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滿門戰死的消息傳來時,夫君終於將他的小青梅接入王府,封爲側妃。
我勸他:「我母家大喪,還請您再等等。」
他一刻也等不了,就近選了個良辰吉日,將人迎了進來。
我被迫等她敬完茶,纔回家守孝。
裴元卻說:「本王大喜,不宜沾染白事。」拒絕弔唁我父兄。
我麻木地處理完喪事,以父兄的戰功上書,請聖旨賜我和離。
皇上爲難地看着我:「眼下你只有王府依靠了,何苦這般想不開?」
我鄭重叩首:「臣女心意已決,望陛下看在父兄功勞的分上,遂了臣女的心願吧。」
聖旨下到淳王府時,裴元覺得我在胡鬧。
「好好的王妃不當,本王倒是要看看你離了我,能過上什麼好日子!」
我:「嗯,你怕是看不到了。」
-1-
我是將軍府唯一的女兒,從小被父兄捧在掌心。
十五歲那年對還是皇子的裴元一見鍾情。
後來皇子奪嫡,現在的皇帝爲了拉攏父兄,讓同一陣隊的裴元娶了我。
婚後我才知道裴元有個摯愛的小青梅。
若非因我之故。
他該娶的是那位姑娘。
但父兄對我實在疼愛,所以裴元連納小青梅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裴元不僅恨我,同樣也恨我的父兄。
所以我離開王府前,他特意交代管家:「盯緊她,不許她帶走王府任何值錢的東西。」
管家頷首稱「是」。
轉頭遞上我的嫁妝單子。
「王妃別忘了這些。」
是了。
當初我大婚,十里紅妝是陛下賜的榮耀。
也是父兄傾心的愛護。
所以我讓人點了東西,一車車,又拉回了將軍府。
出門時,路過街角茶鋪。
老闆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她家的點心我從前極愛。
「咦?這攤子老闆怎麼換人了?」
我有些惋惜,以前最愛喫的桃汁糕沒了。
年輕夫人抬頭一笑。
眉眼間和那老人有幾分相像。
「三年前我娘生了場病,手腳不利索了,自那以後我便接手了這家鋪子。」
三年了。
我自嫁給裴元后,因要守着王妃的規矩,打理王府,參加宴飲交際。
不知不覺,竟然已經 三 年了。
年輕夫人還在繼續說着:「我的手藝跟阿孃沒法比,好些點心手藝到我這裏就失傳了。」
注意到攤上多了好些我沒見過的,我伸手指了指:
「這幾樣給我各來點試試吧!」
婦人眼睛一亮,麻溜地給我裝盤遞上。
「我雖做桃汁糕不如母親,但是自己新研究的這幾種,很多人都說味道不錯呢。
「連我娘都讚不絕口!」
我淺笑點頭:「破舊出新,本應如此。」
她笑得像朵花一樣,盯着我誇:「夫人說話,可真好聽。」
-2-
「看夫人通身貴氣,拉着這麼多車架,不知是往何處去?」
婦人見我好說話。
邊揉麪,邊跟我聊了起來。
「去將軍府。」
婦人手一頓。
欲言又止țū³地問我:
「夫人去將軍府做甚?可知這將軍府,已經滿門戰死了。
「可惜了那樣一家人,老將軍戎馬一生,戰功赫赫,小將軍英勇殺敵,護衛百姓,死後家裏連個香火都沒了。
「前幾日喪儀,我和夫君還遠遠地點香祭拜過呢。」
婦人越說越惋惜。
我心中酸澀,低頭胡亂地喫着糕點。
低聲哽咽:「是可惜。」
母親早逝,我從小是父兄帶大的。
他們戰死的消息驟然傳來。
我本想隨父兄而去。
可管家勸我:「如今將軍府僅剩小姐一人,您若有了閃失,那咱們將軍府,就真的斷絕血脈了。」
所以,我才咬牙撐到今日。
婦人的一番話。
可不正如管家所言。
臨走時。
婦人追着我喊:「婦人,銀子給多了,我找您錢。
「趁着時辰還早,您還是哪來的回哪去吧。」
「不用!」我回頭望着她,認真解釋,「將軍府並非滿門戰死。」
婦人一臉蒙。
不明白何意。
桐兒瞪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解釋:
「咱們夫人正是將軍小姐,將軍府血脈尚在,何談滅門!」
這下。
食客們也愣了一下。
緊跟着竊竊私語討論起來。
「將軍府小姐?不是早嫁人了嗎?」
「聽說聖旨和離了,那位,不僅沒去將軍喪禮,還趁人父兄亡故,納了一房美妾。」
「什麼美妾,是側妃。」
說話之人又啐了一口。
「要我說,這王妃和離得好,那樣的人,也太不是東西了。」
其他人趕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望着漸行漸遠的馬車,又忍不住搖頭嘆息。
「可惜了,終究只是個女子。」
其他人聞言,也跟着搖頭。
唯有老闆娘。
擀麪杖重重一甩,瞪眼看着身後的食客們。
「女子又如何?到底是將軍府的小姐,不比有些男子差!」
-3-
車輪滾滾,好在晌午前停在了將軍府門口。
雖然日頭不曬,可大家多少都有些餓了。
管家熱淚盈眶地出門迎接。
「小姐,您這是……」
他也是剛聽說。
小姐居然跟王爺和離了。
往後將軍府再無依靠,小姐該怎麼活……
「管家,讓人將這些嫁妝,全搬回庫房,再準備些喫食給大家!」
「哎!好!」
管家趕緊擦乾眼淚,讓人準備。
往日父兄雖然不在,但是府內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如今短短幾日,就顯得十分蕭條。
昔日兄長特意從南邊移栽回來的幾株果樹,紛紛枯黃了葉子,散落滿地,只剩滿目寂寥。
忙完底下的事情。
管家擔憂地過來。
猶豫許久,才苦澀地開口:
「小姐,您何苦回來?將軍雖然不在了,聖上總歸念着舊情,您的王妃之位,無人能撼動。」
他以爲我難過,是因爲裴元。
「管家可還記得,當初兄長移栽這株果樹回來時,說過什麼?」
管家順着我手指的方向,點點頭。
「少爺說小姐愛喫柑橘,他將樹種在府中,以後您年年都能喫到最新鮮的柑橘了。」
記憶似乎順着他的話回到過去。
卻也終究躲不開現實的冷酷無情。
「是啊,可這柑橘從移栽回來,卻從未結過果子。
「就像這人一樣,縱然再喜歡,不屬於你的,即便是得到了,也沒有結果,不如棄了!」
在管家的震驚中。
我讓人砍了滿園柑橘樹。
焚於父兄墳頭。
卸下釵環,褪去紅裝。
-4-
管家嚇了一大跳。
「小姐你可別犯傻……」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
「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
本朝沒有女子從軍的先例,即使我出身將門也不行。
也正是因此,皇上才放心讓我和離歸家。
他們都以爲將軍府的殊榮,保不住了。
我想着,能拖一時也好。
父兄拼死守衛的,總不能讓人輕易忘卻。
於是我默默地將府中打理妥當。
讓管家送了封書信去前線。
此後閉門謝客。
專心整理父兄手稿。
山川地勢,兵法謀略。
我朝與鄰國戰爭不斷。
父親常年駐守征戰,早已對敵方瞭如指掌。
這些在他給兄長的手稿和兵書註解中,都有提到。
我將其一一謄抄,重新整理、修改,準備將其編成書。
我想着,他們未完成的,總要有人繼續。
管家不忍見我辛苦,總是一再催促。
「小姐還是先喫點東西再寫吧?」
「不用!我喫不下。」
不僅喫不下。
當管家端着一盅濃香的雞湯進來時。
我突然吐了。
吐得膽汁都要出來了。
管家終於意識到不對,匆匆地讓人請了大夫。
一番問診。
大夫手剛撫上鬍鬚,笑容又變成愁容。
戰戰兢兢地說着結果:「小姐這是喜脈,加上身體太虛了,若不好好養胎,恐有滑胎之象。」
老管家喜極而泣:「老天有眼,保佑我將軍府,咱們家有後了!」
大夫偷偷地鬆了口氣。
展顏嬉笑。
我許久沒反應過來。
盼了三年的孩子。
如今我放棄了。
卻有喜了?
