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舒未能如約上門提親,我便知道,他也重生了。
前世,我是京中人人稱讚的賢內助。
我助他平步青雲,替他主持中饋,上敬長輩,下教子女,從未有過半分差錯。
唯有一事,讓他記恨了我大半輩子。
我不許他納他那位青梅竹馬的表妹爲妾。
所以,重生後的謝安舒決定晾一晾我,推遲提親時間,給我一點教訓。
可等他覺得懲罰夠了,帶着聘禮上門時。
我早就另嫁他人了啊。
-1-
謝安舒帶着柳如月上門的時候。
我正在看姨母送來的信。
幾日前,謝家未如期登門下聘提親。
爹孃唯恐謝家是出了什麼變故,便託好友從中打聽。
然後得知,謝家近日一切都好。
又苦等三日後,爹孃終於信了。
沒有任何變故,謝家只是不願上門提親。
阿爹氣得猛捶桌子,「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拿着當初交換的信物,便要讓人扔去謝家做個了斷。
卻不想,謝安舒先一步來了。
帶着前世,他惦念了一輩子的心上人。
謝安舒生了一副好相貌。
京中亦人人誇他溫雅清正,有狀元之才。
可這樣一個人,看向我的眼神卻只剩厭惡。
「林虞,我從前竟不知,你如此恨嫁。」
「見我不來提親,就上趕着來催,你們林家是怕你這個女兒砸手裏了嗎?」
我重生得遲了些。
回來時,阿爹尋的人已經打聽完了消息。
如今倒成謝安舒戲謔我的把柄了。
見我不說話,他輕嗤一聲,「也對,似你這種佛口蛇心,自私自利之輩,除了我,誰還敢娶你。」
我問:「所以呢?」
謝安舒牽起柳如月的手,「我不日將以正妻之禮迎表妹爲妾。」
他說完後,等着我的反應。
我神色平靜。
只心中在想,心心念唸了一輩子的人,還是隻納爲妾嗎?
謝安舒不甚滿意我的態度。
加重語氣警告道:「至於你,這些日子就當是給你善妒的教訓。不過我們既已交換了信物,你又非我不嫁。」
「等表妹有孕後,我自會上門提親,不教你當個老姑婆。」
一如前世。
好脾氣的謝安舒,只對我惡語相向。
「可是謝安舒,我沒有非你不嫁。」
「我爹已經準備讓人去退還信物了……」
沒等說完,便被謝安舒迅速打斷,「林虞,你用不着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挽尊。」
「你只要識趣,日後好好敬重表妹,我身邊自會有你一處位置。」
謝安舒話音剛落,爹孃便匆匆趕到。
聽見謝安舒輕視之言的阿爹火冒三丈,抄過下人手中的掃帚便往他二人身上招呼。
「滾,混賬東西,再不滾打斷你的狗腿!」
謝安舒二人被阿爹狼狽地攆出大門。
他規勸阿爹不要動怒的同時,卻不忘教訓我。
「林虞,這一世,好好收收你的善妒之心。」
然後被阿爹一盆髒水潑了滿身。
只是這樣依舊沒能讓他們消氣。
他們不解,「當初怎麼就中這麼個人面獸心之徒了呢。」
我溫婉賢淑的名聲在外,才情品貌樣樣頂尖。
如此好女,自是有的是人想上門求娶。
到了議親的年紀,阿孃最常掛在嘴邊的話便是:
女子嫁人如再世投胎。
爲替我擇一如意郎君,爹孃千挑萬選。
挑到最後,最合適的便是謝季兩家。
而季家遠在江南,他們怕江南太遠,我受了苦也無人撐腰,無處訴說。
所以上一世,我嫁給了謝安舒。
然後,做了幾十年的怨偶。
好在,這一世不用嫁他了。
我將姨母的信遞給阿孃。
「阿孃回信給姨母吧,就說請江南季家上門提親。」
-2-
季家人來得很快。
聘禮足足裝了十艘船。
抬到家中,塞得幾個院子無處落腳。
阿孃專門騰出來裝聘禮的幾間屋子壓根裝不下。
但這是喜事。
爹孃一掃前些日子的頹怒,換上了滿臉喜意迎客。
我和丫鬟玉歡躲在屏風後聽季明宴說着市井趣事。Ťũ₌
聲音清朗的少年人卻學會了說書先生那一套,抑揚頓挫,又吊人胃口得很。
連爹孃都沒能端住,被逗得大笑出ŧũₚ聲。
玉歡輕輕推我,讓我悄悄看看人長什麼樣。
其實上一世我是見過季明宴的。
很多次。
在路邊,在擦肩而過的胭脂鋪,在路過時的酒樓雅間。
他遠遠地看着我,同我作揖見禮。
我只記得,那是個極俊朗的人。
只是不知爲何,眉宇間卻總帶着股傷感。
濃得化不開。
出神間,我不慎半個身子探出了屏風。
說書聲戛然而止。
一抬頭,對上了雙風流眼,勾人得很。
這人眉飛色舞的說書神采還未完全消退。
只一眼,我便確定,這是個張揚的人。
與前世每次所見的他都不同。
也更好看。
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兩眼。
反應過來自己在想什麼後,頓時滿心窘迫。
卻見眼前之人衝我眨眨眼,露出個我都懂的笑容。
我驀然紅了臉,迅速縮回腦袋。
屏風外。
季明宴繼續講鄰居訓子軼事。
爹孃當沒發現我的失禮,依舊聽得高興。
鄰居孩子挨完打,我和季明宴的婚事便也定下。
成親的日子選在了來年春日。
季明宴說,待冬雪消融,乘船南下,叫我看看一路的好光景。
他口中的山明水秀,繁花豔麗。
竟讓我聽出了幾分嚮往。
-3-
季明宴是個主動的人。
定親第二日便着人送了禮過來。
是一個會動的小木馬,在桌上噠噠噠地跑着,還怪有趣。
中間夾了張紙條。
不是什麼酸詩。
打開來看,只有六個字。
【林姑娘,今日好!】
