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明月照溝渠

爲了喫飽飯,我爬上了太子的牀。
京城人人說我貪慕虛榮,卻不知我只是個替身。
我懷胎月餘,他掐着我的脖頸灌我三碗紅花。
「梨兒乖,髒東西就要清理乾淨。」
後來,他白月光回京,我偷偷帶崽逃了。
五年後重逢,他跪着向我懺悔。
我反手將定情信物丟進火裏,看着他不管不顧衝進火裏。
我笑道:「髒東西,就該燒乾淨。」

-1-
「恭喜太子,夏姑娘這是喜脈啊。」
老太醫話音未落,裴晏手中的茶盞就摔了個粉碎。
「有勞太醫開三副紅花。」他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不似往日般溫柔。
而我心中猶如刀絞,卻仍妄想是自己聽錯了。
老太醫「撲通」跪地:「殿下三思!這紅花若用足了量,姑娘往後怕是……」
「她不配。」
他嗓音裏結着冰碴,我猛地打了個寒戰。
我死死攥住他的衣襬:「求殿下讓我生下這孩子,讓我去死都行……」
我的聲音帶着哀求,淚水止不ţűₕ住地流。
「梨兒,別讓孤爲難。」他甩開衣襬,動作像在拂去什麼髒東西。
我踉蹌着站起來,抓起妝臺上的剪刀對準自己的臉:「殿下若不允,我寧願毀容。」
銅鏡中映出我慘白的臉——這張與宋妍八分相似的臉,是我全部的價值。
剪刀尖抵在右頰,只要稍一用力……
他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隨即恢復冷漠。
「這正是你最像她的地方,你怎會捨得毀容。」
他突然鉗住我的下巴,眼中流露出嫌惡:「梨兒,乖,髒東西應該清理乾淨!」
他的話如同利刃,讓我痛到無法反抗,我渾身脫力,剪刀「噹啷」落地。
當三碗紅花入腹,我望着地上緩緩流出的鮮血暗自思忖——
這紅花的效力竟令人忘卻身體的痛楚,唯有心頭的疼痛愈發清晰。
鮮血浸透錦被時,我聽見侍衛對他說:
「太子,宋小姐已經啓程了。」

-2-
裴晏將我挪到了丫鬟房最偏僻的一間。
我知道,他是怕我這張與宋妍相似的臉礙了他心上人的眼。
更可笑的是,他還命人給我做了一個醜陋的面具,要求我在東宮內必須佩戴。
我躺在牀上,想起了三年前初見裴晏的場景。
那日我正在青樓後院偷偷啃一個冷硬的饅頭——因爲堅持賣藝不賣身,我常常喫不飽。
突然一道陰影籠罩了我,抬頭便對上了一雙如墨般深沉的眼睛。
「像,真像。」他喃喃自語,手指幾乎要觸到我的臉,卻在最後一刻停住了。
第二天,他便不顧朝臣反對,執意爲我贖身,帶我回東宮。
京城流言四起,都說我是貪慕虛榮的賤蹄子,費盡心機勾引太子。
沒有人知道,我只是想喫飽飯而已。
「聽說沒,夏姑娘被殿下厭棄了。」
「活該,一個青樓出身的賤婢,也配懷殿下的孩子?」
「噓,小點聲,她畢竟……」
門外丫鬟們的議論聲清晰地傳入耳中。
我翻了個身,對這些話早已麻木。
雪停時,一個蒙面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房中。
來人掀開面紗,露出了一張雍容華貴的臉——是皇上的寵妃宸貴妃。
「你還不謝本宮保住你腹中那塊肉?」她紅脣輕啓,聲音裏帶着幾分得意。
我這才恍然大悟,爲何那日紅花喝下後,腹痛並不如想象中劇烈。
掙扎着想下跪,卻被她冰涼的手按住肩膀。
「宋妍快回來了,你最好阻止他倆在一起。」她漫不經心地轉着手中的玉鐲。
「三年前本宮故意引太子去青樓,讓他名聲受損,可惜皇上仍未廢太子。」
她突然俯身,鮮紅丹蔻的指甲劃過我的臉頰:「讓你下毒你不肯,本宮要你何用?」
「娘娘……」我強撐起虛弱的身子,任由冷汗浸透裏衣。
「請再給我些時日!好戲……纔剛開始。」
她瞳孔微縮,忽然輕笑出聲:「有意思!本宮就再陪你玩一局。」

