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歸來

我娘是個女土匪,我爹是他搶來的小郎君。
被朝廷招安的第五個年頭,孃親在戰場上被人一箭穿心。
孃親死後,爹爹官拜丞相,又入宮做了太子太傅,我也跟着風光無限,一時榮寵非常。
世人敬他清風明月高不可攀,憐他墜入凡塵,被女土匪磋磨多年。
只我知道,太傅越席玉,是這世間唯一一個歇斯底里,不擇手段的瘋子。

-1-
我娘死在離我爹十步遠的地方。
酉時三刻,被人一箭穿心。
背叛她的是她的摯友,拉弓的是她救下的小兵,下令的,是長安城裏權利最高的那位。
爹爹抱着孃親枯坐到天明,昭昭明月撒下,隔絕了生死的那一道門。
太陽昇起時,爹爹起身,一手拉着我,一手背上孃親。
他捂住我的眼,一滴雨水落在了我的額頭。
是溫熱的。
是爹爹的血淚。
「囡囡啊,記着了,四月十二,長陵渡,你看,酉時三刻,太陽正好西落。」
我點頭,狠狠的抹去臉上的淚。
「嗯!」
那一場戰役,只死了一個將領。
只有,越席玉的妻子
孃親的棺槨回皇城時,百姓跪在地上恭迎將軍回城。
裏面不乏有鄙夷之聲。
他們看不上我娘是個土匪。
亦或是說,他們不肯承認,爲他們保家衛國的是個女子。
他們寧願把這份功勞,安在我爹這個軍師的頭上,也不願承我孃的一點情。
「不過一個女土匪,跪她做甚?」
「傳的那麼神,還不是死在了戰場上。」
「三萬大軍,獨她死了,這不就是無能嗎?」
我從馬上微微垂首,看向發聲的那人。
那人似有所感的抬頭時,我衝他歪頭一笑,眼神空洞的望着他,好像在看一個死人。
那人打了個寒顫,摩挲着手臂:
「一個女娃,戾氣這麼重做甚?」
我收起笑,抬手扭了扭脖子。
「姐姐。」
我聞聲回頭,就見一個小女娃跟着我的馬跑,小辮子一甩一甩的,朝我伸出手。
肉肉的手上正握着一串糖葫蘆,她笑着說:
「姐姐,我給你喫好喫噠~你別不開…」
話沒說完,就被她娘跪着抱走了。
我低頭,看着手裏的糖葫蘆,握緊了手裏的繮繩。
糖葫蘆,紅色的,曾是我最愛的顏色。
可那天的紅色,是孃親的血和爹爹的淚。
思緒回籠,我釋然一笑,將糖葫蘆塞進嘴裏。
再喫一次吧,以後,都要是這種顏色了。
遊長街時爹爹不在,回來時一身藏青色的官服,下人來報,說爹爹升了官。
我點頭,趁葉落之時拉下弓箭,那一片葉子被穿過,帶着血肉沒入了靶心。
入木三分,卻也不敵我娘。
「射的好!」
我抬頭,看牆上正衝我笑着的謝無期,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他是長安城裏有名的紈絝。
只看了一眼,我轉身就走,謝無期急了,跳下牆頭就開始追我。
「越曖陽!」
越曖陽,我的名字。
越曖陽,越愛楊。
這個俗氣的名字,一聽就是我娘起的。
據說當年我娘生完我,忍着要昏過去的痛,把杯子扔向默不作聲表示反駁的爹爹。
「越席玉!老孃的閨女,就要叫越愛楊!」
說完大口喘着氣,手緊緊的握住了被子,汗珠順着額頭落下,就是倔強的不喊一句疼。
爹爹一看孃親疼的不行,忙從牆角跑過去將孃親抱在懷裏,他不善言辭,急壞了也只是眼角通紅:
「知道了知道了,你別動怒。」
說完,他拿着袖子擦着孃親的額頭。
在宣紙上寫下我的名字時,爹爹忽然有了勇氣,當着我孃的面,把我的名字改成了越暖陽。
可因爲一心撲在孃親的身上,暖字寫成了曖。
曖——昏暗不明。
飽讀詩書的越席玉,就這麼草率的給女兒定下了名字。
於是到了長安城後,我被世家子弟嘲笑,說是因爲爹爹不愛孃親,纔會取了個這麼個名字。
其實恰恰相反,我——是他們相愛的證明。
謝無期是第一個拿我名字打趣的人,也是第一個維護我的人。
我從土匪窩子出來,最看不上的,就是這種回頭。
以爲是救贖,是幸運,其實,不過是打你巴掌的那個人可憐你,又給了你顆甜棗當做恩賜,自我感動罷了。

-2-
「越曖陽!你再不停下,我叫我爹給你爹使絆子!」
聞言,我緩緩停下腳步,皺眉轉身的瞬間,一個平安符映入眼簾。
謝無期笑盈盈的,抬手晃了晃。
「不知你何時再上戰場,我給你求了個平安符,帶着爺的祝願,你必能平安歸來!」
我木然的看着那個平安符,好久,久到謝無期笑意退去,我忽然道:
「沒用的。它救不了任何人。」
如果有用的話,我爹跪了千階求來的平安符,又爲什麼護不了孃親。
都是假的,全是騙人的。
那年孃親回到長安城後舊傷復發,高燒不退,連太醫都沒有辦法。
爹爹陪了孃親好久,久到我每次睜眼,他都是抱着孃親的模樣,那雙手從未鬆開過,甚至有時顫的連杯都握不住。