-5-
大夫走後,桐兒才擔憂地問我:「小姐剛剛爲何不讓大夫封口?」
我的孩子,畢竟也是王府血脈。
她擔心裴元會看在孩子的面上,接我回去養胎,搶走我的孩子。
和裴元的事情,別人不清楚。
桐兒自始至終看得真切。
尤其是父兄葬禮期間。
我懇求他:「我父兄好歹是爲國戰死,懇請王爺陪我同去送送父兄!」
我一個已出閣的姑娘。
有些大事還需要夫君出面處理。
可裴元毫不留情地拒絕。
昔日對我愛護有加的夫君。
那一刻眼中只剩下報復的快感。
「技不如人,談何爲國捐軀?本王堂堂王爺,被他們壓迫多年,被迫娶你就算了,他們還不允許本王納妾,一介臣子管到本王頭上,活該他們亂箭穿心而亡!」
我胸口發涼。
只能隻身回府。
在管家的操持下,尚算體面地送走了家人。
再次回到王府。
那位被他放在心上多年的曲玲瓏姑娘。
已經成了王府的側妃。
我母家新喪未過。
他和新人夜夜笙歌。
裴元對她的疼愛快要溢出來了。
兩人恨不得日日黏在一起。
那一刻。
我突然就死心了。
-6-
「他連我這個人都不在乎,又怎會在乎我的孩子?」
孩子早晚要出生。
現在瞞着,怕是會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流言。
我索性就正大光明地養起胎來。
其間,皇后派人來過幾回。
嬤嬤們義憤填膺地幫皇后傳話。
「娘娘說了,小姐懷的是王爺的孩子,若是男孩,必是王府世子,有她和皇上爲您撐腰,您不用擔心。
「若您後悔了,想回王府,只需要說一聲,皇上娘娘也會幫您的。」
桐兒幾次想上前爭辯,都被我拉住了。
她們的目的太直接。
直接得連桐兒都覺得是在欺負人了。
我淡然福身:「臣女謝皇上娘娘,不過我既已和王爺和離,那這孩兒自然隨我姓薛,也算給我薛家留後了。」
嬤嬤見勸不動我,無奈離開。
於是我又多了件事做。
每日除了謄抄兵法註解,還要好好養胎。
可這養胎似乎比我想象的難。
每日孕吐不止,又十分嗜睡,往往大半日時間都被肚子折騰,鬧得人筋疲力盡。
桐兒實在心疼,抹淚對着我的肚子勸說:
「小主子,安靜點成不成?別折騰你娘了,她已經夠苦了……」
有時候,又忍不住問我:
「小姐,外面人都說,您得先人庇佑,此胎定能生個兒子,這樣咱們將軍府就有指望了。」
我動了動手腕,她立馬接過筆,順着我的肩膀揉下來。
桐兒說,所有人都盼着我生個兒子。
告慰父兄亡靈,繼承將軍府的血脈。
其實也不是。
比如那些遠在老家的宗族。
-7-
得知父親戰死,以往逢年過節都要來府上送禮的親戚沒一人趕來。
如今知道我和離回府,反倒巴巴地上門。
帶着個十幾歲的族弟,站到我面前。
族長拿喬地開口:「你父兄雖死,但香火不能斷,族中選了個資質不錯的孩子,便過繼到你父親名下吧。」
桐兒扶着我從椅子上起來。
對着族長道謝:「多謝族長體恤,家中香火,四時八節,未敢忘卻,倒也不需要旁人提醒。」
他柺杖一杵,怒斥我:「放肆!」
「你遭王府休棄,令家族蒙羞,族中不計較此事,還讓你回家,已是寬宥,你!莫不是真想讓你這一脈絕後?」
其他族老們也疾言厲色。
紛紛怒斥我不孝。
揚言要將我逐出家門,從此無處安身。
小腹微痛。
我抬手輕輕撫上,安撫好我的孩兒。
抬起冰冷的眼眸迎上衆人。
「族長若要除名,便將我將軍府一脈盡數除去吧。
「此後族中的一應供奉,我會命人斷掉,還有這位族弟,我不管你是哪位族老家的子侄,告誡你一句,將軍府的榮耀,不是你能享得起的。」
族老們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卻並沒有被我的話威脅到。
族長板着臉怒斥我:「一介下堂婦,敢威脅族中長輩,來人,請家法!」
桐兒嚇得臉色蒼白。
立刻擋在我面前。
「不行!我家小姐已有身孕,不能動家法。」
族老厲聲呵斥:「小小丫鬟,竟敢以下犯上,她打不得,你總打得了吧!」
傻桐兒,還以爲真的爲我擋了災。
不敢反抗。
乖乖地跪下受罰。
他們則露出得逞的笑容。
此時管家也被支走。
眼睜睜地看着桐兒被按到衆人面前跪着,我又氣又急。
一時不察,竟被人大力一撞。
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撲去。
倒下之前,我看到所有人面上的激動。
唯有桐兒一臉驚恐。
「小姐!!!」
-8-
桐兒被人按着。
沒辦法掙脫。
我閉着眼睛,甚至忘記呼救。
好在落地前,一雙柔軟的手,攬住肩膀,將我慢慢地扶起。
在衆人眼中的失望褪去之前。
管家匆匆地趕回來。
紅着眼擋在我面前。
「族老們這是何意?難不成以爲將軍府沒有男丁,就想害了小姐的孩兒,等着喫絕戶嗎?!」