-3-
宋妍回京那日,整個東宮張燈結綵。
我因身體不適被勒令待在偏院,聽着前院傳來的絲竹之聲,輕輕撫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裴晏雖將我貶至丫鬟房,卻到底捨不得讓我做粗活。
東宮的下人們都道太子念舊情,只有我知道,他是怕我這雙與宋妍相似的手生了繭,再不能爲他撫琴作畫。
宋妍來時,我虛弱地躺在牀上。
還未等我起身,房門就被推開。
她站在門口,逆光中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那輪廓與我確有八分相似。
「聽聞府中不用幹活的丫鬟便是你?」她的聲音帶着居高臨下的傲慢。
我強撐着身子跪下行禮:「奴婢粗鄙不堪,恐污宋小姐貴眼,所以不去前廳做活。」
「是嗎?」她緩步走近,突然伸手要扯我的面具,「可是我聽說你八分像我。」
我下意識地偏頭躲避,卻還是被她扯下了面具。
「這樣拙劣的麪皮本小姐在南疆早已見過。」她冷笑一聲,手中的金簪突然朝我臉上划來。
劇痛讓我本能地推開了她。
她踉蹌Ṫū́⁻幾步,故意摔倒,額頭撞上了桌角,鮮血頓時流了下來,茶杯碎了一地。
「夏清梨,你在幹什麼?」裴晏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他衝進房間,看到地上的血跡和宋妍蒼白的臉色,二話不說抱起她就往外走。
「跪着撿乾淨地上的碎渣,若妍兒有什麼三長兩短拿她抵命!」
我終於在他走出房門時聽到他的命令。
我捂着臉頰的傷口,鮮血從指縫中滲出。
我終於明白,在這個男人心裏,我連宋妍的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4-
「妹妹想必不是存心的。」宋妍倚着金絲軟枕,「不若跳支舞助興?」
拖着高燒未愈的身子,我勉強旋身。
即便只使出三分功力,水袖翻飛間,仍見宋妍臉色驟變。
「啊!」
腳底突然打滑,一顆東珠不知何時滾落在地。
我護腹心切,腳踝狠狠崴在石板上。
原來……這纔是她的殺招。
「不登大雅之堂。」裴晏冷嗤,茶盞重重擱在案上。
宋妍立即攀上他的手臂:「裴晏哥哥別惱。」
她忽然抓起我凍得發紅的手:「聽聞梨兒妹妹十指纖纖,最會洗衣物……」
之後的日子,宋妍每日來監督我洗衣。
我今日又是從冰水裏醒來的。
管事嬤嬤的鐵盆砸在石板上:「今日洗夠三百件冬衣,才準喫飯。」
結霜的井水漫過手腕時,我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
裴晏在後院找到瑟瑟發抖的我,解下大氅裹住我生滿凍瘡的手:
「從今往後,不會再讓你受苦。」
可諷刺的是,如今卻ţũ̂₁因他而受苦。
「你這雙手,倒是比臉還像本小姐!」
宋妍的東珠繡鞋碾過我泡爛的指尖,疼痛把我拉回現實。
我盯着她腰間晃動的蟠龍玉佩——不就是裴晏送我的定情信物嗎?
她忽然搶過洗衣的銅棒槌,狠狠砸向我的手。
一遍又一遍,鑽心的疼,直到我暈倒過去。