我不是很瞭解爹Ṱũ⁶爹和孃親的那段過往,可在我的記憶裏,孃親總是藉着玩笑控訴爹爹不夠愛她,可話說出口的時候,眼底的落寞怎麼都藏不住。
那年的長安城連着下了三天的大雨,大雨磅礴的夜裏,爹爹忽然衝出門去,於長安寺一跪一拜了整整千階,於天矇矇亮時,求到了那個平安符。
他小心翼翼的綁在了我孃的脖子上,俯身親吻她的額頭。
額頭上的血跡連着雨水滴落在孃親的臉上,爹爹顫聲說着對不起,拿着帕子給孃親擦乾淨。
遺憾的是,那份過於磅礴的愛,孃親沒能看到。
她醒時,爹爹正巧去換衣,孃親嘆息一聲,眼底流露出失望。
我撲到孃親懷裏,把平安符的事情告訴了她。
出乎意料的,孃親哭了,哭的撕心裂肺,手緊緊的握着那個平安符。
因爲惹哭了孃親,我得了爹爹一陣的冷眼。
面前的平安符緩緩被放下,我低着頭,在謝無期受傷的目光中說:
「抱歉。」
一陣風吹過,落在我們之間,我們誰都沒有再上前。
謝無期忽然牽上我的手,執拗的把平安符放在了我的手心。
「本就是爲你求來的,今日給了你,扔了我也不在意。」
說完,他轉身離開。
我盯着那個平安符,也轉身,一抬手,把它丟在了草叢裏。
回京的第三天,孃親的副將唐銘前來拜訪。
我看着他將他的兒子領到我面前,讓他叫我的小名。
「這是你婉婉妹妹。」
「婉婉妹妹。」
唐行眼含精光的看着我,黝黑的手就要上去拉我的小臂。
我側身躲過,冷聲道:
「你這手不想要了嗎?」
唐行一愣,隨即換上一副不屑的表情,他對我這般輕薄無禮,唐銘卻自始至終都在看着。
當年求我娘救他母親時,他可不是這樣的。
人心,到底是捉摸不透的東西。
我抬起頭,笑着同唐銘道:
「伯伯,您快去找我爹吧,晚了他該急了,唐行表哥就交給我照顧吧。」
唐銘一聽,立即笑了,他習慣性的朝我彎腰點頭,眼裏卻帶馴服的快感:
「好好好,我這就去!」
從一個小兵走到今天,榮華富貴就在眼前,唐銘怎麼會甘心屈居於我娘之下,知遇之恩怎麼抵得過他的野心。
只是沒想到,剛回京城,他的狐狸尾巴就露了出來。
有勇無謀的玩意,竟敢來覬覦我的姻緣。
且先看你有沒有命走的出這將軍府。

-3-
唐銘走後,我笑吟吟的看着唐行,拉上他的手:
「表哥,我們換個地方聚一聚」
唐行忘了我剛剛恐嚇他的模樣,只點頭哈腰的說:「好好好!」
他摩挲着我的手,臉上的贅肉笑得一顫一顫。
我拉着他,轉身走進了我的閨房。
拿白綾覆上他的雙眼,繩子綁住他的四肢,我坐在桌上,把玩着匕首。
「表哥,我有些想我娘了。」
唐行沒感覺到危險,他堪堪收起口水,期待着說:
「婉婉,斯人已逝,向前看吧。」
「可我實在想的緊,表哥就替我下去看看吧。」
我笑着,抬手把匕首刺進他的手心,與此同時,把一塊布塞進他的嘴裏。
拔出匕首時,鮮血噴到了我的臉上。
我興奮極了,俯身在他耳畔說:
「當年你做逃兵之時,可有想過會死在海晏河清的今日?」
「三千將士因你而雪地埋骨,表哥,你和你爹一樣,是個白眼狼啊…」
唐行掙扎着,白綾上沾了他的淚,汗水從他的額角流下,兩腿中間,已然溼了一片。
「$爹&%¥放過*^#!」
「哦。」
我笑着拿匕首拍了拍他的臉,輕劃過他的頭頂:
「你爹也要死啦!」
父親殺父親,孩子殺孩子。
我笑着,把匕首貼上他的脖頸,緩緩哼着歌:
「第一個。」
鮮血糊了滿臉,我抬手,將匕首扔給面前的黑衣人:
「扮的像一點,不要露出馬腳。」
「是。」
一年前,臨歧關一役,唐行受命埋伏于山腳下,不顧衆人勸阻在夜間燃火取暖,火光引起了敵軍的注意。
當時撤退已來不及,三千將士爲他開路,要他回去傳遞情報,可他離開的第一步,邁向了與軍營相反的方向。
那天夜裏下了大雪,三千人無一生還,雪地埋忠骨,可他們本不該死。
黛青推開門時,我正坐在窗前逗着謝無期送來的鸚鵡,小東西笨的很,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黛青皺眉,抬手捂住鼻子:
「小姐,這什麼味啊?」
「一時沒注意, 叫這小玩意拉在了被子上。」
她點了點頭,朝我遞來一個請帖。
「三日後,太后設宴,要請小姐去呢。」
說完,黛青憤恨的跺了跺腳:
「太后好像有意把公主許配給尚書大人,我們將軍剛走,就上趕着過來塞人,也不嫌丟人。」
我摩挲着手裏的請帖,默不作聲的看向正安靜進食的小鸚鵡。
哪裏是賜婚,明明就是監視。
他們殺了越席玉的妻子,又怎麼會真的相信越席玉的忠心。
可惜紅衣絞旗楊家將,舌戰羣儒越家郎。
腐朽沒落的謝氏皇權,沒了楊家將,又怎能失了越家郎呢?
