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那日,我扮作農婦想悄悄溜出去。
卻被城門的叛軍攔住:
「兵荒馬亂的,一個婦人怎麼會獨自出城?」
我慌亂得不知如何解釋,排在我前面的一個漢子忽然扭頭:
「軍爺別誤會,我是她男人!」
盤查的叛軍看看我又看看他,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
「你說你們是夫妻,那就證明給爺看,你們懂的,就夫妻之間那些事!」
「若是膽敢騙爺,你們倆誰都別想活命!」
-1-
其他盤查的叛軍士兵聽到動靜也都圍了上來,他們嘻嘻哈哈:
「老子素了那麼久,今天能看活春宮,也不錯,哈哈哈。」
我的腦子嗡地一下,袖中已經握緊了一把鋒利的金簪。
漢子也漲紅了臉:
「軍爺們說笑,就算是夫妻,也不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做那檔子事,要是那樣還不如死了痛快!」
叛軍士兵一瞪眼:
「少給老子來那套,要是敢耍花樣,你們兩個都沒命!」
其他士兵虎視眈眈地盯着我倆。
漢子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嘟噥:
「自己的婆娘,有啥好親的!」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迅速攬過我的肩頭,在我鬢角上用力親了一口。
我愣住了,臉騰地一下似火燒。
可漢子卻好像沒事人一樣,繼續攬着我的肩頭,討好地衝敵軍說:
「軍爺,這樣行嗎?」
我使勁掙扎,可他卻紋絲不動,將我死死禁錮在懷裏。
「你他孃的哄鬼啊!」叛軍刷地一下將腰裏的刀抽出半截:
「再不來點真格的,老子真要砍人了!」
我在他懷裏看得清楚,漢子腮幫子上的青筋爆了又爆,最終他轉過頭來望着我。
那是一雙如同寒潭一般烏黑深邃的眸子,與他粗糙的外表極不相符。
可我無暇欣賞他的眼睛,只將金簪抵在他的小腹處,若他再進一步我就不客氣了。
他垂下頭在我的耳邊:
「要命還是要狗屁清白?你想清楚了!」
-2-
我渾身一抖,下意識想要去摸懷裏的東西。
我死不足惜,可是消息就無法傳遞出去,我承諾的事就做不到,所有人就白白犧牲了。
漢子繼續低喃:
「就算你想死,也別連累我,我本來只是想幫你!」
他的鼻息噴在我的耳邊,讓人耳熱心跳,可話語卻是冷冰冰的。
就在我猶豫的片刻,他忽然捧起我的臉吻了上來。
炙熱乾燥的脣含住了我的脣,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當我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到了臉上。
做了十幾年的尚書千金,平日裏別說和男子親近,就連說句話都要克己守禮,多看一眼都要被責備輕浮。
而今日,光天化日,衆目睽睽,我竟被一個陌生男子摟在懷裏親吻。
我的腦子裏有無數聲音在尖叫,心彷彿要跳出胸膛,雙腿軟得無法站立。
可他卻並沒有停下,反而死死托住我的後腦,讓我無路可退,脣瓣在我的脣上輾轉反側,愈吻愈深。
我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雙手使勁錘他,可他力大無窮,一手就摁住了放在胸前,更用力地將我揉進他的懷裏。
旁邊的人也都看呆了,排隊出城的百姓都捂住了眼睛,而那幫盤查的士兵都在起鬨叫好。
就在我被吻得快要窒息的時候,他鬆開了脣,我剛得片刻喘息,他溼熱的吻又沿着我的耳邊,脖子向下……
我的手抵着他堅硬的胸膛,腰被箍緊在他的手臂中。
淚眼朦朧間,我在他耳邊喘息:
「求求你,放開我……」
士兵們的怪叫聲壓住了我的聲音。
漢子忽然鬆開了我,面帶紅暈,氣喘吁吁地對叛軍說:
「軍爺,可以了吧,再繼續下去,我們真的沒臉活了,我婆娘好歹是個女人,總不能真在光天化日之下……」
-3-
盤查我們的那個士兵大笑着上來拍了拍漢子的肩膀:
「行啊兄弟,沒想到你一個糙漢,親起娘們兒來這麼沒羞沒臊的,平日裏把你婆娘伺候得不錯吧。」
他擠眉弄眼地,隨後覷了我一眼:
「就是你這婆娘長得磕磣了點!」
士兵嫌棄地看了看我被陶土抹得髒兮兮的皮膚,還有臉上用面粘的疙疙瘩瘩。
漢子訕笑着:
「鄉下婆娘,要那麼好看幹啥,能幹活能生娃就行!」
在一片淫笑聲中,漢子一手拎起他的籮筐,一手摟着我的腰將我拖起,連拉帶拽地將我帶走。
到了遠離城門的樹林旁,漢子才鬆開了我。
我還沒從剛纔的變故中醒過神來,呆呆地任由他將我按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他行了一禮:
「姑娘冒犯了,這等亂世,爲了活命,請姑娘莫要責怪在下。況且姑娘易了容,日後沒有人會認出你便是今日的農婦,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心中一驚,連那幫叛軍都毫無察覺,他是如何看出我易容的?
還沒等我再問,他遠遠退去:
「想必姑娘也不願再看到在下,那就此別過,保重!」
輕薄完了我就走?混蛋!
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我狠狠錘了一下身下的大石頭!
