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條狗都比你強?假如劉禪魂穿趙構

劉禪對着鏡子,裏邊的人怎麼看怎麼眼生。
腦瓜子裏有個聲音告訴他,這人就是你自己,你現在是趙構,南渡天子,大宋官家,離魏晉洛陽城八百多年,離你老家成都三千多里。
回不去了。
劉禪心想廢話,我也沒要回去啊。
放八百年前,有老爹的不屈不撓,相父的九死不悔,就我樂不思蜀,貪生怕死,那還多少有點負擔。這會兒到了什麼鬼大宋,半點代入感沒有,完全可以撒了歡享受啊。
殿前都指揮使楊沂中,隔着老遠,就聽見劉禪在那嘿,嘿嘿,嘿嘿嘿。
楊沂中打了個哆嗦,心想官家怕不是瘋逑了。
趙阿斗冷靜了片刻,想起來這會兒紹興十一年,正跟金人和談呢,不把金人搞定,他拿頭去喫喝玩樂。
誒,岳飛剛罷了樞密副使,回廬山養老?
趙阿斗像可達鴨一樣眉頭一皺,伸手叫喚楊沂中,說你把秦相國喊來,有事有事。
楊沂中偷偷瞅了一眼趙阿斗,心底一突,這位官家的神情跟從前判若兩人,熱切,跳脫,飛揚而不跋扈,眉宇間還帶了幾分天真。
片刻之後,楊沂中恍然大悟。
「官家的陽痿好了?」
趙阿斗:???
當秦檜過來的時候,趙阿斗已經擺了一桌子點心,正眯眯眼品着,楊沂中站在門邊,老僧入定。
秦檜眨眨眼,覺得這個場景不太對勁。
楊沂中掀起眼皮,給了他個眼色,抬手,中指彎着,慢慢衝秦檜豎起來。
秦檜:???
畢竟是秦相國,反應就是快,連蒙帶猜,還是揣測到了楊沂中的意思,這是官家前些年被金人瘋狂追殺,嚇出不舉之後,又重振雄風了?
所以放蕩形骸,判若兩人?
那今晚叫自己來,秦檜大抵是猜到有什麼事了。
趙阿斗招招手,說湊過來噻,秦相,這荷花酥,楞個香!
剛往前走了兩步的秦檜又怔住,不是,官家你這哪來的口音啊,你這輩子沒到過川蜀吧!
而且荷花酥這玩意,你不是都喫夠了嗎,怎麼忽然又香起來了?
趙阿斗見秦檜不來喫,嗨了一聲,跳下椅子直接給秦檜塞了一盤,完事還面帶微笑,從地上蹦蹦跳跳轉了一圈。
嘖,這三十來歲的身體就是好。
秦檜捧着一盤荷花酥,整個人都呆了幾秒,他想起自己上一次進退失據,懷疑人生,還是靖康二年,自己被俘入金的時候。
趙阿斗拍拍手,說秦相啊,咱爲啥非要和談啊?
秦檜定了定神,不慌,還都在射程之內。
既然官家的生育能力恢復了,他多半想留給後世子孫一個正經江山,可以理解。
但那不行。
你正經江山了,我還怎麼榮華富貴?
所以秦檜義正辭嚴,說官家忘了,前些月金兀朮濠州一戰,連破三軍,楊將軍當時也在,連韓世忠都擋不住,我們如何能抵擋金軍?
「爲保江山社稷,和談乃是唯一出路,所謂曲線救國,幽而復明是也。」
聽着幽而復明四個字,趙阿斗忍不住就想起了姜維,那位詐降晉國後,還殺了鄧艾鍾會,差點撕開一條血路的大將軍。
趙阿斗盯着秦檜,說相國啊,幽而復明這四個字,好像不是你這麼用的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秦檜忽然感覺到身邊有風掠過去。
跟江南的煙雨或樓臺不同,跟早春的夢或三秋的桂香也不同,那是北方酷烈的風,是霜白與蕭蕭的雪。
秦檜抬頭,看見了趙阿斗的眼。
那雙眼裏寫滿了嚴肅,這股子嚴肅就像風蕭蕭兮易水寒,雖然趙阿斗不是這樣的人,但他相信這種人不容玷污。
秦檜目光閃了閃,這有點不在射程之內了。
趙阿斗繼續發力,他又指了指廬山方向,說大宋不是還有岳飛嗎,有岳飛還用和談?

秦檜狐疑道:「官家,臣不是跟官家提過,嶽將軍固然治兵有方,可官家想想,前兩年我們還被金人追着打,毫無還手之力,連韓世忠那樣的萬人敵都無力北伐,憑什麼岳飛就能直搗黃龍?」
「這不可能,所以嶽將軍傳回的戰報,大抵是假的。」
趙阿斗的眉頭又像可達鴨一樣一皺,指着秦檜道:「這有啥不可能的?當初父……漢昭烈帝病逝白帝城,蜀漢大將斷層,缺兵缺糧缺錢,過兩年諸葛丞相以一州之力,不還是把佔據半壁江山的曹魏打得畏蜀如虎?」
秦檜:……
秦檜:官家,百年千年,能有幾個諸葛武侯?
趙阿斗驚疑道:「誒,怎麼,原來諸葛丞相不是亂世標配嗎?」
秦檜懵了,說不是,官家是誰給你的這個錯覺?
趙阿斗摸了摸下巴,說哦,原來是這樣,那就沒幾個周瑜陸遜之類的嗎,這總是標配了吧?
秦檜看着趙阿斗,趙阿斗看着秦檜。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勤政殿。
趙阿斗哈哈一陣笑,想想也是,自家相父過世後,老薑也確實打不動曹魏。
「就算不能直搗黃龍,嶽將軍總能守得住啊。」趙阿斗又追問秦檜,這情況能守就守,總不比求和當孫子強啊。ṭű⁼
秦檜嘆了口氣,說官家,岳家軍只知岳飛,不知官家,再讓岳飛領兵,這很危險啊。
趙阿斗一臉茫然:那怎麼了,這不是基本操作嗎?岳家軍就是都知道朕,朕也沒本事帶他們贏啊。
秦檜:……
這個瞬間,秦檜忽然很想摔點東西。
這什麼玩意啊!以前你不這樣啊,怎麼會有皇帝對權力這麼不敏感啊!