我將紙條收在了珍匣中。
只沒想到,此後數日,我日日都能收到一樣禮物。
和一句問好。
又把紙條往匣子裏裝時,被抱着衣服路過的玉歡打趣。
「看來林姑娘得換個大匣子了。」
「不然怕裝不下以後那麼多的好。」
我拍拍手。
林姑娘覺得言之有理。
又一日,紙上多了句邀約。
【林姑娘,明日親自來取你的禮物可好?】
林姑娘沒說話。
但第二天,林姑娘在家門口坐上了季明宴來接她的馬車。
「林姑娘,今日好!」
季明宴扶我上馬車時,我親耳聽到了這句話。
比在紙上動人許多。
「林姑娘今日聽我安排可好?」
我到底多活了一世,京中叫排得上號的地方多數都去過。
對今日的出遊本談不上有多期待。
可季明宴這個人,很會用他那一雙風流眼。
他也不多說,就那麼眼含期待地直勾勾盯着我。
我鬼使神差就點了頭。
然後被回贈一個大大的笑臉。
馬車停在湖邊,季明宴攜我上了一艘花船。
船上琴音悠揚,有漂亮女子在翩翩起舞。
上船後我就沒捨得眨眼。
不知自己是如何入的座。
更忘了還有個叫季明宴的陪客。
鮮有人知,我愛看話本子。
也曾嚮往過話本中女扮男裝的女俠客在花樓裏聽曲看舞,賞盡美人。
可我要守着禮儀規矩,要顧及名聲。
那樣的地方我要離得遠遠的。
一步雷池也不敢越。
曲盡舞畢後,一羣漂亮姑娘像花蝴蝶般朝我蜂擁而來。
將我團團圍住,撒着嬌哄我釣魚。
「小姐今日若釣上了大魚,姐妹們給您做拿手好菜。」
女子香香軟軟,蹭得我臉直髮燙。
盛情難卻,我便釣起了魚。
不知是這湖中魚太笨,還是我頗有天賦,竟真釣上了幾條大魚。
亦如願喫到了一桌全魚宴。
美味佳餚,風月無邊。
甚至有些遺憾。
風一吹,便過去了半日光景。
走時,我貪戀回頭。
正好看見了季明宴的隨從在挨個給姑娘們分銀子。
視線停留在始終落後我與玉歡幾步的人身上。
今日他在花船上似隱了身,沒有半點聲息。
享受全予了我。
我轉身,誠心道謝。
季明宴笑容燦爛,「不用着急謝我,林姑娘今日的禮還沒收呢。」
我有些懵。
花船上的一切,竟不是嗎?
季明宴接過隨從遞來的魚,說要帶我去收真正的禮物。
馬車穿街入巷,到了地方。
季明宴叫門。
「阿婆,阿婆,我與林姑娘攜禮來接狸奴了。」
暈暈乎乎回城時,我有了一隻剛斷奶的小狸奴。
被季明宴捧在手心,教它朝我撒嬌。
「把林姑娘哄高興了,回頭許你喫好喝好,再選兩個奴僕貼身照料,過大小姐的日子。」
「但一定一定得哄了林姑娘高興纔行。」
小狸奴什麼都不懂。
只會喵喵叫。
可說書先生話又多又密,怪煩貓。
我看着,終於沒忍住,笑出了聲。
然後就感受到了一股極爲灼熱的視線。
我抬眼。
聽見他說:
「我想我還是有些用處的,終於引得林姑娘展了顏。」
一陣酸澀湧到眼眶。
才恍然,原來我不高興啊。
-4-
在林府門口看見謝安舒和柳如月時。
我驟然間找到了不高興的緣由。
謝安舒的指責來勢洶洶,「林虞,我早就警告過你,讓你不要如此善妒,你竟半點沒聽進去。」
柳如月也突然膝蓋一彎,直挺挺跪在了我面前。
「林小姐,求求您,給我一條活路吧。」
「即便我做了表哥的妾室也定然安分守己,絕不會跟你搶表哥的,求求您,不要趕我走。」
我尚未明白到底發生了何事。
謝安舒便猛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往前拉,「你現在就去同我娘解釋清楚,納妾是你點頭的。」
恰逢府中有人跑出來向我報信。
「小姐,不好了。謝夫人帶着聘禮上門提親來了!」
我用力掙脫了謝安舒的束縛,冷眼看過去,「謝安舒,你該不會以爲是我讓你娘上門來提親的吧?」
謝安舒篤定,「除了你,還能有誰!」
我突然覺得好笑。
是了,前世也是謝夫人獨自來的。
她說謝大人在半路被叫走入宮商議政事。
說謝安舒感染了風寒在家養病。
雖人沒到齊,但謝家帶着十足的誠意。
前世的聘禮也比這次多,正好放滿了院子。
謝夫人說,會將我當親生女兒一般疼愛。
會將管家之權早早交給我。
最重要的是,她說,謝安舒承諾,永不納妾,此生只我一人。
謝夫人甚至還當場寫下契書交由我爹孃。
那次我也躲在屏風後。
想着,敢立下如此誓言的人家,必然家風清正。
定親後,謝安舒也約我出門遊玩過幾次。
次次安排得妥帖周到。
時常還會送些新奇的小玩意兒給我。
不算貴重,卻很合我心意。
我以爲,一個肯爲未婚妻子花心思的男子會是個值得託付的好夫君。
所以,也滿心期待地想要嫁他爲妻。
婚後,我和謝安舒也曾蜜裏調油過一段日子。
謝安舒是有志之人,不肯受家中蒙蔭,自己去考了科舉。
從秀才到舉人,雖不是次次名列前茅,但也一路順暢。
我嫁他那年,他正在備考進士。
於是,我一邊從婆母手中接手管家權,一邊當起了謝安舒的陪讀。
我能陪他飲酒賦詩,附庸風月。
我還能在科舉文章上提些自己的見解。
我從謝安舒的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飾的欣賞之意。
便以爲那是愛慕。
以爲他心中有我。
直到我查出身孕。
謝安舒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歡喜。
那夜,他大醉一場,拉着我的手不斷說謝謝。
我伺候完一個醉鬼洗漱,還怕他半夜不舒服,在牀邊守了大半夜。
