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月

我嫁給了當朝太子。
他與我夜夜春宵。
可到了白天又對我冷若冰霜。
我覺得不對勁。
半夜拿燈燭一照,才發現睡在我身邊的。
竟是太子的好兄弟,當朝探花郎。
太子波瀾不驚:
「孤不喜歡女人。」
「你懷上他的孩子,也是一樣的。」

-1-
我和傅聞洲成親當晚,他便給我立下規矩。
「孤就寢時,不喜歡亮着燈燭。」
「孤沒有問話,你不可以先開口。」
我坐在喜牀上,怯生生地問:「妾身連主動與太子說ẗū₃話都不可以嗎?」
傅聞洲眉眼冷冽:「有什麼話可以白天說,入了夜,便做夫妻之間該做的事,閒話別問。」
說罷,他便讓人熄滅所有的蠟燭。
宮人退下後,順手帶上了寢殿的門。
殿內一片漆黑,我緊張地抓着裙裾,周圍靜得只能聽見兩個人的呼吸聲。
良久,傅聞洲走近,在我身旁坐下。
他緩緩退下我的衣衫,噙住我的脣,抱着我滾進柔軟的牀榻裏。
沒想到他剛纔看上去那麼兇,到了牀上卻對我溫柔有加。
「太子,疼。」
我一直咬着脣,不由地驚呼出聲。
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接着抱住我,卻始終一聲不吭。
第二天我醒來時,牀榻一側已經空了。
早就聽說這位太子殿下性情內斂,不善言辭,但品行端方,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
曾經有人爲了巴結他,往他房裏塞了幾名貌美姬妾,通通被他攆了出來。
三個月前,皇帝爲了傅聞洲的婚事,讓適齡的名門貴女全部入宮選秀。
輪到我時,傅聞洲問身旁的一名男子:
「鶴之,你覺得她怎麼樣?」
年輕男子一臉鄙夷:「相貌粗鄙,難登大雅之堂,配不上太子殿下。」
傅聞洲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然後大袖一甩:
「這不長得挺好看嘛,太子妃就定她吧!」

-2-
因爲那場選秀,我對傅聞洲的印象不錯。
我也覺得,他對我應是有幾分喜歡,不然昨晚也不會與我行了那麼久的魚水之歡。
用過早膳後,我們進宮請安。
皇帝已經年過六旬,賜下賞賜,傅聞洲從裏面挑出一對玉鐲子:
「簪月,這對玉鐲成色極好,很襯你的膚色,孤幫你戴上。」
他動作輕柔,像呵護一件易碎的珍寶。
皇帝連連點頭,欣慰地捋了幾把鬍子:
「看到你們夫妻恩愛有加,朕也就放心了。」
「豫王早有子嗣承歡膝下,太子妃,你當早爲朕添個皇孫纔是。」
我羞澀地低下頭,叩謝恩典。
回去的路上,傅聞洲照舊牽着我的手,問我平日裏有什麼喜好。
他摘下宮牆外的海棠花,給我戴在髮間:「愛妃嬌豔如花,不勝動人。」 
短短一段路,我不禁憧憬起美好的一生。
能夠覓得良婿,錦衣玉食地過一輩子,已是天下許多女子不可求的幸福。
可是剛回到太子府,傅聞洲便撒開我的手:「孤還有政事要忙,太子妃自便吧。」
他的神色無比冷漠,跟剛纔判若兩人。
我體諒他朝政繁忙,親手做了核桃酥送去,被他無情地拒絕:
「孤的膳食自有膳房伺候,太子妃不必多此一舉。」
一天下來,他沒有再跟我說過一句別的話,甚至不願多瞧我一眼。
我以爲自己定是惹他厭煩了。
可是沒承想,到了晚上,他竟然又來到我的寢殿。
進內殿之前,他讓人先熄滅燭火,黑暗裏伸手不見五指。
我伸出雙臂,努力摸索着牀的方向。
「殿下,屋裏好黑,妾身看不見。」
正說着,我忽然腳下一輕,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耳邊是粗重的喘息聲。
我捂着心口:「殿下,嚇死妾身了。」 
他沒有說話,而是突然咬住我的脖頸,帶着懲罰的意味。
力道不輕不重,卻正好讓我又酥又麻,哀聲連連。
我這才突然想起,到了晚上,他不允許我先開口。
我只好順着他的意,除了牀笫之間偶爾泄出的幾聲嚶嚀,其他時候不發出任何聲音。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樣。
傅聞洲幾乎每天晚上摸着夜色來到我的寢殿,與我行秦晉之好。
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枕邊的人又不見了。
更讓我不解的是,他晚上對我熱情似火。
白天卻對我冷若冰霜,甚至充滿厭惡。
彷彿不是一個人。
我被這個大膽的想法嚇了一跳,但後來越發覺得有跡可循。
有一次翻雲覆雨時,我不小心抓傷了他的後背。
第二天我帶了上好的金瘡藥過去,傅聞洲正在沐浴,我隔着門簾瞧了一眼。
氤氳的水汽蒸騰,他裸露的後背正好朝向我,光滑如新,沒有任何傷痕。
我當時便覺得奇怪,後背抓傷的力度不小,怎麼會恢復得那麼快?
如醍醐灌頂一般,我猛然意識到一件事。
儘管我和傅聞洲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晚上的樣子。
晚上與我肌膚相貼、親密無間的人,真的是他嗎?