楊沂中就在殿門口齜牙咧嘴,憋笑憋得賊痛苦。
秦檜也笑了。
過往的說辭一個都沒用,秦檜卻還笑得出來,兩隻眼睛微微眯起,陰冷而銳利,像極了正在吐信子的響尾蛇。
這抹笑一閃即逝,趙阿斗只感到後背涼了一下,面前又是個溫潤謙卑的秦相國。
秦檜躬身施禮,說宋金和戰之事,茲事體大,不如明日臣在西湖設宴,請幾位同僚與官家細細分說,如何?
趙阿斗無所謂,明天就明天,美滋滋喫點荷花酥去後宮看美人了。
趙阿斗又皺了皺眉,他摸摸靴子裏,自己附身的這位皇帝就一點最奇怪,他爲什麼要在靴子裏藏把短刀呢?
當夜無星無月,秦檜回了相府沒多久,朝中的監察御史万俟卨就找上門來。
万俟卨笑着寒暄,眼角卻緊緊繃着,透出那麼幾分緊張,寒暄完就忍不住道:「秦相,官家深夜召見,究竟有什麼大事?」
秦檜笑道:「沒事,不過是官家想改弦更張,要保岳飛,打金國。」
万俟卨一驚道:「秦相,這您還笑得出來?」
秦檜搖搖頭,面色在燭火裏忽明忽暗,顯得分外詭異,「以前的官家無論什麼主意,都是要自己做主的,今夜官家不知中了什麼邪,主意改了,人也變了,我與官家一會,發現他有許多事都不在乎了,但也特別容易被人說動。」
万俟卨一怔,隱約明白了什麼。
秦檜抬手,五指張開,在燭火上輕輕攏着,笑容越發燦爛起來,「這樣的官家,不管他現在是什麼主意,以後都會是我們的主意。」
「官家嘛,垂拱而治,挺好。」
·1
趙阿斗去西湖之前,還躊躇滿志,就像每個間歇性躊躇滿志的普通人一樣。
其實通往未來的路有很多,裏面哪條對,哪條錯,無論你是什麼人都會知道,只不過你我往往都不會選對的那條。
因爲錯的那條路,才一片坦途,還鳥語花香。
對趙阿斗來說,西湖的路可太好走了。
三十里樓臺不絕,美人婉轉婀娜,一舞翩若驚鴻,紗帳就在八月的暖風裏飄來蕩去,遠處是青山隱隱,綠水迢迢,萬朵荷花盛放在天地之間。
秦檜敬他一杯酒,酒未近脣梅香來。
趙阿斗兩眼放光,說這是什麼酒?
秦相國笑得很剋制,說官家,這是藍橋風月,你以前喝過的。
趙阿斗哦哦兩聲,又嘿然一笑,說前幾日生了場病,隱疾倒是去了,不過許多從前事也模糊起來。

万俟卨在旁邊吆喝,說無妨,官家模糊的,微臣一定能讓官家再看得分明。
歌舞體驗過了,再上唱曲演戲的姑娘,藍橋風月飲罷,再約到張俊家裏喫晚飯,那晚飯從羊到魚,從螃蟹到水母,光是下酒菜就足足有十五樣。
其餘美味珍饈,就更不必提了。
趙阿斗被灌得熏熏然,席間止不住地笑,說原來這特麼就是江南啊。
江南好,孫權老賊真特麼會享受。
至暮雲四合,張俊府裏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趙阿斗半醉半醒,說不行了,喫太撐,要出門走走了。
那就走走。
万俟卨領着趙阿斗去勾欄瓦舍,去鬥蟋蟀,去看女子相撲,趙阿斗興奮得滿臉通紅,下注賭錢連青筋都喊出來了。
回到宮裏,趙阿斗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忘了提宋金和戰。
趙阿斗打了個酒嗝,心想下次一定,這點誘惑自己還抵擋不住嗎?
第二日,勾欄聽曲。
第三日,瓦舍看相撲。
第四日:趙阿斗啊趙阿斗,不可再把生命浪費在這種玩樂之中了!你要北伐中原,還於舊都的!
第五日,看後宮妃子馬球大賽。
趙阿斗有時候也想,白日裏一羣官員對自己歌功頌德,說自己再造社稷,穩住了大宋江山,是不是都在忽悠自己?
趙阿斗笑他們,說朕真有這麼大功德?
幾十號大臣跳出來,說官家這是什麼話,金人不可力敵,官家乃是效仿越王勾踐,忍一時之辱,臥薪嚐膽呢。
万俟卨適時補刀,說官家這纔是高招,從沒聽過哪個蠻夷能長久的,官家避其鋒芒,等他自己弱下去,遲早能一鼓作氣滅了金人。
趙阿斗哈哈大笑,說原來朕這麼厲害。
也不是沒人勸諫,可趙阿斗很快就發現,這些勸諫的人似乎也不太乾淨。
秦相國皺着眉頭,一臉的苦大仇深,悲天憫人,把這些勸諫者曾犯下的罪拿來給趙阿斗看,趙阿斗眯了眯眼,喲,這人都認罪了啊,他還有臉來勸朕?
秦相國點頭道:「這世上自命不凡的清流大抵如此,自己可以貪,可以享受,但官家卻必須省喫儉用,必須頭破血流。」
趙阿斗冷笑一聲,說這樣的清流,也配留在朝廷裏?
就這麼着,臨安城中的聲音漸漸都變成同一個了,即使還有許多人對秦檜不滿,卻也不再開口說話。
趙阿斗仍舊四處遊玩,不亦樂乎。
直到負責和談的使者回來,把金國的條件擺在趙阿斗面前。
除了割地賠款,還有兩條格外矚目。
第一條,要趙構向金國稱臣,宋國就是金國的藩屬國,趙構這個皇帝,要等金國冊封纔算有效,金人使者到來時,趙構得跪接金國旨意。
這條趙阿斗沒當回事,跪不跪的,秦檜早有準備,說到時候臣可以替官家跪,相國主政,想必金人也說不出什麼。
趙阿斗嗯嗯嗯着,沒說話,就看金人的最後一條。
必殺岳飛,始乃可和。
趙阿斗指着這條,抬頭,定定望着秦檜,說秦相國,這也要談嗎?