然後在第二日收到了一幅寫着女子生辰八字的畫像。
謝安舒說:「夫人,你既已有身孕,便該兌現當初的承諾了吧。」
「這是表妹的畫像和生辰八字,你擇個吉日,迎她進府吧。」
我不知道哪來的承諾。
又是誰的承諾。
只覺大夢一場,突然驚醒。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這門婚事,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騙局。
謝夫人在林家許諾兒子永不納妾。
轉頭對謝安舒說,待我懷上嫡長子,便讓他迎心上人進門。
就連成親前的那些周到妥帖也全是預謀。
是柳如月爲早日嫁入謝家,四下打聽我的喜好。
出遊是她安ťû₋排的。
禮物是她準備的。
只盼着我能心甘情願早日懷上孩子,好成全他們這對苦命鴛鴦。
我的歡喜,我的情意,成了赤裸裸的笑話。
我和謝安舒鬧得不可開交。
鬧到那個孩子流在了一個雨夜。
鬧到我心氣兒散了大半。
其實我是同意過謝安舒納柳如月的。
可惜沒成。
因爲我那位好婆母拿出了當初寫的不納妾的契書。
而後一病不起。
孃家離得那麼近,我也沒能回過幾次。
所以爹孃不曾知曉,我有一雙跪爛的膝蓋,和永遠像針扎一樣疼的腰。
婆母病了,要我跪在牀前侍奉,伺候湯藥,伺候飯食。
要跪在祠堂裏抄經祈福。
夫君要科舉,要去廟前供奉,在冰冷的石板上跪夠了時辰纔算心誠則靈。
我是當家主母,府中大小事情都要着手過眼。
要去赴各種宴席,代表謝家同各家夫人小姐打好關係。
要迎來送往,替公公、替夫君打點人情世故。
要操心孩子讀書、學藝,要擔心他們的前程、嫁娶。
我好似被人拿着鞭子抽的陀螺,一刻也不曾停下來歇歇。
原來我不是不高興。
只是前世太苦了,苦得我都不知道要如何高興了。
我看向還在等我去解釋的謝安舒。
嘲諷地笑出了聲。
「謝安舒,你就是個蠢貨!」
「徹頭徹尾的蠢貨!」
-5-
無人知曉,不讓謝安舒納柳如月的從來不是我。
而是他那位一心爲子的好孃親。
被謝夫人折騰了好幾次,我才查到緣由。
因爲謝安舒他爹曾和柳如月的孃親有舊。
甚至本該娶的人就是柳如月她娘,只不過謝夫人從中作梗,搶了這樁好姻緣。
或許是心虛,也可能是害怕。
總之,謝夫人不許謝安舒娶柳如月,哪怕是妾。
可壞人不能讓愛子如命的親孃來做。
於是,就只能是我這個兒媳了。
看樣子,讓我背了一世黑鍋還不夠。
謝夫人這一世依舊惦記着我。
屋內,我爹孃冷臉趕客。
謝夫人賠着笑,再次承諾了兒子不會納妾的事。
「好妹妹,你自己嫁了個好夫君,就不想女兒也有個好歸宿?」
「我家舒兒是板上釘釘的進士,又長得一表人才。雖前些日子犯了點小糊塗,可人已經叫我打發了,往後絕不會來礙虞兒的眼。」
重生後的謝安舒不再對親孃言聽計從。
不僅不肯上門向我提親,還大張旗鼓地宣揚要以正妻之禮納柳如月爲妾。
慌了神的謝夫人,一邊自作主張上門替兒提親,一邊又打着我的名義命人找柳如月麻煩,企圖將人趕出京都。
真真是,好大一齣戲。
我轉頭,看向明顯怔住的謝安舒。
「謝安舒,如果不是你們謝家主動求娶,我從未想過要嫁給你。」
「更不會爲了你,去針對另一個無辜女子。」
「你不值得。」
林謝兩家雖有些交情,但我與謝安舒並不相熟。
許多關於他的才情品性,甚至是樣貌都是從旁人口中聽說。
可惜,聽了那麼多。
獨獨沒聽到他早已對人情有獨鍾。
謝安舒表情怔愣。
也不知是因爲發現了自己感情受挫的真相,還是因爲旁的。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邁步進了門。
我沒懂其中含義。
只看到本來就煩的阿爹抄起茶杯就往謝安舒腦袋上砸,「混賬玩意兒你還敢上門來,我打不死你!」
看見杯子砸來,謝安舒竟也沒躲。
結果便是額角被磕了塊青紫。
前頭還賠笑的謝夫人驟然翻臉。
「林大人,就算你怨我謝家提親來遲,也不該下這麼重的手。」
「我兒可是未來的狀元郎,他若是破了相,你們林家擔當得起嗎?」
不等我爹孃開口。
謝夫人又嘲諷出聲,「怨氣這麼大,前頭卻假惺惺地說什麼女兒已經另外議親了,原是等着給我兒下馬威呢,你們林家的姑娘也不過……」
「娘!」
謝安舒冷着臉打斷了謝夫人的話,拱手向我爹孃告罪。
「今日是我們冒昧,還請伯父伯母見諒,改日必當備厚禮登門致歉。」
「不必了,只當兩家從未往來過,請回吧。」
「還有外頭那些破爛東西,一塊兒帶走,別髒了我林家的地。」
阿爹將話說得重,絲毫不留情面。
聘禮被說成破爛,謝夫人面上十分不好看。
卻在轉頭看見柳如月時,徹底黑成鍋底。
顧不上失態,拉着柳如月就往外走。
臨了,也沒忘讓人將帶來的聘禮抬走。
「表哥,」柳如月弱弱地朝謝安舒伸手求救。
謝安舒遲疑片刻,到底沒跟上去。
而是站在我面前皺眉訓話,「林虞,你不必以另外議親來要挾我,我只是想磨磨你善妒的性子,沒說不娶你。」
「如此機關算盡,着實難堪。」
我有些煩躁,因爲謝安舒聽不懂人話。
「我也不知,謝公子竟如此厚臉皮,就這般篤定我非你不嫁?」
「好女不二嫁,林虞,除了我,你還能嫁誰?」
謝安舒說得理所當然。
也讓我明白了他自負的源頭。
我自是好女。
可謝安舒這樣的人,不配我嫁!