「黛青,我去找爹爹,門就不要關了,散散味道。」
「是。」

-4-
進門時,爹爹正巧在看醫書,看我灰頭土臉的進來,目光落在我懷中的女兒紅上。
「你纔多大就想喝酒?小心你娘…」
話語戛然而止,悄無聲息的落在地上,爹爹霎時紅了眼,朝我道:
「抱歉。」
我笑着接下那句話:
「若是我娘,怕是要打的我滿地求饒了。」
我幼時不聽話,從土匪窩子出來,總是跟着幾個叔叔伯伯混在一起,上房頂,掏鳥窩,什麼都幹過。
有一次偷偷下山,路遇被拐的少女,叔叔伯伯衝在前頭,我邁着小短腿跟在後頭,一個沒站穩,頭朝下摔了下去,不僅摔沒了一顆乳牙,還喫進了一嘴的土。
孃親和爹爹向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但那天我娘氣瘋了,先是把叔叔伯伯們揍了一頓,提着拳頭就氣勢洶洶的朝我走來。
「越曖陽!」
我一哆嗦,小胖手捂住眼睛不再看她。
爹爹見狀,衝上去就把孃親扛在肩上,朝裏屋走去。
寨子裏的人驚的說不出話,揉了揉眼睛,最後掰過我的肩膀問我:
「丫頭,你爹把你娘扛進去啦?這越席玉ƭű₌瘋了?」
第二天一早,孃親小臉紅撲撲的,問我要不要下山去玩。
寨子裏的人又說:「丫頭,你爹這是犧牲自己救你呢!」
犧牲聽起來就是個痛苦的詞,可我爹分明是笑着的。
9 歲那年,寨子被朝廷招安,孃親穿上鎧甲,開始上陣殺敵。
世人說我娘李代桃僵,牝雞司晨的時候ƭü₇,我娘把紅纓槍遞到我的手上,朗聲道:
「丫頭!孃親今天交你第三招!」
直到我挽了個劍花,一記回馬槍抵上謝無期的脖頸,我看着我那柔弱的老父親,終於發覺,或許爹爹真的是孃親搶來的。
給孃親綰髮的爹爹打了個顫,抬手將身上的披風蓋到孃親身上,孃親哼唧一聲,含着醋意道:
「不過回京幾天,世家小姐的眼睛要粘你身上了,越席玉,你可真是受歡迎。」
爹爹嘆息一聲,選了個孃親最愛的簪子,插了上去。
「楊素衣,你明知我心。」
傻爹爹,孃親想讓你說一聲愛她呀。
會了紅纓槍之後,我越發的不可收拾,會偷偷的跟去戰場,和爹孃一起上陣殺敵。
敵軍看我小,就專衝我來,可我沒我娘正直,陰招一個接着一個,有些人沒到我眼前就被細線割了喉嚨。
一直上戰場,一直被孃親發現,一直在被打。
我曾挖了她埋在寨子裏的女兒紅,因着年紀小,喝了幾口便醉了,剩下的皆餵給了那片土地。
孃親知道後,一邊打着我的屁股,一邊叫人去請郎中。
我不服,就還嘴,於是晚上睡時,屁股上留着兩道鮮紅的手印。
可若今日,孃親真的能再打我一次就好了。
我必然,不會再還口。
爹爹最後也沒喝那罈女兒紅,他站在院子裏,皎潔的月光撒下,給他整個人鍍上了一層清冷的光。
我知道他爲何沒喝,爹爹不勝酒力,他怕喝醉了看見孃親,他怕孃親看到他如今的模樣會不高興,他更怕看見她,會捨棄一切隨她而去。
猛然間,爹爹回頭,他看着書案前的我,脣角掛起了一抹笑,他踉蹌着上前一步,再抬頭時,眼底的光漸漸熄滅。
原先,孃親總是趴在書案前看他寫字,眼睛亮晶晶的,說她最愛爹爹。
他明明沒喝酒,卻醉了。

-5-
我赴宴之時穿了一身青衣,同爹爹一身藏青色的官袍遙相呼應。
兩輛馬車,一輛進宮面聖,一輛入宮赴宴。
行至宮門前,有一內侍攔住了我的去路。
「車內何人?」
黛青答:「楊將軍之女前來赴宴。」
「楊將軍?」
那內侍輕嗤一聲,手中的拂塵甩了又甩,夾着尖銳的嗓音道:
「本朝哪有楊將軍,青天白日,天子腳下,竟有人說起胡話來了?」
「你!」
黛青起身要去教訓他,卻被我拉住,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着急道:
「人都欺負到家門口了,我們將軍怎可受此侮辱,小姐!」
我點頭,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來。」
下一秒,我換上一副凶神惡煞的表情,藉着馬車的力,一個飛踢,踹中了內侍的胸口,那內侍躲閃不及,蹭着地面飛出三米遠,最終嘔出一口血來。
我叉着腰,聲音洪亮到整個宮門響着迴音:
「你個老不死的,竟然敢侮辱我娘,狗雜種,拿命來!」
我拾起袖子,走近身子不斷後移的老太監,目眥欲裂的抬起手:
「狗東西,受死吧!」
「婉婉!」
我一愣,堪堪收起要砸下去的手,不情不願的朝來人道:
「長懷伯伯,他辱我孃親。」
當今安王謝長懷,我孃的摯友。
謝長懷屈指敲了一下我的額頭,寵溺道:
「天子腳下,豈能容你放肆?婉婉 ,子不教,父之過,莫要讓你爹揹負罵名。」
「可他…」
他抬手捂住我的嘴,朝我搖頭:
「伯伯會向太后稟明。」
我皺着眉思考了一會兒,猶豫道:
「那…行吧…」
謝長懷摟着王妃從我身邊經過時,那王妃朝我翻了個白眼,同謝長懷耳語:
「不過走了一年,越發像楊素衣那個悍婦了。」
謝長懷似是輕笑一聲,聲音很小,但我是習武之人,自然聽出了話裏的嘲弄。
我微微轉身,看向竭力喘着氣的內侍,目露寒光。
那內侍一驚,連滾帶爬的跑向太后宮裏。