秦檜道:「官家,忍辱負重,臥薪嚐膽,當初荊軻能借樊於期頭顱,今日岳飛的頭顱也該有此一用。」
趙阿斗失笑,說那怎麼不借你的頭顱一用呢?
秦檜嘆了口氣,他道:「臣一介書生,不如嶽將軍陣前殺敵,只能在談判場上爲大宋爭十幾年光陰。金人鼠目寸光,只恨嶽鵬舉,卻不知微臣纔是他們最大的敵人。」
趙阿斗張了張嘴,目瞪狗呆,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當秦檜走後,趙阿斗心煩意亂,宮裏怎麼也待不住,還是想出宮四處走走。
結果就碰上了万俟卨。
万俟卨湊過來,滿臉寫着關切,說官家這是怎麼了,何事掛懷啊?
趙阿斗望天,說岳將軍,怎麼也算是忠臣吧?這世道憑什麼要一個忠臣赴死呢?
万俟卨瞭然了,他挑挑眉,低聲對趙阿斗道:「官家,說句老實話,臣也不想讓嶽將軍死,可金人條件開出來,真不對嶽少保動手,那可就要打起來了。」
趙阿斗更煩,他也不知道自己煩啥,大袖一揮,說打就打啊!

万俟卨還在喋喋不休,說官家啊,那金人勢力這麼大,半壁江山都是人家的,咱憑什麼跟人家打呢,能和談也挺好的,咱們有長江天險,金人一時片刻攻不進來。
這些話竄進趙阿斗心裏,蹭得點起一把火,煩,賊尼瑪煩。
趙阿斗又像是回到八百年前的成都城,相父死後費禕蔣琬接連主持大局,他們或許也盡力,但終究沒有相父那樣的本事。
要麼窮兵黷武,百姓面有菜色,要麼姜維孤軍北伐,朝野裏一片攻訐。
無論是黃皓也好,相父的兒子諸葛瞻也罷,阿斗分不清他們到底誰是爲國分憂,誰是想爲自己牟利,但說辭都跟如今的万俟卨彷彿。
憑什麼跟金人打呢?
万俟卨見趙阿斗久久不語,又遞了一句,說官家,就連諸葛丞相那樣的千古奇才,不也累死在五丈原了嗎……
一道秋風,從八百年前吹到如今。
趙阿斗猛地轉頭,瞪着万俟卨道:「憑你也配提諸葛丞相?」
万俟卨一哆嗦,說官家,臣只是擔心大宋江山吶。
趙阿斗心頭的火越燒越旺,他大步走在臨安街頭,見過一張又一張的笑臉,久違的熱血推着他,讓他越發咬牙切齒。
他說大宋江山就在眼前,就是這些升斗百姓,嶽元帥護了他們這麼多年,今日你等要朕殺了嶽元帥,你等也配提大宋江山?
趙阿斗大手一揮,煩字寫滿了臉:諸葛丞相能明知不可而爲之,朕自當仿效!
「岳飛,朕不殺了,朕就要留着他北伐中原!」
這番豪言壯語很快消散在蕭蕭北風裏,趙阿斗胸膛起伏,裏邊有股止不住的氣在來回鼓盪,蕩起他的血液與心跳,也蕩起他的惶恐與熱淚。
趙阿斗喊完這番話,站定在原地,忽然一動不動了。
万俟卨偷眼瞧了瞧趙阿斗,目光閃爍,趙阿斗看都不看,一記腦瓜崩砸在他頭上,說有話你就講,偷瞧個屁!
万俟卨迅速低頭,說官家自然有官家的大膽略,只是臣難免有些小心思,想爲官家說清楚,這是臣的心裏話,官家可千萬別對其他人說。
趙阿斗來了興致,低頭,邊走邊說成,你講。
九月的秋風已帶了幾分蕭瑟,吹黃三分臨安春樹,万俟卨就在一陣秋風裏發出咒語般字字誅心的低語。
「官家,其實能不能打,臣真不知道,說白了臣就是怕,跟金人打臣本來就怕,更怕如今什麼都沒準備,還跟金人打。爲何這麼怕呢……就是覺着萬一輸了,臨安城好不容易得來的繁華,大宋在江南一隅殘存的文華富貴,從此都煙消雲散了。再沒有藍橋風月了,再沒有西湖歌舞了,沒有勾欄瓦舍裏的煙火,也沒有蹴鞠皮影的歡樂……官家說要打,臣佩服,官家要是有令,臣第一個衝鋒陷陣,只是臣也替官家可惜,反正有萬全之計,何必賭生賭死呢?」
趙阿斗不走了,身子如鐵一般釘在原地。
秋風吹起他的衣袂,趙阿斗的手一點點抖起來,那股在胸膛裏來回鼓盪的氣息,終於湧到心頭,讓他徹底明白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是他的恐懼。
自己不是不知道該打,不是不知道岳飛不該殺,可他偏偏沒有在秦檜面前爭取,可他就是忍不住怕,忍不住擔心自己又一次變成他國的俘虜,從一國之主變成安樂公。
況且他已經到過江南,來過臨安,這些天的榮華富貴,他半點都不想丟。
這份恐懼戰勝了他心中的道義,又僞裝成豪情,只能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裏大聲喊出來,顯得自己還沒那麼怯懦。
只可惜如今連万俟卨似乎都並不相信。
趙阿斗忽然轉頭,才發現自己駐足的街道旁是一家賣鏡子的店鋪,他看着店鋪裏那張日漸熟悉的面孔,想起原身一次次跑路逃亡,一次次主動和談,閉上了雙眼。
他指着鏡子,嘴角綻開一個誇張的弧度,兩行淚邊流邊笑,他道:「哈哈,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咱們一樣怕死。」
万俟卨也不管趙阿斗是不是跟他說話,就哎哎地稱是,彎腰低頭。
彎腰低頭時,万俟卨脣間抹過一絲愚弄的笑。
這位官家啊,真如秦相所言,太容易被人看穿了。
揣摩官家心思,從沒這麼簡單過,只需輕輕順水推舟,什麼事便都成了,還不用怕這位官家事後找茬。
万俟卨低頭一笑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了未來許多年。
憑自己如今跟官家的關係,日後說不得還能跟秦相掰掰手腕呢,秦相,咱走着瞧。
再抬頭的時候,万俟卨發現趙阿斗已經不在眼前了,扭頭就發現趙阿斗背影落寞,正朝着皇宮的方向走回去。
万俟卨趕忙跟上,說官家,不走走了?