-3-
這一夜我特意留了心,沒有早早睡死過去。
過了一會兒便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身邊的人似乎要起身,我假裝做夢,抱住他的一隻胳膊。
等了許久後,他的呼吸終於平緩下來,想來是睡熟了。
我悄悄地從牀上爬起來,找到早已準備好的燈燭。
火石點燃的一剎那,照亮了牀上之人的臉。
他忽然睜開眼睛,與我四目相對。
在我發出尖叫之前,動作敏捷地捂住我的嘴,把我拖到牀榻上,壓着聲音道:
「太子妃如果想活,就別叫!」
燃起的燈燭很快被熄滅。
牀簾闔上的那一刻,窗外的人影一閃而過。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沒穿衣服、與我同在一張牀榻的人,只覺得五雷轟頂!
他不是太子!
他不是傅聞洲!
他叫林鶴之,今年剛中了探花。
也是我參加東宮選秀時,站在太子身邊諷刺我長相幼態、難登大雅之堂的男人!
我拼命掙扎,但力氣遠遠比不過他,被禁錮得動彈不得。
我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脣齒間滿是噁心的血腥味。
林鶴之忍着疼,咬牙道:
「太子妃你想想,如果不是太子準允,我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裏?」
我腦子裏「轟」的一聲,身子搖搖欲墜。
他在黑暗中托住我的身子,聲音壓低,帶着威脅的意味:
「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是事到如今,還有別的辦法嗎?」
「你我之間已經生米煮成熟飯,太子妃要是把事情鬧大,不僅讓皇室蒙羞,只怕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我忍無可忍,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你滾!」
他再次捂住我的嘴,低聲警告我不要大聲說話,免得驚動外面的婢女。
從小爹孃就教我三從四德,成親後要對夫婿忠貞不移。
我卻從未想過,成親後會被自己的夫君如此羞辱!
我的身體戰慄着,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落在林鶴之修長的手指上。
「李簪月,你哭什麼?」
他無禮地喚我的閨名,
「你和太子只見過一面,本來就沒有感情。」
「太子殿下都不在乎,你在乎什麼?」
「不如就把我想象成你的夫君……」
他低聲誘哄,話沒說完,突然喫痛一聲。
我把他推開,赤着腳跳下牀,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衣裳。
我要去問問傅聞洲怎麼回事,或者,無論幹什麼都可以。
我無法跟一個陌生男子共處一室,繼續聽他講污言穢語。
地面冰涼,衣裳怎麼都找不到。
寢殿的門突然大開,許多盞宮燈整齊地出現,把寢殿照得亮如白晝。
我急忙遮住眼睛,稍後纔看清傅聞洲,他身後跟了幾個婢女。
我還赤着身子,頭髮散亂,儀容全無。
傅聞洲閒閒地看了我一眼,目露不悅。
林鶴之聞聲掀開牀帳,從地上撿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繞過我,朝着傅聞洲行禮,恭聲道:
「太子殿下恕罪,微臣無能。」
傅聞洲神色平淡,抬手閒閒地替他整了下外袍:「你按孤的吩咐行事,不怪你。」
他們兩個看起來很熟絡,如同閒話家常。
殿門大敞,灌進一股一股的冷風。
我雙臂抱膝坐在地上,凍得瑟瑟發抖。
衣裳散落在靠近牀邊的地上,已經被撕得不能穿了。
傅聞洲絲毫不顧及我的窘況,更不在乎我的尊嚴,任由我這個名義上的太子妃在衆多婢女面前,狼狽地不剩一點顏面。
他只注意到了林鶴之胳膊上的傷痕。
「是她乾的?」
林鶴之把傷痕掩在袖子裏,輕聲道:「太子妃一時接受不了,情急之下這才……」
傅聞洲登時怒了。
他徑直走到我面前,用盡全身力氣給了我一巴掌,罵道:
「賤婦!」
「你竟敢反抗!」
蜿蜒的血順着嘴角流下,我反脣相譏:
「讓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跟別的男人睡在一起,殿下,全天下還有比這更荒謬更離譜的事嗎?」
傅聞洲臉色鐵青,厲聲道:
「既然嫁進東宮就是本太子的人,孤讓你做什麼就得做什麼,你沒有拒絕的權利。」
我眼角流下一行淚,笑得悽然:
「原來太子娶我,根本沒有把我當作妻子。」
「我好歹是名門閨秀,父親是翰林學士,太子如此羞辱我,至少該讓我明白原因吧!」
傅聞洲居高臨下,神色可怕如地獄修羅:
「孤不喜歡女人。」
「孤這輩子都不會碰你,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傳聞中名聲極好、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並非是因爲克己守禮,而是因爲不喜歡女人!
「既然不喜歡,爲何娶我?」
在一旁久久不語的林鶴之開口,聲音異常平靜:
「因爲他是太子殿下。」
「太子需要皇位繼承人。」
我頭皮發麻。
所以,他爲了後繼有人,寧可讓妻子跟別的男人生孩子。
我實在受不了了,慌不擇路地要逃出去,被婢女齊齊攔住。
「太子妃,你乖一些,聽孤的安排。」
「如果背上不貞的罪名,不僅是你,還有你們李家,都會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
他一步步逼近,捏起我的下巴,逼我與他四目相對:
「人前你是尊貴的太子妃,陪孤演好夫妻恩愛的戲碼。」
「晚上孤會讓鶴之過來,直到你懷孕。」

-4-
外面月明星稀,傅聞洲帶人離開後,我癱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選秀之前,我雖然沒有見過林鶴之,但他的大名早已如雷貫耳。
他出身江寧望族,祖上是皇親,八歲便入宮成爲太子伴讀,與傅聞洲關係匪淺。
今年參加殿試奪得一甲第三名,再加上生了一副好相貌,是衆多閨閣女子夢寐以求的郎君。
衆人皆贊他溫潤儒雅,卻不知他君子皮囊下的齷齪骯髒。
而與我假裝伉儷情深的傅聞洲,更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傅聞洲對外謊稱我得了風寒,將我關在寢殿,我絕食相抗。
可是到了晚上,林鶴之還是來了。
「微臣參見太子妃。」
婢女守在殿外,只留下一盞燭臺。
我把所有能砸的東西朝他扔過去,詛咒他、唾罵他:
「你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外表光風霽月,人人敬重。」
「可實際上,卻跟配種的牲畜沒什麼區別!」
他避開重物,老老實實等我罵完後,扛起我往牀榻的方向走去。
「太子妃恕罪,微臣不能違抗殿下的命令。」
藉着幽暗的燭光,他的臉清晰分明。
我哭喊得聲嘶力竭,他緊抿着脣,一聲不吭,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任務。
這個夜晚,我和他都不算好過。
第二個晚上。
林鶴之動作優雅地寬衣解帶,我直挺挺地躺在牀上,眼神空洞。
掙扎無用,我不想白費力氣了。
我望着晃動的牀幔,人已經漸漸麻木。
直到他停下來吻我。
我閉上雙眼,任由屈辱的淚水落在枕邊,才感覺到自己原來還活着。
林鶴之輕嘆一聲,屈起食指,抹掉我頰邊的一行淚。
他嘆息:「李簪月,你又何苦?」
第三晚。
我主動去沐浴,泡在灑滿玫瑰花的水中,用新鮮的皁角清洗身體,用蓖麻油洗了頭髮。
出浴後,薄施粉黛,仔細描了眉,塗上豔麗的脣脂。
月光下,我披着一層淡紫色輕紗,婷婷嫋嫋地走回寢殿,對等待多時的林鶴之嫵媚一笑:
「探花大人,久等了。」

