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有女,溫婉賢淑,一朝高嫁世子,成親當日,花轎裏的人是我。
我是林婉柔的姐姐,軍武出身,戰場悍將。
世子對我叫囂:
「你若乖些,我給你世子妃的身份,你若不乖,我立時休了你!」
蓋頭下,我微微揚起紅脣,回了他一句:
「哦?」
那一晚,洞房之中,有人慘叫不止。
-1-
成親當夜。
世子不掀紅蓋頭,不喝交杯酒,只大剌剌地對我放狠話。
「我素來愛玩,你只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父王母妃面前,替我好好周旋,若敢不順着我,我便不回家了!」
他惡狠狠地補充道:「我不回家,讓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得我心意,失寵於我,看誰還願意與你親近!」
等他這通威脅講完,我自行掀去蓋頭,抬眸朝他看去。
世子生了張極好的容貌,膚如白瓷,眸若黑曜,抿着嘴瞪着眼,脣畔有個深深的梨渦。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他大約是感覺到了不對勁,一步一步往後撤。
「你要做什麼,你想做什麼……林婉柔,林婉柔你——啊!」
一聲驚叫,驀地響起。
我扯過紅緞,擲出後纏住他的腰,猛勁一拉。
「咚——」一聲沉悶。
他整個人被甩到牀裏,捂着摔疼的腰哀號不止。
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世子?世子,您沒事兒吧?」
柔軟的紅緞,在我手中如刀刃一般,輕輕鬆鬆劈開三層厚的錦被。
我信步走到牀前,一手捏住他漂亮的下頜,柔聲道:
「告訴他們,你沒事。」
-2-
辰梓煜在牀內,嚇得瑟瑟發抖。
我在牀外,慢條斯理地脫衣服。
等我脫得只剩寢衣,一步要上牀時,辰梓煜的聲兒都劈叉了:
「你別過來!」
我懶得與他廢話,抓了他的衣襟,將人隨手一扔。
「嗷——」的一聲,辰梓煜趴在地上,眼淚快掉下來了。
他大概不懂,爲何自己千挑萬選,溫婉柔弱的相府千金,會變成我這般兇悍的女子。
那自然是因爲,溫婉柔弱的是林婉柔。
而我是林之燦。
天亮時,我睜開眼,見他縮在地上抱着牀腳,邊做夢邊抽搭。
婉柔嫁的就是這種奶牙還沒換完,只知道假兇亂吠的小白狗?
難怪要逃婚。
見公婆前,爲了防止辰梓煜「胡說八道」,我輕輕捏碎了三個茶杯。
簌簌落下的瓷粉,把小白狗嚇得魂不附體。
小白狗的爹莊親王是當今天子的弟弟。
王妃朝我笑道:「下聘時我沒能親眼見你,只聽媒人誇你如何的漂亮標緻,如今一看,果然是閉花羞月,溫柔可人。」
「噗——」
辰梓煜一口茶水噴了滿地,邊捶胸邊指我:「她還溫柔……她——」
我不緊不慢,朝他微微一笑:「我,如何?」
辰梓煜吸了吸鼻子,笑得比哭還難看:「她——溫柔,溫婉,溫良,溫順……溫、溫……」
「溫」了好幾聲,實在「溫」不下去了,辰梓煜只能慘兮兮地喊了句:
「這茶太燙了!」
用膳時,辰梓煜邊喫邊看我臉色。
只要我一個眼神,他立馬坐得闆闆正正。
王妃見狀,毫不猶豫地將世子的課業交託給了我。
「母妃不——啊!」辰梓煜慘叫。
我一腳踩在他腳背上,溫柔低頭:「是,兒媳一定督促世子,好好上進。」
-3-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子曰:學而時習之……子曰……曰……」
辰梓煜抽着鼻子看向我:「我不愛讀書,能不能不讀了?」
我一手握着兵書,發出淡淡的一聲:「嗯?」
辰梓煜立即低頭:「子曰、子曰——欸……哪句來着?」
眼巴巴找了半天后,恍然大悟:「哦,看串行了。」
這夯貨!
