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見菩提

我死的那天,是未婚夫婿的大喜之日。
城郊的破廟裏,我七竅流血,伏在蒲團上,對早已蒙塵的觀音像流淚。
信女此生,未曾有愧於天地,可是爲什麼,落得個衆叛親離?
觀音不語,悲憫看我。
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是誰挾着滿身的寒氣,向我走來。
我雙目已然不能視物,徒勞望着他的方向,啞聲哀求:
「不管你是誰,求你替我收屍。來生,我必然報答你。」
他顫抖着將我抱在懷裏,一滴滾燙的淚,落在我眉心。
初雪夜,天大寒。
忠勇侯視若明珠的小孫女,死於荒郊,年方十六。

-1-
六歲那年,我隨祖母禮佛。
那時我尚年幼,初入佛門,毫無敬意。
看着碩大的金身佛像,不跪不拜,竟然歪頭笑了。
猶如故人歸。
老住持看了我許久,說我前世是佛前一盞小小燭火。
塵緣淺,佛緣深,清貴之極。
那時我太過天真,不曉得這樣一句上上籤,其實暗藏着無窮的離苦。
生離、死別,棲於觀音座下、死於破落țűₓ廟宇。
算來,十年一夢,樁樁件件,竟像是應了那句讖語。
塵緣淺,佛緣深。
唯有清貴二字,大約是老住持算錯。
一個死在污泥之中的姑娘,究竟清貴在何處呢?
可當我再次睜開眼。
身邊不見風雪,不見觀音。
時光倒流回十四歲的春天。
忠勇侯府煊赫鼎盛,青梅竹馬深情妥帖。
只有眉心一滴新長的紅痣,彷彿在提醒我——
風雪夜,破廟中。
我向那人許諾的「來生」,佛已賜我。

-2-
十四歲這年,忠勇侯府的小孫女做了三件事情。
春夜,我踏進祖父的書房。
我求祖父提防軍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官。
在一年之後,那小官會投向政敵、捏造證據,以通敵叛國的罪名,將祖父釘死在恥辱柱上。
而祖母也會因爲鬱結於心、血氣上湧,死在前往宮廷陳情的馬車上。
月色如水,祖父凝視我良久。
不問我爲何知道那小官的姓名,也不驚異於我何時對朝堂之事瞭解甚多。
他只是問我:「聽說昨夜你夢魘,現在可好些了?」
燭火熹微,光影朦朧。
祖父笑語如昔,並非靈柩裏冰冷青白的模樣。
我垂下眼睫,險些落淚。
夏日,我頻訪鎮國寺。
太后一心向佛,從鎮國寺請了座觀音像回宮。
她缺一位名門貴女,爲她誦讀《妙法蓮華經》。
那差事在半年之後,將會落在九公主身上。
而九公主也會因爲太后的偏愛,毫無顧忌地奪我婚事、貶我入廟。
可如今,面對太后的垂問,住持引薦了我。
還有誰,會比佛前燭火轉世的我,更適合誦讀佛經呢?
暮秋,我去見了裴殊。
自我春日醒來,便再三推拒了他的見面請求。
兩家長輩宴席相遇,談及婚約,祖母也只是笑笑:「兒時玩笑話,哪裏能當真呢?」
端方守禮的少年郎,終是忍不住寫信問我:
【若慈,我有何處做錯?】
而此刻,簌簌落下的秋葉中,他問的仍是同一句:
【若慈,我有何處做錯?】
算上前世今生,我與他已有近兩年未見。
少年郎鬢若刀裁,目如點漆,實在清雋。
也難怪,九公主對他一見傾心,縱使揹負人命,也要與他在一起。
只是裴郎,你自小與我親近,你怎會不知,只要你開口說一句分離,我絕不會糾纏。
我等的是你的真心話。
而你不該在我的淚水中沉默。
沉默是對九公主的縱容,亦是刺向我的刀。
你有你的錦繡前程,我也有我的名節骨氣。
可是,你不曾顧及我。
日暮西斜,倦鳥歸巢。
霞光落在少年的肩上,讓他顯得格外挺拔英俊。
我仰頭看他,笑眼彎彎。
「裴郎,你愛我嗎?」
少年一怔,低聲:「若慈,我……」
「你愛我。」我說。
裴殊耳廓泛紅,彆扭地移開了視線。
可我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你愛我是忠勇侯唯一的血脈,你愛我是名揚天下的佛前燭火,你愛我是太后欽點的觀音座下人。你愛我那麼多的模樣——」
我輕輕一頓,說出了那個盤桓千百遍的答案。
「可你唯獨,不愛我宋若慈。」
裴殊的臉色瞬間變得青白。
而我只覺得傷感。
「裴郎。你這一生,不會愛任何人,你只愛你自己。」
長久對望後,裴殊失魂落魄地走了。
仍舊是一襲白衣從容風致,步伐卻跌跌撞撞。
我立於廊下,沉默地目送他。
裴郎,曾經有人把你看作此生不渝的伴侶,想象與你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只是那姑娘死在十六歲的冬天,一顆心,也凍得僵硬。
我輕輕閉上眼。
一滴淚從眼角滑下,最終消弭無痕。

-3-
是日,大雪。
宮女早早爲我送來狐裘,說是太后賜下,讓我莫要着涼。
轉過小徑,前面就是佛堂。
佛堂前卻跪着一個少年,穿得不算厚實,雪已落滿他肩頭。
我多看了他兩眼,少年似有所覺,朝我望來。
他生得實在好看,眉眼深邃,目如寒星。
宮女與我耳語:「姑娘莫要與五皇子牽扯上關係,他命中帶煞,前途渺茫的。」
原來是他。
五皇子,顧九淵。
聽說他出生那天恰逢天象異變,一道白色的長虹穿過太陽。
白虹貫日,主帝運被奪,是爲不祥之兆。
因此陛下不喜這個兒子,數年來對他不聞不問,近於遺棄。
我收回目光,撐着傘,繼續走我的路。
重來一生,我不能有半分差錯。
顧九淵可憐,卻不該由我可憐。
可當我與他擦肩而過時,風吹來極熟悉的氣息。
我難以置信地停下了腳步。
寒風吹動他的衣襟,少年面無表情地與我對視。
鬼使神差地,我向他伸出了手:「你……」
他皺了皺眉,偏過頭,避開我的手,眸中藏着防備和不解。
我靜了好久,如夢初醒,低聲說:「抱歉。」
雪依舊在下,我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
宮女疑惑問我:「姑娘方纔是怎麼了?難道與五皇子是舊相識?」
我和顧九淵,前世今生加起來,只見過兩面。
一次是剛剛。
一次是我臨死前。
那時我七竅流血,他將我抱在懷裏。
我聽到他哽咽的呼吸,也聞到他衣襟上冰涼的雪松氣味。
我瀕死喘息,求他替我收屍。
他落了淚,滴在我眉心,成了我新長的一顆硃砂痣。
那夜,他啞聲說他來遲了。
我以爲他是我從前的朋友。
而如今我才知道,那時候的我,並不認識他。
宋若慈和顧九淵,上輩子並無交情。