我到時,太后,公主,世家小姐都已就坐,場上已沒我的位置。
我抬頭,看向太后身旁的內侍,復又看向上位的太后。
「鎮國將軍之女越曖陽,給太后請安。」
太后冷眼看我,突然厲喝道:「跪下!」
我領命,跪在地上。
「你乃越席玉之女,何以冠上她楊素衣的名?」
「越曖陽,你將老祖宗的禮法置於何地?」
「老祖宗的禮法可有教人不認生身母親?太后娘娘,我沒學過幾個字,倒是不知世間竟有這樣的道理了?」
太后被我一噎,當即反駁:「你又同那些人不一樣,你父親乃當朝尚書!請安時就該說,尚書越席玉之女,而非她楊素衣!」
我挺直腰板跪在地上,繼續問她:
「那作爲一國太后,太后娘娘也將母親拋在身後嗎?」
「我父之妻,婉婉之母,鎮國將軍楊素衣,如何就成了不能提的人了?!」
「越曖陽!」
太后氣急,把琉璃盞摔向我,玻璃觸碰到地上四分五裂,鋒利的碎片劃傷我的臉頰。
她看着我,卻不知是在透過我的眼睛看誰。
她只是聽不得將軍兩字罷了,在世人眼中,只有男子纔可上陣殺敵,女子就是要被束縛在後宅之中,守宅院,留香火。
所以當有人衝破束縛,打破他們根深蒂固的思想時,那就是離經叛道,就是活該被世人口誅筆伐,就不該存在於世間。

-6-
我狼狽的模樣看得有些人開心的很,互相耳語笑着我如今的落魄。
我抹去臉上的血跡,就要起身反駁。
「祖母。」
一片嘲笑聲中,那道淡然的聲音格外清晰,看夠了戲的公主起身,向太后行禮:
「時候不早了,快些開宴吧。」
說完,她那雙淡漠的眼睛看向我,朝我道:
「婉婉妹妹,坐到本公主身邊來。」
她起身,爲我挪開了一小塊位置。
「鬧夠了,就過來。」
太后欣慰的點頭,對着她道:
「有當家主母的氣勢了,翎兒,以後到了越家,切莫讓外人欺負了去。」
說罷,眼睛又暗含威脅的看向我,我不情願的起身,坐在公主的身旁。
觥籌交錯間,大家歡聲笑語,樂聲不止。
謝翎羽忽然湊過來,給我倒了一小杯酒。
「你裝的不錯。」
我毫不意外的接下那杯酒,同她虛與委蛇:
「什麼?」
謝翎羽嗤笑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越曖陽,不管你惹怒太后的意圖是什麼,你要知道,我無意做你爹的續絃。」
她睜着那雙含情目,手輕飄飄的指着我原先跪着的位置:
「昨夜,我的心上人,就死在那個位置。」
「你娘告訴我,人生來就是要爭一爭的,爭一個是非對錯,爭一個命由己身,我爭了,最後卻輸的很慘。」
她忽然傾身上前,酒氣噴灑在我的臉上,朝我勾脣一笑:
「她錯了,我以良善待人,不曾做過一件壞事,只情之一字,違背太后之願,她便折了我的翅膀,殺了我的愛人。」
「那我便爭一個天翻地覆,爭一個是非對錯由我主宰的世界。鎮國將軍之女越曖陽,你會幫我嗎?」
我挑眉,抬起酒杯與她相碰。
說愛未免太過蒼白,長安公主謝翎羽,在冷宮生活十年,原先,活着是她唯一要做的事。
後來生母慘死,她被接出冷宮,被當做和親的棋子送至別國,往後三年,戰爭起,我孃親自把她接了回來,於是她又做了六年的提線木偶 。
壓抑了太久,總要找一個藉口發瘋,以告慰這二十年的苦楚。
今早離開時,爹爹曾對我說:
「丫頭,長安公主謝翎羽可與之相交。」
「切記不可意氣用事,不可聽信旁人。」

-7-
離開時,我在衆目睽睽之下冒犯太后的事已經傳的人盡皆知。Ŧṻ⁼
御花園中,皇帝見我來先是一愣, 隨即掩去眼裏的厭惡,同我爹打趣:「倒是像楊將軍。」
謝長懷也說:「是啊,同素衣越來越像了。」
爹爹只溫潤的笑着,惹得來往的宮人側目。
我在不遠處向他們行禮,卻被謝無期拍中肩膀。
「越曖陽,好久不見啊?」
我皺眉 ,一把拍開他的手。
「登徒子,離我遠點。」
謝無期也不惱,只把一支海棠插在我的耳間,傲嬌開口:
「京城的第一隻春海棠,我給你摘來了。」
在皇帝面前表露愛意,他是要告訴皇帝,秦王府在護着我,他謝無期就在我身後。
果然,皇帝的臉色已經有些變了。
謝長懷見此,脣角一勾,朝皇帝道:
「少年心性,也叫人羨慕。」
「不過,陛下,瓊州水患之事,想來洛珩去是最好不過了,洛珩和素衣,不就來自瓊州嗎?」
越席玉,字洛珩,取自: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聞言,皇帝看向身旁的爹爹,爹爹當即請命:
「陛下,瓊州水患交給臣,請您放心。」
「那就,勞煩愛卿了。」
爹爹彎下腰,朝皇帝一字一頓道:
「臣必當,鞠—躬—盡—瘁。」
看似一片祥和之中,耳邊忽的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音。
我心下一緊,眼睛環顧四周。
果然,有一人藏至暗處,正緩緩拉開弓。
「謝無期,蹲下。」
謝無期也發現了那人,於是乖乖蹲下,幾乎是立刻,箭矢射出。
我立即上前,藉着謝無期的力,飛身上前,一把抓住劍身,反射回去。
一聲悶哼,我再回頭去看,竟叫那人跑了。
等轉身時,就見爹爹擋在皇帝身前,大喘着氣。