我氣笑了,再看他那雙俊眸。
黑白分明,不染塵埃。
昔日在軍營中,多少兵痞子在我手下哭爹喊娘,如今不過區區一隻小白狗,不信打……教不成材。
成親兩日,打他七回。
他用書擋着,偷偷在紙țű⁼上畫東西。
我捻起一顆瓜子,彈到他腦門上。
辰梓煜捂着腦門,哭喪着臉:「你怎麼又打我……」
「讀書不專心,在搞什麼小動作?」我走過去,扯過他作畫的紙。
我以爲他是畫了什麼花鳥魚蟲,卻沒想到,他竟畫了一柄弓弩。
弓弩,國之重器,最是複雜,他卻畫得絲絲入扣。
「你畫的?」我斜睨他。
「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他捏着ťū́⁷自己的耳垂,大聲認錯。
我又仔細看了一遍圖紙,確認弓弩上的每個零件和細節。
半晌後,我放下圖紙,緩緩抬起手。
「打人別打臉!」他立刻捂住臉。
我摸了一下他的頭頂。
他張開指縫,偷偷看我。
我笑了一聲:「畫得不錯。」
「你,誇我了?」他眨眨眼。
大約從未被人誇獎過,他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看了半晌後,忽然低下頭。
耳朵根有些若隱若現的紅。
-4-
辰梓煜的圖畫得無比高明,單看設計,便能推斷出威力巨大,是個真正的殺器。
只是,圖紙精妙,有些地方我還弄不懂,便拿着圖紙去書房找辰梓煜。
「世子妃,世子不在書房,他、他去了歡樓!」
聞言,我攥緊圖紙,輕眯眼眸:「長本事了。」
出門時,正撞見莊親王與王妃。
「婉柔,這是要去哪兒呀?」王妃慈愛地問。
「帝京第一風月地,歡樓。」我實話實說。
莊親王臉色一緊:「那裏魚龍混雜,不是個安全的去處,你將王府親衛帶去,若有人敢放肆,只留口氣便好,餘下的看着辦。
「對了,你去歡樓做什麼?」莊親王纔想起問這一茬。
我面無表情道:「抓世子回府。」
王妃眉心一蹙:「這可不行!」
王妃的臉上滿是嚴肅:「王府親衛不敢對煜兒下手,這樣,我房中有把大刀,你帶着,若煜兒敢放肆,只留口氣便好,餘下的看着辦。」
-5-
我拎着一把長刀進了歡樓。
踢開隔間大門,三個抱着美人的世家子弟嚇得愣在了當場。
我視線微挪,看向辰梓煜。
辰梓煜懷裏也抱着一個。
不是人。
是個半人高的錦布口袋。
「你是誰啊?」有人反應過來了。
林婉柔,我不是,林之燦,說不出。
我略微停頓的這一下,被辰梓煜插話進來:「她是我媳婦兒!」
我冷眼看向辰梓煜:「回去。」
「嗯!」辰梓煜乾乾脆脆地站起身。
其中一個拉住他,邊斜睨我,邊給他使眼色:「她拎刀上青樓抓你,你若同她回去了,還有什麼顏面?」
辰梓煜皺了皺眉:「可是,我若不同她回去,她的顏面便沒有了。」
「她的臉重要,還是你的臉重要啊?」另一個人喊。
「這還用問?」辰梓煜喫驚道,「當然是她的啊!」
-6-
馬車上,我剛要開口,他立刻捏着兩隻耳朵:「我知道錯了!」
動作十分熟練,口號非常響亮。
「歡樓的瓜子果仁,是帝京城出了名的好喫,我看你愛喫這個,纔去給你裝了一袋子。」
錦布袋子裏,疊放着十幾個小袋子,花生瓜子、蜜餞果鋪,分得整整齊齊,很是用心。
我捻了塊杏幹,放進嘴裏。
酸甜的滋味染上舌尖,心情好了許多。
辰梓煜蹭到我身邊,肩膀挨着我的肩膀:「這般愛喫零嘴,像小孩子一樣。」
「以前,我沒喫過這些。」我淡聲說。
辰梓煜倍感意外:「怎會……你可是林相的獨女,我聽說,他最是寵你。」
獨女……我扯了扯嘴角。
「沒關係。」辰梓煜輕輕握着我的手腕,「明日我便將帝京城裏,所有瓜子果仁都買回來,林相不給你喫,我給你喫!」
我抬眸看向辰梓煜。
見我看他,他彎脣淺笑。
辰梓煜容色絢爛,眼眸似雨後天青,透徹如鏡,璀璨耀目。
我莫名覺得心頭微悸,被他握住的手腕,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7-
回到王府,進了屋子,關好了門。
我一把抽過垂紗,唰唰兩下,纏上他的腰。
「嗯?」辰梓煜低頭看腰肢,下一瞬,整個人被旱地拔蔥,吊掛起來。
我手法利落,將他綁成一個糉子,懸在了屋樑正中。
踏足風月地,自掛東南枝。
「我知道錯了,再不敢去歡樓了!
「放我下來啊!
「┭┮﹏┭┮」
-8-
因着成親,辰梓煜得了幾日婚假,再去太學時,老實順毛了許多。
我押送他去上學,行到一半時,馬車忽然停住。
「世子,」車外的侍衛低聲道,「有流民衝撞車駕。」
辰梓煜從未見過流民,聞言掀開車簾,喃喃不解:「怎麼都是婦孺?」
我看了一眼車簾外:「西疆的仗打了十數年,還未停歇,男丁徵兵入伍,大多死在戰場上,留下的,只有孤寡婦孺。」
女子哭聲尖細,孩童哭聲嘹亮,傳到馬車裏,便是不絕的哀鳴。
辰梓煜沉默不語,扯下腰上的錢袋,遞給車外侍從。
我搶過錢袋,冷眼道:「這樣的人,世上千千萬,你能幫多少?」
「今日我只見了這些,便幫這些,來日我若見了那千千萬,也幫千千萬。」辰梓煜單純地說。
「天真,」我嘲諷道,「你雖是世子,但力有不逮,千千萬的孤兒寡母,縱然掏空王府,也養不起她們一年半載。」
「因爲養不起,便要視而不見?因爲做不到,便要置若罔聞?
「不行!我看見了,我也聽見了,我要管,一年半載或許養不起,但此刻,今日,我得幫他們!」
辰梓煜素來膽怯的眼神,頭一次顯出了執拗與堅定,蓬勃而清澈。
我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逐漸加深。
辰梓煜見我一言不發,便用兩根手指輕扯我的衣袖,晃着哀求。
我甩開他的手,同時扯下自己的錢袋,並頭上的金簪珠釵,耳上的明月玉鐺,一同給了車外侍衛。
「換成菜包饅頭與肉脯,分給他們。」
若直接給銀錢,只怕要血染橫街。
-9-
馬車再度行駛,我垂眸半晌後,橫了眼辰梓煜:「看我做什麼?」
辰梓煜眼眸明亮:「你嘴硬心軟,我都明白。」
心軟?