-5-
林鶴之的眼神頃刻間亮了起來。
藉着他行禮的動作,我右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語氣曖昧:
「探花大人何必裝作對本宮恭敬有加的模樣?」
「待會要做什麼,你我心知肚明。」
他面上波瀾不驚,身體卻微微顫抖了一下。
「太子妃想清楚了?」
我嗤笑一聲,玉手順着他的胸膛慢慢下移,勾在他的腰帶上。
八腳獸鼎裏燃着上好的瑞腦香。
林鶴之的眼睛裏燃着灼熱的火。
紅鸞帳暖,一室旖旎。
次日我去給傅聞洲請安時,他正神色不悅地喝茶,臉上寫滿鄙夷:
「孤還以爲李家教出來的是什麼貞潔烈女,在風流俊俏的探花郎面前,也不過如此。」
他的嘴臭得令人生厭。
「若是不聽話,殿下會要我的命;我遵照吩咐行事,太子又怪我水性楊花。」
我微微屈身:「請殿下給妾身一條活路。」
傅聞洲捏緊杯盞,冷冷地看着我:「真是巧舌如簧。」
知他厭惡我,我也不會再去浪費時間諂媚討好他,左右也沒什麼事,我朝他福了一禮後,扭頭便走了。
林鶴之每晚在我這裏待上一個時辰。
他對我的熱情很是受用,眉宇間盡是饜足。
這次翻雲覆雨後,他摸着我絲綢般黑亮光滑的頭髮,放在鼻間嗅了又嗅,愛不釋手。
我趴在他胸膛上,揪着他的頭髮玩:「太子不懂風情,幸好探花大人沒有跟他一個德行。」
林鶴之握住我不安分的手:「怎麼突然想通了?」
我嗤笑一聲:「本宮只要誕下子嗣,孩子便是將來的皇位繼承人。他不喜歡女人,以後便沒人跟本宮爭寵,有何想不通的。」
他笑得溫柔:「這纔對,就當嫁給了我。」
「但是,」我將一縷頭髮撩在耳後,「你會跟太子爭本宮嗎?」
林鶴之的笑容收斂,不明白我話中的意思。
我開門見山:
「本宮生下的孩子,以後能喊你一聲爹嗎?」
「將來的一國之君,可以有兩個父親嗎?」
林鶴之的家世長相才華樣樣出挑,又跟太子情同手足,傅聞洲這才選了他。
他們或許約好了,充分信任對方,絕不會因此產生猜忌。
但是違揹人倫的事一旦做了,將來遲早有一天,他們要面臨更深的矛盾。
一個將來要做皇帝的孩子,一旦知道自己的親身父親是誰,會做什麼選擇?
到那個時候,傅聞洲還能容得下林鶴之嗎?
涉及生死的事,權勢總比人心更靠譜,這個道理傅聞洲明白,林鶴之更明白。
林鶴之睫毛輕顫,許久後,低低地笑了:
「李簪月,你真的很聰明。」

-6-
我更加厭惡林鶴之了。
他喊我的閨名,我斥責過很多次,他卻在我耳邊幽幽吐氣:
「更冒犯的事都做了,還差一個稱呼嗎?」
他好像格外享受這種違背道德的快感。
傅聞洲的人每天晚上都在外面盯着,除非我和林鶴之刻意壓低聲音,其他動靜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天我經過正殿,傅聞洲正在發火:
「孤養着他們有什麼用?一羣庸醫!!」
他瞥見了站在門外的我,我只好硬着頭皮進去,裝作關心地問道:
「殿下身體不適嗎?」
他緩緩抬眸,陰惻惻地看着我,突然拿起藥碗朝我狠狠地砸過來。
我躲閃不及,瓷碗碎裂。
天氣炎熱,滾燙的藥汁浸透單薄的衣袖,肌膚痛得像被火灼燒一樣。
傅聞洲一手抓着我的衣領,另一隻手從後面拽我的頭髮,五官猙獰,猶如咆哮的猛獸:
「太子妃,你很關心孤嗎?」
「孤怎麼覺得,你跟鶴之每天晚上都很快活,你還記不記得自己究竟是誰的女人?」
我被拽得頭皮發疼,頭部被迫後仰,忍着手臂鑽心的疼痛,哆哆嗦嗦地回道:
「妾身、妾身是殿下的人,妾身永遠忠於殿下。」
他冷嗤一聲,這才慢慢鬆開手,允許婢女上前爲我處理傷口。
毛巾吸滿涼水,敷在疼得火辣辣的手臂上。
太醫來看過,說這燙傷由於處理得不及時,肯定會留下疤痕。
傅聞洲不管這些,只問了一句:「她有身孕了嗎?」
「尚無。」
「怎麼還沒有!都是廢物!」
他拂袖而去。
這些日子以來,他的性情愈發暴戾,看到我時更是火氣不打一處來。
可是到了外面,他又要讓我扮演夫妻情深。
皇帝有兩個兒子,除了嫡出的傅聞洲,還有位庶出的豫王,一直對皇位虎視眈眈。
宮宴上,我主動給傅聞洲剝蝦,被豫王瞧見了。 
「聽聞皇兄和皇嫂如膠似漆,皇嫂竟然親自給皇兄剝蝦,真是令人感動,但我怎麼記得皇兄對蝦過敏?」
傅聞洲從不與我一起用膳,我自然不知他的飲食習慣。
他當場糊弄過去了,回府後卻火冒三丈,讓我在庭前的鵝卵石上罰跪。
夏天日頭毒,鵝卵石把膝蓋磨得生疼,我幾度險些昏厥過去。
林鶴之恰好過來,遠遠地望了我一眼。
我朝他使了個眼色,點點頭。

