我今年 26 歲,單身。
最近一段時間,我一直周旋在兩個男人中間,不爲錢,不爲名,不爲利。
我的要求其實不高,只希望他們都能——全心全意地愛我。
愛到可以爲我去死。
6 月 21 日晚,我接到那通電話時,正倚在沙發裏抽菸,地板上癱着碎裂的酒杯,和一件被撕破的上衣。
「你別這樣,」我活動着扭傷的手腕,「你是不是喝多了?」
「沒有——我想不通,他憑什麼?他算個球!」
電話那頭的人情緒高亢,摻着明顯的酒勁。
我嘆出口氣:「憑什麼?你還不明白嗎,他比你強多了,他說你就是個廢物,我現在真的很後悔跟你在一起過……你不能保護我,你沒辦法把我從他手裏搶回來。我只是個小女人,我能做什麼?」
「他比我強?!我倒要讓他看看誰是廢物!」
「你別去找他,好嗎?我不想你們打起來。」
「你、嗝……是不是看不起我?」電話裏一陣「乒乒乓乓」的動靜,雜着男人的怒吼,「我現在就去找那雜碎!你看我弄不死他!」
我捂着嘴抽泣:「求你了……別去找他,你不能赤手空拳地跟他動手,你不行的!如果你輸了,他就會來找我,他會殺了我……求你了!」
「閉嘴!我他媽會解決!嘟——嘟——」
Ṱųₓ
電話陡然掐斷,我夾着燒去大半的香菸,翻了個白眼。
我知道,他一定會去「解決問題」,帶着被兄弟背叛的憤怒,和一文不值的所謂男人的尊嚴。
向來如此,如果有兩條路,一條是康莊大道,一條卻荊棘叢生,只需要在荊棘路口插上一塊牌子,寫上「世界的主宰」,男人就會趨之若鶩,並往往自作聰明地斷定——另一條路不過是表面安全,實則更加兇險——來爲自己的愚蠢自圓其說。
第二天,兩個便衣警察上了門。
年紀稍大的三十四五,頭髮蓬亂,眼窩深陷,只一對眼睛黑亮深邃,像是能從人皮直看進人心。年輕警察二十來歲,風華正茂,打進門起就不斷觀察環境,活像個移動雷達。
我泡好兩杯普洱,不顧勸阻備了茶點,纔在單人沙發上斂裙坐下,就聽年輕警察開口:「龐女士,我叫袁政,之前和你在電話裏溝通過。這位是市局楊隊。我們這次來,想向你瞭解一些宋飛洲和蔡偉的情況。」
視線在楊隊和袁政間遊移幾秒,我問了更關心的問題:「他們……怎麼樣了?」
袁政看了眼楊隊,後者點點頭,他才接話道:「很遺憾,宋飛洲送醫後搶救無效身亡,蔡偉目前生平體徵平穩,還在觀察。」
我皺眉低下頭:「你們問吧,我一定配合。」
袁政:「事情發生前,宋飛洲是不是和你通過電話?」
「是。」
袁政:「他說了什麼?」
「他說……他會把事情處理好。」
袁政:「『事情』指什麼?」
抬眼時,正巧和楊隊四目相對,那雙黑如陳墨的眼睛一眨不眨,看得人心頭髮涼。ṭü₄我沒控制住,眼淚滾出眼眶。
「我、我沒想過會變成這樣,我以爲他只是找蔡偉聊聊……」
袁政推過抽紙安撫:「你別緊張,把情況說清楚。」
我倉促揩去眼淚,定了會兒神才接上話頭:「他們……我是說宋飛洲和蔡偉,他們都在追我。月底是我生日,宋飛洲籌辦了一場生日宴,我知道他想當衆表白,我必須在那之前跟他說清楚。事情發生前,我約了他,我沒想過會……」
袁政:「你拒絕了宋飛洲?」
見我點頭,袁政又問:「能說說你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嗎?」
「……我和宋飛洲是在一場酒局上認識的,」我坦誠相告,「那時候我剛回國,身邊朋友不多,去夜店玩也是想擴大交際圈。宋飛洲是朋友的朋友,他個性很張揚,酒局上一直是全場焦點。一來二去熟悉起來,我們就互換了聯繫方式。
「比起躁動的宋飛洲,蔡偉話不多。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新銳畫家的個人展上。我在日本學設計,有逛畫展的習慣。那次畫展有一幅明顯模仿雷內·馬格利特的畫作,我和蔡偉都覺得很奇怪,聊得熱切,就成了朋友。
