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殘廢的尉遲林時,我本是不情願的。
我愛慕我的養兄,不惜趁他酒醉爬上他的牀,只求他不要把我嫁給別人。
可他不顧我已非清白身,還是將我許給了尉遲林。
婚後數年,我始終冷麪以對。
哪怕尉遲林百般遷就,我依然做了養兄的內應,將尉遲林的行蹤透露給他。
後來尉遲林死在回家的路上,而我也被亂軍綁上城樓。
寇首給我養兄傳信:「若還想你妹妹活命,就下令退兵。」
養兄沒有答應。
敵方叛軍將我的頭顱懸掛在城牆三天,再睜眼,我回到了沈知席醉酒那天。
-1-
昏暗的房間裏,男人滿身酒氣,舒緩的呼吸噴灑在耳旁。
我的身子一僵,望着眼前那張溫文爾雅的面孔,只覺得渾身冰涼,好似被人兜頭淋了一盆冷水。
沈知席,我的養兄。
前世便是這個時候,我趁他酒醉,和他一夜荒唐,只求他不要將我嫁給尉遲林。
可醒來後,他是怎麼說的呢?
我想起來了,他看着衣衫不整蜷縮在被子裏的我,神色淡淡,只說了一句話∶
「嫣兒,把衣服穿上。」
沒有責怪,亦沒有憐惜,好像昨晚將我折磨一夜的那個人不是他一樣。
我的眼淚瞬間湧出,拉住他離開的手,卑微地祈求:
「知席哥哥,我知道錯了,昨晚的事都怪我,只求你別將我嫁給尉遲林。」
「我已非完璧,你將我嫁去尉遲家,他們是不會接納我的。」
原以爲這樣會讓沈知席改變主意,可他似笑非笑地一挑眉,嘴裏卻道:「不行。」
「嫣兒,你太任性了。」
「讓你好好待在永南王府待嫁你不肯,那就去城北的莊子磨磨性子吧。」
沈知席神色冷酷,拂開我的手。
之後,我就被送到城外的莊子裏,喫盡苦頭,再不敢反抗他的決定。
明明他以前那般疼我。
小時候,是他親手將我抱回王府,將我寵成了整個京城最無憂無慮的明珠。
而現在,也是他親手斬斷我的希望,將我嫁給那個只Ṱŭ̀ₖ有一面之緣的男人。
尉遲林,鎮國大將軍尉遲舜之子,因爲打仗傷了一條腿落下殘疾,至今未娶。
三月他回京的時候,遠遠看了我一眼。
或許就是這一眼,讓沈知席動了心思,竟將我許配給他。
我不肯,鬧也鬧過了,哭也哭過了,最後不知廉恥地爬上沈知席的牀,依然沒有改變他的心意。
這時我就該明白,自己只是他手中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可笑前世的我竟看不穿,縱然怨沈知席對我的無情,可看見他在信中說等一切結束就接我回去,我便還是無法割捨,做了他捅向尉遲林的刀。
不僅害死尉遲林,自己也不得好死。
今生,我不能再重蹈覆轍。
理智迴歸,我手腳顫抖地把脫了一半的衣服重新穿上了。
可正要離開時,牀上閉着眼睛的沈知席卻好像察覺到什麼,突然拉住我的手。
我的心一驚,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回頭見他蹙着眉,仍然沒有睜眼,不禁疑惑地試探了一句:
「哥哥?」
沈知席沒有回應,而是一把將我拉上了牀。
天旋地轉,我被他壓在身下,溫熱的脣擦過臉頰。
一瞬間,我想起了前世那極盡荒唐的一晚。
沈知席扣住我的手,不容我逃避與掙脫,肆意在我白皙的肌膚上留下痕跡,像是發泄,又像是愛慾。
愛?
他怎麼可能對我有愛呢?