隨即又嘲笑自己,難道你如今還以爲自己是矜持的尚書千金嗎?
今日若不是他,我就會被叛軍攔下,搜出我身上的東西,發現我的真正身份,到時等着我的,只怕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我心有餘悸地將手伸進懷裏,還好,信還在。
-4-
那不是普通的信,而是蓋着玉璽的密旨。
爹孃和兄長將這封密旨塞進我懷裏,然後把我推入密道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務必要將它送到在外駐紮的英王手中。
聖上的性命,大齊的江山,都在我的手中。
ŧūₒ從密道逃出時,遠遠看到尚書府火光沖天。
我強忍淚水,生怕弄壞剛易好的妝容,一刻也不敢耽擱。
爹說過,城門口有人和我碰頭,護送我前去駐地,可我左等右等不見人來,再不走就要引起守成叛軍的懷疑了,我只好硬着頭皮一人出城。
誰知差點功虧一簣,雖然最後僥倖逃脫,但……
我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脣,陌生男子的氣息彷彿還留在那裏,熱辣辣的,心怦怦跳個不停。
崔如錦,都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在思春!
我狠狠搖了搖頭,強迫自己從腦中趕走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
抬頭望向荒蕪的郊野,英王駐地遙遠,也不知憑我獨自一人能否活着到達那裏。
我咬了咬牙,站起身來繼續趕路。
一路艱險難以言說,我走到雙腿浮腫,滿腳血泡,還要時刻躲避叛軍和流匪。
終日提心吊膽,喫不好睡不香,待到駐地城外時,我已經形銷骨立,虛弱得快站不住了。
遠遠看到城牆上英王的旌旗,我熱淚盈眶,心中默唸:
爹,娘,兄長,我終是做到了!
眼前一黑,我昏了過去。
-5-
叛亂平息後的第二年,京城之中春暖花開。
英王妃,哦不,如今是太子妃了,正帶着京中一衆豪門女眷在太子府賞花。
人羣之中夫人小姐們竊竊私語,均是一片羨慕的聲音:
「崔家真是好福氣,女兒剛當上英王妃沒多久,殿下就冊封了太子!」
「那還不是人家拼了身家性命,若不是當初崔小姐捨生忘死將密旨送到英王駐地,英王如何能千里勤王,平息叛亂,被聖上冊封爲儲君?」
「若是沒有當初的崔小姐,恐怕我們這些人都成了叛軍刀下的亡魂了,她做太子妃,我心服口服!」
走在前面的太子妃脣角禁不住微微上揚,她假裝沒有聽到大家的議論,轉過身來微笑着說:
「前方便是Ŧŭₑ牡丹園了,我命人在那裏準備了茶點,諸位可小憩片刻,咱們邊賞花邊喫茶。」
笑意如同春風拂面,更襯得她姣好的面容如同春光一樣明媚。
夫人小姐們也都情不自禁跟着微笑起來。
我遠遠綴在人羣的後面,低着頭一言不發。
身邊有幾個嘲諷的聲音小聲議論:
「崔大小姐這是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不過是看到昔日不如她的堂妹如今一人之下,心裏不是滋味了唄!」
「那怪誰?當初貪生怕死,如今又羨慕人家富貴,世上的便宜豈能都被她一個人佔了!」
「崔老尚書……唉,人都去了也不好多說什麼,當年他捨不得自己的女兒,如今只能與這潑天富貴擦肩而過。若是他泉下有知,他會不會後悔?」
「這都是命,有些人算計了一輩子,最後還拗不過天,做人還是厚道些。」
聽她們如此議論父親,我攥緊了手中帕子,可卻生生忍下想要和她們爭辯的衝動。
如今我不再是尚書府的大小姐,而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以往的教訓告訴我,和她們爭論除了被奚落得更慘外不會有什麼結果。
我抬頭看了一眼遠處春風滿面的崔玉蓉,恰逢她正望向這邊。
對上了我的目光,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衝我舉了舉手中的茶盞。
-6-
其實我也不知那時發生了什麼事。
只記得我昏倒在英王駐地的城外,醒來時滿城的人都在談論英王已收到聖上密旨,正在集結軍隊,整裝待發!
