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兄弟

做了七年刑辯,我談不上經多見廣,也算看慣人間百態。
我見過忍受家暴多年的婦女,每天在飯菜裏下毒,幾年如一日地照顧臥牀不起的丈夫,享受着男人幡然悔悟的痛哭。也見過背了一身賭債的青年,假裝綁架弟弟向父母要錢,卻陰差陽錯捲入真綁架案,害死同胞兄弟。
人性的真善美和假惡醜,在刑庭中比比皆是。
其中有個案子,曾一度衝擊過我對律師,尤其是刑辯律師這一職業的看法。
在某次會面時,當事人悲憤交加地問我:「我最好的兄弟害死了我老母,我還在提攜他、幫補他,是不是以德報怨?他害死我老母的時候,沒有付出丁點代價,現在警察說我殺了他,要一命償一命。那誰來償我老母的命,和我這些年的付出?」
那一刻,我只能想到一個詞:造化弄人。
幾年前,我剛在刑辯領域打出點名氣,經同行介紹接了一個案子。
委託人是被告的太太,容貌姣好,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不管花多少錢,」在辦公室,委託人絞緊細長的手指,顯得有些緊張,「只要能幫ŧṻ⁼我老公,我都可以給。」
我笑了笑,表示既然接受委託,必定全力以赴,還希望委託人先說明一下情況。
案子似乎並不複雜。
委託人的丈夫叫姜大成,開了幾家夜總會、酒吧,在江湖上還算小有名氣。
兩個月前,姜大成夜總會的經理——葛明亮——租住的出租屋發生燃氣爆炸,波及周邊鄰居,致一人重傷三人輕傷。重傷者目前仍在醫院接受治療,而葛明亮本人也在爆炸中喪生。
經法醫鑑定,葛明亮死於後腦遭受重擊,在爆炸前已經死亡。
爆炸發生兩天後,姜大成投案自首,聲稱案發當天曾與葛明亮在出租屋內飲酒,兩人因口角發生爭執,姜大成用鎬棒擊打了葛明亮頭部,隨後逃離現場。據姜大成所言,他並不知道葛明亮當時已經死了,也不清楚爲什麼會發生爆炸。
鑑定結果顯示,葛明亮後腦Ţû⁽僅遭受一次鈍器擊打。巧合的是,他頭部留有舊傷,擊打引發了連鎖反應,導致顱骨破裂而亡。
聽起來是故意傷害致一人死亡,但很奇怪,姜大成的起訴罪名卻是——故意殺人。

雖然都是行爲故意導致被害人死亡,兩個罪名的判決卻有很大差別。
「怎麼會是故意殺人呢?」姜太太眼眶發紅,「我想不通……我老公跟小葛關係很好,一直把他當弟弟看,只要有機會就讓小葛上,不然他還不到三十歲,怎麼能坐到經理的位子?就算那天他們吵了幾句,我老公打過小葛,也是脾氣上來了沒控制住,他不可能要殺人啊!」
如果姜太太所言不假,主觀上姜大成沒有殺死葛明亮的動機,爆炸發生時姜大成也不在現場。如果判死,別說姜家夫婦想不通,我也有點想不通。
但姜太太不是當事人,也不是辦案刑警,她只能提供部分信息。
簽下委託協議後,我查閱了卷宗。案子大體上和姜太太所說出入不大。爲了獲取細節信息,我向關押姜大成的北郊看守所提交了會面申請。
第一次會見,姜大成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姜大成年逾四十,方正臉,雖然穿着北看的黃馬甲,但人還挺精神。按看守所規定,涉及殺人案的犯罪嫌疑人都會戴腳鐐,別看姜大成走路「叮噹」響,步子卻邁得穩健。坐下時,他叉開兩腿,舒展雙肩,習慣性地給人一種「掌控全局」的派頭。
要不是知道辦的什麼案子,我還以爲姜大成是雙規進來的。
「你就是我老婆新請的那個崔律師吧?」一開口,姜大成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有三十了嗎?」
「三十二了。」
姜大成眯起兩眼:「該講的我都跟警察講過了,你現在要做的不是來和我扯談,是想辦法讓我出去。」
樹立威信、把握主動權——這種行爲,在自認爲老辣的社會人身上很常見。
我點頭表示對其意見的接納,正色道:「姜先生,你現在被指控故意殺人。根據刑法,最高可判處死刑。而你的案子涉及爆炸,基本上不可能獲得保釋。作爲你的辯護律師,我需要了解案發當天的更多細節,才能找到替你辯護的切入點。如果你仍然認爲我們的會面沒有價值,那我只能理解爲——你接受起訴罪名。」
「我不接受!」
「死刑」二字突破了姜大成的安全界線,他急切地反駁:「我根本沒想過殺小葛,憑什麼說我故意殺人?你是我的律師,你不能讓他們這麼冤枉我!」
姜大成願意把我和他的命運捆綁在一起,我也不再繞法條:「這就是我來的意義——保障你的合法權益。可以告訴我案發當天的情況嗎?我們只有信息共享,才能找到突破口。」
盯着我看了一陣,姜大成垂下頭:「哎……其實事情也就那樣。」