我伸出另一隻手,用力想推開沈知席。
可沈知席緊緊壓着我,像是不滿意,把我推他那隻手也按住了。
驚慌與害怕席捲心頭,我再也忍不住,朝外叫喊起來:「來人,快來人!」
-2-
沈知席大概是聽到了我的呼喊,緩緩睜開雙眼。
近距離望着他,他眼底似乎閃過了一抹驚詫。
「……嫣兒?」
我鬆了一口氣:「哥哥,你喝醉了,快放開我。」
沈知席緊緊皺着眉,鬆開了握緊我的手。
我從牀上逃下來,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沈知席揉了揉太陽穴,似乎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你怎麼在這裏?」
「我是來看哥哥喝醉沒有的,既然哥哥醉了,那我這就叫廚房端醒酒湯過來。」
找了個理由,我迫不及待想走,沈知席卻命我站住。
他淡淡道:「你是不是還在想,要怎麼拒絕跟尉遲家的婚事?我告訴你,今日我已向聖上求了聖旨,天子金口玉言,不容反悔,你若是懂事,便明白自己要怎麼做。」
「嫣兒懂得的。」
我乖巧地點頭,在沈知席驚訝的目光中淺淺一笑:「哥哥,我同意嫁給尉遲林。」
「什麼?」
沈知席聞言,卻不是開心,而是怔了一瞬。
我只當他是意外我如何會改變心意,羞澀解釋道:「尉遲小將軍雖身有殘疾,可品性出衆,體貼入微,妹妹情願嫁給他,哪怕照顧他一生,我也願意。」
畢竟,這是我前世欠他的。
想起那個總是沉默坐在我身後的青年,我心裏一陣酸澀淌過,像被密密麻麻的針扎過一般。
沈知席眼中神色瞬變,語氣驀然低沉:「你認識他?不然怎知他體不體貼?」
我愣住,搖頭道:「我跟他只見過一面,但既然是兄長爲我選的夫婿,那必然是極好的。」
話落,沈知席沒了聲音。
他盯着我,似在分辨我話中的真假,良久,輕輕一嘆。
「嫣兒,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說這些話不外乎是想打消我的警惕,好趁機逃跑對不對?」
「別想了,王府外有侍衛把守,從今天起,到你出嫁之前,都不得離開王府一步。」
沈知席的心情似是有些不愉快,聲音微微帶着沙啞。
我見他誤會,心知他不會相信我的話,便沒再作聲。
反正,等到出嫁那天,他就會明白了。
這一次,我會親手斬斷我們之間所有不該存在的情愫。
我朝沈知席福了福身,隨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裏面珠簾懸掛,櫃子和妝臺上,皆擺着沈知席送我的東西。
那件白玉靈芝玉如意,是我九歲生辰時他親手雕刻的;
還有妝奩中整套的首飾,銀絲瑪瑙耳墜、垂珠海棠金步搖……都是我及笄時送的。
前世出嫁時,我把這些珍視之物一併帶去了北方。
但現在想來,帶着它們,也不過是多一些負重。
尉遲家女眷稀少,皆是幹練的打扮,我去了那裏後因爲悶悶不樂,也未曾佩戴。
這些名貴的首飾,反而都被壓了箱底。
怪可惜的。
「雪香。」
我將沈知席送我的東西一併裝進盒子,隨後喚來貼身婢女,吩咐道:「明日你出去一趟,把這些都賣了。」
雪香見盒子裏都是我曾經喜愛無比的東西,大驚失色地瞪圓了眼睛:「小、小姐,你莫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沒有開玩笑,剩下的一些夠用了,你把這些物件換成銀票便是。」
北地樸素,那些名貴的首飾在北方未必賣得上價,不如就在京城賣了,銀子在哪裏都是通用的。
我把盒子交給雪香,雪香戰戰兢兢,打量着我的神色:「小姐,你不後悔?」
「不。」
我堅定地搖頭。
前世,我已錯過一次,今生絕不會再犯錯了。
我會守住自己的清白,安安分分嫁給尉遲林,然後跟他沈知席,此生長訣。
-3-
王府外,果然有侍衛看守。
所幸雪香出去沒有受到阻攔,她按照我說的把盒子裏的首飾低價售出,總共換了五千兩銀票回來。
我把銀票放入箱底,接着拿起一旁的紅布認真繡着。
沈知席突然闖進來,神色間有些不虞。
我以爲他發現了我偷賣首飾的事,手腕一抖,卻聽他說:「尉遲家的人送聘禮過來了。」
我愣住,低頭「哦」了一聲。
紅布上繡到一半的芙蓉已經有了大致輪廓,沈知席目光掠過,頓了頓:
「你在做什麼?」
「繡我的蓋頭。」
按照息國風俗,女子出嫁前會親自爲自己繡嫁衣和蓋頭。
我的刺繡技術不好,只能堪堪繡個芙蓉。
沈知席蹙眉,神色不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問道:「你何時會繡這些?」
我頓住,抿脣道:「看着就會了。」
其實,是我偷偷學的。
以前幻想有日能嫁給沈知席,而他最喜歡的花,便是芙蓉。
見到我紅布上芙蓉的輪廓,沈知席眉頭一展,忽然柔和了些許。
「別繡了,嫁衣什麼的我已經爲你準備好了,你安心待嫁便是。」
沈知席來到我身邊,想抽走我手中的紅布。
我往後躲了躲,搖頭道:「不礙事,聽說尉遲小將軍喜歡芙蓉花,要是能見到蓋頭上的芙蓉,應該會高興的。」
沈知席聞言沉了臉色。
他一向從容淡定,還是第一次像這樣變臉。
我被他嚇了一跳,驚疑道:「哥哥?」
沈知席輕輕從齒縫擠出一句話:「原來是爲了他,你還知道他喜歡什麼?」
話語中有些酸味兒,我卻沒注意,思緒飄回了前世。
那時在北方,我因爲思念沈知席,在院裏種了一片芙蓉。
八月花開時,尉遲林難得露出笑容。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尉遲林也喜歡芙蓉花。
所以繡蓋頭時,我還是選擇了繡芙蓉。
沈知席大抵是誤會了,以爲我還對他有癡心妄想,所以這般生氣。
我溫聲解釋道:「向別人打聽的,以後我便是他的妻子,總要知道他的喜好呀。」
