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爲裴府誕下長子後,我第三次向裴雲渡提出和離。
燭光下他的神色淡淡,居高臨下地詰問我:
「你在怨我?怨我近來和知素走得太近?」
知素,是他的青梅竹馬。
他是與她置氣,才胡亂娶我進門的。
我不解釋,依舊笑笑:「我要和離。」
本以爲此後與裴雲渡再無瓜葛。
他卻在得知我再次成婚生子後慌了神。
爲我擋下致命一劍,拉着我們孩子的手,哀聲求我。
「我錯了,你能不能原諒我?」

-1-
產後半月,我仍舊會從夢中驚醒。
那些上京貴婦捂着帕子圍着我,嫌惡地在我臉上指指點點,嘲笑我是個鄉野村婦。
「你以爲那張荒唐的婚書就能讓裴雲渡和你成親?他是和我置氣才同意的。」
人羣讓開一條路,裴雲渡的青梅柳知素一腳踹到我心口。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擋在我和裴雲渡哥哥面前?」
我又怕又疼,閉眼蜷縮在地上。
不是的,我不是故意破壞你們的,我不知道裴雲渡有心上人。
我想開口解釋,嘴巴卻突然被縫住,咿咿呀呀說不出來。
掙扎着猛地睜開眼,後背滲出一身冷汗。
目光愣愣地從榻頂移到一旁搖曳的火燭上,不必細聽。
守夜下人的談論聲就隨風傳來。
「沒想到居然是她先將公子長子生了出來,出身這麼差,小公子日後長大必要被旁人嗤笑。」
「說是害人精也不過分,比不得柳小姐萬般好。」
「使了那麼多手段,終於母憑子貴了,想必她……」
後面的話戛然而止,透過窗欞,裴雲渡提燈踱步而來。
撇了那二人一眼,推開了我的房門。
站至我榻邊,垂眸瞧着我。
「又做噩夢了?」

-2-
我了無生氣的眸子轉向他那張豔絕京城的臉。
溫潤,疏離,得體,無情。
我當初就是被這張臉騙了,暗自偷笑以爲他是個脾氣溫和的良人夫婿。
卻不知道那是他有情的模樣。
面對我,他要多無情,就多無情。
我偏開臉逃避裴雲渡的視線,啓脣問道:「小玉呢?」
裴府嫌棄我,覺得我低賤,孩子一出生就抱給了奶孃餵養。
半月來,我才遠遠見過他一面。
裴雲渡微皺眉,糾正我:「這種粗鄙的名字,不是不讓你喚了嗎?」
見我臉色蒼白,又說:「在孃親那兒,已經睡了。」
我點點頭,讓裴雲渡爲我倒杯水,趁他轉身的間隙從枕頭下拿出準備了很久的和離書。
偏開臉遞到他面前。
裴雲渡漫不經心地瞧着信封上的字樣,將茶盞反手丟在地上。
上好的青瓷砸出一聲脆響。
「你要和我和離?」
五年前孃親去世,死前自黃草枕蓆下掏出一紙婚約和一枚玉佩。
讓我來投奔上京的未婚夫婿。
當年山匪橫行,我年紀尚小別無他法。
只能來上京一路打聽,最後害怕地敲響了大理寺卿的府門。
裴大人仔細翻看,承認確有這一婚約。
他當年赴京趕考時不知前路,遇我家長輩搭救,酒後允了這婚事。
如今他早已忘記,卻被貪圖富貴之人找上門來。
極具壓迫感的視線讓我心如擂鼓,我不願被人這般看不起,想找個藉口離開。
卻被那時的裴雲渡留了下來。
他說他同意成婚,我不知緣由,便糊里糊塗成了親。
成了全上京的笑柄,光風霽月的裴雲渡唯一的缺點。
我低頭絞着手指,小聲地解釋:
「小玉要是知道他的生母是我,日後在上京肯定會被人嘲笑,抬不起頭來的。」
「當年是我年少不懂事,如今不能誤了孩子的前程,你我和離,你另娶良配,對大家都好。」
這個良配,不用說也知道是誰。
裴雲渡冰冷的視線落在我身上,又問:「你在怨我?怨Ṱüₛ我近來和知素走得太近?」
知素,多親暱的稱呼。
即便我們成婚三年,他依舊不避嫌,同柳姑娘親近。

-3-
我抬眸看他,語氣疲倦。
「我不怨你。」
裴雲渡又不是最近才和柳知素走得近,他一直如此。
我第一次知道柳知素的存在,是在我成親後第二天。
我按照禮制去找裴母敬茶,她卻閉門謝客,放我在門外站了半日,我捧着茶水不敢懈怠,安慰自己說婆媳不和,是天下女子必經的路。
直到柳知素紅着眼睛從裴母房中出來,我才見過這位名冠京城的柳姑娘。
她張揚地站在我面前,挑眉看着我,腕上的白玉鐲噹啷響。
「你別以爲入了裴府就是京城貴婦了。」她鄙夷地笑笑,「不過是裴哥哥找了讓我喫醋的玩意兒,還是早些歇了那些小心思,安安靜靜離開好。」
那時我相信裴雲渡,不知道他們二人的關係,即便腿快要站斷,大着膽子駁了一句:「姑娘何必如此欺負人?裴雲渡親口說的娶我,自然也是對我有意的。」
我初生牛犢不怕虎,以前在十里八鄉是出了名的性子烈。
柳知素笑得更歡,指着我身後的裴雲渡喊:「你再說一遍讓裴哥哥聽聽。」
我扭頭,看着剛下朝的裴雲渡急匆匆走了過來,整個人委屈得不行,眼巴巴地看着他。
「裴……」
名字還沒喚出口,裴雲渡就徑直掠過我,心疼地去到柳知素身邊,「今日怎麼突然來了?」
柳知素依偎在他懷裏,舉起腕上的鐲子給他看。
「姨母讓我過來,說是要把傳給兒媳的鐲子給我呢。」
裴家就裴雲渡一個兒子,裴母態度不言而喻。
柳知素嘲弄地看着我,又換了臉色眼角噙淚,對着裴雲渡道:「你故意成親,就是氣我對不對?」
裴雲渡一眼沒瞧我,哄着勸着柳知素越走越遠。
看着他們二人親暱的背影,我終於意識到柳知素說的是對的,難堪得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一盆涼水從頭澆到尾。
剛剛萌發的少女情思死了個乾淨。
之後幾年,我在裴府依舊是個擺設。
裴雲渡記起來了就來瞧瞧我,其餘時候,過得連個下人都不如。
內宅硬生生將我磋磨成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樣,我不知裴雲渡這一我因爲柳知素怨他的結論從何而來。
我只是後悔,沒在得知柳知素的身份後及時抽身,可憐地幻想或有一日能入裴雲渡青眼。
帳中燭火炸了一聲,我聲音很低,「裴雲渡,我不怨你,你答應過我的。」
說是不怨,話裏話外都是怨的。

