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是千秋第一秋

死後第十年,我重生到梧州一個落水漁女身上。
因爲容顏端麗,被安國公認爲義女,送入後宮。
憑藉着這張和李琰已故白月光皇后八分像的臉,我在後宮混得如魚得水,平步青雲。
沒人知道,我就是李琰那早已死去的皇后轉世。
也沒人知道,我進宮是爲了殺李琰。

-1-
許是天意弄人。
死後第三年,我重生到梧州一個漁女身上。
卻偏偏長了副同前世極爲相像的面容。
相像到,宮裏的教習嬤嬤一見到我,便怔愣在原地。
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握着我的手輕聲驚歎。
「姑娘有了這副容貌,往後富貴榮華必是少不了的。」
安國公趙甫聞言翹起嘴角,頗有幾分得意,卻問。
「比起宮裏那位貴妃,我這位義女又如何?」
教習嬤嬤忙不迭恭維:「等姑娘進了宮,還有那柳貴妃什麼事?」
「若是生個一男半女,後位也是觸手可及。」
「到時候,可得喚您一聲國丈大人了。」
趙甫權傾朝野,教習嬤嬤畏他威勢,只管撿好聽的來說,哄得他心花怒放。
我也跟着賠笑,心中卻長嘆一聲。
嘆趙甫機關算盡,卻終是一場空。
送我進宮有什麼用呢,長得再像又如何呢?
前世我和太子兩個人綁在一起,都抵不過人柳色新一根小指頭。
那會兒我纏綿病榻一連數月,近兩日更是滴米未盡,兩頰都消瘦得凹陷了下去,只餘一雙渾濁的眼睛呆愣楞望着頭頂建章宮的屋頂。
稷兒急得不行,捧着碗溫熱的米粥跪在牀前,帶着哭腔求我進食。
我餘光瞥見他手上水泡,便知道是他親手熬了來,只能強撐着身子喝了一口。
不料片刻後又咳起來,我拿手帕去捂,卻捂了滿手的血。
到最後咳的聲嘶力竭,趴在牀沿邊嘔了一陣又一陣,地上白的紅的混成一灘,惡臭熏天,狼狽不堪。
稷兒頓時慌了神,抱着我大喊。
「來人吶,傳太醫,傳太醫!」
沒有人回應他,建章宮已經是冷宮了。
他一咬牙,一跺腳,慌慌張張跑出宮去找人。
我閉上眼睛,腦海裏昏昏沉沉,依稀浮現過往歲月。
剛剛還在東宮舊邸,李琰披了件紅袍,眉如遠岫,風姿獨秀,紅着臉與我飲交杯酒。
一眨眼便到了昔日金明池旁。
李琰擋在落水的柳色新面前,對我Ťũₕ橫眉怒目。
眼前忽然一黯,耳畔傳來哐噹一聲。
是宮人落鎖封閉建章宮的聲音。
我這纔想起,李琰一早便下了旨意。
說的是,山水不相逢,此生勿復見。
……
眼前場景跑馬燈似地變換,夢裏不知過了幾個春秋,我才從這場大夢裏掙扎醒來。
再次睜開眼,建章殿依舊冷冷清清。
稷兒守在牀前,揚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是稷兒無能,請不來父皇。」
他跪在紫宸殿外磕得滿頭鮮血,李琰才同意見他一面。
聖駕浩浩蕩蕩朝建章宮趕來,卻又在半路被人攔下。
柳貴妃的宮人附在陛下身邊耳語了幾句,李琰便滿臉焦急地命人掉頭往Ŧúⁱ未央宮方向趕去。
後來才聽人說起,那日是柳貴妃在未央宮午睡,一覺醒來後淚流滿面。
據說是做了一場好大的噩夢。

-2-
眼睛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將我從過往的記憶中剝離。
趙甫的手指曖昧地在我眼眶邊流連,情人般附在我耳畔溫聲呢喃。
「真像啊…怎麼能這麼像呢?」
「最妙的,還得是這雙眼睛,簡直是…一模一樣.」
教習嬤嬤不知何時退了出去,閨房深深只餘我和趙甫兩人。
銷金獸腦香爐裏燃的是價逾千金的李主帳中香,淡紫色的香霧升騰而上,氤氳充滿了這方寸天地。
銅鏡中映出兩人有些模糊的面容,趙甫的下巴輕輕擱到我肩上,我和他的幾縷頭髮不可避免地糾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遠遠望去,倒像是一對恩愛璧人似的。
外人口中欺主亂政的佞臣安國公,如今也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生了一副金相玉質的好樣貌。
我忽然覺得他有些眼熟。
思索片刻後才恍然想起,那年章華門外長街,我是見過他的。
彼時他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身量較之如今瘦小得多,穿着件洗得發白皺巴巴的粗布衣裳,躲在花叢堆頭哀哀慼戚地哭。
我循着哭聲撥開花叢,那張被淚水糊得不成樣子的小臉便露了出來,臉頰上是兩個觸目驚心的通紅巴掌印。
瞧見我身上服飾,那孩子一抹眼淚慌慌張張爬起來,頂着滿頭落花草葉朝我恭敬行禮。
「拜見皇后娘娘…」
我自問不是個仁善之人,心底那一塊卻不可抑制地柔軟了一瞬。
我的稷兒與他年齡相仿,最大的苦惱也不過是撒嬌耍賴不肯去上書房讀書。
我伸手替他擦乾眼淚,又見他眸色殊異,詢問起他來歷。
數月前西北軍大破鮮卑一十三部,斬首十萬,所俘王侯貴族皆充入掖庭爲奴。