沈知席聽到這,再也忍不住,一把奪走我手裏的蓋頭。
「夠了,沈嫣,這些不是你該做的事,府中自有繡娘會繡,你這點三腳貓的刺繡功夫,到了尉遲家也是丟人現眼罷了!」
沈知席少有的嚴厲,我被他話語刺中,手指不禁蜷縮。
正無措時,門外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尉遲家不會介意。」
-4-
越過沈知席,我看見了那道坐在輪椅上的身影。
他眉目如刻,修長的劍眉斜飛入鬢,清冷的一雙鳳眼,像北方的雪夜。
我的心好像被人撕扯,一句「尉遲林」卡在喉嚨裏,泛起絲絲苦澀。
沈知席轉身,臉上的表情有些意外:「尉遲將軍?你不在前廳等候,怎麼來了這裏?」
尉遲林淡淡道:「在下有一物想親自送給小姐,便不請自來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由護衛推着,來到我面前。
我下意識迴避他的目光,卻在看見他手中的玉佩時,怔在原地。
前世見尉遲林的最後一面,他交到我手中的,便是這枚玉佩。
這是他母親的遺物,同時也是號召尉遲傢俬兵的信物。
「阿嫣,如果我回來的路上遭遇不測,你便自行離開吧。」
尉遲林彷彿察覺到什麼,說完這句便走了。
我對他的東西向來不上心,因此拿到玉佩也是隨手放在桌上,並不知背後的意義。
若非最後尉遲家的家丁告訴我,只怕我一直矇在鼓裏。
尉遲林,竟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送給我……
我連忙出言拒絕:「不用了,我怎麼能收這麼貴重的東西!」
尉遲林頓了頓,輕描淡寫道:「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小姐收下便是,作爲……我送小姐的定情信物。」
他拉過我的手,將玉佩放進我手心。
我幾乎屏住了呼吸,看着他靠近的熟悉面孔,回憶如翻山倒海。
沈知席眼底閃過一絲陰鬱,彎了彎脣:「沒想到尉遲將軍這般看重我妹妹,今日送來的聘禮王府都要放不下了。不過成婚前不宜相見,將軍東西也送過了,先與本王去前廳喝茶吧。」
尉遲林頷首:「是,恕在下孟浪了。」
兩人交談一番,紛紛離去。
我握着掌心的玉佩,只覺得那上面還殘留着尉遲林的體溫,分外灼人。
這一世Ťų₁,好像什麼都沒變,又好像什麼都變了。
沈知席忙於事務,許久沒來打擾,我很快繡好了蓋頭。
五月初,到了我嫁人的日子。
鮮豔的嫁衣掛在房間,我試衣的時候,窗外人影走過,卻是沈知席。
他見到一襲紅衣的我,神色怔住,眼中閃過一抹驚豔。
「嫣兒,你身着嫁衣的樣子,當真是極美。」
我抿脣一笑,疏離地朝他喚了一聲:「兄長。」
沈知席如夢初醒,微微變了臉色,環顧四周,這才發現房間裏似乎有什麼不一樣。
他望着桌上,隨口問道:「我以前送你的玉如意呢?」
是那柄白玉靈芝玉如意,早已被我賣了。
我敷衍道:「裝進箱子裏了。」
「是麼?」
沈知席不再懷疑,上前幾步,冰冷的手指擦過我的臉頰。
他嘆息一般地道:「等一切結束,哥哥會親自接你回來的。」
事到如今,他還在騙我。
我暗暗嗤笑了聲,搖頭道:「不必了,兄長。」
此行嫁去尉遲家,我就沒想過再回來。
轉過身,正當我以爲沈知席會離開時,他突然伸手從後面抱住我。
曖昧的呼吸灑在頸側,我繃緊了身子,奮力掙扎。
「兄長,你做什麼?放開!」
-5-
嫁人的前一晚,沈知席不知發什麼瘋。
他把我圈在懷裏,幽深的眼睛緊緊盯着我,脣邊笑意繾綣。
「我想做什麼,嫣兒猜不到嗎?上次我醉酒時,你以爲我真不知道你是什麼打算?」
原來他都知道。
我渾身發冷,好像回到了前世,苦苦跪在沈知席腳邊哀求的時候。
那時我告訴他,我愛他,只要在他身邊,哪怕終身不嫁,我也願意。
可沈知席卻說,妹妹就是妹妹,一輩子都是妹妹。
既然如此,他還來主動招惹我做什麼?是覺得我會如他所願嗎?
怒意自心底燃起,我轉身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沈知席愣住,不自覺鬆開了手。
我眼眶泛紅,質問他道:「沈知席,你到底把我當作什麼?」
若他醉酒時是清醒的,那麼前世我主動獻身,他明明是可以推開我的。
可是,他卻選擇了接受。
甚至在喫幹抹淨後,依然逼着我嫁給尉遲林。
今生若非我及時醒悟過來,說不定還要步前世的後塵。
沈知席,當真是無恥到極點!
看着我通紅的眼,沈知席臉上閃過懊惱。
他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我以爲你是願意的。畢竟你曾說過,你喜歡我,不止是當我的妹妹,不是嗎?」
「可你也說過,妹妹就是妹妹,一輩子都是妹妹。」
我面無表情,語氣帶着嘲諷。
「別忘了,是你將我許給尉遲林,是你親手把我推到別的男人身邊!」
「所以,你是在怪我。」
沈知席嘆氣,勾起我肩頭一縷頭髮,悠悠道:「本來唸在你即將遠赴寧北,打算滿足你一次的。既然你不願意,那就算了吧。」
頭髮滑落,他轉身離開。
只剩我一個人靠在桌子邊緣,渾身冷汗。
再忍忍,就快了。
明日,我便會離開永南王府,離開沈知席。
-6-
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這晚我睡得很不安穩。
半夜,還做了噩夢。
夢裏我回到了前世,砍下的頭顱懸掛在沈知席必經之地的城樓上。
未閉合的雙眼,看見遠方沙塵浩浩蕩蕩,似乎有大軍正向這裏趕來。
沈知席臉色陰沉,胯下飛馬極快,似一根緊繃的弦。
他終於來了。
只是,他不是爲我,而是爲我身後的城。
尉遲家已敗,剩下的亂黨無人是他的對手,只等收復我後面這座城,他便一統天下,坐上他夢寐以求的位置。
我算什麼呢?
