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了面首後,竹馬將軍回來了

我是個紈絝公主,苦戀竹馬將軍。
將軍去邊疆五年,我寫了幾百封信。
他一封未回。
後來,我墜馬失憶,獨獨忘了他。
還撿了個清俊奴隸當面首,恣情歡好。
當天,遠在千里之外的大將軍,跑死了三匹快馬趕回京。
只爲見我。

-1-
我在宮內走廊撞見遲九川時,真想不起他是誰。
眼前人一身銀甲,馬尾高豎,眉宇間透着冷毅倨傲。
走廊總共就那麼寬,我走哪他擋兒。
幾回合下來,我怒了。
「你再擋一下,本公主可就換條路走了。」
遲九川不動,只是冷冷地盯着我。
身旁的流翠看不下去了,小聲提醒。
「殿下,遲將軍剛從邊疆歸來,八百里加急回京。」
我瞭然點頭。
「遲將軍定是來見我父皇的,我就不耽誤將軍時間了。」
我自信說完,流翠ťüₒ扶額。
說罷我便要轉身離去。
這時遲九川的嘲弄的聲音響起:
「沈頌安,你做戲逼我回京,如今倒裝作不認識我了?」
他頓了頓。
「還在爲玉佩的事生氣嗎?」
我被他周身凌厲的氣勢,嚇得一顫。
趕緊提着襦裙跑了。

-2-
公主府,我摩挲着被摔成兩半的雙魚玉佩。
問流翠:
「這玉都碎了,我還天天貼身帶着?」
流翠點頭:
「公主,這玉佩是您最寶貝的物件兒,當初碎了,您哭了好幾天呢!」
墜馬後,我並無大礙,只是忘了遲九川。
有關遲九川的事情,都是流翠告訴我的。
濃眉入鬢,俊逸挺拔,當朝大將軍的獨子。
還天資聰穎,十四歲就當上了武狀元,隨父征戰邊疆。
十里榴火漫天,少年躍馬揚鞭。
是無數閨閣貴女放在心頭的夢裏人。
這其中,也包括我。
他在京時,我總愛追在他身後,算得上青梅竹馬。
可遲九川並不喜歡我跟着他,要我自重,別誤了他的正事。
後來,他離京去邊疆。
我堅持給他寫了五年信,他一封也未回過。
說到最後,流翠忿忿不平。
「殿下如今不記得也好,京城的俏公子那麼多,公主想要什麼樣的兒郎沒有?」
我隨意將玉佩放在了檀木桌上。
按流翠所說,遲九川應是不喜歡我的。
可他在皇宮走廊時那神情,彷彿我負了他似的,讓人膽寒。
我思忖片刻,想不出緣由,權當他腦子有病。

-3-
我養面首的事,父皇母后都知曉。
在大楚,未出閣的貴女養面首,也不算什麼稀奇事。
只要不破壞完璧之身,注意分寸即可。
回公主府後,我徑直去了我的面首淮之的房內。
淮之正端坐在檀木桌前,一板一眼認真摹字。
一襲白衣,容姿清俊。
他身側隔着鏤花窗,木蘭花樹結了一樹花苞,將放未放。
淮之面容清俊ƭù²昳美,像錦繡堆里長大的小公子。
可脖子上,刻着奴隸的刺青。
幾個月前,我策馬回城,在街上馬兒突然受了驚嚇,帶着我狂奔。
淮之從街頭衝出來,差點被我的馬踩死。
混亂中,我摔下馬砸到他身上,我們倆雙雙失憶。
醒來後,我獨獨忘了遲九川。
淮之則是忘了一切。
我派人去街上查過,無人認識他。
看他脖子上奴隸的刺青,應是哪家的奴僕。
他又什麼都記不起,我索性將他養在公主府。
爲他起名,淮之。
淮之不識字,我便親自教他認字。
我出府前,叫他臨摹一百張字帖。
淮之很是聽話,臨摹得全神貫注。
連我悄悄走到他身後,都沒有發覺。
我伸手拽了拽他的髮帶。
淮之轉頭,見到我,眉眼一亮。
「別動。」
我捏住他的下巴。
另一隻手搶過他手裏的毛筆,在他臉上信筆亂寫。
淮之乖乖仰着頭,任我畫。
一雙眼睛彎彎含笑,墨硯似的黑。
我寫完,示意他站起身。
環着他勁瘦的腰,走到銅鏡前,問:
「這是什麼字?」
我在他面頰上,塗了兩個大字。
「我的。」
淮之對着鏡子端詳了一會,面上緋紅。
垂下眼,答:
「你的。」
我伸手摸他的下巴,剛想誇他學得不錯。
可淮之的氣息兜頭罩下,微涼的脣輕輕銜住了我的。
淮之退開,抵着額,抿脣打量我的神色。
我雙手勾住他的脖子,「不夠。」
貼着他好看的脣線,一點點靠近,舔入他的口中。
相觸時,淮之一僵,片刻後,將我緊緊抵上鳳紋銅鏡。
烏髮隨他動作,瀉落下來,在銅鏡上與我曖昧地交纏在一起。
淮之纏情地叩開我齒關,寸寸侵佔,反客爲主。
在呼吸最不繼的時刻,我推開淮之,貼在他胸膛喘息,道:
「把衣服脫了。」

-4-
我命宮人送來了一身絳色暗紋騎裝。
淮之換完,從屏風後出來,着實驚豔到了我。
我幾乎能想象出,他朱袍縱馬時的燦然風姿。
我興奮地摟住他:
「陪我去春獵吧。」
我怕他不答應,鬆開他,蹬蹬跑去拿掛在牆上的大弓。
獻寶般拉弓,想引起他去春獵的興致。
一時沒有注意,手腕被弓弦彈了一道紅痕。
淮之快步走過來,握住我的腕子,仔細地替我揉開淤血。
他的掌心微暖,眉目溫柔,彷彿方纔把我壓在銅鏡上纏情的,不是他。
「好。」淮之應道。
他似乎一直這樣,無論我叫他做多荒唐的事,都會應允。