那孩子便是其中之一。
太陽底下無新事,宮裏也無非來來去去那幾個花樣。
一眼望去,便知那孩子是受人排擠,又遭上頭欺辱。
思索片刻,我扭頭叫人把那孩子調到我宮裏來。
那年柳色新還沒入宮,我還沒被李琰厭棄,說出的話還算有分量。
領頭太監忙不迭點頭,一溜煙跑去內務司傳旨。
那孩子自然也要跟着去,卻有些依依不捨的樣子,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眼裏溼漉漉望着我,像是要把我的模樣深深刻在心裏。
我笑着朝他擺手,示意他別耽擱了時辰,他才轉身加快腳步遠去。
……
內務司幹活極麻利,當天傍晚,他便垮了個破舊小布包有些侷促走到我跟前。
帶他進來的太監鞠躬哈腰,向我稟告事宜。
「陛下說了,他本是罪人之後,既奉了新主,原來名字便不能用了。」
「這孩子倒是個膽大的,主動請求允許跟着娘娘姓趙,以示感念娘娘恩情。」
「至於名字,內務司另擬了個吉祥名兒,喚作如意。」
我還想說些什麼,他卻一撩衣襬麻溜地跪在地上叩了個響頭。
「趙如意拜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於是我只能作罷。
趙如意就這麼入了我的建章宮。
我怕他受旁人欺凌,解下腰間鳳凰玉佩贈他爲倚仗。
又見他時常捧着卷文殊館手札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讀,便打了聲招呼把他塞進文殊館,同那些貴胄子弟一道上學讀書。
我做這些並非沒有私心。
稷兒開蒙多年,四書五經卻還是一知半解,素日裏上學堂比上刑場還艱難。
他那些個公子哥兒伴讀也沒一個成器的,只會同他勾肩搭背逗蛐蛐兒。
因此趙如意通過文殊館考試那日,我便迫不及待把他塞到了稷兒身邊當伴讀。
「以後還得指望你帶着稷兒上進了。」望着眼前兩個身量相似的如玉少年,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兒:「他若是犯懶不願讀書,你就來告訴我,我拿藤條抽他。」
稷兒聞言忍不住垂頭喪氣,趙如意抬頭目光灼灼,嘴角帶笑。
「謹遵娘娘旨意。」
我越看越滿意,又忍不住同他允諾。
「等到太子來日通過了上書房考校,我便同陛下請旨脫了你的奴籍。」
「翰林院還缺幾個編撰,文殊館也缺人手,到時候任你挑。」
我最終還是食言了。

-3-
第二年,柳色新就被送進了宮。
先是才人,然後是貴人,貴嬪,昭儀…最後無子得封貴妃。
系六宮恩寵於一身,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等待我的,便只有紅顏未老恩先斷。
再後來,我幽閉建章,纏綿病榻,形如枯槁。
再次重見天日,是被幾個宮人扯着衣裳提到紫宸殿,被迫摁着腦袋跪伏在座下。
李琰高坐上首,劈頭蓋臉扔下一件沾滿了血的袍子,嗤笑。
「這孽種文不成武不就,膽子倒是被你縱得越發大了,竟敢對着君父刀劍相向!」
我認出這是我給稷兒縫的袍子,垂在身側的手忍不住微微發抖。
旁邊侍候的太監悄聲提醒。
「今個兒早上,太子於章華門起兵,打着清君側除妖妃的名頭,威逼陛下處死柳貴妃,開建章宮禁。」
「如今,已經被禁軍拿下,押往詔獄。」
我茫然搖頭,自顧自低聲道。
「不,我不信,稷兒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
李琰積威深重,稷兒素日畏他甚於畏虎,怎麼可能有膽量對他刀劍相逼!
「肯定是有人設局陷害…」我膝行爬向李琰,不管不顧扯住他的衣袍一角低聲哀求:「請陛下明察,還太子一個公道。」
卻被冷不丁一腳踹翻在地,李琰臉上浮現濃濃不耐之色。
「好!你不信?那就讓那個孽種親口告訴你!」
隨行太監帶我去了詔獄,惡臭熏天,陰溼入骨,滿地的老鼠蟑螂蛆蟲亂爬。
稷兒倚靠在一塊剝落了牆皮的獄牆邊,滿身鮮血,朝我微笑。
有人對他用了重刑,十根手指扭曲着外翻,裸露在外的皮膚血肉模糊,找不到一塊好肉。
我小心翼翼靠近他,他眼睛一亮掙扎着起身,不知牽動了哪處傷口,臉色一白跌坐在地。
見此情狀,我忍不住掉下淚來,稷兒卻滿不在乎地笑。
「母后別怕,這傷只是看着唬人。」
「不疼的,一點都不疼的。」
不是這樣的,他是最怕疼的。
素日他驕縱頑劣,惹得我常常拿了根藤條追在後頭打。
藤條還沒捱到他身上,他便哎呀呀叫喚起來。
「救命啊,阿孃別打了,孩兒要被你打死了!」
稍微擦破了點皮,更是又哭又鬧撒潑打滾。
「不行了,不行了!痛死我了!」
「這麼重的傷,得拿十個,不二十個蛐蛐來換才能好!」
如今,卻是他渾身是血,滿臉輕鬆的笑意哄我。
不疼的,一點也不疼的。

-4-
意識回籠,瞥見鏡中人長開了的俊秀眉眼,我又是一陣恍惚。
若是稷兒有機會活下來,如今是不是也長得這般高了?
從前我常常展望未來,幻想等稷兒長大成人,該給他尋個什麼媳婦?
他和趙如意身量相仿,來日站一塊兒,又不知誰比誰高?