他若知道我掌着多少殺戮,決計不會這樣以爲。
在他眼中,我大抵是心軟溫柔,可其實,我根本不是他想娶的人。
這很好。
我想,這很好,辰梓煜性子純澈,即使知道婉柔逃婚我替嫁,也不會大動干戈,他又很好哄,將來會善待婉柔……
驀地感覺頭髮被碰觸,辰梓煜歪頭朝我笑:「你的頭髮散下來了,我給你綁好。」
髮飾一個不剩,全給了出去,辰梓煜索性給我束成一把馬ťũ̂₁尾。
太過溫柔的觸動,讓人本能地鬆懈心防。
我問辰梓煜:「你討厭打仗嗎?」
「討厭。」辰梓煜拆了自己的髮帶,給我一圈圈地纏好,反問道,「你呢?」
「……我也是。」我微微閉上眼,輕聲說。
-10-
那日之後,辰梓煜的言行越發奇怪。
臉紅倒是次要的,主要是心虛——他那雙眼睛,根本藏不住祕密。
糾結猶豫好半晌,最後一跺腳,破釜沉舟地對我說:
「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我偷藏了兩包私房蜜餞,便是給了他。」
「哦?」我輕描淡寫地應着,碾碎了兩個核桃。
倒也不是生氣,兩包私房蜜餞而已,能有多稀罕,只不過……
我看向辰梓煜的腦袋,估摸着要用幾成內力,纔有如同捏核桃的效果。
辰梓煜不知道自己腦袋的下場,不停地朝着核桃邁進。
「打我可以,打他不行!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滿心都是他!」
辰梓煜邊說着,邊推開了一扇門。
香燭之氣,撲面而來。
正當中的靈位,寫着「已故冥戈將軍」,後牆懸着一幅畫像。
畫像上,是一個黑衣黑甲的魁梧男人,臉上戴着面具,滿頭火紅雜毛,根根炸起,像是年畫門神。
辰梓煜將三根燒着的香遞給我:「來吧,給咱二爹上香。」
我:「……」
低頭看了看香火,再抬頭看了看牌位。
確定牌位上的每一個字都沒認錯,可那畫像……二爹?
辰梓煜恭恭敬敬地對着牌位畫像,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長出一口氣:「二爹,我帶着媳婦兒來看您了!」
辰梓煜看向我,疑惑道:「你怎麼不上香?」
我:「……」自己,給自己,上香,完了還得喊「爹」?
什麼毛病!
我把那三炷香往香爐裏一扔:「冥戈知道自己有你這麼大的兒子嗎?」
「不是親生,勝似親生!」辰梓煜連忙把香扶正,嚴肅地對我說:「冥戈將軍對我而言,如同再造之父。」
當今皇帝無後,只有兩個弟弟——掌管內政的莊親王,和統領軍力的睿親王。
早有傳聞,皇帝會傳位給兩個弟弟,其中之一。
辰梓煜作爲莊親王的獨子,身份可想而知。
「天下是我們辰家的天下,沒什麼地方是我辰梓煜去不得的。」
辰梓煜哂笑說:「我那時十一二歲,真信了這話,甩開隨扈離家出走,出了帝京城還不到兩個時辰,便叫人給騙了,裝麻袋賣了……」
「賣」字一出,我心口驀地一顫。
辰梓煜的這張臉,十一二歲時,只怕有着雌雄莫辨的美貌,縱然知道他是個男子,也會被賣去做孌童供人褻玩。
「我爲自救,表明了身份,他們覺得我說的是假的,可又怕我說的是真的,便商量着要將我賣去西疆……那地方戰亂數年,便是皇伯父與父王母妃也找不到我。
「我那時怕極了,也後悔絕望極了。
「幸而,在西疆的路上,我被人救了,便是他。」
辰梓煜朝我笑了一下,目光重新看向靈位:「不只是救了我,他還救了那一車的幼男童女,並將我們送到了州府衙門。」
我眼眸陡然一緊。
這樣的事,我做過很多,可沒想到,我竟還救過辰梓煜。
「我回來後,依照記憶,畫了這幅畫像,順帶美化了些……但我保證!他本人比這畫像還威武!胳膊,比我大腿粗!個子也比我高出三個頭!腰比我壯兩倍有餘!」
我屏住的一口氣,被他這番言論擊散了:「冥戈比你大三歲,你十一二歲時,她是十三四歲,你確定自己的記憶沒出錯?」
「人是會長的嘛!他那樣勇武的一個人,即使初見時戴着面具,纖瘦了些,但他也會長大啊,他長大了便是這副樣子的!」辰梓煜一口咬定。
我:「……」她長大也不會變成爆竹沖天的紅頭髮!
剛剛那一瞬間的恍惚,霎時間變成過眼雲煙,好氣又好笑。
「反正在我眼中,他是英雄!」辰梓煜說。
透過嫋嫋香菸,我看向那牌位,有些出神地問:「若她是女子呢?」
問完,我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我隨便說……」
「是女子的話,」辰梓煜看向我,定定道,「也是英雄。」
辰梓煜的一雙眼,彷彿泛起波光漣漪。
他分明嬌軟紈絝,卻也有赤子之心。
我是別人手中操控着的殺人利器,在屍山血海裏翻滾一生。
生生死死,浮浮沉沉。
直到今日,直到此時,竟有人願意稱我一聲「英雄」。
「謝謝。」
我看向辰梓煜,心口微脹,也溫暖。
-11-
辰梓煜非要讓我認自己作父。
爲此他捱了我好幾頓打,還不依不饒地撒嬌磨人。
被我拎着耳朵丟進書房,我勒令他不畫完弓弩圖不許出來。
「畫完了你便認爹嗎?」辰梓煜趴在門口,不死心地問。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大眼睛,抬起一腳,將人踹了進去:「這輩子都不可能!」
「孝順很重要,不孝遭雷劈啊!」辰梓煜的哀號不絕於耳。
我忍不住笑着罵了句:「夯貨。」
辰梓煜將那鬥雞、鬥蛐蛐兒,全搬進了院子,又讓人蓋了座鞦韆架,旁邊放着投壺。
與他成親不到半個月,我才發覺,原來世間竟有這麼多的玩意兒。
「近來城中流行起了馬球,我已將後院府邸買下來,拆平後建成馬球場,讓你在家裏也能玩上。
「過兩日我旬假,帶你去茶樓聽書好不好?
