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離家出走後,和蕭懷晏的婚約落到我頭上。
那時他敗了仗,瘸了腿,我盡心醫治。
蕭懷晏亦對我有了片刻溫存。
我以爲這輩子就是嫁給他,安穩度過餘生時,姐姐回來了。
彼時,離成親還有一個月。
蕭懷晏怒斥她背信棄義,卻在她失足落水時,心急如焚跳下去救。
衆目睽睽之下,姐姐溼了身。
被我看見,他只是淡淡解釋道:
「事已至此,我該對她負責。」
「是……要納姐姐爲妾嗎?」
我低聲問。
卻惹來蕭懷晏的厭惡:
「婚約本就是你佔了思畫的,怎可納她爲妾。」
我不知所措,捏着手中銀針。
既然不做我夫,那以後的醫治,也用不着我操心了。
-1-
不是我佔了婚約,非要嫁給蕭懷晏。
十五歲,被接回家。
同年,姐姐沈思畫就離家出走。
原因無他。
姐姐並非侯門嫡親血脈。
幼年我不慎走失,爹爹怕孃親傷心,從戰死沙場的旁親處接過來的遺孤。
血性猶如親生爹孃。
我回家後,她說什麼也不願繼續霸佔我的位置。
便搬離沈府,甚至放着婚約不管。
自幼定下的婚約。
蕭家世代襲爵,爹爹不願放過這門好親事。
我五歲被藥瘋子撿到。
十年學醫,十年藥人。
所以,那夜孃親將我抱在懷裏,拍着我的背,輕喚囡囡時,我就答應了。
自然,蕭家也知道換人,但礙於蕭懷晏那年敗了仗,瘸了腿,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裏咽。
蕭懷晏的腿,連宮中太醫都束手無策。
但將來既要爲我夫,我願意一試。
連着半年,我每日出入蕭府,夜夜泡在醫書裏,以身試藥更是常有的事。
總歸是功夫不負有心人。
離成親還有一個月時,蕭懷晏的腿能站起來了。
甚至還在獵場上,百步穿楊,射下大雁。
執雁爲聘。
一時間,引得京城無數貴女,對我們的婚事津津樂道。
只是這風聲,竟將姐姐沈思畫吹回來了。
我忽然想起昨日沈思畫回京。
蕭懷晏拿來兩隻琉璃盞,說是飲合巹酒用。聽到消息,他身形晃動,琉璃盞落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我追着他往外跑。
沈家瑤池旁,他舉着劍怒斥沈思畫當年背信棄義。
時值天寒。
雪紛紛落在沈思畫肩上,也無法掩蓋她眼裏的哀傷。
落下半句是我錯了,腳一滑跌進瑤池。
亦如剛纔拿不穩琉璃盞的慌亂。
蕭懷晏驚慌失措,不顧池水寒涼,扔了劍就跳下去救。
岸邊圍了很多人。
有丫鬟小廝,還有前來參加沈府茶宴的賓客。
我親眼看着蕭懷晏拿外衣披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護着:
「思畫,我會對你負責。」
「是……納她爲妾嗎?」
我輕聲問。
只有他們兩人聽見。
沈思畫紅了眼,蕭懷晏朝我斥來:
「婚約本就是是你佔着思畫的,怎可納她爲妾。」
我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還想說什麼,蕭懷晏卻抱着沈思畫轉身離開。
路過我時,沈思畫朝着我笑,用嘴型說:
「他,是我的。」
不是要和她搶。
我只是想說,蕭懷晏的腿,還沒徹底康復,如今在冰池裏泡了,又抱重物,必定會引發舊疾,恐更加嚴重。
思及此,我笑了笑。
可那又有什麼所謂呢,而今與我再無關係。
收好銀針。
「鳴夏,幫我將婚書拿來。」
-2-
靜默一瞬。
鳴夏垂眸道:
「二小姐,婚書,今日一早夫人便來取走,拿到大小姐房裏了。」
哦。
「二小姐……」
「沒事,那去年我收的生辰禮單子可還在?」
婚書拿走,倒也省得我給他們送過去。
我自知回家一年,比不上沈思畫與他們十年相伴更加親厚。
但我本就是沈家血脈,這些生辰禮理應是我的。
粗略算了算,不多。
我讓鳴夏整理出來,全部拿去換成銀子,方便些。
「二小姐,這隻玉佩也要當嗎?」
瑞鶴銜珠佩,是沈家傳給女兒之物。
本來孃親早已送給沈思畫,可我生辰那日,她非要交還給我。
之後又躲在房間裏哭。
那晚生辰宴,爹孃都去哄她了,我自己一人喫完了長壽麪。
玉佩冰涼,蔓延開手心:
「當了吧,應該值不少銀子。」
「那這個呢?」
同心木簪。
蕭懷晏送的。
不是生辰禮,是他射下大雁那日,連帶着給我的。
簪子精巧,上面還刻着我的小字,阿芷。
簪身刻滿相思字,情韻長隨愛意留。
「這個不用,不值錢,免得被掌櫃的看笑話。」
說罷,我順手將它丟進碳盆裏。
還有……
我的目光最後落在那件嫁衣上。
花朝同心衣。
去年就縫製好了,是沈思畫的尺寸。
我回來後,忙着給蕭懷晏治腿,便也沒那麼多時間重新準備嫁衣,就也沒換。
孃親他們記得拿走婚書,倒把它忘了。
說曹操,曹操到。
孃親房裏的大丫鬟跑來找我。
「二小姐,夫人讓奴婢來取嫁衣。」
鳴夏看不過去。
「你們怎麼這樣啊,一大早就來拿婚書,現在又來取嫁衣,有沒有想過我們二小姐啊。」
我拉住她:
「沒關係,我自己送去吧。」
正好我也有事找他們。
-3-
沈思畫的房間離爹孃住得很近。
離家這些時日,院裏的花草都是孃親親自照料。
我立在門外,透過窗欞,看着裏面和和美美的四個人。
沈思畫靠在孃親懷裏,不顧鬢間珠釵,在她心口蹭來蹭去。
原來撒嬌是這樣的。
那夜孃親抱着我,都不敢動,生怕髮簪弄疼了她。
「好啦,回來就好,不哭了,不哭了。」
「孃親,女兒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亂跑。」
「沒事,女孩兒嘛,使點小性子,我和你爹不會怪你的。」
「那就好,可是……思芷妹妹……」
說話間,她將眼看向蕭懷晏還有爹。