-7-
我爹是翰林院士,地位清貴,在朝中沒有實權。
沒有強大的孃家作依仗,我在太子府只有被欺負的份。
林鶴之是來同傅聞洲商量邊關增兵的事。
恰好傅聞洲從殿內走出,兩手攏在袖中,神色陰鷙:
「鶴之,孤罰那個女人,你心疼了?」
林鶴之不置可否,再不看我一眼,隨他進殿。
對傅聞洲來說,林鶴之不僅是他感情深厚的朋友,更是爲他出謀劃策的謀士。
烈日炎炎,蟬鳴啾啾。
院子裏靜得能聽到裏面的談話聲。
「邊關大將雖是豫王的人,但副將人選還未定,殿下何不安排上自己人?」
「孤手頭還能有誰可用?」
「太子妃的胞兄,年輕有爲,正好可去戰場歷練。」
「你是說,李醒?」
「殿下雖然不願娶妻納妃,但是既然娶來了,李家便與殿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何不人盡其用?」
我的兄長李醒不愛舞文弄墨,偏愛舞刀弄槍,正愁沒有地方一展所長。
這次藉着太子的舉薦被封爲四品中郎將,成爲我家的第一個武官,他很高興。
當晚,林鶴之撫摸着我的頭髮,眸光瀲灩:
「太子妃該如何獎勵微臣?」
獎勵他之前,我鄭重其事地問道:「太子真不喜歡女人?」
林鶴之不願說。
他頭枕着胳膊,語氣淡淡:「李簪月,以後在太子面前,不要提他不喜歡女人的事。」
「那他喜歡男人?」
我上下打量着林鶴之。
他被我異樣的目光盯得發毛:「別胡思亂想,我是清白的!」
我笑得花枝亂顫:「探花郎可一點都不清白。」
他把手搭在我的後腰上,狹長的丹鳳眼裏滿含情慾。
因爲殿外有婢女監視,聲音放得很輕:
「微臣肯答應殿下的荒謬要求,不是因爲朋友之情,更不是因爲君臣之義……」
我被他燙得哆嗦了一下,沒聽清後面說了什麼。

-8-
傅聞洲明明看起來好好的,但每天都要喝大量草藥,屋裏的藥味經久不散。
胡太醫也經常來給他鍼灸,從後門進來,再從後門悄悄離開。
我心下存疑,去膳房查看留下的藥渣。
除了人蔘枸杞山藥這些尋常滋補之物,還有鹿角、牛鞭等,形狀十分駭人。
我豁然開朗,傅聞洲恐怕不是不喜歡女人,而是根本喜歡不起女人。
他有隱疾。
所謂「不喜歡女人」,不過是他無能的藉口,用來維持最後的尊嚴。
堂堂太子卻無能傳宗接代,事情一旦泄露出去,皇位註定與他無緣,一旦將來豫王登基,不會讓他好過。
所以他寧可讓我跟別的男人苟合,也得有個兒子。
想到成親以來受過的種種屈辱,我竟有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
他沒有生育能力,正好。
兄長在前線立下軍功,聖上擺下慶功宴,傅聞洲因有舉薦之功,連帶被陛下稱讚了一番。
我坐在他身邊,嫺熟地扮演着一個同他恩愛的太子妃形象。
這次我做足了功課,記得傅聞洲喜歡喫什麼,不能喫什麼,動作自然地給他夾菜,時不時溫柔地勸酒:
「殿下,少喝一點,喝多了對身子不好。」
他跟人碰杯,笑道:「瞧瞧,孤成了親以後,每天都被愛妃管得死死的。」
玩笑之語增添熱鬧,無數女眷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
回府後,我和傅聞洲便一句話都不說了,氣氛冷得像冰。
兩個人隔着至少三步的距離。
我轉身要回自己寢殿,突然被他一把扯住衣袖:
「剛纔不是笑得很開心嗎?爲何現在對孤這麼冷漠?」
我默默把衣袖拽回來,沒有理會他。
他卻不依不饒,突然大吼一聲,重複一遍:
「孤問你,爲何對孤這麼冷漠?」
「回答我!」
突然拔高的嗓門把我嚇了一跳,我皺起眉頭:
「殿下醉了,妾身這就讓人準備醒酒湯。」
「不準走!」
不知道他發什麼瘋。
昏黃的燈光下,他醉眼迷離,臉上浮着紅暈,突然上前把我往懷裏一撈。
他低下頭,作勢要吻我。
我被撲面而來的酒氣燻到,慌不擇言:
「殿下,林大人還在等着……」
傅聞洲如夢初醒,周身散發着殺氣。
「滾!」
我趕緊滾了。
殿內響起瓷器碎地的聲音。
林鶴之每次與我同房後,婢女會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向傅聞洲回稟。
後來他漸漸聽不得這些,動輒火冒三丈,把婢女嚇得再也不敢多話。
不到半年,太醫給我診出喜脈。
傅聞洲讓人不要透漏消息,到了晚上,林鶴之如往常一樣來到太子府。
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被人直接請到傅聞洲面前。
傅聞洲呷着一口茶,眯眼看他:
「鶴之,太子妃有孕了,以後你不用過去了。」
林鶴之愣了一下,心裏說不出什麼滋味,但還是喜怒不形於色:「恭喜太子殿下。」
我不明白傅聞洲爲什麼要這麼做,好像故意給林鶴之難堪。
皇帝龍顏大悅,賜下豐厚賞賜,傅聞洲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笑得一臉溫柔。
他在人前裝得有多麼體貼周到,回來後就有多麼變態瘋狂。
府裏的小廝剛剛成婚回來,一臉喜氣,點頭哈腰地想跟太子討些賞賜。
傅聞洲讓賬房取了十個銀元寶,一個個地擺到他面前,一字一頓道:
「今晚把你剛過門的妻子,送到你兄弟牀上。」
「不然就買口好棺材,給她送葬。」
小廝的笑容漸漸凝固,變成一臉不可置信的驚恐,最後銀子也沒敢拿,屁滾尿流地跑了。