-4-
佛堂內,炭火正旺。
太后跪在蒲團上,凝神靜氣。
我跪在她身邊,誦唸佛經。
「常修佛慧,具大神通,善知一切諸法之門,質直無僞,志念堅固。如是菩薩、充滿其國……」
一個時辰前,宮女偷偷告訴我,顧九淵的母妃快要病死了,他是來替母妃求醫的。
可是太后並不想管他。
太后有六個孫子,十一個孫女。
若要算上宮外那些王爺的孩子,恐怕要有幾十個孩子叫她祖母。
這裏頭,不乏天生聰慧可愛的、會看眼色的。
而顧九淵性格冷漠倔強,又揹負着白虹貫日不祥之兆,從來沒討過太后歡心。
太后不想幫他,在情理之中。
可我想幫幫他。
因我前世許諾過,若有來生,我會報答他。
佛堂內、菩薩前,我不想做個毀約之人。
門外,雪越下越大。
北風呼嘯,窗欞被拍打得嘩嘩作響。
窗外那長跪不起的人影,似是體力不支,身形晃了一晃。
我誦經的聲音不由得停頓了一下。
太后似有所覺,朝我望來:「累了?歇會兒吧。」
她緩緩起身,我連忙去攙扶她。
太后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龐,說:「皇帝冬狩,獵到一隻鹿,送給了我。難爲你陪我喫素那麼久,今日早些回去,我讓御廚給你炙鹿肉喫。」
我看了看窗外,終於忍不住開口:「五皇子在外面跪了快半天了。」
太后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喚來蘭汀姑姑。
「讓他回去吧。」
我和蘭汀姑姑一道出門。
風雪太大,吹得我快睜不開眼。
顧九淵仍舊跪在雪裏,渾身僵硬,已經成了個雪人。
蘭汀姑姑一板一眼道:「太后請五皇子回去。」
他沒有起來,聲音沙啞,重複着同一句話:「我母妃病重,朝不保夕。求太后可憐,延請御醫。」
蘭汀姑姑仍然說:「請五皇子回去。」
顧九淵深深低下頭,面容似有絕望閃過,一字一句發問:
「我母妃素來良善,生平最大錯處就是生了我。倘若我死,她能不能得救?」
少年身無長物,想要救自己的母親,能捧出的最值錢的東西,竟然是自己的性命。
飛雪漫天,靜而又靜。
蘭汀姑姑沉默良久,目光憐憫。
良久,她輕聲道:「五皇子,宮中的賬,並不是這麼算的。」

-5-
風雪中,少年閉了閉眼,嘴角輕輕扯了扯。
那是個近乎慘淡的笑容。
然後他不再請求,雙手撐着雪地,掙扎着要站起來。
他跪得太久了,雙膝早已僵硬。
勉強站了起來,卻又差點摔倒。
我拋了傘,一把扶住了他,脫口而出:「我送你吧。」
少年的手腕幾乎沒有溫度,冰得讓我心驚。
顧九淵燙到般縮回了手,睫毛覆雪,語氣也似雪寒涼:
「多謝宋姑娘,我自己能走。」
我也不惱,只說:「我和你順路,不是特意送你。」
蘭汀姑姑親自撿起油紙傘,遞給我,像是要說什麼。
我接過,先開了口:「姑姑晚上記得給太后燉枇杷雪梨湯,今晚太冷,明日她喉疾該犯了。」
蘭汀姑姑靜靜注視我片刻,和藹頷首:「姑娘有心了。雪天路滑,姑娘看好腳下的路,莫要摔了。」
她話裏有話。
我能懂,顧九淵更懂。
剛出宮門,他便漠然開口:「宋姑娘請回吧。」
我只說:「我們真的順路。」
少年目視前方,聲音沙啞又疲倦:「菩提小築與棲霞宮南轅北轍,我還是知道的。」
我意外於他對我的瞭解,仔細想想,卻又瞭然。
太后最寵愛的名門貴女,他就算無意結交,也會有所耳聞。
我想了想,說:「那我會一點點醫術,你知道嗎?」
顧九淵猛然抬頭看我。
那雙寒星般的眼睛裏,清晰映出我的模樣。
就好像在黑暗中跋涉太久的旅人,堪堪見到了一點光明。
他終於卸下了防備。
我有些心疼,卻只是歪頭微笑:「五皇子,請帶路吧。」

-6-
棲霞宮失寵多年,連宮牆的顏色也暗淡一些。
此地連炭火都稀缺,門窗緊閉,卻攢不出多少暖意。
偌大的宮中,連一個宮女也不曾見到。
林妃躺在榻上,蓋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手心仍然冰涼。
莫名其妙地,我想起了自己臨死前的場景。
一樣地冰冷空曠。
一樣地寂寥絕望。
只是,那時顧九淵趕到了。
而現在,我和顧九淵一起趕到了。
懸腕搭脈,我其實只是半吊子。
昔年祖母生了一場病,大夫來來往往,我也跟着學了皮毛。
林妃的脈象澀而無力,兼有如盤滾珠。
是沉痾,卻也有兇猛新病。
林妃不知何時醒了,臉龐浮腫蒼白,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我。
顧九淵蹲下來,輕聲說:「母妃,這是……」
忽然又停頓,像是不知道該怎麼介紹我。
我接上:「我是女醫,來爲貴人診病。」
林妃抓住了我的手,悽聲:「我就知道,陛下還沒忘了我……」
她被病痛折磨得衰老憔悴的面容,在提及陛下時,竟然流露出了類似少女的天真。
顧九淵別過了臉,目光中有一絲痛楚,被我發覺。
我輕輕拍了拍林妃的手,哄她:「陛下讓您好好休養、好好喫藥,等您病好了,他自然來看您。」
林妃又含混地說了什麼,沉沉睡去。