他幾近瘋魔的把皇帝左右翻看,嘴裏呢喃着:
「沒事…沒事就好,陛下…你可不能出事啊…」
皇帝感動極了,當即賞尚書大人黃金千兩。
我也一陣後怕的拍拍胸脯,在謝無期複雜的目光中起身離開。
走出宮門後,謝無期憤恨的跟進我的馬車,朝我大喊:
「你寧願護着陛下都不護着我!」
我不可置信的說:
「你這說的什麼話?你能有他金貴?他死了我和我爹怎麼辦!」
「能怎麼辦?你嫁我呀!我養你們!」
「做你的青天白日夢去吧!」
我氣極,一腳給他踹下了轎。
見謝無期離開,黛青歪頭打量了我一會兒,糾結的說:
「小姐啊,你今天就像將軍說的,有勇無謀的莽夫一樣,見人就創,一點都不可愛。」
我無所謂的點頭:「是呀,我今天就是個莽夫呀。」
距離上次回京已有一年,我是何模樣,是何心性,全由旁人一雙眼睛定奪。
眼睛是不會騙人,可人從來不是純粹的動物。

-8-
爹爹這幾日在書房不知在搗鼓些什麼,醫書代替了四書五經,已經有滿滿的一架。
另外還有兩間暗室,一間暗室裏放着孃親的舊物,和滿屋巧笑嫣然的孃親的畫像,最中間,供着孃親的紅纓槍,爹爹時常在那裏待上一夜,才至而立之年,已然有了白髮。
另外一室…可就別有洞天了。
有一日爹爹赤着腳跑出來,三千青絲散落,一身白衣有如鬼魅,青天白日,他幾乎是把醫書懟到了劉太醫面前:
「劉太醫,你看看,你看看,這味草藥,過量食之會如何?」
劉太醫被嚇了一跳,顫顫巍巍的答:
「此藥過量食之,會引起驚厥甚至死亡,尚書大人…怎麼看起醫書了?」
爹爹笑着,聲音如三月春風:
「明日就要啓程前往瓊州,水患已致百人遇難,看一些醫書,總能起到一些作用。」
劉太醫瞭然,對着醫書便滔滔不絕的給爹爹講着各種藥理。
我靠在樹下,看着這樣的爹爹,忽的想起以前,孃親纏着爹爹要給爹爹束髮。
爹爹也像今日這般,三千青絲散落,一身白袍宛若仙君,他抬手輕抵住孃親的額頭,聲音帶着笑意:
「楊素衣,別想讓我出糗。」
彼時楊花落盡,飄飄灑灑環繞在兩人周圍,是獨一份的浪漫。
可那日,爹爹還是讓孃親束髮了,他就那麼頂着被束的亂糟糟的頭髮,在寨子裏走了一整天,也在無人處拉着我,朝我道:
「丫頭,你娘給我束的發,你有嗎?」
真真是,討厭死了。
臨行那天,我讓黛青帶人偷偷跟着爹爹。
即使有叔叔伯伯們護着,敵人在暗,我們在明,還是穩妥爲上。
「丫頭。」
爹爹摸了摸我的頭,脣角蕩起一抹笑來:
「我們要走到頭了。」
「嗯!」
爹爹走後一個月,皇帝和太后忽然一病不起,安王謝長懷攜皇令,代理朝政。
又一月後,謝翎羽來信:
「三日後子時,謝長懷將逼宮造反,宮內御林軍一千七百餘人,聽從調遣。令,謝無期不知何時,也中了毒,他不在計劃之中,亦或是擾亂計劃之人,吾弟良善,煩請先生留他一命。」
本在窗邊喫食的鸚鵡飛到信上,爪子按在謝無期的名字上,歪頭看我。
我笑道:「喫裏扒外的小東西。」
謝無期確實不在計劃之中,可讓他牽連進來的,恰是我爹。
讓我於他有恩,若有朝一日我遇難,教他能記得昔日的愛慕與恩情,能夠幫上我一把。
因爲他身後,是秦王府。
我也去找爹爹詢問過原由,只得了這樣一句話:
「丫頭,世間之事,不過一報還一報。」
一報還一報,他是我初來長安城時,嘲弄我的第一人。
我守着爹爹的書房過了三天,直到第三日早,有人來請我進宮。
皇帝太后尚在昏迷,安王失蹤 ,太子年幼,現朝中,謝翎羽獨掌大局。
她見我來,扔給我一壺好酒。
我們相顧無言,只等着子時到。
謝翎羽忽然道:
「把這紅纓槍弄進來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她當年救我出來時,坐在高頭大馬上,提着槍,一把就將我撈在了懷裏。」
「我那時裝瘋,便抬頭問她,你是來搶親的嗎?結果她說…若我是個男子,搶一次也無妨,可惜家裏有個愛喫醋的夫君,公主殿下,臣怕是搶不了。」
「怕我尋死,她便給我講你們的趣事,給我講景朝哪裏的景色最美,她告訴我,既得一次新生,便該捨棄過去,爲自己活一遭。」
她看着我,正色道:「是她把我從深淵裏拽出來,今朝萬事具備,你定要把害她之人斬於馬下。」
子時鐘聲響,外面開始有兵戈交刃的聲音,我提着槍,轉身應她:
「你且看着。」
謝長懷終究信了我的「有勇無謀」,一路越過公主殿,直往養心殿而去。
畢竟在他眼中,公主是他的盟友,會替他殺了我。
因着急功近利,他只帶着零星的幾個人來到殿門外,看見我時,他眼裏閃過一絲陰狠。
「婉婉,你讓開,等長懷伯伯登上皇位,就封你爲公主。」
「你讓開,我要爲你娘報仇啊…」
我嗤笑一聲,將紅纓槍指向他的胸膛。
「報仇?謝長懷,你慫恿皇帝下令殺我娘,現在還要誆騙我爲你賣命?未免想得太美了些。」
見我拆穿他,謝長懷也丟了他的僞善,他抬手指着我,露出他袖下的一片明黃。
「楊素衣不死,大計怎成?」
「黃口小兒,你爹已經死在去瓊州的路上,你一個人,怎麼攔得住我?識相點,我尚能留你一個全屍!」
「攔不攔得住,也不由你說了算。」