他極少說這麼難聽的話。
以往族老們哪次過來,他都是點頭哈腰,笑容滿面地招待。
此刻面對衆人臉上的難堪,他竟也生了怒意。
轉頭對我身旁的心影衛道謝。
又命令桐兒將我扶下去休息。
臨走之前,我回頭一望。
第一次見管家彎了十幾年的腰,挺直了。
常年在府外的守衛,被他帶着圍了祠堂。
抓人之前,他咬着牙,露出喫人的目光。
「小姐雖然求得聖旨和離,但腹中仍是得帝后承認的王府血脈,又是將軍府遺孤,此番在衆人面前險遭毒手,小人身爲府上管家,定要誓死護主,此事不查個水落石出,誰也別想走!」
剛剛還高高在上的衆人。
面上終於閃過惶恐。
族老們都看向族長。
想讓他拿個決斷。
族長本想接着仗勢欺人。
「老夫就不信了。將軍在世時,面對我這個族長,都要禮待三分。
「區區一個管家,還真敢爲難我一個族長?」
族長梗着脖子就往外衝。
侍衛得令,當即拔刀相對。
管家冷冷地開口:「兇手還未找到,若有人想要畏罪自殺,小人剛好早點跟王府皇宮回稟一聲。」
嚇得老族長重重往後一仰,險些暈倒。
那位被千挑萬選的族中子弟,見此情景,竟號啕大哭。
撲在一個族老懷裏,哭着痛罵:「我就說我不來,你們非騙我將軍府家大業大,讓我來享福過好日子,屁來的好日子!」
任他們痛哭流淚。
管家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堅毅的背影。
竟有三分像曾經的將軍。
-9-
管家將事情處理完後。
裴元突然來了。
一見面就急急地問我:
「聽說孩子出事了?」
看在他關心孩子的分上,我平靜地告訴他:「孩子沒事,大夫剛看過。」
他鬆了口氣。
又突然責怪起我來:「你也是要當孃的了,怎麼如此不小心,連個孩子都照顧不好。」
甚至都沒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以爲他是在意孩子。
只淡漠垂首,輕聲提醒他:
「你出來這麼久,側妃怕是要着急了。
「還不都怪你,要不是皇兄下令讓我來看看孩子的情況,我怎麼會和愛妃分開這麼久。
「還有!以後王府的世子,只會是本王和玲瓏的孩子,你莫要白日做夢,仗着父兄的功勞爭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說完急急地離開。
原來,他也不是來關心孩子的。
桐兒氣得不行,想安慰我,卻不知如何開口。
急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我默默地喝完藥,吩咐她:「族中的事該斷就斷了吧,讓管家儘快處理好,以後將軍府的榮辱,與他人無關。」
既不能錦上添花。
又不能雪中送炭。
不如忍一時罵名,斷了這層關係。
省些錢。
也能給學堂的孩子們多添些筆墨。
給武場的孩子們多買些鞋襪。
這些雖然一向是管家處理。
但到底也是父親的心血,是他生前看重的事情。
剛臥牀幾天,我又撐着起身。
如今身子還算輕鬆,得趕緊寫完初稿,好送去校正。
如今秋風初起,帶着些許涼爽,倒也十分舒服。
只是桐兒剛備好筆墨,管家就匆匆而來。
一向進退有度的老人,此刻卻難得失態。
邊跑邊喊:「出大事了,王爺出事——」
話音未落。
宮裏、王府的人已然上門。
整整齊齊六個嬤嬤,二十個宮婢。
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10-
爲首的嬤嬤帶着衆人彎腰行禮後。
一臉莊重地開口:
「皇上口諭,命我等來爲王妃安胎!
「府上沒有王妃,只有和離的將軍府小姐薛梓心。」
我皺眉反駁。
爲首的嬤嬤又恭敬地行了一禮。
卻沒有半分退讓。
「皇上說是王妃,那就是王妃!」
嬤嬤說完,直接將桐兒擠開,親自扶着我。
「王妃有孕在身,不宜辛勞,還是回去歇着吧!」
這態度哪是伺候?
分明是看管。
「放肆!
「本小姐得皇上聖旨和離,你們膽敢假傳聖喻,是想挾持本小姐嗎?」
我直接搬出聖旨。
心影衛得令,一個閃身出現。
森冷的劍身,斜在嬤嬤脖子上。
其餘衆人面面相覷。
這才驚恐着,跪下求饒。
「小姐饒命,我們真是皇上派來的,都是宮中之人。」
管家趁機朝我使了個眼色。
來ẗṻ⁶到偏廳,他言簡意賅。
「王爺墜馬,傷了下身,據說對子息有影響……」
說直白些,就是不能人道了。
我頓時心下微緊。
皇上此時派了這麼多人,明顯地是打我孩子的主意。
又礙於悠悠衆口,纔想將我暗中困在將軍府。
待我產下兒子,便直接奪走了。
到時候陛下賜名,加封世子。
我這個已經和離的母親,就什麼都不是了!
越想越心驚。
一個皇上。
一個王爺。
我該如何應對?
