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難爲

我是貴妃身邊最受信任的姑姑。
我隨她一起進宮,陪她喫過苦、殺過人……
一路勾心鬥角,從微不足道的美人成長爲高高在上的太后。
可她成爲太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我。
她說,是我害了她一輩子。
我這才知道,原來相依爲命二十五年,她還記恨着我當初阻止她和窮書生在一起。
再睜眼,我又回到了未入宮前。

-1-
我死的那天,是四月初六,新帝剛剛登基。
而我伺候了三十年的主子,我的小姐沈羅綺、新帝的親孃,也終於成了太后。
新帝的即位典禮,盛大而繁瑣,一直從清晨持續到了黃昏。
等我陪小姐參加完盛典,回到慈寧宮的時候,已經是亥時了。
窗外月色寂寥、蟄蟲嘶鳴,殿內燭影搖紅,燈火通明。
我攙扶着小姐到梳妝檯前坐下,溫柔地爲她卸去那滿頭華麗而沉重的珠翠。
銅鏡灼灼,映射出我們一站一坐的親暱身影。
鏡中的我們,都已經不再年輕。
「紫蘇,你說哀家是不是老了許多?」
小姐看着鏡中滄桑的容顏,感慨萬千。
「一轉眼,咱們都進宮二十五年了,哀家的半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守得雲開見月明,小姐只比從前更加雍容華貴、鳳儀萬千。」
我安慰她,心中同樣唏噓不已。
我七歲到小姐身邊伺候,十七歲陪她入宮。
先帝風流薄情,後宮鶯鶯燕燕無數。
小姐作爲一個普通的四品文官之女,日子並不好過。
後來更是因爲沈家的落罪被牽連,被先帝打入冷宮。
好不容易費盡心思復寵,又遭遇了被陷害、被誣告……
浮浮沉沉,歷經坎坷。
我們正感慨着,有宮女送來了一碗燕窩粥。
「二十五年,總算是熬出頭了。」
小姐撫摸着鬢角,聲音平靜,又指着燕窩粥關切道:
「紫蘇,你今日辛苦了,哀家吩咐小廚房給你做了一碗燕窩粥,快趁熱喝了吧。」
飢餓湧上心頭,我當即端起溫度正好的燕窩粥,喫了起來。
心中無盡感激於小姐的溫柔體貼。
一碗粥用罷,我腹中卻忽然傳來一陣劇痛,然後七竅流血,痛苦地癱倒在地。
在我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小姐站起身來。
她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緩緩開口。
「紫蘇,這是你欠我的。」
「什,什麼……」
「我說,這是你欠我的!」
小姐眼神犀利,看我的目光宛如淬了劇毒一般,字字咬牙切齒。
「當初,若不是你告密,我怎會和柳連浦分開?若不是和他分開,我又怎會進了這喫人的深宮,受盡這百般磨難,千般苦楚!」
「是你誤了我一生,你合該用你的命來償還!」
……
在小姐一聲聲血淚的控訴中,我閉上了雙眼。
多可笑啊,我效忠了這麼多年的主子,爲了她我毀了容、斷過腿、終身未嫁。
爲了她,我付出了一切。
到頭來,她卻怨我恨我。
那當初蠱惑她私奔的柳連浦,表面上是個俊俏才子,實際上在鄉下老家有妻有子,還和十八位花魁勾勾搭搭。
我當初是爲了保護她,才和老爺夫人告發了這件事。
後來進宮後,我更是和她解釋過一切。
她當時信誓旦旦地說感激我的苦心,可卻隱忍怨恨了我這麼多年……
不值得,真不值得。
若有來生,我再也不要效忠這樣恩將仇報的主子。
若有來生,這份人上人的殊榮我必定將以身替之。

-2-
再睜眼,我重生到了十七歲的那年。
柳連浦那廝又來給小姐送信了。
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杭綢長袍,配着玄色暗紋的腰帶,看上去很是簡單樸素。
不過他人生得俊俏,氣質又極好,就那樣簡單地站着,也宛如戲本子裏走出的濁世佳公子。
他臉上掛着溫潤的笑,謙謙然朝我拱手作揖,然後遞過一封信。
「紫蘇姑娘安好,這封信勞煩姑娘轉交到你家小姐手裏。」
「婢子知曉的,公子放心。」
我把書信塞入衣袖中,朝他盈盈一笑。
這樣通過沈家後巷的角門,爲小姐沈羅綺和書生柳連浦傳遞書信的行爲,我已經做了很多次了。
三個月Ṭű₊前小姐陪同夫人到竹葉寺上香,因一枝梅花和柳連浦結緣。
自此兩人就開始了私相授受、魚傳尺素的祕密愛戀。
我揣着書信,剛剛回到房裏,小姐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來,壓低聲音詢問。
「好紫蘇,柳公子的書信,你可取來了?」
「在這裏。」
我取出書信,飛快地塞入小姐手中。
小姐接過書信,坐在梳妝桌前看了起來。
她翻看着那頁薄薄的書信,宜喜宜嗔,眉目間寫滿了嬌羞與歡喜,一派沉浸於迷戀中的少女模樣。
我藉着給小姐端茶倒水的契機,隨意掃了幾眼。
無非是些甜言蜜語、海誓山盟之類的言語。
可就是這樣的陳詞濫調,卻能把自詡天之驕女的小姐迷得神魂顛倒。
小姐果然對柳連浦情根深種啊。
上一世因我告密,柳連浦和小姐被沈家拆散。
之後柳連浦高中同進士,接着娶了個米商的女兒。
那米商女兒是個精明能幹的,陪着柳連浦一路外放做官,最後升爲了正五品光祿寺少卿。
米商女兒手段厲害,將柳連浦拿捏得嚴嚴實實,先後生下了兩兒一女。
等柳連浦被調入帝京爲官的時候,兩人已經成了有名的恩愛夫妻。
據說柳連浦對其百依百順,爲其空置後宅,不納二色。
彼時已是貴妃的小姐,聽到這些傳聞的時候,滿是豔羨。
只那時候我以爲她是在感慨物是人非,卻不料她卻恨我如此之深。
看着捧着書信,一臉甜蜜的小姐,我裝作羨慕的樣子開口。
「小姐,柳公子文采斐然,對您又是這般癡心,您和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這是自然!」
沈羅綺眼睛亮晶晶的,頗爲得意。
「整個京城,有哪個女子能比得上我?柳郎說了,此生非我不娶。」
接下來的日子,我繼續爲小姐和柳連浦傳遞書信。
還不斷地在他們兩人面前渲染,他對她、她對他是如何的思念。
柳連浦信誓旦旦地給小姐說,等他高中進士就上門提親。
小姐也開始暗中悄摸摸地繡起了嫁衣。
與此同時,和上輩子一樣,宮中傳出了選秀的消息。
老爺和夫人有意送小姐參選。