我握緊手中的紅纓槍,傾身上前:
「竊國之賊,拿命來!」
爭鬥之時,場上已經變了形勢,爹爹帶來的人已呈包圍之勢將謝長懷的人殺了個乾淨。
一個回身,長槍插入謝長懷的胸膛,力氣大的將他抵在牆角,在他痛苦驚恐的目光中,我一拳朝他的腦袋打下 ,鮮血四濺,他當即暈了過去。
「長懷伯伯,你是第二個。」
還剩最後一個。
收起槍,謝長懷緩緩倒下。
我轉身,與一身青衣的爹爹遙遙相望,一屆文臣,刀上已然染了血。
爹爹站在月光下,蒼白的臉上勾出一抹笑來:
「丫頭,你很像她。」

-9-
天亮之時,謝翎羽已經把一切都處理乾淨。
安王謝長懷欲趁陛下昏睡之時逼宮謀反,尚書越席玉與其女越曖陽拼死反抗,於天亮之時將逆賊誅殺。
而尚書大人連日奔波,因救主心切而陷入昏迷。
陛下醒時大撼,着令封尚書之女越曖陽爲郡主,封號——永安。
瞧他多會收買人心,永安郡主,鎮國將軍。
活了大半輩子,手段也只停留在物慾之上,偏我娘信了,一生忠君愛國,到頭來,落得個慘死他鄉的下場。
暗室裏,謝長懷同唐銘一樣被綁着,只是唐銘早已血肉模糊,氣息微弱。
爹爹坐在他們面前,手裏把玩着平安符的穗子。
謝長懷醒了,他先是打量了一下外界的環境,然後那雙眼睛才幽幽的看向爹爹。
「你沒殺我?」
見我爹爹不理他,他繼續道:
「怪不得…怪不得他病得那麼巧。」
「我早就和那老皇帝說要殺了你,可他偏要說文臣武將總得留下一個,糊塗了一輩子,就聰明瞭這一回,卻壞了我的大計!」
「越席玉,該死的明明是你!我就該是九五至尊,就因爲他是皇后之子,他便是太子,是皇帝,我努力了那麼久,卻還是一個連封地都沒有的空頭王爺!憑什麼!」
我靠在牆上,雲淡風輕的開口:
「憑你小人之心難堪大任,憑你急功近利偏執成性 ,憑你心狠手辣不擇手段,憑你本就不配坐上那個位置。」
「憑你殺了我娘。謝長懷,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追名逐利有何錯?
貪Ţŭⁱ慕皇權有何錯?
錯就錯在他們殺了楊素衣,卻把兩個瘋子留在了世間。
一片寂靜中,謝長懷問我爹爹:
「爲何不殺我?你可不是念舊之人,楊素衣的衣衫被我碰過,隔日你便扔了。」
爹爹終於肯抬眼看他,一片漆黑中,他的眼睛格外的明亮,他輕聲的呢喃,有如惡魔低語:
「沒到時間呢。」
「騙她說你敬她,騙她說你信女子也可居廟堂之高,騙她說你一心爲她着想,她當你爲摯友…你卻背叛於她。」
不多時,鐘聲響起,爹爹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一柄長劍橫在他的脖頸,爹爹笑了。
「酉時三刻。」
「你…」
下一秒,鮮血四濺。
他或許還有許多疑問,但時間不等人。
謝長懷身邊的唐銘被鮮血激地一顫,用盡了全身力氣同爹爹說:
「殺了我吧…求你…」
爹爹輕笑一聲,開口說的話卻叫人如墜冰窖:
「改日吧,今日過了時間,你已經不配了。」
走出書房時,爹爹已然整理完畢,一身青衣,擔得一副清風明月的模樣。
孃親獨愛爹爹穿青衫時的樣子,如今爹爹的衣櫃裏滿是青衫。
他已經瘋了。

-10-
我捨命救駕的消息傳到民間,百姓終於肯正眼看我一眼。
「郡主真是巾幗不讓鬚眉啊,不像楊素衣,一身草莽,刁民一個。」
「若沒有郡主,這京城怕是要變天嘍。」
「郡主天人之資,不愧是越尚書的女兒呢。」
娘,你看。
當他們禍及己身之時,救下他們的纔算英雄。
將士守護邊疆成了義務,將軍戰死成了怯懦與不該。
這個世道啊,究竟在守護着些什麼…
不過三日,皇帝又陷入了昏迷,劉太醫診脈之時,終於診出病症。
皇帝,太后及謝世子是中了毒。
只是這毒…難解。
朝堂之上,爹爹請țŭ̀²命,要以己之身試藥。
朝野上下無不感激涕零,歌頌越尚書大義,長安公主亦捨出宮殿,以供劉太醫和尚書試藥。
兩日後,劉太醫夢見藥引,由爹爹試藥後,終得解藥。
此爲,皇帝醒後,所聽之事。
皇帝大爲感動,封越席玉爲丞相,即日起,亦擔任太傅之職。
沒了謝長懷,他是愈加的糊塗了。
爹爹官拜丞相,又入宮做了太子太傅,連我也跟着風光無限,一時榮寵非常。
世人敬他清風明月高不可攀,憐他墜入凡塵,被女土匪磋磨多年。
只我知道,太傅越席玉,是這世間唯一一個歇斯底里,不擇手段的瘋子。
不知過了多少天,天空中飄下這一年的第一場冬雪。
我接下一片雪花,任它在手心融化。
「越曖陽。」
抬頭時,一捧雪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今年的第一捧雪,給你!」
我看着眼前鮮活的謝無期,猛地抓了一把雪往他脖頸裏塞,謝無期當即大叫,吵着鬧着要還回來。
「兇巴巴的,除了我誰還敢要你?」
「一事無成的傢伙,嫁你纔是倒八輩子血黴吧!」
「那我偏要在你及笄那天去提親,吵得你雞犬不寧!」
「你煩不煩啊!」
一片吵鬧聲中,爹爹執筆,畫下孃親雪後折梅的樣子。
「楊素衣,我愛你。」
他也曾問過自己,爲何不肯將喜歡全盤托出。