-4-
成婚後我因平民出身,在上京鬧了很多笑話,爲了讓裴雲渡正眼看我,我東施效顰,學柳知素的貴女做派又頻頻出了笑柄。
那段時間我鬱鬱寡歡,第一次和裴雲渡提了和離。
他既然不喜歡,何必困着我。
可他不答應,「成婚第一年和離,有失裴府聲譽。」
我忍到第二年,好不容易求裴雲渡鬆了口,卻在和離前查出懷有身孕。
裴雲渡答應我,等孩子生下來再商議此事。
他覺得裴夫人是天下人求之不得的身份,覺得我也有母憑子貴的想法,我不依他。
如今孩子平安出來,到了我該走的時候了。
將那份和離書遞得更近,聲音決絕:「我要同你和離。」
裴雲渡斂眸,將那份和離書攏在袖中,語氣寒涼。
「我知道了。」
「李秀舒,你日後會後悔的。」
我們說好,待半月後我出了月子,他就書一封放妻書讓我離開。
我躺在牀上,以前沒喫過的名貴補品如流水般送進院子,舉着筷子不敢動,還是身旁的丫鬟提醒,「少爺吩咐您喫好點補補身子,再怎麼說,也是爲裴府誕下一子的女人。」
從前的我聽見這番陰陽怪氣,定要掀了桌子和她大打出手,此刻卻只是愣愣點頭,夾起菜餚往嘴裏塞。
像是怎麼都喫不夠似的,眼淚霎時間滑落下來。
要是我娘死前能喫到這種好東西就好了。
柳知素得了我將要和離的風聲,大搖大擺走了進來。
看見我坐在桌前流淚,叉着手冷嘲熱諷,「喫這種東西也哭,三年了也是上不得檯面。」
房內的丫鬟都捂嘴笑,我擲了筷子倦怠看她,「等了三年,柳姑娘終於得償所願。」
柳知素笑得開心,臨走前剜我一眼。
「是你一拖再拖,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要肖想自己根本配不上的位置。」
裴夫人的位置我配不上,裴雲渡心上人的位置我也配不上。
裴橫舟孃親的位置我也配不上。

-5-
裴雲渡給孩子取名爲橫舟,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他希望這孩子自由自在無拘束,我不懂這些,還是叫他小玉。
君子如玉,我覺得這是世間最好的東西。
走前一晚,我收好放妻書,讓裴雲渡將小玉抱過來,「我看看他。」
生子一月,我都沒近點看過他。
裴雲渡深深看着我,燭火搖曳,我認命似的換了稱呼,「我看看橫舟。」
裴雲渡終於讓奶孃把孩子抱了過來。
我緊張地展展衣裳,又聞了聞身上的味道,才小心翼翼從奶孃手中把孩子接了過來。
孩子包在上好布匹製成的襁褓裏,脖子上戴着長命鎖,面色白淨,眼睛又黑又亮。
讓我想起鄉下永不黯淡的星辰。
好奇地看着我,咿咿呀呀朝我伸手,癟着嘴要哭。
我趕緊哄他,彎起眉眼擺動雙臂,輕聲細語,「孃親在這裏,我是你孃親呀。」
孩子終於咯咯笑起來。
裴雲渡見狀嘴脣微動,低聲道:「你若捨不得他,那和離一事也可就此作罷。」
我緩下動作,最後徹底停下來,把孩子還給了他。
小玉沒了安全感哇哇大哭,我摸到袖間的放妻書,聲音平靜。
「不必了。」
「孩子還小,日後你另娶她人,別告訴他我是他孃親。」
他是裴府長子,境遇肯定不會和我一樣,看着孩子身上的喫穿用度,我留在這裏只會害了他。
裴雲渡冷着臉抱着哭鬧的孩子,還想說什麼。
這些日子他愈發奇怪,像是發現了這些年對我的虧欠,做出一副彌補的姿態來。
我乾脆擺擺手請他出去。
「明日一大早我就走,日後絕不出現在你們面前,消失得乾乾淨淨,不會再做出之前那樣挾恩圖報的蠢事。」
想起之前裴雲渡說的話,我忍不住答道:「我絕不會後悔。」
此生我唯一後悔的事就是嫁給裴雲渡。
我就該燒了那封婚書,永遠不踏入上京城。