-5-
春日暖陽,天風浩蕩。
宮人們已提前將野豬、麋鹿等獵物放進獵場。
此次春獵,並非正式皇家圍獵。
而是京都權貴子弟們自娛的活動。
與我相熟的世家子們來得差不多。
衆人見我帶了淮之。
還給他配了最上等的紅鬃馬和最俊麗華美的絳色騎裝。
開始議論紛紛。
「遲將軍也來了,不知頌安公主此次見到他,還會不會撲上去?」
「遲將軍是去過戰場的英雄!養在深宮的小奴空有皮囊罷了,哪裏比得上。」
「我瞧着,公主將這小奴裝扮成這樣,爲的就是氣將軍呢?」
聲音大得肆意,隔着獵獵風聲,也能讓我聽清。
我想衝過去教訓這些繞舌根的。
卻發現淮之似乎有些難受。
他站在紅鬃馬旁,神色痛苦,單手捂着腦袋。
我輕聲安撫道:「難受的話,我們回去吧。」
淮之握住我的手,露出一抹笑。
「只是有些頭疼,不礙事。」
「別逞強,我們走吧。」
他手將我握的更緊,語氣柔和。
「已經好多了。」
突然,傳來一聲烈馬的嘶吼。
一匹渾身漆黑的高頭大馬直直衝向我們。
四周一片驚呼。
電光火石間,隔着飛揚的塵沙,馬背上的黑袍少年緊勒繮繩。
黑馬前蹄高高躍起,而後轉了個彎,避開了我們。
馬背上的不是別人,正是遲九川。
一身黑色騎裝,凜冽迫人。
淮之將我護在懷裏,擋住了塵沙。
我們身旁的紅鬃馬呼呼噴着鼻息,不停地尥蹄,對黑馬低吼。
遲九川騎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睨着我們。
「怕了嗎?」
「春獵不是什麼人都配參加的。」
淮之沒管遲九川的激怒,摸了摸我的頭。
安撫完我後,利落地翻身上馬。
「春獵比的不是口舌。」
就在此時,有人吹起了牛角號。
狩獵開始了。

-6-
獵場四面擂鼓,原本躲藏在草木灌叢裏的鹿、獐、兔、野豬……受驚往四處奔逃。
淮之和遲九川縱馬去了獵場深處。
速度極快,紅與黑交錯前進,互不相讓。
最終,還是黑衣黑馬的遲九川佔了上風,跑在了最前面。
如一把利刃,將獵物羣撕開了個口子。
可遲九川的得失心太重,沉不下心。
獵物被驚得四散。
淮之不僅箭術絕佳,耐力也強,極會把握時機。
一身絳色騎裝,搭弓挽箭,箭矢帶着風聲直直射向獵物,例無虛發。
鼓點停止時,淮之的獵物最多,勝負已定。
圍觀的人羣皆被這個結果震驚。
沉默片刻後,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幾個不知淮之身份的貴女,甚至掏出了香帕,扔向淮之。
嘗慣了勝利的遲九川,怒不可遏,揚起腰間的長鞭,抽向淮之的馬後腿。
紅鬃馬受驚,閃電一般狂奔了出去。
遲九川嘴角泛起一抹冷笑,雙腿夾緊馬腹追了上去。
搭弓拉箭,將箭頭瞄準了淮之。
這個瘋子,要把淮之當成獵物!
「淮之!」我翻過圍欄,衝向獵場。
淮之的馬失控向我奔來。
千鈞一髮之際,遲九川飛身下馬,將我摟進懷裏。
他一隻手緊緊錮住我的腰,另一隻手虛虛落在我肩頭。
「你瘋了?爲了他命都不顧?」
聲音裏滿是怒氣。
他纔是瘋子!
我大力推開遲九川放在我肩頭的手,去尋淮之。
此時,淮之已經降服住了受驚的馬。
但遲九川方纔射出的那一箭,太過兇險。
淮之一心二用,既要降服馬,又要躲箭,手掌和脖子,都多出許多擦傷。
我驚魂未定,衝上去仔細查看淮之的傷口。
看到傷口後,轉身痛罵。
「遲九川你卑鄙,一個大將軍竟然使陰招害人,還要不要臉面了?」
遲九川滿臉不可置信。
「你爲了一個賤奴和我置氣?」
「這賤奴有這樣的功夫,卻甘心躲在你府裏當面首,誰知他安的什麼心!」
我指着他的鼻子,「別一口一個賤奴,犯賤的,另有其人。」
轉身對淮之放柔了聲調:
「傷口疼不疼?」
淮之搖了搖頭,抿脣望向我,黑瞳瀲灩。
我心疼極了。
「怎麼會不疼,咱們趕緊回府包紮。」
遲九川臉黑得像個閻羅,擋在我面前。
「方纔爲救你,我右臂被馬踢了一腳。」
我伸出手,懸在他的右臂上,那裏的布料果然有個撕口,可見踢得不輕。
「是這兒嗎?」
他的語氣居然前所未有地柔軟下來。
「是。」
我狠狠往那處一捏,疼得他眉心一皺。
「活該!」
我牽着淮之的手,往外走。
周圍看熱鬧的人不嫌事大。
「就算公主想氣遲將軍,也太寵這小倌兒了些。」
衆目睽睽下,我駁斥道:
「我真心悅他,想讓他做我駙馬。」
獵場上,鴉雀無聲。
淮之握住我的手一緊,烏黑的眸子望向我,眼神愈來愈柔和。
有好事者,還想再問。
遲九川長鞭啪地一抽,那人臉上見了血。
卻死死捂住臉,不敢發作。
遲九川又一揚鞭,沉着臉呵道:
「還有誰想問?」
長鞭揮起塵沙,看熱鬧的人頓時四散。