「聽完書,我們再去喫帝京城裏最好喫的暖鍋!」
辰梓煜躺在外間的地榻上,暢想美好的旬假。
我含糊地應着他,半夢半醒。
辰梓煜偷溜過來時,我並不知曉。
我對他沒有防備心,因此,當額頭被柔軟的嘴脣碰觸時,才瞬間清醒。
辰梓煜親完了額頭,沒有再動,坐在牀下,枕着自己的手臂,直勾勾地看向我。
我闔着眼,佯裝熟睡。
「……真奇怪,怎麼會與傳聞中差這麼多呢。
「……一點也不溫柔,不婉約,兇巴巴,還會武功。
「……但是,英姿颯爽,武功高強,打我的時候特別好看……真厲害……怎麼這麼厲害呢……嗯?你怎麼這麼厲害呢?嗯嗯?」
自顧自地說着,自顧自地笑着。
末了,隨着衣料的窸窸窣窣聲,我脣上一熱。
感覺到那股清朗的氣息遠離了,我倏地睜開眼。
他——
我轉頭看向牀幃外。
地榻隆起了一團,辰梓煜整個人藏進被窩裏,過了好久,才發出「嘿嘿嘿」的傻笑聲。
我抬起手,摸了一下額頭,又碰了一下嘴脣。
辰梓煜……
我心中將這個名字,反覆唸了許多遍。
直到半夜,依舊心緒難平,毫無睡意。
偏偏在此時,鷹哨響起。
-12-
我跟隨哨聲躍出王府,迎面撲過來香軟嬌軀。
「姐!」
一聲呼喚,哽咽啜泣。
「你果然還活着!」
林婉柔緊緊抱着我的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聽說你死了,我逃婚西上,想把你的屍骨帶回來,至少,我得讓你回來,我得、我得讓我姐姐回來啊!」
我閉了閉眼,抱緊林婉柔:「傻瓜,西疆死了那麼多人,你怎麼找得到我?」
「找不到也要找!」林婉柔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便是屍骨無存,可你的魂魄還在,若見了我,便會同我走。」
我抹掉她臉上的眼淚,笑着看向她。
雖然與我有七分相似,但她素來外柔內剛,性子一點沒變。
林婉柔想去西疆找我,走到一半,聽說自己成親了。
她都逃婚了,成的是哪門子親。
於是,便調轉回了帝京,從林相口中知道我回來了,替她嫁給了辰梓煜,這才用幼時我送她的鷹哨,將我喚了出來。
「辰梓煜哪配得上你,全天下沒人配得上你!」林婉柔憤憤不平。
我想起辰梓煜,低聲說:「他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人,婉柔,你既回來了,我們……便換回來吧。」
辰梓煜是天之驕子,婉柔是權貴千金,本性都極好,是極相配的一對。
「姐,」林婉柔看向我,猶豫道,「回來的路上,我聽說,睿王世子回京了。」
-13-
要回來的人已經回來了,要離開的人也該離開了。
我收拾好了包袱,除尋常衣物外,只多放了一條煙藍色髮帶。
「明日一早,我們便去說好的茶樓聽書,那家茶樓的蜜餞果子也好喫。
「我聽說,喜歡喫甜食的人,是因爲從前總喫苦,以後我天天給你買蜜餞喫,讓你甜到倒牙,渾身甜香。」
我靜靜聽着辰梓煜的歡聲笑語,忽然開口叫了他一聲。
「嗯?」辰梓煜扭過頭來,「怎麼了,媳婦兒?」
「……婉柔,」我的嗓子有些幹,略微停頓後,又恢復了往日的淡漠,「身子不大好,小時候,爲救外室生Ṫũ̂⁽養的庶姐,掉進臘月天的荷花池裏,得了寒證,每到冬日便會畏寒畏冷,咳嗽不止。」
辰梓煜「啊」了一聲,掀開被子,跑到牀邊,滿是擔憂地問:「你沒事吧?覺得冷嗎?」
我抓住他的手,黑暗中,牢牢地看向他:「好好待她,莫要辜負。」
辰梓煜將我露出的手,塞進被子裏,又將被子蓋到我頸下,輕聲說:
「我滿心歡喜,怎麼捨得辜負。」
「……那就好。」我閉上了眼,喃喃道,「那就好。」
-14-
第二天,我與辰梓煜去了茶樓。
我要在這裏與林婉柔交換身份,便將辰梓煜先支了出去。
敲門聲響起時,我知道,到了林之燦消失的時候了。
打開門,我開口道:「婉柔……」
聲音倏地停住。
門外,一襲血色紅衣,眉眼妖冶的男人勾脣:「原來人真的可以死而復生,好久不見了,冥戈。」
多年被馴養出的本能,催着我幾乎要跪了下來。
「主人」兩個字,就在舌尖,即將喊出。
「媳婦兒!」
歡脫的聲音打斷了我,辰梓煜同時驚喜地喊了句「大哥」。
睿王世子辰梓幽與辰梓煜是堂兄弟,與辰梓煜在蜜罐里長大不同,辰梓幽少時便跟隨睿親王上戰場。
辰梓煜興高采烈地介紹,辰梓幽是冥戈將軍的頂頭上峯。
因爲冥戈統領的幽冥軍,是睿王世子麾下的。
「她是我的世子妃,林相的獨女,林婉柔,除冥戈將軍外,我最最喜歡的人。」辰梓煜一臉驕傲地說。
「林婉柔……」辰梓幽冷笑着看我,「你是嗎?」
「我……」
辰梓幽的這身紅衣,彷彿血海翻湧,壓在記憶深處的畏懼,控制不住地湧了上來。
哪怕我在心裏拼了命地告訴自己,冷靜下來,但後背、頸後、手指縫、腳趾縫……曾經被針扎烙印過的地方,都抽搐了起來。
「你是嗎?