爹輕咳了聲:
「懷晏,你說。」
蕭懷晏摩挲着指尖:
「阿芷待我極好,可我也不能負了思畫。」
「伯父,這朝中亦有娶平妻的先例,只是若同日進府,我怕委屈了思畫。」
「依我看,不如先送阿芷去佛寺避避風頭,待我和思畫成婚月餘,再將她接回,可否?」
孃親沉默半晌:
「也好,阿芷那丫頭,從小不在我們身邊,琴棋不通,書畫不懂,若再許也不一定能許到好人家,懷晏不嫌是她的福分。」
「我等會兒就去給她說。」
「不用了。」
我推開門。
寒風灌進來。
孃親又將沈思畫摟得緊了些。
她臉色有點掛不住:
「阿芷,我們也是爲了你好,這半年來你時常進出蕭府,確實不宜再議婚事。」
「而且思畫懂得多,會的也多,你們姐妹在一起,還能互相照顧。」
聽着多麼仁至義盡。
當年藥瘋子逼我試藥,我閉着嘴不張,他掐着我下頜,也是這般說的。
給我一口飯喫讓我活下來,替他試藥,還能強身健體,都是爲我好。
我嚥下眸低的酸澀:
「我的意思是,不用來告訴我,我知道了,明天就搬出去。」
聽我說完。
四人都鬆了口氣。
沈思畫更是嬌嗔道:
「我就說嘛,妹妹最通情達理了,我以後肯定會照顧好妹妹。」
「謝謝。」
轉身離開時,我沒關門。
裏面傳來孃親的責怪:
「看看這丫頭,一點規矩都沒有,走了也不知道把門帶上,還不趕緊把炭盆端近點,別涼着我乖囡。」
-4-
收拾行李。
鳴夏這才明白過來我爲何要她把東西都換成銀子。
「二小姐,您怎麼知道夫人要讓您搬出沈府?」
「我不知道,巧合罷了。」
從前我去佛寺看過診。
不少達官貴人府中,犯了錯的小姐夫人,大多會送往佛寺避避風頭。
家中在意的,送去時多給寺裏捐香火,住持會格外照料。
不在意的,待上幾年,不是病死,就是自願剃度與青燈相伴。
沈思畫這麼一鬧。
不出兩日,京城上下都會知道。
他們怎捨得送她到佛寺。
那就只能是我了。
原本想自己提出來,沒想到孃親先開了口。
「那我們真的就去寺裏等蕭世子來接我們回家嗎?」
鳴夏問。
要不說她單純。
否則我也不會不用府裏的舊人,要從人販子手裏新買個丫鬟。
「自然不是。」
出府的藉口罷了。
到了佛寺之後,兩家人忙着婚事,豈會顧得上我。
-5-
離府的地方,是沈思畫選的。
距京城甚遠。
走的時候,孃親身邊的丫鬟跑來傳話一句:
「大小姐風寒久不見好,夫人在房裏守着,不便出來送您,二小姐路上保重。」
「好。」
——
路上。
我在車伕的喫食里加了巴豆。
趁他去解手時,留下馬,將車輿推下山崖。
「走吧。」
我和鳴夏一路往南,趕到寧州。
買了間院子,住下後,才知女子若要自立門戶並非易事。
光是戶籍官員一處,就次次碰壁。
第六次登門時。
門外灑掃的婆婆看到我。
「姑娘可是想自己開醫館?」
嗯,我點頭。
婆婆嘆了口氣:
「哎,這女子自己做生意的,我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見着幾個。」
「不過我看姑娘誠心,倒是可以指條路。」
說着,婆婆看向不遠處的將軍府。
「我聽說不久前,國公府的大少爺得了怪病,你又想開醫館,若是能把他治好,國公夫人肯定會賣你這個人情。」
「謝謝。」
倒也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只是這怪病……
我花了些銀子去打探。
-6-
已逝定國公獨子。
袁俞安,字逸之。
十四歲上戰場,十八歲北涼一戰,大獲全勝,卻只願守着寧州,不願回京受封賞。
然就是這般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弱冠之年,遭歹人暗算,醒來之後就得了瘋怔。
「瘋怔?!」
「是啊。」
管家跟我複述之後,捶胸頓足。
老夫人實在是沒辦法了,才讓我悄悄在外面找大夫。
誰若是能將我們少爺治好,那就是國公府的大恩人。
管家悄悄將我帶到後院。
藏在竹林處,透過葉子間隙,我看到亭中坐着三個人。
不對。
準確來說只有一人坐着,另外兩人是站着。
「鬥地主啊,輸了喝水,不許上茅房。」
桌子上東倒西歪地擺着七八個茶壺。
說話的人頭戴玉冠,應是袁俞安了。
他丟出兩塊畫着小人的木片,隨後大笑:
「炸!我又贏啦,喝喝,趕緊喝。」
二人捂着腹部下三寸,面色通紅:
「少爺,您就饒了我們吧,真的喝不下了。」
袁俞安面色不耐甩了甩手:
「去去去,真沒意思。」
他大抵是嫌悶。
想將肩上的大氅取下。
兩人看見了,茅廁都忘了上,急急忙忙將大氅給他穿上:
「少爺,您就別鬧了,您才醒過來,身子還沒好,夫人說萬不能着涼。」
……
此情此景,管家又是捶胸頓足。
「沈大夫,你看看,少爺也太不體諒夫人的苦心,這瘋怔能治嗎?」
常見的瘋怔,除了行爲言語異常,還會伴隨眼神呆滯,口角歪斜,甚至吐沫抽搐。
可袁俞安,眼神說不上呆滯。
不過眼尾泛紅,再觀他臉上,面頰緋紅,額間薄汗。
我望向亭子裏,擺了足有六個炭盆。
他大概是真的熱。
可若說他不是瘋怔。
但剛纔的行爲的確實怪異。
當真棘手。
不過爲了能開醫館,我朝管家點頭:
「我試試。」
-7-
入府前,我做足了心理準備。
但還是被嚇到。
「瑟破瑞思!」
各種顏色的碎布條從我頭頂落下。
我下意識閉眼,再睜開。
袁俞安放大的臉,離我約一指近。
「啊!」
我被嚇得連連後退。
他大抵沒料ťųₐ到如此。
「對……對不起,我我我沒想故意嚇你。」
「我我我,我就是想說,我沒瘋,你回去吧,別白費工夫了。」
我深吸一口氣。
「瘋子都說自己沒瘋。」
袁俞安……
「就像喝醉的人,不會承認自己喝醉。」
袁俞安……
「所以還希望你配合治療。」
袁俞安:「你知道我上輩子是怎麼死的嗎?」
嗯?