-5-
宸貴妃的賞雪宴如期舉行。
我戴着面紗,以「太子府侍女」的身份混在人羣中。
宋妍自然是宴會的焦點,一襲白衣勝雪,在衆多貴女中如同鶴立雞羣。
「姐姐可否借一步說話?」她突然走到我面前,笑容甜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隨她來到湖邊偏僻處的一艘小船上。
「姐姐,雪化了,不如隨我入船喫杯暖茶?」
剛化開的湖面,映着她那張與我相似的臉,忽明忽暗。
「姐姐,你是怎麼把太子迷得夜夜去你房中的?若你能教我,我便讓你成爲裴晏哥哥的通房。」
她眨着無辜的大眼睛,手指卻緊緊攥着帕子。
「回稟太子妃,不過是些青樓把戲。」我假裝欣喜地回答。
眼睛卻盯着茶盞中晃動的茶湯,脣角微勾:「太子妃若想學,定比奴婢學得更好。」
她忽然笑了,指尖輕敲杯沿:「那姐姐教教我,這杯『醉芙蓉』該怎麼喝?」
她盯着我的茶杯,直到看着我飲盡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佯裝暈倒,身子軟軟地歪向一側。
餘光裏,她鬆了口氣,轉身朝岸邊的婆子們招手,聲音裏帶着掩不住的得意:「把人帶上來。」
「三個夠嗎?」她用腳尖踢了踢我的腰,語氣輕蔑,「聽說你在醉仙樓就愛這個數……」
我猛地睜眼,在她驚愕的剎那扣住她的下巴,袖中暗藏的「仙人春」盡數傾入壺中,捏着她的喉嚨灌了下去。
宋妍這點手段,不過是醉仙樓裏姑娘們玩剩下的把戲。
多可笑啊,她真當我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
「你——」她瞳孔驟縮,掙扎不過片刻,便軟倒在地。
我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襟,看着蘆葦叢中鑽出的三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這可是宋妍自己僱來的人。
「好好伺候未來的太子妃。」我將錢袋丟到他們腳邊。
「記住,是宋大小姐重金請你們來的。」
小船搖晃,布料撕裂的聲音混着宋妍逐漸失控的喘息。
我潛入湖底,看着她的華服被一件件扯落,小船在湖心蕩出曖昧的漣漪。
岸上,宋妍安排來「捉姦」的人已至。
「是夏清梨!定是那個青樓賤婢不甘寂寞!」有人尖聲叫道。
可當船簾被掀開,所有人都僵住了——
衣衫凌亂的宋妍正摟着乞丐的脖頸,面色潮紅,眼中盡是迷離。
貴女們瞬間噤聲,有人慌亂地派人去請太子,有人幸災樂禍地低笑。

-6-
我不再理會她們的叫嚷,趁着侍衛逼近的混亂,悄然潛向對岸。
腰間墜着的蟠龍玉佩硌得生疼。
方纔扯下宋妍外裳時順走了玉佩,這玉佩價值不菲,我打算變賣了。
城南角門的老守衛正要落鑰,我舉起玉佩的剎那,他渾濁的眼珠驟然瞪大。
「太、太子妃……」
原來這玉佩真如裴晏所說,有點作用。
「太子命我連夜去護國寺祈福。」
我壓低聲音,面紗下的傷口仍在滲血:「今夜之事,半個字都不許說。」
我僱了馬車一路向南,到了南方小鎮的當鋪裏。
掌櫃對着玉佩嘖嘖稱奇,一眼看出是宮廷之物,本不信會是我所有之物。
卻在檢查時發現了暗藏的「梨」字,終於信了這是我的物件,欣然收下。
原來,裴晏竟不敢承認對我的感情。
原來,他曾對我有一絲真情。
可惜,一切都不重要了。
春去冬來,我的肚子漸漸隆起。
我換了漠北的車伕,女扮男裝,以商人的身份一路北上。
當馬車駛入茫茫草原時,我掀開車簾,天高雲闊,長風浩蕩。
這裏,將是我的新生。

-7-
我將長安舞帶到了漠北,深受漠北百姓喜愛。
只不過因爲陳年舊傷,我的手指已經彈不了琴。
我常被邀給漠北突厥獻舞,可我總以輕紗遮面。
我臉上的劃痕雖然已經治好,但是我不想太多人知道我的真容。
「孃親!」五歲的煜兒跑進帳篷,髮間還沾着草屑。
他的眉眼愈發像那個人,每次凝視都會讓我恍惚。
「母親,今天巴特爾叔叔說要給我烤魚喫。」
時間過得可真快,煜兒已經五歲了。
「煜兒,想喫什麼給孃親說,巴特爾叔叔政務繁忙。」
「孃親,爹爹到底是什麼模樣?」孩童仰起臉,眉眼像極那人。
我心頭一顫,「你爹……戰死沙場了。」
不知道裴晏後面有沒有娶宋妍,如果娶了,應該也有孩子了吧?
「孃親,巴特爾叔叔可以做我的父親嗎?」煜兒一臉真誠地望向我。
五年了,巴特爾非常照顧我們母子。
「月娘,漠北的雪狼一生只認一個伴侶,我會一直守着你的。」
「但你放心,我必不會逼迫你的。」
那是巴特爾五年前對我說的話,他確實做到了。
多可笑啊,我能在龜裂的旱地裏養出魚羣,卻不敢讓這顆被東宮風雪凍透的心,碰一碰他掌心的溫度。