-9-
胡太醫奉太子之命,每天來請平安脈。
他是個看起來很精明的老頭,顴骨較高,留着一把山羊鬍,傅聞洲非常信賴他。
我屏退左右,幽幽問道:「本宮有孕,胡太醫不覺得稀奇嗎?」
胡太醫搭脈的手微微一抖。
我抽回胳膊,索性與他直言:
「太子的身體這些年全靠胡太醫照顧,他的身體如何,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本宮腹中的孩子到底怎麼來的,相信胡太醫也能猜到一二。」
「皇嗣血脈何等重要,等到本宮生下兒子的那天,胡太醫還能獨善其身嗎?」
胡太醫早就想到其中利害,不住地磕頭,求我救他。
我歪在榻上,輕啓朱脣:
「太子的隱疾雖然治不好,可他既然不死心,你就順着他的意思來。」
「不管多兇猛多傷身的藥,他都會去嘗試,會心甘情願地喝下去。」
胡太醫驚道:「等太子發現這些藥也沒有用,那微臣豈不是死得更慘?」
「無妨。」
我淡聲道:「本宮會給兄長去信一封,到時候你離開京城,他會給你找個安全的地方,保你一世無憂。」
天涼了,風起,窗外落葉蕭蕭。
我這幾日害喜厲害,夜不安枕,喫飯也沒有胃口,臉色十分憔悴。
在婢女的勸說下,我才懨懨地起身,在府裏隨便逛逛,不想碰上了林鶴之。
隔着恰到好處的距離,他躬身道:「太子妃可安好?」
神色平靜,關切卻溢於言表。
他來太子府大多去書房找傅聞洲議事,這個地方並不順路,應該是特意折路過來。
我還沒開口,便聽到遠處傳來傅聞洲不鹹不淡地聲音:
「鶴之來了?」
林鶴之連忙行禮。
傅聞洲徑直走過來,彷彿沒看到我一樣,從管家手裏拿過一幅畫,態度熱切:
「鶴之前些日子說,喜歡吳道子的畫,孤特意讓人尋來真跡。」
林鶴之看着徐徐展開的畫,兩眼放光,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
指尖即將觸碰時,傅聞洲突然把畫收回去,眸色發冷:
「孤的東西,再價值連城也可以賞你。」
「但是鶴之如果生了不該有的念頭,想要主動來取,便是這幅畫的錯。」
傅聞洲抬起手,捏緊畫的中間,將它徐徐撕成兩截。
絕世名畫,就這麼毀了。
林鶴之眼底湧動着不明的情緒,急忙跪地:
「殿下明鑑,微臣忠於殿下,絕不會有其它心思!」
我僵立在原地,毛骨悚然。
破碎的畫落在地上,被冷風吹得沙沙作響。
我就是那幅倒黴的畫。
林鶴之受陛下器重,他背後的江寧世家也勢力極大,傅聞洲離不開他們的支持。

-10-
冬去春來,冰雪消融。
林鶴之給朝廷送上了一份驚天大案。
豫王私自開挖鐵礦,爲了瞞住消息又把所有曠工炸死,屍身掩埋在礦洞中。
此事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陛下震怒,下令徹查豫王府,又牽連出豫王的其他案子。
陛下對涉案官員從嚴處置,唯獨對豫王不忍深究,把西南幾處城池劃作他的封地,勒令其終身不得回京。
Ŧų⁹再也沒有人能動搖傅聞洲的東宮之位。
林鶴之也因爲查案有功,被破格提拔爲刑部侍郎。
初夏時節,太子府傳來一聲響亮的啼哭,我誕下麟兒。
乳母抱着孩子喜笑顏開:「看看,小皇孫長得跟太子殿下多像啊!」
傅凌的滿月宴上,鼓瑟吹笙,觥籌交錯。
林鶴之遙遙地望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猛喝幾口悶酒,目光深情又孤獨。
他的賀禮是一把純金打造的長命鎖,傅聞洲不允許孩子戴,讓人扔到庫房。
陛下原本想來參加孫兒的滿月宴,沒想到沉痾又犯,身子越發不好,朝上的事也盡數交給傅聞洲打理。
轉過年後,陛下駕鶴西去。
傅聞洲終於成了皇帝。