案發當天,葛明亮認籌了一套小居室,三年後提房。爲了慶祝,他託人從老家捎了二十斤土豬肉,邀請姜大成到家裏喫喝,感謝大哥這些年的照顧。
因爲是冬天,葛明亮家關門閉戶,沒有裝空調,用了一種叫「小太陽」的電暖爐取暖。兩人幹了半瓶白酒,都有點上頭。葛明亮開口預支薪水,換作以往,姜大成會爽快答應。但最近兩個月,葛明亮迷上賭博,錢花得很快,還欠了不少外債。
「都是有錢鬧的。」提到這事,姜大成有些恨鐵不成鋼,「小葛以前辦事很靠譜,店裏頭三教九流的人多,他都喫得開。其實他每個月賺不少了,雖說沒大幾萬吧,但在這三線小城市也夠用。口袋裏錢一多,也不曉得誰給他領的路,竟然去一些不見光的地方玩牌。你說那玩意兒,都是給人下套等着人鑽,誰碰上不被扒層皮?他問我要錢,肯定又是去賭,我怎麼可能同意?這就吵起來了。」
兩人酒勁上頭,姜大成罵葛明亮兜裏揣兩個鋼鏰就充大款,要不是自己照顧,他哪有這麼多錢賺。葛明亮是個壯後生,讓人這麼數落,面子上掛不住,嘴裏也開始不乾不淨。
口角升溫,難免演變成肢體衝突。
場子裏爲了避免客人醉酒鬧事,給打手備了不少傢伙,其中有幾根鎬棒。或許是爲了防身,或許有其他用處,總之葛明亮帶了一根回家。兩人吵起來後,姜大成摸過牆角的鎬棒,順手掄了葛明亮一下,直接把他打倒在地。
說到這,姜大成用力揉了把臉:「你說就一棒子的事,怎麼可能是想殺人?街頭小年輕打架都上砍刀了。」
看葛明亮頭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姜大成的酒也醒了。
人一害怕,第一反應是掩蓋自己的罪行。
爲了不讓人看見葛明亮倒在客廳,姜大成逃離的時候,順手把門給關上了。但他沒想到,葛明亮在廚房燉着豬肉。他離開後,湯汁撲滅明火,導致燃氣泄漏,累積到一定量,竟然被小太陽點爆了。
「『砰』的一聲巨響,樓上樓下都遭了殃。」想起當時的情況,姜大成心有餘悸,「那時候我不曉得小葛死了,跑了以後心想不行啊,萬一小葛醒不過來,又沒人搭把手送醫院,失血過多怎麼辦?我就回去了,還打了 120,但我沒想到會發生爆炸……這誰想得到?刑警隊那個、那個姓楊還是姓梁的警察,說什麼我不僅殺了人,還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危害,犯了大事。這罪名擱你頭上,你認嗎?」
換位思考,我理解他的想法,但還有幾個問題需要確認:「五年前,葛明亮與人鬥毆,後腦有舊傷,這點你知道嗎?」
「曉得。我和小葛是三年前認識的,那時候他剛蹲完號子,沒工作,就在我場子裏乾點雜活。有次大夥兒坐一塊兒喝酒,他說他後腦有個舊傷,是坐牢前和人打架留下的,我沒當回事。我後腰上還有兩塊刀疤呢。幹這行,難免有點舊傷。」
「葛明亮是後腦遭受重擊致死,也就是說他當時背對你,不像是想跟你動手。」
姜大成「嘖」了一聲,興許看我表情嚴肅,他調整了一下姿勢,用手背搓了搓鼻頭:「我喝得上頭,本來就情緒失控,隨手撿了個東西,隨手打了一棍,誰想到就打在他後腦勺上?萬一他是剛好轉身,也準備抄傢伙幹我呢?總不能因爲我搶先了一步,就說我想殺他吧?」
提到這個問題,姜大成的情緒有些奇怪。
他的不耐煩、抗拒,以及迫切的辯白,呈現出一種過分緊張的狀態。但任何人聊到曾經的過錯,尤其是影響深遠的過錯,都有可能ẗṻ³表現出攻擊性。