我心中猜測,一定是有人趁我昏迷拿走了我身上的密旨。
不過還好,密旨到底送到了英王手中,我暗自慶幸,不管是誰送信,最終都算完成了任務。
我在英王府外徘徊了幾日,想親自同英王確認。
可總是被當作流民驅趕,那時我心中惦記着爹孃和兄長的生死,心想自己留在這也沒什麼用處,於是便匆匆趕回京城。
那時的我不用易容,也枯黃乾瘦得如同難民一般,輕易地就混入了戒備森嚴的京城。
而尚書府早就被燒成一片白地,最後我只撿到幾幅燒焦的枯骨。
我抱着那些骨頭失聲痛哭,爹孃和兄長再也回不來了。
幾日後,英王的兵馬迅速佔領了京城,和叛軍激戰,最後大獲全勝,將囚禁在宮中的聖上救出。
京城上下一片感激讚美之聲。
聖上親臨城門,正式迎接英王和家眷入京。
那時我纔看到,同英王並肩而立在馬車上風光無限的女子,竟是我的堂妹崔玉蓉。
那時京城早已傳遍,崔玉蓉不懼危險,捨生忘死,歷盡千辛將密旨送到英王手中。
聖上可以得救,崔玉蓉功不可沒,英王更是欣賞她的勇敢,愛慕她的人品。
於是叛亂平定那日,聖上親自下旨,賜崔玉蓉英王正妃,嫁入英王府。
我前去找她理論,可一入英王府,她便抱住我失聲痛哭:
「堂姐,你還活着?太好了,我終於可以向九泉之下的伯父交待了。」
-7-
爹科舉出身,當年殿試一舉奪魁後被老尚書看中,將娘嫁給了他。
爹憑着自己一身學識和岳丈的提攜,平步青雲,步步高昇。
叔父就是那時拖家帶口上京投奔父親。
爹爲人正直,從不肯以權謀私,叔父多少次想要爹幫着堂兄謀個一官半職,爹都說當官要憑真本事,鼓勵堂兄讀書科舉。
他送堂兄去最好的私塾,時時考教他的學問,也經常接濟叔父家。
可惜堂兄不是那塊料,考了幾年都名落孫山,最後只能靠爹的旗號在衙門做個小小的吏官。
叔父一家也只得依附着尚書府過日子。
那時崔玉蓉時常到尚書府來玩,她對娘和我都是謙恭有禮,小心翼翼。
她常常羨慕地看着我的屋子,衣裳首飾和使喚的下人說:
「堂姐,你的命真好,若是我爹也像伯父這樣厲害就好了。」
那時我還天真地說:
「這有什麼,我爹說我們都姓崔,我的就是你的,你喜歡拿去便是了。」
可娘卻說崔玉蓉不是心思簡單的孩子,讓我離她遠些。
我不解,娘這樣高門大戶出來的女子心思總是彎彎繞繞,總之我從未看懂,於是便拋在腦後。
可當她在衆人面前抱着我,話裏話外哭訴爹將我託付給叔父照顧,卻遣她去送信時,我便知道孃的識人之明遠在我之上。
-8-
聖上褒獎崔玉蓉,將她召進宮中問話,她卻攜我一同前往。
「崔尚書真乃忠臣,那日危急之中朕託付於他,他不顧安危立刻領命去了,只是他爲國捐軀,朕心甚痛!」
聖上看着我們不無感慨,我心中悲痛,剛要答話,卻被崔玉蓉搶了先:
「正是,那日伯父將密旨託付給兒臣的時候,兒臣就發誓一定不會辜負伯父和聖上,就算死也要將密旨送到。」
聖上眼中滿是欣賞和感動,隨即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朕還以爲……崔尚書會遣自己女兒……怎麼後來是你?」
崔玉蓉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這兒臣就不知了,那日情況危急,伯父的話兒臣只能照做,不過倒是隱約看見堂姐進了密道,伯父還託我爹照顧堂姐。」
她隨即滿臉欣慰地握住了我的手:
「還好堂姐無事,入城那日爹說不見了堂姐蹤跡,可把兒臣嚇壞了,若是堂姐有個三長兩短,兒臣無顏去見伯父!」
聖上頷首:
「你都自顧不暇了,還惦記着你堂姐,真是個忠厚的孩子!」
他又覷了我一眼:
「崔尚書……唉,也是人之常情,他一門忠烈,總要給自己留個後人。」
我的手在崔玉蓉手中顫抖着,冰涼冰涼的。
隱約間,我已明白了崔玉蓉攜我前來的用意:
即便給我機會站在聖上面前,我也依舊什麼都做不了。
我張了張嘴,可眼前又出現了那日在英王府百口莫辯的一幕。
-9-
那日,我掙脫崔玉蓉,焦急地說:
「玉蓉你說什麼?爹明明是遣我送信,他何時託付叔父照顧我?又何時將密旨交給過你?」
崔玉蓉面上一片震驚之色,她呆了半晌才說:
「堂姐,我不該居功,更不該越過你做英王妃,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配,並非是我癡心妄想,那時我只想着將密旨送到,從未想過其他,只是沒想到殿下愛重……」
她淚水漣漣地回頭望了一眼英王:
「殿下,請您讓陛下收回成命可好?若是沒有伯父,玉蓉怎會有今天,他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英王妃之位是堂姐的,玉蓉不想做忘恩負義之人,求殿下成全!」
我眼睜睜看着原本和顏悅色的英王露出怒氣:
「崔尚書人品貴重,怎會有這樣不知羞恥的女兒!」
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被罵得這樣難聽,我一時間愣住了。
崔玉蓉小聲啜泣着:
「殿下不要這樣說堂姐,如今所有的榮譽和地位本來應該屬於堂姐的……」
英王眉間怒氣勃發,他幾步上前將崔玉蓉攬入懷中:
「胡說,如今所有的榮譽和地位是你用性命換來的!你一個弱女子,一路躲避流民和叛軍,歷盡千辛萬苦纔將密旨送到。本王還記得那日你衣衫襤褸,滿身傷痕卻緊緊將密旨護在懷裏的樣子,更記得你親手將密旨送到本王面前就昏倒在地的樣子」
英王望向崔玉蓉的眼神中有深深的憐惜和感動。
我呆呆地聽着,原來這就是我昏過去後發生的事情。
他一轉頭看向我,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厭惡:
「這樣的功勞,豈是那些貪生怕死之人可以覬覦的?」
英王府的下人隨從都對我怒目而視,他們那天都見證了崔玉蓉捨生送密旨的一幕,如今我在他們心目中就是一個貪生怕死,愛慕虛榮,企圖竊取他人功勞的女子。
崔玉蓉望着我眼睛紅紅的:
「對不住堂姐,玉蓉是無心的,我從未想過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Ťû₇彷彿之前發生的一切只是我的一場夢,而真正去送密旨的其實是崔玉蓉。
-10-
那日在宮裏,我終究一個字沒有說。
聖上感念崔家的功勞,下旨恩賞。
爹和兄長的牌位入了忠烈祠,娘也被封了誥命,受世人香火。
這也是我沒有再替自己爭辯的原因。
崔家得到了該有的殊榮,爹孃和兄長沒有白白犧牲。
至於我自己,做不做英王妃本就不是我當初的目的。
那時的我抱了必死的決心,如今能夠安然無恙已經是上天的眷顧。
至於當初是誰送了那封密旨已經不重要了,聖上和大齊江山安然無恙,我完成了爹爹夙願,問心無愧。
只是尚書府成了一片廢墟,我無處可去。
叔父託崔玉蓉向聖上請旨,接我過府供養,直至我出嫁。
「若不如此,我如何能對得起九泉下的兄長和嫂嫂。」
叔父每談及此事時都熱淚盈眶,人們贊他忠厚仁善,連聖上也讚賞有加,賞下金銀宅邸,意圖補貼一二。
堂兄都跟着沾光,謀了一個不錯的官職。
一時間,崔家二房風頭無兩,如同烈火烹油。
只是我這個原來的尚書府千金卻無人問津。
如今我的身份尷尬,京城中沒有人家願娶一個父母雙亡且貪慕虛榮,還得罪過當今太子和太子妃的女子。
崔玉蓉倒是時時惦念我的終身大事,每次她回到孃家就會在我面前Ṫŭ̀⁶長吁短嘆:
「我求了殿下,也試圖找幾位德高望重的夫人保媒,可是……他們都說姐姐這樣的女子,不敢高攀呢……」
她看似悲憫的眼神里藏着一絲幸災樂禍。
「那我便不嫁了。」我平靜地說。
爹孃和兄長死後,我的心如止水,對嫁人的事並不感興趣。
「那怎麼行?」崔玉蓉嗔道:「姐姐若真在崔家留成了老姑娘,我怎麼對得起死去的伯父?」
她特意強調「死去」二字,彷彿看我被這兩個字刺痛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可我早不復當初的脆弱,鎮定自若地對她說:
「你如今就對得起我爹了嗎?」
「堂姐你什麼意思?」崔玉蓉變了臉色:
「你還在爲當初的事懷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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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靜地望着她,我可以容忍她藉着送密旨的機緣坐上太子妃的位置,卻不能忍受她編造謊言污衊爹。
如今爹已經開始被人詬病,說他白璧微瑕,明知送密旨九死一生,捨不得自己親閨女,卻讓別人閨女去送死。
甚至爹的品性都開始被人質疑,有謠言說他在外是謙謙君子,對待二房卻飛揚跋扈,獨斷專行,在世時一直壓制着叔父家不得翻身。
究竟誰在撒謊,我和崔玉蓉都一清二楚,只是根本不會有人相信我。
崔玉蓉注視我良久,忽然冷笑:
「堂姐眼界太高,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若是由着你,怕是這輩子都嫁不出去。既然別人都看不上你,便由本太子妃做主,將你許配給我舅父家的表兄。」
崔玉蓉的舅父曾是妥妥的鄉下破落戶,直到叔父家飛黃騰達,才舉家來投,自然是以崔玉蓉馬首是瞻。
她這樣做,是想一輩子將我放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監視。
那位表兄我也曾見過,有些癡傻,心智好像三歲孩童,可卻生得人高馬大一身蠻力,一不合心意就動手打人,身邊伺候的丫頭婆子被打跑了好幾個。
裝了那麼久,崔玉蓉終於要對我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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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日之後,崔玉蓉卻無暇顧及這Ṱũ̂₇門親事。
因爲一條消息傳遍京城:
當年和英王兵分兩路追討叛軍的大將軍夜無憂終於完成了最後的清剿,即將回京覆命。
據說當時,他和崔尚書一人領了一封密旨出京。
英王駐地離京城最近,率先攻回京城,而夜無憂則奉命清剿叛軍在各地的援軍,切斷他們和叛軍的聯絡。
可英王凱旋一年有餘,連太子都當上了,夜無憂卻說什麼不肯回京,藉口叛軍餘孽還未清盡,又在外遊蕩一年多。
聽聞他要回來,聖上大喜,特意爲他準備了慶功宴,邀請各位皇子朝臣前來赴宴。
太子做爲儲君奉旨安排宴席爲夜無憂接風。
奇怪的是,崔玉蓉這個太子妃不去忙宴席籌備的事情,卻三天兩頭往崔家跑。
一回來就同叔父關在書房裏密談,連我都無暇顧及。
宴席那日,我作爲平叛功臣崔尚書唯一的女兒,也被邀請,只是席位設在了最末位。
無人理我,我倒樂得自在,一杯接一杯喝着宮中特爲女眷準備的果釀。
身旁席位的女眷們ṭū⁸一邊看我一邊竊竊私語:
「她來做什麼?」
「不會到時候說夜將軍的密旨也是她送的,要夜將軍娶她吧!」
「夜將軍可不是儒雅的英王,聽說脾氣極其火爆,她要是真敢,說不定會被夜將軍一刀砍死!」
若日後都像這樣窩囊地活着,還不如被一刀砍死呢!