-11-
我被封爲皇后,入主鳳儀宮,傅凌被立爲皇太子。
一切走向正軌後,朝臣提議他廣納天下秀女,充實後宮。
傅聞洲下朝後心氣不順,當值的宮女因爲打了個噴嚏,觸犯聖怒,就被罰了三十大板。
當夜,我剛哄孩子睡着,傅聞洲很少見地來了。
他身穿玄色錦服,金冠高束,施施然坐下,眉宇間看不出情緒。 
「大臣讓朕廣開後宮,皇后怎麼看?」
原來是爲此而來,他的心情既然是極其不爽的。
我只好道:「臣妾聽陛下的。」
他一雙狹長的眼晦暗不明地望着我:「怎麼不問問朕,爲什麼從來不碰你?」
我哪敢戳他痛處,只能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臣妾貌若無鹽,被陛下嫌棄了。」
他捏着我的下巴,逼我抬起頭來,居高臨下地打量:
「當年選秀朕就說過,你長得很好看。」
我與他已經做了這麼久的假夫妻,彼此冷心冷情,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說這個。
侍女早已知趣地退下,寢殿的燈燭只留了一盞,隨着不知哪裏吹進來的風輕輕晃動。
微妙氣氛裏,傅聞洲突然將我攔腰抱起,嗓音沙啞:
「皇后,今晚朕要你侍寢。」
一瞬間,我腦子嗡的一聲,還未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按在牀上。
從臉到脖頸,漸漸往下,他親得急切而毫無章法。
牀簾晃動,我緊緊閉上眼睛,像從前一開始對待林鶴之那樣,拼命麻木自己,任由他折騰。
可他終究沒有做到最後一步。
他粗喘着氣,額頭上身上汗涔涔的,神色慌亂地看了我一眼,逃了。
我披衣起身,想要再點幾根蠟燭,被他阻止。
「別點。」
漆黑的大殿裏,他在牆角蜷縮着,兩手抱着頭,身體不停地發抖。
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爲什麼,爲什麼……」
「怎麼還是不管用?」
我走近,輕聲喚道:「陛下……」
他不知道哪根筋被我刺激到,突然抬起頭,雙眼猩紅地看着我,狀若瘋癲:
「皇后應該很久沒見鶴之了吧。」
「想他嗎?」
我連忙道:「陛下這是何從說起?臣妾是皇后,豈敢肖想其ẗŭₚ他男子?」
他似笑非笑,爬過來揪住我的衣領,跟我四目相對:
「你是朕的皇后,但你也是個女人!」
「深宮寂寞,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你是不是盼着他過來,給你暖暖被窩?」
我睜着一雙無辜的眼睛,連連搖頭。
「很好。」
他滿意地點頭,兩手捧住我的臉,滿是期待地問:「那你有沒有想朕?」
我先是搖頭,後是點頭,可是看他的反應,我好像無論做什麼都不對。
「你想朕什麼?」
「朕沒有給ṱû⁰過你一天好臉色,朕把你送到別的男人牀上,就連孩子……呵呵,就連孩子都是你和別人生的。」
「皇后,你應該恨毒了朕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朕是個沒用的廢物,比宮裏的太監強不了多少……」
我正想怎麼寬慰他,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灌進一縷風。
原來是小翠發現寢殿沒了動靜,端了熱水進來。
恰好聽到最不該聽的那句。
傅聞洲的眼神頓時清明起來,站起身,恢復平日狠厲的模樣,嚴重殺意畢現。
小翠不停地磕頭:「陛下饒命,奴婢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聽到……」
她是我的陪嫁丫鬟,也是我身邊唯一能說體己話的人,我正要開口求情。
傅聞洲已經一腳踹過去,正中她的心口。

-12-
小翠是在我面前,活生生被傅聞洲踢ŧŭₓ死的。
她疼得捂着肚子,求我給她一個痛快。
但傅聞洲就像瘋魔了一樣,非要用這種讓人生不如死的方式,發泄他的戾氣。
我越求他,他踹得越重,連我也捱了幾腳。
小翠被拖出去的時候,屍身幾乎是爛的。
傅聞洲累得倒退兩步,突然間覺得鼻下冰涼,伸手一抹,竟然又流鼻血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流鼻血。
當年胡太醫按照我的吩咐,給他下了猛藥,傅聞洲堅持不懈地喝了很久,直到接二連三地流鼻血,才發現不對勁。
醫術講究補泄平衡,胡太醫開的藥過於猛烈,短時間內會讓他誤以爲有效,長期下來卻是以損耗身體爲代價。
後來傅聞洲派人去胡太醫家裏滅口,卻發現屋內空空如也,值錢的東西一點也沒留下,顯然是早跑了。
現在伺候他的太醫依然是如履薄冰。
我讓人把鳳儀宮那處地方衝了好幾遍,過了很久,空氣中依然瀰漫着血腥味。
就像我胳膊上被燙出的傷疤,再也去不掉了。
傅聞洲在我心中的分量,遠不如一個小翠。
小翠到了能出宮的年紀,本來下個月就可以出宮跟家人團聚了。 
但我不能表現出一丁點對皇帝的恨意,只能偷偷收拾了她的遺物,又添了幾樣值錢東西,讓人捎給她在宮外靠唱戲爲生的爹爹。
傅聞洲登基後,林鶴之也水漲船高,官至刑部尚書,在朝中風頭無兩。
可是突然之間又被貶到黔州,去做地方官。
其中的緣故,我大概能猜到一些。
只是像他這般聰慧狡黠的人,怎會甘心囿於邊遠小城。
林鶴之離開的時候,傅聞洲又來到鳳儀宮,興奮地問我:
「皇后,朕把鶴之趕到了千里之遙的地方,你以後再也沒機會見到他了,開不開心?」
我心下厭煩,懟了他一句:
「陛下如何就認爲,我很想見他?不過是你有心結,自己走不出來罷了!」
傅聞洲眯起眼睛,危險地望着我。
他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手段,把我身上扭得青一塊紫一塊,神色癲狂:
「疼嗎?疼你怎麼不叫?」
我疼得發抖,死死Ṭûₓ咬着脣,眼神冰冷地望着他。
他不能人事,喜歡上了用這種方式折磨我,有時還會折磨龍涎宮的婢女。
第二天春杏給我上藥,眼裏全是不忍之色。
小翠死後,我把春杏提拔成了掌事宮女。
她將一張便箋呈給我:「娘娘,這是林大人留給您的。」
我這才知道她的底線。
林鶴之竟能將他的人悄悄安排到我的鳳儀宮,而且往後若有什麼話,都可以通過春杏來傳遞。
京城距離黔州千里之遙,何況這在深宮大內,林鶴之竟有辦法暢通無阻地傳遞消息,比我想象中還要神通廣大。
便箋只有區區倆字:等我。
我納了悶了。
等他啥?
等一年還是等十年,抑或等一百年?
再說我爲什麼要等他?
他除了是我孩子的親爹,什麼都不是。
我把那張便箋燒了,他或許有他的籌謀,但我也有自己的謀劃。