我沒多想,點點頭繼續道:「還有一點,經過檢驗,客廳餐桌上沒有豬肉,警方認爲這表示你應該知道葛明亮當時在燉肉——」
「就算桌上沒肉,我哪能想到他在燉?無非想到他說要請我喫什麼老家的土豬肉,但其實根本沒有嘛。」
不能否認這個想法的合理性。
整個案子怎麼看都談不上故意殺人,就是巧合湊巧合。而姜大成的行爲,僅有過失傷人致死一項成立。
離開北看後,我摸準了辯護方向,又接到姜太太的電話。
她表示,已經湊了五十萬,想賠付給葛明亮的家人。
葛明亮出身農村,父親殘疾,母親有精神病,有個上大學的妹妹,和遺傳了精神病在家休養的弟弟。一家老小,就指着葛明亮賺錢養活。葛明亮死後,葛家斷了經濟來源,二老沒有往返城市的路費,和姜太太溝通的重擔就落在了還沒踏入社會的妹妹葛明麗肩上。
我陪同姜太太找到葛明麗時,她剛剛下課。我們在一家奶茶店的卡座坐了下來。
和其他女大學生比起來,葛明麗更質樸、安靜、敏感。她抱着一杯檸檬水,低着頭一言不發。
我首先傳達了姜太太的歉意,簡要說明這次協商的目的,希望能爲姜大成爭取到葛家人的諒解書。
「諒解?」葛明麗看着我,非常錯愕,「他殺了我哥,我爲啥子要諒解?」
姜太太搶過話頭:「這是意外,誰也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我們願意出三十萬作爲賠償,你要考慮一下,這對你們家是很大一筆錢。」
「有錢就可以買命嗎?」
眼見火藥味變重,我忙插入對話:「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你哥哥這麼努力賺錢,就是希望供你念完大學,讓葛家揚眉吐氣。這筆賠償,能夠幫助你完成你哥哥的心願。」
提到哥哥,葛明麗顯然有些動搖,但她對姜太太有很深的敵意。聊到最後,存了三十萬的銀行卡也沒給出去。
如果拿到諒解書,對姜大成會是很大的幫助。
不得已,我說服姜太太全權委託我處理,花了一個多星期,才獲得這個苦命女孩兒的信任。