-7-
我宣太醫到公主府,爲淮之包紮。
廂房內。
太醫給淮之脖子上藥。
淮之脖側,原本刻着的小字「奴」上,又多了一道冷箭擦痕。
淮之脣色慘白,偏扯出一抹笑,讓我安心。
那笑如冰棱上折射的碎光。
太醫處理好脖子上的嚴重傷口,退下了。
我親自給淮之手掌的擦傷塗藥。
淮之的手,修長如玉。
掌心卻縱橫交錯着傷口,新傷疊舊傷。
看得人心頭酸澀。
我一邊上藥,心裏一邊想着:
淮之身世不詳,入了奴籍,肯定喫了許多苦。
如今他跟了我,我還護不了他,讓他又受傷。
念及此處,我愧疚難忍,一滴淚落進淮之掌心。
「我不該帶你去春獵的,若你沒遇到遲九川,就不會受傷了。」
「遲九川那人在邊疆待久了,下手竟這般狠毒。」
淮之用另一隻手拭去我的淚。
他不會哄人,只好轉移我注意力。
「我在獵場,好像想起一些東西。」
我連忙追問:
「想起了什麼?」
經過獵場上的事,我愈發好奇,淮之究竟是何出身?
竟能修習到那般功夫。
連久經沙場的遲九川,都難分秋色。
淮之抬眸道:
「有一羣騎馬的人追殺我,流矢齊發,將我逼到了懸崖。」
我大驚失色,這般危險的境遇,淮之難道是得罪了什麼人?
淮之見狀,沒再說下去,捋着我的頭髮安撫。
我繼續問:
「還有呢?你想起家人了嗎?」
淮之搖頭。
我眼裏滿是心疼,嘆息道:「淮之難道沒有家人嗎?」
「我有公主。」
淮之目光灼灼,眸子裏倒映着我。

-8-
淮之和遲九Ṱű̂₆川在獵場上針鋒相對的事,在京城流傳得太廣。
父皇把我叫進宮敲打。
御書房,父皇恩威並施。
「頌安,怪朕縱容你太久,你養面首無妨,可爲了一個面首,竟然當衆辱罵朝廷重將,豈不令天下人寒心?」
「如今邊疆局勢未明,皇家需要遲九川這樣的將才,你和他又是青梅竹馬,別把關係鬧得太僵。」
周楚兩國交界。
周國民風剽悍,驍勇善戰。
在戰事上,我朝都處於防守狀態。
遲九川一族,就是靠鎮守邊疆的軍功,位極人臣。
連父皇,都要敬遲父三分。
如今,周國皇族內鬥奪權,駐守邊疆的兵力回調,我朝才得以小勝幾戰。
遲九川因此得以返京。
但誰也不知道新帝上任後,會怎樣?
若再碰上一個好戰嗜血的君王,邊疆又將塗炭。
無論如何,都要籠絡好遲氏一族,父皇才能坐穩這江山。
我跪下:「兒臣遵命。」
父皇聽到了想要的答案,放軟了語氣。
「安兒,出生在皇家,披心相付,這是大忌。」
「兒臣謝父皇教誨。」
「儘快將面首送走,否則,朕替你動手。」
這便是皇家,我明面上貴爲公主,實際連選擇心悅誰的資格都沒有。
淮之,是我在這黃金樊籠裏窺見的月亮。
暗香浮動月黃昏。
我回到公主府。
淮之依舊在書房專心地臨摹字帖。
滿是字跡的宣紙鋪了一桌。
淮之就是這樣的人。
即使不喜歡的事情,也會默默耐心做下去,做到適應……
乃至得心應手。
他身側隔着鏤花窗,木蘭樹上已繁花盛放。
少年端坐案前,畫一般的景象。
我走過去,坐到淮之懷裏,一挨着那熟悉溫暖的懷抱,便更覺委屈痛疚。
淮之放下毛筆,一手摟住我的腰,讓我更穩地坐在他腿上。
另一隻手,沿着我的額髮,輕輕撫開我微蹙的眉。
「公主,不要難過。」
淮之清澈的眸子,蒙了一層憂色,定定地看着我。
他那般聰慧,什麼都明白。
我整個人都蜷縮進淮之懷裏,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
「我不想你離開。」
廊外,木蘭花枝頭,有鴿子飛起。
腰間的手逐漸收緊,淮之偏頭親吻我的耳朵。
溫潤微熱的氣息顫動着撲在我耳側。
許久,淮之的聲音輕如霧氣。
「公主,還會重逢的。」

-9-
淮之被送去了道觀。
一夕之間,仿若和他共處的那些日子,只是偷來的幻夢。
我盯着廊外的木蘭花,似乎淮之還端坐在那裏。
執筆摹字,聽到我喚他,抬眸笑意盈盈地望向我。
一陣寒風吹過,木蘭花瓣落了下來。
我眨了眨眼,才終於認清,淮之真的走了。
流翠拿來披風替我披上。
「公主,淮之公子讓我把這個信封交給您。」
我打開,信紙上字跡端正:
「行行重行行,與卿難別離。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紙上還帶着木蘭花的氣味。
這是昨天我還未從皇宮回來前,淮之正在寫的信。
他早算準了結局。
除此之外,信封裏赫然放着一塊玉佩。
那塊碎成兩半的玉佩,被淮之修好,重新用紅繩串了起來。
剎那間,淚意奔湧,淚珠從眼睫滾落。
我將信封緊緊貼在胸口。
淮之這樣的少年。
每次見到我都會笑,在春獵上贏了遲九川,那麼短的時間能把字練得如此雋秀。
自己被送走卻寫情詩安慰我,會細緻修好我曾珍視的玉佩……
若有一個好身世,他一點都不比那些世家子差。
憑什麼要被所有人貶低看不起。