他彈開額前的碎髮:
「對牛彈琴,被牛氣死的。」
我重重點頭:
「你放心,這輩子我不會讓你死。」
袁俞安……
雖是冬日,但也是個大晴天。
我伸出手:
「把衣服脫了吧。」
袁俞安捂着胸口貓着腰:
「我去,這麼開放的嗎,上來就脫衣服,光天化日之下,不好吧。」
我…他……
想什麼呢。
我低着頭,切齒道:
「我見你手上都起疹子了,怕你熱。」
烈日當頭。
不知真的是日頭太烈,還是院子裏炭盆擺得多。
我的臉竟也像袁俞安那樣,紅得發燙。
見我沒再說話。
他方纔走我身前。
我往後退一步。
他沒敢再上前:
「對不起,我忘了,我不是故意的。」
「那個,也謝謝你,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熱的。」
我尋思大概也不是第一個,其他大夫礙於夫人的面子,不敢說罷了。
有風過。
剛纔殘留在頭髮上的布條,不小心落下來掃到我眼睛。
異物入眼。
疼得發酸。
「你……你怎麼哭啦。」
「別哭了,我給你治,隨便治。」
「好不好,姐姐?」
袁俞安原來怕人哭啊。
蕭懷晏也怕人哭,但他是不喜。
從前治腿,我爲他施針不確定的穴位,一般先拿自己試。
有次疼得我渾身顫抖,忍不住哭了,被他發現,原想得到幾句寬慰。
等來的卻是斥責: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最煩女人哭。」
而眼下……
我將計就計。
不太熟練地放軟聲調:
「真的?」
袁俞安再一次重重點頭:
「比金子還真,治死算我的,不怪姐姐。」
我搭在他伸過來的手上,沉聲道:
「別總把死掛在嘴邊,我說過不會讓你死的。」
袁俞安:「又是這句,霸總髮言?我們拿錯劇本了吧。」
霸總?劇本?
而且,我比他小。
算了,都是瘋了的人,就不和他計較。
接着沉浸把脈。
-8-
袁俞安的脈象,柔和有力,沉取不絕,非常健康。
我繼續往下探。
半炷香過。
「嘶~姐姐,我手都麻了,還要繼續把嗎?」
我抬頭看着他,眉峯舒展,氣定神閒。
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並未急躁。
確實不像瘋怔。
可他說的那些奇怪言論……
莫不是看了我們常人所不知的奇言異志。
「姐姐?」
我收回手。
袁俞安轉動着腕:
「我就說我身體好吧。」
「門前那口鼎,我剛醒的時候搬不動,現在還是搬不動,力氣沒變,是吧,姐姐。」
我看向鼎。
足有千斤重,照他這麼說一百歲了力氣也不會變。
人瘋,還能瘋出這麼詭辯的思想。
「姐姐笑啦。」
嗯?
我愣怔片刻,抬手摸了摸嘴角。
我剛纔笑了?
袁俞安看着我的眼睛:
「姐姐,你應該只有十六七吧。」
「嗯。」
「花季,就該多笑笑,話少,皺眉容易得抑鬱症。」
「不過我懂,學醫很苦。」
我垂下眸。
學醫不苦,做藥人也不苦。
五歲的記憶,我有。
也知道自己是從京城沈家走失的。
我逃了整整十年。
握着唯一的長命鎖,到沈府相認。
後來躺在孃親懷裏,以爲那就是家。
拼命醫治蕭懷晏的腿,以爲浮萍終有依。
可結果還是成了竹籃打水,這才當真是苦。
壓抑在心底的酸澀,就他一句多笑笑。
頓時如翻江倒海般湧出來。
眼淚突然簌簌往下流。
「不哭,不哭,不愛笑也行,話少也沒事,我開玩笑的不會得抑鬱症。」
「姐姐不知道抑鬱症是什麼吧,就是你們古代人說的鬼上身,突然自殺……」
話未說完,袁俞安狠狠拍自己的嘴:
「瞧我,說都不會話了。」
「別掐手。」
「掐這個。」
手心一陣軟綿。
我低頭,是剛纔把脈的手枕。
袁俞安撓着頭髮:
「以後想止住眼淚,別掐自己,多疼啊,隨便掐什麼都行。」
見我一直盯着手枕。
他又道:「你們都講究男女授受不親,我剛纔沒碰到你的手。」
手枕上的暖意,蔓延進手心。
我擦乾眼淚:
「謝謝,醫者不講究這些。」
繼而深吸一口氣,問:
「袁公子ŧų⁽,是否讀過很多奇聞異志或者夢到過什麼,所以纔會說些奇怪的話,做些奇怪的事?」
袁俞安大腿一拍。
雙手抱拳。
滿眼崇拜。
「神醫啊,我之前看了八個大夫,說了二十四遍我沒瘋,那些事是從書上看來的,沒一人信。」
「姐姐是唯一一個我沒說,就看穿我心思的人。」
大抵不是他們不信。
應該是夫人不信。
說什麼來什麼。
-9-
亭臺外。
疾步走來的袁夫人,抓起大氅就往袁俞安肩上披;
「哎喲,逸之啊,怎麼又把衣服脫了,來趕ƭü⁴緊穿上。」
「你們幾個,還愣着幹什麼,再端些火盆來,我們逸之冷。」
「娘,其實我……」
「怎麼啦,逸之?」
袁夫人眼裏溢滿了疼愛。
袁俞安霎時泄了氣。
「沒事兒,我穿。」
我在旁邊看着。
短短幾句話下來,袁夫人眼神飄忽不定了四次,給袁俞安穿衣服時,手抖了五次。
我將隨侍的嬤嬤叫到一旁。
她看着袁夫人嘆氣:
「哎,沈大夫也看出來了吧。」
「嗯。」我沒有隱瞞,問:「袁夫人可有心結?」
又是一聲嘆息。
「我們少爺雖生在寧州,但自小就有抱負,想去京城,可夫人不讓,倒也無關其他,前朝曾有將才功高蓋主,午門斬首,夫人親眼目睹,國公爺走得早,夫人是怕。」