不過是他安插在尉遲林身邊的棋子,死了便死了。
絕望和苦澀在心臟蔓延,我猛地睜開眼,淚水打溼了枕巾。
直到重新握住尉遲林送我的玉佩,我的心情才緩緩平息,擦了擦眼角。
「小姐,你醒了。」
雪香從外面進來,天色已微微發亮。
我坐到妝臺前,看她和媒婆替我梳好髮髻,蓋上蓋頭。
馬車就等在王府外,從京城去尉遲家,要走半個月的路。
我默默任雪香扶着,和沈知席告別。
沈知席彷彿忘記了昨晚的事,脣角含笑,儼然一位和善的兄長。
在我踏上馬車前,他問我∶
「此去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你沒有別的想對我說嗎?」
他話語中隱隱有些試探,大概以爲我會說恨他,或者不會原諒他。
但我只是微微側頭,一字字清晰地道∶
「兄長對我恩重如山,妹妹祝願兄長,以後也如妹妹一般,得覓良人,夫妻恩愛,早生貴子。」
沈知席臉上的笑意怔住,彷彿沒想到我會說這些。
畢竟以前不是沒有貴族女子看上他,但都被我喫醋趕走了。
我不能名正言順地嫁給他,也不想讓他娶別人。
這還是第一次,我祝福他早日娶妻。
趁沈知席愣神的工夫,我轉身鑽進了馬車。
十里紅妝浩浩蕩蕩,以後我與永南王府,便是天各一方。
京城外,一隊衛兵等候多時。
當我的車駕一出現,爲首的人立刻策馬上前,拱手道∶
「屬下是尉遲將軍身邊的校尉,馮昭野,專門來此迎接夫人。」
我的心一暖,柔聲道∶「麻煩馮校尉了。」
「不麻煩,本來我們將軍也想親自來的,只是他終究腿腳不便,還請夫人諒解。」
馮昭野一邊說,一邊觀察我的態度。
我怎麼會怪尉遲林呢?
聞言,我緩緩道∶「將軍有這份心,妾身便已感知足。校尉大人,快啓程吧,妾身不想讓將軍久等。」
「是!」
馮昭野見我並不排斥尉遲林的殘疾,臉上一鬆,身體也挺直了些。
他們這些自小跟在尉遲林身邊的親衛,最擔心的就是新夫人不喜他們將軍。
尤其是我還來自京城,是他們眼中嬌慣着長大的官家小姐,一個脾性不好,準鬧得尉遲家天翻地覆。
馮昭野一路上都在替他家將軍擔憂,如今見我這般好說話,才把心放進肚子裏。
馬車一路向北,半個月後,終於抵達了將軍府。
我從車上下來,雙腿一軟,差點出丑時,一隻有力的手臂扶住了我。
「小心。」
冷淡的聲音響起,我愣了愣,偷偷從蓋頭下望去,看見的便是一身喜服的尉遲林。
他坐在輪椅上,卻風姿不減,墨髮被束進玉冠裏,露出英俊的眉目,說不出的好看。
前世我從沒這麼仔細瞧過他,這一看,幾乎移不開眼。
尉遲林見我怔住,微一挑眉。
我這才反應過來失態,紅了臉道:「多謝。」
尉遲林道:「不用謝。」
他自然地攥住我的手,拉着我一起進了將軍府。
陣陣鞭炮聲中,我們拜了堂,正式成爲了夫妻。
-7-
新房內,我緊張地坐在牀沿。
不知過了多久,輪椅轉動的聲音傳來,一隻修長的手,挑開了我頭上的蓋頭。
尉遲林本來漫不經心的目光,在看清我模樣的剎那,倏忽停滯。
房間裏瀰漫着微妙的氣氛,尉遲林移開視線,端起一旁的交杯酒。
「夫人一路勞累,喝完酒便歇息吧。」
他的聲音依然淡淡的,帶着一貫的冷靜與鎮定。
我放下酒杯,見他要走,慌忙抓住了他的衣袖∶「等等!」
尉遲林頓住,轉頭望向我。
我鼓起勇氣,小聲道∶「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別、別走。」
前世,我不願嫁給尉遲林,當尉遲林挑開我的蓋頭時,看見的是我哭花了的臉。
他那時愣了許久,最後一言不發,輕輕爲我擦掉了眼淚。
「我不碰你,別哭。」
沙啞的聲音帶着溫柔,可惜那時我根本聽不進去。
新婚的第一晚,尉遲林是在書房度過的。
之後三年,他也秉持着新婚之夜那一句承諾,始終沒有碰我。
我三年無所出,寧北謠言四起,許多看不慣他的人都在背後嘲笑他,說他不僅廢了雙腿,那方面也不能人道。
就因爲我,尉遲林背了三年的黑鍋。
這一世,我怎麼也不能再讓他被嘲笑了!