「小姐別慌,你先好好養胎,其餘的事,先交給我。」
管家不忍我再着急,溫聲相勸。
我這纔想起,他當年也曾給我爹當過幾年軍師。
整理父親的手稿,他還給我提了不少珍貴的意見。
於是心下稍稍安定,朝他感激點頭。
「好。」
桐兒探頭往外看着,心裏跟着着急。
「那些宮裏的人該怎麼處理?」
我心中一堵。
自然不會供着她們。
「既然是來照顧我生產的,那就是下人嬤嬤,不必過於優待。」
-11-
二十幾個人往府中一住。
原先府中的下人都閒了下來。
我故意吩咐的。
不給她們多找點事做。
她們就要給我生事了。
就像爲首的代嬤嬤。
天天在我耳邊唸叨。
「小夫妻哪有不吵架的,這孩子以後還得靠着他父王,才能高人一等。」
唸經一樣地說了大半個月,裴元又來了。
這次沒有之前的煩躁了。
眼神也柔和了不少。
耐着性子坐在榻邊,手不由自主地就要撫上我的肚子。
嚇了我一跳。
「王爺這是作何?」
我大聲驚叫。
嚇得他手又縮了回去。
神態有些不自然,更多的是倨傲。
「本王摸摸我的小世子,怎麼了?」
我冷眉一掃,氣得微微發顫。
「什麼世子,這是我薛家的孩子!」
連喚好幾遍桐Ţû₋兒。
她才急急地跑來。
衣衫凌亂,髮髻微松。
倔強地用身子擋在我和裴元之間。
不客氣地趕人。
「小姐乏了要休息,王爺還是改日再來吧!」
代嬤嬤緊隨其後,穩重地開口:
「依老身的經驗,這孕婦需要夫君多陪着,對胎兒才更好。」
鬢髮整齊,氣息平穩。
她看看裴元,又看看我。
最後嗔怪地斥責桐兒:「桐兒姑娘也太不懂事了,王爺和小姐說話,咱們就別杵在這裏了。」
說着要去拉桐兒。
被桐兒一把推開。
桐兒瞪着她,咬牙切齒:「你沒聽到小姐喚我嗎?要走你自己走!」
代嬤嬤很少被人如此忤逆。
又當着我和裴元的面。
直言她不懂禮數,要帶走教訓。
抬手暗中在桐兒腰間大力地擰了幾把。
氣得我肚子一痛,倒抽一口冷氣。
連日來的委屈一起爆發:「什麼東西,敢在本小姐面前放肆!影衛,將人打出府!」
影衛出手迅速。
當着裴元的面,將所有宮婢、嬤嬤全被打出王府。
連帶着他,也被攆了出去。
府上再次大門緊閉。
管家當衆聲稱:「小姐動了胎氣,需要靜養,暫不見客!」
也不管外面的百姓如何議論。
-12-
隨即府上又遞了請罪的摺子。
宮裏也沒再追究了。
沒人管着,我快速將整理工作收尾,交給管家。
快馬送往南邊。
做完這些。
管家面上帶着爲難的神色告訴我:「這段時間所有鋪子被惡意打壓,生意受到影響,府中賬面銀錢也不足以支撐本月開支。」
「惡意打壓?」
他一Ṱůₒ個眼神,我頓時明白了。
在京中能打壓薛家生意的,怕沒有別人了。
他們想把我逼上絕路。
再以救世主的名義垂憐、拯救我。
從而理所應當地奪走我的孩子。
或者再賞我個王妃的虛名。
成爲人人稱頌的仁義之輩。
可從父兄在時,薛家的銀錢,大部分都用在了軍中遺孤、老人身上。
是萬萬省不了的。
眼下已是初秋,正是添衣加被的時候。
還有先生們的束脩,學堂的喫喝開支。
不得已,我只能讓桐兒拿出庫房鑰匙。
「先從我嫁妝中用着,生意上的事,我會解決。」
管家雖然不願,卻也無奈。
接過鑰匙,長長地嘆氣。
只是坐喫山空,終是不成。
在京中,即便是尋常百姓,也會看人臉色。
眼下將軍府榮光雖在。
卻沒有了實實在在的倚仗。
「從底下選些善商賈之術的人才,不問出身,忠心可靠既成。」
我隱隱地有個想法。
薛氏靠我父親一刀一槍地打下來。
所有生意田產都是先皇和現在的皇帝賞賜。
此前雖然生意尚可。
卻也只是剛好維持。
掌櫃、小廝都是圓滑之人。
可真正有生意頭腦的,卻沒有幾個。
這也是管家留在京都的原因之一。
只是他終究也不諳此道。
或許纔可以修書向外祖家求助。
只是相隔甚遠,久無往來。
也不知如今是哪位舅舅當家。
-13-
我正思索如何落筆去信。
桐兒匆匆來報:裴元邀約。
「不去——
「行!約他去酩華樓。」
裴元手段下作。
我本不想見他。
但是轉念一想,見見也行。
薄酒小菜,相對而坐。
卻是物是人非。
從前俊逸風流的王爺。
此刻眉宇間卻有些掩藏不住的小人得意。
見到我時,理所當然覺得我是來認輸的。
「薛梓心,本王說了,孩子跟我,以後就是王府世子,我和玲瓏會善待他的。」
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篤定我身後無人。
爭不過他。
我平靜而堅定地告訴他:「我的孩子,不會認他人爲母。
「而且,你如此逼迫,若我和孩子出事,你當真不會後悔嗎?」
我的孩子,不僅是將軍府唯一的後人。
也是他唯一的子嗣。
裴元氣得拍桌暴起:
「你瘋了!敢拿本王的世子威脅我!
「世子若有意外,你將軍府滿門都不夠賠!」
桌上的芙蓉蝦被震得摔落。
瓷片夾雜着蝦撒了一地,油漬弄髒了我的裙襬。
裴元恍若未覺,依舊怒瞪着我。
我突然記起。
當初兄長說我愛喫府中的芙蓉蝦。
於是京中所有薛氏名下的酒樓客棧,都特意跟府上的廚師學了這道菜。
新婚那段時間,裴元經常帶我來喫。
次次必點。
後來,父兄離京出征。
他待我突然冷淡。
那時我還一直以爲自己做錯了什麼,惹惱了他。
如今越清醒。
越覺得往事諷刺。
恍惚間,我收回視線。
低頭看着肚子,扯出個冷笑:
「王爺忘了?將軍府滿門,只剩我們母子倆了。」
-14-
裴元突然啞然。
盯着我的肚子,喉結滾動幾下。
仍舊勢在必得:
「罷了,本王懶得和你廢話,總歸這事也由不得你同不同意!」
他拂袖而去時。
撞到門口的小二。
一盆嬌嫩的菊花應聲墜地。
花瓣上濺落泥土。
小二忙着道歉。
裴元踹了他一腳,直直地離去。
他又忐忑地道歉。
「小姐恕罪,小人這就重新取一盆擺上。」
一瞬間失神,望着地上跌入泥裏的花,我喉嚨有些發緊。
「這花……」
記得我原先每次來,包間都會擺上我愛的大簇粉菊。
我一直以爲這是裴元特意準備的。
小二趕緊回話:
「花是掌櫃一早叮囑,說東家早有交代,但凡小姐過來,房內要提前擺好此花,只是小人忙忘了,剛剛纔想起來。」
東家吩咐?