-3-
這一日,我照例取了書信歸來。
途經花園,亦如上一世一樣,遇見了小姐的哥哥。
沈少爺看到我後,眼睛一亮,色眯眯地走過來,伸手就來捏我的臉。
「喲,這不是妹妹身邊的紫蘇嗎?許久不見,紫蘇姑娘長得越發楚楚動人了。」
我厭惡地偏開頭,往後退了一步,福身道:
「少爺自重,奴婢還要回去伺候小姐。」
「怕什麼,好紫蘇,我那大妹妹可是馬上就要入宮去了。」
大少爺嗤笑一聲,看向我的目光是勢在必得的覬覦。
「等妹妹入宮,我就去找母親討了你做姨娘。你跟着我,保準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我匆匆忙忙逃離了花園。
但我被大少爺調戲的事情,還是傳到了少夫人的耳朵裏。
翌日,我正在花園爲小姐摘插瓶用的花,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
抬頭一看,竟是少夫人帶着幾個丫鬟走了過來。
還沒等我開口請安,她就挺着孕肚一巴掌甩在我臉上。
隨後以我冒犯她爲由,罰我跪在石子路上半個時辰。
四月的天氣真熱啊,陽光火辣辣的,烤得樹葉都彷彿要焦灼了。
而我就穿着薄薄的春裝,跪在石子路上。
尖銳的小石頭磕得我膝蓋生疼,淚水混合着汗水止不住的下流。
少夫人並沒有離去。
她讓人搬來椅子,說是要賞花。
有丫鬟爲她撐開遮陽傘,還有人爲她搖扇,奉上點心和茶水。
她就這樣飲着香茶,喫着精緻點心,氣定神閒地圍觀我痛苦的樣子。
半個時辰到了,我支撐着痠痛的雙腿堪堪站起。
少夫人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
「紫蘇姑娘今年也十七了吧?你放心,等大妹妹入宮後,我就給你賜親給李管家的兒子李四。那可是個好人家,你跟着他,也算是有個好歸宿。」
李四那鰥夫年過三十,還打死過兩個老婆,府裏就連倒夜香的婆子也不願意嫁給他。
我明白,少夫人這是故意刁難我。
看着我驚恐無措的樣子,少夫人很滿意,說罷便帶着丫鬟們揚長而去。
我扶着花枝,癡癡地站在原地。
果然,再活一世也沒有什麼區別。
奴婢就是奴婢。
無論多麼忠心,無論爬到什麼位置,在這些主子眼裏,都只是趁手的工具,都只是利用的棋子。
生死不由人,萬般不由人。
上一世,我也面臨着同樣的困境。
最後是我跪在沈家人面前,賭咒發誓,說自己對大少爺沒有半點覬覦之心,願意終身不嫁,跟隨小姐入宮,一輩子侍奉她。
這才避開了更悲慘的命運……
沈家自詡翰林清流,實則各個都是衣冠禽獸,各個都罪該萬死。

-4-
小姐不肯入宮,和老爺夫人鬧得不可開交。
這天,我再次去找柳連浦取信的時候,就故作爲難地說起此事。
「柳公子,我們家小姐已經鬧起了絕食……小姐說託我給公子帶句話,若是不能嫁給您爲妻,她寧願落髮出家。」
「得承小姐深情,是我柳連浦三生有幸。還望紫蘇姑娘告訴你家小姐,千萬要保重好身體,我必定不負她的一腔癡情。」
柳連浦當即感動得涕泣漣漣。
可我卻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算計。
也是,在柳連浦目前接觸到的所有女子中——
鄉下老家的原配表妹,不過是個窮秀才的女兒。
其餘的紅顏知己,也全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青樓女子。
小姐是他目前所能攀附的,家世最好、對他最死心塌地的。
也是能給他最多助力的女子。
柳連浦能想出什麼妙招呢?無非是和上一世一樣罷了。
蠱惑小姐與他生米煮成熟飯,讓沈家不得不認下她這個女婿。
柳連浦在下一份給小姐的信中,巧言令色地說出了自己的謀劃。
邀請小姐三日後的午夜時分,在後巷一處小院相見。
小姐看着信件,蠢蠢欲動。
有些又激動,又害怕的看向我。
「紫蘇,你、你說這事情真的能成嗎?萬一我阿父阿母知道了……」
「小姐,柳公子這可是用心良苦。若是不這樣,您難道真的要嫁給一個三十多歲的老皇帝做小妾嗎?」
我眉眼含愁,忍不住爲小姐落淚。
「小姐,明明您和柳公子這樣的青年才俊,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再說了,憑藉柳公子的才情,日後必定會高中。老爺夫人或許現在會惱怒幾分,但將來必定會中意柳公子的。」
「你說得對,我不能辜負柳郎的一腔深情。」
小姐咬咬牙,下定了決心。
三日後,子夜。
待我領着老爺、夫人抵達小院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衣冠不整的小姐和柳連浦。
兩人已經偷喫禁果,成了好事。
老爺叫囂着要殺了柳連浦,卻被小姐死死地抱住雙腿。
小姐跪在老爺的面前,哭得梨花帶雨。
「父親,母親,女兒已經是柳郎的人了。你們要是殺了他,女兒就自刎在你們面前!」
「我的兒,你這是戳我和你父親的心窩子啊!」
夫人也哭得淚如雨下。
「沈大人、沈夫人,小生與羅綺是真心相愛。今夜情深所至,一時衝動……千錯萬錯都是小生的錯,還望二位莫要遷怒羅綺。」
柳連浦跪了下來,將小姐護在身後,一副有擔當的君子模樣。
「小生立誓,待今年秋日高中後,必定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求娶沈小姐。」
「小生會一輩子呵護她、愛護她,絕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還望沈老爺,沈夫人成全!」
柳連浦當即一頭磕下。
接下來的一刻鐘內,他磕頭如搗蒜,一下接着一下。
每一次都極爲虔誠用力,直到額頭磕出了血,依舊沒停歇。
能從一個農家子走到京城,能哄得那麼多鶯鶯燕燕爲其癲狂,柳連浦向來是極會拿捏人心的。
小姐抱着他淚如雨下,沈夫人也忍不住意動。
終於,沈老爺鬆了口。
「罷了,你既如此有心,我就將小女許給你。還望你能言而有信,一輩子善待於她。」
沈老爺一聲嘆息,然後又看向沈夫人,面色無奈。
「只是夫人,如今我們已報了沈家有女,要選秀入宮,這可如何是好?」
「沈家族中倒也有幾位姑娘,可以參選。只是老爺,那些女郎,終究父母俱全,與咱們家關係遠了些……」
就在兩人猶豫之際,我走了出來。
「紫蘇蒙受沈家十年養育之恩,無以爲報。若老爺夫人不嫌棄,紫蘇斗膽願認二老爲父母,代替小姐入宮,爲沈家分憂。」
火把搖曳,映照着我與小姐那張三分相似的容顏。
多年之前,我不過是流落街頭的小乞兒,就是因爲眉眼間和小姐有些類似,才被沈家帶回府中。
老爺凝視着我的容顏,許久,緩緩地笑了。
「好好好,紫蘇,不,從今以後,你就是我沈家在外養病、庶出的二女兒了!」
之後數日,那些圍觀了當夜事情的人,或被灌了啞藥發賣,或被打發到了莊子上。
沈府的丫鬟紫蘇姑娘暴斃,多了一位從江南迴來的二小姐沈玉綾。
六月初六,我進宮參加選秀,如期中選。
被封爲五品美人,擇日入宮。