我主動拉住他的手,用力想把他抱上牀。
尉遲林遲疑地看着我的動作,當我臉都憋紅後,他才一撐牀沿,坐到我旁邊。
「你……」
見他開口,我連忙閉上眼,堵住他的脣。
同時雙手雜亂無章地撕扯着他的衣裳。
尉遲林沒料到我會主動親近,睜大了雙眼。
「夫、夫人!」
他攥住我的手指,聲音沙啞得不像話:「你這是做什麼?」
「我們是夫妻,當然是洞房了!」
我一副理所應當的口氣,實則臉上早就紅得不能見人。
趁尉遲林不能反抗,我一把按住他,直接坐了上去。
整一晚,我爲了彌補他用盡了力氣,第二天牀都起不來了。
當我睜開眼時,天光已經大亮,我慌忙地讓雪香打水來梳洗,卻聽她捂嘴一笑,促狹道∶
「夫人安心休息吧,將軍說了,府裏只有他和老太爺,您不用去請安。」
是了,尉遲林自幼喪母,父親尉遲舜也戰死沙場,只有一個爺爺相依爲命。
我坐在牀上,揉了揉腰側,心安理得地待到晌午,方纔慢悠悠地起牀。
尉遲林處理完事務回來,剛好趕上午飯。
我瞧着他的雙腿,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尉遲……將軍。」
「夫人不必如此生分。」
昨晚一夜後,他眉目間好像多了點什麼,眸光深不見底。
我頗有些壓力,吶吶喚了聲∶「……夫君。」
「嗯。」
尉遲林倒是很受用,替我夾了一筷子菜。
我看着他的腿,深吸一口氣道∶「不知夫君可曾聽說,民間有位神醫,叫魏清秋,使一手家學的針法,便是斷手斷腳,也能續好如初。」
「夫君,我們何不請魏神醫來看看,說不定能治好你的腿疾呢?」
尉遲林眼中閃過失落,搖了搖頭∶「你說的魏神醫我知道,但他行蹤不定,我派人找過,始終沒有他的下落。」
「巧了,夫君,我剛好知道他在哪裏。」
見尉遲林面露驚訝,我不覺綻開一絲笑容。
前世,魏清秋出現,已經是我嫁到寧北的一年後。
那時他說過,他這兩年一直待在蝴蝶谷研究新的藥方,不曾踏出過山谷,所以尉遲林才四處都找不到他。
如今算算時間,他應該還在蝴蝶谷。
-8-
聽到我的話,哪怕是一向冷靜的尉遲林也難掩動容。
他放下筷子∶「夫人,你說的話當真?」
我點頭∶「當真,前些日子在京城聽別人提起過,說魏神醫就在蝴蝶谷。」
「蝴蝶谷……」
尉遲林念着這個名字,召來了護衛。
幾日後,去打探的人回來,說山谷的確有人,但魏清秋不肯見他們。
我有些着急,明明前世一帆風順,怎麼今生就不肯來了?
難道是因爲他新研究的藥方還沒湊齊?
我腦海靈光一閃,想到了那藥方裏最關鍵的一味藥——玉蓯蓉。
這藥生長在荒僻的峽谷,極難尋找,我所知道的人中Ṫŭ̀⁵,只有沈知席有。
夜半,我拿刀對着自己胸口比畫了兩下,找尋着合適的角度。
尉遲林突然到來,見我將刀尖插入胸口,瞳孔驟縮:
「阿嫣!」
他死死握住刀柄,將短刀從我手中奪了出去。
我見他誤會,連忙道:「這只是苦肉計……」
沈知席要知道我是爲了尉遲林,肯定不會交出玉蓯蓉。
但如果我以自己受傷爲藉口,他怕影響後面的計劃,應該不會坐視不理。
「夫君……」
我討好地拉住尉遲林的衣袖,跟他解釋了緣由,見他還是不說話,心底開始不安起來。
「你擔心我會傷到自己嗎?沒事的,我下手有分寸。」
「阿嫣。」
尉遲林終於抬起頭,眼底滿是自責:「如果需要你犧牲自己,那我寧願不治了。」
殘廢了五年,好不容易有了恢復的希望,怎麼能不治了?
難道在他心裏,我的安危比他的雙腿更重要嗎?