所以,連裴元最早的那些溫情,都是我自欺欺人?
所有我以爲的偏愛。
原來都來自一手將我養大的兄長。
我突然想哭。
桐兒匆匆趕回來時。
我正捂着臉,泣不成聲。
她手裏拿着酒樓的賬冊,又慌張地掏出帕子。
想安慰我兩句。
一開口,自己也哽咽了。
只能伸手輕輕地拍在我背上。
哭夠了,我問她:
「桐兒,我真的能保住將軍府的榮光嗎?」
桐兒哽咽着安慰我:「能的,一定能的,連謝將軍都稱讚小姐,所行義舉ţù⁹,功在千秋,只是世人現在都不知道而已。」
我抱着她,擦乾眼淚。
這才起身回府。
回去路上,又遇到糕點鋪。
老闆娘笑呵呵地攔住我,包了一袋桃汁糕。
「我記得上次小姐想喫桃汁糕,這是我做的,您嚐嚐。」
我有些意外。
「你不是不會做嗎?」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從前覺得太複雜耗神,加上桃汁不常有,故而學了幾次便作罷。後來想想,若是日後孃親走了,桃汁糕徹底失傳,還有幾人會記得她?我又少了個懷念她的東西,所以咬咬牙,也就學會了。」
說到最後,有些傷感。
我又被她勾起傷心,忍不住替她擔憂。
「令堂身體可還好?」
她搖搖頭。
「不大好了,人嘛,年紀大了,身體總是一日不如一日。」
說着還抽空給幾個客人打包了糕點。
倒是灑脫。
只是我讓桐兒付錢時,她卻怎麼也不肯收。
-15-
隨着月份漸大,京城進入隆冬。
我的《南越實記》細節也差不多敲定。
聽說前幾日裴元請旨,想晉側妃曲玲瓏爲王妃。
被皇帝怒斥一番。
桐兒跟說的時候,義憤填膺。
「這時候請旨封王妃,那個曲氏算盤打得可真響,就等着名正言順霸佔咱們小公子呢!」
我翻着桐兒繡的紅肚兜、小被子,越看越歡喜。
忙的這些時日,孩子的小物件都是她在準備。
但桐兒此時似乎很是擔憂。
「小姐!您怎麼一點都不擔心,王府的人日日在府外盯着,就等着您生產呢!」
越接近臨產,不僅是王府。
宮裏也隔三岔五地派人前來問候。
剛開始我還應付幾波。
如今這些都是管家打發。
我將衣被收攏,安慰她:「此事我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而且,也早做了打算。
「話雖如此,奴婢就是替小姐氣不過。」
桐兒嘴上氣呼呼,手上還是小心地扶我去遛彎。
剛出門,管家迎面走來,一臉喜氣。
「小姐你猜,誰回來了?」
「誰?」我也好奇起來,能讓管家這麼高興的人,究竟是誰呢?
「許茂林許副將!」
管家興高采烈地說出一個人名。
我卻有些陌生。
「可是兒時在府上待過的小哥哥?」
「正是!謝將軍說年關需要述職,派了許副將回京,還有《南越實記》,催着您早些刊印呢。」
有他這話,我放心多了。
當年爹爹帶了不少戰友遺孤回府小住過。
謝將軍肯派他回來,定然是信得過他。
我本以爲只是幫忙。
可當天下午,許副將的兵馬就圍住了將軍府。
在門口痛呼:「幼時蒙將軍大恩,未曾得報,便陰陽兩隔。
「如今聽說恩人之女待產,時有宵小滋擾,本副將今日便在此守候,宵小鼠輩自行退散,否則便給我祭刀!」
他連門都沒入。
持着大刀就坐在了門口。
一時間,再次把將軍府推上風口浪尖。
-16-
百姓們又想起了已故薛將軍的功勞義舉。
不少人又開始議論:「聽說城郊之外有所學堂,薛將軍在世時就一直請先生,爲那些將士遺孤授課。」
「不止呢,還有那些從武的,也有人教授他們武功兵法,聽說這許副將就是當年薛將軍從戰場上帶回來的,還有好些在軍中任要職尚未回來。」
「真的嗎?那前些日子王府天天找茬,就等着奪走小世子,現在不是要泡湯了?」
「不好說,畢竟是Ṱṻₚ王府血脈,還真不好說。」
議論歸議論。
很多人仍舊抱着看熱鬧的心態。
最先破防的人是裴元。
他帶着王府親衛和許副將對峙時。
我一時着急,肚子一痛,羊水破了。
桐兒嚇得趕緊呼救。
府中早已備好產婆和大夫。
突然之間,都開始忙慌起來。
我被安置在牀上,聽着產婆的指揮,痛得冷汗直流。
每一次用力,下體彷彿撕裂般疼痛。
痛得我好幾次都想去死。
桐兒在旁邊一直握着我的手。
不停打氣。
勸我堅持。
一次次,我感覺自己快要痛死時。
想想父兄。
又奇蹟般地堅持下來了。
通了整整一夜。
天籠明時,終於傳來一聲啼哭。
我死死地抓住桐兒的手。
盯着孩子。
桐兒剛要上前。
產婆略帶失望地開口:「是個女孩。」
-17-
一時間宮內宮外。
大街小巷傳遍消息。
「薛小姐生了個女孩,王府和將軍府都要絕後了!」
裴元徹底崩潰離開。
一路上都在喃喃自語:「怎麼會是女兒?怎麼會是女兒……」
許副將見他離開。
回頭望了一眼曾庇護過自己的府邸。
略帶失望地撤走兵馬。
宮裏皇上再三確認:「我們的人現場親眼看到,薛梓心產下的是女兒?」
來人確定地點頭。
他這才認命。