我心中冷哼着,眼神朦朧地望向主席。
遠遠看見一身將軍官服打扮的人正在向太子和太子妃行禮。
又飲了幾杯,忽覺醉意翻湧,胸中煩悶,反正也沒人在意,我便溜出宴席,到外面去透氣。
前方好像是一片蓮花池,夜色中傳來陣陣清香,我加快了腳步,卻不想一個踉蹌朝前栽去。
就在快要跌入池中的一瞬,一條手臂攬住了我:
「姑娘,小心!」
我心有餘悸地轉過頭來,卻掉入了一雙如寒潭般的眸子中。
-13-
宮宴那夜過後,我又成了京城裏的笑柄。
都傳我費盡心思假裝酒醉想要勾引夜將軍,卻被人家不爲所動地送了回來。
叔父命我在家閉門思過,我卻一遍一遍回味那夜的事。
是我小瞧了宮宴裏的果釀,只覺得酸甜爽口,沒想到飲多了一樣會醉。
我只記得朦朧中那雙眸子盯着我半晌,箍在腰上的手臂也一動不動。
饒是不清醒我也意識到這樣不好,於是小聲說道:
「放開我……」
腰間的手臂一震,隨即鬆開。
後面的事有些模糊,好像他將我帶到了人多處交給了宮人。
我躺在牀上輾轉反側,那雙烏黑的眸子似曾相識,我究竟在哪裏見過?
夜無憂,一個和我從沒有過交集的人,爲何會給我這樣的感覺。
難道……是他?
我猛地睜大了眼睛,隨即使勁搖了搖頭,兩張幾乎毫不相干的面容,怎麼可能是同一人。
正當我頭痛不已的時候,崔玉蓉推門闖了進來,她臉上有些氣急敗壞:
「崔如錦你真不要臉,你以爲勾引了夜無憂,你就能得逞了?」
我有些詫異,這還是頭一次看到崔玉蓉如此失態,若是往常,她應該躲在別人身後看我笑話纔對。
爲何她如此害怕我接近夜無憂?
想到這我故意激她:
「得逞?得什麼逞?是揭露你冒名頂替送密旨的事情嗎?」
崔玉蓉的面目一下子猙獰起來:
「這麼多年了你以爲會有人相信你,別癡心妄想了!既然你這麼恨嫁,我這就讓舅父上門提親,讓你早早嫁給我表兄便是!」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下人急促的聲音:
「太子妃你怎麼在這裏?太子急着找你商議事情呢!」
崔玉蓉無法,只得恨恨看了我一眼,急匆匆離去。
-14-
太子急着找崔玉蓉,是商議宴請夜無憂的事情。
其實本也沒什麼,只是夜無憂暗示要邀我共同赴宴。
太子殿下一向厭惡我,從未主動相邀過,他總覺得夜無憂久不在京城,甫一回京還念着崔老尚書的好,因此被我矇蔽了。
他想和崔玉蓉商議如何能夠委婉地告訴夜無憂要離我遠些。
但夜無憂似乎不爲所動,還是堅持要我出席。
那日宴席之上,我頭一次坐在了離主席不遠的位置上。
周圍紛紛投來鄙夷的目光,太子沉着臉,看都不看我這邊一眼。
我藉着這個機會,終於看清了夜無憂的長相。
他身姿挺拔,劍眉虎目,鼻樑高挺,脣角剛毅,渾身上下透出一股軍人的殺伐之氣。
對視時,一雙烏黑的眸子莫名給人一種壓迫感。
我的目光落到他的脣邊,心跳忽然加速,下意識地撫上了自己的脣。
他似是有感應般忽然抬頭望我,看到我如此他一也怔,接着便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見他注意我,太子好像有些不滿,他打斷夜無憂的注視:
「夜卿久不回京,想必不知如今京城都發生了什麼事。」
夜無憂回過神來,淡淡地笑着:
「太子殿下指得是當年的崔小姐捨生忘死,隻身前往駐地給您送密旨的事情嗎?憂雖然在外,可兩隻耳朵早就被灌滿了。」
太子欣慰地望向崔玉蓉:
「確是如此,當年若不是玉蓉,焉有我大齊的江山,她是孤平生所見最勇敢的女子!」
崔玉蓉的反應非常奇怪,她平日最喜歡聽別人提起這段過往,然後假裝謙虛地推脫一番,再表一番大義凜然的決心,引得旁人更多的讚歎,順便再拿我來做對比。
可今日她卻訕訕的,似乎不想提起這件往事。
夜無憂卻沒打算輕易結束這個話題:
「但據我所知,崔老尚書知道那時他已被叛軍的奸細盯上了,說過若無法脫身便要派自己的親生女兒前往,可沒想到最後卻變成了太子妃……」
崔玉蓉的臉色不太好看:
「我也不知爲何,大概是伯父臨時變了主意吧。」
太子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夜卿說得是崔如錦嗎?一個貪生怕死的女子如何能與玉蓉相提並論。」
夜無憂雙目爍爍地看了崔玉蓉半晌,忽然說:
「太子妃一個弱女子在叛軍眼皮子底下混出城去,想必定是驚險無比,憂倒是十分好奇,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
-15-
崔玉蓉雖然總在衆人面前說當年如何九死一生,卻從未談論過任何細節。
夜無憂這麼一說引起了大家的興趣,都齊刷刷望向她。