-5-
在入宮後的第四十五天,我終於等到了侍奉聖駕的機會。
獲寵當夜,我用盡渾身解數,極盡討好皇帝。
這一番膽大張揚的做派,顯然讓皇帝頗爲受用。
一番雲銷雨霽後,他慵懶地靠在榻上,如一隻饜足飽腹的獅子,暫時收斂起了滔天的戾氣。
眼見時機成熟,我當即一身紅色素衣,跪倒在他面前。
「皇上,臣妾要告發太僕寺少卿沈安和欺君罔上,矇蔽聖聽,罪不容誅。」
在皇帝不可思議的目光中,我將小姐沈羅綺是如何與柳連浦私相授受、兩人是如何被沈父沈母捉姦在牀、事情敗露後我又是如何頂替入宮……一系列事情娓娓道來。
除了隱瞞我重生的情況外,幾乎可以說將這一切前因後果都傾訴得乾乾淨淨。
包括我如何推波助瀾,成就沈羅綺和柳連浦的好事,又是如何膽大包天,自請代替沈羅綺入宮的。
我將自己的一切私心和算計,都坦誠在皇帝陳皋的面前。
我是故意的。
我從入宮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好了這麼做。
前世在宮裏待了二十多年,我對皇帝也是極爲了解的。
陳皋從來不是什麼仁厚善良的君主。
他是先帝的十三子,年輕時爹不疼媽不愛,被趕到苦寒的西北駐守邊塞,靠真刀真槍拼殺戰功拉攏文臣武將。
歸京後發動兵亂,弒父殺兄戮弟上位,就連生母也被他送去護國寺幽禁到死。
他心狠手辣,老謀深算。
沈家和我的種種計謀,在他面前就如小孩子過家家般拙劣。
只要他想知道,那就沒有什麼能瞞過他。
如此倒不如我坦誠相告,先一步將把柄送到他手裏。
「你這人倒是有趣,就不怕朕問罪你、問罪沈家?」
他饒有趣味地盯着我,彷彿發現了某種新奇的事物。
「皇上舍得嗎?」
我仰起頭,露出半截如蓮藕般白皙的脖頸,眼波流轉地看向他。
在窺見他眼中對我一閃而過的戲謔之色後,我徑直起身坐在他懷中。
雙手攀上他的脖子,聲音蠱惑。
「皇上,這宮裏漂亮的女子很多,可像臣妾這麼有一說一,毫無隱瞞的人可沒幾個。」
「皇上要問罪沈家不要緊,可若是賜死了臣妾,往後的日子,是不是要少了很多樂趣呢?」
陳皋君臨天下這麼多年,什麼樣柔順乖巧的美人沒見過?
可像我這般離經叛道而又毫無威脅的女子,他就絕對沒見過。
而此時,只要他對我感興趣,那就足夠了。

-6-
果然,皇帝被我這番挑釁而又略帶蠱惑的話,逗得開懷大笑。
一個有心,一個有意,意上心頭又是一番雲雨翻湧。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東方既白。
皇帝側臥在我身邊,一手撐着臉,一手把玩着我的頭髮,意猶未盡地看着我。
「美人沈玉綾玲瓏心思,深得朕心。告訴朕,朕該賞你些什麼?」
「皇上若真要賞賜,臣妾求皇上爲沈羅綺和柳連浦賜婚。」
我低聲開口。
「好,朕就如你所願。朕不僅會爲他二人賜婚,而且朕向你保證,無論今年科舉那柳連浦成績如何,朕都會提拔他爲二甲傳臚。讓他風風光光地留京,風風光光地迎娶沈家女。」
皇帝聲音微頓,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只是,沈玉綾,你可知道,在你提這要求之前,朕本是想晉封你爲四品婕妤的,你可後悔?」
「臣妾不後悔,比起自己一時的榮耀,臣妾更想回報沈家的恩情。」
我直截了當地回答,心裏卻早已樂開了花。
沈羅綺啊,這輩子就和你心心念唸的窮書生,好好過日子去吧。
書香門第的嬌小姐,配上一個算計頗深的薄情郎。
還有柳連浦老家那早已生有兒女的表妹小妾、重男輕女的寡母婆婆、刁鑽刻薄的貪婪小姑、柳家那些嗷嗷待哺的窮親戚……
這些人足夠讓沈羅綺受折磨了。
有了皇帝的賜婚,沈羅綺日後就算過得再痛苦、再絕望,都沒有和離脫身的可能!
「那沈羅綺喜歡年輕英俊的俏書生,你難道就不喜歡嗎?」
耳畔傳來皇帝詢問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
我靜靜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陳皋年過三十五,鬢色微霜、其貌不揚,又常年習武,顯得很是威武雄壯。
非要說的話,可以算是個威武雄壯的英雄。
但與俊俏好看之類的字眼,是萬萬沾不上邊的。
而要一個綺年玉貌的少女,違心地說不喜歡俊俏郎君,這也不現實。
於是對上皇帝詢問的目光,我最終決定實話實說。
「皇上,比起稍縱即逝的容顏,臣妾更喜歡永不凋零的權力。」
我的目光與他徑直對上,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如烈火般熊熊燃燒的野心。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笑容緩緩綻放開來。
「哈哈,有趣,當真是有趣極了!沈玉綾,你可要一直這麼有趣纔好……」