「算了,只能日後再從宗室給皇弟過繼一個子嗣了。」
他內心還是有些自責。
若不是當年自己要拉攏將軍府。
皇弟早就娶了心愛的女子。
也許早就兒女成羣。
更不見得會遭此無妄之災。
一時間,對裴元的愧意又多了幾分。
曲玲瓏得知薛氏產女,悲喜交加。
悲的是蒼天不公,讓他家王爺絕後。
喜的是薛氏產女,王妃之位就徹底與她無緣了。
偌大的薛府,連平日的熱鬧都沒了。
管家站在門口,心疼地望着屋內虛弱的母女。
只有桐兒。
盡心守着小小姐。
一刻也不敢放鬆。
直到牀上的人悠悠地醒來。
桐兒第一時間發現,抱着孩子守在牀邊。
佈滿血絲的眼睛露出驚喜之色。
「小姐,您醒了!」
她又遞過孩子,欣喜給我看。
「小姐你看,是個小小姐,大夫說很健康。」
小小軟軟的孩子,皺巴巴的。
看得我心裏一軟。
眼淚突然就繃不住了。
桐兒驚呼一聲。
立馬將孩子放在我旁邊。
「坐月子可不能流淚,小姐該高興。」
她慌亂地給我擦着眼淚。
「傻桐兒,那你哭什麼?」
-18-
「我、我是替小姐高興!」
桐兒這才鬆了口氣,整個人如同經歷一場極限運動,疲憊不堪。
看着孩子的眼神。
卻和我一樣滿足。
「小姐,你說小小姐要叫什麼名字呢?」
「薛長樂。」
我不假思索。
名字我早取好了。
男孩叫「常樂」,女孩叫「長樂」。
桐兒笑盈盈地看着孩子。
「真好,我們小小姐有名字了,是咱們薛家的小小姐呢。」
大概是初爲人母。
看到這樣的場景,我眼眶一熱:
「桐兒,你給長樂取個乳名吧!」
桐兒一愣。
趕忙連連擺手:「這不合規矩,ṱŭ̀⁽奴婢一個下人……」
「我說可以就可以。」
從我產後體虛昏迷,桐兒到現在都沒閤眼。
即便人人都嫌棄我生的是女兒。
可桐兒還是一直抱着,盯着她餵奶。
生怕她被人搶走。
孩子的乳名由她來取,沒什麼不合適的。
桐兒又推脫幾次,才小心翼翼地說出一個名字:
「松兒,可以嗎?」
我問:「哪個松?」
桐兒認真地看着孩子,微笑着回我:「松柏的松。
「奴婢識字不多,卻常聽詩人才子讚揚,松柏之堅韌不拔,生命頑強,奴婢希望小小姐也能如此,更能逢松化吉!」
我也笑了,沒有糾正她。
認認真真地點頭:「松兒好,就叫松兒!」
-19-
一個月後,薛家小女滿月宴。
府上沒有設宴。
只在城門口施粥一個月。
只有宮裏、許副將家和幾位武將家差人送來賀禮。
百姓們喫着粥,也忍不住惋惜幾句。
似乎整個京城,無人爲這位新生的小姑娘高興。
晌午時分,更是有一幫學子直接堵在門口。
領頭的先生直言:
「大家就是想問問大小姐,如今府上沒了主事的人,咱們這學堂還能維持下去嗎?」
讀書人清高。
可他們都是過過苦日子的,刻苦讀書。
比起清高,更擔心接下來的書讀不下去。
所以任憑管家如何勸說,他們都不肯離開。
只能報給我決斷。
消息傳來時,桐兒剛剪下松兒的一縷胎髮。
丫鬟們圍着忙得樂呵呵的。
冷不丁,以爲發生了什麼大事。
都擔憂地看向我。
我起身安撫:「無事,你們繼續,我去去便回。」
到了前院,烏泱泱百十來人。
我這才知道家中的學堂竟然供了這麼多學子。
難怪銀錢消耗巨大。
領頭先生見我,先行了一禮。
又問:「府上千金滿月,我等本不應打擾,但事關前程,想問問小姐,學堂……還能辦下去嗎?」
其實他更想問的是:薛家,還能撐下去嗎?
「能!」
我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堅定地告訴他們。
「只要我還在,薛家就在,學堂、武場,就會繼續下去,父兄曾做過的,我一定會努力堅持下去。」
一黑衣男子不信,當着衆人質問:
「可您畢竟是女子,膝下也只有一位小小姐,現如今薛家無男丁,您做出那等事,族人也不會再幫襯,薛家到底還能維持幾時?」
地上的寒意穿透厚厚的鞋底,順着雙足爬上四肢百骸。
所有人都在等我回答。
-20-
其實,我大可以不管他們。
但一想到他們的父兄先輩,都曾追隨父兄上過戰場。
我只能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又一半大少年站出來,朗聲解釋:
「小姐莫怪,讀書艱苦,大家只是怕寒窗十載,功虧一簣。」
我卻再也忍不住!
「好一句寒窗十年,功虧一簣!
「難道你們苦讀十年的詩書,會隨着薛家的昌盛興旺而輪轉消失不成?
「自古有能者絕不抱怨環境,衆位倒好,這是科舉都沒參加,就給自己找好失敗的理由了嗎?」
一陣寒風颳起。
我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有種如墜冰窟的寒冷。
衆人被我說得心虛低頭。
卻依舊有不服者,強行辯解。
「小姐莫惱,實在是薛將軍曾說過,我等科舉之後,便與薛家再無瓜葛,我等不知,薛家是早有意不再支持學堂,還是有別的打算?