趙阿斗不回頭,一揮手,頹然道:「罷了,你們去忙和談吧。」
其實焦灼也好,煩躁也罷,趙阿斗這會兒算是明白了,就是因爲自己知道什麼是對的,卻偏偏不願走過去。
所以自己痛恨自己,自己爲難自己。
·2

趙阿斗沒想到,岳飛案這麼難審。
其實這麼多年過來,趙阿斗也曾想過,除了他相父諸葛亮,沒幾個人是乾淨的,所以秦相國查案往往一查就中。
然而查不出岳飛之罪。
那ťù₃些設計好的謀反證據,在岳飛的辯駁下顯得無比蒼白,當岳飛露出背上盡忠報國四個血淋淋的大字,堂上堂下一片岑寂。
只有岳飛昂然指天,說我岳飛一生,無負於國家。
大理寺的沉寂壓在主審官何鑄肩頭,何鑄咬咬牙,他知道自己也不是什麼好人,去跟金人談怎麼稱臣,怎麼下跪,也知道自己這次不把岳飛弄死,肯定會在秦相乃至天子面前丟分。
但這會兒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半晌之後,何鑄留下一聲長嘆,拂袖而去。
何鑄找到趙阿斗,說官家,臣審不了此案了!
趙阿斗有點茫然,說卿家何出此言?
何鑄深吸口氣,直視趙阿斗道:「官家,強敵未滅,無故誅殺大將,非社稷之計也!」
趙阿斗手足無措,望着何鑄的目光,又想起蜀漢那班大臣,他們此刻都紛紛站在階前,一排排來罵他。
還是秦檜出面,勸走了何鑄,順便又把万俟卨調來主審岳飛。
勤政殿鬧哄哄的一齣戲落幕了,趙阿斗還失魂落魄坐在椅子上,不知呆了多久,趙阿斗忽然抬頭,見到遠處星光漫天。
趙阿斗聽見自己的聲音乾乾啞啞的,像破木板在吱吱呀呀。
他說,楊沂中,把抄岳飛家的那些東西,拿來給朕看看吧。
楊沂中應了聲是。
這天晚上,趙阿斗望着殿裏的東西,人有點懵,腦子麻麻的,像是又回到八百多年前的成都。
他來南宋幾個月,見到的所有官員個個都身披錦繡,連統兵大將也沒好多少,像張俊這樣的名將,請他喫了那頓奢侈的大餐後,還湊過來笑,說微臣別的沒有,就手裏幾畝田,剩點阿堵物,仰仗官家恩德,每年都能收個六十多萬斛。
趙阿斗倒吸一口涼氣。
於是趙阿斗以爲,抄岳飛家得來的東西,怎麼也有不少。
三千多匹麻布絲絹,五千斛米麥,剩下的全都是書跟文章。
沒有金銀珠寶,沒有綾羅綢緞,岳飛畢生家底,不足張俊一個月的搜刮。
趙阿斗也不知自己是個什麼心態,呆了一會兒就走到書堆前,一整晚都趴那,翻了一本扔一本,岳飛看什麼書他就跟着看什麼書。
他發現岳飛很喜歡看三國。
三國志就不必提了,乃至還有些三國話本,像什麼關聖伏魔演義都有。
趙阿斗看着看着,咧嘴嘿嘿一笑,跟楊沂中說,岳飛還挺喜歡二……關將軍啊。
殿裏蕩起這道乾啞的回聲,趙阿斗愕然抬頭,左右看了看,才心中恍然:原來這是我自己的聲音。
楊沂中的聲音跟着響起:「嶽將軍曾說過,這輩子能與關張兩位將軍一樣名垂史冊,便雖死無憾了。」
趙阿斗啊了一聲,想說句原來如此,一股氣卻堵在喉嚨裏,使他怎麼也開不了口。
趙阿斗只能繼續翻書。
那些買來的書翻遍了,又翻岳飛自己臨摹的文章,所寫的詩文Ṫú₋,趙阿斗也不知自己到底看了多久,殿外五聲更響,一股風吹動紙上墨痕。
趙阿斗不動了。
他看見一沓一模一樣的文章,全是岳飛臨摹的同一篇古文。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這些文字宛如一柄巨大的錘子,重重砸在趙阿斗心頭。
趙阿斗喉中的那股氣被一錘砸散,有些早已不復存在的人又回到他的面前,趙阿斗的淚水湧出來的時候彷彿把靈魂也抽乾了。
大殿裏蔓延開一道悲切的哭聲。
趙阿斗癱在地上,邊哭邊說,我錯了,相父我錯了。
「我不殺岳飛了。」
·3
五更二刻,夜幕未開,東方未白。

趙阿斗拖着雙腿,紅着雙眼,一路走到大理寺獄中,走過幽長的通道,走過昏黃的燭火ţṻ²,他終於見到了遍體鱗傷的岳飛。
趙阿斗駐足的一瞬間,岳飛睜開了眼。
那雙目光落在趙阿斗身上,坦然,平靜,深處還跳躍着不屈不甘的火,趙阿斗一瞬之間以爲自己還在八百年前,像是見到了相父,又像是見到了自己親爹。
是不屈不撓的遊俠,是死而後已的忠良。
趙阿斗深吸口氣,咬牙道:「嶽將軍,明日上朝,朕就爲你下旨,爲你平反去北伐中原!」
岳飛歪了歪頭。
趙阿斗紅着眼,說朕年幼無知,貪圖享樂,這麼多年沒半點長進,實ṱũ₂在令將軍失望,令父皇失望……
岳飛:官家,您說啥?前幾天万俟卨用刑,臣的耳朵不太好使。
趙阿斗:……
趙阿斗一時嘴脣顫抖,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了。
岳飛反而一笑。
岳飛道:「其實不必聽清官家說什麼,官家今夜能來,臣便知道官家的意思了。只要官家還願相信微臣,臣必鞠躬盡瘁,使大宋直搗黃龍,恢復河山。」
趙阿斗嗷得一聲哭出來,他想使勁握一把岳飛的手,卻發現這手上斑斑血跡,不知該握哪裏是好。
就在趙阿斗伸出的手要縮回來時,一雙手忽然握住了他。
一雙血淋淋的手。
趙阿斗抬頭,又見到岳飛的笑。
趙阿斗感受到這雙手上傳來的溫熱,心頭沒來由湧上一股歉疚,猛地抽回雙手,掩面轉頭,說岳將軍咱們走吧。
岳飛卻不走,他望着趙阿斗,也發覺這個官家跟以往的官家大不相同。
以往的官家無論心底裏如何怯懦,面上終究都帶着三分威嚴。
如今不同。
如今就差把怯懦寫在臉上了。
只不過現在的官家比以往終究多了些好處,岳飛看着趙阿斗哭紅的眼眶,心底忍不住湧出絲絲暖意。
岳飛嘆了口氣,他知道這絲暖意終究是會消散的,這位官家帶自己走了,又未必不會在秦檜面前改變主意。
他不想讓這絲暖意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再次消散。
所以他沉吟片刻,輕聲道:「官家,還是等明日上朝,官家正式爲臣平反之後臣再出去吧,屆時天日昭昭,臣也離開得安心。」
趙阿斗眨眨眼,轉頭去看岳飛,說岳將軍何必如此?