那時以爲永遠是一輩子的事情,他以爲她總能感覺的到,又覺得「愛」之一字太過矯情。
後來他知道,千言萬語在她面前,也不敵他口中的這一字。
到底,是晚了。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10-
因着太后中毒太深仍在昏迷,謝長懷又已伏誅,皇帝失了左膀右臂,他的昏聵無能也逐漸顯露出來,早已引起了大臣們的不滿。
於是朝堂之事他總要問過爹爹才肯做下決定。
他總是問爹爹,如何樹立威儀,這時爹爹便會同他說:
「若有一事,能讓臣子知道陛下的英勇,就好了。」
三月十二,長陵渡劫匪橫行,大臣上報時,爹爹忽然上前,請陛下御駕親征。
皇帝大喜,覺得這是樹立他威信的好時機,當即應下。
此時朝堂之中大多數人已歸順於謝翎羽,反對之聲寥寥無幾。
臨行的前一日,爹爹跑出丞相府,他站在高臺上,儼然一副醉了的模樣。
他問世人:
「何以如此辱罵吾妻?!」
他詰問蒼天:
「爲何將吾妻搶走!」
最後,他坐在高臺上,眼角含淚的將這些年孃親受的苦全部說出:
「被招安之日,我說要同她隱居深林,做一對尋常夫妻,可她說,國家有難,焉能蝸居於此?於是兗州,燕洲,瓊州…凡是戰事起,她必是首當其衝的那一個。」
「她因何而死你們知道嗎?!那一戰大獲全勝,在班師回朝之時!路過長陵渡!她聽聞有劫匪擾的長陵渡的百姓苦不堪言,於是她去了,再沒回來!」
爹爹顫着手指着人羣中的一個個人,仰頭看向蒼天:
「你們過的好,那是我妻子的命換來的,因何辱她?!憑何辱她?!她何曾…欠你們的呀…」
「只是因爲是女子…只是因爲她生在土匪窩裏,只因…她不曾爲自己辯駁…」
從前沒來得及說的,不能說的,不屑於說的,爹爹今日全說了。
一片寂靜中,買豆腐的大娘忽的舉起手裏的工具,放聲高呼:「楊將軍是英雄!」
接着,衆人舉起手裏的蒜苗,殺豬刀,各式各樣的東西,皆高呼:
「楊將軍!巾幗女將!」
真是諷刺,世人因着丞相越席玉而知道了楊素衣的好。
出發去長陵渡那天,謝無期又來了,他強硬的掰開我的手,把平安符塞了進來。
「那天我把它撿了回來,礙於臉面一直沒再交到你手上,越曖陽,此行,預祝你得償所願。」
我一怔,對上了他含笑的目光。
是啊,曾被稱爲天才少年的他,又怎會猜不到我要做的事呢。
「我爹一心寄情于山水,你且放心去做。昏聵無用之人,就應該讓賢。」
「多謝。」

-11-
四月十日,大軍抵達長陵渡。
一萬餘人,只有一個目的,便是保皇帝的安全。
四月十二,皇帝爲重拾威信,率一小隊前去剿匪。
行至一山坡,便被爹爹命人將他團團圍住。
皇帝害怕極了,顫着身子問我爹:
「丞相,這是何意?」
爹爹神采奕奕,指着他腳下的土地:
「這是她走時的地方。」
皇帝當即慌不擇路,朝爹爹道:
「丞相在說什麼?朕聽不懂啊…」
話落之時,我已拉開弓,對準他的眉心。
爹爹今日一身紅衣,頭髮被玉冠束起,腰上掛着那個平安符。
是孃親走時的模樣。
他的臉上掛着真心實意笑,輕飄飄的抬手指向皇帝。
「你受謝長懷蠱惑,叫人傳信給她,告訴她長陵渡有匪不到百人,你要她剿了去,她信你呀,只帶了一小隊人,卻再沒從長陵渡回來。」
「因爲是唐銘射的箭,她沒有防備,還笑着問他躲去那裏做甚。謝翎羽的信不過晚了半個時辰,我便晚了那十步。陛下,你該爲她償命。」
皇帝終於慌了,他逃無可逃,身上的明黃染上了塵土,他尖叫一聲,朝我爹大吼:
「楊素衣功高蓋主!焉能留她!你乃丞相,焉能叛國!越席玉,你若此時回頭,朕便饒你一命。」
我氣極,當即反駁他:
「功高蓋主?那你朝無能!戰事一起竟無可用之人,若非我娘,你景朝早就沒了!」
「胡說!」
我沒理他,拉弓的力道越來越大,將他射個對穿纔好。
圍着皇帝的小隊也有名字——護安,孃親沒讀多少書,這是她給寨子取得名字,寓意,護百姓安,她在瓊州那些年,懲惡揚善,守護正義。
她說此戰結束便同我和爹爹歸家的,可她死在了歸家的路上,死在了君主的猜疑之中。
「丞相,丞相朕知道錯了!你讓朕活着,朕什麼都給你!什麼都給你!」
「你殺了我,你和你那野種也活不了!你放了朕,朕讓你們活着…」
一聲聲求饒中,他竟然朝我們跪了下來。叔叔伯伯們上前,將他整個人架起。
爹爹忽然握住我的手,從我手中拿走弓箭。
「丫頭,爹來。」
說罷,他拉開弓,一字一頓道:
「四月十二,大軍行至長陵渡,聖上一意孤行要隻身前去探前方路況,丞相越席玉擔其憂而跟在聖上身後,路遇劫匪,丞相爲護陛下而亡,陛下亦被一劍穿心。」
他學着孃親,高呼一聲:「狗賊,拿命來!」
話落,一聲烏啼後,箭矢劃破長空,正中老皇帝的眉心。
酉時三刻,長陵渡,太陽正好西落。
他是第三人。
我沒管死不瞑目的皇帝,擋在爹爹面前。
「爹爹!你說的什麼話!」
爹爹輕笑一聲,揉了揉我的頭。
「丫頭,這是爹爲你鋪的最後一條路。」
「我做了許多壞事,要去找她賠罪了。待我死後,煩請將我與她葬在一處。」
說罷,爹爹拔出寶劍,橫在頸間,他閉上眼,解脫似的嘆息一聲。