-7-
廊下,寒風如刀。
林妃的脈象在我心頭縈繞,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顧九淵似是看穿了我,平靜地說:「宋姑娘但說無妨。」
我輕輕嘆氣:「林妃娘娘的身子,怕是挨不過這個冬天。」
顧九淵閉了閉眼睛,隔了很久,說:「於她而言,也算解脫。」
燭火暗淡,少年的影子投在地上,極脆弱,極孤單。
我忍不住問:「那你呢?」
他看我,漆黑的眼眸中滿是疑惑:「我?」
我忍下心中酸澀,問:「倘若世上最後一個在乎你的人也走了,你怎麼辦呢?」
他怔住,許久,淡淡說:「從前如何,以後便如何。」
我搖了搖頭:「恐怕你身不由己。」
隨着年齡的增長,任何一個有可能繼承皇位的皇子,都會被捲入權力鬥爭之中。
無論爭與不爭,他從前經歷的那些折辱與痛苦,往後只會愈演愈烈。
甚至,難保性命。
顧九淵似也聽懂了我的話,長久沉默下來。
他笑得自嘲:「可是宋姑娘,我這樣的人,一直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陣風吹來,燭火熄滅了。
四周變得矇昧暗淡。
顧九淵起身要去拿火摺子,我拉住了他的衣袖。
少年回眸看我。
天光從窗縫照出一線,偏偏寵愛他的眉眼。
他漆黑的眼眸中有徵詢、有抗拒,卻沒有甩開我的手。
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顧九淵,你有什麼願望嗎?」
直呼名諱,如此不敬。
而他並不計較,只是笑笑:「實現不了的。」
我沒有鬆手,執拗看他:「說出來,萬一能實現呢?」
他搖了搖頭:「算了。」
他抬步要走,我卻不肯放手,狼狽地摔在地上。
顧九淵一滯,彎腰拉我。
我卻不肯起來。
我握住他的手,固執追問:「你才十六歲,不該活得如同垂暮老人。你一定有你的心願,你若不肯說,誰又能來幫你實現呢?」
少年被逼到窮途末路,終於流露出了一絲絲的血性。
「我要白虹貫日變作吉兆,我要棲霞宮真正沐光浴霞,我要這天地都匍匐在我的腳下——宋姑娘,誰能幫我實現?你嗎?」
空曠的院落裏迴盪着他鏗鏘的字句。
顧九淵的眉眼似是有火焰燃燒,氣息鋒利得像染血的長刀。
可下一秒,他望着我,又笑得涼薄。
「宋姑娘,倘若你是來試探我的真心話的,現在就可以回去稟告了。只是,我的真心話,不值錢的。」
原來他仍舊認爲,我對他別有所圖。
是啊,他是受盡冷眼的小狼崽子。
遇到溫暖時,只會疑心其中是否有陷阱,絕不會相信那其實飽含真心。
我深吸一口氣,抓住了他的手腕,仰頭看他。
那是一個仰望的姿態。
而我即便是在佛前,也未曾這樣虔誠。
「顧九淵,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來幫你得償所願的。」
少年眯起眼睛,忽然彎下腰來,注視着我的眼睛。
似審視,也似探究。
他衣襟上清冷的雪松氣息,主宰了我的五感,讓我只能沉溺在他漆黑的眼眸中,一遍遍想起我人生盡頭的畫面。
你知道那是怎樣的孤單絕望嗎?
衆叛親離的時候,只有你,與我素昧平生的你,趕來見了我一面。
我不知道在那之前你我有過什麼樣的因緣,而我也註定找不到答案。
可顧九淵,我答應過的,若有來生,我必然報答你。
而現在,正是我的新生。
風雪初歇,萬籟俱寂。
少年困惑地伸出手來,擦掉了我的眼淚。
我這才發現,我竟然哭了。
他默然半晌,鄭重看我眼睛,輕聲說:「宋姑娘,我無以爲報。」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認真告訴他:「顧九淵,你已經報答過了。」
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8-
冬去春來。
菩提小築的宋姑娘,見了許多人,辦了許多事。
天寒地凍的時候,宋姑娘順理成章地患了風寒。
御醫院立刻派去了最好的女醫爲她診治。
可到了地方,診的卻是失寵多年的林妃。
要給林妃看病,需要上好的藥材。
宋姑娘便將自己的傢俬拿了出來,請女醫儘管配藥。
鹿茸、人蔘、雪蓮……只要女醫開口,宋姑娘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宋姑娘會做人,送了女醫衣裳首飾,又派人去無錫老家探望女醫的父母幼弟,送上了壓歲錢。
如此恩威並施,女醫出來進去,只說宋姑娘的病,未曾開口提過半句林妃。
另一邊,忠勇侯府上的人,最近在採買古籍、打磨兵器。
他們主人家爲國盡忠,最後只剩下老侯爺夫婦與一個小孫女。
小孫女從前只愛念佛經,最近大約是覺醒了些武將血脈。
愛看文韜武略,也愛舞刀弄槍。
忠勇侯與夫人提起來只是笑笑,說他們家若慈,從小就胡鬧慣了,沒辦法,只能順着她。
而忠勇侯府的後院裏,執卷或執劍的,並非宋姑娘,其實是一個少年。
少年深居簡出,被遺忘多年。
於是當他出來時,大家都以爲他是宋家的遠房親戚,未曾想過,他與深宮之中的白虹貫日不祥之人有什麼關聯。
……
這些事情,旁人不知道,可祖父祖母卻是極爲清楚的。
我一直在等待他ŧúⁱ們喊我去問話。
可等來的,只是祖母替我打包好的珍貴藥材。
還有祖父莫名其妙地轉到後院,親自指點顧九淵的武藝。
我的疑惑,祖父祖母看在眼裏。
一個早春傍晚,他們同我閒聊似的,說起了從前的事。
顧九淵長在深宮多年,無人關懷,也少爲人知。
大概許多人都忘記了,他的母親也出身於武將世家。
在進宮之前,林妃娘娘是都城中少見的女將軍。
在白虹貫日不祥之兆之前,棲霞宮裏有好多兵家不傳之祕——
那是林妃娘娘的父親,爲小外孫準備好的禮物。
希望將來小外孫也能做一個大將軍,戰場殺敵、策馬馳騁。
然而欽天監一句斷言,葬送了這一家子的前途。
祖母淡淡說:「白虹貫日,可主奪帝運,卻也可主英豪出世。你可知道,欽天監爲何要取凶兆?」
顧九淵出生那一年,後宮爭鬥非常。
林妃的父親在外征戰,功勳累累。
林妃便也常得聖眷,寵愛萬千。
那年她與俞妃先後有孕。
大家都說,倘若林妃懷的是個皇子,將來太子之位,大約要給她肚子裏的孩子。
而俞妃的外祖父,便是欽天監正。
後來俞妃有孕,誕下四皇子。
再後來欽天監便斷言,五皇子是不祥之人。
俞妃的女兒,便是九公主。
他們母女,一貫愛用這些招數。
祖母見我想通,笑着摸了摸我的頭。
「五皇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你幫他,他會記恩。如此,我便放心了。」

-9-
我許諾顧九淵,我會爲他製造一個光明正大走到陛下面前的機會。
可能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就要看他自己的了。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我仍在壽康宮的佛堂裏日日誦經。
而顧九淵已經紮根在我家後院,挑燈看劍。
深居冷宮的日子裏,他本就熟讀兵法。
他缺少的只是名師,而我家最不缺的,就是名師。
書房的燭火總要燃到三更,顧九淵和祖父在沙盤推演,縱橫疆場。
顧九淵肉眼可見地沉穩智慧了起來。
而祖父卻似一點點衰老下去。
就好像他竭盡全力,要託舉些什麼。
有時我心疼祖父年邁,不許他們再點燈熬油。
顧九淵一臉抱歉地看我,祖父卻笑着說不打緊。
初夏的晚風仍有些涼,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到一句嘆息。
「也不知道能陪你們多久了。」他說。
這一年,我十五。
距離前世的抄家之禍,還剩七個月。