我沒再開口,只神色冷淡地看着他,眼中譏諷。
大約是被我看得心虛,謝安舒頓了片刻,如妥協般地補充,「放心,我會給足你臉面,同日迎娶你和表妹,允你先她一步進門。」
說完便匆匆離去。
我出言叫住他,「謝安舒。」
謝安舒回頭,表情有些不耐。
「表妹的事是我誤會於你,但我已經退讓了,林虞,你要知足。」
「沒有不知足,我只是想說,找個時間將我林家的信物還回來吧。」
阿爹派人去索要幾次了,謝家都拖着藏着不肯給。
至於當初謝家的信物。
我抬手扔進了謝安舒懷中。
換來了謝安舒憤怒的四個字:「不可理喻!」
以及。
「看來你教訓還沒喫夠,那便繼續耗着,等你什麼時候想明白了,我什麼時候來提親。」
我突然覺得可悲。
爲前世喜歡過謝安舒的自己。
……
目送謝家下人搬完聘禮後,門口冒出了一個熟悉的腦袋。
季明宴提着一個食盒往我跟前湊:「林姑娘,這人不行,我數過了,聘禮還沒我家一半多。」
「別選他好不好?」
不知怎的,我竟從他言語中聽出了幾分緊張。
「可他是我原本要議親的人……」
「但是我先進門的!」話沒說完,就被季明宴急切地打斷了。
那張俊俏的臉上甚至沾染了委屈。
讓人忍不住想要憐愛一番。
但我忍住了。
「其實你方纔一直在,怎麼沒出來?」
季明宴顯然也不意外我爲什麼會知道。
只說:「我在等林姑娘做選擇。」
「選什麼?」
「選,要我,還是他?」
之後的沉寂,季明宴就像砧板上的魚。
隨時都在等刀落下。
而我,是那個持刀的人。
這個人,清醒又剋制。
還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好像愛極了我。
心中因爲謝家人帶來的不悅,瞬間散去大半。
於是,我在他快要將那包點心捏碎前,發了慈悲。
「嗯,要你。」
-6-
白日被謝家人一頓攪和,夜裏,我竟又夢見了前塵往事。
那日是我生辰。
也是我嫁入謝家後過的第一個生辰。
彼時我和謝安舒鬧得還不算太難看。
身邊伺候的丫鬟嬤嬤都勸我向他服個軟。
她們都知道,這深宅大院裏,不受夫君重視的日子有多難過。
我雖有管家權,下人輕易爬不到我頭上去。
可上頭還有公婆,和謝安舒起爭執後,婆母前後已經告誡過我好幾次。
玉歡也勸我,「姑娘,你肚子裏還有孩子呢,就當爲了孩子。」
是啊,還有孩子。
於是我打起精神,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
又開了爹孃爲我陪嫁的好酒。ṱŭ̀₋
早早派人去請謝安舒來用晚飯。
然後等啊等。
在飯菜涼透後,終於等到了滿身酒氣的謝安舒。
看見人進門時,我欣喜起身。
下一瞬,笑意就僵在臉上。
我看到了跟在他身後的柳如月。
謝安舒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一把攬過柳如月,衝我吐出惡毒之語。
「你的丫鬟請我來爲你賀生,呵,你這樣的妒婦配得到我的祝福。」
「我便是賀路邊的狗,也絕不賀你。」
「林虞,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娶了你!」
謝安舒雙眼怒紅,一抬手就掀了桌。
碗碟紛飛碎了一地,桌子也被帶倒,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我肚子上。
我疼得當場彎了下腰。
但我還記得今晚的目的,於是又一次示弱,捂着肚子留人,「謝安舒,我肚子疼。」
換來了四個字,「裝模作樣。」
我被無視,只看到他摟着柳如月大步往外,走得又快又穩。
玉歡她們也跟着一起求情,「姑爺,小姐見紅了,求您差人去請個大夫吧。」
謝安舒沒有回頭。
一次也沒有。
只有天響驚雷。
後來,玉歡冒雨請來了大夫。
卻因爲柳如月一句胸口不舒服,被謝安舒半路截走了人。
任憑玉歡在門外磕得頭破血流,也沒將大夫求出來。
她哭得一塌ŧűⁿ糊塗,告訴我沒請來大夫。
「知道了。」
肚子突然就不疼了。
可能是有個地方更疼吧。
疼到讓人喘不上氣。
我在窗前枯坐了一整晚。