然而世事總不如我所料。
稷兒最終還Ťų¹是死在了詔獄,魂銷黃泉。
趙如意成了趙甫,成了李琰眼前一等大紅人,成了權勢滔天的安國公。
我從地府走了一遭,扒開塵世的泥土來到人間,兜兜轉轉又要回到李琰身邊。
命運當真是會戲弄人。
腦中思緒千迴百轉,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瞥見趙甫也在對着鏡子發呆。
面前銅鏡上映出我的身影,趙甫癡癡凝望着這張熟悉的面容,往日臉上掛着的虛假微笑蕩然無存,面色如死水般沉寂,眼中浮現出真實的痛楚。
隔着時光的長河,他在眺望一個永遠也無法觸及到的故人。
我有些承受不住這樣沉重的目光,低下頭躲避。
下一刻,又被迫抬起頭。
趙甫掐着我的下巴湊過來,灼熱的氣息撲打在我臉上。
我想躲,卻被他死死鉗制着動不了分毫。
灼熱的視線幾乎要將我融化,他臉上又重新浮現出輕佻的笑容,幾近嘆息般感慨。
「多好一張臉…我都有點捨不得把你送給李琰了。」
隨着趙甫的脣幾乎蹭上我的嘴角,我心一橫,冷冷開口。
「義父,你在透過我看誰?」
「那死去的趙皇后嗎?」
趙甫的動作猛然停下來,臉上是猝不及防被人揭穿的愕然與惶恐。

-5-
最後趙甫幾乎是落荒而逃。
臨走前,他強撐着威儀給我灌下祕藥。
「解藥在我手裏,別妄想興風作浪。」
他又塞給我一個藥瓶,吩咐我找機會灑進李琰的飲食裏。
我認得這種藥,是南疆巫師煉製的一種蠱。
那蠱以人血肉爲食,扎進人的體內便開始生根發芽,極難被拔除。
等到吸飽了血食,那蠱便開始產卵,最後生生將一副軀體侵蝕成蜂窩,折磨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我卻不準備給李琰下這種蠱。
太慢了。
見效太慢了。
那蠱潛伏期極長,至少半年後纔開始發作,近十年才能完全將李琰折磨死。
我等不到那麼久了。
只要李琰還安然坐在那位置上,我就會一遍遍夢迴當年稷兒慘死的景象。
只要李琰一天還在呼吸,我就如鯁在喉。
又過了兩天,宮裏派人接我入宮,定的是美人位分。
接引的嬤嬤是個健談的,領我去住所的路上與我攀談。
她問我是哪裏人,家中父母何在?
聽到我是梧州漁女出身,父母三年前出海死在海上風暴中,便開始安慰我。
「趙美人您別愁,苦日子就過到這兒了。」
「過了這宮門,往後便是享不盡的富貴榮華,過不完的好日子了!」
見我臉色平淡,她湊上來嘀咕。
「您別不信啊,就憑您這張臉,陛下見了一準走不動道兒。」
「誰不知道,自從先皇后去世,陛下便日日緬懷,悲傷難抑。」
她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我從她口中得知。ťṻ₎
李琰在我死後,在全國各地修建了許多佛塔,供的是以我面容塑造的金身,焚的是他親手抄寫的往生經,還在頂上供奉了許多高僧舍利爲皇后祈福。
貴胄親王以下,朝臣丞相以下,無數人爲了討好李琰,作詩哀悼已故趙皇后,或是從全國各地蒐羅到與我面容相似的少女進獻入宮。
更有甚者,有人投機取巧,舉薦什麼海外方士高人,說是能讓陛下在夢中與趙皇后相逢。其中最出風頭的便是那安國公趙甫,誰不知道他便是因爲舉薦了什麼勞什子西域法師,得了陛下的青眼,從個無名小卒一步登天。
託他的福,陛下喫了那法師進獻的丹藥便開始整日昏昏沉沉,早朝罷了好幾次,連太醫勸都不管用。
講到此處,她頗有幾分憤慨,又猛然想起我正是趙甫舉薦,訕訕止住話頭。
我聽了卻只想發笑。
咱們這位陛下一貫是會演戲的。
從前太上皇還在世時,他舉兵謀逆奪位,又將他囚禁在蓬萊殿,只許人送餿飯泔水進去。
史官記他以子囚父,罔顧人倫,大逆不道,被他反手夷了三族。
等到太上皇仙去,他又在葬禮上哭得昏死過去,數日水米未進,人都消瘦了一圈。
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個什麼感天動地的孝子。
我在世時他未曾善待,我去世後他開始緬懷。
如此惺惺作態,着實令人作嘔。
走着走着,便到了我的住所承乾殿。
承乾殿靠近紫宸殿,富麗堂皇,一直以來都是帝王寵妃住所,不知爲何分配給了我。
傍晚時分,有太監喚我前去面聖。
時隔十年,我終於再次見到李琰。

-6-
我見過十幾歲的李琰,也見過二十幾歲的李琰。
十幾歲的李琰眸若秋水,玉貌昳麗,眼中卻時常縈繞着一絲憂愁之色。
彼時他身爲太子,不受父皇所喜,又受手足攻訐,地位風雨飄搖,整日憂思不已。
時常午夜夢迴,他爲夢魘侵擾,撲到我懷裏瑟瑟發抖泣不成聲。
我只好抱着他安慰他,一次次承諾永遠陪在他身邊。
他當皇帝,我就陪他袖手看山河。
他爲庶人,我就陪他耦耕南畝荷鋤帶月。
他下詔獄,我就陪他一同赴黃泉。
如此,他才安定些許。
……
二十幾歲的李琰又換了個樣子。
彼時他已執掌大權,地位高高在上無人撼動,眼中那一抹憂愁也早已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野心和貪婪。
盛年的帝王是一頭健壯的猛虎,飢腸轆轆只待侵吞列國,又驕狂跋扈不進諫言。
李琰的目光也不再追逐着我,更多的是放到了朝臣的摺子上,暗衛的密報上,帝國的堪輿圖上,以及…新進宮的柳色新上。