-8-
翌日清晨,煜兒的小手在我臉上輕輕拍打。
「孃親,巴特爾叔叔請您去給貴客跳舞!」煜兒踮着腳,把半塊奶酪塞進我嘴裏。
我揉了揉眼睛,看着帳篷外透進來的陽光。
五年了,我早已習慣漠北的生活節奏。
「告訴叔叔,孃親馬上來。」我親了親煜兒的臉蛋,從木箱深處取出那件紅色舞裙。
這是巴特爾去年送的生辰禮,他說紅色最適合我,像火焰一樣耀眼。
帳外傳來歡快的胡琴聲,我深吸一口氣,掀開帳簾走出去。
陽光刺得我眯起眼,紅裙在風中飄揚的瞬間,我看到了那個我以爲此生再不會相見的人——
裴晏。
五年時光在他臉上刻下風霜,下頜蓄起了短鬚,那雙眼睛依舊冷峻如刀。
但最刺痛我的是他身邊那個約莫五歲的小女孩,正拽着他的衣袖撒嬌。
算算時間……那應該是他和宋妍的孩子吧?
「月娘,來!」巴特爾洪亮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給大家跳支中原舞!」
我機械地點頭,走到空地中央。
音樂響起,我隨着節拍旋轉,紅裙如花綻放。
這支舞是宸貴妃教我的,她說女子當如柳,柔韌不屈。
每一個轉身,我都能感覺到裴宴的目光如影隨形,彷彿能穿透我精心僞裝的表皮,直刺靈魂。
「好!」舞畢,巴特爾帶頭鼓掌,黝黑的臉上滿是讚賞。
「謝突厥。」我低頭行禮,聲音刻意壓得沙啞,急於退場。
「慢着。」裴晏突然開口,聲音比記憶裏更加低沉。
「孤久離中原,想念故土風物。姑娘可否賞臉,一同敘舊?」
我心跳如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民女粗鄙不堪,恐污了王爺尊目。」
他忽然上前一步,在我來不及反應時,一把掀開了我的面紗。
草原的風突然變得刺骨,我僵在原地,看着他審視我易容過的臉。
「確實粗鄙不堪。」裴晏冷笑一聲,鬆開了手。
面紗飄落,重新遮住我的臉。
我聽見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卻還要強撐着行禮。
就在這時,那個小女孩跑了過來。
「裴晏,帶我去玩嘛!」她拽着裴晏的衣角,聲音甜得發膩。
我從未聽過有人敢直呼他的名諱。
在我面前冷漠的太子,竟然彎下腰,溫柔地抱起小女孩。
「好,這就帶你去。」

-9-
「月娘?」巴特爾擔憂地看着我,「你臉色很差。」
「我沒事。」我勉強笑了笑,「想去騎馬散心。」
巴特爾知道我的習慣,點點頭:「小心些,最近狼羣出沒頻繁。」
我騎上最愛的棗紅馬,揚鞭奔向草原深處。
風在耳邊呼嘯,彷彿能吹散所有痛苦。
我的馬術是巴特爾親手教的。
他說我不像中原女子那般柔弱,倒像草原上的野馬,難以馴服又充滿生命力。
馬兒跑上山坡,我勒住繮繩,遠眺無邊的綠色海洋。
「籲——」身後傳來馬蹄聲,我回頭,看見巴特爾追來。
「就知道你在這兒。」他停在我身邊,目光復雜,「看到故人,心裏不好受吧?」
我渾身一僵:「突厥都知道啦?」
「月娘,」巴特爾嘆了口氣。
「五年前,皇宮裏曾傳來太子侍妾失蹤的消息。」
「我想你既然決定放下過去,我給皇宮遞的消息是未見太子侍妾。」
「我便陪着你,直到你願意嫁我,可五年了,我還是輸給了他。」
眼淚終於決堤,我伏在馬背上痛哭出聲。
巴特爾攥着馬鞭的手青筋暴起,聲音裏滿是愧疚:「月娘,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出來獻舞的。」
我輕輕搖頭:「不怪你。」
我望着帳篷外漸暗的天色,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驚訝:
「他想看舞,你是攔不住的。」