「林婉柔?
「你是林婉柔嗎?」
輕語喃喃,帶着低笑的聲音,像是從深淵中幽幽浮升上來一般,近乎陰鷙瘋魔,摧枯拉朽地折磨着我腦內繃緊的某根線。
視線之中,出現一抹鵝黃。
辰梓幽的背後,樓梯走上來的人,是徹底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是!」
身體緊繃得如同一張拉滿的弓,我定定地看着婉柔,輕顫道:「我是林婉柔……我是,林婉柔……」
婉柔聽見了。
她眼中滿是錯愕,緊接着,一言不發,悄無聲息地轉身下了樓。
辰梓幽嘲弄地勾了勾脣角:「……哦?」
-15-
回府的路上,辰梓煜滔滔不絕地說着,幽冥軍是如何迅如鬼魅、神出鬼沒。
這支軍隊人數不多,擅長奇襲暗殺,取敵將首級,令人防不勝防……
我自然知道這些豐功偉績,可辰梓煜卻不知道,要經過怎樣嚴酷的訓練,才能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戰場機器、殺人刀刃。
手被他輕輕捏着,軟軟揉着,曾被針挑、被拔掉的指甲,不再抽搐了。
辰梓煜身上有一種解釋不清的親和力,純澈而治癒。
總讓人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心,消散煩惱。
然而,這並不是屬於我的……
就在我出神之際,臉頰忽然被親了一下。
我一震,下意識扣緊他的手腕。
「哎媳婦兒,疼……疼——」
嬌生Ťŭₜ慣養的辰梓煜立刻哭喪着臉。
可無論我怎麼用力,那句「再也不敢了」,就是不肯說出口。
我鬆開桎梏,正色對他說:「辰梓煜,我其實不是……」
馬車忽然停了。
「世子,有人攔車。」
車外的隨扈道:「她說她是世子妃的姐姐,林之燦。」
我一把掀開車簾。
一身鵝黃,乖巧輕靈的少女朝我揮了揮手。
-16-
寬敞的馬車裏,我坐在中間,左邊坐着辰梓煜,右邊坐着林婉柔。
氣氛……不太對。
林婉柔看着辰梓煜的樣子,像極了在集市上買魚,滿是挑剔。
辰梓煜看林婉柔,則是不情不願,哼哼唧唧。
半晌後,他們出奇地有默契,動作相同地靠了過來,在我耳邊耳語。
「你就是爲了救她,落下的病根?」
「他長得挺好看,但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
我一根手指摁着辰梓煜的腦門,把人頂開:「去前面的鋪子,給我買三斤瓜子。」
「哦!好!」辰梓煜二話不說,乖乖下了車。
辰梓煜走後,我看向林婉柔,開口道:「婉柔……」
「沒大沒小,怎麼說話呢!」林婉柔立刻不高興了,瞪我,「叫『姐姐』!」
我:「……」
林婉柔對我橫眉豎眼,但沒繃住,不過一瞬間,便破功笑了出來:「不行不行……你可別叫,你真要這麼叫,我晚上怕不是得做噩夢。」
她說完,慢慢斂去笑容:「那個穿紅衣服的,是睿王世子辰梓幽吧?」
林相將我送出時,年幼的林婉柔曾見過辰梓幽一面。
辰梓幽掰斷我三根手指,殘忍地笑着說「忍耐測試,你過關了」。
如今想想,那三根手指,竟算是往後十餘年裏,最輕的一次「測試」了。
「我明白你爲何會改口,你不是冷鐵兵器,不知痛苦,不識恐懼,那樣的威壓下,本能自救無可厚非。
「那個辰梓幽——我只一想到他當初的笑,就覺得心上發毛。
「姐,你需要辰梓煜,需要世子妃的身份,從今日起,你便是我,你是林婉柔。」
「不行。」我沉沉地開口,「我不能佔用你的身份,更不能給你我的身份,你是林相獨女,我是見不得光的……」
林婉柔搖了搖頭,說:「你有沒有想過,我任性逃婚,若不是你頂替了我,莊親王會罷休嗎?從始至終,是我自己,放棄了身份責任。更何況……」
林婉柔湊了過來:「那傻子,他喜歡你的吧?」
我猛地一愣。
「姐,沒有世子妃的身份,我依舊是……」林婉柔頓了頓,輕聲說,「是爹孃最疼的女兒,但你……你只有我,和他了,不是嗎?」
-17-
辰梓煜的旬假結束,我照例送他去太學,回府路上,被攔了下來。
車簾被一柄鐵骨折扇挑開。
辰梓幽依舊是張揚豔麗的一襲紅衣,看向我時,眉眼妖冶肆意。
「我曾想過你我的一千一萬種結局,可沒想到,你會做逃兵。」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冷着臉回應。
冰涼的鐵扇挑起我的下頜,辰梓幽的眼神慵懶而偏執:
「你是我最趁手的兵器,回到我身邊,重建幽冥軍。」