……
此次此刻,我又看到了三十幾歲的李琰。
年近不惑的李琰未老先衰,兩鬢覆雪,眼中野心勃勃的光芒悄然熄滅,只剩下一灘死水般的平靜,十幾歲時的悲傷又如陰雲般重新籠罩在他身上,消散不去。
這位獨掌大權近二十年的孤家寡人不知爲何又變得惶恐不安起來,彷彿在時光的洪流中弄丟了什麼寶貴之物,在剩下的歲月裏一次次艱難尋找,卻怎麼也找不到,於是瀕臨絕望。
這份不安在他看見我時到達了頂峯。
原本作爲新晉妃嬪,第一次面聖該我三跪九叩拜見李琰。
然而當我從地上抬起頭,李琰目光觸及到我的那一霎那便從龍椅上彈跳起來,踉蹌着扶起我,雙手緊緊錮着我的手臂,止不住地顫抖。
我準備扮演位妖妃,便順勢欲要倒在他懷裏。
李琰身子卻猛地一僵,將我扶穩後幾乎逃也似地離開,腳步匆匆頭也不回,好像我是個什麼洪水猛獸慾要將他生吞活剝。
此情此景,真是從未見過。
一旁的首領太監也看傻了眼,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提着衣襬急匆匆趕上去。
角落裏的宮女交頭接耳,都說我第一天就被陛下厭棄,往後也只有進冷宮的份兒。
我也有些沮喪,思索着如何再次接觸李琰。
還沒等我想出個具體方案,當晚天黑後,內務司的太監滿面春風跨進承乾宮大門,拱手朝我賀喜。
「趙美人大喜!陛下今晚定了您侍寢,你快準備着接駕吧!」
內務司太監走後,我心跳如雷,手也不由自主地撫上頭上那根點翠簪子。
那簪子鋒銳無比,簪尾淬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7-
換上侍寢的衣裳,宮人替我描好妝容。
等到月上柳梢,掌事太監急匆匆趕來。
「趙美人,對不住。」
「陛下今晚歇在未央宮。」
十多年了,柳色新還是隻會用這種路數爭寵。
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用。
說不出是什麼心情,我卸下釵環悶悶睡去。
等到第二天醒來,卻聽見小宮女在殿外交頭接耳嘀嘀咕咕。
說是柳貴妃病了,病得很嚴重的樣子。
我不以爲然,前世她就裝作三天兩頭心口疼。
偏偏李琰就喫這套,憐惜得跟什麼似的。
等過了晌午,太醫一波波往未央宮跑。
我才驚覺,柳色新似乎是真的病了。
去未央宮拜訪,卻喫了個閉門羹。
柳色新閉門謝客,誰來都不見。
宮女們神色驚惶,拿着掃把簸箕進進出出。
我見簸箕裏滿是碎瓷片,攔住一個宮人詢問。
宮人左右張望一番,湊到我耳邊和盤托出。
昨晚柳色新不知爲何和李琰大吵一架,宮人在外面只聽得殿內噼裏啪啦震天響。
過了會兒李琰便氣沖沖拂袖離開,撇下身後女人哀哭走得頭也不回。
未央宮殿門大開,燭火搖晃照得人心惶惶。
柳色新披頭散髮跌坐在地上,面色死一般的慘白,周身都是被摔得粉碎的瓷瓶。
宮人們目目相覷,竟一時間不敢靠近。
言及此處,那宮人又是一聲嘆氣。
「這些年來,貴妃娘娘也不大好過了。」
「恩寵不復往日不說,自從前年沒了一個孩子,人也跟着糊塗起來。」
「有時候眼瞧着竟有些瘋癲之相,咱們這些做下人看着心裏也是害怕,若是能有哪位娘娘肯發發善心收了我們便好了。」
我假裝沒聽懂她的暗示,心中卻也不免生出悲涼。
前世ẗúₕ沒了稷兒,我也成了冷宮裏的瘋婦。
如今和她,倒稱得上一句同病相憐。
自從柳色新失勢,我儼然成了後宮裏最炙手可熱的妃嬪。
流水般的珍寶賞賜淌進承乾宮裏,位份更是提了又提。
入宮沒兩個月,我便成了淑妃,位份僅在柳色新之下。
衆人看得眼熱,紛紛上門巴結,內務司的太監們也跟着奉承,份例暗中添了不少,連帶着承乾宮的宮人們臉上都有了喜色。
一切都是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熱鬧景象。
只是李琰再沒召過我侍寢。
前朝似乎出了什麼事,李琰忙得不可開交,動不動大發雷霆摔摺子砸杯子。
昨天剛貶了兩個總督,今天就抄了左御史的家。
前朝官員被搞得人心惶惶,侍候的宮人也跟着捏一把汗,唯恐怒火波及,殃及池魚。
聽承乾宮的小宮女們偷偷議論。
自從李琰開始服用羅國師煉製的丹藥,便開始變得陰晴不定喜怒無常起來。
這些年來,紫宸殿的宮人們各個活得戰戰兢兢,每日如履薄冰。
饒是這樣,隔三岔五就有人橫着被運出宮。
紫宸殿外的臺階上終年縈繞着濃烈血腥氣,掃撒的宮人往上倒了一盆又一盆清水,血腥氣依舊如跗骨之蛆般揮散不去。
過了大半個月,便是清明。
這天,李琰再次宣我侍寢。

-8-
臨走之前,我將簪子磨了又磨。
點翠簪子尖尖被磨得鋒利無比,頂上閃着致命的寒光。
到了紫宸殿,宮人略帶歉意朝我一拱手。
「娘娘,侍寢有規矩,需要奴才們進行搜身,旁的物件一律不許帶進去。」
「您頭上的簪子,也不許帶。」
我有些慌亂,一時間口不擇言。
「從前不是沒這規矩嗎,什麼時候的事兒?」
話音剛落便反應過來,忙找補了一句。
「入宮之前,安國公給我請過以前宮裏的嬤嬤講過一些規矩。」
宮人瞭然般笑了笑。
「娘娘您不知道也正常,這還是前兩年才定的規矩呢。」
「自從陛下開始緬懷先皇后,不知道多少人暗地蒐羅了相似的女子送進宮。」