「後來,宋飛洲和蔡偉開始追我,但我都沒有答應,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們現在算什麼關係。」
袁政:「這麼問可能有點冒犯——你和他們都保持着曖昧關係?」
「你是想說我把他們當成備胎嗎?」
袁政撓了撓鼻樑,沒接話。
「我把他們當朋友。我不能左右誰的感情,也不想失去朋友。」
袁政:「既然誰都沒接受,宋飛洲去找蔡偉解決什麼?」
我咬緊下脣,絞動的兩手無意搓高袖管,讓兩個警察看見腕上一圈淤青:「我、我告訴他我和蔡偉在一起了。宋飛洲有時候很偏激,我們談得不愉快,他想、他……我太害怕了,情急之下就說已經跟蔡偉……我不能背叛蔡偉,他和蔡偉是兄弟,他也不應該背叛兄弟。宋飛洲可能一時想不通,我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
情緒失控讓我渾身發抖,我把臉埋進掌心,痛哭出聲。
事情的發展不難想象。
昨晚離開我家後,怒火中燒的宋飛洲喝了很多酒,給我打電話時已經異常亢奮。我在電話中的勸告,擊潰了宋飛洲最後一點理智。
當晚 9 時許,宋飛洲持刀找上蔡偉,兩人在蔡偉所住的淺水灣小區地下停車場發生口角,繼而上升到纏鬥。蔡偉意外撞破後腦,慌亂下奪走兇器,失手割斷了宋飛洲咽喉。由於物業有定時檢查監控的規定,所以案發半個小時左右,就將兩人送往醫院。
宋飛洲不治身亡,蔡偉重傷昏迷,而這一切,都是因爲我。
送兩個警察離開時,我哭得幾乎缺氧。
楊隊立在門口,看着我說了第一句話:「你對宋飛洲沒有好感?」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一時愣在當場,就聽他繼續道:「你一直想告訴我們,宋飛洲衝動、易怒、不可控、有暴力傾向。你真的把他當朋友?」
幾秒的沉默,我搖了搖頭:「人無完人麼。」
等兩個警察消失在電梯間,我才關上門,轉入書房。
房間裏一片漆黑,厚重窗簾將陽光阻隔得嚴嚴實實。我打開吸頂燈,溫黃光芒傾瀉而下,照亮了掛在牆上的白板。白板上釘着四個男人的照片,最左側照片用紅筆畫了個叉,中間兩張依次是宋飛洲、蔡偉,照片周圍貼滿各色紙條,紙條上清楚標記着每個人的身份信息、性格特點、喜好、軟肋……
我抹去殘留的淚痕,點上一根香菸。
「可惜了。」香菸火星繚繞,我將菸頭壓上宋飛洲的臉,燒出一枚焦洞,「你的好兄弟沒能陪你上路。不過沒關係,他也快了。」
龐念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宋飛洲搜刮了他貧瘠大腦能想到的溢美之詞,油腔滑調地誇讚。但他不知道,我憎恨這個名字,更憎恨他。
和宋飛洲觥籌交錯的時候,接受他的邀請看電影的時候,依偎在他懷裏暗示蔡偉頻繁騷擾我的時候,和他在沙發、陽臺、浴室、廚房完成種種親密互動的時候,嗔怪他不像個男人不懂得保護自己女人的時候,在案發當晚的爭吵中嘲笑他被自己兄弟戴綠帽的時候,以及攛掇蔡偉苦練搏擊增強男子漢氣概的時候,我都被強烈的嘔吐欲攥緊胃部。
每當這些時候,我無比渴望找回自己最初的名字——姍姍——即使沒有姓氏。
但還不行,時機還沒到。
6.21 案件一週後,蔡偉因併發症搶救無效死亡,當值醫生捲入醫療事故調查。袁政似乎很擔心我的精神狀態,在通知時措辭足夠委婉,並強調這不是我的錯。我無所謂他怎麼想,一邊啜泣,一邊用筆在蔡偉照片上畫上紅叉。