在第二天,謝安舒推門進來的時候,我告訴他:「謝安舒,我同意你納妾了。」
謝安舒來見我時,已經知道孩子沒了的消息。
謝安舒或許不愛我,但他是期待那個孩子的。
難得也紅了眼。
站到我旁邊,手足無措的同我道歉,「對…對不住,我不知道會那麼嚴重……」
謝安舒伸手來碰我臉,被我淺淺避開。
我說:「沒關係,本也不被期待,流了也好。」
謝安舒受不住我悲慼的神情。
最後倉皇而逃。
事後,公婆知曉我被謝安舒氣得小產後。
公公大怒,直接動家法,在祠堂裏抽了謝安舒二十鞭子,讓他躺了好幾天。
婆母也如願有了趕走柳如月的藉口。
她將人安排到城外的尼姑庵,讓柳如月在庵裏清修,爲我那個流掉的孩子贖罪。
走前,柳如月來向我賠罪。
她說:「從小到大,我就那天晚上做了一回壞人。」
「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沒真正想過要害你,我只是愛慘了表哥而已。」
我信。
柳如月也是正兒八經的千金小姐。
想盡辦法替他討好我這個正妻。
到頭來也只是想要個不讓謝安舒爲難的妾室身份。
沒多少人能做到這樣。
至少我不能ŧů₈。
我也不怪她。
因爲真正做主的人從來不是她。
從那以後,我再沒在謝家見過柳如月。
我和謝安舒也再沒和好過。
-7-
我也沒料到,一個夢,竟讓我大病一場。
睜開眼來,只覺得滿屋的香燭味兒。
我想下牀熄了薰香,卻在腳下地時,只覺膝蓋如同有千萬根針扎一樣疼。
又彷彿置身佛前,周身被永遠燃不盡的香火氣環繞。
被四面齊入的冷風吹得又冷又疼。
疼得我連站都站不起來。
可這一世,我明明還沒跪過。
趕來的玉歡喊來了爹孃,又遣人去請了大夫。
來了一個又一個。
都說我膝蓋好好的。
會疼是因爲心病。
阿孃不解,抱着我滿是心疼,「我好好的姑娘,金尊玉貴養大的,怎麼就落了個膝蓋跪爛了的心病呢?」
「誰讓你跪的,誰敢讓你跪的啊?」
我有些想笑。
也想哭。
我被季明宴一句不高興點醒。
後知後覺記起了上輩子的苦。
又憶起了上輩子的疼。
連着內心深處的怕。
重生回來這麼久,我突然開始害怕嫁人。
我問,「阿孃,我不嫁人了好不好?」
阿孃說好,她養我一輩子。
我抱着阿孃,淚撒出了眼眶。
可我的心病還是沒好。
阿爹覺得是謝家人克我,不然我好好的,怎麼謝家人來鬧了一次我就病得走不動道了。
於是接連幾天上門索要信物,找謝家麻煩。
又覺得或許季家也不是良配,請了季明宴前來,商量退親的事。
季明宴來看我時,玉歡正一邊給我揉腿一邊抹眼淚。
幾日未見,季明宴沒什麼變化,只眉間多了絲擔憂。
他依舊說:「林姑娘,今日好。」
可林姑娘今日不太好。
我不好意思地道:「季公子,對不住啊。」
才說了選你的,又出爾反爾了。
季明宴躊躇半晌纔開口:「林姑娘是不想嫁人了,還是不想嫁我?」
我覺得沒甚區別。
而季明宴很是堅持。
我實話實說:「是害怕嫁人。」
季明宴聽完似乎有些高興。
我聽見他問:「那,如果退了婚,林姑娘今日會高興嗎?」
我不知道。
只試探地說:「或許會吧。」
我的心病,並非因他而起。
所以不知有沒有用。
「林姑娘高興,那就退。」
季明宴應得很快,沒有猶豫。
我看着他赤誠的笑容,「季明宴,你怎麼這麼好啊。」
好到我都愧疚了。
我從未想過,這世間除了爹孃,還會有人不計得失地對我好。
退了婚,季明宴依舊日日上門來。
用他的說法是,雖然暫時做不成夫妻,但能做知己好友啊。
於是我的窗前有了夏日開得最嬌豔的蓮花。
季明宴說:「這是道長開過光的蓮花,必保姑娘早日康復。」
喫的點心也換成了京都有名的全福人親手做的。
「姑娘喫了定然福壽雙全,健健康康。」
又一日,季明宴帶來了一個親手製作的大風箏。
「林姑娘,今日天氣好,我們在院中放風箏吧。」
無需我考慮我走不了路如何放風箏。
季明宴一同帶來的還有一輛輪椅。
「趕了幾日工,總算做好了,林姑娘,我推你放風箏啊。」
風箏穩穩當當地上了天,越飛越高。
我才注意到,風箏是一隻雁。
耳邊是季明宴在說,「林姑娘也應當如這雁,又漂亮又自在。」
被線拴着的雁當真自在嗎?