-6-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我拿着剛來時的小包袱,輕手輕腳出了房門。
怎料裴雲渡就站在門外。
衣袖沾了些許露珠。
我嚇了一大跳,「你怎麼在這兒?你要送我嗎?」
裴雲渡冷冷掀眼,「好歹夫妻一載。」
我心中那點溫情欣喜轉瞬即逝,抱着包袱側身從他身旁繞過去。
「隨你。」
裴府大門愈來愈近,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越來越快。
三年前我鑼鼓喧天被人抬進這座府邸,三年後我孤身一人揹着包袱安靜離開。
卻在手即將觸到府邸大門的那刻,被裴雲渡攥住手腕。
我警惕回眸看他,「裴雲渡,你不會後悔了吧?」
裴雲渡一怔Ŧū́ₖ,如夢初醒般鬆了手。
後悔是做錯事後纔會有的事。
他這種萬無一失的人,這輩子都不會有後悔的時刻。
後退幾步,面無表情地望着我,「李秀舒,記住你說的話。」
我重重點頭,決絕轉身,推開了那扇鎖了我三年的大門。
如同一隻展翅高飛的雀鳥,毫不留戀地走向遠方。
將裴府與上京城遠遠甩在身後。
出了城門的那刻,我壓抑的呼吸終於重新沸騰。
看着眼前許久未見的天地,耳邊響起母親臨死前的祝福。
她那時瘦成一把骨,肚子因爲喝了太多江水高高聳起,眼球向外凸起,輕柔將婚書與玉佩塞進我手中。
「上京有貴人同你有一紙婚約,阿秀,你去那裏找他。」
她的聲音嘶啞,乾瘦的手撫在我臉上,眷戀的眼神在我身上流連,不斷重複着。
「阿秀,孃親無用,只能留給你這些東西,你去上京,去上京城。」
「世道雖亂,你會過的很好很好的。」
擦乾流淚,我大步朝前走。
我要回去告訴孃親。
離了上京,我也會過得很好很好的。

-7-
我乘了艘南下的商船,用最快的時間回了老家。
村子破敗不堪,曾經的鄉親父老全都不見蹤影,一路上荒草叢生,我花了半日時間,才憑那株枯死的桃樹找到了孃親的墓。
擺上幾盤糕點,拔去墓上黃草,我靜靜枯坐,等到日暮西山之際,才忍不住撫摸墓上黃土。
哽咽出聲:「孃親,我好想你。」
哭得太傷心,以至於有人站在我旁邊時我都沒注意。
一方粗布遞了過來,男人甕聲甕氣地安慰我,「姑娘別哭了。」
我腫着眼睛抬頭,看見一個身披甲冑的男人,頭上戴着頭盔,只露出一雙眼睛。
我慌亂站起來,慌忙拭淚,撇開臉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副樣子。
「不用了。」
話音剛落,男人看清了我的臉,竟直接將頭盔拿了下來,聲音又驚又喜。
「李秀舒!」
我驚訝抬眸,看清對方的臉時也僵在原地,「顧子山?」
孃親還在世時,我在顧家開的酒樓裏當廚娘。
跟在最有名的師傅身邊學本事,廚藝的天賦極高。
有了本事,自然脾氣也大。
有人惹我不快,我就在他菜裏放難喫的午野芹。
這玩意兒和普通野菜沒什麼區別,味道卻非常詭異。
入嘴先是一股粘膩的甜味,再細嚼幾口,無窮無盡的苦味就泛了上來。
顧子山是喫得最多的。
他仗着自己家裏比別人家過得好,總是到處鬧事,我瞧不上他,他也看不起我。
我們一見面就要大打出手。
每次他「不小心」喫到午野芹,我都會在一旁看着他上躥下跳四處找水的模樣撫掌大笑。
後來山匪動盪,各地諸侯四起,顧家酒樓倒閉,顧子山不知所蹤,孃親去世,我獨自去了上京。
多年未見,竟然是這副光景。
顧子山俯身過來看我紅腫的眼睛,「這些年過得不好嗎?」
我吸吸鼻子,看着他那張熟悉的臉,不想示弱。
語氣卻還是帶了些遇見故人的委屈。
「也就那般吧。」
顧子山參透了我的言外之意,目光自上而下將我打量個遍,抱着手笑。
「你李秀舒可不是喫虧的主,受委屈反擊回去不就行了。」
我反擊過。
成婚後三個月,柳知素哭着說我拿了她的白玉鐲。
說我嫉妒裴母將東西給她,把東西偷了過去。
我讀書少,但也行事坦蕩,從來不做偷雞摸狗的事情。
面對這種污衊,當場和柳知素嗆聲起來,情急之下推了她一把。
怎料下人在我房中的梳妝檯櫃子上,竟搜出了那方白玉鐲。
我手笨向來不梳妝打扮,從來沒開過那個櫃子,面對這明晃晃的陰謀失語跌坐在地。
周遭都是看熱鬧的目光,小廝丫鬟竊竊私語,連帶着柳知素也在看我的笑話。
我欲解釋,裴雲渡卻直接厭煩起身,扶着哭哭啼啼的柳知素拂袖而去,臨走前,眸子裏含着厭煩,看了我一眼。
「入京許久,還是這種草莽做派。」
「此事既已水落石出,我就帶着知素先走了。」
他將此事交給裴母處置。
裴母的心偏得沒邊兒,讓下人打了我二十大板,我雖咬着牙一句未哭。
心性卻被此事打了個乾乾淨淨。
從此再也不敢和權勢叫板。
我聲音淡淡,「膽子大破天,也不敢和達官顯貴作對。」