我和袁政的接觸僅限於此,沒想到的是,楊隊會再次找上門。
宋飛洲和蔡偉的死爲一段三角戀畫上句號的第三十四天,我換上雪紡長裙,將棕色捲髮扎高,用鑲了鑽石的蝴蝶項鍊托出細長鎖骨,提着一份黑森林蛋糕來到中央商務區 C 座樓下。那天風和日麗,高樓的玻璃牆面反射着光污染,楊隊蹲在滅煙筒旁,向我打了個招呼。
警察最招人恨的地方,就是往往在錯誤的時候出現在錯誤的地點。
楊隊找了間咖啡廳,在僻靜的角落落座,點了杯拿鐵。我什麼也沒點,抱着蛋糕等他開口。
「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這是楊隊的開場白,「我叫楊銳。」
我沒說話,楊銳也不尷尬,繼續道:「你好像不喜歡介紹自己的名字。」
「你們不是有我的資料嗎?」
「我在想,應該叫你龐小姐,還是『姍姍』。」
我的手指痙攣了一下。
楊銳顯然沒想等我回答,自顧自從夾克裏摸出一疊資料:「6.21 案死亡的宋飛洲、因併發症搶救無效的蔡偉、去年 4 月在日本青梅市溺斃於浴缸的高家銘,和現在在中央商務區 C 座 28 樓遠方基金管理有限公司做理財顧問的杜科,都曾捲入過同一個案件。十三年前,初一女生吳瀾的屍體在一處廢棄大樓被拾荒者發現,被害者生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有人指證,高、宋、蔡、杜四人曾脅迫吳瀾偏離大路。經調查,四人承認毆打、性侵吳瀾,但否認殺人,法醫Ṫú⁽鑑定顯示……」
抽搐的手指將蛋糕盒掐出脆響,楊銳看了我一眼,結束了對案件細節的陳述:「吳瀾是養女,原名露露,幼年在福利院度過,6 歲被吳家收養。她有個雙胞胎姐姐,叫姍姍,10 歲離開福利院,現在的名字是——」
「龐念茹。」
我截下話頭,看着自詡正義的男人露出微笑:「你還是叫我龐小姐吧。」
或許沒料到我會認得這麼幹脆,楊銳一時沒作聲。
我知道怎麼對付這樣的男人,他聰明、老練、敏銳、不按常理出牌,任何一場交鋒,他都會劃出最適合自己格鬥的牢籠,將對手圈在其中。一旦跟着他的思路走,無論我的措辭多麼謹慎、手段多麼隱蔽,都有可能露出破綻。
「楊隊長這些資料,是按流程查的嗎?」
既然他想要對手,就得亮出他手裏的牌。
果然,楊銳笑了。
6.21 早就結案,如果警方查到什麼,不會放一個刑警隊長私下來找我。
咖啡廳的情調民謠飄飄蕩蕩,我將蛋糕盒放下,勾過楊銳沒動的咖啡呷一口,口紅在杯沿落下一道弧影。
「不如我來說吧,比那些資料更詳細。」
我斟酌着措辭,將主動權收進手裏。
「露露從小就大大咧咧的,像個男孩子。我小時候很內向,總會被大孩子欺負,她就會站出來跟他們打架,弄得自己一身傷,還要回頭安慰哭得一塌糊塗的我。不是有種說法嗎?其實離子宮更近的是姐姐,但順產的時候,離子宮遠的那個先出生,反而成了『姐姐』。比起動不動就哭,幹什麼都拖拖沓沓的我,露露的確更像姐姐。
「我們每天黏在一起,約好了永遠不分開。是我不爭氣,6 歲那年感染了傷寒,吳爸吳媽來看孩子的時候,只有露露在。他們帶走了露露,很快搬到另一個城市生活。那段日子,我覺得我被劈開了,一半在福利院哭鬧絕食,另一半被撕得粉碎。10 歲那年,我遇到了姓龐的,他的精子沒有活力,生不出孩子,就把我領走了,又給我改了名字,龐念茹。
「楊隊,有人說『天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你同意嗎?我不同意。那對夫妻根本不配當父母,生不出孩子讓他們都成了變態,姓龐的只要沾酒就打人,打完老婆打我。你以爲天天捱打,他老婆會反抗?沒有,她也來打我,一邊打一邊罵我是個掃把星,是我搶走了他們孩子的『名額』,所以他們生不出孩子。