岳飛默了下,突兀道:「官家,臣只希望無論今後有什麼變故,官家還能記得今夜一行。無論有沒有了岳飛,日後但凡有機會,都要記得北伐中原,記得天日昭昭。」
趙阿斗撓撓頭,滿臉寫着茫然。
他不懂岳飛這番話是什麼意思,他只見到岳飛又衝他一笑。
岳飛說,今夜能見到這般的官家,縱使臣還是逃不過這一劫,心裏總算也多出幾分希望,願官家莫忘中原江山,莫忘社稷百姓。
大理寺外邊天光初亮,趙阿斗呆呆嗯了兩聲,又帶着楊沂中離開了大理寺。
回宮的時候,早朝已經快開了,有不少大臣已經在漏院等待,御廚熬了不少羊湯,熱騰騰地配着胡餅,能填飽不少人的肚子。
蕭蕭北風裏,趙阿斗正在追問楊沂中,說岳將軍到底幾個意思,朕怎麼聽不明白呢?
楊沂中沒出聲,忽然站定不動了。
趙阿斗腦袋上飄過幾個問號,歪頭打量了幾眼楊沂中,恍然順着楊沂中的目光望向宮門,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趙阿斗笑道:「五更風涼,秦相怎麼不在漏院歇着?」
這道人影正是秦檜,他身後的兩名護衛各持燈籠,照不分明他的臉色,只有一股子陰冷的聲音從宮門前傳來。
秦檜道:「五更風涼,官家又何必去大理寺呢?」
趙阿斗不笑了,趙阿斗有點尷尬,他說其實秦相啊,朕仔細想了想,無論如何也不能殺嶽將軍啊,你還說諸葛丞相不是亂世標配,朕看再給嶽將軍十幾年,未必不能出將入相,成爲我大宋的諸葛武侯。
對面的燈籠晃了晃,秦檜從陰影裏開始邁步。
他一邊邁步一邊道:「官家,我大宋沒有出將入相這一說,你這些日子過得太好,似乎有許多事都記不清,看不清了。」
趙阿斗還沒什麼反應,身邊又閃過道影子。

他茫然側目,發現楊沂中不知何時已手握刀柄,站在自己身前。
燈籠又晃,晃滅了天邊三五顆星,秦檜陰冷的聲音又一次鑽進趙阿斗耳中,「宋金和談的條約,官家沒有仔細看,裏邊還有一條,說的是不可更換重臣。臣說得直白些,金人的意思,是官家可以改,微臣的地位不能變,官家能不能懂?」
趙阿斗心底一震,結結巴巴道:「懂,懂了,又沒完全懂。」
兩人離得已很近了,秦檜的臉終於出現在趙阿斗面前,燈火把那張臉映得慘白,秦檜挑了挑眉,忽然笑道:「官家靴中藏着把短刀吧,怎麼,也忘了這把刀是防備誰的嗎?」
趙阿斗瞪大了眼,終於明白過來,忍不住退了一步,伸手扯住楊沂中的衣角。
秦檜瞥了趙阿斗的手一眼,笑意不減,他道:「前幾個月,楊指揮使正是奉了微臣的命令去擒岳飛,楊指揮使如今要對本相拔刀的話,岳飛能放過你,支持岳飛的那羣文臣,軍中的韓潑皮們,又豈能放過你?」
風忽然大了幾分,吹動楊沂中的長鬚,把趙阿斗吹得心驚肉跳。
楊沂中神色不改道:「我跟了官家二十年,秦相無論如何,總不該傷害官家。」
秦檜眼角綻出皺紋,短促地笑了一聲,又把目光落回到趙阿斗身上,他道:「微臣當然不會傷害官家,能傷害官家的只有官家自己。倘若官家執意要放過岳飛,要破壞和談,你看,微臣能知道官家靴中藏刀,這宮裏不知有多少微臣的人,朝中大臣有多少人貪生怕死,想必官家也該明白,金人又看重微臣,多少也有些人在臨安城裏暗中聽令。官家,微臣本不想同官家說破這些話的,只是官家近來糊塗,微臣怕官家一時行差踏錯,失了富貴,忍不住多說幾句,以盡爲臣之道。」
話音未落,秦檜身後那兩個護衛手中的燈籠忽然墜地,鏘然兩聲響,兩道刀光從趙阿斗面前飄過,又眨眼間湮滅在北風中。
趙阿斗張着嘴,身子微微發抖,他這次看得清楚,秦檜身後的護衛手中,分明提着一把刀。
楊沂中的刀,能不能快過這兩個人?
楊沂中沒有出手,因爲秦檜皺了皺眉,抖了抖袖子,回頭罵道:「燈籠都握不穩,養你們不如養條狗!」
兩個護衛的刀忽然又消失了,不知藏在了身上的哪個地方,他們撿起燈籠,還是亦步亦趨跟在秦檜身後,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有四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趙阿斗,像是盯着一個待宰的豬羊。
趙阿斗如墜冰窟。
秦檜這時轉過頭來,對趙阿斗淡淡笑道:「怎麼樣,官家還殺岳飛嗎?」
趙阿斗這一夜裏第三次落下淚來。
千迴百轉,萬般心思,在趙阿斗心頭爭吵,謾罵,痛哭,最終只淌成一個字。
「殺。」
·4
那天的朝會其實沒說殺不殺岳飛的事,流程還沒走完,剛走完嚴刑拷打這一部分,沒結果就只能捏造證據。
趙阿斗坐在龍椅上,呆若木雞。
這一切彷彿已經跟他沒有關係了,他今天才發現自己原來還是八百年前的安樂公,只不過身份顯得更尊貴,歸根究底與傀儡一樣沒區別。
其實楊沂中也對趙阿斗說過,秦檜多半是虛張聲勢,宮中或許有秦檜的眼線,朝中也有許多他的黨羽,但這些人爲他做事,也絕不會搭上性命來對官家不利。而金人在城中也一定不太多,只要防備得當,不怕他們刺駕。
趙阿斗點點頭,又想起秦檜那兩個護衛的眼。
他閉上眼,說萬一呢?