-10-
這一天我從佛堂出來,女醫惶急尋我。
「林妃娘娘不大好了,現正用猛藥吊着命,五皇子不知在何處,宋姑娘,您要不要去看一眼?」
我當即讓貼身侍女去報信,自己動身前往棲霞宮。
自從冬日重病,她已經撐了快半年。
而我這次再見她,她的眼神分外清明。
「你是忠勇侯的小孫女,若慈?」她溫柔伸手,撫摸我的臉頰,「你和你娘長得真像。」
我這才知道,我娘和林妃,還有蘭汀姑姑,曾經是手帕交。
於是我也忽然就懂了。
爲何棲霞宮失寵多年,母子二人仍能保全着性命。
爲何我與棲霞宮的淵源,這麼久了,一絲風聲也沒有走漏。
「我和你娘都愛舞刀弄棒,蘭汀卻是個軍師。後來我入了宮,你娘還跟着你爹一起駐守邊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
「可後來我家屢建功勳,陛下待我十分好,我就想,良人在側,我已經很幸運了。
「只是沒想到,天家薄倖,男人更是翻臉無情。他明知欽天監的斷語只是他人要嫁禍我,卻仍藉着此事,發落了我家。」
榻上的女人目光悠長,似又回到了過去,將所有愛恨重新經歷了一遍。
可她託付後事般的語氣讓我心驚。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只知道緊緊握着她的手。
「會好起來的,娘娘,五皇子他越來越上進,相信只需要一個契機,他就能——」
林妃卻打斷了我,苦笑:「是我拖累了他。」
我愣住。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少年匆匆趕來,風塵僕僕。
林妃看向顧九淵,溫柔說:「我很自私。我不敢告訴你,其實是我拖累了你。你一直以爲你生來不祥,連累了我。其實,都是我的錯。」
顧九淵什麼也沒說,撲通跪在了她的牀前。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慌亂的神情。
林妃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笑笑:「我的兒,本該有浩瀚的前程,卻陪着我在這冷宮中一十七年。怪我誤識良人,怪我宮鬥無力,我有策馬奔騰的好青春,我兒卻沒有。」
她漸漸由笑變哭,卻抓住了我的手。
那是一個母親懇求的姿態。
「若慈,宋姑娘,我常年病着,可我卻知道你是個極善良的姑娘。我兒無依無靠,你對他好,我九泉之下也要報答你。」
一滴淚從她衰老的眼角滑下來。
她的視線漸漸渙散,卻固執地不肯閉眼。
我緊緊握着她的手,反覆告訴她:「我會的,我一定會。」
初夏,小荷露尖角。
棲霞宮曾經迎來一位女將軍。
她擁有過遼闊的邊疆,擁有過鋒利的刀槍。
她是馬背上自由馳騁的女兒,卻久困於後宮爭鬥。
她失去了所有所有,最後只留下了一個倔強的孩子。
那孩子今年十七,肩膀如同新生的青竹。
可他爲母親合上雙眼的時候,沉鬱得像淬鍊過千百遍的長刀。
他一滴淚也不曾掉下。
我替他哭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他將我抱在了懷裏,低聲說:「不要哭。」
那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卻像是早ẗùₙ已發生過千百遍。
而我始終也沒看清,他壓抑的呼吸下,藏着多大的痛苦。

-11-
林妃死後,顧九淵越發鑽研刻苦。
連祖父都讓我勸勸他。
望着他熬得通紅的眼睛,我只能說:「你要保重身體。」
他只是笑笑,反而勸我天漸冷,記得加衣。
就這樣,從夏走到秋,他以搏命的姿態在學、在練。
唯有見我的時候,假寐片刻。
顧九淵是累得狠了。
裝睡,卻真的睡了過去。
我坐在他身邊爲他打着扇子,心下一片酸澀。
他在夢中,睡顏都不安穩。
雙手攥得死死的,像是在和誰較勁。
我輕輕去拉他的手,他一瞬間驚醒,眉目狠戾,反手將我摔在地上。
他拳風如電,待到看清是我,硬生生移位,砸碎磚石。
他滿手都是血,卻毫不在意,只是慌忙來看我。
「宋姑娘,抱歉。」
我給他上藥,嘆氣:「你憂心太過了,我怕你把自己逼瘋。」
他垂睫:「有你在一日,我便不會瘋,也不敢瘋。」
我怔住。
他輕聲說:「你遇到我時,我的意氣全然消磨殆盡。你曾問我,倘若我母親去後,我該如何自處。那時我想,大不了也同她一起去。」
我立刻說:「不可以!」
他看着我笑了,說:「你救了我。」
深宮中長久困居的少年,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磨光了所有的銳氣。
看不見盡頭的苦楚與欺凌之下,支撐他活下去的,只是病榻上的母親。
母親病重得快死了,他跪在大雪之中求醫。
他聽見佛堂裏傳來的經文聲音,也聞見一縷檀香。
他絕望地想:【菩薩,倘若你看得見,我願以命易命。】
他沒有等來菩薩。
卻等來了一個姑娘。
那雙眼睛中閃爍着由衷的信任與愛護。
爲他鋪路,爲他謀劃。
他不知情何所起,卻因這份真心,重新燃起希望。
初雪日,天大寒。
冷宮中的五皇子,重獲新生。
長日盡處,四方漫霞。
顧九淵站在天光霞色之中,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一個我。
他似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有鏗鏘一句:
「宋姑娘,爲了你,我也該去闖遍刀山火海。」