「這種地獄一樣的日子持續了 3 年,那年冬天,我被打得頭破血流,跑去敲鄰居的門求救,你知道嗎——沒人開門。他們都知道姓龐的撒起酒瘋有多可怕,誰也不想出這個頭,更可笑的是,有一個阿姨竟然隔着門跟我說:『乖乖,去跟你爸道個歉就好了。』」
我用食指摩擦着咖啡杯沿,竟然笑出了聲:「那時候我就知道,沒人能幫我,除了露露。我揣上所有零花錢,跑到露露所在的城市,就是這兒……我以爲我能找到妹妹,找到我被撕碎的另一半。但我找到的,是她的死訊。」
楊銳沒說話,我看着他,攥緊杯把:「對,法醫鑑定顯示,在他們四個離開的時候,露露還活着。當然了,露露死於斷裂的肋骨扎破內臟,她無法呼吸,說不出話,費力地想要爬出那個骯髒的老樓。她死的時候,才 13 歲,他們犯下這些罪行的時候,也才 13 歲ṭů₈……法官說,他們還有大好前程,也並非主觀惡意導致露露的死亡,所以——法律保護了罪犯,犧牲了我妹妹。」
眼淚砸進咖啡杯,我抬手抹過臉頰:「正義沒有保護我,也沒有保護露露,我只能自己保護自己。我能怎麼辦呢?我才 13 歲,口袋裏只剩幾十塊錢,我還得活下去。我回到了姓龐的身邊,等啊、等啊,等到我可以養活自己。可能老天開眼了吧,你知道的,胰島素這個東西得按時打,姓龐的忘了,發病的時候他在開車,連帶他那個百依百順的老婆,一起沒了。我繼承了一筆財產,終於可以養活我自己。換了是你,你會做什麼?我選擇離開這個傷心地,去日本留學。」
在日本,我花了兩年時間找到高家銘。
要讓一個男人溺斃在浴缸,只需要一瓶紅酒,和一個突發狀況。沒有實行法醫制度的青梅市,爲高家銘的死定性爲完美的意外。
楊銳的視線仍然那麼銳利,卻越來越像抓不住獵物的鷹。
「學業結束回到這個城市,我只是想再看看露露,沒有別的意思。畢竟未成年罪犯的信息不會公開,我根本不知道殺害我妹妹的人是誰。誰又能想到,我會碰巧遇見宋飛洲和蔡偉呢?」
我說得真摯,楊銳遲疑幾秒,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我是想幫你。」
「幫?」我笑了,「楊隊長,我真正需要警察的時候,你在哪兒?我妹妹需要警察的時候,你又在哪兒?」
提起蛋糕,我將咖啡杯推Ţů⁸回楊銳跟前,轉身要走,卻聽他嘆了口氣:「壞人怎麼都抓不完,而好人還在犯錯。」
我沒再理他,徑直出了咖啡廳。
我知道,楊銳盯上我了。我也知道,他沒有證據。
離開咖啡廳後,我如約去找了杜科,以現任女友的身份。
那天是他生日,我們喫了晚餐、看了電影、共浴和做愛。唯一不同的是——我暫停計劃,將下了藥的蛋糕衝進馬桶。我不知道楊銳想查到什麼程度,但在他懷疑我的當天對杜科下手,等於坐實了我的復仇。我需要更精妙的計劃,以及讓杜科生不如死的折磨。
狼羣需要頭狼,人渣也需要主犯。
杜科就是那個主犯ṱų²。
9 月末,兩樁特大盜竊案讓刑警隊忙得團團轉,楊銳徹底從我的世界消失,我等來了最好的機會。
那天,我以戀愛百天爲由去了杜科家,做上一桌燭光晚餐,在杜科的酒杯裏放入足量安眠藥。藥效發作得比預想快,杜科去了趟衛生間回來,腳步已經有些虛浮,他疲憊地撐住前額,嘀咕自己喝多了。
我切割着牛排,調笑杜科是不是想早點上牀。
「哈……好像真的有點喝多了,」杜科摘下眼鏡,向我伸出手,「小茹,扶我一把。」
體面的理財顧問對任何女人都有支使權,我不得不放下餐刀,起身攙他上沙發。
就像我沒想到楊銳會盯上我,我也沒想到,杜科會突然暴起,抄起紅酒瓶摜上我的頭!