葛明麗其實被葛明亮保護得很好,即使家境貧寒如此,她還是未經世事的模樣,單純、率真。只是她過不去兄長死亡這個坎,但也明白,如果家庭的重擔完全落在自己肩上,她扛不起來。
逝者已矣,只有真金白銀,才能幫助家徒四壁的葛家。
經過溝通,雙方以八十萬賠償達成協議。
最後一次會面,葛明麗帶了一張和葛明亮的合影。照片裏,兩人站在大學門口,笑得格外燦爛。
我很難形容看見照片時的心情,一條鮮活的生命,如今卻凝結成一個單調冰冷的數字。
我告訴葛明麗,沒人能用錢買走另一個人的生命,這八十萬不是買命錢,是他們應得的補償。
葛明麗低着頭掉眼淚,說她覺得姜太太功利得像個機器,在我沒介入前,姜太太已經找過她幾次,從三十萬加價到五十萬,只會說「人死了是意外,給這筆錢是出於人道主義」,全無人情味。
聽到這兒,我心裏咯噔了一下,卻沒抓住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
和葛明麗分開時,小姑娘拉着我問了一句:「他真的不想殺我哥嗎?」
我詫異於葛明麗的執着:「爲什麼你堅持認爲姜大成有殺意?」
葛明麗扭捏一陣,才小聲道:「我也不曉得,我哥出事前一天跟我提過,他說『大成哥看來也幹過那個活路』,我哥以前幹過傳銷,我也不曉得是不是傳銷,反正是賣啥子保健品……我覺得他們很早就認識,哎呀……我也不曉得,就是覺得怪怪的。」
「這事你跟警察提過嗎?」
葛明麗搖頭:「沒得……我不敢說,我哥以前做那個活路的時候,鬧出了點事。我怕警察追究,喊我們家賠錢……」
說完,葛明麗可能也覺得跟我說這事兒不靠譜,又連連否認。我再追問,她咬死不說了。
突如其來的「保健品」讓我有些恍惚,一時喫不準是察覺了問題所在,還是給無效信息帶去了彎路。
拿到諒解書時,我已經就辯護思路和姜大成會面多次,自認我們之間建立起了足夠牢固的溝通橋樑。如今卻突然得到了一個新線索,這個線索背後的東西讓人不寒而慄:
如果姜大成和葛明亮還有其他矛盾,那麼他對背對自己的葛明亮動手,就很可能不是一時激憤。

案卷中沒有體現「保健品」,一旦這個線索被警方掌握,作爲新證據上庭,而我沒有任何應對措施,會被打得措手不及。
猶豫再三,我決定和姜大成見一次面。
會面時,我旁敲側擊地問他有沒有做過其他買賣。
姜大成感到很奇怪,但還是說了實話:「我以前做過保健品生意。」
「你和葛明亮是在那時候認識的嗎?」
「不是。」姜大成否定得很快,「我和小葛認識的時候,已經轉行了。」
「葛明亮好像知道你們之前是同行。」
姜大成狐疑地看着我:「這和我的事有什麼關係嗎?」
我思索片刻,坦誠相待:「姜先生,我坦白說吧,有人懷疑你和葛明亮之間早有嫌隙。我不確定這個線索公訴人有沒有掌握,如果確有其事,對你會非常不利。」
出於對我的信任,姜大成遲疑着,講述了一段讓人目瞪口呆的往事。
「那時候我才三十來歲,根本不認識小葛,在外地做保健品生意,做得還算有聲有色。應酬多了,人圍着生意場轉,顧不上家裏,沒照顧好老母。
本來,我想等生意穩定了,接老母到身邊住,我前妻死活不肯。老孃兒們自私,總覺得老母來了我就會虧待她,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事沒少做。我拿她沒辦法,老母也不想給我添麻煩,就一直住在老家。
也是我不好,除了過年,平時抽不出空回去……老母一個人對着四面牆……哎……」
姜大成抹了把臉,一個在社會上摸爬滾打Ŧū́₁多年的男人,提到老母親時聲音都在顫。
「六年前,我還在開講座,突然接到社區電話,說老母……燒炭自殺……
我領着老婆孩子趕回去,有什麼用?人已經沒了,家裏堆着一箱箱保健品,卡里就剩三塊二毛錢。
我每個月都給老母打錢,她還領着退休金,平時花銷也少,賬上存了四五十萬,全沒了。我想不通啊,怎麼突然錢也沒了,人也沒了?」