只要秦檜能居中調度,搞定各方情報,最後找人雷霆一擊,趙阿斗怎麼想都很容易成功。
楊沂中忽道:「秦檜還想要大宋的功名富貴,不會先動手,臣可以爲官家先動手。」
趙阿斗斜睨了他一眼,這時趙阿斗又忽然聰明起來,他淡淡說,楊指揮使跟朕一起聽了秦檜的話,是知道秦檜不會放過你,對不對?
楊沂中不回答,只道:「官家肯給旨意嗎?」
趙阿斗仰頭一笑,癱在龍椅上,腦海中閃過昨夜岳飛血淋淋的手,和他最後的兩句話。
原來這兩句話是這個意思。
散了朝,万俟卨又蹭到趙阿斗身邊,笑嘻嘻的,說近來春鳳樓又排了新舞,官家要不要去看看?
趙阿斗還是呆呆的,說啊,好啊,那就去吧。
又還能做些什麼呢?
這一天無論是飲酒看舞,還是觀皮影賭蹴鞠,趙阿斗都覺得沒什麼意思,乃至到最後入紅燭羅帳,頃刻間趙阿斗又走了出來,跟万俟卨說,我又不舉了。
万俟卨:……
万俟卨眯着眼,說官家這是遇着什麼事了?
趙阿斗望天良久,嘆了口氣,說人在天地之間,誰不是魚肉芻狗,又能遇到什麼事呢?
万俟卨也不知怎的,腦海中一下就掠過秦檜的影子,他偷偷扯了扯趙阿斗的袖子,說是不是秦相又對您說什麼了?
見趙阿斗一時無言,万俟卨又加快語速道:「秦相的話您可別全信,他慣會扯謊說大話,真讓他辦些什麼事,秦相未必能成,有什麼事官家大可以問臣,臣願爲官家分憂。」

趙阿斗瞅了瞅万俟卨,万俟卨兩眼放光,重重點頭。
顯得極爲懇切真摯。
趙阿斗一夜沒睡,心絃崩了一天,這會兒忽然大笑起來。
笑得万俟卨手足無措。
趙阿斗的笑聲迴盪在春風樓裏,驚起了不知多少翰林學士,多少侍郎尚書,這笑聲撞在大宋的半壁江山裏,不知何時又變成了哭聲,伴着鶯歌燕舞,顯得越發蕭索自嘲,久久不絕。
趙阿斗笑了半晌,又哭了半晌,沒理會万俟卨,徑直拂袖回宮了。
臘月的風越來越冷,臨安城落了場雪,凍死了不少城外的百姓,大理寺獄中的岳飛終於也定了罪名。
擁兵不進,意圖造反,沒什麼證據,但秦檜說了,莫須有——也許有吧。
韓世忠悲憤大喝,說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秦檜喝着茶,茶煙在雪夜裏分外分明,他吹了口氣,目光從繚繞的煙霧裏透出去,釘在韓世忠的身上。
像一條陰冷的蛇,盯上了離羣的狼。
韓世忠深吸口氣,攥緊了拳無處揮灑,他知道自己能活下來已是僥倖,再多糾纏,自己也會莫須有出一場大罪。
只能憤而去西湖上吟詩作賦。
茶煙散去,秦檜淡淡低頭一笑,望着庭前的天地一白,嘆道:「好雪啊。」
万俟卨就坐在秦檜旁邊,給岳飛捏造證據定罪的就是他,這會兒瞅着老神在在又乾坤在握的秦相國,心裏五味雜陳。
「万俟兄是不是想問,爲何官家近日都不願與你去逛臨安城了?」
万俟卨乍聽秦檜這麼一問,不由心跳快了幾拍,他堆笑敷衍道:「想必官家是在跟相國忙宋金大事,哪能天天跟我亂逛。」
秦檜搖搖頭,他還在看雪,嘴角噙笑道:「我知道万俟兄也看出來了,這位官家的心思很好猜,也很容易引導。心思不定,必然猶疑畏懼,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並沒有什麼好遮掩批判的,想來万俟兄也一定跟官家聊過了,對不對?」
万俟卨默然不應。
秦檜自顧道:「可万俟兄還是少了幾分膽魄,只能當個寵臣弄臣,在貪生上下功夫,不如在怕死上做文章。」
万俟卨身子一震,扭頭再看秦檜的時候,目光裏帶着幾分不敢置信。
秦檜笑道:「是不是虛張聲勢,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虛張聲勢足以嚇倒人,足以讓人看清自己的恐懼,這就夠了。這是金人教給我的,今天我再教給万俟兄,等岳飛死後,你提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本相送你去養老。」
万俟卨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万俟卨知道,自己敗得徹底。
輸家只能看着秦檜放好茶具,披上大氅,踏雪出門,今日是金國使者來交接和談文書,正該是秦相國跪拜迎接的大好日子。
這一跪之後,大宋這半壁江山就再無人能與秦檜抗衡了。
秦檜難得笑這麼多次,他又笑道:「好雪,好雪!」
·5
趙阿斗在大理寺獄外。
這一個多月趙阿斗瘦了幾十斤,他也披着大氅,戴着兜帽,楊沂中跟在他身邊,已經站了半個時辰。
趙阿斗還是沒走進那條他熟悉的通道,沒走向那間他到過的牢房。
楊沂中不得不提醒道:「官家,金人的使者就要到了。」
趙阿斗像個木雕一樣站在那,恍若未聞,一動不動。
趙阿斗也覺得自己真不是個人,枉費了自家老Ṭůₛ爹興復漢室的教誨,白受了相父鞠躬盡瘁的照料,到如今,連大理寺的牢房都不敢踏進去。
有時候趙阿斗也在想,就是走進去又怎麼樣呢?