「後來少爺瞞着夫人上戰場,北涼一戰,夫人以死相逼強留少爺在寧州,誰知此地離北涼近,北涼餘孽潛伏了兩年,竟在少爺弱冠之禮前來謀害。」
「那晚少爺受了很重的傷,有隻箭矢生生刺穿胸膛,夫人被嚇暈了,醒來後,就成了現在這個模樣,怕少爺冷,怕少爺餓。」
「京城太醫來過,說夫人得了瘋怔,夫人就記下了這詞,將病安在少爺身上。」
「不過少爺的性子也的確和以前不一樣了,活潑話多,還總有些奇奇怪怪的點子,像是換了個人。」
——
「那其他民間大夫……」
嬤嬤失笑:
「誰都不敢得罪夫人,若直言夫人患疾,死路一條,所以這纔是真正棘手的地方。」
「沈大夫,過來。」
夫人喚我。
嬤嬤在我耳邊低語:
「姑娘面善,等會兒就說治不了,收拾東西趕緊走。」
-10-
「逸之的瘋怔,可有治?」
袁夫人拉着我的手,卻看着的是袁俞安。
冥冥中,溢出來的疼愛,像是無形的枷鎖,裹挾着他全身。
痛苦的是兩個人。
我點點頭:
「夫人放心,能治。」
「當真?!」
袁夫人兩眼放光。
嬤嬤兩眼發黑。
「如何治?」
我從腰間取下銀針:「施針即可。」
袁俞安縮手一躲,兩眼哀愁:
「姐姐要扎我!」
我手執銀針在火舌上來回烤動:
「放心,不疼,脫吧。」
袁俞安,咦……
下一秒。
「舒服~」
當然舒服,都是驅熱的穴位。
「好了。」
我收起銀針,同袁夫人道:「夫人,接下來袁公子需要靜養幾日,我會在府中看着,您放心。」
袁夫人聽說有的治,連連點頭:
「好好好,辛苦沈大夫,那我就不打擾了。」
臨走時她又轉身:
「逸之,快把衣服穿好。」
-11-
「爲什麼要留下來?」
我還在整理藥箱。
袁俞安忽然問我。
白朮、當歸、忘憂……我將藥材一一拿出。
「你不也沒走嗎?」
袁俞安:「什麼意思?」
我合上藥箱,將心中的疑惑說出:
「剛纔嬤嬤說你遭人暗算,箭矢射穿胸膛,而今才過月餘,就算大難不死,也不可能那麼快就恢復如常,嬤嬤還說,你醒後像換了個人。」
「我從醫,自幼見過很多無法解釋的事,眼下你也算一例。」
「換魂新生?」
袁俞安啪啪鼓掌:
「不愧是神醫,換魂新生比穿越一詞好聽多了,不過我不是這個時代的魂。」
說完,他望向庭院袁夫人離開的地方。
「也不是沒有想過走,但每次看到她的眼神,我又捨不得,她真的很愛她的兒子,只是愛之切釀成了悲劇。」
「好啦,我說完了,該你回答我了,爲什麼留下來?」
天空破處,有微光透出。
我眯着眼,看着樹上鳴叫的杜鵑,還有一旁努力震翅的鵲。
就算被擠下來,也要用力活着。
我道:「想跟國公府討個恩情,自立門戶,開醫館,活下來。」
三字簡單,卻很難。
袁俞安難得斂起笑,一臉嚴肅地看着我:
「姐姐,你心裏藏着事,我有酒,跟我講講。」
「不講。」
何以自苦擾他人,多說無益。
袁俞安靜默片刻,眼睛一亮:
「那我自己去查,若是查得對,就幫你開醫館;若是不對,我就再也不問。」
這聽起來……也很詭辯。
「姐姐沒說話,我就當默認咯。」
嗯。
-12-
三天後。
袁俞安一個鯉魚打挺從搖椅上跳起來。
「走,姐姐,我帶你去京城。」
我還在磨藥,想着如何無色無味地將藥材加進袁夫人的喫食裏。
他這麼一喊,我渾身一激靈。
還有,去京城做什麼。
我以爲三日過去了,袁俞安沒提開醫館,是沒有查出來。
其實他隔日就查到了。
問的是鳴夏。
那丫頭果然單純,袁俞安鬼點子又多,三言兩語就撬開了嘴。
至於爲何又要過兩日。
他說是在認真思考。
思考如何出這口惡氣。
「姐姐,我們去京城開醫館,端了那姓蕭和那姓沈的窩。」
我又是一哆嗦。
指尖無意識地收緊。
直到疼痛被隔開。
袁俞安竟握住了我的手,恍惚間比那日的手枕要暖。
「不是說好,不掐了嗎?」
「別怕,以我現在的身份,見着我,也是他們給我跪的。」
我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我們才認識多久啊,他就要爲我撐腰。
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他認識袁夫人也不久,不也忍受着她無休止的關心,沒離開國公府嗎。
或許他就喜歡。
能出惡氣,我自然是百般願意。
「可是……」
「別可是啦。」
袁俞安將我的話打斷:「別跟我說,你要立什麼獨立女性人設,有關係就要用,這是社會道理,打碎了牙往肚裏咽,自己硬抗,那是傻。」
「你擱這兒自怨自艾,人家在被窩裏笑得嘻嘻哈哈,忍不了,完全忍不了。」
「我是說,袁夫人那兒。」
哦,袁俞安略顯尷尬。
「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
-13-
他用的什麼辦法沒告訴我。
走的時候,袁夫人沒來。
倒是管家和嬤嬤一箱又一箱的珠寶錢財往馬車上搬。
定國公在京城留有府邸ťŭ̀³。
以前在京城,我也時常路過。
離蕭府很近。
只是我沒料到,剛入京城,就撞上蕭懷晏娶親。
紅妝鋪滿十里長街。
沈思畫一身大紅嫁衣,由喜婆攙扶着出門。
蕭懷晏身騎白馬,等着新娘子上轎。
偌大的蕭字,落在袁俞安眼裏。
他湊到我耳邊:
「是他們?」
「嗯。」