「其中最出衆的,當屬威遠侯送來的寧貴嬪。」
「因着和先皇后有六七分相像,一入宮便得了盛寵,大半年來也是侍寢頻繁,恩寵不斷。」
「原本到這兒也是一件美事,可誰承想寧貴嬪入宮前是有心上人的,對面早早下了聘禮,只等良辰吉日一到便娶進門。」
「那日威遠侯在街上一見寧貴嬪便覺奇貨可居,派人拆了這樁婚事,強送寧貴嬪進宮。」
「寧貴嬪自是一萬個不肯,威遠侯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又是許她母族榮華富貴又是承諾舉薦她心上人入朝爲官,好不容易給人哄好了。」
「等到了那年清明,宮外傳來消息,寧貴嬪那心上人聽聞她入宮,一時間想不開,懸了白綾上吊自縊了。」
「消息傳到宮內,寧貴嬪也瘋了,當晚侍寢便拔下頭上簪子朝皇上身上戳,一連戳了好幾個血洞,幸好侍衛來得及時,當晚便送寧貴嬪上了黃泉。」
「從那以後,妃嬪侍寢便要經過搜身,防止夾帶,您頭上的簪子更是禁物。」
話說到這般地步,我也只能拔下頭上簪子遞給身後宮人,孤身一人邁入紫宸殿。
紫宸殿內早已點上數百隻兒臂粗的蠟燭,隨着蠟燭燃燒,青煙嫋嫋升騰,一股奇異惑人的芬芳在殿內氤氳開來。
殿內有扇窗戶沒關嚴,不知是不是爲了透氣。
一陣嗚嗚咽咽的風吹過,映照在牆壁上的燭影也跟着左右搖晃。
穹頂垂下層層疊疊的白色輕紗,此刻也隨着風輕舞,輕紗下襬在殿內地板上摩擦發出輕微聲響,恍若一隻巨大的幽靈在紫宸殿內行走遊蕩。
隔着重重帷簾,李琰的身影若隱若現。
「過來,到朕身邊來。」他朝我招手。
走近了,才發現李琰狀態有些不對。
似乎是這些天都沒睡個好覺,眼底青黑越發明顯,臉色暗沉,身上始終縈繞着若有若無的頹唐氣息。
李琰顯而易見的沒有興致,兩人相顧無言,最終也只是吹了蠟燭和衣而睡。
宮人散去,寢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一片黑暗中,彼此的呼吸聲分外清晰。
意識到李琰就躺在我身邊,一陣陣雞皮疙瘩開始爬滿我的全身。
沉默片刻後,李琰率先開口,緩緩道。
「這些年來,朕一直會夢到趙皇后。」
「朕的母后剛生下朕就撒手人寰了,留朕一個人孤零零在世上。」
「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就爲父皇不喜,手足視我爲仇讎,若不是趙皇后陪在身邊不離不棄,當真便成了孤家寡人一個。」
他開始追憶起從前的美好,說得深情款款。
藉着夜色遮掩,李琰又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他的聲音低沉,傳到耳中很是催眠,我的眼皮漸漸沉重,意識開始模糊。
即將入睡前一秒,我聽見李琰深深嘆了口氣。
「阿昭,我知道錯了,我真的後悔了…」
「我都做了這麼多,你爲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我!」
最後一句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着擲地有聲的恨意,驚得我意識都清醒了一瞬。
我突然意識到,他之前一直口稱「朕」,此刻卻開始改稱「我」。
直到此刻,他終於開始吐露心聲。

-9-
宮牆深深,囚禁無數自由的飛鳥。
後宮的日子窮極無聊,閒暇的時候我便撿起前世的消遣,開始練字。
前世未出閣時,父母便爲我請來了當世有名的書法大家爲師。
學了幾年,我倒也得了其幾分精髓。
後來嫁了人入了宮,眼睛只在李琰身上打轉,書法因此荒廢了下來。
再後來失了寵,又重新撿起自己的所學,打磨了十幾年,一手字倒是練得頗有風骨,也可稱一句大家了。
此刻無事,我便重新開始習字。
這具身體甚少握筆,一開始還有些生疏。
練了一段時間,倒是逐漸開始找回了前世的手感。
練廢的筆稿我都攢在一起,只等來日有需求的時候拿來糊個抽屜什麼的。
前世在冷宮摳搜慣了,今世依舊改不掉這個老毛病。
然而有天卻突然發現,怎麼練了這些日子,積攢的廢稿倒是越來越少了。
起了疑心,我留心觀察一陣子,終於逮住了個往外偷賣筆稿的小宮女。
小宮女頭磕得哐哐響,嚇得跪在地上渾身發抖。
「娘娘饒命!是奴婢的母親病重急需用錢,家裏又實在拿不出銀子,奴婢一時糊塗,纔想了這個法子。」
雞毛蒜皮大點的事,我沒放在心上,把剩下的廢稿都塞給了她。
原本只是件小事,到這兒就算翻篇。
直到那日趙甫進宮獻寶,說是得了塊極好的太湖石進獻給李琰。
李琰難得高興,留他用了頓午膳。
飯後,趙甫在宮裏閒逛,兜兜轉轉又到了我的承乾宮門前。
外男不入後宮,然而趙甫是李琰眼前第一等紅人,往日比這更出格的也幹了。
門口太監欲言又止,最後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邁入承乾宮。
屏退左右,趙甫凝望着我良久,最終嘆息般開口。
「十年了…」
「終於能夠再見到你了。」
沒承想他能夠認出我來,我定定看了他片刻,忍不住好奇問道。
「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趙甫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