-13-
宮裏的太醫大多被我收買了。
他們掌握傅聞洲最大的祕密,活得戰戰兢兢,只有投靠我纔有一絲活路。
傅凌一天天長大,學會了說話,會喊「父皇」了。
傅聞洲眼裏的喜悅稍縱即逝,轉瞬化作一臉陰鷙。
「皇后,你說他的眼睛是不是像鶴之?」
我處變不驚,回答地十分謹慎:
「臣妾不記得林大人的眼睛長什麼樣,宮人都說凌兒的長相隨了陛下與臣妾,龍章鳳姿。」
傅聞洲苦澀地笑了。
「皇后啊,你說朕這一生是不是很悲哀?」
「好不容易坐上皇位,到頭來卻是給他人做嫁衣裳。」
人擁有的越多,就會越在乎得不到的東西。
不能享受夫妻之樂,無法擁有子嗣,是他這輩子都無法釋懷的事。
普通人尚且難以接受,何況是一國之君?
傅凌正到了牙牙學語的年紀,什麼都喜歡跟着學,奶聲奶氣地重複着:「嫁衣裳,嫁衣裳。」
傅聞洲猛地變了臉色,怒火中燒,一巴掌扇過去:
「你再說一遍!」
傅凌剛學會走路,本來就站不穩,臉上捱了一巴掌,小小的身子摔在地上,磕到頭,頓時嗷嗷大哭起來。
傅聞洲厭惡孩子吵鬧,拂袖而去。
小孩子皮肉細嫩,半張小臉又紅又腫,頭上也鼓了大包,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個下午。
好不容易把他哄睡,半夜他迷迷糊糊地喊:「母后,我好疼。」
我抱着孩子徹夜流淚。
但傅聞洲不會心疼。
他只會越來越看傅凌不順眼,這個沒有他血脈的小孩,憑什麼將來能繼承他的江山?
我拭乾眼淚,找了幾本關於秦皇東渡、尋找長生之藥的祕籍,讓人悄悄放在傅聞洲的書架上。

-14-
這兩年,傅聞洲迷上了煉丹。
每日下朝後,他便一頭鑽進宮裏新設的煉丹室,聽無憂道長傳授道法,探討長生不老之道。
後來,朝會由每日一次改成了三日一次,連批奏摺這等事也交給了幾位首輔大人處理。
傅聞洲這些年被大補的藥摧殘了身體,不信岐黃之術後便信起了玄學,其實那丹藥裏的藥材十分寒涼,這麼一補一泄,身體更虛了。
許多大臣直言進諫,我爹也在裏面。
我說:「爹,你女兒是中宮皇后,哥哥現在領兵三十萬,別人鬧鬧也就罷了,你也跟着撲騰,不怕陛下以爲你有不臣之心?」
父親想了想,帶着同僚回去了。
傅聞洲這邊癡迷無憂道長,遠在西南的豫王把一位自稱「逐月公子」的不明人士奉爲座上賓。
在逐月公子的幫助下,豫王的勢力在西南逐漸壯大。
可惜朝廷師出無名,暗中派兵討伐了幾次,卻被幾百號奇兵耍得團團轉,在深山老林裏迷了路,每次都灰溜溜地回來。
兩個月後,豫王反了。
傅聞洲從煉丹室出來,纔看到前方的緊急軍報:
「快把李醒詔回來,回京護駕!」
這時候他最信任的只有我的哥哥,因爲我是皇后,豫王若是殺進皇宮,我和傅凌也不會有好下場。 
傅聞洲氣火攻心,又流了鼻血。
無憂道長從煉丹室走出,氣定神閒地遞給他一粒丹藥:
「陛下莫急,請先隨貧道進殿打坐調息,修身養性。」
傅聞洲揉揉眉心,聽話地進去了。
畢竟豫王的軍隊離得還遠,人數也不足爲懼。
可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反賊抵京之前,幾十個殺手莫名其妙地出現在皇宮裏。
煉丹室倒塌,煉丹爐燃起沖天火焰。
鬚髮皆白、道貌岸然的無憂道長,脫下他的青色道袍,撕掉臉上的鬍子,儼然是個身姿靈敏的練家子。
他把匕首插進傅聞洲的肚子,專門避開死穴下手,一刀又一刀,大喊:
「吾等爲豫王殿下賣命,萬死不辭!」
說罷,就要同歸於盡。
我連忙阻止:「只要放過陛下,本宮願爲人質,保你安全離開!」
傅聞洲驚訝地望着我,沒料到生死關頭,我竟願意爲他做到這個地步。
百官更是紛紛讚我高義。
無憂道長等人退到宮門口的時候,我把傅聞洲替換下來,成爲人質。
快馬已經備好,等他們到了安全的地方,就會放了我。
傅聞洲捂着血流不止地肚子,疼暈過去之前,對羽林衛下令:
「放箭!」
弓箭手頓了一頓,因爲我還在敵人手上。
傅聞洲咬着牙,再次重申:「皇后爲國捐軀,放箭!」
他竟是真的不顧我的性命了。
哪怕我剛剛爲了救他,不惜以命換命。
無憂道長抓着我的手鬆了一下,正想把我推出去,御林軍的箭弩已經紛至杳來。
箭矢直指面門的時候,無憂道長本想擋在我面前,另一杆長戟已經速度更快地把箭擋住。
我望着騎在高大白馬上的李醒,不禁喜笑顏開:「哥哥!」

-15-
李醒接到聖諭後,又得到好心人的通風報信,知道豫王屯兵的地點,半夜奇襲,已經將豫王斬於馬下。
那位逐月公子也不知所蹤。
李醒帶着豫王的人頭進京覆命,正好在宮門外救了我。
無憂道長等人趁亂騎上快馬,逃走了。
ƭũ⁽
傅聞洲半死不活地躺在龍榻上,太醫搖着頭出來:
「有救,但是……哎,怕是以後只能臥牀養着了。」
我微笑頷首:「甚好。」
豫王死了,傅聞洲殘了。
傅凌還不到三歲,朝政無人做主。
傅聞洲吊着一口氣,再也不信仙道,想上朝的心達到了巔峯。
他被人抬着去大殿,說不了幾句話就咳嗽,撐不了多久就得躺下,着實沒有個皇帝樣兒。
我溫聲細語地跟他商量:
「陛下,不如以後臣妾替你上朝,臣妾不說話,只靜靜地坐在那裏,回來後把朝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您聽。」
「臣妾給陛下念奏摺,代行硃批,朝上的事還是您說了算。」
他心有餘而力不足,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允了。
大臣們也沒有意見,畢竟我捨身救陛下的義舉感天動地,在民間亦傳成美談。
李醒誅殺豫王有功,被封爲二品驃騎大將軍。
至於那位給他通風報信的好心人是誰,李醒回答:
「黔州同知,林大人。」
果然是林鶴之,他因這一功績,又被調回京城。
朝堂上,珠簾後,我瞧着他低眉順眼的溫順模樣,突然想笑。
憑他的本事,只要他想,如論在何種境地下,都能攪弄風雲,令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蒐集豫王情報,給朝廷通風報信的人是他。
幫助豫王擴充勢力,攛掇豫王起兵的人也是他。
一人所爲,卻用了兩個身份。
我問他:「爲何自稱逐月公子?」
他一身正紅色官袍,長身玉立,背影蕭蕭。
「因爲他想回京,追逐他的月亮。」
無邊夜幕,月明星稀。
我抬頭,莞爾一笑:「月可望不可即,林大人只能拜服。」