崔玉蓉支支吾吾:
「也未如何,大約是我的運氣比較好,叛軍盤查了一下就將我放出城去了。」
「哦!」夜無憂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
「太子妃的確好運氣。」
我卻想起城門前那耳熱心跳的一幕,不禁紅了臉,只能用扇子遮住面龐稍加掩飾。
夜無憂轉了話題,帶着一絲戲謔說道:
「太子殿下如此愛重太子妃,想必當年也是一見鍾情吧。」
這句話像是勾起了太子美好的回憶,他牽過崔玉蓉的手望着她笑而不語。
太子身邊的隨從一邊捂着嘴偷笑,一邊插話:
「夜將軍有所不知,太子妃當年的風采,她跪在營帳前捧着密旨的樣子,連咱們殿下都看呆了呢!」
太子回身嗔怪地瞪了隨從一眼,卻自己也忍不住笑道:
「玉蓉當年,的確是布衣襤褸難掩風華!」
我和夜無憂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立刻發覺了話中的漏洞。
當年我將自己化妝成農婦的樣子,醜得連路邊的乞丐都不想多看我一眼,這樣才躲過了叛軍和流匪,平安到達駐地。
崔玉蓉若以真容示人,恐怕連京城都出不去。
從前我太過糾結崔玉蓉是如何得到密旨李代桃僵,從未想過在那樣的亂世裏,她是如何從京城到英王駐地的。
夜無憂淡淡地說:
「太子妃真是好運氣,從京城到英王駐地幾百里路,一個孤身一人的美麗女子居然能逃過叛軍的重重關卡,平安見到太子,連我都不得不佩服!」
太子此時聽出了一絲不對勁,他皺着眉:
「夜卿什麼意思?難道今日是來質疑孤的太子妃嗎?」
「沒什麼,憂只是好奇罷了,還請殿下和太子妃不要怪罪。」
崔玉蓉看着席間衆人張着嘴巴若有所思的樣子,忍不住握緊了手中的帕子。
就在這時,園子裏一片騷亂,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子闖了進來。
後面跟着的僕婦想要拉開他,卻被他一把甩在地上。
男子似乎在尋找着什麼,他一抬眼看到我,立刻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媳婦,你在這裏幹什麼,快跟俺回去,再在外面浪,小心俺回去揍死你!」
-16-
他說着便來拉我的衣袖。
我眼前忽然一花,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夜無憂已經擋在我的身前。
他抬手便擒住了那名瘋瘋癲癲的男子,扭着胳膊將他壓倒在地上。
「你的髒手離她遠些!」
他面上雖不顯,可眼神中卻迸出怒氣。
地上的男子疼得直哎呦:
「放開俺,俺是來找媳婦的,你憑什麼打人!」
「誰是你媳婦?」夜無憂眼中怒色更重。
「她,她是俺媳婦!誒呦~」男子伸手指我,卻被扭得更狠。
他一抬頭看見了上首的崔玉蓉,於是嚎叫着:
「表妹,是你說的,讓尚書千金做俺的媳婦,你快讓他放開俺!」
說完他還惡狠狠地看向夜無憂:
「俺表妹是太子妃,你再不放手,等下俺叫她砍你腦袋!」
原來這癡漢是太子妃的表兄?所有人都喫驚地看向崔玉蓉。
崔玉蓉此刻的臉色青白交加,她勉強笑着:
「表兄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不要胡說八道,還不趕緊退下。」
她用眼睛示意左右將表兄帶下去,可表兄卻掙扎着不走:
「表妹,你跟俺說過,崔如錦就是俺媳婦,以後要伺候俺,給俺生娃,今天俺要帶媳婦回家,他們憑什麼不讓!」
他力大無窮,幾個下人都制不住他,只能任他嚷嚷得整個宴席都聽得見。
夜無憂面無表情地看向崔玉蓉:
「太子妃,他說的是真的嗎?」
崔玉蓉在衆人面前一直扮演着對爹感恩戴德,對我寬容大度,時刻憂心我終身大事的角色。
可如今卻要把我嫁給一個鄉下來的癡漢,而這個癡漢還是她的孃家表兄。
縱使我的品行再遭人詬病,也是堂堂尚書之女,父親和兄長皆是爲國捐軀的英烈,如今雖是孤女,但外祖家在京中也是顯赫的門第,怎能遭受如此羞辱。
連太子都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崔玉蓉,她驚慌失措地解釋:
「別聽他胡說,他是個傻子,也許舅父玩笑時當了真,我從未說過這樣的話!」
我站在夜無憂身後,冷冷地注視着這場鬧劇,一句話沒有說,卻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大家看向我的眼神變了,不再只是鄙視和挖苦,而是透着同情,更多是疑惑。