好在,線如今在我手中。
我拽着線晃了晃,雁朝我點頭。
所以,在季明宴問我今日可高興時,我說:
「季明宴,若你治好了我的心病,我就嫁你,可好?」
他說:「好。」
-8-
季明宴應下的次日,爲我求來了一道符。
他知我不喜佛,於是去了道觀。
是京郊最有名的道觀,立於城外的千重山,有千階之高。
最誠心的平安符,要一步一叩才能求得。
帶着符來時,也坐着輪椅。
只額頭裹着的白布被染了色。
藏在衣襬下的膝蓋,大概也疼得厲害吧。
季明宴一句沒提,依舊笑吟吟。
「道長見我誠心,替我上達天聽,請道祖賜了好多好多福氣。」
「林姑娘戴着,將來必然百病不擾。」
我其實想問,我何德何能。
也想馬上就站起來讓他看看,沒有白費他的心思。
可惜,沒能站得起來。
只好和季明宴做起了病友。
有他在,也不覺得枯燥煩悶。
直到某日,玉歡爲我按腿時,我忘記了喊疼。
在她的歡喜中,我反應過來,我的膝蓋竟然不疼了。
甚至還能走上幾步。
而後,一日日地好轉。
季明宴果真有做神醫的潛質。
得知喜訊,季明宴拉着我要出城去還願。
養了一陣子後,他又活蹦亂跳了。
千階石梯難走。
我不曾如此誠心爲旁人求過什麼。
所以也不知那樣一步一叩上來有多難。
唯有懷中的平安符,滾燙滾燙。
季明宴爲靈驗的道祖捐了很多誠心。
我亦得了道長几句贈言。
「錯的是人,不是情。」
「前塵已過,但求問心無愧,姑娘何不憐取眼前人。」
季明宴一個勁兒指自己,證明他就是那個眼前人。
我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還把人笑紅了臉。
期期艾艾地誇我,「林姑娘,你笑起來真好看。」
-9-
可偏有人愛煞風景。
我着實沒想到,會這麼巧地在此處碰見謝安舒和柳如月。
謝安舒第一時間注意到了我身旁的季明宴。
面色一冷,開口質問,「他是誰?」
我不想同他浪費口舌,拉着季明宴要走。
卻被謝安舒一把拽住手臂。
「得知你生病,我和表妹好心來道觀爲你祈福求平安,你不在家中思過養病,竟與外男勾勾搭搭,如此不自愛,林虞,你學的禮義廉恥呢?」
我一把將其拍開,同樣冷下了臉。
「我與自家未婚夫同遊,還輪不到謝公子你這個外人來教訓。」
謝安舒怔住,「什麼未婚夫?林虞,你未婚夫不是我嗎?」
我冷笑,「謝公子莫不是患了什麼癔症,你我兩家何時有過婚約?」
阿爹強行要回了林家的信物,兩家不再有任何往來。
我與他早就毫無關係。
這顯然與謝安舒所想不一樣。
按他心中所想,我大概要在家中日日以淚洗面,然後盼着求着等謝安舒上門提親,如此纔對。
可我沒有。
謝安舒再次伸手拽我,力道大了很多。
同時加重語氣,「林虞,道歉!」
「只要你承認是在胡說八道,我便原諒你今日之過。」
我沒動,季明宴出了手。
不僅將謝安舒的手掰開,還反手給了他一拳。
「姓謝的,你是耳朵聾了,還是沒長腦子。」
「林姑娘是我季明宴的未婚妻,我的未婚妻,何時輪到你來原諒了。」
「傻缺!」
謝安舒還覺得不解氣,想上去踹他兩腳。
被我攔住了,「會髒腳。」
季明宴覺得有道理,乖乖跟我走了。
謝安舒想追上來,不過被柳如月攔住了。
我只聽到他在背後不甘地喊話,「林虞,你嫁過我,就只能是我的妻!」
可憑什麼呢?
-10-
我沒將謝安舒放在心上。
我的心病好了,和季明宴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家中開始忙碌,爹孃想讓我和季明宴在京中拜一次堂,再去江南拜一次。
反正季家在京都也有宅子,佈置下就成。
我安心待嫁,什麼都不用操心。
直到,柳如月請門房送來一封信,說要見我。ṭûₑ
不知何事憂心,她比在道觀見那次憔悴了很多。
柳如月又一次跪在了我面前,「之前是表哥太過狂妄,但他已經知錯了,還請林小姐能給他一次機會,待他湊齊了聘禮,定會上門提親的。」
謝安舒要以正妻之禮納柳如月爲妾,那聘禮自然不能少。
給了那邊,輪到林家這兒就剩上次被阿爹嫌棄的那堆破爛了。
尤其是謝安舒打聽過季家的聘禮。
他不想差季明宴太多,所以遲遲沒敢上門。
這期間謝安舒派人送了好多次信,不過壓根沒能送到我跟前。
我不出門,他也沒機會見到我,無法親口同我解釋。
最終替他跑這一趟的,成了柳如月。
「你倒是癡心一片。」引人憐惜。
只是我很好奇,「你就只甘心做個妾嗎?」
柳如月苦笑,「不甘心又能如何,姨母不喜我,這已然是她爲表哥妥協的結果了。」
「我只求表哥能得覓良緣,娶一個賢良的主母,將來我的日子也好過些。」
我問:「那你沒想過不嫁他嗎?」
柳如月說放不下。
那個中苦果便只有自己嚐了。
我沒再勸,也沒應柳如月的請求。
此生我嫁誰都可能,但絕不會是謝安舒。
婚期來得很快。
季明宴騎在馬上衝我喊,「林姑娘,今日好。」
我被蓋頭遮了視線,只能看到滿目的紅。
很是喜慶。
亦覺得今日好。
甚至有些好過頭了。
季明宴非要守着更聲待子時,要在今日補齊這句:「林姑娘,今日好。」
我早已力竭,連攀附他肩膀都做不到。
就只能由着他,一遍遍在我耳邊說。