那鐵扇上的血腥氣,原本是我最熟悉的。
可如今,我嘗過了甜,聞過了香,見過了陽光,感受了溫柔。
這血腥的殺戮氣,跗骨惡寒,將我拖回深淵。
我站在一片硝煙的灰敗天地間,腳下是無數屍體。
有的,被砍了腦袋;有的,被剁了手腳;有的,被一劍穿胸;有的,被四分五裂……
無數雙帶着血印的手,從地下伸出,死死抓着我。
他們喊着「帶我回家」。
那樣的不甘,那樣的憤恨,一聲一聲,「帶我回家」……
「帶我回家」……
「婉柔,婉柔!」
有人在說話,可我不是林婉柔,這不是在叫我。
我也想回家,我也會害怕,可是,誰來帶我走,誰能救救我。
那些手,一雙一雙,一隻一隻,幾乎要將我拆分撕碎。
「媳婦兒!」
那聲音驀地大了起來。
我猛地睜開了眼,驚魂未定,呼吸劇顫。
下一瞬,我便被擁入了一方溫暖的懷抱。
「外面打雷了,你嚇着了吧?別怕,我幼時也怕打雷,沒事,我在,我在呢,別怕啊。」
感受到我在止不住地發抖,辰梓煜便將我摟得更緊了。
我遲鈍地抬起頭,望向辰梓幽,乾啞着開口:「我……」
轟——
雷聲乍響。
我周身一震,倏地閉上眼,重重喘了幾口氣後,不管不顧地拉起他。
「媳婦兒!去哪啊?外面在下雨!鞋!你好歹穿上鞋!」
-18-
推開祠堂大門時,閃電銀光撕裂了天際。
靈位上的「冥戈將軍」四個字,詭異冰冷。
「你身上都溼透了,」辰梓煜扯着袖子給我擦臉,「冷不冷?我回去給你拿衣裳!」
我拉着辰梓煜,死死看着那靈位。
半晌後,閉上了眼。
沙啞地,認命地,開口道:
「……我,就是冥戈。」
-19-
我是冥戈,是當朝宰執林拂的長女,卻不是他口中的「獨女」。
我母親是青樓伶妓,與未高中前的林拂,有過露水情緣。
林拂中舉時,我母親有了身孕,卻不知孩子是否爲林拂所有。
我在青樓出生,青樓長大,母親去世後,將我送到相府。
「突如其來的私生女,必會引起猜疑,林家人對我用刑,卻發現,無論是用鞭子抽,還是用木棍打,我竟都不覺得多疼……我是個怪物。
「後來,辰梓幽將我討了去,他說他缺一把稱手的兵器。
「於是,將我練成了兵器。」
我的聲音漸漸顫抖,眼神空洞。
這世上有許多天賦異稟的人,生來速度快、目力好、力量大——辰梓幽用各種手段,抓來這些人,練成Ťũ̂ₚ了與我一樣的兵器。
「兵器,你知道嗎?克服恐懼,泯滅人性,沒有感情,只懂殺人。」
與莊親王的懷柔和善不同,睿親王窮兵黷武。
八年前,西疆戰場上,他受了重傷,將兵權讓渡於辰梓幽。
辰梓幽比之其生父,嗜殺更甚,八年時間,滅亡西疆十六小國,仍繼續西進,不停打仗,不停屠殺,將版圖擴充至史無前例的大。
「我不知他要打到哪裏,打到什麼地方,打到什麼時候才願意罷手。
「可幽冥軍,已死盡了。」
那場仗打得太過慘烈,我爬出萬人坑時,目之所及,盡是屍體與血水。
「我已經死過一次,餘生,我只想好好活着,像正常人一樣地活着。」
我雙眼赤熱,頹然地鬆開手:「我不是林婉柔,我是林之燦,我是林之燦,我是……」
「不管你是誰。」
辰梓煜重新抓回我的手,定定地看向我:「我只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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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梓煜彷彿在一夜之間蛻變長大。
不必再讓我催促威脅,去太學積極了許多。
回府後,也不再招貓逗狗,一門心思埋頭畫圖。
他於武器設計一道天賦極強,但終究不曾親上戰場,許多零件射程都要再三問我。
這樣好嗎?
我隱隱有些擔憂,以前惱他太貪玩,如今憂他太穩重,怕他喪失本心。
「這幾日,我時常在想,除了被賣掉的那次,有些險象環生外,我竟是絲毫人間疾苦也不懂的。
「我不知大哥與皇叔在做什麼,更不知冥戈將軍與幽冥軍的前世今生。
「流民擋路,我覺得心疼,便異想天開地說有多少幫多少……太傻了,對吧?」
辰梓煜抿脣道:「倘若,只是以前那樣,我誰都幫不了,就連你,我大概也保不住。」
辰梓煜說完,朝我笑了笑。
「我沒有回到過去救你的機會,但至少未來,我得有與你同行的能力。」
我望着辰梓煜,喃喃道:「你又何必……」
「來不及了,」辰梓煜嘆了口氣,重新笑彎了一雙俊眸,「從洞房那夜,你第一次打我開始,就來不及啦!