今日之後,京城輿論的風向想必會有所變化,大家再討論今日太子妃種種匪夷所思的表現時,也許會想起從前我爲自己辯白的話。
如果真能如此,便不枉我今日佈局的這場苦肉計。
-17-
宴席結束不久,我的外祖徐家便登門,要接我回徐府小住。
之前因爲叔父搶先一步請旨,我只能留在崔家。
再加上京城之中的風言風語,徐家有所猶豫,才一直任由我被崔家擺佈。
只是當我最惶惑無依的時候徐家卻一言不發,我便知道外祖家並非我的靠山。
但這次,我需要一個援手,因此暗中聯絡了他們。
徐家並不想出一個名聲狼藉的外孫女,當我告訴他們我有辦法破除謠言的時候,徐家同意出手相幫。
我先是找機會接近表兄,一句句教他太子妃將我許配給他的話,然後告訴他,媳婦去了太子府,他若不去搶便沒媳婦了。
宴請當日,表兄果然跑到太子府外徘徊,自然有崔玉蓉的下人認出了他,他們想要引他走,恰巧碰到徐家老太君下馬車,聽說這位是太子妃的表兄,還嚷嚷着要進去,便「熱心」地帶他入府。
表兄果然不負所望,大鬧太子府演了一場「搶媳婦」的戲碼。
曾經無懈可擊的太子妃人品開始遭到了質疑。
如今叔父還要再說些什麼,卻被徐家僕婦指着鼻子罵:
「滿京城也不打聽打聽,徐家是什麼門楣,怎麼能由着人這樣糟蹋自家姑娘,太子妃身份再貴重也要講理,咱們老太君說了,若是崔家仗勢欺人,她便進宮去找太后評評理!」
叔父也是這幾年才靠着崔玉蓉發達起來的,何時見過這個陣仗,只好不情不願地放人。
到了徐家後,沒有了監視我的人,我的行動變得自由起來。
夜無憂就在這時悄悄來訪:
「這回你如願了?」
原來他早就發覺了。
「將軍也太抬舉我了,你怎麼知道是我。」我警惕地看着他。
他有些失笑:
「能獨自一人從京城到英王駐地,躲避過叛軍和流匪的女子心計當不簡單。」
「你相信我?京城中可是人人都說……」
他忽然收起笑容,認真地看着我:
「你當真不知我是誰?」
「你……是大將軍夜無憂!」我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他的眼神黯了黯,隨即恢復如常:
「既如此,罷了!今日來,我要帶你去見一人!」
他轉身的一瞬,我的眼神也黯了下來:
即便你是他又能如何?
那時你說過,你不過是爲了救我而已。
既然如此,就不要拖累對方了。
-18-
夜無憂帶我到了一處京郊小院。
待我看清屋中坐着的人時,不禁失聲叫了出來:
「兄長!你還活着?」
兄長穿得乾乾淨淨,髮髻也梳得整整齊齊,只是眼神空洞,看見我時毫無反應。
我的喜悅瞬間沉入谷底:
「我兄長這是怎麼了?」
夜無憂搖了搖頭:
「我發現他時便是這樣了,當時他與流民一起,像個乞丐,還好我與崔兄見過幾面,認出了他。」
可兄長不是在那場大火中喪生了嗎?爲何會同流民一起到了那麼遠的地方。
「這也是我這次回京的目的,本想將崔兄帶回崔家醫治,可卻發現做了太子妃的不是你,總覺得有些蹊蹺,於是便沒有說出來,而是將崔兄祕密藏在這裏。」
我從他的話中發現一些端倪:
「你從前以爲做太子妃的人是我?」
他怔了怔,略有些尷尬地說:
「那時聽聞送密旨的崔家小姐做了英王妃,我自然是以爲……要知道是這樣,我早……」
他忽然止住了沒再往下說。
要是他早知道了,會如何?
我心裏亂亂的,不敢去看他,這時兄長忽然叫了一聲:
「錦兒!」
我驚喜地轉過頭去。
「兄長,你認出我了!」
兄長沒有說話,只是神色溫柔地望着我,好像我小時候那樣。
「太好了,崔兄認出了你,說明痊癒有望,我這就讓大夫前來會診!」
夜無憂興沖沖地走了出去。
我將兄長的手貼在臉上,低聲自言自語:
「兄長,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到底誰把你害成這樣。」
兄長嘴中喃喃地不知在說着什麼,他忽然面露驚恐向後退去:
「叔父……你……別過來!」
他瑟瑟發抖,我心疼地摟住他的肩頭,眉間早就是一片凌厲:
叔父!崔玉蓉!別讓我查出這件事和你們有關係!
-19-
那日表兄大鬧宴席後,崔玉蓉連着十幾日閉門不出。
京中已有了不好的傳聞,開始質疑太子妃言行不一。
偏偏這個時候,夜無憂總是邀太子相聚,不是郊外騎馬射箭,就是酒樓把酒言歡,或是入書房密談。
崔玉蓉每次想要相隨,都被夜無憂婉拒:
「太子妃一同前往,怕是不太適宜。」
太子看着欲言又止,最後只能勸崔玉蓉回自己的院子。
京城中人又議論紛紛,猜測爲何夜將軍不喜人人稱頌的太子妃。
聯想到夜無憂是當年唯一和崔老尚書一起領密旨出京的人,定是知道更多內幕,又聯想到我曾經辯解自己纔是送密旨的人。
他們驚覺,難道太子妃真的…….