-10-
將淮之送走後,爲了向父皇證明,我真的收了心。
我遣散了公主府的人,主動住進皇宮。
遲九川最近像變了個人,總是邀我出宮見面。
我拒了幾次後,父皇又來敲打我。
「你們多多走動,加深交契。」
沒辦法,我只好應下遲九川的邀約。
遲九川約我見面的地方,是教武場。
真不愧是他。
殘陽似血,黃沙接天處被映得通紅。
由於嫌晌午日頭大,我故意晚了一個半時辰纔到。
我進入教武場時。
遲九川正在獵獵飄揚的旌旗下,來回踱步。
急躁得像個毛頭小子。
見到我來了後。
遲九川立刻斂眉負手,又恢復成凌厲的少年將軍。
遲九川有一副好皮囊。
黑金腰帶束着玄青錦袍,眉目凜厲,鋒銳迫人。
他在看到我脖子上掛着修好的玉佩後,竟然放聲而笑。
「沈頌安,你還是戴上了這塊玉,果然沒放下我。」
我懷疑他有毛病,將玉佩收進領口。
「這玉和你有什麼關係?」
又不是他修好的。
看來這塊玉給了他莫大的底氣,語氣都輕快起來。
「當初我去邊關前,把貼身的玉佩送給了你,承諾等我當上驃騎大將軍後,用婚書換回這塊玉。」
他的手搭上我肩頭,臉色欣然。
「你故意問我這句,無非是想再聽一遍這誓言,對嗎?」
我看向遠處的夕陽,冷冷道:「既然玉裂了,誓言也作罷。」
遲九川面色一僵,手臂從我的肩頭滑下去,灰頹地低頭。
流翠和我說過,三年前遲九川回京述職。
臨行前,我拿着玉佩去將軍府堵他。
「能不能先娶我,再去邊疆?」
流翠說,我那時簡直昏了頭,低微到了極致,一心要嫁給遲九川。
貴爲大楚的公主,寧願不辦婚宴,也想做他的妻子。
聽我說完,遲九川眼裏怒氣升騰。
「誰會相信一個駙馬的軍功?」
他一把拂開我的手。
「等我的軍功超過我阿爹,再回來娶你。」
玉佩應聲碎成兩半。
是了,一旦沾上皇親國戚,所有獲得的榮耀都打了親緣的折扣。
有損他男兒的威名。
我的眼淚無聲落下,遲九川有一絲不忍。
但下一刻,便翻身上馬,只丟下一句。
「好男兒志在沙場,豈能爲兒女情長所困,真是婦人之仁。」
那日,我跪在地上,將玉佩拼了很久。
流翠說這些時,還不忘模仿我那時的悽苦樣子。
聽得我如芒刺背,恨不得找個洞鑽下去。

-11-
遲九川又重新攥住我的手腕,將我從回憶裏拽出。
「玉已修好,我們也該重修舊好。」
說出的話雖是求和,表情卻依舊冷峻悍烈,生怕低了人一等似的。
我掙開他的手。
「這玉並非你修好的。我戴它,是念着那位修玉的人。」
遲九川勃然大怒:
「那賤奴就這麼讓你放不下?」
我在袖內緊捏着拳頭,才把那句「他不是賤奴,是我的心上人」嚥下去。
即使去了道觀,淮之也並非完全沒了危險。
那日皇宮內,我答應父皇將淮之送走,但也明明白白地告訴父皇。
「兒臣可以聽話,但淮之若有什麼三長兩短,兒臣什麼事都做得出。」
我可以用命唬住父皇,卻不一定能壓住遲九川。
遲九川也是個什麼事都做得出的瘋子。
我不能再給淮之招致禍端。
我耐着性子。
「你今天把我叫過來,就是爲了說這些?」
殘陽如血,照在遲九川臉上。
他眸中光芒暗動,似乎終於確信了什麼。
猛然把我拽進懷裏。
「和我訂親吧,頌安。」
「我來娶你了。」
我推開他。
一巴掌紮實地落在他臉上。
「可笑,你都不懂如何好好待我,卻張口就要娶我。」
我這一巴掌打得不輕。
遲九川壓下眉眼,用舌頂了一下腮。
「你從前不會這般和我說話。」
「從前我腦子有病,現在好了。」
遲九川對我伸出手,我嚇得一躲。
以爲他惱羞成怒要打回來。
沒想到,他竟輕輕牽起我的手。
「那你教我如何待你,好不好?」țŭ⁸
「像從前一樣。」
彷彿語氣重了,都會把我驚走一樣。
實在不像他。
我長嘆了口氣:
「不可能的,我墜馬失憶了。」
夕陽猶盛,我的聲音和晚風裹在一起。
輕微,悠長。
「和你有關的一切,我都記不清了。」