-12-
金桂飄香。
太后的壽辰快到了。
各種奇珍異寶送上來,太后唯獨對我的禮物愛不釋手。
那是鎮國寺藏書閣的一冊古籍。
裏面寫佛偈,也寫天象。
最重要的一句話並非經文,而是一句斷言。
【白虹貫日,英豪出世。】
若只有這個,倒也沒什麼。
二月十九,觀世音菩薩誕辰之時,我替太后求到了一支上上籤。
這支籤和古籍一起,成了太后六十大壽的賀禮。
籤文是這樣寫的:
【東方雲上正嬋娟,頃刻雲遮月半邊。莫道圓時還又缺,須教缺處復重圓。】
太后沉思良久,說:「月缺得圓,倒像是要把什麼人救上來似的。」
蘭汀姑姑想了想,說:「宮中諸位皇子皆有母妃照拂,都不是月缺之象。若論月缺得圓,倒像是棲霞宮那位。」
太后點了點頭:「那孩子的母親……是林大將軍的二姑娘吧?從前也是做過將軍的。」
蘭汀姑姑答:「細細想來,那一位恭敬謙卑,蟄居冷宮,從沒有吐露半分怨言。那日他替母妃求醫,竟問我能否以命換命,倒是十分孝順良善。」
太后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
「不知是不是我老了,越發希望兒孫和睦。那孩子着實可憐,母親也去了,無依無靠的。」
蘭汀姑姑順勢說:「五皇子如今能依靠的,只有您了。」
近日陛下身體不佳,可太子之位懸而未決。
前朝後宮之中,波詭雲譎。
嬪妃皇子便有了連番試探,藉着太后壽辰的名義,來求太后的一臂之力。
可太后從來不做錦上添花的事情。
她只喜歡雪中送炭。
一家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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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裏,除了我,還多了一個顧九淵。
我仍舊誦讀《妙法蓮華經》。
太后卻拿着官員名錄,逐個講給顧九淵聽。
顧九淵恭敬謙卑,聽訓之餘,爲太后侍奉湯藥,做一個真正的孝子賢孫。
壽辰那天,太后領着顧九淵坐上了尊位。
滿座譁然。
可陛下也默許了。
我看着顧九淵待人接物極爲妥帖。
又看着他舞劍賀壽行雲流水。
少年長得極好,舞劍姿態如踏歌而行,一舉一動又帶着天成的英氣。
我早就知道的,他是一把藏鞘已久的長劍。
一朝得見天日,必然龍嘯震天。
太后看他的眼神甚是滿意。
陛下甚至當庭要他對策。
文韜武略,倚馬千言。
顧九淵對答如流,引得陛下連連點頭。
無論是名門貴女,還是世家子弟,目光都爲他聚焦。
我甚至能聽見有人竊竊私語。
「這就是五皇子?怎麼從前沒見過?」
「容貌也太出色了些,可以想見林妃娘娘生前姿容。」
「噓,別讓九公主聽見了,他們的母親是死對頭。」
九公主穿一身鵝黃,坐在右側,面色不愉。
眉眼之間的驕嬌之氣,與前世沒有任何分別。
這是我今生第一次見她。
我入宮爲太后誦唸佛經後,她幾次約我賞花喝茶。
都被我婉拒了。
她前世給我造成的痛苦太深,我怕我一見到她,就會被仇恨吞沒。
縱然做了充足準備,今天見到她,我依然感覺呼吸不暢。
趁着四下無人注意我,我悄悄出去透氣。
轉到花園處,遇上了裴殊。
仍舊是一身月白,從容俊秀。
一見他,我就想躲。
可他卻喊住了我:
「若慈,我有話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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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邊,花開甚豔。
少年的臉色卻有些蒼白。
「你我自小便是青梅竹馬,我便將你對我的好視爲理所應當,從未想過原本你也可以有其他選擇。這是我的最大錯處,對嗎?」
前世今生,我終於聽到了裴殊的真心話。
重生之前,因爲他,我歷經羞辱與折磨。
九公主一道旨意貶我入破廟。
我便要在數九寒冬裏,汲冰水,擦拭佛像。
那時我滿手都是凍瘡,潰爛流膿,再不是從前素手彈琴冠絕都城的侯府千金。
九公主仍舊不肯放過我,在我生日那天,來到破廟。
垂下一道帷幕,要我給貴人彈佛音。
那琴是特製的。
每一道弦,都割着我的手指。
琴音到了最後,我已鮮血淋漓。
風吹起帷幕一角,我看得分明。
聽我彈琴的貴人不是別人,正是裴殊。
裴郎。
你我從小青梅竹馬,學琴在一處,識字也在一處。
你不會聽不出那是我的琴聲,也不會聽不見我忍痛的嗚咽,更不會不記得那天是我的十六歲生辰。
然而在九公主問你琴音如何時,你只是評價:「不及公主半分。」
你把我變成了世上最可笑的姑娘。
而如今我終於知道了你心中所想,原來,我對你的好,成了你可以隨意厭棄我的理由。
我想笑,卻不知怎麼,眼眶溼潤。
而裴殊並沒有發覺。
他說:「若慈,你我青梅竹馬,應是良配。我現在知道錯了,我會改的,若慈,我——」
我只說:「你我只是少時玩伴,不必爲我改什麼。裴郎君,請回吧。」
他愣住了,不可置信地要來拉我的手:「你說什麼?」
拉扯之際,我腕上玉鐲跌碎。
他愣住。
我蹲下撿起來,輕聲說:「這是十四歲那年,你送我的生辰禮。」
裴殊訥訥:「若慈,我不是故意的。」
我將碎玉攏在手心,笑了笑:「玉鐲既碎,緣分已盡。裴郎君,請不要再糾纏我了。」
他又驚又怒,伸手拉我:「一個碎了,我可以再送你十個、百個。宋若慈,你究竟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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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得真心,我也真心講給他聽。
我隱去前世今生,只說從前我做過大夢一場。
夢裏我祖父被人誣陷,祖母大病不起。
都城無人敢爲我家治病,我只好去求未婚夫婿。
而他告訴我:「若慈,今時不同往日,我不能與你家再有瓜葛。」
等到公主對他一見傾心,他便迫不及待與我取消婚約。
後來破廟彈琴,我鮮血淋漓。
又後來御狀告不成,我遊街而歸。
再後來我慘死破廟,裴府上下卻張燈結綵。
裴家二郎要娶公主。
我的性命,就是他給她的聘禮。
裴殊愣住,終於辯駁:「那只是你的夢!」
我笑了:「可九公主對你,的確一見傾心了,不是嗎?」
街頭巷尾傳的謠言,說白石Ṱṻ¹河邊,九公主跌下游船。
是裴家好兒郎鳧水救了她。
此後宮中常有車馬出入裴府。
九公主名義上是尋裴家姑娘賞花,其實賞的另有其人。
「裴家郎君,你想要娥皇女英在側,可我不願入你的棋局。」
裴殊臉色煞白,拉着我試圖解釋:「不是這樣的,若慈——」
方纔鐲子跌碎時,劃傷了我的手腕。
裴殊拽到了我的痛處,讓我痛得快掉淚。
「你放開。」
身後轉出一道頎長的身影,一把將他搡在地上。
顧九淵將我護在身後,居高臨下,語氣冷漠:「宋姑娘讓你滾開,你聽不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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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殊失魂落魄地走遠了。
我倉皇拭淚,自嘲:「我是不是挺可笑的?」
卻聽見他說:「宋姑娘待人從來一片真心,很好,很勇敢,是他不配。」
手腕被他拉過去。
那傷處,裴殊沒看見,卻被他看得清楚。
顧九淵拿帕子細心擦拭,又溫柔地包裹好。
然後他掰開我的手心,把碎玉都扔到了地上。
「玉碎了,不要了。」
一隻羊脂玉的鐲子,落入我的掌心。
「換新的,新的好。」
在忠勇侯府生活的這幾個月裏,顧九淵得到一塊好的玉料。
他閒暇時光很少,於是總在夜裏對燈雕琢。
他是新手,不善雕刻,一雙手傷痕累累。
祖父見了,說可以拿去玉料鋪子找大師傅雕刻。
顧九淵卻說他要送人,親自雕琢才顯誠心。
我以爲他要送給林妃娘娘。
沒想到,他送給了ẗű̂³我。
鐲子很輕,卻似重逾千斤。
壓得我心口沉甸甸,快要落淚。
「本來想在你生辰的時候送給你的,可是,我不想看你難過。」
我嘴硬:「我纔沒有難過。」
顧九淵慢條斯理地笑了:「是,你沒有難過,是我難過。」
素來冷淡強硬的少年郎,第一次憂愁煩惱。
「你一難過,我更難過。宋姑娘,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怔怔看他:「你說什麼?」
他凝視着我,眸色溫柔。
「宋姑娘,我說,我心悅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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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壽宴後不久,欽天監正因辦事不力被罰入獄。
新任欽天監正上任第一天,就鄭重聲明,十七年前一則天象解讀有誤。
白虹貫日,主英豪出世。
如今該撥亂反正,昭告天下。
欽天監的斷言意味着什麼,大家都有數。
太后壽宴上的席次安排,也傳入了各家耳中。
棲霞宮裝飾一新,流水般的珍寶送入宮中。
而棲霞宮的主人並不在意那些東西,他仍舊愛往忠勇侯府跑。
這一年,我十五。
距離前世家變,還剩一個月。
我變得有些神經質,夜裏總是做噩夢。
半夜驚醒,我會跑去祖父祖母的房外,確認他們正睡得安穩。
有一日我夢中醒來,窗外漆黑一片。
留置的夜燈,不知何時被風吹滅。
彷彿身處破廟之中。
我連鞋子也來不及穿,翻身下牀,跌跌撞撞穿過長廊。
風聲呼嘯,夜雨寒涼。
那長廊竟似沒有盡頭,我怎麼也找不見祖父與祖母的院落。
我凍得發抖,聲音卻被堵住,連嗚咽也發不出來。
身後伸出一雙手,將我緊緊抱在懷裏。
我倉皇仰頭,看見顧九淵心痛的神情。
「若慈,你怎麼了?!」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襟,語無倫次:「我祖父祖母沒了,我……顧九淵,你去救他們,你……」
院落燈火亮起。
祖父的侍從來問:「小姐,可是出了什麼事?」
更遠處,有祖母的聲音:「若慈,怎麼了?」
我如夢初醒。
他們都還好好的。
原來,又是我的夢嗎?
我渾身發軟,說不出話。
顧九淵替我應答:「無事,只是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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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裏,燭火幽微。
我仍舊剋制不住地戰慄,顧九淵索性脫下狐裘裹住我。
「你的侍女說你近日睡眠不穩,我就想着來看看你。果然……」
他長眉緊皺,垂眸看我:「若慈,你有什麼心事嗎?」
我想了想,仍舊沒有告訴他前世今生的事。
說了他也不會信的。
我只求他替我注意朝堂暗湧,倘若有不利於我祖父的消息,務必要多加小心。
「我祖父年輕時征戰沙場,爲糧草、爲部下,得罪了許多人。他如今年事已高,兒子們又都埋骨邊關,我只想讓他有個安穩的晚年。」
顧九淵看了我很久。
久到我不敢與他對視。
而他終於應聲:「好。」
這夜他守在我牀前。
我很快就睡着了。
難得沒有再做噩夢。
夢裏陽光燦爛,祖母牽着年幼的我,帶我去踏青。
祖父一把將我抱上馬,放聲大笑。
「我的孫女,要在馬背上學會走路!」
他的手掌渾厚有力,握過染血長刀,也爲我托起過一整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我忍不住握得緊一些,再緊一些。
這樣他就不會離開。
不要離開我。
長夜裏,孤燈一盞。
映出牀邊獨坐的人影。
他垂眸看着被緊緊握住的手,眸中是一片濃重墨色。