悲痛萬分的姜大成想弄明白老母親的死因,街坊鄰居告訴他,那兩年,一個小夥子頻繁出入小院,對薑母特別好,還帶她出去旅遊。薑母和小夥子走得近,逢人就說認了個乾兒子,也算彌補兒子不在身邊的念想。
但沒想到,小夥子哄薑母高興,目的卻是讓她高價買他兜售的保健品。
而那款保健品,是姜大成公司的貨。
產品我聽說過,當年確實掀起了一陣熱潮,雖然沒什麼神奇療效,但喫不壞人,也不涉及非ťúₔ法傳銷。
姜大成生意做得大,下線發展得非常快,管理上的漏洞讓小夥子能夠擅自進貨、擡價出售,最終導致了慘劇的發生。
「那混蛋裝孫子哄得老母高興,把她的養老錢全騙了!老母也是傻,什Ṱū́₄麼都不跟我說……鬧到最後,一盆炭把自己送進棺材……那段時間我脾氣很ṭŭ̀⁶差,公司也不管,和前妻鬧了離婚,她帶着閨女分了一半財產跑了。都說婊子無情,女人,最他媽無情!」
姜大成靠着椅背,兩眼上翻,盯着積滿蟲屍的白熾燈出神,似乎又回到了安葬老母親的那段日子,不斷叩問命運——爲什麼這樣捉弄人?
看着那具如同被抽空靈魂的軀體,我發自肺腑道:「世事無常,節哀。」
「都過去了……」姜大成擺擺手,「老母走後,我想盡辦法要找出詐騙老母的小子,但他好像知道出了大事,拍拍屁股跑了,再也沒出現過。找不到人,我也沒辦法啊,就不想再做保健品,轉行幹起了現在的營生。」
造化已經足夠弄人,姜大成沒想到,他還會和當年害死老母的「兇手」重逢。
三年前,葛明亮機緣巧合來到姜大成的夜總會做事。年輕人嘴甜,「大成哥」叫得一聲比一聲響,還替姜大成擋過刀子。
英雄惜英雄,姜大成和葛明亮拜了把子,提攜他做場子經理。
哥倆在一塊,除了生意運作,就是喝酒喫肉。
有一回,葛明亮請姜大成喫飯。兩人聊得高興,葛明亮迭聲說佩服大成哥,生意做得這麼紅火。姜大成隨口說了句他也不是一直幹這行。
一聽這話,葛明亮眼睛就亮了,忙問姜大成是不是做過保健品生意,說他在倉庫找到一些過期產品。
老母死後,姜大成留下了那批保健品。起初是爲了追兇,後來成爲一點扭曲的念想,再後來忙起來,家裏不好擺放,就放進了倉庫。
等姜大成點頭認下,葛明亮竟然哈哈大笑,拍着大腿直嚷「不愧是兄弟,活路都一樣」,又說他以前也賣過,還從一個老太手裏賺了四十來萬。

兩人一對口風,姜大成頓時意識到,葛明亮說的老太太,就是他燒炭自殺的老母親!
似乎覺得有些可笑,姜大成搖了搖頭:「我是真把他當兄弟,最好的兄弟,可以兩肋插刀的兄弟……可誰他媽想得到,就是這個兄弟,害死了我老母,害得我妻離子散?他沒有爲此付出過丁點代價,現在警察說我故意要殺他,要我一命償一命。那誰來償我老母的命,和我這些年的付出?」
姜大成紅着一對眼盯着我,拳頭攥出脆響。
造化弄人,我腦子裏只剩這四個字。
我很難體會姜大成的痛苦,只覺得嗓子發緊,咳嗽了兩聲才問出最重要的問題:「這件事……改變了你對葛明亮的看法?」
「不。」意外的,姜大成嘆氣道,「我還是把他當兄弟。
老母死了六年,活不回來了,但這個兄弟是活生生的。他替我捱過刀子,願意把命賣給我跟我幹,我得認他。
我現在有了新家庭,有了漂亮老婆,就快有個大胖小子。日子得繼續過,不是嗎?」
姜大成說這話的時候,兩眼放空,越過我看向青灰的牆壁。
兩個月後,姜大成因故意傷人致人死亡被判刑,刑期並不長。
庭審結束時,姜大成握着我的手連連道謝,表示會讓姜太太多付一筆錢當辛苦費,被我拒絕了。我預祝姜大成好好改造,早日重回家庭,讓日子繼續過下去。
姜太太大着肚子,行動不方便,她家裏人來接她離開。
當看見從奔馳車裏出來的男人時,我登時愣住了。那是一位在刑辯領域頗有聲望的大律師,是我的前輩,而牽線讓我接這個案子的同行,正是他律所的合夥人!
一陣惡寒湧上脊背,我突然想通了之前一直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姜家的一系列行爲,太過完美。
首先,姜大成及時撥打 120,證明其主觀並非想要葛明亮死;
其二,姜大成及時投案自首,這是減刑的一大利器;
第三,姜太太積極賠償,並以此拿到了諒解書;