-16-
我不甘心只做一個朝政的聆聽者。
漸漸地,我開始自行批閱奏摺,在朝堂上表達自己的看法。
這種事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
如果我說想當女皇帝,一定有很多人站出來反對。
但是我只要慢慢來,一點點滲透權力,在不知不覺中擁有皇帝的權利,便也沒有人敢說什麼了。
我的父親是文官清流,兄長是驃騎大將軍,兒子是太子。
還有位長袖善舞的林大人是我的……
他什麼都不是。
那些說我「牝雞司晨」的官員,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一邊默許我執掌江山,一邊期待着太子快快長大。
但是至少這十年、二十年,天下我說了算。
再也沒有人能將我踩在腳下,逼迫我跟陌生男子同牀共枕。
再也沒有人敢把滾燙的藥碗摔在我身上,讓我在夏天的鵝卵石上罰跪。
ŧűⁿ再也沒有人半夜發瘋,以掐我爲樂。
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我的孩子。
再也沒有人敢當着我的面,將我在乎的人活生生踹死。
那位無憂道長不是旁人,是小翠的父親。
我派人把小翠的遺物送到他手上,回來的人卻跟我說,小翠的爹要爲女兒報仇。
女兒是他這輩子最重要的人,如果不能讓殺人兇手血債血償,他將來無顏去地底下見小翠的娘。
即便那人是皇帝,他也要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他求我給他機會報仇,爲了不連累我,他按照我的吩咐,謊稱自己是豫王的人。
誰知正好趕上豫王謀反,所有人都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我和林鶴之的計劃在那一刻完美相逢。
小翠父親原是存了必死之心,要跟傅聞洲同歸於盡。
我不忍心,才衝上去做了人質,保佑他們離開。
傅聞洲身上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看上去有些慘。
我每天過去看他,恪盡皇后的職責。
「陛下,喝藥了。」
傅聞洲雙眼渾濁,腦子卻突然清明起來:
「豫王謀反,是你和林鶴之的陰謀,對不對?」
我用小湯匙攪着藥汁:「臣妾沒跟他合謀,各安排各的,只不過最後正好對上了。」
我的計劃是無憂道長,林鶴之的計劃是豫王。
無論誰成功, 傅聞洲都是輸家,我們都能殊途同歸, 達到同一目的。
但我和林鶴之都贏了。
傅聞洲憤怒地看着我們:「你敢說你們兩個沒有姦情?」
「沒有。」
「有!」
林鶴之突然闖入:「陛下可還記得當年東宮選秀?」
那年東宮選秀,所有適齡的名門貴女都來了。
如花美眷一個個從眼前走過, 傅聞洲沒有興趣,只是神色淡淡, 看到一個就問一句:
「鶴之,你覺得她怎麼樣?」
林鶴之回答:「國色天香,堪配太子。」
輪到下一個女子, 傅聞洲再問:
「鶴之,你覺得她怎麼樣?」
林鶴之回答:「知書達理, 與太子佳偶天成。」
無論看到誰,林鶴之都是溢美之詞。
直到我出現。
林鶴之一臉鄙夷:「相貌粗鄙,難登大雅之堂, 配不上太子殿下。」
傅聞洲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這不長得挺好看嘛, 太子妃就定她吧!」
我問林鶴之:「爲何諷刺本宮相貌粗鄙?」
我的姿容即便算不上數一數二的絕色, 也稱得上花容月貌、冰肌玉骨。
林鶴之睫毛微顫:「因爲只有這樣說, 他纔會選你當太子妃。」
林鶴之早就知道傅聞洲的計劃,他會與將來的太子妃生下子嗣。
林鶴之又是那樣瞭解傅聞洲, 知道他自私、狹隘、偏執,會嫉妒不爽。
所以, 傅聞洲一定會選一個林鶴之看不上的女人當太子妃。
於是林鶴之反其道而行之。
「微臣只有這樣說,才能讓太子殿下選中微臣的心上人。」
他陷在久遠的回憶裏。
「簪月,其實在你還未出閣的時候,我在桃花庵見過你,對你一見傾心……」
他掰過我的臉,當着傅聞洲的面, 貪婪地吻我。
他彷彿爲了滿足某種執念, 吻了我好久,當我咬破他的嘴脣,把他推開的時候。
傅聞洲已經氣絕而亡, 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他殯天了。
我抹掉脣角的血漬和口水,優雅從容地走出去。
去看看朕的江山。
(正文完)
番外
林鶴之問我, 有沒有愛過他。
我誠實地告訴他:「沒有。」
我和他之間的孽緣以欺騙和強迫爲開端, 我最多原諒他身不由己,把他視作合作伙伴, 但絕無可能愛上他。
鳳儀宮裏, 我用赤金打造了巨大的鳥籠, 裏面鋪着柔軟潔白的銀狐毯子,還有絲綢做的被褥。
當然現在,我已經不住在鳳儀宮了。
林鶴之被關在裏面。
他太聰明, 野心又大,總想讓凌兒認他當義父, 放在外面我實在不放心。
但我喜歡他那張臉, 有時會進去與他歡好。
事過之後, 我出來,宮人上鎖。
他扒着籠子問我:「李簪月,你到底什麼時候放我出去?」
「林大人坑我做太子妃的時候, 也沒問過我的意見。」
我給他一巴掌:「不可直呼朕的名諱。」
外面下雪了。
江山如畫,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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