-19-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我恍然發覺,侍女說的話、廚房做的小菜,似乎與前世同一時刻沒有任何區別。
我日日卜卦求籤,卦卦都是絕境,籤籤都是下下籤。
我憂慮得寢食難安。
我向太后告假,以生病請託。
其實也並非虛言。
這段日子,我已經瘦得脫了相。
祖父祖母爲我請來各路名醫。Ṭü⁼
他們都說,貴千金的病,是心病。
心病無藥可醫。
祖母急得快落淚,問我:「若慈,你在煩心什麼?」
我只知道握着她的手。
溫熱的,脈象平穩的。
然後我才能喘息微笑:「我不煩心,有你們在,我不煩心。」
可夜裏我睡不着,仍舊去尋他們。
卻見祖母跪在佛堂裏,向菩薩哀求:
「倘若我與夫君註定要去了的,能否保佑我們若慈一生康健無憂?」
在她身後,一貫不信神佛的祖父,竟也跪了下來,再三叩首。
「我知道我這一生,殺業太多。若要應,都應在我一人身上,莫要牽連我的孫女。」
我如遭雷擊。
初雪夜,天大寒。
陽春三月裏,做了那一場徹骨寒涼之夢的人,難道不止我一人?

-20-
顧九淵已經許久沒來找我。
聽說陛下有意給他賜婚,賜的是某位異姓郡主、功臣之後,在西北之地有着極高的權勢。
人人都知道,這是一樁極好的婚事。
一旦婚事締成,顧九淵就會是太子。
而這些都與我沒關係了。
我和顧九淵的關係,從來就只是報答。
他今生如願以償,我就已經實現前世的諾言。
這一年,我十六歲。
再過三日,就是前世家變之日。
擔憂焦慮到ťûⁱ了此刻,我心靜如水。
我提筆寫字,寫一封書信,我死後自會有人送給顧九淵。
【殿下親啓。
我幼時不馴,佛前言笑,不信輪迴。
後來報應不爽,我受盡折辱,於淤泥中苦苦掙扎,難覓生機。
有人與我情深似海,當日卻十里紅妝娶新娘。
有人與我素昧平生,當日卻策馬千里來尋我。
殿下,你說你不知我爲何要幫你。
其實,我也不知道,破廟之中,那人爲何要來幫我。
我的疑問註定得不到答案,我卻不想讓你和我一樣。
殿下,菩提小築的宋若慈,並非如何純良至善。
她幫你,只是因爲你幫過她。
殿下,山河錦繡,前途風光無限。
願你安好,萬世太平。】
最後一筆寫完,火漆也封上。
我交給蘭汀姑姑,她卻問我:「你可想好了?」
我沒有回答,只是對她行一個大禮:「宮中夜長,若慈得遇姑姑照拂,是我之幸。」
她摸了摸我的臉頰,低聲說:「你與你母親,實在很像。」