-7-
時間如白駒過隙般逝去,轉眼我就入宮兩年多了。
過去的兩年多,發生了很多事情。
沈羅綺在皇帝的賜婚下,帶着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嫁給了柳連浦。
兩人夫妻恩愛地過了一段好日子,沈羅綺次年春天就生下了一個女兒。
一直看不慣沈羅綺嬌生慣養做派的柳家寡母,對沈羅綺只生了個女兒很是不喜。
當即就把在老家的兒媳婦接來了,同行的還有這位孃家表妹給柳連浦生的兩個兒子。
於是還沒出月子的沈羅綺,直接喜提庶子兩位。
她大鬧了一場,卻還是不得不捏着鼻子認下這位小妾。
沈羅綺賭氣要生下一個兒子,剛出了月子就勾搭着柳連浦又懷上了一胎。
結果卻早產又生了一個女兒,還導致了大出血,至少四五年不能生育。
不過短短兩年多的光陰,從前還郎情妾意的兩人,卻已成了半對怨偶。
柳連浦自詡成了京官,不必再依靠岳家的眼色過活,對待沈羅綺不再像從前那樣百依百順、甜言蜜語。
而沈羅綺因爲連生兩女,容顏枯槁。
柳連浦便堂而皇之地以遵循母命爲噱頭,往家裏又納了三位年輕貌美的小妾,在外面還和多個紅顏知己往來密切。
沈羅綺在家裏日日啼哭,罵柳連浦負心薄倖,罵婆婆粗鄙虛榮,罵柳家那些窮親戚隔三差五地上門打秋風,害得她賠進去了大半嫁妝……
她跑回孃家哭訴,求父母做主。
起先沈父也出面說了女婿幾回,可次數多了,沈家也不勝其煩了,還說誰家的閨女不是這麼過來的。
我是在中秋節過後Ṱü⁼,診斷出身孕的。
按照慣例,沈夫人可以進宮來看望我,與之同來的還有沈羅綺。
大抵是不願意在我面前落下風,沈羅綺打扮得很是華麗。
蘇繡衣裳、滿頭珠翠,還化了濃豔的妝容,遮住了自己憔悴的面色。
可即便如此,眼中的滄桑卻仍無法掩蓋。
「給婕妤請安。」
沈夫人和沈羅綺在我面前盈盈行禮。
「母親、長姐快快起來,這可真是折煞我了。綠蘿,趕緊給母親和姐姐搬兩把椅子過來。」
我裝出喜極而泣的樣子,拿着手帕輕輕拭淚。
沈羅綺坐在椅子上,打量着殿內有些簡單樸素的陳設。
眼中閃過一絲輕蔑,然後故作雲淡風輕地開口。
「妹妹,你進宮不過兩年有餘,就高升爲婕妤,家裏都說你聖寵優渥,怎麼這殿內的陳設竟如此簡樸?」
我眼眶泛紅,當即故作委屈地開口。
「長姐,外面的傳言哪可盡信?妹妹我家世不顯,容貌平平,哪能比宮裏的娘娘們更博皇上歡心?就連婕妤這個位份,也不過是皇上看在妹妹懷孕的份上才晉封的。」
「也是,你不過是一介奴婢出身,能有今日的福氣已經是大造化了。」
沈羅綺看着眼眶泛紅的我,發出滿意的喟嘆。
「都說修得玉容顏,賣於帝王家。可是這宮裏的日子再好,爲嬪爲妃也終究不過是媵妾之流,如何比得上與人爲妻,堂堂正正地做個當家主母來得舒心?」
聽着沈羅綺故作體面的強行辯解,我也只啜泣着紅了眼眶。
沈家母女待了一個時辰不到就出宮了,我還爲她們精心準備了豐厚的禮物作爲餞別。
而在沈家母女走後,沈羅綺的那番話,以及我被沈羅綺懟得紅了眼眶的事情,卻悄然在宮裏流傳開來。
人們在揶揄搪塞沈家母女打腫臉充胖子的同時,也無不感慨我重情重義,敬重嫡母和嫡姐。
這是我故意的,我要踩着沈家的名聲一步步往上爬。
我身無長物,唯有皇帝的一點寵愛可依靠。
可是人心易變,君恩如流水,所以通過踐踏沈家而得來的美名,將是我的立身之本。
皇帝聽說了這件事,當晚就來看我。
望着殿內清簡的陳設,他調侃道:
「都說人靠衣裝,朕每每賞你那些貴重的陳設,你偏不要,這回叫人小覷了吧?」
「比起那些華麗的身外之物,臣妾更在意皇上的信賴。」
我依偎在陳皋懷中,溫聲細語。
我生活簡樸,一方面是因爲我要爲自己博個賢良的美名,一方面是我知道,比起那些作風奢靡的貴女,懂得民生疾苦的陳皋其實更喜歡清簡的女子。
沈羅綺笑我陳設簡樸,卻不知,我雖是四品的婕妤,卻已堪比主位娘娘。
只有權力,也唯有權力,纔是永垂不朽的榮耀。

-8-
孩子三歲這年,沈家老爺貪污受賄的事情爆發,闔家被判流放邊疆。
消息傳來時,我正倚在窗邊,看着小皇子在庭院裏追着一隻彩蝶跑。
「娘娘!」
綠蘿急匆匆地跑進來,臉色煞白。
「沈家……沈家出事了!」
我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盞,抬眼看她,「慌什麼?慢慢說。」
「沈老爺被查出貪污河工銀兩,證據確鑿,皇上震怒,下令抄家流放!」
我輕輕「哦」了一聲,指尖在茶盞邊緣摩挲。
茶水微涼,映出我平靜的面容。
「娘娘……」
綠蘿欲言又止,「沈大小姐進宮來了,嚷嚷着要見您。」
我脣角微勾,「去請他進來吧。」
沈羅綺幾乎是跌跌撞撞地闖進來的。
她髮髻散亂,臉色慘白,眼中滿是驚惶與憤怒。
一進門,她便「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聲音顫抖。
「玉綾!救救父親!救救沈家!」
我垂眸看她,緩緩放下茶盞,語氣淡漠。
「長姐,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沈家犯下大錯,這是該得的。」
她猛地抬頭,眼中怒火燃燒,「你——」
「我什麼?」
我輕笑,「小姐,你莫不是忘了,我如今是皇子的生母,是皇上親封的嬪妃。而你,不過是個罪臣之女。」
她臉色瞬間慘白,隨即又漲得通紅,咬牙切齒道:
「沈玉綾!你別忘了,你不過是個賤婢出身!若我去皇上面前揭發你的身份,你以爲你還能坐穩這個位置?」
我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你去啊。」
她一愣。
「去告訴皇上,我沈玉綾,曾經是沈家的奴婢。」
我微微一笑。
「可那又如何?你覺得皇上既然寵我愛我,他會在乎這些東西嗎?而你——」
我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你以爲,如今的沈家,還能威脅到我嗎?」
她渾身發抖,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我勸長姐還是要清醒些。」
我起身靠在貴妃榻上,慢悠悠地飲了一口茶。
「如今沈家落魄,只有我在宮裏,我和皇子都還能得皇上寵愛,沈家纔有東山再起的希望。長姐真去揭發我,你覺得就靠着你那忘恩負義的夫君,他ťūⁿ能救得了沈家嗎?」
她死死盯着我,眼中恨意滔天,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況且,長姐你放心,妹妹我也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即便沈家被流放了,我也會安排人照顧好他們。」
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整個人癱軟在地,昏了過去。
我淡淡掃了一眼,吩咐道:
「來人,送沈大小姐出宮,收拾些珍貴藥材給她一同帶出去,順道去請張太醫,到柳府去給她照看病情。」
我既要做個賢妃,就不會落人以柄。
沈羅綺今日被氣得吐血昏迷,而我卻對她精心照料,此事傳揚出去,外人只會說沈羅綺嬌縱任性。
而我則是大義滅親,兼顧國法家情。
綠蘿領命,指揮宮人將沈羅綺抬了出去。
我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茶已涼透,卻莫名覺得暢快。
當晚,皇帝來了我的寢宮。
他踏入殿內時,我正在燈下繡一方帕子。
見他進來,連忙起身行禮。
他伸手扶住我,眼中帶着讚賞。
「朕聽說,今日沈家大小姐來求情,被你駁回了?」
我垂眸,輕聲道țůₘ:「國有國法,臣妾不敢徇私。」
他低笑一聲,手指撫過我的臉頰。
「玉綾,你果然深明大義。」
我抬眸看他,眼中帶着恰到好處的感激與柔情。
「臣妾只是……不想讓皇上爲難。」
他凝視我片刻,忽然道:「朕決定,晉你爲德妃。」
我心頭一跳,面上卻依舊平靜,只是眼中微微泛紅。
「臣妾,謝皇上恩典。」
「德妃這個封號,可還喜歡?」
皇帝指尖摩挲着我腕間的翡翠鐲,龍紋袖口蹭過肌膚,帶起一陣戰慄。
我垂眸淺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低笑,忽然掐住我的下巴。
「朕就愛你這副裝模作樣的本事。」
「若無皇上縱容,臣妾何來這般本事?」
我巧笑嫣然,徑直對上他的目光。
他滿意地笑了,伸手將我攬入懷中。
入秋之後,邊關傳來消息,沈家少夫人、大少爺、沈老爺、小少爺都得了重病,需要珍貴藥材醫治。
我立刻召來張太醫,命他奔赴邊關,爲沈家治病。
張太醫是我多年的心腹,立即聞絃歌而知雅意,低聲問我。
「娘娘,要醫治到何種地步?」
我微微一笑,「自然是保住他們的性命即可。」
他心領神會,躬身退下。
綠蘿站在一旁,眼中滿是疑惑。
「娘娘,您不是恨沈家嗎?爲何還要救他們的命?」
我輕撫着指尖硃紅色的蔻丹,淡淡道:
「沈家對我有養育之恩,我又是沈家女兒,若見死不救,只會落人口舌。」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抬眸望向窗外,陽光依舊明媚,照在庭院裏的花樹上,映出一片燦爛。
「所以,我會救他們的命。」
我輕聲說道,「但也僅僅只是一條命而已。」
至於他們因爲生病而瞎了、殘了、呆了、傻了……
那可就與我無關了。
一個男人沒了前程,即便起復也無法做官的沈家——
纔是我想要的。