心底一熱,剛纔的不安剎那消散,我蹲在尉遲林身前,親暱地靠在他懷裏。
「沒事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尉遲林抱着我,喉嚨裏溢出一聲長嘆。
殘廢這麼久,其實他已經接受了現在的生活。
可沒想到,有一個傻姑娘,竟然願意爲了他這樣的廢人,選擇傷害自己。
尉遲林輕輕揉着我的頭髮,擔心我會再做傻事,終日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
半月後,出門尋藥的護衛帶回一個好消息,玉蓯蓉找到了。
以此藥爲贈,身居蝴蝶谷的魏清秋終於同意給尉遲林治腿。
他的腿疾有救了。
將軍府衆人興高采烈,我也不禁開心地多喝了點酒。
酒醉的後果,就是我把尉遲林又騎了。
翌日我滿臉通紅地醒來,宿醉的記憶偏偏還記得,想到尉遲林動情的神色,胸口便怦怦地跳個不停。
如果說,以前只是對他多有虧欠,那現在,我可能真的栽了。
但我栽得心甘情願。
穿好衣服,我聽雪香說尉遲林還沒用膳,便端了魚片粥去書房找他。
正好他跟屬下商議完事情,見到我出現,衆人都是一副意味深長的眼神。
我起初還不解,直到進入書房後,看見尉遲林的衣襟鬆散,露出點點紅痕的脖子,才知道剛纔那些人爲什麼笑。
臉上不爭氣地紅了一瞬,我把魚片粥放在尉遲林身前,順便提起了加強府內巡邏的事。
「外面不少人盯着你,在你的腿徹底好起來之前,一定不能出意外。」
上輩子,魏清秋給尉遲林的腿治到一半,就被突然出現的刺客殺害。
儘管沒有證據直接指明,但我能猜到,刺客跟遠在京城的沈知席脫不了干係。
他不希望尉遲林恢復,是最有可能出手的人。
但今生,我不會再讓他有機會。
尉遲林聞言,沒有多問什麼,只是又調了一隊士兵守在府內。
幾日後,魏清秋坐着馬車祕密抵達將軍府。
他按了按尉遲林的腿,經過一番檢查,終於肯定地點點頭。
「嗯,還有治。」
-9-
尉遲林神色一鬆,我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這一世,沒有其他人的阻撓,尉遲林終於可以治好雙腿了。
他是少年便成名的將軍,不該在輪椅上蹉跎一生。
我回到房間,喜悅的心情還沒散去,雪香忽然遞給我一封信。
「夫人,是王爺給您送來的。」
聽到王爺二字,我的表情一怔,隨後淡淡道∶「知道了,放在那兒吧。」
雪香忍不住道∶「夫人,您不看看嗎?」
「不用,即使不拆,我也知道他寫了什麼。」
無非是讓我順從尉遲林,竊取尉遲林的信任,給他當內應罷了。
前世他便是如此。
可笑我還日日期盼,將他的信當作唯一的慰藉。
真是太傻了。
見雪香還有話想說,我掃了她一眼,警告道∶
「別忘了,你跟着我來到寧北,早已不是永南王府的人。」
「若是讓我知道,你還聽從沈知席的命令,背叛我跟將軍,我便只好拿着你的賣身契,將你賣到更北的地方,眼不見爲淨!」
「夫人,奴婢不敢!」
聽到這話,雪香誠惶誠恐,再不敢多說一句。
沈知席送來的信Ṭūₑ,被隨手放在抽屜裏,逐漸蒙上灰塵。
七月,天氣炎熱了起來。
我百無聊賴,在將軍府種了一片芙蓉。
當魏清秋最後一次給尉遲林施針時,窗外剛好芙蓉盛開。
灼灼豔麗的花朵肆意綻放,尉遲林扶着輪椅,重新站了起來。
他走到窗外,身姿挺拔,步履如常。
我眼都不眨地望着他,欣喜得不知如何言語,只向他衝去,不顧魏清秋還在,就撲進了他懷裏。
「阿嫣。」
尉遲Ťũ̂ₐ林低下頭,脣邊勾起一絲笑意。
我正看得入神,眼前卻突然一黑,再醒來,已躺在房間的榻上。
魏清秋摸着下巴上的鬍子,半是生氣地道∶「雖然已入九月,但天氣還熱着。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不注意着點,險些中暑。」
「我……我懷孕了?你沒騙我吧?」
聽見魏清秋說我有了身子,我不可置信地摸着平坦的腹部。
尉遲林握住我的手,眼裏不復清冷,滾燙得嚇人。
「傻瓜,當然是真的。」
稀裏糊塗的,我要當娘了。
一整天,我都摸着肚子,感受着那個小小的生命,前世和今生,在這一刻徹底分離。
我不再是孤獨的一個人,我有尉遲林,還有了我們的孩子。
沉浸在幸福裏,我幾乎完全忘記了沈知席。
卻不想,他千里迢迢到了寧北。
當在街上被人捂嘴拖進馬車時,那張熟悉的面孔再度出現,身着紫衣的青年風華絕代,鳳眼一彎,便是一縷如繁花盛開的淺笑。
「好久不見,嫣兒。」
縱然語氣無比溫柔,可我還是渾身發冷,好像被人從美夢裏,一下子拽回了現實。
「沈、知、席!」
我恨恨地咬牙,卻擋不住藥效發作,暈了過去。
再醒來,清雅的松香瀰漫,安靜的房間裏,只剩沈知席和我。
-10-
「嫣兒,你醒了。」
沈知席守在牀邊,見我清醒,伸手替我拂開凌亂的頭髮。
我恢復意識,第一反應便是逃離。
沈知席好似猜到我在想什麼,搖了搖頭∶「門外有人把守,你出不去的。我們兄妹許久沒有見面了,好好聊聊吧。」