-12-
遲九川不信我真的忘了。
拉着我去演練臺。
一點點和我講之前的過往。
遲九川的父親叫遲高,原本是奴籍。
後來靠戰功發家,從世人踐踏的奴隸,成了萬衆敬仰的將軍。
因此,他對力量崇拜到魔怔。
極度信仰殺伐強者之道。
是個不折不扣的兵痞子。
或許殺孽太重,加上不疼惜妻子。
遲高的子嗣運很差,幾個孩子都接連夭折。
剩下遲九川一個獨苗。
但小時候也是病秧子。
遲九川五歲纔會走路,身體稍微養好了一點。
七歲就被遲高這個兵痞子帶着來了練武場。
與其他武將的兒孫對壘。
演練臺被他們當做角鬥場。
遲九川和小獸一樣在臺上廝打。
遲九川是場上最年幼的孩子。
幾乎被對方壓着打。
將士崇尚血性,即使遲九川被打得渾身是血。
遲高站在臺邊,也未曾喊停。
遲高說出的話似堅冰。
「在這裏都活不下來,上戰場怎麼辦?」
我幼年生過大病,體質也不好。
父皇安排了武夫子,帶我來教武場習武。
但我尋常都在高臺上演練。
與普通的將士們隔開。
只是遠遠觀望軍隊演武,沾點凜冽將氣。
那天,我在高臺上,看到小遲九川被打得半死。
趕緊大聲喊停,從高臺上急匆匆跑下來救他。
我將遲九川帶到我的轎輦上。
讓婢女幫他清理傷口換藥。
遲九川一身塵血,肩膀上被咬得血肉模糊,鮮血滲溼了他的袖子。
上藥時,他的手指死死摳住轎沿,一聲不吭。
我在旁邊,看得直抽氣,好像替他疼了一般。
「下手也太狠了。」
遲九川一雙眼睛腫得快睜不開,訥訥道:
「是我沒用,打不過他們。」
我眼神溫柔地看着他,有模有樣地掰正他的想法。
「你這般境況,比起打得過他們,更應該保護好自己。」
「父親說,只防守不攻擊,是懦夫!」
我繼續反駁:
「我父親說,每位強者,都是從懦夫過來的。」
他都傷成這樣了,還想反駁。
我乾脆伸手捂住他的嘴。
「我父親是皇帝,聽我父親的。」
我怕遲九川這個倔脾氣被打死。
從那次之後,總是去演武臺觀戰。
插科打諢,及時叫停。
讓遲九川少捱了很多揍。
遲高將軍很看不慣我這副懶散作風。
但礙於公主的身份,也不敢拿我怎麼樣。
除了有次他氣急了,抓起一把黃沙,擲向我。
害我好幾天眼睛睜不開。
那幾年戰事緊張,我父皇也不敢拿遲高怎麼樣。
我還是嬉皮笑臉地跟在遲九川身後。
冬去春回。
和遲九川的朝夕相處中,我們漸生情愫。
少年人總喜歡許承諾。
遲九川將貼身的玉佩給了我。
「公主殿下,等我當上大將軍,一定回來娶你。」
我還去求父皇,讓遲九川和我一起接受武夫子的教導。
這無疑爲他考中武狀元,添了力。
同時,京城也起了些閒言碎語。
說武夫子看在我的面子上,故意放低了標準,才讓遲九川這麼小的年紀,奪得了武狀元。
遲九川竟因這事,開始明裏暗裏遠離我。
我們爲此大吵了好幾架。
乃至,我怎麼向他示好,他都冷漠相對,生怕我誤了他的鴻業。
夕陽漸散,天空露出青灰色。
遲九川眼眸深邃,小心翼翼地問:
「你記起來了嗎?」
我勾脣笑道:
「記不記得,有所謂嗎?」
「在我喜歡你的時候,你做了什麼呢?」
「仗着我喜歡你,有恃無恐,踐踏我的真心。」
我的語氣逐漸平靜,直視他的眼睛:
「到頭來,你還是成爲了和你父親一樣的人,覺得女子婦人之仁,我的悅慕耽誤了你的軍功。」
遲九川沉默了許久,露出痛苦的神色,哀求道:
「過往種種,都是我的錯。」
「頌安,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次他沒抓我的手腕,只敢輕輕牽起我的衣角。
大將軍久違地無措。
一瞬間,彷彿把我帶回了多年前的夏夜,我們並肩坐在教武場的高臺上,看星星,聽蟬鳴。
他拿出一塊玉佩。
「頌安,等我當上大將軍,我拿婚書換回這玉,來娶你。」
我牽起他的手,熱意透過指尖傳到他的掌心。
「我可以與你訂親。」
「但在此之前,你要爲我重新打一個玉佩。」
「一模一樣的玉佩。」
遲九川雙眼放光,掩不住的欣喜。
拿着我的手,放到他的心口,滿口答應。
「一定!」

-13-
周國內亂結束,新帝登基,以雷霆手段,處置了政敵。
安內之後,下一步,便是攘外了。
邊疆恐再起戰亂。
在這種情境下,父皇想籠絡遲九川一族,讓其爲皇家忠心效力。
在我看來,根本多此一舉。
遲家滿門都是好戰者。
無論爲了百姓還是榮耀,都會上陣殺敵。
在這局中,每個人看重的東西,都如此明朗。
父皇最看重的,是穩固皇位。
遲九川最看重的,是建功立事,拜將封侯。
他們沒錯,是稱職的皇帝和將軍。
卻並不是我想要的父親和夫君。
此刻,我無比思念淮之。
是夜,萬籟俱寂。
道觀內,我用小石子砸窗子。
不久,窗內燈火亮起,淮之持着燭盞推開窗。
見到窗下的我,眸子比燭火還亮。
「公主!」
我比了個噓聲的動作。
從窗子翻進了屋。
迫不及待撲進了淮之的懷裏。
淮之吹滅燭火,將我緊緊摟住。
「這是夢嗎?公主。」
我抬頭,在他下巴咬了一口。
「疼嗎?」
淮之淺笑着搖頭。
「不疼。」
我順勢把他撲到牀上,將頸側湊到他口邊。
「那你咬我一下。」
淮之偏頭啄了一下我的耳朵,溫潤的聲音帶着顫動的氣息,輕柔得仿若囈語。
「捨不得。」
我伏在淮之胸口,雙手捧住他清俊的臉,鄭重道:
「我們私奔吧!」
我早就做好與淮之私奔的打算。
之前故意住進皇宮。
一是爲了讓父皇對我放鬆警惕;
二則是,順理成章地遣散公主府的人。
我私奔逃走後,他們不會受牽連。
那天答應遲九川,讓他爲我打玉佩,也只是爲了暫時移開他的心思。
讓他不至於成天來纏我。
好讓我有時機來尋淮之。
袇房內,沒有掌燈。
我藉着盈盈月色,端詳淮之的神態。
他瀲灩瞳光裏,閃過許多情緒。
斟酌、顧慮、動容……交錯變換。
最後與我目光相接時,彎了眉眼,綻開一個極寵溺縱容的笑來。
他緊緊摟住我。
「好,我們私奔。」
聽到想要的答案,我雀躍不已。
垂首吻住淮之的喉結,輕輕舔咬。
淮之慣來清潤的眸子裏,欲色漸深。
修長的手指落在我頸後,細細摩挲。
驟然將我壓向他的脣。
馥軟的舌在我口中淺磨深壓,廝磨不休。
癢意從舌尖竄到心尖。
衣衫漸落,氣息糾纏。
道觀裏起了風,吹得玉蘭花影在牀帷上晃動。
……
到底沒有弄到最後。
清幽袇房內浮動着曖昧慾念紓解的氣息,羞得我不願從被子裏鑽出來。
淮之含笑,撥開我因發汗粘在頰邊的髮絲。
薄脣貼在我耳側,唸了句從前我教他的詞。
「弄花香滿衣,公主,不必害羞。」
淮之哄了我許久,我還是睡不着。
大抵是明日要私奔,往事與前程一股腦地往腦子裏鑽。
我下巴貼在淮之胸口。
「淮之,我要你跟我奔波流離,是不是很自私?」
淮之斂了笑意,認真看進我眼裏:
「頌安是最好的公主。」
「在我什麼都不記得的時候,心悅公主是我唯一能確信之事。」
「我若是不繫之舟,公主便是我存活於世的錨點。」
我心底一片動容,又品味出什麼,焦急問道:
「那倘若你記起來了呢?」
淮之吻了吻我的額頭,鄭重道:
「普天之下,萬古千秋,淮之只悅公主一人。」