「我可太喜歡被你打了。
「媳婦兒,你有空多打打我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這人可不禁慣呀!」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眼神。
依舊是如雷鳴電閃、傾盆大雨後的那一片蔚藍明亮。
看着辰梓煜秀拔清澈的眉眼,我忍不住輕輕彈他腦門一下。
「夯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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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梓幽找上門來,只是時間問題,我早有心理準備。
因此,當他邁入正廳時,我雖然有被馴服的本能,但同時也剋制住了這本能。
辰梓幽掰開鐵骨扇,斜睨向我:「考慮得怎麼樣?」
「世子的話,我依舊聽不懂。」我淡然自若地回絕。
辰梓幽捏住我的下頜,眼中戾色翻湧:「你是個好用的兵器,別逼我親手斷了你。」
下頜骨已經被捏出了響動,我卻只能感覺到一絲輕疼。
「你既願意短折而死,我成全你!」
就在辰梓幽用扇骨抵住我的脖頸,幾乎碾下的同時,門外傳來一聲大喊。
「住手!」
辰梓煜大步跑進來,拽開辰梓幽,擋在我身前。
我有些錯愕,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太學……
辰梓煜沒有武功,更遑論輕功。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同時將手背到身後,悄悄握住我的手。
「梓煜,」辰梓幽閒閒地用扇骨敲擊掌心,「你可知,你背後的人,究竟是誰?」
「她是我媳婦兒!」辰梓煜朗聲說。
「你娶的是林相之女。」
「她就是林相之女!」
「她不是林婉柔。」
「但她是我媳婦兒!」
辰梓幽輕輕眯了眯眼:「你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的身份,我一直都很清楚,」辰梓煜一字一句地說,「她是林相之女,我的救命恩人,與我拜過天地,同我兩情相悅,與我定下良緣的親媳婦兒!」
不顧辰梓幽寒下的目色,辰梓煜梗着脖子說:「她,我認,愛她尤甚。我父王母妃也認,寵她如我。至於大哥你認不認……沒關係,你愛認不認!」
辰梓煜紈絝的那一面,終究沒消失,他擺出一副蠻不講理的神態。
辰梓幽素來邪肆,手段兇殘,但辰梓煜素來心大,有恃無恐。
兩人互不相讓,相持不下。
就在此時,一隊禁衛領着內侍匆匆而來。
「陛下有旨,宣莊親王世子、世子妃,睿親王Ṫű̂ₗ世子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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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宮門前,內侍攔住辰梓煜與辰梓幽,說陛下讓我單獨進去。
邁入寢宮,一股清苦的藥氣撲面而來。
皇帝近年來龍體孱弱,不住地悶悶咳嗽。
「你便是煜兒選定的世子妃?」
「是。」我低頭應答。
「是?」皇帝目光犀利,「你是嗎?」
我輕輕閉了閉眼,片刻後,抬眸看向皇帝:
「我不是林婉柔,林婉柔是我妹妹,我是林之燦……幽冥軍之主,冥戈。」
皇帝眼中烏沉沉一片,縱然沉痾難愈,帝王氣勢依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你的身份,配煜兒……」
自是不配,我知道。
「是煜兒高攀了。」
我倏地抬頭:「?」
皇帝又咳嗽了幾下,喘了喘氣,說:「煜兒自小在朕的身邊長大,朕無後,將他縱得過了頭。如今,朕快死了,皇弟弟妹也快老了……」
我心中一顫:「陛下——」
皇帝擺擺手:「朕沒能讓他長大,你做到了,只這一點,朕便覺得,你處處都好。」
帝王之心,如淵似海,讓人猜不透。
皇帝與我說了辰梓煜的幼時,如何調皮,猴兒似的,言語之間,盡是不加掩飾的疼愛。
但緊接着,話鋒一轉。
「幽兒,與煜兒不同。」
皇帝道:「煜兒雖頑劣,但本性良善,幽兒……幽兒的能力聰慧,高於煜兒,可惜,生錯了時候。」
我聽得出這話有些深意,但拿捏不準要不要問下去。
皇帝笑了笑,讓內侍開門,放辰梓煜與辰梓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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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梓煜一路小跑到我身邊。
抓着我的手臂,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滿眼擔憂。
皇帝不悅:「朕是你的親伯父,會害你的世子妃嗎?」
辰梓幽蹙眉看向皇帝:「皇伯父,您應該知道,她不是——」
皇帝淡淡道:「林之燦原是林相長女,幼時立有宏志,林相亦愛女情深,便隱去她的身份,許她男扮女裝,奔赴戰場。林之燦九死一生,立下戰功,合該婚配皇室,只是生出了些陰差陽錯,民間又以訛傳訛,才誤將林之燦傳成了林婉柔,此事,朕會明旨於天下。」
我的心絃猛地一顫,還未曾開口,辰梓煜便先一步蹦起來。
「對對對!誤傳!絕對是誤傳!皇伯父聖明!謝謝皇伯父!謝謝皇伯父!謝謝皇伯父!……要不我給您磕個頭吧!」