「要不要我上去砸了他的婚禮?」
我盯着蕭懷晏的腿,雖在騎馬,但仔細觀察,不難看出他右腳不敢真的用力踩在馬鐙上。
大抵是腿傷犯了。
我拉過袁俞安:「我和你一起去。」
「一起砸?」
我搖頭:「等會兒你就跟他們這樣說……」
喜樂吹響。
新婦上轎。
沈思畫剛剛踏出一隻腳。
「喲,好大一齣戲。」
衆人的目光瞬間被袁俞安吸引。
自然也看到了我。
「阿芷,你沒死?!」
最先開口的是蕭懷晏。
下一瞬,有東西放在我手心,是袁俞安。
長袖下,他悄悄伸出摺扇,隔開我的指尖和掌心。
突如其來的安心,我揚着笑,坦然面對:
「好久不見,蕭世子。」
他鬆開手中繮繩,雙眼死死盯着我。
這一幕落在娘眼裏,她趕忙上前。
「你說這孩子,這麼久了也不知道回家,我們都以爲你摔下懸崖……不過回來就好,快過來,別耽擱你姐姐的吉時。」
「咳咳!」
「我這麼大一個人,站在這兒沒人看見?」
袁俞安很受打擊。
爹說話了:「敢問公子是?」
他在寧州長大,京城少有人認識他。
「咳咳。」
只見他大臂一揮,令牌一甩。
有人驚呼:「定國公獨子,袁少爺!」
袁俞安挑眉:「不才,正是在下。」
人羣中議論紛紛。
「他就是袁俞安袁少爺啊,劍眉星目,飄逸寧人,我覺得比蕭世子好看多了。」
袁俞安很高興。
爹訕訕地打着圓場:
「原來是袁世侄,遠道而來,沈府招呼不周,不如進府飲杯小女的喜酒?」
對伸過來的手,袁俞安視若無睹:
「世侄?我和你很熟嗎,喜酒更不必,只是在下老家有一說法,若是新郎官抱着新娘子上轎,便寓意着二位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緣。」
「今日既然撞見了,不知蕭世子可否給大家討個彩頭。」
周圍的人跟着起鬨,讓他抱。
沈思畫不敢掀開蓋頭,但她握着喜扇的指尖,越發的緊,身子往這方傾斜,想來也是有所期待。
「蕭世子快抱啊。」
「懷晏哥哥~」
蓋頭下,沈思畫輕喚。
ƭů⁻蕭懷晏騎虎難下,不得不下馬。
我瞧着他的腿,已是強弩之末,催促之下,不得不強撐着一口氣,彎身去抱沈思畫。
二、一。
袖中的石子未來得及彈出。
蕭懷晏腿一軟,竟生生將沈思畫摔在喜轎邊上。
蓋頭瞬間被勾掉,髮飾落了一地。
蕭懷晏也沒好到哪兒去,白馬不知何時拉了糞便在地上,他的臉正好與之親密接觸。
狼狽至極。
袁俞安毫不掩飾眼神里的輕蔑:
「哎,看來蕭世子,不行啊,連新娘都抱不起。」
「阿芷姐姐,我們走。」
爹、娘,迎親的人亂作一團。
摺扇兩端,他牽着我,穿過人羣,踏出喧囂。
回到國公府。
他問:「舒服些了沒?」
嗯,我點頭。
「等會還有更解氣的。」
-14-
鳴夏一直到申時纔回來。
跑得滿頭大汗。
我不明所以,看着他倆。
原來我們離開之後,鳴夏主動請纓,一路散播蕭懷晏不行,連新娘上轎都抱不起。
冥冥之中怕是月老都不看好二人的姻緣。
這話傳到蕭懷晏爹孃耳朵裏。
蕭母直接氣急,等喜轎抬來時,勒令新婦不準進門。
撕破臉也要將沈思畫退回沈府。
蕭懷晏看在眼裏,卻也沒有阻攔。
在我朝,成親當日被退回去的女兒,別說是再嫁,就是爲妾,也只能做最低等的賤妾。
「小姐,我厲害不?」
鳴夏言笑晏晏求誇獎。
心裏暖烘烘,鼻子卻越發酸澀。
「高興還哭,阿芷姐姐,來喫點甜的。」
袁俞安拿起塊蜜餞,驀然放在我嘴邊。
指尖觸碰的短瞬,脣齒一陣酥麻。
袁俞安急忙收回手,沒拿穩的蜜餞落進我面前的茶杯裏,漾出圈圈漣漪。
我垂下眸,胡亂抓起盤中餘下的蜜餞,塞了幾顆進嘴裏。
「謝謝。」
袁俞安也沒繼續坐着,甩着手站起來。
「那個,鳴夏,你好好照顧沈大夫,我出門找找鋪子……開醫館。」
嚥下滿嘴的甜。
「等等。」
「阿芷姐姐……」
「我和你一起去吧,畢竟開醫館是我想做的事。」
「好。」
一前一後走出門,竟沒想在門口碰上沈思畫。
彼時她已整理好了狼狽。
素色衣裙,輕挽髮絲。
袁俞安剛走出門,她就踏了上去。
「袁公子。」
她慣用的胭脂香襲來,袁俞安捏着鼻子連連後退:
「什麼味兒?」
沈思畫極力穩住臉上的笑。
「袁公子,我是來找妹妹……」
話未說完,她看到我,接着腳一崴,直直朝袁俞安懷裏摔去。
嚇得他差點原地旋轉三圈,然後撲到我面前,揪着我的衣袖。
「太可怕了,這女人身上塗了什麼?燻得我頭暈,定是想謀害本公子。」
「阿芷姐姐,快快,給我看看,我有沒有中毒。」
「快來人,把這個賊子給我抓去報官。」
沈思畫被人從地上抓起來,拖走時,咬牙切齒地盯着我。
「哎喲,我頭好暈,阿芷姐姐……」
「別演啦,走了。」
「嗯?哦。」
「還有,我比你小。」
袁俞安:「那,阿芷小姐姐。」
我……
算了,說不贏他。
-15-
選好開醫館的鋪子。
回來時,路過府衙。
袁俞安當真將沈思畫送進了官府。
爹孃得到消息,交了兩千銀票纔將她釋了回去。
爹不過是五品官。
兩千兩夠得上沈府好幾年的花銷。
他們是真真愛沈思畫啊。
「阿芷。」
娘叫住了我。
「既然回京,你也該回家,總是住在國公府像什麼話。」
袁俞安站到我前面,上下打量她:
「大嬸,搞清楚,沈大夫可是我國公府特聘的私人大夫,你要是想帶回去,怎麼也得出十萬,哦不,百萬,千萬金吧。」