-21-
最後一日。
宮中來人,祖父被召入宮中。
臨走前他深深看我一眼,卻什麼也沒說。
四個時辰過去了,他仍舊未回。
和前世一模一樣。
我求籤算卦,仍舊是死卦,仍舊是下下籤。
天要亡我。
天色變得陰沉,黑雲翻滾,滿城壓抑。
我站在佛堂裏,不跪不拜,只是想笑。
今生我重來一次,機關算盡。
軍中的小人早已被擒拿誅殺。
所謂通敵叛國的證據也被一把火燒得乾淨。
可是仍然抵不過命運的安排。
前世今生的同一天,甚至是同樣的天氣、同樣的時刻、同樣的內侍。
宣讀了同一份旨意,要祖父快快入宮,不得耽誤。
我不再掙扎,穿戴整齊,去尋祖父祖母。
指縫裏藏着毒藥、袖口裏有把匕首。
倘若我做好了能做的一切,仍舊逃不脫命運的安排,那我便要死在折辱之前,用我的性命,做一次螳臂當車的回擊。
祖母卻拉着我的手,要我換上粗布麻衣。
她將我塞進驢車裏,認真告訴我:「西南有祖宅,祖宅以北的第九棵樹,樹下埋着一匣子黃金。你去尋一個姓管的人,他是你奶孃的兒子,他會護着你,給你安穩的一生。」
我拼命搖頭:「不,我不去。」
祖母使勁推我:「若慈,你別犯傻,你一定要去。」
掙扎間,匕首從我的衣袖中掉落。
祖母愣住,彎腰撿起那把匕首,像是瞬間明白了什麼,淚如雨下。
我緊緊握着她的手,字字有聲。
「祖母,忠勇侯府滿門傲骨,孫女不願做逃兵。倘若天命不可變,我也要與它血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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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一刻,烏雲密佈。
祖父仍然未歸。
宮內來了內侍,宣讀陛下旨意。
要我和祖母入宮,否則忠勇侯府外的禁軍,即刻焚門。
內侍皮笑肉不笑:「兩位,請吧。」
我上前一步,沒有理他,一把拽出了一個小黃門——
掀了帽子、拔掉髮簪。
她一剎神態驚慌,分明是九公主!
滿座譁然。
九公主下意識要反擊,卻被我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再狠狠踏上一腳,令她動彈不得。
內侍騷動,齊齊要攔。
我家護衛一排擋在我身前,猶如鐵桶,刀槍不入。
領頭的內侍緊張地看向九公主,又冷聲問我:「宋姑娘,你這是做什麼?宮中貴人,豈是你能欺辱的?」
我更重一腳踩上她胸口,慢聲:「今日我便欺辱了。」
九公主在我腳下尖聲怒罵:「宋若慈,我會將你千刀萬剮!」
我垂下頭,與前世今生同一雙刻毒眼眸對視,終於露出了微笑。
「九公主,我等着你的千刀萬剮。」
角落一個內侍見勢不好,腳底抹油,想要出去與禁軍通氣。
祖母使了個眼色,護衛一腳將他踹翻在地,當場擒拿!
大內侍怒聲:「你們是要造反嗎!」
祖母緩緩起身,冷聲:「不正之主,造反又如何?」
我也說:「張公公,去歲冬末,俞妃身邊,我們見過一面的,你不記得了嗎?」
大內侍眸光閃爍,仍在虛張聲勢:「什麼俞妃?我奉的是陛下旨意,爾等抗旨不遵,等着天家降罪吧!」
說着,就想來拉九公主。
想跑?
做夢!
匕首從袖口滑下,落入我掌心。
我一把將九公主拉起來,匕首橫在她頸側。
「你是來看我笑話的?有沒有想過,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性命都打算不要了,那她永遠不可能成爲笑話。」
她喘息,說:「宋若慈,裴郎以爲你是神仙淑女,而你卻是個瘋女人!真該讓他來看看你的真面目!」
裴郎,又是裴郎。
前世因他折辱我還不夠,這輩子還要以同樣的名義羞辱我?
我漠然地將匕首往裏壓一寸,頃刻有血滲出來。
九公主頓時不敢再說話,雙股戰戰,恐懼發抖。
門口卻忽然傳出一陣蓋過一陣的喧譁吵鬧。
不過數息,有轟然的火光躍起,照亮了半邊天空。
祖母猛然站起。
九公主嗬嗬大笑:「宋若慈,你完了。我哥哥與母親見我久不歸,必定來尋我了。宋若慈,我會將你的肉一寸寸割下來,把你的頭顱懸在城門上讓萬人唾罵,我會——」
啪!
祖母一個耳光扇了下去。
這一巴掌用盡了力道,九公主的臉龐頃刻紅腫起來,脣角溢出一絲鮮血。
「你打我?你知不知道我哥哥即將繼承大統,我將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下的——」
啪!
又是一個耳光。
祖母活動了一下手腕,和善道:「我打的就是你這個污言穢語不知所謂的東西。」
她招招手,侍女訓練有素地把抹布塞進了九公主口中。
她披頭散髮、目眥欲裂、狀若瘋癲,被孔武有力的侍女緊緊按住,動彈不得。
門外的打鬥聲越來越響。
是禁軍和府裏的親兵在纏鬥。
遠遠地,仍能聽見有人瀕死的呼救聲。
府裏的親兵,都是跟着我祖父、伯父、爹爹一路從疆場搏殺過來的。
他們沒有爲鎮守家國而死,難道要死在宮變內鬥之中嗎?
他們的命,和我的命,哪裏有高低貴賤之分呢?
我和祖母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心中所想。
我們異口同聲:「開府門!」

-23-
親兵與護衛都極力勸阻我們。
「滿府上下,都願以性命護主。老夫人,實在不必以身涉險啊!」
「是啊老夫人,我們還可一戰,願爲君死!」
一支支火把,映出一張張熟悉堅毅的臉龐。
門外打殺聲震天,隨時都可能有同袍死去。
禁軍上萬人,親兵卻只有數百人。
螳臂當車、以卵擊石,兵家大忌。
祖母最後環視周圍一圈,字字鏗鏘:
「正是因爲你們願意以性命護我,我才更不能讓你們爲我赴死。
「忠勇侯府,從來身先士卒!」
府門霍然洞開。
門口的打殺聲一滯。
老夫人帶着她的小孫女,穿戰袍、執長劍,立於門庭。
「聽說有人要尋我,我便來了。」
血與火,將她的白髮映出橙色,而她朗朗而立,笑容鎮定。
「老身年逾古稀,不值得諸位爲我大動干戈。禁軍統領何在?帶路吧!」
四下寂靜。
有高頭大馬策來,在近處停下。
那人面容似曾相識,開口便是:「小九呢?」
是了,他是俞妃的弟弟、九公主的舅舅。
門內傳來九公主的尖厲叫聲:「舅舅!」
親兵將她五花大綁,扔出門外。
她動彈不得,只能大叫:「舅舅,他們欺負我,你要爲我做主!」
前世,我去敲登聞鼓爲祖父母申冤。
沒等到陛下的內侍,等來的卻是九公主。
她看向我的眼神,如同看一個死人。
「你就是宋若慈?」她的語氣十分嘲諷,「名滿都城的佛前火、裴郎心儀的未婚妻,也不過如此。」
而我仍在卑微請求:「求公主替我陳情,我的祖父絕無謀逆之心,請陛下明鑑。」
九公主笑得輕慢:「以你的身份,還想見陛下?你配嗎?」
她讓人把我拖下去,要我滾回我的破廟。
一路上,我要戴着鐐銬,以罪人的身份,遊街回去。
儘管我並不知道,我何罪之有。
與那時我受的折辱比起來,九公主,你受的算什麼?
然而俞將軍並不這麼想。
他看了九公主一眼,再看向我們時,面目陰沉。
「來人!把她們抓起來!」
四周親兵與護衛拼死反抗,終是抵擋不能。
九公主得意大笑:「宋若慈,我早就告訴你,改天換日之時,便是你的死期!」
她掙脫了攙扶她的人,握着簪子,走到我面前。
冰涼尖銳的簪柄在我臉上游弋。
她的眼神,猶如毒蛇。
「宋若慈,你究竟是怎麼引得裴郎對你神魂顛倒的?他竟拒絕了我,不願再見我一面。你說,你這張臉若是稀碎醜陋,裴郎還會鍾情於你嗎?」
我笑了笑:「你不會贏的。」
她一愣:「你說什麼?」
大火焚燒了半座城池,火光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晝。
今宵赴死,比從前要暖和很多。
此處甚好。
我重複一遍:「你不會贏的。」
齒間嵌着一枚毒藥,是我今晚最後的依仗。
我說過,哪怕我死,也要死在命運安排之前。
「好好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在裝模作樣,那我就讓你看看誰會贏!我要劃爛你的臉,把你曝屍荒野,讓全天下人都看看什麼佛前火,也不過是凡胎俗骨!」
九公主突然被我激怒,掐住我的下巴,高高劃下簪子——
咻!
有箭破空而來。
打碎了那枚簪子。