「林姑娘,明日好。」
「林姑娘,後日好。」
「林姑娘,日日好。」
-11-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知曉,昨日謝安舒還上林家提親去了。
只不過晚來一步,撲了空。
玉歡邊爲我梳妝,邊繪聲繪色地描述:「聽說謝公子知道姑娘你出嫁後,跟瘋了一樣要衝進家裏去看。」
「還問老爺和夫人爲什麼要將你嫁給別人,說他們不守信用,明明說好了要把小姐你嫁他的。」
「呸,顛倒黑白,明明是他們自家失信的,還怪上咱們家了。」
「幸好小姐你沒嫁過去,不然碰上這種人,肯定有好果子喫。」
玉歡前腳罵完謝安舒,後腳這人就遞了拜帖來季家尋我。
我梳着婦人髮髻,去前廳待客。
「阿虞!」謝安舒急切地開口,甚至換了稱呼。
難得的是,今日沒帶柳如月。
只是眼眶泛紅,整個人頗爲憔悴,那張臉也遠沒從前好看了。
「你也回來了對嗎?」
重生這麼久,謝安舒終於意識到了這點。
他激動上前,「既然你重生回來了,爲什麼不來找我,爲什麼要嫁給別人,林虞,我們纔是夫妻,做了幾十年的夫妻!」
我回以平靜,「謝安舒,你從前真當我是妻嗎?」
「你忘了,你說過的,上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娶我。」
「況且沒有我,你不正好如願娶你表妹嗎?」
「那不一樣!」
謝安舒回答得很乾脆,「她是妾,你是妻,我從沒想過要讓她取代你的位置。」
我不由笑了,「那我是不是應該高興啊?」
謝安舒搖頭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從前是我誤會了你。但這一次不會了,我會像對錶妹那樣好好待你,給你應有的尊重,絕不再冷落你。」
「你知道的,我很快就會高中,官運亨通,我會爲你請封誥命,讓人人都豔羨你。」
「除了你和表妹,我也絕不會再納第三Ṱű̂₋人。我也不計較你這輩子嫁過人的事,只要你同姓季的和離,我必定十里紅妝,娶你進門。」
謝安舒說完,滿眼期盼地看着我。
我只覺得諷刺,事到如今,他竟還是這般不清醒。
「可是謝安舒,我忘記告訴你了,我上輩子最後悔的事,也是嫁了你。」
「上一世臨死前,我唯一的心願便是,希望來世,往後的生生世世,都與你,與謝家,再無任何瓜葛。」
「不可能,」謝安舒搖頭不肯信。
再開口時,透出些許難過,「阿虞,除了表妹一事,我自問從未在其他事上從未虧欠過你,你竟如此狠心嗎?」
彷彿又在雞同鴨講,讓人心累。
我抬手送客,「謝公子,我不喜歡你,我夫君亦不喜歡你,請回吧,往後也別再來了。」
謝安舒露出受傷的表情,喫喫地笑了起來,「你喚他夫君,那我呢,我算什麼?」
「算我認識你倒了八輩子血黴!」
良久,謝安舒才咬了咬牙說:「林虞,你就不怕我將前世你我做過夫妻的事告訴姓季的,那時,他還肯要你嗎?」
我也好心告訴了謝安舒一件事,「那你可知,季明宴前世就喜歡我啊。」
誅心,我也會啊。
謝安舒神色變幻,最後陰沉着臉離去。
還不忘告誡我,「林虞,你會後悔的!」
-12-
河上破冰之日,我和季明宴告別爹孃,乘船下江南。
我也在離開之時明白了謝安舒要我後悔何事。
他要在這天娶柳如月爲妻。
不是妾,是妻。
謝安舒派了人前來傳話。
「我家公子說了,只要林小姐一句話,他就立馬取消婚事。」
我笑笑,「那便祝謝公子和柳家小姐喜結良緣,百年好合。」
下人急得跺腳,「這……不對啊。」
季明宴纔不管那麼多,高興地喊人開船。
船動時,一身喜服的謝安舒不知從何處躥了出來,死死扒着船尾。
「林虞,別走。」
「我錯了,你別走……」
「我不娶妻了,也不試探你了,求你,回來吧……」
船未停,謝安舒也攔不住,只能眼睜睜看着船漸行漸遠。
我在船板上看見了同樣穿着喜服、追逐而來的柳如月。
說不出是什麼樣的神情。
只讓人覺得,可憐又可悲。
但很快,我那點傷感就消失殆盡。
季明宴在我旁邊歡快地衝岸上揮手,「謝公子,我跟我夫人回家了哦,不用送。」
臨了,將我轉了個方向,「看我,看山,看花,看水,看狸奴。」
「反正不準看王八蛋。」
我將頭枕在季明宴肩上,應了聲好。
-13-
出乎我意料的是,謝安舒竟然執着的追來了江南。
那日,季明宴要帶我去見被當成說書話本的鄰居小孩兒。
繞過院牆時,半道被謝安舒擋住了去路。
季明宴很不高興,舉着拳頭威脅人,「你真討厭,跟屁蟲。」
又眼巴巴地看着我,問我怎麼辦。
我嘆息一聲,從前求不來的東西,如今卻攆不走,有些好笑。
「最後一次,謝安舒,我聽聽你還想說什麼。」
季明宴懂事地蹲牆角當蘑菇去了。
謝安舒紅着眼,「阿虞,我知錯了,也後悔了。」
「我不應該試探你,不應該想着要晾一晾你,給你個教訓的。」
「我會改,你不喜歡的我都會改,求你原諒我一次,就這一次,行嗎?」
我對謝安舒表現出來的痛苦視而不見。
將話挑明瞭說:「謝安舒,你的幡然醒悟不是因爲愛我,而是因爲沒有得到我,你只是不甘心。」