-9-
十年光陰如白駒過隙。
窗外飄着今冬第一場雪時,我正在暖閣裏查看太子陳惟寅的功課。
十五歲的少年郎身姿挺拔如青松,眉眼間已有了幾分帝王威儀。
「母妃,沈家表兄前日的來信。」
太子從袖中取出一封粗糙的信箋,雙手遞到我面前。
信是沈家大少爺從嶺南寄來的,字跡歪斜如蚯蚓爬行。
十年前那個風流倜儻的貴公子,如今連筆都握不穩了。
我摩挲着信紙上斑駁的水漬,想來是嶺南瘴氣太重,連墨跡都暈開了。
「娘娘,有樂子事您聽不聽?」
綠蘿捧着鎏金手爐進來,饒有興味地和我說起柳家的事情。
「柳家又鬧起來了,沈大小姐生的四姑娘,竟然和妾室生的五姑娘,因爲一隻朱釵打起來了。那四姑娘還叫囂着要把柳大人那些妾室生的野種都趕出去,結果卻被柳大人打了一巴掌。」
「沈大小姐爲了護住自己女兒,罰了那個柳五姑娘的姨娘抄經書,結果卻被妾室告狀,轉眼柳大人就將中饋之權給了柳大公子的生母。」
「沈大小姐和妾室鷸蚌相爭,結果卻便宜了柳大人那平妻表妹。」
我輕笑出聲,將信紙湊到燭火上。
火苗「嗤」地竄起,映得太子驚愕的臉忽明忽暗。
「寅兒記住。」
我看着信紙化爲灰燼。
「對仇人最狠的報復,不是讓他們死,而是讓他們活着受罪。」
太子若有所思地點頭,窗外傳來宮人急促的腳步聲。
「娘娘!」小太監跪在簾外喘氣,「皇上往咱們宮裏來了!」
我忙起身整理衣冠,銅鏡中映出個雍容華貴的婦人。
十年歲月似乎格外優待我,只在眼角留下幾道細紋,反倒添了成熟風韻。
皇帝踏着雪進來,玄色大氅上還沾着梅香。
我正要行禮,卻被他一把扶住,「愛妃不必多禮。」
他指尖冰涼,我下意識握住替他暖手,這個習慣保持了十五年,從他三十五歲到快五十歲。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忽然問道:
「沈家流放,有十年了吧?」
我心頭一跳,面上不顯,「回皇上,到臘月正好十年。」
暖閣裏地龍燒得太旺,燻得人昏昏欲睡,皇帝摩挲着我腕間的翡翠鐲——
這是他冊封皇貴妃時賞的,如今已沁出溫潤的光澤。
「朕記得,你每年都派人往嶺南送藥材。」
皇帝突然開口,鷹目如炬。
「去年沈夫人病重,你還特意派了太醫。」
我垂眸淺笑。
「臣妾五歲被小姐從街頭撿回,這條命是沈家給的。」
「十年了。」
皇帝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愛與恨,恩與怨,都夠還清了吧?」
我猛地抬頭,正對上他洞悉一切的目光。
原來他都知道——
知道我是故意留着沈家受苦,知道我每次施恩都是在往傷口上撒鹽。
「皇上明鑑。」
我坦然迎上他的視線。
「臣妾確實恨過,但這些年看着沈羅綺被婆家磋磨,看着沈家人生不如死,臣妾心裏又總覺得不是滋味……」
皇帝突然大笑,一把將我摟進懷裏。
「沈玉綾啊沈玉綾,朕就喜歡你這份坦率!」