「你既不知,那我便告訴你,薛家學堂以後不會再接納你。」
我父親明明說的是凡有人科舉入仕,不再需要學堂支持,便與薛家再無瓜葛,是爲了避結黨營私之嫌。
到他嘴裏,就成了薛家翻臉不認人一樣。
這種人,即使高中,也只會給薛家抹黑。
那人一聽,當即臉色大變。
「小姐一句話,就斷了學生前程,未免太過專橫!」
我懶得廢話,直接將人拉下去。
對着先生再說一遍:「有我在,薛家每月該給學堂多少,便是多少,若有人嫌棄、擔憂,想早早離去的,我也不會挽留!」
衆人一震。
這才齊齊行禮,道一句:「謝過小姐。」
臨走之前。
管家又給每人準備了兩個熱乎乎的紅雞蛋。
-21-
我拖着凍得瑟瑟發抖的身子回屋。
桐兒早已燒好了暖烘烘的炭爐。
一碗燙嘴的紅糖姜水下肚,我這才感到一絲暖意。
倒是她心疼得不行。
「這幫學子真是不識好歹,這麼多人爲難您一個剛出月子的婦人做甚?他們若有能耐,自己出去賺錢讀書就是!」
我心裏瞬間舒服了些。
笑着贊同:「就是!得虧管家足智多謀,不然你家小姐我震得要凍成冰塊了。」
若非管家特意安排了個殺雞儆猴的「雞」,他們哪兒那麼容易偃旗息鼓。
到了百日宴時。
除了城門口依舊出現的薛家施粥鋪。
無人還記得三個月前。
薛府添女的消息。
只在傍晚時候,消失許久的裴元突然上門。
手上拿這個紅木錦盒。
整個人滄桑了許多,見到我,也往日的趾高氣揚了。
伸手將盒子遞過來後。
小聲問我:「孩子,我能見見嗎?」
我心裏一緊,告訴他:「是個女兒,姓薛。」
這次他沒有露出嫌棄。
眼神懇切地盯着我:「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她。」
到底是孩子的父親。
我一時心軟。
喊桐兒將孩子抱來。
松兒正睡着,小臉恬靜,尚不知父親來看她了。
裴元面上露出一絲柔軟的笑意。
伸手正要摸摸孩子的小臉。
桐兒本就防備着他,嚇得抱着孩子退了一大步,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不是說只看看嗎?」
裴元倉皇地收回手。
再次看向我:「對不起,我能抱抱她嗎?」
「松兒太小,不習慣被生人抱。」
況且,他堂堂王爺,怎麼會抱孩子?
裴元有些失望。
又愣愣地問我:「她叫松兒?爲何是男孩的名字?」
這下,桐兒也忍不住了,壓低聲音拿話刺他:
「王爺莫要做不切實際的夢了,這是我們薛家的小小姐,名喚薛長樂,可不是什麼男孩、什麼世子,再說,您府上不是已有世子了嗎?」
裴元被她刺得臉一白。
緊張地看向孩子,像是怕被她聽到。
可松兒依舊睡得安穩。
-22-
前幾日皇上已經從宗族爲裴元挑了個兒子,不滿半歲,由側妃養着。
側妃和他都沒養過孩子。
即便有嬤嬤和乳母照顧着。
每日依舊哭鬧不止,令他們煩悶。
可就在早上。
他突然心血來潮,抱了抱剛喂完奶,瞪着大眼睛的孩子,心一下就軟了。
忽然就想到。
他還從未這樣抱過自己的女兒。
她是不是也這樣柔軟?
大概是父愛被突然喚醒。
於是他親自挑選了個禮物,直奔薛府。
到了府裏才知道。
原來今日,是他女兒的百日禮。
可薛府卻滿目冷清。
於是此時,他鼓起勇氣,再次看向已經和離的妻子:「看在孩子的面上,你若想做回王妃,我可以……」
「我不想!」
一時沒控制住聲音,吵醒了熟睡的松兒。
她「哇」地大哭起來。
我趕緊接過她哄着。
冷聲下了逐客令。
裴元似乎被孩子的嘹亮的哭聲驚到。
愣了幾秒,落荒而逃。
等他走遠。
桐兒才拍着胸口:「嚇我一跳,我還以爲他是來搶小小姐的。」
我懸着的心。
也終於落地。
-23-
百日禮後,管家安排我去了京郊的衍院。
一來遠離喧譁,適合放鬆心情。
二來管家說,大家聽聞我生了孩子,都很高興。
只是平日沒機會進城,一個個都翹首以盼呢。
「既然是喜事,多準備些喜餅糕點,還有乾果,給孩子們也開心開心。」
桐兒開心地打點一切。
等到了衍院。
門口老早等了不少人。
大大的院子門口站着的。
都是些女眷女童。
小半年沒見,大家依舊熱情。
見馬車靠近,紛紛圍了上來。
一個個喜氣洋洋,又小心壓着聲音,像是怕吵到孩子。
見到松兒,主事隨手塞了個紅封。
我正要拒絕,她又笑着解釋:「小姐可不能拒絕,這是給小小姐添的福氣。」
她這麼一說。
桐兒麻利地收下。
又將喜餅乾果分了出去。
孩子們熱熱鬧鬧地喫了起來,說着吉祥祝福的話。
婦人們拿出自己繡的小布偶、小玩具。
好不熱鬧。
主事將我引至偏廳,順便將進來的情況報與我聽。
衍院裏也都是些無力謀生的戰場遺孤或遺孀。
婦人們來這裏學些手藝,或做些繡品。
由主事送去城內薛家的鋪子售賣,以此謀生。
開支不足時,府上會有補貼。
多了就給她們自己攢着。
想去鋪子裏做工的,也會有主事安排。
女孩們則學些刺繡、識字看賬的本事。
於日後嫁人,也有益處。
這世道對女子的要求太多。
能給予她們的卻很少。
爹常說:「人有方向,事有希望。」
她們在此,便多了份活下去的希望。
-24-
桐兒看着襁褓中的松兒:「小小姐來到這後,睡得都少了。」
大大的眼睛,好奇地轉來轉去。
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
看到誰,小姑娘就樂呵呵地招手逗她。
桐兒也忍不住跟着開心。
到了晚上。
喫着新鮮的鄉間小菜。
聽着大家熱熱鬧鬧地聊天,日子好像又回到從前。
那時候父兄出征。
我無聊煩悶時。
管家就會送我來衍院小住幾日。
他說:「衍院每個人,都是咱們的家人。」
說完又自覺失言,訕訕地笑着說:「瞧我這張嘴,小姐莫怪,咱們都是薛家的下人,早把自己當成薛家人了。」
那時候我只想着玩,哪會在意這些。
在衍院住了 兩日,府中來信,說是南越捷報,晚間有聖旨到府上。
匆匆地趕回府上,又沐浴更衣。
宮裏的人剛好入府。
公公堆着一臉笑意。
將宣完的聖旨遞到我手上時,樂呵呵地道喜。
「恭喜武德縣主,當真是虎父無犬女!」