我防備地看着他∶「你如果只想和我聊聊,爲什麼不去將軍府找我,要不辭辛苦把我擄來這裏呢?」
「因爲——你不聽話呀。」
沈知席勾脣,忽然湊近了我,眼底閃過一抹暗光。
我直覺危險,想要後退,卻被他按住後腦,將一支精緻的簪子,插在我鬆散的髮髻上。
那支簪子很眼熟,是以前沈知席送我的,後來被我賣掉了。
現在又回到他手裏,不用想,他肯定已經知道此事。
我從沒想過能瞞他多久,如今對上他的眼,也不覺得心虛。
沈知席道∶「如果早知,讓你嫁給尉遲林是這樣的結果,我絕不會同意。嫣兒,送給你的信,你一封都沒看吧?」
如果看了,我就會知道,沈知席已察覺到什麼。
可惜,我一個字都不想看。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不耐煩地皺眉,望向窗外,「失蹤這麼久,夫君會擔心我的。」
沈知席脣邊的笑意僵住,輕輕嘆了口氣。
「嫣兒,你莫不是真的喜歡上他了?」
「別忘了,是我將你養大,也是你親口說,你喜歡我的。」
「難道在你心裏,我不如殘廢的尉遲林?」
沈知席慢條斯理,聲音裏卻藏不住的嫉妒。
我不想激怒他,儘量平靜地道∶「在我心裏,你是哥哥,他是夫君,你們沒有任何可比性。」
「是嗎?」
沈知席輕笑,眼裏倏爾變冷,顯然,他不信我的話。
「嫣兒,我勸你別太傻,你真以爲尉遲林喜歡的是你嗎?」
他話鋒一轉,意有所指。
我不想聽他挑撥,可他這般自信,明顯是知道什麼。
不等我問,沈知席便繼續道∶「他有一個青梅竹馬,數年前死在敵軍手下。那天他在京城第一次見到你,便想起他的青梅,若非如此,他怎麼會答應跟你的親事?」
「難道你覺得他是那種,會對誰一見鍾情的人麼?」
尉遲林當然不是,但我相信他的情意。
一個人,不可能兩輩子都僞裝得天衣無縫,甚至死前,都還在爲我着想。
-11-
「這不關你的事吧。」
我沒有動怒,平靜地反駁。
沈知席眼中閃過詫異,感嘆道:「嫣兒,你真是長大了。」
以前對我稍一挑撥就容易多思,現在卻對尉遲林深信不疑。
沈知席搖搖頭,似真似假道:「現在我真的後悔了,不該把你送到尉遲林身邊。趁一切都還來得及,跟我走吧。」
「我不走。」
「這可由不得你。」
沈知席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出奇。
我咬緊牙關,冷冷笑了聲:「帶我走對你有什麼好處?你就不怕Ṭű̂ₙ尉遲林跟你翻臉嗎?他手握重兵,說是一方諸侯也不爲過,你敢這時得罪他?」
沈知席道:「他不會知道是我做的,我會把你藏起來,讓他再也見不到你。」
「沈知席,你瘋了!別忘了,是你將我許配給他Ťú₃的!」
「那是之前,現在我反悔了。」
沈知席說得理所應當,扳起我的臉頰。
「妹妹,我發現我還是忘不了你。」
「只要想到你會愛上尉遲林,我就想殺人。」
最後兩個字落下,這個外表如瀟瀟君子的男人,還是第一次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嗜血的殺意。
我不禁一顫,但戰慄過後,卻更加堅定了決心。
我不會隨他離開,哪怕魚死網破。
「讓我走。」
拔下頭上的簪子,我將鋒利的一端抵在自己的喉嚨。
沈知席沒料到我會突然來這一手,臉上的表情凝固了,聲音微微顫抖∶
「嫣兒,放下。」
「讓我走!」
我輕輕用力,尖利的簪子劃破肌膚,鮮血瞬間湧了出來。
沈知席眼底閃過慌亂,急切地朝外道∶「來人,快叫大夫!」
我沒有理會,任由鮮血順着傷口流下。
肚子裏那個小小的生命,似乎發出了微弱的掙扎。
對不起,孩子。
與其痛苦地活一生,我寧願去死。
正當我想直接結束自己的生命時,沈知席終於同意了我的要求。
「我放你走。」
他死死盯着我,眼裏佈滿了血絲,像是極爲不甘心。
我暗中鬆了口氣,準備離開,腹部卻傳來一陣疼痛,讓我鬆開了手。
簪子落下的剎那,沈知席一把抱起我。
「嫣兒!」
「肚子……好疼……我的孩子……」
「你說什麼?」
沈知席如遭雷劈,湊近我脣邊,臉色瞬間慘白。
我已顧不上他,喃喃着重複∶「救救……我的孩子……」
「不可能,尉遲林一介廢人,根本無法人道,你們怎麼可能……」
沈知席不敢置信,目光落在我腹部,彷彿陷入了迷茫。
正在這時,一支羽箭穿空,射中了他的手臂。
他悶哼一聲,抬頭看去,尉遲林如一隻矯健的黑鷹,打破窗戶翻了進來。
見到對方完好的雙腿,沈知席臉色別提有多難看。
「尉遲將軍。」
「王爺,請將我的夫人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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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林先禮後兵,幾乎是在話落的瞬間,便跟沈知席打了起來。
他自小習武,出招又不留餘地,沈知席哪裏是他的對手?