-10-
臘月初八是皇帝五十大壽。
妃嬪點戲時,我特意點了一出《琵琶記》。
這出講孝女趙五娘賣發葬公婆的戲,當唱到「爲兒爲女晝夜忙,到頭來反落個不孝名」時,我淚眼婆娑,當着衆人的面潸然淚下。
「愛妃這是?」皇帝挑眉看我。
我盈盈下拜。
「妾身觸景生情,臣妾斗膽,求皇上開恩赦免沈家。沈老爺當年貪污的二十萬銀子,臣妾已用體己錢補上了。」
大殿內霎時寂靜,只聽得見炭盆裏銀絲炭爆開的細微聲響。
我保持着跪姿,感受到各色目光如針般刺在背上,有驚詫的,有嘲弄的,更有等着看我笑話的。
良久,皇帝走下高臺,將我溫柔扶起。
「愛妃孝心有加,朕準了。」
宴席散後,我陪皇帝一起回丹鳳宮,皇帝醉醺醺地靠在我肩上。
「你知道,朕爲何答應你嗎?」
我爲他揉着太陽穴,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混着龍涎香。
「因爲朕五十了。」他忽然嘆氣,「開始明白,有些仇恨記着記着,反倒成了自己的枷鎖。」
我手上動作一頓。
暖閣外風雪呼嘯,襯得他的聲音格外清晰。
「沈玉綾,你用了十年報復沈家,朕卻用了二十年恨先帝,到頭來……」
他苦笑着搖頭,「沒意思。」
我望着燈下他斑白的鬢角,突然想起這十年間——
他教我批閱奏摺,帶我微服私訪,甚至允許太子喚我「母妃」。
那些我以爲的利用與算計裏,未嘗不藏着真心。
「皇上。」
我輕聲喚他,將頭依偎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耳語。
「咱們不想這些了。」
赦免沈家的事情一經傳出,在柳府做主母的沈羅綺大抵是覺得父兄將歸,自己又有了可以撐腰的人,於是又開始各種擺威風,變着花樣折騰一衆妾室和庶出子女。
而柳家後宅那些妾室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時間柳府鬧得雞飛狗跳,成爲了帝京的笑柄。
柳連浦呢,則一味地寵妾滅妻,怠慢年華老去、只給他生了四個女兒的沈羅綺,惹得受了委屈的沈羅綺連連遞摺子找我哭訴。
「再去柳家走一趟吧。」
我翻看着沈羅綺送來的摺子,平靜地叮囑綠蘿。
「再告訴柳連浦,齊家治國平天下,若是他連自己後宅的那些妾室和庶出子女都管不住,這官也不必做了。」
綠蘿剛走,太子也到了。
少年踏着細雪而來,玄色錦袍上落着幾瓣紅梅。
十五歲的太子身量已比我還高,捧着新折的梅枝時,骨節分明的手指被凍得微微發紅。
「母妃爲何要那麼做?」
太子將怒放的梅花插入一隻晶瑩剔透的琉璃水晶瓶中,不解地開口。
我翻看着書卷,慢悠悠地開口。
「寅兒記住,帝王之術,在於恩威並施,報復要狠,收尾要穩。」
太子鄭重點頭。
我凝望着這張和陳皋相似的容顏,他的眉宇間依舊還有着幾分少年稚氣,但卻已多了些潛龍在淵的鋒芒。
透過他清澈平靜的雙眸,我彷彿已經窺到少年君臨天下的氣象。
這是陳皋對我的縱容和成全,也是我苦心孤詣多年謀劃結出的碩果,也將是我畢生的榮耀和驕傲。
庭中白雪紛紛落下,恰如柳絮因風起。
今生今世,上天終究是垂憐我的。

-11-
開春時,沈家老少終於回到京城。
花朝節這日,沈夫人和沈羅綺一起進宮看我,與他們同行的還有沈家三小姐沈素錦。
沈素錦年方十八,生得杏眼桃腮,一襲淡青色羅裙襯得她如出水芙蓉般清麗脫俗。
她低眉順眼地跟在沈夫人身後,偶爾抬眸,看似人畜無害的目光中,卻是如火焰般跳動的野心。
「臣婦參見德妃娘娘。」沈夫人和沈羅綺規規矩矩地行禮。
沈素錦也跟着盈盈下拜,聲音嬌柔似水,「素錦見過德妃娘娘。」
我坐在上首,目光淡淡掃過她們三人,最後落在沈素錦身上。
「母親和長姐不必多禮,這位就是三妹妹吧?如今果然出落得越發標緻可人了。」
沈夫人掩面而笑,眼中閃過一絲得意。
「娘娘謬讚了,素錦這孩子乖巧懂事,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着娘娘對沈家的恩情,非要進宮來拜謝娘娘。」
沈羅綺適時接話。
「三妹妹最是善解人意,如今太子殿下又入朝辦差去了,娘娘深宮寂寞,不如讓三妹妹在宮裏陪娘娘住些時日?」
我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茶香氤氳間,我瞥見沈素錦悄悄抬眼,目光在殿內華麗的陳設上流連,眼中的豔羨毫不遮掩。
沈父不良於行,沈大少爺咳血難愈,沈小公子體弱多病……
男人仕途無望,沈家這是要劍走偏鋒,送個女兒進宮爭寵。
「母親和長姐都如此說了,本宮也總不能拂了大家的好意不是?只是不知三妹妹意下如何?」
我放下茶盞,笑意盈盈地看向沈素錦。
「臣女願意,臣女願意!」
沈素錦聞言,當即欣喜地跪倒在我面前。
「多謝娘娘抬舉,臣女願意侍奉娘娘。」
接下來的半個月,沈素錦時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宮內四處遊逛。
不是今日到海棠館賞景,就是松柏亭撫琴,頻頻現身於皇帝時常出現的區域。
果然,皇帝再次駕臨丹鳳宮的時候,不出意外地和我說起了她。
「聽說,你留了沈家三小姐在宮中?」
皇帝目光便在我臉上停留片刻,似笑非笑。
「朕竟不知,朕的皇貴妃何時竟如此心善?」
「深宮寂寞,三妹妹聰明伶俐,妾身便留她在宮裏小住幾日。」
我若無其事地笑道。
「朕方纔在御花園遇見她了,倒是個才貌雙全的妙人。」
皇帝聲音微微一頓,「朕那日聽她在松柏亭撫琴,倒也頗有幾分造詣。」
皇帝果然還是對她上了心,我心中湧起一絲不安,但還是竭力強裝鎮定,嬌嗔試探。
「皇上竟如此賞識素錦的琴藝?不如妾身明日就在御園設宴,讓三妹妹獻藝如何?」
「愛妃果然深諳朕心。」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
須臾後,又眸光深邃地看向我,似是想從我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愛妃不介意?」
我淺笑,「皇上說笑了,臣妾怎會介意?」
堵不如疏,我知道,皇帝終究還是對沈素錦動了心。
這些年,皇帝寵我愛我不假,可三十三歲的德妃,終究比不過十八歲的嬌花。
翌日,御花園設宴,沈素錦果然應邀而來。
她穿着一襲月白色長裙,髮間只簪了一支白玉蘭,清麗脫俗,宛如仙子。
皇帝一見她,眼中便閃過一絲驚豔,招手讓她近前。
「聽皇貴妃說,你琴藝不凡,今日可願爲朕撫琴一曲?」
沈素錦盈盈一拜,聲音柔婉,「臣女遵旨。」
宮人抬來一張古琴,她指尖落在琴絃上,琴音緩緩流淌而出。
她彈得如行雲流水,皇帝聽的如癡如醉,可我卻越聽越聽越不對勁。
沈素錦彈的這曲《高山流水》,是早逝的皇后生前最愛的曲子,據說也是當年皇帝與她定情時,她曾彈過的曲子。
一曲過罷,皇帝拍手稱讚,直接將宮裏珍藏的焦尾名琴賜給了沈素錦。
還說美人就應該配名琴,並叮囑沈素錦多多研習琴藝,日後希望時常溫其雅音。
這一晚,皇帝照舊宿在了我的宮裏,只是這一次難以入眠的卻是他。
「晚上用飯的時候,朕看你就悶悶不樂的,怎麼,生氣了?」他關切地詢問。
我面色懨懨,「臣妾不敢。」
他低聲嗤笑,溫熱的呼吸拂過我耳畔,「朕的皇貴妃也會喫醋?」
銅鏡灼灼,映射出我眼角的細紋和鬢邊驟然生出的白髮。
皇帝站在我的身側,拇指撫過我眼角,低聲感慨。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玉綾,朕記得你初入宮的時候,也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和沈素錦一樣的綺年玉貌,如今竟也有白髮了。」
「如果,朕要納沈素錦入宮,你覺得給她個什麼位份好?就如你當初一樣,封個美人如何?」
我渾身發冷,卻還是強裝鎮定。
「臣妾這就讓人收拾偏殿。」
皇帝眯起眼,死死地盯着我。
我緊緊攥着袖中的手,指甲陷入皮肉也渾然不覺,但最終還是鼻尖一酸,淚如雨下。
見我哭了,皇帝倒是慌了,趕忙安撫我。
「你別哭啊,玉綾,沈ţùₗ傢什麼心思,朕豈會不知?朕不過是逗你罷了,你放心,朕不會納她,絕不納她。」
他這話半真半假,可即便如此,我也只能裝作感動,淚眼朦朧地仰頭看向他。
「君無戲言,皇上說的可是真話?」
「當然,君無戲言,」他撫了撫我的發低笑,「既然你不喜歡,朕就不納!」
我閉上眼,心中卻一片清明。
沈素錦來勢洶洶,遠不是沈綺羅那個草包可比擬。
正所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皇帝雖爲我暫時妥協,可我還是要徹底斷了他的念想纔是。