「你……」
沈思畫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
娘忍住氣:
「就算如此,那阿芷一個人也照顧不好袁公子,不如我讓思畫來陪着?姐妹倆也好有照應。」
這次我搶在袁俞安前面開口:
「也行,我院裏正好缺個刷恭桶的,夫人既然有意,不如我們現在就籤賣身契!」
「你……」
沈思畫氣到暈厥。
——
醫館的鋪子地契上寫着我的名字。
「還有這個。」
袁俞安拿出一份文書。
「戶部的文書。」
上面亦是我的名字,有它在,往後我從藥鋪進購藥材,就方便多了。
「謝謝。」
買地契還有醫館的裝潢,是我自己出的銀子。
袁俞安沒攔着,我倒也安心些。
沈思畫國公府前一鬧。
連着好些日子都沒聽到消息。
倒是蕭侯爺府。
蕭懷晏自從成婚摔倒之後,就一直閉府不出。
也不是他不想出。
而是腿疾再犯,連牀都下不了。
蕭父蕭母,又是進宮求太醫,又是張榜尋大夫。
最後依舊於事無補。
沒辦法求到了國公府來。
蕭懷晏堅持要親自來。
四個人用架子將他抬着。
在門口等了足有兩個時辰,袁俞安才同意讓他們進來。
「阿芷,你可還在怪我。」
見到我第一句,蕭懷晏是這麼問的。
我笑了笑:「不怪。」
他鬆了口氣:「那便好。」
「阿芷,你是不知,當時我聽到你落下懸崖的消息,我派人在崖底找了足足三天三夜,我亦是三天三夜沒閤眼。」
「阿芷,從前是是眼盲心瞎,惦念着和思畫的舊情,可自從你不見後我才知道,我心裏愛的是你。」
「我答應你婚書重新寫,嫁衣重新做,跟我回蕭府好不好?」
「不好!」
袁俞安在一旁忍了很久。
端着壺熱茶,走到蕭懷晏面前就開始倒。
滾燙的茶水盡數倒在他腿上。
疼得他嗷嗷叫:「你幹什麼!」
袁俞安:「給我爹敬茶,手抖,倒歪了。」
「你!」
「好啦。」
我走到二人中間,安撫着袁俞安坐下:
「人蕭世子是來求醫的,我合該爲他施上幾針。」
蕭懷晏頓時欣喜:「阿芷,你願意隨我回府?」
「回府就不必了。」
我拿出銀針,「就在這裏治吧。」
隨行的侍從聽見我說願意施以援手,忙將他的褲腳掀開。
上巨虛主四肢麻痛,可與他的腿疾相悖,扎不得。
我毫不猶豫紮下去。
疼得他冷汗直冒。
伏兔主下肢麻痹,也與之相悖,扎不得。
我又是一針下去。
蕭懷晏疼得慘叫。
我搖搖頭:「果然不行啊,才兩針就受不了。」
蕭懷晏漲紅着臉咬緊牙關,切齒道:
「我行,你繼續。」
好啊。
七八針下去,直接暈死。
水中淨手。
「擡回去吧,醒了若是還想治,明日再來,隨時歡迎。」
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
袁俞安探出個腦袋:
「扎暈啦?」
「還扎廢了。」我答。
有兩處穴位主人道,剛纔沒忍住,都紮了。
袁俞安臉色煞白,雙腿緊閉,捧住下腹:
「姐姐好凶,別扎我。」
-16-
半個月後。
醫館正式開業。
我張貼告示,凡是女子學醫,誠心者可免束脩,男子……不收。
並非歧視,世間男子的出路本就比女子多,不差我這一個,但她們差。
有了醫館,我自立門戶,便鮮少再去國公府。
袁俞安卻是日日前來。
不是頭疼,就是手疼腳疼。
其實我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亦承認,對他是特殊的。
可他是國公府的公子,我與他的身份懸殊,着實讓我不敢再去試一試。
然而今日,直到傍晚,袁俞安都沒有來。
鳴夏看出我的心思。
「小姐,你也喜歡袁公子,爲什麼不跟他講啊?」
「你們倆這樣,看得我都快憋死了。」
「要不然我去國公府幫您打探打探。」
我沒拒絕。
可她正要出去,門院傳來響聲。
來的卻是沈思畫,還有……當初撿到我的藥瘋子,石老頭。
她看着我,眉毛尖都要飛起來了:
「我的好妹妹,還認識他吧。」
如何不認識。
我緊握着拳頭。
我的醫術說是他教,不如說從他哪兒偷師來的更爲準確。
那些年,被強行灌藥的苦。
被他泡在藥缸裏的痛。
歷歷在目。
看穿我的憤怒,沈思畫昂着頭:
「看來是認識。」
「大家還不知道吧,我的好妹妹,自幼就被石老爺收養,孤男寡女,誰知道她是怎麼在石老爺手下討生活的。」
醫館裏還有不少我的學生。
沈思畫說得過於讓人遐想。
污言穢語足以淹死一個女人,原以爲前面兩次教訓能讓她收斂,沒想到還是想自我於死地。
石老頭搓着鬍子,眼神油膩地在我身上來回掃視:
「小徒弟,快過來,師父抱抱。」
我頓覺一陣反胃。
掩藏已久的記憶被牽出,十五歲的時候,他確實有想過侵犯我,可只那一次,我忍着噁心等他靠近,身上的藥味、惡臭味鑽入我鼻息,趁他放鬆警惕,我施出銀針,扎進他命門,才得以逃了出去。
「抱抱?你是還想被扎?」
話音未落。
院門再次被人踹開。
是袁俞安。
「他媽的,老子今天晚來一步,倒讓你這種雜碎闖進來了。」
說着,就是一腳踹向他胸口。
力Ţûₙ道太大,沈思畫也被撞倒在地。
「我不打女人,鳴夏動手!」
「好咧!」
「我也來。」
「加我一個。」
……
一旁的學生紛紛放下手中的書籍藥材,挽起袖子朝沈思畫撲過去。