「前世有幸侍候娘娘研墨,日久天長自然對娘娘的字跡了熟於心。」
原來那些廢稿都被趙甫買了去。
久未相見,趙甫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大多是我死後十年裏發生的事情。
我只是安靜聽着,默默點頭。
過了半晌,喋喋不休的說話聲突然停下來。
我一抬頭,卻見趙甫小媳婦般哀怨望着我。
「我有這麼多心裏話要跟娘娘說。」
「娘娘呢,就沒什麼話要跟我說?」
…還真有。
我思索片刻,終於想到一樁要緊的事。
「那日入宮前你餵我的那祕藥,如今可有解藥沒有?」
趙甫神色一僵,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有些無奈道。
「娘娘又拿我打趣,不過是人蔘丸罷了,娘娘分明心知肚明。」
尋常下藥威逼驅使他人做事,必要定個期限回話,防止脫離掌控。
當日趙甫並未告知藥效發作時間,入宮這麼久也從未提及,更是顯得那丸致命祕藥像個虛無縹緲的威脅。
趙甫不着痕跡靠近了點,還想說些什麼,卻猛然聽到西北角傳來一陣悠遠的鐘聲。
黃昏降臨,鴻鵠樓開始敲鐘。
鐘聲八百下,宮門落鎖。
後庭有宮禁,外男無諭不得留宿,趙甫行事再無拘也不例外。
外頭等候的小太監有些急了,扯着嗓子喊他快走。
趙甫依依不捨起身離開,走到門口猛然想起什麼,也不顧什麼禮儀禁忌了,一把握住我的手鄭重道。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這件事茲事體大,你動手前一定要知會我。」
「你手上不能沾血,我來替你動手。」
我笑了笑,搖頭。
「不是這樣的。」
「當日插在我心口上的那把刀,該由我自己拔出來,再插到那人心口上去。」
「那人信佛,也該知道。」
「什麼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10-
趙甫走後沒多久,未央宮就派人來傳我。
宮內尊卑有別,雖然疑惑,我只得跟着傳喚太監過去。
未央宮是昔日寵妃寢宮,丹楹刻桷桂殿蘭宮,門前人絡繹不絕。
如今卻是輝煌不再,一片衰敗之景。
牆上鮮豔的壁衣褪了顏色,殿內只點了數枝蠟燭,映出黯淡的一角。
柳色新坐在桌後,神色籠罩在昏暗之中,語氣幽幽。
「來了,坐罷。」
無端的,我有些惴惴不安。
比起我,眼前的柳色新更像是一個遊蕩在人間的亡魂。
見我落座,她幽幽開口,說的卻是入宮前的舊事。
她說她長在江南,小時候家門口長了一顆老大的桂花樹。
秋天桂花香飄十里,她就和別的孩子一起爬上去晃那樹枝,桂花便紛紛擾擾落了滿頭。
落在水裏,泥裏。
父親惱她頑皮,作勢要打。
母親卻倚在門口邊看邊笑。
「這桂花生得好啊。」
「等到囡囡出嫁,正好可以拿來包桂花糖。」
江南富庶人家的規矩,閨女出嫁時要包十萬顆桂花糖當嫁妝。Ṱů⁽
她饞桂花糖的滋味饞了好多年。
等她入宮那年,那顆桂花樹卻被砍掉了。
花匠說,那桂花樹生了很厲害的蟲害,救不活了。
入宮前,父親請來以前宮裏的嬤嬤教她規矩。
聘金給的豐厚,嬤嬤自然傾囊相授。
她記性好,一一都記在了心裏。
等入了宮,她果然如魚得水,鬥倒了很多人。
再後來,連皇后都被她給扳倒了,她徹底成了後宮第一人。
她應該高興的,可隨之而來的卻是鋪天蓋地的空虛。
她似乎失了方向,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兒走了。
直到孩子出生,她才重新活了過來。
「娘娘你知道嗎,那是個可愛極了的孩子。」
「被人抱在懷裏也不哭也不鬧,還沒會爬就會喊阿孃了。」
「陛下找了欽天監的人測算,說他是個長壽萬年富貴無極的命數。」
「然而他死的時候才四歲…」柳色新的語氣已然帶了些哽咽:「我就知道那些騙子的話是靠不住的。」
「那天早上宮人來報,說三皇子不知怎的爬進了焚燒屍體的爐子裏。」
「等到宮人發現,他整張臉都被燒焦了,只有脖子上掛的赤金長命鎖能證明身份。」
「我甚至,都還沒見到這孩子最後一面…」
我有些惻然。
宮內忌諱疾病,那些染了病的宮人都被拖到焚燒爐裏燒成灰再扔到宮外,防止傳播疫病。
那麼小的孩子,走得卻如此絕望。
沉默片刻,柳色新再次開口。
「有時候,我甚至會想,是不是當年我造孽太過,死去的趙皇后來找我復仇了。」
我搖頭:「趙皇后要復仇,絕不會找你。」
這是真話。
從前在宮中柳色新與我勢同水火,卻從未使出什麼陷害的招數。
來來去去,也只是尋常妃嬪爭寵那幾套。
只是李琰偏心太過,才分外讓人心寒。
「這樣啊…」柳色新勉強掛着幾分笑意:「那我就放心了。」
我見她頹唐,決定換個話題。
「若是當初沒進宮,你會選擇幹什麼?」
柳色新愣了一瞬,想了想笑道。
「那我要當個花匠。」
「我會把那顆桂花樹照料得好好的。」
「不會再讓它被蟲侵蝕,也不會再讓它被砍掉了。」
我點點頭:「我若是沒入宮,倒想當個女師。」
「我別無所長,只這一手字還看得過去。」
「給人家閨閣小姐當女師教習字,應當勉強也能餬口。」