-12-
沈素錦入宮一事,背後果然有沈羅綺的手筆。
我特意召沈羅綺入宮,她踏入殿門時,下巴微抬,眼中帶着幾分輕蔑與得意。
多年磋磨,她早已不復當年嬌豔。
眼角眉梢刻着細紋,鬢邊也隱約可見幾絲白髮,可那股子傲氣卻始終未消。
「德妃娘娘終於肯低頭了?」
她冷笑一聲,連禮都未行全,便自顧自地坐在了椅子上。
「可惜,晚了。」
我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抬眼看她。
「長姐,你是想做皇上小妾的姐姐,還是想做未來皇帝的岳母?」
她神色一滯,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我繼續道:「太子正值選妃之年,沈四小姐正值妙齡,雖不能做主太子妃,但太子良娣還是可以的。若長姐覺得委屈了四小姐,我也可以替她尋一位王孫公子做如意郎君。」
沈羅綺的手指緊緊攥住帕子,指節泛白,眼中掙扎了片刻,終於咬牙道:
「……你想如何?」
我微微一笑。
「很簡單,你只需要在三妹面前,多誇幾句定平候世子就好了。」
幾日後,大長公主的孫子定平候世子入宮。
我特意安排沈素錦在御花園「偶遇」他。
我站在涼亭內,遠遠瞧着ṱųₔ沈素錦故作嬌羞地與他攀談,眼中滿是傾慕。
「世子當真是青年才俊。」
我輕嘆一聲,轉頭吩咐綠蘿。
「今日天氣明媚,御園風景正好,去請皇上過來吧。就說本宮已備好薄宴,請皇上賞臉。」
綠蘿領命而去。
不過半個時辰,皇帝就如期而至。
他起先還言笑晏晏,但走到亭中,看到遠處互相依偎的沈素錦和定平候世子,臉色瞬間變得陰沉。
我脣角微勾,只當沒看到皇帝的羞惱,搖着薄羅團扇,故作無意地輕吟。
「皇上,嫦娥愛少年啊……」
當晚,賜婚的聖旨便送到了沈家——沈素錦與定平候世子擇日完婚。
這件事傳到了太子耳中。
翌日傍晚,太子迫不及待來我宮中請安。
他坐在我身旁,眉頭微蹙。
「母妃爲何事事遷就沈家?他們當年那般對您……」
我放下手中的繡繃,拉過他的手,溫聲問:
「皇兒,你知道母妃這些年的立身之本是什麼嗎?」
他愣了片刻,遲疑道:「是……品行?」
我含笑點頭。
「入宮這些年,我從未與妃嬪爭執,從未苛待宮人,也從未爲家人討要封賞。正因如此,皇上才誇我Ţü⁼德行出衆,也正因如此,他才放心立你爲太子。」
太子若有所思,卻又有些不甘。
「可終究是便宜了沈家。」
我輕笑一聲,指尖輕輕撫過茶盞邊緣。
「沈羅綺心高氣傲,這些年靠我的庇佑才能在柳家苟活,心裏豈能好受?至於沈素錦——」
我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定平候世子是斷袖,還是雌伏的那個。沈家想攀龍附鳳,可這樁婚事,只會讓沈三小姐生不如死。」
太子怔然,隨即恍然,「母妃是想……」
我抬眸看他,笑意溫柔。
「這世間最高明的報復,不是快意恩仇,而是你害了別人,卻還要讓所有人都誇你好。」
燭光搖曳,映照着我平靜的面容,眼底卻是一片幽深。