至於石老頭。
從前都只見他嘻嘻哈哈,原來力道這麼大。
怕是搬鼎的力氣都使出來了。
場面一陣混亂。
直到徹底沒了慘叫聲。
袁俞安猶不解氣。
指着渾身是血的石老頭下令:
「來人,此刁民敢毆打本少爺,送官,即刻送官。」
石老頭被打得半死不活,又沒背景,真要被關在京兆府牢裏,怕是活不過今年冬天。
而沈思畫。
她想毀我名聲,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叫了輛馬車,就她這幅被打得凌亂的樣子,扔在鬧市裏。
-17-
喧囂落定。
袁俞安陪我收拾落在地上的書和東西。
有學生想上前幫忙。
鳴夏拉着她們往外走:
「走走走,都走,別添亂。」
院門被關上。
只剩下我們兩人。
好巧撿到同一本書。
我:「我……」
袁俞安:「我……」
我:「你先說。」
袁俞安:「你先說。」
「一起說。」
我:「我沒讓石老頭碰過我。」
袁俞安:「對不起,來晚了。」
空氣彷彿在此刻凝結,靜得我都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袁俞安粗粗吐了口氣:
「阿芷,我今日進宮請旨了。」
「你要娶我?」
說完,我就後悔了,嘴怎麼比腦子還快。
袁俞安卻是欣喜不已:
「阿芷姐姐願意嫁給我?」
「可我不是求的指婚。」
我欲哭無淚,尷尬地抓着書皮,現在挖個洞鑽進去還來得及嗎。
猙獰的表情倒是讓袁俞安慌了神:
「不是,你聽我解釋,我請旨,請的是袁夫人被封誥命的聖旨。」
「你知道的,我不是原來的袁俞安,他的功勞我不能佔。」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我又不娶皇上,跟他求婚幹嘛,這種事,應該問你啊。」
「若是你不願意嫁,皇上又下了旨,那不成道德綁架了嗎?」
「總之,我不會在還沒經過你同意時,擅作主張將你置於兩難之地。」
聽他一口氣說了大堆。
我的臉怕是已經紅到耳根子了。
「所以,你願意嫁給我嗎?」
他怎麼還在說。
不對,他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我推着他往外走,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
「你先出去。」
袁俞安倒是打開了話閥子。
「阿芷姐姐,那我明天再來問你。」
——
春風捲過長街,桃花綻滿枝頭。
今日袁俞安是心口疼。
我給他把脈。
他湊到我耳邊,輕聲問:
「阿芷,今日可答應嫁給我。」
「好。」
我輕輕點頭。
袁俞安僵在那兒:「答……答應啦?!」
他這反應是什麼意思?
我沒好氣地瞪着他:
「是你自己寫來放在書房的啊,九十九天追求計劃,今天正好是九十九天。」
袁俞安悔不當初:
「早知道你這麼理解,我就該寫九天,幸好沒寫九年。」
什麼九天九年的,隨了他的心意,好像還挺可惜的樣子。
男人心思真難猜。
-18-
三書六聘,定下黃道吉日。
沈府有人舔着臉來。
還沒進門,就被袁俞安給趕了出去。
「去去去,別什麼蛇蟲鼠蟻都來攀關係,嫁妝聘禮我自會給阿芷備齊。」
我沒讓他備。
這些時日,醫館的營收已是足夠。
他便將那些田間地鋪全添進聘禮裏。
成婚當日。
十里紅妝,萬人空巷。
袁俞安跳下馬,要抱着我上花轎。
我抓着他的衣袖。
他湊到我耳邊:「怎麼,擔心我抱不起?」
「放心,我可沒有不行。」
話音落下。
他攔腰將我抱在懷中,坐上花轎。
吉時到。
袁夫人竟從寧州趕來了。
高堂之上,她的眼神已然清明,卻繾綣着哀傷。
拜高堂時,她低聲說了句:
「安兒若是還在,娶妻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吧。」
……
半年後。
剛剛梳妝好,換上的四喜如意裙,旖旎在腳下,又被弄亂了。
袁俞安從身後抱着我。
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點在我肩上。
我軟綿無力,推了推他的手。
「別鬧了,再不走,醫館裏的病人和學生該等急了。」
他不依。
咬在我肩上,滑到耳邊。
音調低沉,嘶啞動人:
「我也急。」
「姐姐,再疼疼我好不好?」
……
番外(袁俞安)
-1-
我叫袁俞安。
很巧。
穿越到這人身上,他也叫袁俞安。
更巧的是,他同我一樣,爸死得早,和媽媽相依爲命。
剛穿進這具身體,原主的靈魂還沒完全消散。
他能和我說話,但他不愛說話。
後來我看到他娘,大概明白了。
窒息式教育,給孩子管自閉了。
但即便是這樣,原主還是很愛他娘,看到他因爲中箭變得神志不清,也會傷心。
有一晚,他和我說,想讓我替他給娘寫封信。
我以爲他會在信中宣泄自己多年來被禁錮的情緒。
然而沒有。
字裏行間都是回憶他孃的好,寫到最後一句話是:
「娘,安兒不怪你,沒能伴你到老,是我不好。」
他還有一個心願,十八歲那次軍功,他想給他娘請封誥命。
交代完這些,他的靈魂也徹底消散。
至於我是怎麼死的Ŧųₜ。
高速車禍,媽媽將生機留給了我。