再睜開眼時,眼底溫柔無雙,像極了從前。
「丫頭,莫要留我。」
「爹!」
「越席玉!」
一片驚呼之中,爹爹笑着,握緊了手中的劍。
「楊素衣,我來找你了。」

-12-
我一生來過兩次長陵渡,一次失了孃親,一次失了爹爹。
大軍回朝之時,謝翎羽已搞定一切,即將登上皇位。
我先是回了將軍府,於酉時三刻將唐銘送上西天,他死時身上全是針孔,那是試藥留下的痕跡。
出來時,遇見了劉太醫,他見我來,忙上前將醫書放在我面前:
「越小姐,解毒的這株這草藥,這怎麼與丞相給我看得那株一樣呢?」
時至今日,他終於反應了過來。
燭臺燃着光,我站在窗下,身後卻是爹爹的影子,那雙幽暗的眸看向劉太醫,我微勾起脣角:
「劉太醫,人要有Ṫŭ₂自知之明。」
劉太醫渾身一顫,朝我作揖行禮:「是的,小姐。」
夜幕之中,我去見了謝翎羽。
空無一人的大殿之上,我跪在地上,將一本書雙手捧起。
謝翎羽要扶起我,卻被我制止。
「陛下,此書是我爹耗盡畢生心血所作,他說,臣已將全部心血奉上,此後謝氏王朝如何,都與吾妻無關,楊素衣便是如何,也無愧於家,無愧於民,無愧於國。」
「還望陛下遵守承諾,將鎮國將軍楊素衣平生之事寫入史冊,若是史冊擁擠…陛下,楊素衣可無夫無女,旦求世人在千百年後仍能記得,世間有位巾幗女將,名喚楊素衣。」
「臣信陛下,亦信千百年之後,女子亦可登廟堂之高而不被人詬病,所行之事皆由己身而不被授以不公,吾妻,無錯!」
「亦無悔!」
話落,我彎下腰,頭重重的磕在地上。
整個大殿寂靜無聲,良久,在上位的謝翎羽嘆息一聲。
她走下皇位,將我扶起。
「朕亦會遵守承諾,還先生一個太平盛世,教百姓不受戰亂苦楚,教有情人不爲此分離,教女子,亦獨屬於自己。」
「只是你…無期Ţù₊他…」
我抬頭,與她探究的目光相碰。
我笑着,扯下謝無期給我的平安符,交到她的手上。
「陛下不必擔心,婉婉會離開京城去尋自己的一片天,我決計不會成爲下一個年少時的陛下,被這宮牆困住一生,此非我爹孃之願,亦非我所求。」
謝翎羽愣了一下,忽然自嘲一笑:
「朕竟是不如你了,去吧,也替朕去看看,這景朝的大好河山。」
「高山流水遇知音,越曖陽,此生遇你,是我之幸。」
我遣散了丞相府的下人,同戍守邊疆不願離開的叔叔伯伯們寫了一封信告別,最後帶着黛青這個小尾巴和那隻不願開口的鸚鵡,走出了城門。
「越曖陽!」
轉過身,少年打馬向我而來,漫天黃沙之中,他從馬上下來,走到我的面前。
我抬頭看他,朝他咧出一抹笑來:
「謝無期,來送我嗎?」
「嗯。」
千言萬語匯成了一字,謝無期再次牽起我的手,將平安符放在我的掌心。
「越曖陽,事不過三。」
他看着我,倏的紅了眼眶。
「若是你能再回來,再丟一次也無妨。」
「無論丟給誰,我永遠都會撿回來。」
我看着他如今的模樣, 心中一陣酸澀, 若他不被牽連其中,他便永遠是長安城中快快樂樂,什麼都不懂的「紈絝」,便永遠是坐在桃枝上, 問我要不要去遊湖的少年郎。
「世子殿下。」
一聲呼喚, 叫兩個人頓時清醒,我後退一步, 朝他行禮:
「此後山水不相逢,願殿下長命百歲,遇一良人, 白頭…偕老。」
「就此, 別過。」
轉過身,在耳邊呼嘯的風忽然變得緩慢, 那隻小東西忽然躁動起來, 它仰起頭看我,忽然開口:
「婉婉。」
我有些震驚的應它:「嗯?」
「我歡喜你。」
身旁的黛青恍若沒有聽見, 她探出頭問我:
「小姐,我們去哪呀?」
「小姐,你眼睛怎麼紅了?」
我抹了把臉,翻身上馬, 笑着道:
「只是風太大迷了眼,我們先去寨子裏, 把孃親的女兒紅挖出來。」
「好!」
最是人間留不住, 朱顏辭鏡花辭樹。
(完)
番外:
——那年她紅衣烈烈從長街打馬而過, 越席玉抬頭與她眼裏的光碰了個正着,就那麼一面,灼的克己復禮的小公子無知覺的鬆了手。
書散了一地, 越席玉想,他大約一輩子都不會和這樣離經叛道的女子有交集。
後來越家落魄,楊素衣趁人之危,將他搶了去。
只是世人不知,是他先朝她伸的手。
鬼使神差, 紅線千絲萬縷的纏結在一起, 她迎風而來,攜風帶他而去。
讀了一輩子聖賢書,可她站在那,就贏了所有的禮和道。
越席玉嚥氣之時, 女兒的呼喚和周圍人的驚呼都已經模糊, 他倒在她走的那片土地上, 恍惚間,竟然回到了那年她以爲的初見。
那樣熱烈張揚的楊素衣啊, 她騎着馬,懷裏抱着一罈女兒紅, 一柄長槍將欺負他的世家子弟趕走, 那日陽光刺眼,可他的眼裏明晰的映着她,只有她。
不經意間,對上那雙含笑的眸, 她笑着道:
「小郎君,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越席玉亦笑着朝她伸出手:
「帶我走。」
一如昨日。
作者:周祁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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