-10-
五年了,我原以爲再也不會見到他。
「還好我出演都會易容。我不想讓他認出我,再繼續我們之間的糾葛。」
巴特爾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我站起身,草原夜晚的涼風穿過帳篷,吹動我的舞衣。
「我對他有感激,曾經愛過,亦有恨。」
我輕聲說,更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已經放下他了。」
「我不想困於情愛。」我轉身對巴特爾笑了笑。
「我喜歡這狂野,喜歡草原的自由。等他離開,我要將馬術練得更好,把草原的賽馬文化發揚光ţṻ⁾大。」
巴特爾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豔。「月娘,我相信你,你是第一個讓漠北百姓不用四處奔走,還能感受大海味道的女子。」
我不想回營帳,巴特爾便陪我在草原上升起篝火,烤着剛捕的魚。
火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他靜靜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直至深夜,急促的馬蹄聲撕裂寂靜。
「稟告突厥王!煜王子……遭遇了狼羣!」
我手中的烤魚落地,火星四濺。
「——煜兒!」
這五年來,他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撐。
他若有事,我亦不活!

-11-
我奪過火把翻身上馬,衝向茫茫夜色。
冷風如刀割在臉上,我卻感覺不到疼,耳邊只剩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煜兒——」
遠處,月光如霜,照見一道挺拔身影單手抱着我的煜兒,另一手持劍,挑飛撲來的惡狼。
血珠順着劍尖滴落,他轉身,眉目冷峻如當年,卻多了幾分滄桑。
「夏清梨,你教的好兒子——專往狼窩裏跑。」
我的真名從他口中喊出,恍如隔世。
「孃親!你去哪裏了,煜兒找你好久……」煜兒掙開他的懷抱,朝我奔來。
我跳下馬,將他小小的身子死死摟進懷裏,眼淚砸在他髮間。
「都是孃親的錯……」
「夏清梨!」裴宴一步步走近,玄色衣袍染血,眸色深沉如夜:「不解釋一下?」
我護着煜兒後退,聲音發顫:「多謝太子救命之恩,其他的……沒什麼可解釋的。」
「沒什麼可解釋?」他忽然冷笑,一把扣住我的手腕,「你害得孤找了你五年!」
我掙扎不開,卻聽他低吼:「你居然私自生下孤的孩子!」
我渾身僵住。
他目光落在煜兒臉上,嗓音沙啞:「看看我們的兒子,長得多像我。」

-12-
煜兒卻突然掙開我,擋在我面前,小臉繃緊:「放開孃親!我爹已經戰死沙場了!」
裴晏瞳孔驟縮。
「夏清梨!你好狠的心!」
我不再開口,巴特爾的鐵騎已如黑潮湧至。
他單手拉起煜兒,孩子熟稔地摟住他脖頸:
「父汗!」
這聲呼喚讓裴晏瞳孔驟縮。
「中原太子。」巴特爾將我護在身後,彎刀映出對方蒼白的臉。
「奪人妻子,非君子所爲。」
裴晏突然暴起:「你竟敢讓我們的孩子認他人爲父!」
巴特爾的馬鞭破空而來,將我們隔開。
「月娘,回家。」他伸來的手掌有常年握刀留下的厚繭,比任何錦緞都溫暖。
回望僵立的裴晏,我輕笑出聲:「太子殿下,您忘了,當年是您親手灌的紅花……煜兒是我的孩子。」