「你算不上多壞,你只是有點貪心,你既想要家中有個賢妻,替你生兒育女,替你上下打點,讓你無後顧之憂。」
「又想將小意溫柔的心上人娶回家中養着,當你煩悶疲憊時的解語花。」
「然後拿着自己都養不活的月俸,做着人人稱讚的股肱之臣,再回家顯擺你一家之主的威嚴。」
「你的同僚們人人都這樣,你只是不明白,爲什麼別人可以,而你不可以。」
謝安舒確實不明白,所以悲慼發問:「是啊,爲什麼我就不行?」
「林虞,你爲什麼不肯爲我妥協?我明明已經打點好了一切,說服了爹孃,說服了表妹,只要你點頭,我們一家就能好好地過日子,可你偏偏要嫁給別人!」
「因爲不愛你!」
我說得決絕。
「因爲不愛你,所以不願與別人共享夫君。因爲不愛你,所以不想再入你們謝家那虎狼窩。因爲恨你,恨不得你去死!」
「謝安舒,這是最後一次允許你出現在我面前,往後你若再來打擾我,我必然盡一盡江南的地主之誼。」
我沒再掩飾隱藏許久的恨意。
我真的恨死了謝安舒,恨死了謝家人。
謝安舒被我嚴重濃烈的恨意刺激到,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滿臉不可置信,「怎麼會……」
「我……」
他想開口,卻又無從說起。
這時,院牆上突然飛來一顆石子,正好打在了謝安舒肩上。
我抬頭看去,見隔壁院牆上趴着一個小孩兒。
正衝着謝安舒作鬼臉,「癩蛤蟆,呱呱呱。」
緊接着,院牆裏傳來一聲怒吼,「小兔崽子,你又翻牆!」
小孩兒被抓走,只留下一聲聲求救,「季兄,季兄救我。」
當了好一會兒蘑菇的季明宴終於有事可做。
起身一把拉起我飛奔,「夫人,快快快,我兄弟要捱打了,我們去救他。」
我們如進自己家般闖入了隔壁,季明宴高聲回應他的好兄弟。
「我來了,我來了。」
「你嫂嫂也來了,來救你了。」
好在我們去得及時,保住了季明宴好兄弟的屁股。
還讓他獲得了待客權。
小孩兒倒了滿滿三杯茶,要與我們提杯慶祝。
「小弟祝季兄和嫂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來,讓我們滿飲此杯!」
喝了個水飽,又被季明宴拉着跑回家。
途中好似聽見了長輩的評價。
「唉,兒子是個愛鬧騰的,沒想到娶個媳婦兒也是。」
「忘了從前這長街巷最人憎狗厭的是誰了是吧?」
「疼疼疼,好夫人,說就說,別擰耳朵啊。」
江南這平靜的日子,也讓季明宴帶着我, 過成了雞飛狗跳。
-14-
又一年後,京都的消息傳到了江南。
前世考出二甲榜首的謝安舒這一世落了榜。
謝夫人被謝安舒娶柳如月爲妻這事氣得大病一場,這一病便再沒好起來。
而我,正在聽季明宴與我的那點舊事。
我曾好奇過,季明宴爲何對我一往情深。
只他不願意說, 也就沒追問。
前不久偶然從婆母口中得知, 他小時候掉過糞坑。
至於救他的人, 好巧,是來姨母家做客的我。
所以他惦念了我許久。
從上一世,到這一世。
……
又一日清晨,季明宴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捧尚帶着露珠的野花。
和我愛喫的酥餅。
跑來牀邊捉弄我。
野花兒在我臉上撓癢, 露珠有些許涼意。
我朦朧轉醒間, 聽見了那句經年不變的:
「林姑娘,今日好!」
我抓住花兒, 嘴角帶笑。
我說。
季明宴, 江南好。
15 季明宴番外
季明宴也沒想過,自己將來會是個情種。
他少時常被人打趣。
說他風流眼, 將來必然桃花遍地,風流成性。
又說他嘴脣薄, 長大了肯定薄情寡性。
結果最後長成了一副會說書的逃脫模樣。
風流沒沾上邊, 就記得有個恩要報。
最好是娶回家, 當寶一樣捧在掌心裏。
只可惜,江南遠,他去晚了一步。
心上人出嫁那日, 他的聘禮才靠岸。
想着,萬一心上人後悔了,也好讓她有的選。
但她沒後悔。
所以季明宴只好混進人羣去觀禮,遙遙祝她和夫婿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後來的許多年,季明宴每年都在她生辰時去一趟京都。
也不做什麼,只遠遠地見她一面。
然後在心中說聲,林姑娘,生辰吉樂。
她大概過得不開心。
於是後來再見她時,季明宴在心裏換了祝福。
他說:林姑娘,今日好。
他有些遺憾, 不能當面說。
只好寫在紙上, 一日一張,裝滿了一屋子。
她走那日,他在謝府外站了一天一夜。
再回江南時,他將那麼多年的紙條帶去了京都。
在京都最有名的道觀中,捐了好多的誠心。
又將一張張的今日好,燃在爐中。
向道祖許願。
希望道祖看在他那麼誠心的份兒上,希望她下輩子能高興。
他叩了一千階。
換得重生。
再睜眼時,京都回了信,讓他去提親。
他滿心歡喜,裝上聘禮就出了門。
他想,這一次,他定讓她開開心心的。
他還想, 這一次,終於能親口對她說:
「林姑娘,今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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