巨大的衝力伴隨着飛濺的酒水讓我摔倒在地,被玻璃剌開的頭皮一片冰涼,鮮血沿着額頭往下淌。我頭暈目眩,沒等反應,肚子就捱了杜科一腳。
「婊子,真以爲我不知道你在廚房幹了些什麼?」
我痛苦地蜷縮着,杜科穿着拖鞋重重踩上我的頭,我聽見顱骨和地面碰撞的悶響,兩耳嗡鳴。杜科抓起我的頭髮,那張在客戶面前彬彬有禮的臉爬滿了獰笑。我下意識掙扎,抱住他的手問他發什麼瘋。
「我發什麼瘋?」杜科給了我一耳光,用力掐着我的下巴,「是你他媽發什麼瘋!宋飛洲和蔡偉出事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你這娘兒們挺狠啊,蔡偉那種童子雞搞到手不算本事,連宋飛洲都能爲了你要死要活?那件事之後,我們幾個再也沒聯繫過,要不是你,我他媽都不知道宋飛洲和蔡偉還在當兄弟,一羣傻叉……他們不記得,你這張臉我可忘不了,跟吳瀾那小賤人長得太像了!」
「杜科,你瘋了,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放開我好不好,我好痛。」
「痛?」
杜科笑了,幾個耳光甩在我臉上。我感覺臉頰火燒火燎的疼,嘴角可能裂開了口子,哭叫時彷彿在剝皮撕肉。我不敢亂動,捂着嘴抽泣,求杜科鬆手。
成年男人的體能強出我太多,我的掙扎對他而言毫無威脅。
杜科掐上我的脖子,看我在地板上胡亂蹬腿:「還給我下藥?告訴你,我他媽全吐了!我對你不夠好?帶你去最好的餐廳,送你鑽石項鍊,你還想幹什麼!」
「杜科、咳……鬆手……」
我用力拍打他的胳膊,慌亂間抓出幾道血印,這似乎讓他失去理智,手上力道越來越大。我感覺頭痛欲裂,眼淚和來不及吞嚥的唾液糊了滿臉,只得徒勞地向杜科伸出手,想劃傷他的眼睛。
就在這時,杜科鬆手了。
不是因爲良心發現,而是有人從後用毛巾悶住了他的口鼻。
杜科驚恐萬狀,卻因爲跪在地上的姿勢難以發力。我捂着脖子劇烈咳嗽,看着杜科掙扎的幅țū́⁴度越來越小,直到軟倒在地。
來人又捂了兩分鐘,纔將倒滿七氟烷的毛巾移開,伸手想來扶我。
我打開那隻手,撐起身抹去臉上的血:「做事吧。」
高大的男人僵了僵,最終只是點頭,開始按計劃行事。
陳永泉——蔡偉併發症發作當天的值班醫生,也是我和露露的生父。
二十六年前,還是醫科大高材生的陳永泉意外令一個打工妹受孕。爲了深造名額,他交給打工妹一筆錢讓她墮胎,隨即切斷了兩人的一切聯繫。面對戀人的離棄,打工妹究竟懷着什麼樣的心情堅持產子,已經無從得知,她在廠房宿舍生下一對雙胞胎後,因羊水栓塞死亡。打工妹孤苦伶仃、孑然一身,雙胞胎便被福利院收養,取名姍姍、露露。
露露死後,我花了幾年時間找到陳永泉。那時他剛剛離婚,事業也陷入低谷,捧着露露的照片痛哭流涕,不斷抽自己耳光,懊惱得彷彿當年拋妻棄子的不是他。
「是你把我們害成這樣的,你脫不了干係!」
我唯一意外的是,只用一句話,就將陳永泉拉進了計劃。
和杜科戀愛百天的那個夜晚,我一聲不吭地擦拭地板上的血跡,收拾破碎的酒瓶和紅酒,用杜科的手機定了凌晨出國的飛機票,在朋友圈以他的口吻發了即將出國旅遊的動態。陳永泉找來我給杜科買的「愛心」行李箱,將杜科塞進去,再換上他的衣服。
做完準備工作,我用長髮遮掩着臉上的傷,乘電梯離開。四十分鐘後,假扮成杜科的陳永泉推着行李箱,乘電梯抵達停車場,開走杜科的車,來到我們約好的地方。