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聊了一會兒,柳色新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瞥見外面天色漸暗,我起身告別。
她送我到門口,我轉身欲離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動靜。
柳色新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俯身叩首。
「前世,終究是我對不住您。」
我頓住腳步,回頭朝她搖了搖頭。
「真正對不住我的,另有其人。」

-11-
原本以爲我和柳色新的交際到此爲止。
幾天後,柳色新再次登門拜訪。
這次她穿了件極豔的衣裳,額頭貼了花鈿,妝容描得盛大。
自從我重生歸來,倒是甚少見她打扮得這樣隆重。
進殿後,柳色新圍着殿內陳設嘖嘖稱歎。
「陛下對娘娘,還真是情深義重。」
我聽她話內似乎另有深意,不禁肅然道:「有話不妨直說。」
柳色新伸手,遞過來一枚紅色的小藥丸。
「這是羅國師給陛下煉製的長生丹。」
「這些年來,陛下每日一顆,早已上了癮,再也離不開這些小東西了。」
那藥丸芬香撲鼻,我卻聞着不大舒服,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柳色新見狀笑了笑。
「娘娘也覺察出不對勁了麼。」
「我託人給宮外的大夫瞧過,那丹藥里加了大量的鉛粉硃砂,長久食用易致人精神瘋Ŧù₇癲,出現幻覺,夢魘纏身。」
我沉默片刻,提出一個問題。
「宮內太醫不曾告訴陛下危害麼?」
「有人諫言過,被拉出去砍了。」
「自太祖建國,本朝皇帝多有服用丹藥修仙的,那羅國師也只是加大了用量罷了。」
「這算不得什麼要緊事,若是因此誤了陛下長生不老的大計纔是罪過。」
我聽懂了柳色新弦外之音,恍然大悟的同時不禁感到幾分好笑。
哪裏有什麼遲來的深情?
不過是愧疚和恐懼作祟,逼得人扮演深情,妄圖欺騙心魔罷了。
柳色新頓了頓,又挑起一個話題。
「娘娘可知這些年來陛下爲了追悼趙皇后,在各地修建多座佛塔。」
「不過是勞民傷財,算不得什麼善事。」
柳色新嘴角浮現一絲詭譎的微笑。
「那娘娘可知,陛下在修建佛塔前特意請了欽天監監造,在佛塔底下布個個鎮壓亡魂的陣法。」
「就連那塔內的一磚一畫,一桌一椅,那也是有來頭的。」
原來是這樣。
佛像金身,困的是枉死冤魂,高僧舍利,鎮的是前世愛人。
我定定看了她半晌。
「你告訴我這些,是想幹什麼。」
柳色新臉上微笑隱去,眉眼間壓抑着說不明道不清的癲狂痛苦。
「我想求娘娘。」
「不要原諒他。」
「不要放過他。」

-12-
又過了幾天,趙甫通知我一切都已打點好。
柳色新又和李琰大吵了一架,逼得李琰當晚就找了我侍寢尋求安慰。
還是一樣的侍寢流程,只是這次我藏在衣袖裏的簪子沒被查出來。
守在殿外的換了一波人,見我進去目不斜視。
紫宸殿內照例點着上百隻蠟燭,照得殿內如白晝般亮堂。
李琰坐在牀沿上朝我伸出手。
「到朕這兒來。」
我沒有動。
「我有些話想跟陛下說,陛下不妨走到我身前來。」
李琰臉上不耐之色轉瞬即逝,隨後竟真的走到我跟前站定。
我笑了笑,說道。
「昨天晚上,臣妾夢到了死去的趙皇后。」
李琰臉色微微一變。
「趙皇后跟我說,陛下害得她好苦啊。」
「怎麼會有人如此無情,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下得去手。」
「趙皇后還說,她恨透了陛下,一定不會原諒陛下。」
李琰呼吸猛然沉重起來,喃喃自語反駁。
「你胡說,你胡說…對,一定是你胡說!」
我臉上笑容逐漸擴大。
「這可不是臣妾胡說,而是趙皇后親口告訴臣妾的。」
「趙皇后還說,她很快就要來帶走陛下了。」
「到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在黃泉又能相聚了。」
「閉嘴!閉嘴!」
李琰咆哮着打斷我的話語,眼睛通紅狀若癲狂。
「哪裏來的瘋女人!竟敢胡言亂語!」
「這世上哪有什麼亡魂,都是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我可沒有騙陛下,趙皇后這就來送您上路。」
袖中金簪出鞘,生生插進李琰胸口。
雪白的寢衣上暈出大團血色,李琰茫然低頭看了一眼,怔愣片刻後勃然大怒。
「賤人竟敢弒君!」
我不作聲,又刺了幾下。
李琰像是沒有痛覺般,怒極過後神經質般笑了起來。
「我知道了,你被那賤人的亡魂附身了對不對,是她讓你來害我的對不對。」
李琰邊笑邊搖頭,伸手死死扼住我的脖頸,一寸寸用力收縮。
「沒關係,我這就來超度你。」
眼前一陣陣發黑,我用力掰着李琰雙手。
這些年來李琰被丹藥掏空了身子,倒真讓我反制了回去。
被抵在牆上擒住雙臂的時候,李琰神色有了一瞬間的驚惶。
下一秒,他聲嘶力竭大吼。
「來人吶,護駕!有賤婦意欲弒君,禁衛軍何在!」
我心裏一驚。
守在門外的侍衛雖然都換成了趙甫的人手,禁衛軍卻時常在殿外巡邏,若是被人聽見動靜豈不功虧一簣。