見了岳飛,就坐在他面前扯,說我真是個普通人,沒昭烈皇帝的血氣也沒諸葛武侯的執著,您想從我這裏當關張,實在是對不起您了。
貪生怕死尋常事,風瞎特麼吹,誰審判誰?
可是大風凜冽,大雪在飄,趙阿斗不敢進去,他怕自己進去見到岳飛那雙大小眼,那雙血淋淋的手,那一聲官家莫忘,就忍不住真的去救他。
然後一出大理寺門,迎面被金人細作配合秦檜狗賊亂刀砍死。
這些天趙阿斗在宮裏也沒閒着,也醉生夢死,也賭球看馬,有時候一覺醒來,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也沒有洛陽城漢魏隸書,只有徘徊在兩個時代之間的幽靈,獨對空蕩的四壁。
楊沂中又在催,趙阿斗猛地轉身,要把一切都拋下,去跑回能把自己灌醉的宮殿裏。
可到了大慶殿,趙阿斗還是不能甩脫,秦檜替他跪了,但他還是要穿上盛大的冕服,親自對金人提出的條件表示認可。

金人說,今日之後,宋國爲江南國,國主須謹守臣節,奉養上國,能行否?
趙阿斗頓了頓,木支支道:「臣構願世世子孫,謹守臣節。」
趙阿斗這會兒忽然覺得,原來這些話也不是那麼難以啓齒,反正名字也不是自己的名字,我是劉禪嘛,臣構跟我有什麼關係?
趙阿斗隱約聽到了嘆息聲,他抬頭望去,殿前沒一個大臣迎上他的目光。
那是誰在嘆息呢?
金人又說了,你須得割地多少,削兵多少,每年上貢多少,能行否?
趙阿斗點點頭,話說得越發流利了,左一口這是臣構應該做的,右一句臣構發誓必定守約,以淮河與大散關爲界,劃定區域。
嘆息聲又起。
金人最後又說了,那岳飛殺我諸多兒郎,可伏誅了?
趙阿斗甚至都有些想嬉皮笑臉了,他想說很快啦很快啦,我們家相國已經定了前所未有的莫須有之罪,這位前所未有的將軍很快就要命喪九泉之下了。
只是趙阿斗還沒說話,大慶殿裏又出現一聲長嘆。
金人嗔了,他瞪着趙阿斗道:「江南國主ṱůₓ幾次三番嘆氣,是有什麼牢騷要發嗎?」
趙阿斗挑了挑眉,脣角挑起個誇張的弧度,眼角眉梢也擠在一起,變成更爲誇張的笑,他說上使開什麼玩笑,臣構豈會嘆息,臣構恨不能早熄戰火,早把忠良之血和中原大地幾千萬百姓的骨肉拱手送上,讓上國有牛羊以驅使,再搜刮點江南的民脂民膏,討上國之歡心。這才能讓臣構多享受幾年繁華富貴,又有什麼好嘆息的?
這話一出,大慶殿裏的羣臣終於有忍不住的,開始掩面哭泣。
秦檜如定海神針,望了趙阿斗一眼,淡淡道:「官家,您醉了。」
趙阿斗身子抖了抖,看向秦檜的目光又被金人的冷喝截斷,那金人說這種場合,宋主貪杯醉酒,輕慢至此,看來有些條件要再議一議了!
嘆息聲消失了。
消不去的酒意湧上心頭,點燃趙阿斗殘留的三寸心火,他望着冷喝的金使,淡然的秦檜,還有滿殿寂然無聲的大臣,覺得自己面前不該是這樣的場景。
該是諸葛亮,是費禕蔣琬,是自家那個硬氣的兒子,是幽而復明的姜伯約。
這些人如今在哪呢?
這些人如今賦閒養老西湖上,這些人如今戴罪牢獄中,只等今日自己一句話,便要取了他們的項上人頭。
趙阿斗忽然明白了,剛剛是自己在嘆,是自己體內那死不掉的昭烈皇帝與諸葛丞相的記憶推着自己,推不出驚才絕豔的天子,也推得出幾聲牢騷與長嘆。
趙阿斗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他道:「我大宋的忠良就要死了,朕,還不能喝些酒爲他謝罪,還不能灑些酒爲他送行嗎?」
金人說,宋主慎言,誰是忠良?秦相國纔是忠良。
趙阿斗睜眼,他忍不住又笑起來,沒出什麼聲音,脣角快咧到了鬢角,他一步步走下玉階,走到秦檜的面前,伸手去拍他的肩膀。
秦檜眼神閃了閃,沒動。
趙阿斗笑道:「秦相國,金人說你是忠良,忠良會讓天子在靴中藏刀來防備他嗎?」
秦檜道:「官家,你喝多了。」
趙阿斗好像也真是喝多了,他一手扶着秦檜,一手踉踉蹌蹌從靴中真拽出把短刀來,大聲道:「秦相國,這真是把好刀,可惜朕貪生怕死,朕偏偏不敢用!」
秦檜皺了皺眉,心想如今的官家是好擺佈,可有時也未免太不曉事。
秦檜也振聲道:「官家已醉,來人,送官家回寢宮。」
還真有三三兩兩的侍衛與太監湊過來,趙阿斗斜眼瞅了瞅他們,目光又落在秦檜身上,他笑道:「秦相國,貪生怕死這杯酒,朕醉了很多年,其實朕原本已經想好了,殺岳飛就殺岳飛吧,可你們未免欺人太甚了,連牢騷朕都不能發嗎,連酒都不能飲,連誰是忠良都不能論,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都是假的,那諸葛武侯也是假的了,昭烈皇帝也是假的,只有樂不思蜀是真的,只有出城投降是好的……」
周圍人已漸漸圍了上來,可趙阿斗手舞足蹈着,一時沒人近前。
趙阿斗的聲音忽然一沉,目光也跟着沉下來,他盯着秦檜,出神道:「可是朕不喜歡,知道自己就是扶不起的廢物,朕可以死,可以被人痛罵,但朕不能讓相父成了假的。」