-13-
漠北的風裹挾着沙粒拍Ţű₍打在帳簾上,我正爲中原使團講解壟溝種植法。
裴晏的目光如附骨之疽。
我卻只當他是尋常學子。
巴特爾本想直接遣裴晏回去,但中原皇帝這次派他來就是學習漠北種植方法。
雖然漠北已經兵強馬壯,但我不想讓百姓陷於戰火。
因爲我知道啃樹皮是什麼滋味。
「此法需在旱季前深挖壟溝……」我的指尖在沙盤上劃出溝壑,就像五年前在龜裂的土地上那樣。
農官們埋頭記錄,唯有太子殿下心不在焉。
暮色四合時,我正欲告退,忽覺腕間一緊。裴晏的力道大得驚人,將我拽入偏僻的草場。
我反手使出巴特爾教的擒拿術,卻被他輕易化解——到底是在軍旅中磨礪過的身手。
「你如今倒是野性難馴。」他撕開我衣襟時,我猛地拔下玉簪。
寒光閃過,鮮血順着他手腕蜿蜒而下。
「看清楚了!」他竟不顧傷口,將玉佩舉到我眼前,「我尋遍江南十二州才贖回來的。」
月光下,玉佩內側那個小小的「梨」字清晰可見。
我怔住了,想起當鋪掌櫃曾說:「這暗紋定是匠人特意爲娘子刻的。」
「當年我得知你是宸貴妃害我的棋子……」他聲音突然哽咽。
「但我捨不得殺你。」
「我原以爲孩子也是計謀。」他忽然抓住我手腕按在自己心口。
「可這裏疼得發狂,還是減了紅花劑量。」

-14-
「裴晏。」我攏好衣襟,退到安全距離。
「之前我是沒法選,現在我選擇跟你再無瓜葛。」
「想必你已經和宋妍成親了吧,你們都有了孩子了!」
「不,孩子是乞丐的。」裴晏急忙解釋。
「那日之後,她懷孕了,若落了胎便終生不孕。」
「後來留下了孩子,我們一起撫養孩子長大。」
「你走後,我才知就算你算計我又如何,我心裏最在意的是你!我怎可另娶他人?」
他聲音突然放輕,慢慢靠近我,「江南十二州,蜀道三十六驛,我都找遍了……」
「卻沒想到你到了漠北。」
「裴晏,你灌我紅花的時候明知我也會終生不孕……」我推開他的手臂。
「可見太子也沒有多愛我。」
「梨兒!」
遠處傳來如雷的馬蹄聲,火把的光影在草原上蜿蜒成一條火龍。
巴特爾的金狼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越來越近。
我攥緊那枚蟠龍玉佩,指尖摩挲着內側的「梨」字。
「髒東西,就該燒乾淨。」
我輕笑一聲,將玉佩擲入早已備好的乾草堆。
火把接觸草堆的瞬間,烈焰轟然騰起,映紅了半片夜空。
1Ṭû₈5
裴晏的瞳孔裏倒映着熊熊火光,他竟不管不顧地撲向火堆。
「殿下!」隨行的侍衛驚呼着想上前,卻被突厥騎兵的彎刀逼退。
我冷眼看着他在火中痙攣的手指漸漸焦黑,忽然想起那年東宮的雪夜裏,這雙手也曾爲我暖過凍瘡。
「梨兒……」他抬起燒得面目全非的臉,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你燒了玉佩……可你燒得掉這個嗎?」
染血的手突然撕開前襟——他心口處赫然紋着一個「梨」字。
邊緣還帶着新刺的紅腫。
巴特爾的馬蹄聲已在耳畔,我卻像被釘在原地。火勢漸弱,灰燼隨風飄散,就像那些年我們錯付的真心。
「漠北的風很大。」我終於轉身,走向策馬而來的巴特爾。
「很快,就什麼都不剩了。」