-8-
見我不想多說,顧子山乾脆在我身旁席地而坐,說了說他這些年的事。
當年山匪流寇橫行,他爹孃帶着他逃命,怎料路上遇見土匪。
一家人死於非命,金銀財寶叫人搶了空。
唯有他被屍體壓着逃過一劫。
後來他參軍,數次死裏逃生,好不容易活到今日,得以解甲歸田。
今日來,就是帶着爹孃魂歸故里,告祭曾經的父老鄉親。
沒想到,竟碰見了我。
他擼起袖子向我展示手臂上的傷疤,「你從前總說我不學無術弱不禁風,如今看我,也有幾分真男人的氣魄了吧。」
我抿脣不語,只借着月光細細看過。
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疤深淺不一,密密麻麻沿着顧子山的手臂爬得更深。
深覺這亂世只喫窮苦人。
看來我們分離這幾年,彼此都喫盡了苦頭。
更深夜涼,顧子山哆嗦了下拉起袖子,偏頭問我。
「你呢,這些年去哪兒了?」
語氣一如年少時散漫熟悉。
我低頭看了眼孃親的墓碑,語氣無波無瀾。
「孃親死前給了我信物讓我去上京城,我在那裏同一人成了親,蒙了他些庇佑,近來才和離回來。」
「成親了啊……」顧子山身子僵硬了一瞬,隨即爽朗笑起來,「和離也好,那男人瞧不見你的好,是他的損失。」
指甲陷進肉裏,我沒說什麼,起身想走。
被顧子山攔住前路。
他問我,「李秀舒,你日後想幹什麼?」
這個問題我沒細想過,曾經心心念唸的,只有和離不礙裴雲渡的眼,儘快離開上京纔好。
如今顧子山一問,才提醒我。
垂眸想了想,我說:「大概是找個酒樓,接着幹以前的活計吧。」
我是真心喜歡烹煮一事。
那竈臺邊的煙火氣,能將我一顆沒有着落的心,放在實處裏。
顧子山聞言,笑得更開懷。
朝我伸出手,語氣認真極了。
「剛好,我開酒樓,你做廚娘。」
「咱倆還在一塊兒。」

-9-
顧子山想承繼他爹的遺願,重新將顧家酒樓開起來。
剛好我想把上京那些糟爛事趕緊忘了重新開始。
兩人一拍即合,拿着所有銀子,在鄉里選了個人多的地兒。
故秀樓就這麼開了張,各自擇了我倆名字的其中之一。
剪綵那天,顧子山專門找人定了張牌匾送來,親自在牌匾上題了酒樓的名字。
當年他雖學問差,字卻是寫得極好的。
筆鋒遒勁有力,大氣磅礴。
我當年唯一求過他的事,就是讓他把這手字教給我。
他哼哼唧唧教了半月,一聲不吭隨顧老爺走了。
我的字還是鬼畫符一樣難看,後來如何央求着裴雲渡教我,他都不爲所動。
五年過去,顧子山的字跡中好隱隱約約透露了些殺氣,仰着頭站在梯上,朗聲問我:「李秀舒,好不好看?」
今日秋高氣爽。
日光照在他身上,晃得我睜不開眼。
「放心吧,這酒樓日後有我的一份,就有你的一份,牌匾爲證!」
嘴脣艱澀不知如何開口,我也彎脣真心笑起來。
「那牌匾爲證。」

-10-
好在顧家酒樓以前在鄉紳豪貴中有口皆碑。
再加之我和顧子山是誠心做生意,喫過的人都說好。
一傳十十傳百,故秀樓的生意越來越好,食客絡繹不絕。
我在後廚忙得țųₜ熱火朝天。
手拿兩柄剔骨刀,將豬肋條肉在砧板上細細剁成石榴粒小狀,放入香料、蟹肉、蝦子,再添之青菜碎增加口感。
放鍋上烹熟,撈出放置掌心搓圓,最後逐個擺放於翠綠菜葉之間,澆蟹黃後復蒸一遍。
一道名震江南的蟹粉獅子頭就新鮮出爐了。
香飄近十里,勾得大家涎水連連。
「顧子山。」爲了保證菜餚的口感,我撥開布簾大聲喊大堂裏那個忙個不停的背影,「快準備上菜!」
「來了!」
顧子山放下賬本,擦擦手趕忙跑過來,將我手上的蟹粉獅子頭接了過去。
這副呼之即來的不值錢樣子引得食客鬨堂大笑。
剔牙搭肩,促狹地望着我們。
「早聽聞故秀樓的老闆與老闆娘伉儷情深,今日一見,誠不欺我。」
「這顧掌櫃看着是個五大三粗的蠻橫男人,懼內卻這般厲害。」
調笑聲入耳,惹得我一陣臉熱,聽了許多遍還是有些臊的慌。
故秀樓開張一年後,頭一次進賬千兩白銀。
顧子山拉着我在檐下喝了一夜的慶功酒,給每個做工的都包了個大紅包。
藉着酒意,他衝動吻上我的側臉,「阿秀,你心悅我否?」
那時他只知道我曾在上京有過一段不堪的婚事。
我也不瞞着他,坦白說自己不僅有個前夫婿,還爲他生下了一個孩子。
小玉與我而言,真的是個意外。
柳知素在我的喫食中放了春藥,找了個乞丐藏在裴家,想叫我和乞丐苟合身敗名裂。
怎料那晚裴雲渡起了興致來我房中,誤打誤撞喝了那春藥。
慾火燒身將我撲在牀上,我掙扎反抗,還是一夜荒唐。
小玉就是那次纔有的。
裴家不可能放棄自己的血脈,我打不掉孩子,只能將他生下來。
Ŧŭ₃我將這些事細說與顧子山,想讓他想清楚。
我是個沒了貞潔的女人。
怎料顧子山還是不管不顧吻了上來,「阿秀,難不成你覺得你有了那處子之身才是個真正的女人?」
我搖頭。
我不覺得那代表什麼,我只是提前告訴顧子山,以防他之後後悔。
顧子山撤身,亮如星子的眸子緊緊盯着我,「那就是了,你若介意,我將我的補給你。」
他是正兒八經的處子之身。
他笑:「你是什麼我都喜歡。」
在如此蓬勃的感情面前,我頭一次不知所措,只偏過頭,低聲說了句好。
耳後紅了一大片。