那是一棟廢棄的老樓,十三年前,杜科領着他的好兄弟,在這兒侵犯並害死了露露。
杜科醒的時候,陳永泉已經替我包紮好了傷口。我點上一根菸,坐在五花大綁的杜科跟前,望着窗洞外漆黑的天出神。
「臭婊子……龐念茹!你要幹什麼?!放開我……他媽的!」
我呼出一口白煙,看着掙扎的杜科開口:「還記得這兒嗎?」
「記你媽了個逼!放開我!聽見沒有?!」
杜科像頭牢籠裏的困獸,極盡所能地咆哮。我掐滅香菸,將菸蒂裝進口袋以免落在現場,摸出一把剪刀。
「別叫了,你也清楚,這裏不會有人來。十三年了,市政建設竟然還留着這棟老樓。你說,這算不算老天開眼,特意爲你準備的?」
「你想幹什麼……龐念茹,你瘋了,放開我!我可以當這事沒發生過,聽見沒有!」
我被杜科逗笑了,握着剪刀走到他身後。杜科還在掙扎,但焊死在地上的椅子讓他無處可逃。我按住杜科額頭,強迫他仰頭面向我,刀尖在眼角來回晃動。
「露露……不對,吳瀾,你更熟悉這個名字——吳瀾當時是不是也讓你們放開她?」
杜科渾身發抖,眼球跟着剪刀來回轉:「你、你冷靜點,小茹……小茹你別這樣,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沒想過她會死,我他媽真的沒想過!」
誰能想到呢?我也沒想過,我的妹妹會以那樣的方式喪命。
剪刀幾乎扎進杜科眼球,他恐懼地歪着腦袋,極盡所能避開刀尖。我停下動作,居高臨下地看着滿頭大汗的男人。
「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發生、發……」杜科嚥了口唾沫,「我、我那時候只是想讓吳瀾做我的女朋友,她很漂亮……跟你一樣漂亮——對,我追她,但她沒答應,還說有喜歡的人了,比我優秀。我實在想不通,我有錢、有才,又帥,追我的女孩兒能從校門口排到……」
我晃動剪刀:「說重點。」
「放學的時候,我就叫了幾個哥們兒,把她架到這兒。我只是想知道她說的比我優秀的人是誰,我沒想過傷害她。是她不對,她罵我們是一羣小流氓,說什麼我這種紈絝子弟,想追她就是癩蛤蟆想喫天鵝肉,讓我滾回家喫奶……她罵得太難聽了,還想跑,要去告訴教導主任我們想強姦她,讓我們統統完蛋。
「是宋飛洲,宋飛洲說我們得教訓教訓她,讓她害怕,就不會到處亂說。宋飛洲先動的手,他拿棍子打吳瀾,吳瀾邊哭邊罵,高家銘和蔡偉也打了她,我沒有,我沒動手,我勸他們放了吳瀾,我也被宋飛洲打了!小茹,我真的不知道她會死,我想救她的,你相信我,是宋飛洲他們下手太狠了,打得她渾身都是傷。」
「是嗎?」我笑出聲,「高家銘的說法跟你不一樣呢,他說是你先動的手,是你強姦了吳瀾,還用菸頭燙她,用棍子捅她。」
「不是!他媽的、他媽的高家銘……他想誣賴我!是他乾的,他髒水都潑到我身上!」
爲了脫身,杜科開始逮誰栽贓誰:「你相信我,是宋飛洲先動的手,高家銘那個混蛋,他幹了哪些髒事兒,還有蔡偉……蔡偉也強姦了吳瀾,我沒有,我一直在勸他們,但我只有一個人,我沒辦法按住他們三個。」
「既然你想救她,爲什麼不報警,不叫救護車?」
「我……我、我想過,但他們三個一直跟我在一起,他們威脅我不能報警,還摔了我的手機!」
我看着那張竭力表現得真誠的臉,只覺得一陣噁心。
當年,高家銘、宋飛洲、蔡偉都是杜科的小弟,沒有「大哥」發話,他們怎麼敢動大哥的女人?打從一開始,杜科就想折磨露露,纔會把她帶到這個廢棄的老樓。求愛不成,加上露露的蔑視,讓向來呼風喚雨的杜科丟了臉面,他想找補回來,想用恐懼讓露露臣服。