可傷勢過重,沒能活下來。
昏迷的時候,護士跟我念了一句媽媽留下的話。
她希望我能帶着她的那份,笑着活下去。
所以當我看到原主的娘,喚我兒子,擔心我着涼,叫我多穿些時,我忽然不想那麼快告訴她真相,想多陪陪她,自己盡孝也好,亦或是幫原主盡孝。
-2-
每日被裹得像只熊的日子,眨眼就過了一月。
期間,袁夫人固執地認爲我得了瘋怔,找了無數個大夫給我看診。
倒也不錯。
偶爾給那些大夫開開玩笑,當熊的日子也沒那麼無聊。
誰知,今日來的是個小姑娘。
姑娘的模樣也就十六七歲。
卻總沉着臉,皺着眉,哪有少年的朝氣,更像是二十六七歲的樣子。
我忍不住叫她姐姐。
不過小姐姐一股子牛勁兒。
嬤嬤都告訴她真相了,讓她走,她還非要留下來,說什麼不會讓我死。
真當自己是霸總啊。
隨便吧,她要治就讓她治。
知難而退,總會離開的。
但我真沒想到,小姐姐聰慧啊,在這個時代,竟能道出換魂新生這樣的詞。
令我刮目相看。
莫非她也是穿越來的,在和我演。
我出言打探,可她不願意告訴我她的故事。
沒關係,我可以自己去查,經過她的同意。
我找到她的丫鬟。
丫鬟嘴嚴,廢了好多口舌纔打聽出來。
原來不是穿越。
原來她總是愁眉苦臉,是因爲從前過得這麼那麼苦啊。
別的不說,我就見不得壞人笑。
我想去京城幫她,這種感覺很奇妙。
臨走時,我將原主給袁夫人的信留在錦盒裏,讓她過幾日再打開來看,還跟她說,我是去京城治病。
這不到京城不知道。
一到,才發現沈家和蕭家當真是無賴中的下九流。
吸着小姐姐的血肉,大操大辦的結婚。
忍不了忍不了,我要上去揍他們。
小姐姐攔住了我,跟我說:
「打人有損顏面,不如你想辦法,讓新郎官將新娘子抱起來。」
我當時還沒懂。
等看着姓蕭的當衆摔成狗喫屎,明白了。
確實比打架好看多了。
姐姐有志氣,我喜歡。
等等, 我剛剛說什麼?
我喜歡?!
啊啊啊, 我喜歡什麼, 喜歡她嗎?
我死的時候也纔剛滿二十歲,還沒談過戀愛呢。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
不對,我們都相處了半個多月了。
那就是日久生情。
媽媽啊,我好像戀愛了。
還是古人,難怪我小的時候就歷史成績好。
-3-
姐姐叫阿芷。
好聽。
她說她比我小。
不管,我就要叫她姐姐。
哦不,娘子也行。
但她若是不喜歡我怎麼辦。
身邊的小廝看穿了我的心思。
跟我出謀劃策:
「少爺, 您有軍功在身, 向皇上求一旨賜婚,還不是手到擒來。」
不行不行。
軍功不是我的,佔了人家的身份, 已是對不住了。
若還佔他的軍中,那我和姓蕭、姓沈的有什麼區別。
再說了, 要不要嫁給我一事,該是問當事人本人,而非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去求誰賜婚;若人家不願意嫁, 那不成道德綁架了。
還是用我自己的方法吧。
以前看的偶像劇男主都是怎麼追女主的來着?
天天去找她,送早餐、午餐、晚餐。
好, 就這樣。
可姐姐開了醫館, 還要帶學生, 太忙了。
根本沒時間好好坐下來陪我喫頓飯。
於是我就改成了裝病。
她終於有時間, 多多給我說話了。
蕪湖!我真是個戀愛小天才!
-4-
今日終於排到了我進宮求見。
那就只能晚點去醫館找姐姐Ţū́₀了。
先去把原主的遺願了了, 爲袁夫人請封誥命。
皇帝好威嚴。
皇帝話好多。
皇帝好官方。
……
終於結束了。
我緊趕慢趕去醫館,沒想到碰上沈思畫帶着人販子來鬧事。
好啊,我正愁沒機會在姐姐面前展現我英勇的身姿。
他們倒是自己送上門來。
我一個左踢腿,一個右勾拳。
都給老子去死。
打完了,手真痛。
想要姐姐吹吹。
可是滿地狼藉,還是先幫着收拾吧。
從前只覺得醫館人多鬧哄哄的,現在人都走了,突然好安靜。
啊啊啊啊!
我們撿了同一本書。
姐姐摸到我的手了。
「那個, 我今天去請旨了。」
「你要娶我?」
「不是……」
啊啊啊啊啊!
死嘴快停下, 在說什麼。
我就是想娶她啊。
別慌別慌,等我慢慢道來, 細細解釋。
完了完了。
姐姐徹底生氣了, 還把我推出去。
沒關係,失敗乃成功之母。
我擬定 B 計劃。
《九十九天, 追求計劃!》
在這九十九天裏, 我每天都去醫館。
每天都問姐姐要不要嫁給我。
好苦惱, 三十六天了,她還是不答應。
不過也有一個好消息。
冊封誥命的聖旨傳到寧州,不久之後寧州也有書信寄來。
是袁夫人身邊的嬤嬤寫的。
她說袁夫人忽見大好, 讓我不要擔心。
還有一封, 是袁夫人寫的。
只有一句話:「替安兒好好活下去。」
好吧, 這也算是給我坎坷的愛情之路一點好的慰藉。
……
終於,到第九十九天。
計劃 C 都寫好了。
我開口問姐姐時,她竟然水靈靈地同意了。
就這麼同意了。
我問她爲什麼。
她竟然說, 看我寫的九十九天,以爲當真要等到第九十九天。
好了。
計劃 C 的名字我有了。
就叫:與阿芷相伴到老,一百年。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