-11-
後來我與顧子山辦了場簡單的婚事。
在老家的父母墳前拜了天地,結爲夫妻。
日子如流水般從指尖劃過,如今再想起上京,只覺得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我朝大堂裏那些八卦的食客笑笑,「諸位喫好。」
轉身想進內廚,卻聽見人羣中有人疾呼。
「哪來的女娃娃?哎呦快放下!」
有人認出女孩,慌忙喊我:「老闆娘,你家顧翡又在闖禍!」
我心裏一驚,順着聲音抬眸望去。
只見本該在私塾的顧翡舉着一個大大的湯碗,咧着嘴邁着兩條小短腿不停往外跑。
動作稍微大點,沸騰的湯碗就晃出些湯汁,看得我心驚膽戰。
顧翡邊跑邊咿咿呀呀地喊,「孃親,私塾外有個哥哥說餓,我把這個拿給他。」
「顧翡等等!」我又氣又急,顧不得擦手上的油污,三兩步上去去追。
「大家幫我攔着些!」
食客紛紛響應,可是顧翡人小鬼大,藉着自己個子矮統統躲過去,回頭看我笑得意。
「孃親抓不到!」
下一刻,她陡然撞到一個剛進來的男孩。
整個人摔到後仰,一屁股坐在地上。
湯碗在空中飛了片刻,顧子山及時趕來穩穩接住。
我長舒一口氣,狠狠打了顧翡一下,「又搗亂!」
儘管湯碗被接住,依舊有小部分的湯汁灑出來,我看着顧翡泛紅的手臂有點心疼。
牽着她站起來彎腰和客人賠罪。
「小女頑劣,實在不好意思。」
男孩一身華服,腳上的靴子看起來像是上京城特有的金縷線,手被一旁更高大的男人牽着。
二人望着我,久久未出聲。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錯愕,「女兒?」
熟悉的聲音讓我有些頭暈目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放慢,我極其緩慢地抬頭。
猛地撞進了裴雲渡的眼睛。

-12-
生意做到最大的時候,顧子山也從來沒有將酒樓開到上京去的想法。
我問他爲什麼。
他說上京的好酒樓太多,不缺故秀樓一個。
我卻知道,他是不想我再去上京勾起那些不好的回憶。
但我不去找山,山卻來找我。
太后壽宴,邀天下名廚,故秀樓也在其中。
裴雲渡,就是奉命來邀我去上京城的。
樓內的食客都被官兵清了出去,那個與我有三分像的男孩正板着個小臉,敵視地望着顧翡。
「賤民!你可知我身上這件衣裳值多少價錢?砍了你你也賠不起。」
他的衣襬處沾了點湯點子,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我不知裴雲渡竟將孩子養得這般目中無人。
顧翡嚇得躲進我懷裏,「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會賠給你的。」
我摸了摸顧翡的頭髮,開始趕人:「衣服我會賠給你,上京城我不會去。」
裴雲渡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葉,目光移到同樣敵視他的顧子山身上。
「因爲他?」
顧子山亦猜到了面前父子的身份,冷着臉語氣很差。
「內人既如此說,大人就請回吧。」
裴雲渡卻忽然笑了。
施施然站起來,拉着裴橫舟到我面前。
「跪下,這是你孃親。」
裴橫舟猛地瞪大眼睛,抬頭死死盯着我,試探問道:「孃親?」
顧翡鬧脾氣在我懷裏拳打腳踢。
「她纔不是你孃親,她是我的!我的孃親!」
我默默安撫她,望着裴橫舟的目光宛若陌生人,「你弄錯了。」
當年我承諾此生永遠不出現在裴家人面前,可我忘了讓裴雲渡也承諾。
如今他找上門來,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只覺得厭煩。
裴橫舟鬆了一口氣,抱着手撅起嘴,「我就知道,我的生母怎麼會是這般粗鄙之人,爹爹誆我。」
顧翡在我懷裏笑,顧子山拉着我的手。
我坦然地望着裴雲渡,「大人回去吧。」
裴雲渡面無表情地回望我,卻狠狠扇了裴橫舟一巴掌。
「我說她是,那她就是。」
裴雲渡的情緒第一次外露,眸中的情緒țũ₈如狂風大雨,覺得面前的所有都很刺眼。
我抱着的女孩刺眼。
我身旁的夫君刺眼。
那個他親手帶大的裴橫舟刺眼。
連帶着久別重逢卻和他作對的我也很刺眼。
他捏碎了那盞茶碗,態度不容置喙。
「天子威壓不容侵犯,李娘子若不去。」
裴雲渡覺得那三個字陌生又拗口,還是接着說,「李娘子若不去,這故秀樓也沒有再開下去的必要了。」
他牽着嚇破膽的裴橫舟拂袖而去。

-13-
我知道裴雲渡說的是真的。
我若不去上京,他有百種辦法在聖上面前顛倒黑白,置我於死地。
我不能害了顧子山和顧翡,索性和他說了決定。
牽着他的手承諾,「待壽宴結束,我便馬上回來。」
顧子山反握我的手,將這些年的積蓄都拿了出來。
「我和你一起。」
人生變化無常。
年紀輕時我們針鋒相對,如今成了婚倒是如膠似漆。
顧翡也探出個腦袋過來,「我也去,孃親去哪兒我去哪兒。」
既如此,只好無奈關了故秀樓,收拾包袱上了北上的馬車。
裴雲渡很滿意我的識相,臨行前牽着裴橫舟在馬車旁等我。
「你同我們一起坐。」
不知他和裴橫舟說了什麼,這小子竟也老老實實地,癟着嘴喊我,「孃親,一起坐。」
我掠過裴橫舟那張不情不願的臉,神色淡淡。
「多謝大人好意,於禮不合就不必了,我夫君還在等我呢。」
夫君。
這曾是殷切喚他的稱呼。
裴雲渡臉色一變。
我轉身握住顧子山的手,三兩步上了馬車。
只聽得裴橫舟在外面哭得慘烈,「爹爹,你掐得我好痛。」
顧翡掀開簾子對外做了個鬼臉,隨即看着我。
一張小臉心事重重地,「孃親,他真的是你的孩子嗎?」
這些天因爲裴橫舟,她沒了安全感,晚上總會做噩夢,有時還會流眼淚。
我抱住她,貼上她的額頭,「孃親只有你一個孩子。」
裴橫舟與我的母子緣薄,我也狠心。
他算不得我的孩子。