-14-
蟹青的天際,漸漸拂曉。
今日,是祭天大典。
觀裏的道長們,要去殿前禱告、主持儀式;
官員們要去參加祭禮;
百姓們屆時會爭相觀看陽樂奏請……
人多繁雜,正是逃出京城的好時機。
快要逃出城門口。
官道上,一隊身着貂皮大氅的北周使臣,騎着高頭大馬,載着幾十個紅木寶箱,進入了京城。
我和淮之,躲進茶館歇腳。
茶館裏,三教九流都有,店小二忙得腳不沾地。
「聽說,北周這次派使臣來,是要商議和親的事!」
「怪不得帶了那麼多箱子。」
「欺人太甚!咱們金尊玉貴的頌安公主,怎麼能去風沙漫天、民風彪悍的北周?」
「可若公主不嫁,邊疆又得死多少戰士,百姓又要被徵多少戰爭稅喲?」
衆人皆是一陣長嘆。
「據說那北周新帝,是個嗜血ŧũₕ好戰的主,還命大。」
「當時太師一黨,眼睜睜看着他掉入了萬丈山崖,這才放鬆了警惕,沒曾想,三日後,他又帶着六千精兵奇襲了北周皇宮,當場斬殺了太師。」
「不僅如此,北周新帝登基後,更是雷霆手段,一個個清算,將太師餘黨,做成人彘,掛在城樓,供烏鴉啄食啊。」
「唉!這要是公主不去,邊疆又得數十年的戰火啊!」
……
我聽不下去,拉着淮之的手,跑出了茶館。
店ťũ̂⁰小二追出門:「還沒給錢吶!」

-15-
耳邊獵獵風聲,一路奔逃,到了城門口。
我停下。
「我要回去一趟。」
淮之定定地看着我。
我心虛地解釋:「茶錢還沒付。」
淮之道:「我在桌上留了銀子。」
城門口的旗幟,迎風招展。
我不敢看淮之,「對不起。」
淮之牽起我的手,「我們一起回去。」
突然,一道鞭子劈了過來。
虎虎生風,眼看就要劈到淮之身上。
頃刻,淮之以極快的速度,拉住了鞭尾,攥在手中。
順着鞭子望去,正是遲九川。
他氣急敗壞,抽回鞭子,向我發難。
「你讓老子去做玉佩,只是爲了藉機和小白臉私奔!」
我面不改色:「那玉佩呢?」
遲九川咬了咬牙,還是把玉佩從懷裏拿了出來。
我接過。
這塊雙魚形的玉,色澤與形狀,都與之前那塊,一模一樣。
在日光下,瑩光爛然。
遲九川小心翼翼地看向我,眼裏,有忐忑和憧憬。
我高舉着玉佩,當着他的面,鬆了手。
啪——
玉碎成了兩截。
遲九川勃然大怒,「沈頌安!你什麼毛病!」
我淡淡一笑:
「如今你懂我的心境了,我這麼對你,你還能喜歡我嗎?」
遲九川蹲身撿起玉佩。
「能。」
「不可理喻。」
遲九川突然抽出刀,架在淮之脖子上。
「你要怎樣,才能跟我回去?」
他的目光和刀鋒一樣幽寂森寒。
「殺了他,你就只能選我了。」
我伸手握住刀,血溢出掌心,滴落。
「我不選你們任何一個人。」
「我要回去和親,我要百姓安寧。」
遲九川鬆了刀,怒氣未消。
不許去,老子踏平北周。
淮之撕下衣袖,爲我包紮掌心的傷口。
「頌安是最好的公主。」

-16-
到了皇宮。
我讓淮之離開。
淮之卻堅持要同我一道入宮。
此時,北周使臣進入宮門。
我趕緊擋住淮之。
他們似乎發現了什麼,在我面前停住,下跪行禮。
「拜見九王爺。」
淮之從我身後走上前。
「起身吧。」
原來,淮之是北周新帝的皇弟,拓跋祈佑。
當初宮變中,他假扮成哥哥,引走了叛軍。
才使哥哥活下來,奪權成功。
而拓跋祈佑卻墜下山崖,被江水衝到了大楚境內,失去了所有記憶,被賣入奴籍。
又在街上被我撿到,帶入公主府,成了淮之。
他恢復記憶後,飛鴿傳信,聯繫上了已成爲皇帝的哥哥。
並向北周新帝提議,與大楚公主和親。
皇殿上,聽淮之說完這一切……
我不可置信:「你要我跟了你哥哥?」
淮之輕笑,牽起我的手:
「頌安,是我,跟了你。」