千鈞一髮之際,一塊抹布被狠狠塞進李琰口中,堵住他未出口的呼喊。
柳色新穿着宮女服飾,神色平靜。
「我來幫娘娘一起摁。」
說不出是誰先動的手,兩個人的理智早已蕩然無存。
等到回過神來,李琰早已躺在血泊中沒了氣息。
柳色新氣喘吁吁,神色極爲興奮。
「爲什麼要幫我?」
柳色新定定看了我半晌,倏忽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娘娘您知道嗎,炎兒死後有人偷偷告訴我。」
「他不是自己爬進焚燒爐裏,而是被人捆了手腳塞進去的。」
「那個掃地的小宮女躲在草叢後,眼睜睜看着皇上身邊的高太監帶人綁了炎兒塞進爐子裏。」
「爐子被關上門,他們卻忘了塞住孩子的嘴。」
「孩子一直在哭,哭着喊母妃救救他。」
「可她母妃是個不中用的,到死也沒有出來救他。」
「我早該知道的,我早該知道的…」
不知不覺間,柳色新早已淚流滿面。
「那人剛卜完炎兒命數,我們那好陛下就變了臉色。」
「什麼真龍命格,什麼富貴無極。」
「真龍天子在旁邊坐着呢,這不是生生打他的臉嗎?」
「我早該注意到的,我早該有所防備的…」
我一時默然。
柳色新哭完一擦眼淚,站起身從容道。
「娘娘,您該走了。」
「馬上就天亮了,到時候想走也來不及了。」
我有些慌張,一把握住她手臂。
「你呢,不跟我一起走?」
柳色新撥開我的手,搖了搖頭笑道。
「我要在這裏陪我的炎兒。」
僵持不下間,有人隔着窗戶急促敲了兩下。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窺見她眼中決絕,我只得作罷,翻出窗戶跟着趙甫逃離。
走了沒多遠,突然聽到身後一聲淒厲的長嘯。
「走水了,走水了!來人吶,救駕!」
一回頭,不遠處早已火光沖天。
這座歷代帝王的寢宮在熊熊烈火中燃燒,崩塌,化爲青煙。
一切的罪孽,最終都消散在了這場大火裏。

-13-
李琰死後,朝局慌亂了一陣,趙甫暗中派人輔佐五皇子上位。
等到朝局平定,天下安寧,趙甫功成身退,上書祈求辭官還鄉。
新帝勸了一陣,見他歸意已決只得作罷,賜了金銀允他還鄉。
李琰死後,我和趙甫分道揚鑣。
我先是到城北一處荒墳給稷兒上了柱香。
那日稷兒死在詔獄,原本被下令扔去亂葬崗任野狗啃食。
運送屍體的小吏於心不忍,偷偷將他葬在此處。
山清水秀,遠離人煙,倒是個不錯的地方。
我又在旁邊給柳色新立了個墳。
當日走得匆忙,只來得及從她手上搶下根帶血的簪子。
埋進土裏,權當是個衣冠冢。
做完這一切,我又在附近村莊買了房子和地。
漂泊大半生,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家。
新家仍舊是空蕩蕩的,什麼都要添置。
種子也要買, 等到開春了種下, 秋天就可以收穫了。
我在附近鎮上東奔西跑,逛了一家又一家,提着滿滿的東西, 回去路上卻感覺身後多了個甩不掉的小尾巴。
隨着時間推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有時候出門耕作, 一回來飯也做好了,衣服也洗好了, 斷了腿的凳子也修補好了。
只是不見人影,倒真像是有個田螺姑娘藏在我家似的。
一天我回來得早,撞見趙甫在竈頭生火。
木柴前兩天淋了雨有些溼了, 一時間沒生起火, 倒是冒出滾滾濃煙,嗆得他直咳嗽。
見我回來, 他眼睛一亮站起來,回過神來又有些可憐巴巴的樣子。
「這些木頭太難燒了, 咱們去鎮上買點幹木頭燒吧。」
「別給我轉移話題。」我有些好笑:「怎麼又跟過來了?」
趙甫頓時被雨淋了般焉了吧唧,垂着頭哼哼唧唧。
「你, 你別總是想着趕我走呀。」
「我已經沒有家了, 當初是你收留了我。」
「這次我又被趕了出來, 你就發發善心, 再收留我一次吧。」
「我什麼都能幹的,我會燒飯,會洗衣服,會種地, 還會, 還會暖牀…」
Ťűₛ我能怎麼辦呢, 這傢伙像牛皮糖似的難纏。
往日只見他服紫佩玉,一品武官補子上繡的是張牙舞爪的玉獅子。
一朝身份暴露, 虛張聲勢的獅子皮掉落,裏面只是個落水小狗,緊緊跟在我腳步後頭, 攆也攆不走。
……
又是一年清明, 我同趙甫一起上墳。
給稷兒燒祭禮時, 趙甫多扔了兩個草編蛐蛐進去。
我瞪他, 趙甫可憐巴巴。
「從前太子最喜歡這個了,輸了還要大吵大鬧。」
「這次我給他送的是最勇猛的灰神煞, 說什麼也要給他在地下長長臉面, 絕不會再輸了。」
我最終只得敗下陣來。
到了地下,稷兒便不用再揹負那些沉重的期待了。
回家路上, 趙甫偷偷牽我的手,我沒有躲開。
顯而易見的, 趙甫心情極好, 不由得得寸進尺撒嬌道。
「今天晚上下暴雨,說不定還要打雷,我要跟你睡。」
心知這小子只會偷偷喫我豆腐,我沉思片刻還是無奈應了聲好。
有來有往, 我也要對他提要求,想了想便道。
「你今晚燒菜的時候少放辣,我這兩天喫你做的菜嘴角燎了好幾個水泡。」
「好~」
「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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