-16-
經過那夜,巴特爾很不放心,他派兵死守,不讓裴晏進我的營帳。
現在的我,早已不用在裴晏面前裝乖博得他憐惜。
我一連一個月沒有睡好覺,裴晏依舊赤身跪在我的帳外,脊背挺得筆直,彷彿這樣就能贖清當年的罪孽。
侍衛一桶又一桶的冰水澆在他身上,他渾身發抖,脣色青紫,卻固執地不肯挪動半步。
「殿下,回去吧……」隨行的老僕跪地痛哭。
他卻只是搖頭,聲音嘶啞:「不夠冷……還不夠。」
「她跪在這裏的時候,比這冷千倍萬倍。」
「母親!」煜兒掀開帳簾,小臉上滿是困惑,「那個怪叔叔又來了,他身上都結冰了。」
我揉了揉他的發頂:「煜兒自己去玩,孃親一會兒陪你騎馬。」
帳外,裴晏見我出來,灰白的嘴脣顫抖着,突然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清梨……對不起……」
他眼眶通紅,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以前……不知道該怎麼愛你。」
我靜靜地看着他,忽然覺得可笑。
「裴晏,我們兩清了。」我轉身欲走,卻被他顫抖的手拉住衣角。
就在這時,侍衛驚慌來報——
「煜王子被劫了!」
懸崖邊,宸貴妃的髮簪歪斜,華貴的衣裙沾滿塵土。她死死掐着煜兒的脖子,匕首抵在他心口。
「夏清梨!你不是說讓我看好戲嗎?怎麼他還是太子?」
「這麼些年你總是攔着我不讓我殺他,你別以爲我不知道!」
「你消失那麼多年,現在我跟到這裏,我一無所有了,我要讓你的兒子陪葬!」
我渾身血液凝固,卻見裴晏悄無聲息地繞到崖石後——
「砰!」
他猛地將宸貴妃撞開,把煜兒緊緊護在懷裏。
暗處寒光一閃——
「噗嗤!」
毒箭沒入裴晏後背,他悶哼一聲,跪倒在地,卻仍死死護着煜兒。
「梨兒……」他嘴角溢出血沫,卻還在笑:「我這次……沒來遲吧?」

-17-
巴特爾得知消息,嘆息一聲,取出漠北至寶「雪靈芝」
「此藥可解百毒,但……只有一份。」
我毫不猶豫地將藥塞給煜兒。
孩子捧着藥,跪在裴晏面前,重重磕了個頭:「謝叔叔救命之恩。」
裴晏染血的手想摸他的臉,卻停在半空:「能……叫我一聲父親嗎?」
煜兒抿着脣,又磕了一個頭:「煜兒謝殿下生恩。」
裴晏的手終於無力垂下,笑着閉上了眼。
後來,他活下來了。
但漠北的風雪很大,很快就能吹散所有執念。
我終究,沒讓他聽見那聲「父親」。

-18-
巴特爾的親衛將宸貴妃捆上囚車時,鐵鏈在她腕間勒出深痕。
裴晏卻仍跪在染血的草地上,玄色衣袍被晨露浸透:
「清梨,跟我回……
「清梨,當年要是沒讓你跪在雪地裏,或者讓你知道後來照顧你的一直是我,我們會不會……」
「都Ŧū₄已經過去了,你帶着宋妍的孩子回去吧……」
話音未落,一道寒光破空而來!
「去死吧,小賤人!」
我尚未回神,巴特爾已縱馬衝來,硬生生替我擋下那一箭!
毒箭穿透他的胸膛,血濺在我的臉上,溫熱腥苦。
「月娘ťūₑ……」他倒在我懷裏,嘴角溢血,卻還在笑:「來世……你一定要愛上我……」
「巴特爾——!」
我跪在地上,抱着他漸漸冰冷的身體,眼淚砸在他染血的衣襟上。
他曾經那樣鮮活,那樣熱烈,像草原上永不熄滅的火焰。
可如今,他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再也不會用那雙含笑的眼睛望着我,叫我一聲「月娘」。
「——是我害了他。」
那支本該救他的雪靈芝,此刻正在裴晏體內流轉——多麼諷刺的因果。
我緩緩抬起頭,看向那個偷襲的黑影。
「夏清梨!」那人扯下面罩,露出一張我死也不會忘記的臉。
「——宋妍!」
她面容扭曲,眼中滿是瘋狂:「都是你!害我失身於乞丐!太子妃本該是我的!」
我握緊了手中的劍,指節發白。
裴晏的劍已經抵在她咽喉,聲音冷得像淬了冰:「若不是你曾救過孤……」
——但我不會再給她機會了。
我飛身上馬,劍光如電,在所有人還未反應過來時。
——「唰!」
宋妍的人頭落地,鮮血噴濺,染紅了草地。
四周一片死寂。
我勒馬回頭,看向裴晏,嘴角扯出一抹慘淡的笑:「裴晏,這下……我們更回不去了。」
不等他回答,我揚鞭策馬,衝進夜色之中。