-24-
我猝然睜眼望去。
道路盡頭,馬蹄聲起,無數兵馬湧來。
最前方,顧九淵單騎迎陣。
火焰紅光照在他身上,卻照不亮他冰冷的殺意。
我看見他搭弓,我看見他拉弦。
我看見那貫穿九公主頭顱的飛矢,箭尾白羽猶自顫動。
一簇血飛濺到我的臉頰,九公主的屍身沉重地倒在了我的腳下。
打殺聲又起。
將軍如入無人之境,玄靴踏血而來。
顧九淵伸手,抱起了我。
「我來遲了。」他啞聲說。
一瞬間,我分不清前世今生。
前世也曾有人將我憐惜地抱在懷裏,道一聲來遲。
而今生,這個人將我死死扣在懷裏,聲音翻湧着後怕:
「我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御花園裏,他曾做個聽壁腳的小人。
他聽到心愛的姑娘句句泣血,說她大夢一場,衆叛親離,醒後方覺空。
侯府深夜的長廊裏,他將絕望的姑娘抱在懷裏,聽她顫抖發問,問祖父母安危。
他一度疑惑不解,這姑娘出身尊貴、一生順遂,何來那麼多的悲苦?
直至數天前的夜晚,他因那姑娘的夢話,終於決定主動出擊。
他獲得鐵證,發覺四皇子的謀逆之心。
他按兵不動,實則退居幕後,要演一場戲,坐實其罪名。
那日回宮已是月上中天。
卻收到了蘭汀姑姑轉交的一封信。
「本該過幾天再給你的,但我想做個違約之人。」
那信字句溫柔誠懇,彷彿可見那姑娘的溫和笑語,卻讓他越發困惑。
她說他先幫了她。
可在他腦海裏,那日佛堂大雪,是他們初見。
他懷着疑慮夜不能寐,恍惚淺淺睡去。
夢中他仍是棲霞宮孤苦無依的五皇子,卻行動不能,只作看客。
他透過自己的眼睛,看着都城裏興亡起伏的樁樁件件,竟與那姑娘所說的「大夢一場」,處處重合。
他看見她連日高燒,仍要爲祖母尋醫問藥。
看見她被未婚夫婿避之不及,看見她頹然雨中,憔悴不堪。
又看見她破廟之中擦拭佛像,從高處跌落——
他想伸手去扶,卻動彈不得。
他看見她帷幕後彈琴,雙手鮮血淋漓。
他心痛不已,幾欲長嘯,他四處着力,想要撞開這無形的壁壘,去抱一抱自己心愛的姑娘。
可他只是個看客。
身在夢中,毫無章法。
直到最後一日,他看見裴府張燈結綵,要迎娶九公主。
夫妻二人拜過天地,便謀劃着要取那姑娘的性命。
三媒六聘不算禮,他們的新婚夜,要以無辜之人的鮮血作賀章。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與狂亂,他一遍遍拷問上天爲何如此待他的姑娘。
那姑娘是個極好極好的姑娘,她該遇到極好極好的人,過極好極好的一生。
爲何這般待她!
他是白虹貫日的英豪,他快要撕心裂肺。
他終於主宰了夢境。
他取一匹快馬,連敲數道城門,急急要向城郊破廟趕去。
初雪夜,天大寒。
他要救他的姑娘。
他只恨自己沒能生出雙翼。
「可是後來……」少年將軍忍痛低眉,Ṫûₗ竟是說不下去了。
我上前一步,輕輕抱住了他。
後來的事,我都知道。
城郊的破廟裏,我七竅流血,伏在蒲團上,對早已蒙塵的觀音像流淚。
觀音不語,悲憫看我。
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有人挾着滿身的寒氣,向我走來。
我雙目已然不能視物,徒勞望着他的方向,啞聲哀求:
「不管你是誰,求你替我收屍。來生,我必然報答你。」
他顫抖着將我抱在懷裏,一滴滾燙的淚,落在我眉心。
初雪夜,天大寒。
顧九淵趕來救我的第一面,就已經與我情深義重。
而後春秋歷遍, 佛堂大雪,我見顧九淵的第一面, 他便是我的恩人。
前世今生,有菩薩低眉,忍看紅塵。
而我與顧九淵的因緣, 如魚銜尾,陰陽相生。
一念生菩提。

-25-
後來史書工筆,寥寥幾筆,給這場禍事定了性。
四皇子九津不忠不孝,夥同母家謀逆, 率禁軍圍城, 意圖逼宮。
幸而五皇子九淵自西北請回忠勇侯舊部, 神兵天降, 拱衛皇都。
此一戰, 顧九淵得封太子。
俞妃與四皇子皆被處死,俞氏滿門處斬。
後來又查出, 裴家與死在戰亂中的九公主過從甚密,亦有謀逆之心。
念其有意無行,陛下開恩, 滿門流放。
裴殊流放的路,要經過忠勇侯府。
那天, 我與祖父母正在飲茶賞花。
門外傳來淒厲的一聲叫喊。
他說:「若慈, 無論你信不信,我當真心悅於你。」
侍女說, 裴家二郎當即就被杖罰數十下,無聲無息地被拖走了。
我沒有吭聲, 只是轉着腕上的菩提珠。
那是顧九淵送我的十六歲生辰禮。
他公務繁忙,仍要親手雕琢。
菩提過處, 明臺清淨。
他說:「若慈, 此生有我在, 你坐佛堂, 再不必有憂愁。」
今年我十六歲, 未曾死在大雪天。
祖父母也都在我身邊。
內侍帶來太后娘娘的旨意。
說忠勇侯府的宋姑娘, 於事變之中慷慨大義,情願赴死, 也要守住天家正統。至忠至孝, 堪爲太子良配,是以, 賜婚太子。
這是太后送我的十六歲生辰禮。
內侍身後,有人撥柳問花,行至我身前, 珍而重之地, 握住了我的手。
一雙漆黑的眼眸,凝住一重又一重勘不破的輪迴。
世間因果千百種,良緣一線相牽。
我們於風雪中絕望, 卻也在風雪中得到拯救。
風雪散盡,日暖花長。
觀音低眉,不問紅塵。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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