-14-
時隔五年再度踏入上京,心境截然不同。
裴雲渡安排我入住裴府,我站在門外遲遲不肯進去,表情陌生又疏離。
「不必。」
裴雲渡平靜望我,「這是聖上的旨意。」
龍椅上那位日理萬機,怎會有空管我一個廚子住哪兒?
我氣笑了,又找不到實際性的理由駁斥,心一橫抱着顧翡往裏走。
結果裴橫舟又攔在面前,「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裴府的,只許你進。」
胸口憋着一團火,我猛回頭,終於爆發。
「裴雲渡,你究竟想幹什麼?」
兩相對峙。
裴雲渡上前,垂眸,「你的廂房佈置還和走時一樣,你儘管去就行,若忘了路如何走,我可以親自帶着你過去。」
他再次重複了一遍,「這是聖上的旨意。」
……我輸了。
無助去尋顧子山的視線,他上前把顧翡抱了過去,安慰我:
「沒事,我們在外面等你,壽宴結束就一起回家。」
走時他用肩膀狠狠撞了裴雲渡一樣,眼底絲毫看不見對當朝首輔的尊重。
倒有些兒時天不怕地不怕的痞氣。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但阿秀不是那種人。」
對我而言,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不會原諒,不會釋懷。
不會回頭。
他給了我一個放心的眼神,抱着顧翡走了。
我不想久留,從僕役手中拿過行李扎進乾脆扎進裴府。
留裴雲渡站在原地,表情晦澀不明。
皺眉。
顯出三分茫然頹喪。

-15-
我真的不喜歡裴橫舟這個小孩。
我不知道裴雲渡是怎麼教他的。
教得他囂張跋扈睚呲必較,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
整日來問我:「你是不是我孃親?」
邊問,邊露出不是的話那可太好的期盼表情。
我知道他和裴府其他人一樣,看不上我的出身。
也不想多生事端,邊順着他的話說:「我不是。」
他高興極了,叉着腰,鼻子裏重Ṭū₌重哼出一口氣。
「我就知道,我孃親纔不可能是你這種人,她應當是個最溫柔和善的婦人,會溫柔哄我誇我的那種。」
他踮起腳上下打量我,鄙夷說道:「你不可能是的。」
我小心眼,看不慣他這樣子,把他腳底下的椅子踢掉。
讓他從廚房出去。
「裴雲渡怎麼和你說的?」我頓了頓,「你孃親呢?」
「你竟敢直呼爹爹名字?」裴橫舟瞪着我,又垂眸想道:「爹爹說去很遠的地方了,他會把她找回來。」
「等我孃親回來,我就讓她把你趕走。」
玩弄權術太多,裴雲渡大概是腦子壞了。
我搖搖頭,專門揉我的麪糰。
裴雲渡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後,看我在竈臺上忙活的樣子,突然出聲:「顧家一直讓你做這種事嗎?」
莫名其妙。
「我是自願的,我喜歡做飯。」
裴雲渡沉默片刻,「……你不曾給我做過。」
做過的,只是他不記得。
當年成婚一月後,我無所事事,央求着進後廚。
給裴雲渡做了一道我最拿手的桃花甜釀。
小心翼翼捧給他,讓他當着我的面喫。
裴雲渡不以爲然,敷衍我說了好。
我離開後,在泔水桶裏看見了我做了好幾日的甜釀。
專門爲它搭的桃花瓷盅在一片垃圾中極爲刺眼。
自那日起,我便再也不做喫力不討好的事。
將此事說給裴雲渡聽,我心中無比澄澈,「你若喫了,還得麻煩我。」
畢竟那時我是個只知道圍着他討他歡心的傻子。
裴雲渡喉間滾動,許久說不出話來,話如鯁在喉,最後祈求般說了句。
「……我以後會喫的。」
「你後悔了?」我像是看見了什麼稀奇事,看着裴雲渡複雜的表情,遞了塊麪點過去。
「那你喫吧。」
裴雲渡如獲至寶,爲表誠心馬上咬了一口。
裴橫舟見狀也趕緊伸手,「賤民,我也要!」
我便也給了他一塊。
靜靜等待片刻,父子二人臉色瞬間難看起來,裴橫舟更是直接將麪點吐了出來。
「呸!怎麼會這麼難喫!」
我換了副面孔,面無表情地望着裴雲渡,冷冷勾脣。
「難喫就對了。」
我在裏面放了午野芹。
沒毒死他們,算我最後的良心。

-16-
太后壽宴上我端了道中規中矩的佛跳牆上去。
徹底絕了皇上對故秀樓的念想。
讓我認定我只是個沒什麼本領的廚娘,不值得他大費周章請入上京一趟。
那些曾認識我的京城貴婦看見我是皇帝專門請來的名廚時,也大喫一驚。
竊竊私語片刻,還是難以相信。
畢竟我憑本事在聖上面前留下了印象,而他們終其一生,可能都不會在天子面前留下名諱。
當年以爲京城貴女有多貴。
如今千帆過盡,也不過如此。
我還在壽宴上看見了柳知素,這才得知。
她嫁給裴雲渡的美夢在我走後第二年碎了個乾淨。
裴雲渡親自牽線,將她許配給了裴府旁支當主母。
更是親手把裴母送給她的白玉鐲,從她手中拿了回來。
無法接受男人變心。
柳知素將這一切都怪在了我身上,目光像是淬了毒一般朝我射來。
我端坐着,不卑不亢地回望她。
她那位夫君名聲不太好,酷愛沾花惹草,流連賭坊,連帶着對她也是非打即罵。
她風光不再,日子與我相比還要苦些。
看到她過得不好,我也是放心了。
活該。