而侵犯一旦開始,想要停下幾乎不可能。
露露的屍檢結果顯示,她被人用棍棒長時間毆打,胳膊、背部和大腿的皮下組織幾乎粥化,額頭、胸口和腿根留有一片菸頭燙過的疤痕,私密處更是血肉模糊。即使肺部沒有被斷骨扎穿,得不到及時救治,她也會死。
杜科顫抖着:「我說的都是真的,小茹,我沒有傷害吳瀾,或許……或許有一點,但我真的不知道她會死。求求你,放我走吧。」
一個 13 歲的孩子,被一羣 13 歲的惡魔,抹殺在老樓裏。
我咬緊下脣,滿耳是露露臨死的哀號,眼淚在眼眶打轉:ţű⁽「吳瀾是不是也求過你?你們那時怎麼對她?」
我不想當着杜科哭,我應當高興纔對。
十三年,我忍了十三年。爲了得到一筆足夠出國的遺產,爲了找機會替換無效的胰島素, 我陪姓龐的玩盡了變態遊戲;爲了開啓復仇計劃, 我苦學日語接近高家銘;爲了讓宋飛洲和蔡偉自相殘殺,我用盡渾身解數扮演風情女郎……現在,我終於走到了計劃的盡頭, 讓杜科在露露隕落的地方懺悔求饒。
我本應當高興纔對——
眼淚不爭氣地往外滾,我用手背去抹,在視網膜上抹出一片紅黃相間的光斑。
「爲什麼……像你這樣滿口謊言、卑鄙無恥的人渣可以活到現在,可以名利雙收?」我握緊剪刀,用力扎向杜科,避開陳永泉告訴我的致命點, 「露露才 13 歲,她纔是那個有大好前程的人!卻要死在你們這種畜生手裏!」
杜科哀號着,兩腿間竟湧出一股騷臭的液體。
「你這個婊子……賤人……」
劇痛讓人無法理智地思考, 杜科竟然開始破口大罵:「操你媽……龐念茹,我操你媽!我他媽……繞不了你、我他媽殺了你!吳瀾是個賤人,你也是賤人……臭婊子、她矜持什麼?我他媽願意玩她,她裝什麼純!你們姐妹都是婊子……嗚嗚……操……嗚嗚嗚……」
聽着杜科雜着號哭的吠叫,我感覺一直沉甸甸壓在胸口的石頭突然被擊得粉碎,腦子裏繃了十三年的弦也「錚」的一聲鬆開了。
原來,再邪惡的畜生, 也會害怕,也會痛哭流涕。露露,十三年了,這四個人渣都將付出應有的代價。
「你說得對,我是個婊子。」
國慶很快結束, 出國旅遊的杜科沒能回到公司, 也沒人能聯繫上這位青年才俊。杜科家人在派出所報了失蹤, 案子落不到市局楊銳手裏,辦案民警找上門前,我已經燒盡了照片、紙條。
半個月後, 拾荒者在老樓發現杜科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的屍體。
據說, 屍體支離破碎, 身上留有三十幾處刀傷,生殖器遺失, 無法判斷是否是老鼠所爲, 死因則是大出血導致的休克。
警方根據監控找到陳永泉協助調查時, 他利落地交代了擄走杜科並捅傷他的犯罪事實,聲稱自己因醫療事故停職後, 心情非常糟糕, 曾與杜科意外發生過口角,越想越氣,綁架了杜科想給他點顏色看看,並強調在自己離開時,杜科仍然活着。
我推着行李箱前往機場的路上, 又看見了楊銳。他還是那身夾克, 頂着一頭亂髮, 站在馬路對面的垃圾桶旁,手裏攥着一截燒去大半的香菸。
路上車水馬龍,楊銳沒有要走近的意思。我摘下太陽鏡, 向他點了點頭,轉身奔赴另一個城市,開啓全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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