管家已經都告訴我了。
謝將軍向皇上推薦了我的《南越實記》,且大爲稱讚。
稱此次將士們大勝,也是受益於此書。
皇上論功行賞時,又想到父兄的功勞,這才破例封我爲縣主。
聽說他原本打算封松兒爲郡主的。
幾位老將軍殿上進言:「此書是薛家父女的功勞,封賞一個奶娃娃做什麼?」
皇上這才轉而封我爲縣主。
我自然知道他們是在幫我。
謙遜地回公公:
「哪裏?都是父親的功勞,小女只是整理一番。」
又將一袋銀子奉上。
公公樂呵呵地道了聲謝,放下所有的賞賜離開。
有了縣主的名頭。
京中大小宴會的帖子,又重新遞到了府上。
連帶着各個鋪子的生意都好了許多。
當然,也少不了從外祖家學習回來的幾位年輕掌櫃的功勞。
原先生意不怎麼景氣的鋪子,也都被盤活。
沒幾年工夫。
京中第一家以衍院名義開的繡閣開業。
已經卸甲歸來的謝將軍,攜夫人親自來賀喜。
如今南越邊境是許將軍坐鎮。
那天,謝夫人拉着我的手,非要給我介紹夫婿。
被謝將軍攔下。
「要我說啊,這滿京城就沒有配得上薛家丫頭的,老薛生了個好女兒!」
說着還衝我偷偷眨眼。
我知道謝夫人是好意,倒也沒惱。
這些日子上門說媒的人不少。
有人說好話,就有人說惡語。
我統統不作理睬。
一心只想打理好家裏的事情,照顧好我的松兒。
剛在門口婉拒一個上門的媒婆。
一個小小的身影就衝了出來。
邊跑邊大喊:「孃親——」
桐兒緊張地在後面追着。
不住地提醒她:「小小姐慢點,當心摔了。」
松兒的小短腿卻邁得出奇快。
她硬是沒追上。
最後炮彈一樣衝進我懷裏,要不是心影衛扶着。
娘倆定是要在門口摔個四腳朝天。
松兒看到心影衛,也很開心:「影衛姨姨出來了,是要跟松兒捉迷藏嗎?」
影衛無奈。
「是松兒跑得太快了,我要不出來,你孃親就要受傷了。」
松兒嚇了一跳。
「啊?孃親,松兒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摸摸她的腦袋,我笑着說沒關係。
「但是松兒以後不可以跑這麼快了,萬一摔倒受傷,孃親要心疼的。」
松兒用力地點點頭。
又撲進桐兒懷中。
-25-
心影衛沒有隱去身形,和我並排回到院子。
我忍不住勸她:「兄長已逝,這幾年家裏也緩過來了,你可有考慮自己的未來?」
這些年,我沒少問過她這個問題。
她原名葉英。
是兄長自戰場上救下來的女子,原本打算送她去衍院。
但她一身的好功夫,不願學女工刺繡。
兄長無處安置她,又急着奔赴戰場。
只好先讓她跟着我。
走之前反覆交代:「她一介孤女身世可憐,你莫要欺負人家。」
我還笑他囉嗦。
「你若是不放心,將人帶走便是!」
兄長又好聲哄我:「好妹妹,你幫兄長先照顧段時間,等兄長回來,給你帶好東西。」
可葉英太執拗了。
她說:「你兄長救了我,我該還他恩情, 保護ŧůₜ你,就是在報恩。」
一開始,自己在府裏做起了護衛。
後來我入了王府, 她又化身影衛。
邊照顧我,邊等兄長回來。
後來父兄戰死, 裴元幾次跟我翻臉。
也都是她護着我。
這才求來和離聖旨。
這麼多年過去了,什麼恩啊義呀, 早就忘了誰欠誰的了。
只剩下家人之情了。
葉英逗弄着松兒。
依舊是和從前一樣的答案。
「從他救下我開始, 我的未來便只在這薛府之中。」
她還是那樣執拗。
-26-
又過幾年, 松兒漸漸大了。
桐兒也嫁了人, 生了孩子。
成了府上新的管家婆。
天天管着我和葉英。
無事時候, 我喜歡讓她帶着我,爬到屋頂上, 一覽京城繁華。
可桐兒總說危險。
「誰家小老太太天天組團爬屋頂?」
桐兒總說我們是小老太太。
其實哪有老?
不過是年年素衣簡飾, 顯得罷了。
葉英卻說:「也不小了, 松兒都有兩個孩子了呢。」
是啊。
松兒都有孩子了。
前些年拐了尚書家的幼子做贅婿。
可把人爹孃給氣壞。
她卻叉着腰站在尚書府門口問李承:「我們薛家就我一根獨苗苗, 要麼入贅要麼上門,你自己選一個!」
李承選的什麼我們也不清楚。
總之最後是他坐着花轎進了薛家大門。
成了家裏的上門贅婿。
小夫妻兩個吵吵鬧鬧,卻也甜甜蜜蜜。
葉英剛帶着我從屋頂飛下來。
松兒就挽着夫君甜甜蜜蜜地過來。
身後跟着兩個丸子髻的小女娃。
姐妹倆手拉手,見到我就甜甜地喊:「祖母」。
乖巧文靜的樣子, 一點也不像松兒小時候。
松兒則苦惱地跟我抱怨:「娘還說今年的生辰宴不辦了,這還有一個月,各處送的賀禮已經快擺滿庫房了。」
「不辦了不辦了, 越辦越老,你娘我還想年輕幾歲呢。」
松兒一樂:「您還想跟桑兒、榆兒一樣年輕不成?」
葉英和桐兒也跟着笑開。
我搖搖頭,抱起兩個糰子:「祖母好傷心,祖母不想當小老太太,不想過生辰。」
桑兒抱着我安慰:「祖母不難過,過生辰,可以看燈,放煙花呢。」
榆兒小眼睛一轉, 也抱着我:「祖母不喜歡, 榆兒替您過生辰可好?」
引得大家失笑。
-27-
長街外的百姓,看着薛府門口絡繹不絕的來人,和他們準備的賀禮,好奇不已。
「這是哪位老大人壽誕,這麼多官員來送禮, 不怕有人蔘他結黨營私嗎?」
街角糕點鋪的老闆娘將手上的麪糰大力地一甩。
樂呵呵地解釋:「哪是什麼老大人,是薛家的縣主過生辰哩。」
那人震驚不已:「一個縣主過生辰,竟然如此大陣仗?」
「那位可不是一般的縣主!」
一旁買糕點的客人興致勃勃地解釋:
「就說今日來的這些人, 不論文官武將, 皆是承薛家的恩情,出自薛氏學堂或薛家武場。
「這些, 都是那位縣主的功勞。」
那人愣愣地點頭,又疑惑地問:「怎能說是縣主的功勞,不該是薛家當家人的功勞嗎?
「哪有將家族功勞掛在女子身上的?」
老闆娘沒好氣地「嘖」他一句:「咱們縣主就是薛家的當家人!
「不僅是縣主, 還有縣主的女兒,女兒的女兒!」
那人傻眼。
怎麼京都,都是女承家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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