-17-
我父皇聽了北周使臣的提議後,喜不自勝。
不費卒馬,換來邊塞數十年的和平。
遑論北周爲表誠意,還送來了衆多價值連城的珍寶。
大婚的日子,很快定了下來。
大赦三日,紅妝十里。
長安城內的百姓,飲酒高歌,嬉遊達旦。
來慶賀這百年難見的大婚。
酒肆免資,萬民同慶。
「北周九王爺真是個大情種,願爲頌安公主做到這個地步。」
「若能娶到頌安公主那般仙姿玉色的天人兒,我也甘願入贅。」
「嘁,幾個菜啊,喝成這樣。」
……
公主府被重新修葺。
房檐廊角皆掛上了紅綢朱錦。
入夜,淮之掀了我的蓋頭。
我終於能看清:
紅燭輝映,喜服朱顏俏郎君。
淮之眸中亦爍着驚豔。
「娘子,你好美。」
飲下合巹酒後。
淮之細緻地爲我摘下珠冠,拆了髮髻。
烏髮如瀑般瀉落。
淮之傾身吻下來。
追脣叩舌,戀戀不捨。
我承受着細密的吻。
身子逐漸發燙,喉間發出一聲低吟。
淮之似被鼓舞,流露出與平日從容姿態相反的難耐與急迫。
掌心摩挲着我的腰側,探進了喜服衣襬。
衣衫一件件褪盡。
淮之抵着我的額,聲音艱澀:
「若是疼,便讓我停下。」
我伸手摟住淮之的脖子。
偏頭去吻他耳垂。
「不想停下。」
淮之驟然收緊扣在我腰間的手。
將我一託,輾轉深吻。
情到深處,淮之抬頭看我,瞳光瀲灩,眼尾薄紅,纏情地喚。
「頌安……」
抓住我的腳踝,掛到了他肩上。
我含羞偏頭,瞧見牀邊。
龍鳳喜燭映照出一對人影,搖曳了一整夜。
……
燭火燃盡,天光漸明。
我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間,瞄到牀側,淮之正抵着下巴看我。
折騰了一夜,渾身痠痛。
沒有睡好,我脾氣就大。
「拓跋祈佑,再不理你。」
那人輕笑着將我攏進懷裏,輕聲哄道。
「好好,不理他。」
我伸手推了推他。
「那你是誰?」
他將我的手捉住,放在脣邊,落下一吻。
「我是公主的淮之,萬古千秋,只悅慕公主一人的淮之。」
我掙開手,打鉤。
「不準食言。」
ẗů²天光如瀉,斜斜照進帷帳。
淮之與我拉鉤爲定。
「絕不食言。」
「遲九川番外」
頌安公主大婚那天,十里紅妝。
滿城的樹上,都繫了紅綢帶。
熱鬧都是他們的。
遲九川一個人,獨坐在城樓上喝酒。
炮竹聲裏,他喝了一罈又一罈。
煙火燎亮天際的剎那,他突然想起了什麼。
飛身下樓,打馬回府。
從牀底下,翻出一個掛了十三把鎖的箱子。
鑰匙藏在十三個地方。
到底是哪兒?
當時他藏得太隱蔽,自己也忘了。
他等不及了。
索性揮劍一斬,把箱子劈開。
被燒焦的書信散了一地。
頌安這五年寫給他的信,都被藏在這裏。
當年他前往邊疆時,才十四歲。
一場血戰,他手裏揮舞着旌旗,縱馬上陣。
北周虎將迎戰。
騎馬相掠,遲九川用鐵旗杆,當喉搠穿了那位北周漢子。
鮮血飛濺,染紅了大楚的將旗。
大振了軍心。
開局得勝。
那日,他滿身污血回到營帳。
遲高拍他的肩膀,誇他表現不錯,沒有丟遲家的臉。
遲九川扯了扯嘴角。
腦子裏浮現出戰場上,無數死不瞑目者的灰瞳與哀嚎。
那被旗杆搠穿喉嚨的人,變成了他自己。
遲九川眼前發紅,似乎天地都被染成赤紅一片。
此時,一隻灰鴿飛入了營帳。
腳上的信筒裏,掛着頌安寄來的信。
「九川,見信如面,展信舒顏。
我知曉,九川從小志在邊疆,上陣殺敵。
此刻,你該無比快意,實現了兒時之志,我真替你開心。
但也不免憂慮。
戰場刀劍無眼,血流成渠,無論對體魄,還是心性,都是巨大磋磨。
望九川切記保護自身,以己爲重。
等你凱旋,我定要爲你掛起滿城的紅綢,昭告天下,我的大將軍平安歸來。
好啦,說多了你又要嫌我煩。
就此擱筆。
巾短情長,願君安好,多加餐飯。
頌安。」
眼前,逐漸恢復了清明。
遲九川把信貼在心口,隔着冰涼的盔甲,似乎也感受到了暖意。
遲高掀帳而入,一把奪過了遲九川手裏的信。
惡狠狠掃了一眼。
將信撕得粉碎。
一腳踢在遲九川膝後,迫使他跪下。
「戰場可不是談情說愛的地方,沈頌安要你當一個懦夫,老子要你做個男人!」
遲九川握緊了拳頭。
「父親!」
遲高又一掌劈到了他的臉上。
「你要再爲沈頌安動搖心智,我勢必要向皇帝上書一筆,讓他好好管管女兒。」
帳子外,鈴音驟響。
敵軍夜襲!
遲高匆匆離去,扔下幾句話。
「等你戰勝了北周,功績超過了老子,纔有資格談條件。」
「是,父親。」
「以後公主再寫信來,燒了吧。」
遲九川吐出被扇出的血。
「是,父親。」
此後,每次沈頌安再寄信過來,他都會當着父親的面,投進火爐。
在遲高滿意離去後,又匆忙將信紙掏出,撲滅,珍藏起來。
他不敢讀這些信。
怕一讀,便再也待不住這苦寒之地,想回到京城,回到沈頌安身邊。
他一心想着打勝仗,建軍功,封侯拜相,不再被他父親掣肘。
到時,再毫無顧忌地迎娶沈頌安。