加上我的助攻,結果必然十分光明。
整件事的推進,就像有高人在背後指點!
我想擺脫這個念頭,不斷告訴自己即使有高人操縱,也不過是給姜大成爭取減刑罷了。
但越是這麼想,心裏就越不舒坦。
不知道是爲了安慰自己,還是潛意識想驗證什麼,我趕回律所,重新翻閱了一遍卷宗,瞬間脊背發涼。
案卷裏有葛明亮出租屋的照片,可以看出房間不大,沒有玄關,進門就是客廳,右手邊連着廚房。而廚房門的開口處,正對客廳餐桌!
不祥感越來越強烈,我想起閱卷時忽略過的一個細節:
在客廳廢墟里,殘留着不少可燃物。
第一眼看到這段報告時,我以爲葛明亮習慣在客廳堆放雜物,現在卻覺得很不對勁。
葛明亮後腦遭受重擊,如果兩人發生爭執,他想要傷害姜大成,也應該第一時間去取放在家裏的鎬棒,怎麼會背對對方?
「大成哥看來也幹過那個活路。」
沒來由的,葛明麗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看來也幹過」,和「原來也幹過」,一字之差,表達的意思卻截然相反。葛明亮在死亡前一天,似乎還不確定姜大成賣過保健品!
我彷彿被一道閃電劈中,渾身都躥起了雞皮疙瘩。
姜大成在講述兩次飲酒場景時,非常自然,細節描述得很真實,我從沒想過他會撒謊。
但如果……如果他玩了個花招呢?
假設,葛明亮的確宴請過姜大成兩次,但第一次兩人就因爲預支工資吵了一架。

而第二次,也就是案發當天,葛明亮才暴露了自己做過保健品的過往,勾起了姜大成最痛苦的回憶。
兩次爭執,姜大成都處於憤怒狀態,但第二次, 葛明亮沒有和姜大成起衝突的理由。
那天晚上, 葛明亮轉身向廚房走去,想去端滷肉來招待客人, 卻被仇恨矇蔽雙眼的姜大成一棍打中後腦舊傷。
姜大成或許一直知道葛明亮在燉肉, 後者倒地後, 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 將可燃物堆積在小太陽旁, 等着可燃物被引燃;
第二件,刻意沒關爐火, 等着燃氣泄漏;
第三件, 關上葛明亮家門,等待一切發生。
調查顯示,姜大成撥打 120 的時間,是爆炸發生後兩分鐘。
如果真相如此,姜大成不僅故意殺人, 還放任燃氣泄漏導致爆炸,主觀惡意明顯,即使有自首情節和諒解書,至少也該判處死緩。
我坐在電腦前, 顯示屏的藍光撲在臉上,燒得臉皮發燙。
幾天後, 我通過朋友聯繫到了當ţũ₀時辦案的楊姓警察, 想問清楚警方當時認定姜大成故意殺人的理由是什麼,或者說,真相是什麼。
楊警官沉默了一會兒, 只答復了一句:「法院已經判了,那就是真相。」
我爲姜大成案做的最後一件事, 是和即將休學的葛明麗見了一面。
家裏有兩個精神病人, 八十萬賠償款一半用來償還之前的債務, 另一半花在了治病上。
葛明亮的弟弟住進精神病院,情況略有好轉, 等病情穩定後, 他想去技校學一門手藝。
而葛明麗即使再不願意,也需要擔起全家的重擔。
當初我們設想的她唸完大學、光耀門楣的未來,還是被家庭拖垮了。

葛明亮死了,葛家一如既往的貧困。姜大成表現良好,經過姜太太家裏人的運作, 有望減刑。
作爲辯護律師, 我跟進了整個案件,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似乎一直處於案件最邊緣。
懷着對整件事的困惑, 我向當時很關照我的前輩討教:「律師應當維護當事人的利益,還是案件真相?」
前輩沒有明確回答,只是笑了笑:「你認爲的真相, 就一定是『真相』嗎?」
直到今天, 我仍然不確定這個案子的真相究竟是什麼,也無法驗證我的任何一個猜測。
但我越來越習慣於做案卷摘抄,將所有細節謄錄在筆記本上, 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
委託人都稱讚我敬業,只有我知道,我不過是害怕再一次視假象爲真、真相爲假。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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