-17-
壽宴接近尾聲。
皇上與太后都疲倦離開。
我混在其他廚子一起,想趕緊抽身。
幾日不見顧翡和顧子山,心裏就生出密密麻麻的想念來。
忽然,人羣裏傳來一聲驚叫。
角落裏的柳知素悶下一大口酒,竟抽了侍衛的刀,直直朝我衝來。
無數呼救聲在耳邊響起,人羣四散而逃。
這一劍竟是要直接取我性命。
我想跑,腳卻不聽使喚釘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那鋒利的劍鋒迎面刺來。
下一刻,劍尖穿透皮肉。
血噴灑在我臉上。
萬籟俱寂。
我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裴雲渡。
他憐惜地望着我,眼底充滿前所未有的愛意,從袖中掏出一柄已經染血的白玉鐲。
套在我腕上。
艱難地拉拉嘴角,「阿秀,物歸原主,能不能原諒我?」
裴雲渡猛地噴出一口血。
柳知素被侍衛鉗制住,見到這一幕直接酒醒。
崩潰大叫。
沒有一點賢良淑德的模樣。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她喃喃自語,像極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裴哥哥,那明明是我的東西。」
「還給我,還給我!我纔是你此生的妻子啊!」
我靜靜看着這荒誕的一幕。
英雄救美的男人,爲愛癡狂的女人。
只一個不小心。
噹啷一聲響。
所謂的白玉鐲掉在血污中,碎成一片。
誰稀罕。

-18-
太醫緊急入了裴府爲裴雲舟診治。
柳知素被壓入天牢等候發落。
裴府亂成一團,我不想管,收拾了東西想走。
壽宴結束,沒有再留在裴府的必要了。
裴橫舟卻不讓,硬拽着我去到裴雲渡的院子。
兩隻眼睛哭得紅腫,還在硬聲道:「賤民,爹爹沒醒之前,你哪裏都不能去!否則我叫人打斷你的腿。」
反正快要走了。
我蹲下身,第一次審視這個我十月懷胎差點讓我難產死掉的孩子。
柔聲問:「誰允你隨便喊別人賤民的?」
裴橫舟不知錯,「身份地位比我低,不是賤民是什麼?」
「那你喊你孃親也會是賤民嗎?」我問。
裴橫舟惡狠狠道:「孃親必然身份尊貴,怎麼會是賤民?」
裴府的下人日夜給他灌輸尊卑的概念,裴雲渡又不加以干涉。
這才養成了他無法無天的性格。
我哦了聲,忽然提到:「你可知我上次爲何給你喫午野芹?」
「爲何?」
「因爲我不喜歡你,也不喜歡你父親。」我悠悠站起身,低頭看着裴橫舟,「他私底下有沒有喊過你別的名字?」
「我也不喜歡你!我只要我孃親的喜歡!」裴橫舟撒潑大喊,「名字我纔不會告訴你,你這種賤民——」
「小玉。」
這兩個字,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說出來過了。
再說出口,已沒了當年的眷戀溫情。
裴橫舟突然僵在原地,像是遇見了鬼,臉色血色褪盡,嘴脣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會知道?」
我思緒飄遠,終於向他解釋,「這是我給你取的。」
望君子如玉。
下人說裴雲渡醒了讓我過去。
我微頷首,抬腳離開。
「我確實是你孃親,但是我不喜歡你。」
我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
我真正的孩子,還在等我回家。
這兩個字如同晴天霹靂。
裴橫舟反應過來時,裴雲渡房間的門已經關上。
他在外面又哭又叫,喊得厲害。
「孃親,我錯了,你別不要我,我真的錯了!」
「孃親,孃親,我喜歡你啊——」

-19-
廂房內。
裴雲渡半靠在塌上,受傷的地方細細裹着紗布。
一雙眸子目不轉睛地盯着我。
「阿秀,沒有受傷吧?」
我看着他這副假惺惺的模樣反胃。
「大人慎言,還是別這麼叫我了。」
瞥見那還在滲血的傷口。
我語氣諷刺,「這出英雄救美的好戲,演得開心否?」
再蠢笨的人也不會在那種場合衝動殺人。
這是大罪。
柳知素顯然是被算計了。
幕後主使,不言而喻。
這是我這種沒讀過多少書的人都能想明白的事。
唯有一點我想不明白。
當年裴雲渡與我和離時不屑一顧,爲何如今這般煞費苦心。
心中答案一閃而過,我皺眉望去,篤定道:「你後悔了。」
裴雲渡這次不再逃避這個問題的答案,長嘆出一口氣。
「是的,裴某悔不當初。」

-20-
原來他早在不知不覺中愛上我。
只是不敢承認。
ṱůₘ纔將心一直偏向柳知素,眼睜睜看着我受盡委屈。
「直到你走後,我才覺得裴府冷清空蕩,一刻不停想將你找回來。」
他目光灼灼,「重逢便是上天給我的機會,我願意用我的餘生向你贖罪,只要你能原諒我。」
「我們再做一家人。」
我提醒他,「我已經成婚了。」
裴雲渡眼底的狠辣一閃而過,「區區一個商賈,解決他輕而易舉。」
他一隻手撫上傷口,試圖引起我的同情。
我笑了。
笑得暢快,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裴雲渡,你是不是賤啊?」
從來沒有人用這個詞形容過他,他臉色一僵。
我笑着抹去眼角的淚,「這世上哪有那麼多亡羊補牢的好事,我如今看着你就倒胃口,連帶着外面的那個孩子都覺得厭煩。」
「你想讓我原諒你?」
我上前,深吸一口氣,狠狠扇了裴雲渡一個耳光。
我刁蠻的性格這些年被顧子山養回來了許多。
情緒一上來,管對面是天子還是重臣,上去就動手。
「絕不可能!」
本來就快把他忘了,結果他非要虛情假意來我面前蹦噠。
和癩蛤蟆一樣噁心人。