他自以爲是,以爲沈頌安會一直等着他。
直至聽到沈頌安養了面首的消息。
正好,北周在內鬥,邊疆無事。
他再等不下去,快馬加鞭,趕回了京城。
那天,父親在帳中,抽斷了腕口粗的木棍,打得他幾乎吐血。
第二日,他仍舊縱馬回了京。
他終於在皇宮裏,見到了心心牽念之人。
沈頌安卻裝作不認識他。
不僅如此,還帶着那個小白臉面首,去春獵激他。
眼前的沈淮安,讓他陌生。
他越想抓住挽回,做出的事情,卻讓她越生氣。
沈頌安是對的,他真的不懂如何去愛人。
但他可以學。
遲九川將一地的書信拾起,解下已經修好的雙魚玉佩,放進包袱裏,系在身上。
抽出一把長劍。
他憑什麼放手,沈頌安說好要嫁給他。
他要搶親,把沈頌安搶回來!
遲九川熱血激湧,策馬狂奔到了公主府。
府內來道賀的王公貴胄衆多,賓客暫時沒注意到他。
「吉時到!」
喜娘扶着一襲紅妝的沈頌安,與滿面喜色的拓跋祈佑,夫妻對拜。
對拜時,沈頌安因爲頂着蓋頭,遮住了視線,腳底踉蹌了一下。
遲九川下意識想走上前去扶。
拓跋祈佑已穩穩地扶住了她,手眷戀地不肯鬆開。
沈頌安動作嗔怪,抽出手輕輕推了他一下。
拓跋祈佑笑意更深。
周圍賓客皆是喜盈盈的。
遲九川忘了動作,怔怔站在原地,滿腔勇氣頃刻化成了笑話。
沈頌安,騙子,說好嫁給我,說好等我回來,給我係滿城紅綢……
他蒼白着臉,僵在原地。
相比拓跋祈佑,他算得上頌安的良人嗎?
「遲將軍!」
賓客中,不知誰大呼了一聲。
衆人的目光都齊齊看過來。
席間低語陣陣。
「遲將軍可是頌安公主的青梅竹馬,還配着劍,這到底是來賀喜,還是搶親哇?」
「遲將軍和公主,從前也是京城裏傳頌的一對佳偶啊,可惜了……」
「保不準,我看公主未必完全放下遲將軍。」
「公主大義,爲了兩國安好,捨棄竹馬私情,咱們休要再議。」
「嗬喲!你不也在說……」
場內一陣騷動。
拓跋祈佑見到遲九川,極快地將沈頌安護在身後。
可沈頌安卻循聲走出來,單手掀了蓋頭。
水眸靈潤,穠豔如畫。
鎏金鳳凰頭面墜着的細珠,跟着她的動作微微擺動。
場上瞬時鴉雀無聲,皆癡癡然看呆了去。
遲九川呼吸一滯,快步走上前,似是下定決心。
他將包袱解下,打開。
鼓足了勇氣。
「當初我父親逼我燒了,但我忍不住還是撿回留了下來。」
這句話聽得滿堂賓客一頭霧水。
但沈頌安卻清楚這話的含義。
她低頭望去。
包袱裏的信紙雖然被燒焦了一半,但一張張挺括無比, 沒有一絲褶皺。
應是主人細心夾在書頁裏珍藏,才能保存至此。
遲九川拿出那塊已看不出裂痕的雙魚玉佩。
壓低了聲音。ţṻ⁺
「說好大婚之日爲你戴上, 你還願意嗎?」
這句話,一時間,讓兩人都恍如隔世。
那時, 他們坐在練武場的高臺上。
遲九川拿出玉佩允諾:
「頌安,等我當上大將軍,我拿婚書換回這玉,來娶你。」
沈頌安接過玉佩,又驚又喜。
將玉佩放在眼前看了又看, 愛不釋手。
不久, 卻皺起了小臉。
遲九川心下一沉, 就聽小公主委屈道:
「之後, 你拿婚書把玉換回去, 那這玉不還是歸你嗎?」
夏風拂過,星子閃動。
笑意從遲九川眼底漾開, 又被他的脣角生生抿了回去。
遲九川故作爲難道:
「若你真的喜歡,成婚那日,我再爲你戴上。」
沈頌安眉目又飛揚起來, 一點也不知羞。
「喜歡,真的喜歡!」
拓跋祈佑緊緊攥着紅綢花繩, 看到沈頌安睹物不語, 手心起了細汗。
仍舊沒有打斷提醒沈頌安,讓她繼續行禮。
他心底苦澀, 卻寬慰自己,無論頌安選擇和誰在一起, 她的心意,纔是第一。
衆目睽睽下。
沈頌安伸手接過那塊玉佩。
對着遲九川, 綻出一個極絢爛的笑來, 明媚皎然。
就是這抹笑意, 與從前一樣, 將遲九川心頭所有的慌亂與忐忑, 一掃而空。
太好了!沈頌安還願意要他!
遲九川心頭緊繃的那根弦, 終於鬆下了。
卻聽沈頌安道:
「多謝遲將軍的賀禮。」
她大大方方地將東西交給喜婆,命喜婆將賀禮單子記上。
遲九川忽然覺得天旋地轉, 如墮冰淵。
意識出離之際, 喜婆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按照大楚習俗,婚禮賓客, 除了給新人賀禮,還要說點吉祥話,圖個良緣彩頭嘛!」
遲九川張了張嘴。
終究希望她覓得良緣, 紅着眼賀道:
「燕爾新婚, 偕老白頭。」
說完,他快步走了。
嗩吶聲又響了起來,一派喜樂祥和, 如他曾夢見的那般。
走出公主府,遲九川最後回眸望了眼沈頌安。
如今,大楚不需要打仗。
沈頌安也不再需要他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2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