沒多久,我就被尉遲林救下,沈知席不得已在親衛的掩護下離開。
回到將軍府,尉遲林急忙讓魏清秋替我查看。
好在來得及時,肚子裏的孩子保住了,我脖子上的傷口也止住了血。
經此一事,尉遲林再也不敢讓我單獨出門,每次到哪兒都得安排一支護衛。
我在他的保護下,平安誕下了一名女兒。
尉遲林給她取了一個單字,叫芙。
我想起沈知席提過的青梅竹馬,隨口問道:「你那個青梅,不會就叫芙吧?」
尉遲林愣了愣,下意識道:「你想起來了?」
「什麼?」
「沒什麼。」
尉遲林不肯說,但在我的「嚴刑逼供」下,他還是交代了。
原來,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
在被沈知席收養前,我曾在寧北生活。
那時候寧北動盪,我在混亂中不知所蹤,所有人都以爲我死了,連我自己也失去了記憶。
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也忘記了尉遲林。
可尉遲林在京城見到我的第一眼,便認出來了。
「我叫江月芙,是芙蓉花的芙哦。」
昔日笑顏猶在眼前,只是他的青梅,已經改了名字,換了身份。
尉遲林本以爲,他們從此就是天差地別的人。
可沒想到,沈知席會突然提出,將沈嫣下嫁給他。
尉遲林同意了。
他的確不是會一見鍾情的人。
除非那個人,是他的故人。
沈知席大概也算不到,天意這般無常。
十年前,我從寧北一無所知地流浪到京城。
十年後,又被他親手送了回去。
「難怪……你對我總是這麼忍讓。」
我靠在尉遲林的胸膛,想到前世種種遺憾,便不覺悲從中來。
幸好,今生我們不會再錯過了。
尉遲林沒發現我泛紅的眼,以爲我只是驚訝,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背。
窗外花影搖曳,這短暫的一刻,如漫長一生的縮影。
我在尉遲林懷裏安睡,而京城,則是另一番狂風暴雨。
沈知席受傷的事不脛而走,有官員彈劾他私自出京,兩派吵得天翻地覆。
聖上終於按捺不住,藉機削減沈知席的勢力。
沈知席自顧不暇,等他平定京城的局勢,已經是五年後。
尉遲家獨霸一方,再不是他能撼動的人物,我也不會再回到京城。
沈知席見此,方徹底死了心。
他集結舊部,做最後的放手一搏。
直到逼宮失敗,一封染血的書信送來,我終於打開了它。
是沈知席寫的。
很長,像要把他一生的光輝與陰暗都寫盡,我卻只用了半盞茶就看完了。
-13-
嫣兒,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先走了。
提筆想叮囑你天冷,不要着涼,可有尉遲林在,這些似乎不需要我多言語。
哥哥知道,你永遠都不會原諒哥哥。
可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我妹妹。
當初將你嫁給尉遲林,是我一生最後悔的決定。
我以爲他身有殘疾,不會傷害你,便是你任性一些,看在你跟他青梅相似的份上,也不會爲難你。
我沒想過,你會喜歡上他。
從寧北迴來後,我一直渾渾噩噩,直到有一天,我夢見了「前世」。
你說,這世間,是否真有重生之事?
若沒有,你的態度爲何會一夕之間驟變?
可若有,卻更讓我肝腸寸斷,痛不欲生ŧū⁷。
嫣兒。
我看見你的頭顱,懸掛在灰黃的城牆上。
明明近在咫尺,我卻認不出你的面容,問屬下道,那是誰?
屬下說,是將軍夫人。
我問,將軍夫人是誰?
他說, 是沈嫣小姐。
我不信, 親自將頭顱取下,仔細盯了很久, 才認出的確是你。
我的嫣兒, 爲何這般憔悴?
記得送你離家時, 你脣上色如春花, 轉眼,一片蒼白如雪。
是因爲我來晚了,所以他們殺了你?
他們怎麼敢!
怎麼敢在我沒有到來前,殺了我唯一的妹妹!
我抱着你,將所有的亂黨都送下黃泉給你陪葬。
卻不敢承認, 是自己的自負害死了你。
要是我早點趕來,或者早些把信送到,是不是, 你就不會死了?
可惜上天不曾給我後悔的機會。
當我醒悟時, 一切都太晚了。
你對我再也沒有絲毫情意,連我送給你的信, 你也不曾看過。
看看吧, 只是一句家常而已。
你在寧北,我在京城, 四時景象不同,唯有千里嬋娟依舊。
正是相思如海, 偏偏秋末,家裏芙蓉又開了。
我很想見你,所以私自去了寧北。
沒想到,反倒讓你受傷。
嫣兒,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嗎?
那時也是秋末,萬里芙蓉盛開。
你躲在花下朝我一笑, 我便鬼使神差地將你帶回了家。
此後數年, 我一直以爲我喜歡的是芙蓉花。
後來才明白, 我喜歡的那個花下嫣然一笑的女孩。
你曾愛過我, 這就夠了。
我該去陪前世那個孤獨的小姑娘了。
-14-
落筆是沈知席,其中大部分字跡被血模糊,已分辨不太出來。
我看了會兒, 就放下了, 把它和抽屜裏那些蒙塵的信件一起,燒成了灰。
只是在燒成灰前,我還是打開看了一眼。
除了第一封信是打聽寧北的情況,後面送來的信,都只有一句話——
「嫣兒, 你在寧北過得好嗎?」
……
我當然是好的。
沈知席的死,並未對我造成任何影響。
我燒完信, 就轉身進屋,已經啓蒙的女兒, 在草紙上塗着鬼畫符。
「娘, 我不想讀書, 我想跟着爹爹習武!」
尉遲芙撒嬌地叫着,我板着臉,輕輕敲了她一下。
「不行, 你以後難道想當文盲嗎?」
天高雲淡,雲捲雲舒。
尉遲將軍府的日子,還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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