-19-
翌日,宋妍的人頭懸於營帳之外。
突厥部衆沉默地看着我,隨後,一個接一個地跪下。
「月娘!」
「薩仁嘎!」
「突厥王!」
他們喊着我曾經的名字,也喊着新的稱呼。
巴特爾生前,早已收煜兒爲義子。
他怕我們孤兒寡母受人欺凌,早早爲我們鋪好了路。
——可我寧願他活着。

-20-
裴晏終於決定要回去了,夕陽西沉,將整片草原染成金色。
他獨自一人,站在我的帳外,眼底是化不開的痛楚。
「梨兒,我們談談吧。」
我握緊煜兒的手,靜靜地看着他。
我們之間,早已隔了太多誤會和鮮血。
——回不去了。
他站在我面前, 玄色錦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腰間被火燒過只剩一點兒的玉佩在風中飄揚。
「梨兒, 我們談談吧。」
他的聲音低沉溫柔,沒了當年的盛氣凌人。
我微微頷首, 與他並肩坐在柔軟的草地上。
這個距離很微妙, 不遠不近, 恰好能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曾幾何時, 我總要看他臉色行事, 如今卻能平起平坐, 命運真是諷刺。
「梨兒, 要是當年我早知自己的心意就好了,我們不會誤會、錯過!」
「其實當年我一直以爲是沒能救了宋妍,讓她們家流放南疆。我因爲愧疚才決定幫長得像她的你贖身, 可是後來我才發現從那時起, 我已經從那時起就愛上你了!」
我突然想起了 9 年前的雪夜, 他拉起我的手說不讓我受委屈。
也想起了 6 年前他灌我喝下三碗紅花。
「謝謝殿下。我也從未想要害你。」我望着天邊最後一抹晚霞,「只是我們註定有緣無分。」
裴晏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欲言又止。
最終, 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草屑。
「保重。」
「我回去就稟明皇上,漠北和中原永世修好。」
看着他遠去的背影, 我忽然覺得釋然。
我轉身走向我的馬場, 那裏有千萬匹駿馬在等着我。
「駕!」
隨着我一聲令下, 千萬匹駿馬如潮水般奔騰而出。
我騎馬跟在隊伍的側邊,長髮在風中飄揚, 身後是滾滾河水。
天馬浴場的奇觀, 讓整個漠北都爲之震撼。
從那天起,我的名字傳遍了草原。
王公貴族們不遠千里而來,只爲親眼目睹「天女馭馬」的奇景。
我親手製作的奶酪,更是通過商隊傳到了世界各地。
有時夜深人靜, 我會想起那個離去的背影。
但很快,馬場的嘶鳴聲就會將我拉回現實。
這裏纔是我的歸宿,這裏有我的事業, 我的驕傲,我嶄新的人生。
這裏有巴特爾留給我的江山, 我要守住。

-21-
我終身未立王夫。
突厥部落的狼旗在我手中獵獵作響。
黃沙漫卷的疆場上, 我能挽弓射落蒼鷹;
金帳王庭的燭火下,我提筆批註四書五經, 任賢舉能,不問出身。
我練兵極嚴,能領軍者,必是悍勇無雙之輩;
能入帳議政者,必是胸有韜略之才。
我讓漠北的草原不再只生長刀劍。
商隊的駝鈴響徹絲綢之路,異域的珍寶與我們的毛皮、駿馬交換;
豐收的粟和蕎麥讓漠北糧草富足,無人敢來犯。
遊人的馬蹄踏過蒼茫戈壁,在篝火旁聽牧人彈唱古老的傳說。
漠北鼎盛,萬邦來賀。
直到某一日,中原傳來消息。
——太子裴晏,英年早逝。
煜兒紅着眼眶來看我,怕我傷懷。
我望着帳外遼闊的蒼穹,只淡淡道:「日月星辰還在, 莫哭。」
史書工筆輾轉千年,最終流芳百世的。
不是誰的通房, 不是誰的王妃, 而是「突厥女王一生建功無數卻未立王夫,唯留一子,承漠北江山。」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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