趙阿斗忽然又淡淡一笑,目光散淡,如望向久遠之前的時光:「其實仔細想想,如果當初要殺了姜伯約才能投降,朕也未必會降,如果要殺了相父才降,朕一定會把提議的人殺了,朕,終究沒那麼臣構。秦相國,您說諸葛丞相不是亂世標配,那嶽將軍怎麼也算箇中配的相父了……如今有人要朕殺了他,方可降,朕應該怎麼辦?」
秦檜偷眼瞧了一下金人,金人聽不懂趙阿斗在說什麼,臉上寫滿了不耐。
於是秦檜一揮手,準備叫人趕緊把官家帶走。
然而秦檜一揮手,就聽到了一陣風聲。
刀光一閃,風聲從頸間綻出來。
秦檜又皺了皺眉,滿目都是不解,他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見到從自己脖子裏飛出的血。他想按住自己的傷口,卻發現手裏還拿着金使送來的和談文書。
他顧不上許多,文書捂在血污裏,仍止不住鮮血狂飆。
大慶殿上只剩下風雪呼嘯,再不聞三五個大臣的掩面哭聲,也不見金人的不耐與催促,乃至連呼吸聲都像是不見了。

只剩下趙阿斗,一刀插進秦檜的脖頸,血濺在他的臉上,照出一雙沉靜的眸子。
趙阿斗莫名想起了岳飛的那雙手。
趙阿斗笑起來,笑意在血污裏一點點渲染開,宛如風雪中的一Ṱū⁷株新梅,正努力綻放。
趙阿斗拔刀。
血濺三丈。
大慶殿裏的聲音又多起來,除了風雪聲,秦檜踉蹌後退聲,衆人驚呼聲,片刻之後只剩下噗通一聲,秦相國的屍體倒地。
趙阿斗滿臉滿身都是血,此刻抬頭掃視羣臣,目光又從金使身上一躍而過。
他隨手丟了刀,望着殿外長笑道:「好一場大雪洗乾坤!」
·0
很多年以後,人們仍舊記得大宋紹興十一年臘月,身着冕服的皇帝一刀斬殺了賣國宰相。
殿前都指揮使楊沂中奉命直入大慶殿,在宋世祖的命令下率一部分禁軍包圍金殿,另一部分趕去大理寺爲岳飛平反,召集岳家軍,在臨安城中大肆搜查秦檜黨羽與金人細作。
紹興十一年除夕,宋世祖親自爲岳飛寫下天日昭昭四個字,不顧羣臣反對,啓用漢朝舊事,要拜岳飛爲大將軍,位在相國之上。
岳飛五次上表請辭,方免。
紹興十二年,金人來犯,韓世忠守淮,劉錡守川,岳飛坐鎮鄂州、襄陽一線,金軍敗績,無功而返,飛上表言今糧草未足,當休整軍備,以待北伐。
宋世祖:對對對,好好好,你說的都是。
朝中有疑岳飛者,輕則罰俸,重則貶官,一時間朝野風氣變化之快,引人咋舌。
同年,金人遣使,與大宋約爲兄弟之國。
宋世祖當殿撕了來信,暢快笑道:「朕有嶽將軍,且等朕直搗黃龍。」
紹興十二年夏,以趙鼎爲相,籌措糧草,以岳飛節制諸軍,開始重新整編軍隊,宋世祖與岳飛常有徹夜之談。
自此年起,世祖節用愛民,常效仿漢宣帝舊事,微服出巡,遍覽吏治民生。
順便也多次參觀了地方衙門的牢獄。
殿前都指揮使楊沂中表示心累。
紹興十三年,招撫起義兵馬,組建新軍。
紹興十四年,江浙、福建大水,世祖發罪己詔,吏部侍郎陳康伯主持賑災事宜。
紹興十五年,岳飛上表北伐。
同年,金人於中原復立宋欽宗,世祖連發十二道金牌督促岳飛出兵。
宋世祖有言:爲國何惜此兄?
宋欽宗:???
十五年冬,岳飛大破金兀朮,掃平真定府,兵逼中都,金人釋放欽宗回臨安。
次年,世祖提議遷都長安,被羣臣所諫,乃至千里之外的岳飛也上表說明關中已不如漢唐時方便,難以轉運,支撐京畿人口,世祖才消停。
遷都回汴京,往日的東京繁華重現人間。
同年,岳家軍直搗黃龍府,韓世忠孤軍殺到上京城,身披四箭,斬將先登。
滅金,收復燕雲十六州。
野史傳聞,大將回京後世祖親自迎接,頗有幾分得意忘形之態。
醉酒之後,一手提劍一手拿把羽扇,又哭又笑,說父皇,相父,我還有那麼一點點勇氣,我還沒丟光你們的臉,割捨三分繁華夢,拋卻七分怯懦心,我北伐中原成功了,我興復漢室,還於舊都了,你們看吶……
你們看吶……
完。
後記
史載:
前宋自徽欽二帝以來,親小人,遠賢臣,溺信虛無,發天下民力以運巨石遊觀,國政日怠,弄兵勤遠,終至生靈倒懸, 女真竊命。
於時之亂,黎庶幾亡,虜騎所至, 惟務擄掠, 民既罄其所有而不足,力竭財殫, 相踵散亡, 原野厭人之肉,川穀流人之血,書契以來爲之或紀也。
彼女真者, 非有冒頓之能, 突厥之器,然而擾天下如驅牛羊,破東京如拾草芥, 將相王侯連頸以受戮, 後嬪妃主受辱於戎卒,豈不哀哉!

世祖少懷膽略, 出入虜營, 英風卓然,至靖康之難, 時危勢逼,難免惴惴不安, 棄宗澤,放李綱,南渡奔逃,又遇苗劉之亂, 受惑汪、秦之奸, 坐失事機, 岳飛父子大功垂成, 一時有志之士, 爲之扼腕切齒。
然帝之赫然發憤, 當殿鋤奸, 其慷慨昭烈,憑若雷震。
拔岳飛於牢獄之中, 擢趙鼎於竄斥之外,撥亂反正,下詔罪己, 遂應若興雲。數年之間,以帝之義無反顧,儉以愛民, 攻無不陷之壘,戰無奔北之卒,定大略於廟堂之中, 摧虜騎於燕雲之外,盪滌天下,誅鋤暴亂,興宗繼祖。
人稱:繼體守文, 垂拱有漢文帝之盛世,撥亂反正,昭烈有漢世祖之雄風。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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