皇帝指着他佯怒道:「沒出息的小子。」
「……我要什麼出息,我要媳婦兒就夠了。」辰梓煜小聲嘟囔。
廣袖下,他緊緊握着我的手,片刻也不肯鬆開。
我心緒難平,一旦身份坐實,背景坐實,辰梓幽有多少手段也不能將我帶走。
辰梓幽顯然也知道,他猶不死心,想要開口說話。
皇帝卻趕在他之前,輕飄飄地問:「西疆的仗,打了多少年了?」
「八年。」辰梓幽回答。
皇帝搖搖頭,辰梓幽領軍八年,睿親王也曾領軍。
西疆的仗,已打了十數年了。
皇帝彷彿累了,聲音漸染疲憊。
「你父王第一次上戰場,是在朕登基之初,那時西疆犯境,他領兵退敵,守住了江山版圖,他說,他在戰場上找到了心中信念,想戎馬一生,金戈一世。朕與手足,棠棣情深,便也覺得,這樣很好,朕的皇弟是個英雄。
「可漸漸地,你父王由守勢轉爲攻勢,率鐵騎一路西伐,開始了長達十九年的西疆之徵。」
十九年來,戰爭不斷,殺戮不止。
遭劫的絕不僅是西疆諸國。
「幽兒,」皇帝看向辰梓幽,「秣馬厲兵,爭天下,該結束了。放馬南山,守天下,你可願意?」
這樣的情境下,若換作旁人,定會順勢而爲,說自己願意。
但我卻知道,辰梓幽孤傲偏執,寧折不彎。
見他緘默不語,眸光幽冷,皇帝嘆了口氣,轉而看向辰梓煜:「煜兒,你可願意?」
辰梓煜想了想,說:「前些時候,我見到了流民,皆是些無家可歸的婦孺。我原本不知打仗如何,戰場如何,畢竟我也沒親眼見過,可我見了那些流民,忽然就能想到了……皇伯父,您說,於『人』而言,最要緊的是什麼呢?」
「是什麼?」皇帝順着他的思路反問。
「是命呀,」辰梓煜說,「命纔是生而爲人,最要緊的東西。戰火一起,男丁的命要丟在戰場上,女子孩童的命,也要淹沒在悽苦ŧû₌饑荒裏……沒了命,便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說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身,便是自己活着的這條命。
家,便是血脈相連的許多條命。
國,便是一族同胞的命。
天下,便是多族百姓加在一起的命。
命都不能爲人保住,還談什麼身,什麼家,什麼國,什麼天下。
「倘若有敵入侵,雖百死,無悔也,可倘若入侵他國,縱一命,亦遺恨。」
辰梓煜抬頭看向皇帝:「煜兒不孝,從前頑劣成性,不堪大任,但煜兒願和平止戈,養民生息!」
皇帝眼中閃過一抹欣慰。
辰梓幽冷聲道:「沒有血肉之軀征戰,早晚被人所滅。」
「不是所有事都要靠戰爭解決。」我從袖袋裏拿出卷軸,就地一揚。
卷宗攤開,長長一卷,繪製着十數種弓弩箭矢。
辰梓幽眸色一震。
皇帝同樣錯愕。
我朝皇帝行了軍禮:「這是辰梓煜設計的弩車,一輛便可射殺百人,有這樣的武器自保威懾,可保江山穩固,國泰民安。」
-24-
辰梓煜和辰梓幽的馬車停在了兩個方向。
上車前,辰梓幽攔住了路,要與我說話。
辰梓煜滿是戒備,我拍了拍他的手背,與辰梓幽走到了一旁的無人處。
「我以爲你與我是一類人。」辰梓幽定定地看我。
我大概知道他的意思,卻不想反駁這話,只開口問:「你怕死嗎?」
辰梓幽沒有說話,微眯冷眸。
「倘若,將你四肢砍斷,喉管割斷,任你窒息而死呢?」我接着問。
辰梓幽看我的眼神,越發冷厲。
「又倘若,一支箭一支箭地射穿你的身體,十支、百支之後,才讓你血盡而死呢?」我繼續問。
亂戰之中,這樣的死法,算是幸運了,我還見過更慘烈、更痛苦的死法。
我對辰梓幽道:
「世子,你有喜怒哀樂,你是血肉之軀,便要別人去做無感無情的硬鐵兵器。可他們的血也是紅的,是熱的。他們知道痛苦,他們更怕痛苦。兵器,會流血嗎?會痛苦嗎?不會——所以,從來都沒有兵器,只有人。」
辰梓幽視人命如草芥,戰場作臺, 人命爲舞,以滿足自己瘋狂的嗜好。
若反過來, 他不是世子, 沒有權勢, 還敢輕描淡寫地將人當作「兵器」嗎?
說來說去,無非是權貴與螻蟻, 一個能肆意, 一個被碾碎。
-25-
回府路上, 辰梓煜趴在馬車的小桌後, 擼着袖子奮筆疾書。
他最近已經很用功了,但這樣的架勢,我也是頭一次見。
「……軍武學院?」我看見了打頭的幾個字。
「嗯, 」辰梓煜略微停筆, 笑着看我,「媳婦兒,你會打仗,武功高強。我會畫圖, 能做弓弩。我們創辦一個培養軍武將領的私塾。江山代有人才出,並不是只有打仗才能強國。」
我垂了垂眼眸, 沒說話。
辰梓煜遲疑道:「你覺得, 不好?」
我緩緩道:「辰梓煜,你的這個學院, 可收女子?」
「你要求的話, 可以收呀。」辰梓煜點頭。
「不是可以,是本就該, 」我定定地看向他, 「指揮作戰,畫圖設計, 原就不拘男女。」
辰梓煜想了想,大筆一揮。
【我勸天公重抖擻, 不拘一格降人才。】
「所以, 學院的名字便叫作——勸降學院!……嗷疼……勸、勸人學院也行啊……那——你說什麼都行,媳婦兒,你輕點打……!」
……
-26-
「辰梓煜。」
「誒!」
「你將來是要做皇帝了嗎?」
「那是皇伯父才能決定的事, 他認同我,我便做,他不認同我……」
「如何?」
「那日的話,雖天真可笑, 我卻不願收回。」
做皇帝,能幫千萬人。
做親王, 能幫千百人。
做世子, 能幫百十人。
做辰梓幽,即使只能幫一人,也會去幫。
「媳婦兒!」
「嗯?」
「你從未說過喜歡我的話呢,說一下唄。」
「一下。」
「你這是耍賴!不帶你這樣的!媳婦兒, 媳婦兒, 求你了,說喜歡我。」
「……夯貨。」
她喜歡甜,他甜。
她喜歡香, 他香。
她喜歡陽光,他是陽光。
她自然,是喜歡他的。
……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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