-21-
一個人說服不了我,裴雲渡乾脆將裴橫舟放了進來。
小孩一進門就扒着我的腿不放,一把鼻涕一把淚。
哭着求我別不要他。
「孃親,孃親,孃親,孃親——」
「小玉知道錯了,別離開我和爹爹,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我被吵得頭疼,伸手將他從我腿上扯過去,「走開。」
裴橫舟一臉受傷地望着我,不依不饒。
「你不準走!」
見我表情稍微鬆動,裴雲渡便拉着裴橫舟的手探過來,聲音虛弱。
哀聲求我。
「我錯了,你能不能原諒我?」
「看在孩子的份上,你要是同意,我願意放了顧家那二人,只要你留下來。」
威脅我?
此情此景實在可笑。
曾經光風霽月的裴雲渡也能想到他有一日會爲了得到我的愛伏低做小嗎?
我冷漠地望着面前的父子。
「別做夢了。」
說完,我毫不猶豫往外走,腳步越來越快。
裴雲渡氣急敗壞讓人來抓我,裴橫舟在身後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腳步一刻未停,拼盡全力跑出裴府。
遠遠看見顧子山抱着顧翡在外面等我。
朝我不停招手。
「阿秀,我在這兒。」
獵獵風聲在耳旁呼嘯,我想起孃親以前在我耳邊絮叨的詩詞。
她想讓我跟着顧子山讀點書。
我堵住耳朵不聽,如今終於想起來。
此心安處是吾鄉。
孃親,離了上京城。
我也很好很好了。

-22-
顧子山帶着我躲進了將軍府。
我驚訝地望着他,再三逼問他纔不好意思地表示。
當年他入軍營,入的就是將軍府下的營帳,甚至還當上了副將。
要不是後來他一心歸寧,如今也算得上是朝中有名的武將了。
他緊緊抱着我,我的憂慮還未說出口,就被他悉數撫平。
「你回來就好,其他事有我。」
顧翡抱着風車呼呼吹,激動地跑來我面前讓我看。
「送給孃親。」
我摸摸她的腦袋, 一顆心暫時放下來。
有點不好意思, 「我還扇了他一巴掌。」
顧子山聞言一愣,捧腹大笑。
「打得好!」
將軍府上的人讓我放心。
裴雲渡是太子黨羽, 這些年爲太子私底下做了不少喪盡天良的事。
朝中重臣早已看不慣他。
再加上他陷害柳知素致使柳府與裴府決裂。
只需一點星火,便能叫裴雲渡身敗名裂。
將軍府率先發難,再佐以其他諫言,裴雲渡很快應接不暇。
最後壓死裴雲渡的, 是柳知素。
她親自讓人向柳家遞了摺子,裏面是裴雲渡和太子欲圖謀反的消息。
裴府這棵參天大樹頃刻間崩塌。
裴府被查封,裴家九族被判處流放千里。
裴雲渡離開上京城那日, 天空萬里無雲。
柳知素死在了天牢裏。
她的名聲盡毀,出去也是與青燈古佛常伴。
心灰意冷, 乾脆一死了之。
我將這個消息說給裴雲渡聽,想知道他臉上是何表情。
他卻什麼表情都沒有。
身穿囚衣,戴着鐐銬, 沒了之前的風光, 一味地說着:
「阿秀,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
裴橫舟亦在流放隊伍中。
從前他瞧不起平民百姓,現在入了賤籍, 百姓都不如了。
小心翼翼地望着我, 希望我救他出去。
「……孃親。」
顧翡叉腰擋在我面前,「她纔不是!」
隊伍裏還有好多人,當時瞧不起我的裴母, 認爲我居心不良的裴父, 剋扣我喫食的管事……
我收回視線,把顧翡拉了回來, 主動牽上顧子山的手。
「我們回家吧, 生意總不能一直不做。」
顧子山笑着反握我的手, 「行, 回去你好好歇歇, 我給你做你最愛喫的桃花甜釀。」
璀璨日光灑在前路, 我沒有理會身後一道道視線。
裴橫舟忍不住從隊伍裏鑽出來,跌跌撞撞朝我跑,聲嘶力竭地喊:Ţù⁾
「孃親!!!」

-23-
離開上京城那日。
馬車途徑裴府。
那硃紅色的大門掉了漆, 荒草從門縫裏冒出來, 滿眼破敗。
我忽地想起我剛到裴府尋人的時候。
那氣派的大門裏走出來個貴不可及的公子哥, 叫我瞬間晃了眼。
心如擂鼓。
從未有過的自卑感湧上心頭。
我誤以爲那是愛。
誰知道只是目光短淺, 蒙在眼前的水霧。
清醒過來後失語笑笑。
欲放簾下來。
顧子山探手過來,順着我的目光望去。
「你若是喜歡, 我們日後將那宅子買下來。」
他拍拍包袱, 「你相公有這個實力。」
我睨他一眼,「那我等着。」
又刮刮顧翡的鼻子,「回去不許再調皮搗亂。」
顧翡扭着腦袋咯咯笑, 顧子山還幫她解釋。
我佯裝生氣,父女二人識相連忙哄我。
「我對天起誓,下次絕不逃學。」
「我對天起誓,一生一世對李秀舒好。」
小小年紀發什麼誓, 我忙捂住顧翡的嘴,又對上顧子山的眼睛。
忍不住笑倒在他懷裏。
馬車疾馳而去,車內其樂融融。
只覺得天氣晴朗。
明日會有好風光。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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