-13-
次年春,太子大婚。
半月後,沈羅綺的四女兒柳四姑娘被一頂粉轎抬入東宮,做了太子的侍妾。
這位柳四姑娘生得嬌憨可人,眉眼間依稀可見沈羅綺年輕時的影子,可惜性子也如她母親當年一般,天真愚蠢,入宮後處處不得太子歡心。
沈羅綺爲了女兒的前程,不得不放下身段,頻頻入宮求見我,言辭間盡是討好。
「娘娘,四丫頭年紀小,不懂事,還望您能在太子面前美言幾句……」
她低眉順眼地站在我面前,臉上堆着笑,眼角卻已爬滿細紋,鬢邊也隱約可見幾絲白髮。
我倚在貴妃榻上,慢條斯理地撥弄着茶盞,Ŧū́ₑ淡淡道:
「長姐放心,太子自有分寸。」
她見我態度敷衍,眼中閃過一絲焦躁,卻又不敢發作,只得訕訕地告退。
八月入秋,皇帝突然病倒,病情來勢洶洶,御醫們束手無策。
我日夜守在他榻前,親自喂藥、擦身,不敢假手於人。
皇帝昏昏沉沉地睡着,偶爾醒來,也只是虛弱地看我一眼,又陷入昏睡。
這一日黃昏,他忽然睜眼,目光清明,竟似迴光返照。
「玉綾……」他聲音沙啞,朝我伸出手。
我連忙握住他的手,強忍淚意。
「皇上,臣妾在。」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中滿是疲憊與感慨。
「朕做了一個夢……」
「夢見上輩子納的沈美人,乃是沈家長女沈羅綺。」
我心頭猛地一跳,指尖不自覺地收緊。
「朕與她恩愛又爭吵,她因父兄慘死,恨朕入骨,最後給朕下了慢性毒藥……」
他緩緩說着,目光卻一直落在我臉上。
「而你,只是她身邊的婢女,後來成了她的姑姑,爲她鞠躬盡瘁。」
我渾身發冷,幾乎要握不住他的手。
「這一世賢良淑德的沈德妃,和夢中那位心狠手辣的紫蘇姑姑,一點都不像。」
他低笑一聲,眼中帶着幾分瞭然。
「你這些年……一定僞裝得很辛苦吧?」
他的話如一把利刃,剖開了我多年來的僞裝。
我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皇帝的這一生,看似過得風光無限,卻又是那樣的可憐可嘆。
他少時不得聖心,被放逐西北苦寒之地戍邊。
後羽翼豐滿後揮師回京,卻是踏着至親骨血登上龍椅。
從無人問津到君臨天下,他手上沾滿了父母、兄弟、親戚的鮮血。
這樣的人,和我一個奴婢出身的丫鬟有着天壤之別。
可在某些方面,我們卻是同樣的孤寂。
他心狠手辣、薄情寡義、風流好色、見異思遷,可他偏偏喜歡我身上的坦率真誠、深明大義。
於是,我便裝了這麼多年。
而他對我隨手施捨的那點憐惜和敬重,成了我的立身之本。
此刻,我握着他逐漸冰涼的手,終於泣不成聲。
「皇上……」
我哽咽着,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輕輕嘆了口氣,眼中竟有一絲釋然。
「玉綾,朕這一生,從未信過任何人,唯獨對你……朕竟願意信幾分。」
我淚眼朦朧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他緩緩閉上眼,聲音越來越低。
「朕死後……太子登基,你便是太后。朕知道,你會是個好太后……」
話音未落,他的手已徹底垂落。
我怔怔地看着他,淚水模糊了視線。
窗外秋風蕭瑟,落葉紛飛,彷彿在哀悼一代帝王的逝去。
而我,終於走到了權力的巔峯。

-14-
太子登基那日,天光晴好,萬里無雲。
新帝繼位大典過後,後宮嬪妃的冊封旨意也陸續頒下。
沈羅綺的四女兒,那位在東宮做了兩年良娣的柳四姑娘,只得了貴人的位份,連個嬪位都沒撈着。
消息傳到沈家,沈羅綺當即就瘋了。
她不顧阻攔,硬闖進宮來見我。
「沈玉綾!你什麼意思!」
她衝進殿內,鬢髮散亂,眼中滿是怨毒。
「我女兒好歹也是太子良娣,憑什麼只封個貴人?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正倚在軟榻上品茶,聞言抬眸,淡淡掃了她一眼。
「長姐,慎言。如今新帝登基,後宮位份自有規矩,豈是你我能置喙的?」
「規矩?」
她冷笑一聲,眼中滿是譏諷。
「你少在這裝模作樣!若不是你在背後作梗,我女兒怎會只得個貴人位份?」
我放下茶盞,指尖輕輕摩挲着杯沿,語氣平靜。
「長姐,我又欠你的嗎?」
她一愣,隨即臉色漲紅,怒不可遏。
「沒有沈家,哪有你的今日!你不過是個賤婢,靠着頂替我的身份才爬上高位,如今竟敢忘恩負義!」
我緩緩站起身,目光冷冽地看向她。
「沈羅綺,你是不是忘了,當年是誰替你嫁入深宮?是誰讓你如願以償嫁給了柳連浦?又是誰在沈家落難時,還派人照料你們?」
她被我噎住,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又咬牙切齒道:
「那又如何?你終究是個賤婢!我今日就要去告訴新帝,他的生母,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 你沈玉綾不過是個李代桃僵的賤婢,我倒要看看新帝還會不會認你這個奴婢出身的生母!」
我輕笑一聲, 眼中寒意漸深,「來人。」
殿外立刻走進兩名嬤嬤, 恭敬地站在我身側。
「沈氏以下犯上, 口出狂言, 掌嘴四十, 以儆效尤。」
沈羅綺臉色驟變, 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你敢!」
我冷冷地看着她, 「拖下去。」
嬤嬤們立刻上前, 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將她拖到殿外。
清脆的巴掌聲很快響起,伴隨着沈羅綺的慘叫和咒罵, 一聲比一聲淒厲。
四十耳光打完, 沈羅綺的臉已經腫得不成樣子。
她嘴角滲血, 髮髻散亂,整個人癱軟在地上, 眼中滿是怨毒與恐懼。
我緩步走到她面前, 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長姐,今日這一頓打,是讓你記住——我沈玉綾, 早已不是你能隨意拿捏的奴婢。」
她渾身發抖, 嘴脣哆嗦着, 卻再也說不出半句狠話。
「送她出宮。」我轉身回殿,再懶得看她一眼。
沈羅綺回去後, 竟被氣得瘋癲了。
她日日在家中咒罵我, 砸東西,甚至對柳連浦又抓又咬,鬧得柳家雞犬不寧。
最終,柳家忍無可忍, 將她送去了家廟「靜養」。
而宮裏的沈貴人,聽聞母親受辱,竟在宮中詛咒皇后。
被宮人告發後, 新帝震怒,當即下旨將她廢爲庶人, 送去護國寺「爲國祈福」。
沈家徹底敗落, 再無翻身可能。
我念在「舊情」,賜了他們一千兩銀子和一座鄉下老宅, 還特意派了宮人去「照料」。
人人都說我寬厚仁善,可對於心高氣傲的沈家而言,只能窩在鄉野做土財主,還要靠昔日的奴婢養着,簡直比死還難受。
聽說沈老爺和沈大爺日日借酒澆愁,沈小少爺被癲狂的父親和爺爺嚇得癡癡呆呆,沈夫人和少夫人以淚洗面。
家中爭吵不斷,再無寧日。
我聽了,心裏舒坦極了。
夜深人靜時,我偶爾會想起皇帝。
想起他臨終前握着我的手,眼中那一絲複雜的情緒;
想起他明知我的算計,卻依舊縱容我的模樣;
想起我們之間那微妙而又難以言說的感情。
心中泛起一絲漣漪,卻又很快歸於平靜。
我走到窗前, 望着滿天繁星,輕輕撫過腕間的翡翠鐲子——
那是他當年親手爲我戴上的。
「陳皋……」
我低聲呢喃, 脣角微揚, 「你看,我終究還是贏了。」
風過庭院,無人應答。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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