崔玉蓉自然是坐立難安,回崔府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一日,夜無憂又邀太子宴飲。
我閒坐家中無事,忽然太子身邊的下人來請,說夜將軍在席上談及了我,太子要請我過去核實一些事情。
難道夜無憂終於向太子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我心中忐忑,便隨下人一同前往。
待進了太子和夜無憂飲酒的畫舫,我才察覺出不對勁。
地上杯盤狼藉,伺候的幾個下人嘴邊帶血倒在角落裏。
我大驚失色,再往席上尋找,只見太子和夜無憂一人一邊倒在桌上人事不省,面色青白,太子的嘴角流出血來。
「殿下!夜將軍!」我焦急地大喊,可兩人卻沒有回應。
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轉身向外跑,卻發現門被堵死了。
正在我驚慌失措的時候,門外傳來一個聲音:
「堂姐,爲何你不肯乖乖的聽話?若不是你攛掇夜無憂挑撥我和太子殿下,他們就不用死了!」
-20-
我扭頭看去,正是崔玉蓉。
我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你殺了太子和夜將軍?」
她臉上帶着陰沉的笑意,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怎麼是我殺了太子,分明夜無憂想要造反,借宴請之機給太子下毒,反正這些日子京城裏的人都看見了,夜無憂頻頻邀請太子,正是在找機會下手!」
她陰測測地盯着我:
「而堂姐你,因爲不滿太子對你的態度,做了夜無憂的幫兇,這樣的安排,你可喜歡?」
我搖了搖頭:
「你以爲皇上和朝中的大臣都是傻子,會相信你的話不成?」
她臉上帶着勢在必得的笑容:
「不信又如何,太子是皇上如今唯一的兒子,他一死朝中必然大亂,到時只有榮王殿下可以繼承大統!」
我的臉都白了:
「你……你是逆王的人?」
當年造反謀害原太子,囚禁皇上的逆賊便是二皇子榮王。
後來英王收復京城,逆王兵敗逃走,至今不知生死。
崔玉蓉收起笑意,憤恨地說:
「本來我想收手好好做太子妃,將來做一國之母,可你揪着往事不放,逼着我動手,這一切都是你害的!」
話說到這裏,我反而平靜下來:
「你終於肯承認,當年是你冒名頂替我送密旨!」
-21-
她輕蔑地一笑:
「承認如何,不承認又如何?這些年你就在京中,那幫蠢人可有一個相信你?」
原來叔父和堂兄早就投靠了逆王,替他盯着尚書府的一舉一動。
爹得到密旨那日已經察覺到不對,便將密旨託付給我。
我剛進入密道,叔父就帶人闖入了尚書府,逼爹和兄長交出密旨。
尚書府的那把火,就是叔父放的。
他們找不到密旨,就猜測是被我偷偷帶出了京城,於是便一路追蹤。
崔玉蓉當時也隨他們前往,爲的就是哄騙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交出密旨。
可惜我喬裝得太好,他們一路都沒有找到我,於是只好快馬加鞭到英王駐地的城外埋伏等候。
他們守了好多天,仔細觀察來往行人,最後終於認出了我。
那時的我太過疲憊虛弱,崔玉蓉只用了一點點迷藥便迷暈了我。
一開始,叔父和崔玉蓉本想去逆王那裏邀功,可他們貪圖富貴,並不是真心輔佐逆王。
逆王遠在京城,但密旨在手,英王就在眼前,又沒有人知道他們是逆王的人,他們彷彿看到潑天的富貴在向他們招手,當即就改了主意。
崔玉蓉拿着密旨,得到了英王的信任和愛慕,最後居然一路做到了太子妃。
她得意地炫耀着過往,一臉譏諷地看着我:
「崔如錦你自詡聰明,但還不是和京城中那幫傻子一樣,被我耍得團團轉!你爲了送密旨差點死在路上,可他們卻對我感恩戴德,對你這個救命恩人唾罵厭棄,這些年你可曾後悔過?」
這時只聽一個冰冷的聲音:
「原來孤在你眼中,也是一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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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艱難地從桌子上爬起,抹了一把脣邊的血跡。
一副蒼白的面容不知是被藥的,還是被氣的。
隨着他說話,躺了滿地的侍從也開始哼哼唧唧地醒轉。
崔玉蓉臉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乾乾淨淨,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立刻轉身就往外跑。
門口早有重兵把守,當她再轉過身時,夜無憂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一雙寒潭般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緒。
「殿……下,你沒……死!」崔玉蓉抖得牙齒格格作響。
「託你的福,若是死了,怎麼能聽到這番驚天動地的話!」太子臉上的神色已經說不上是憤怒還是悲傷:
「枉孤如此信任你,沒想到你是這樣欺世盜名,不擇手段,背叛國家和朝廷的賊人!」
崔玉蓉知道自己中了計,這次在劫難逃,她冷笑了兩聲:
「信任?殿下若是信任我,怎麼會設這樣一個局讓我往裏鑽?」
太子都要被她這番胡攪蠻纏的話氣笑了。
夜無憂卻在一旁冷冷地說:
「你錯怪太子殿下了,殿下初時怎麼也不肯相信,是我設了這個局。沒想到太子妃如此心狠手辣,真的會給太子下毒。」
崔玉蓉恨恨地看着他:
「你一回來就和我作對?當初人人都信我就是送密旨之人,爲何只有你不信?還不停挑撥太子和我的關係?」
「我邀太子只是打獵喫酒,太子妃自己做賊心虛,疑神疑鬼罷了!」
夜無憂地目光忽然轉向我:
「至於我爲何不信你……那是因爲當年我親眼所見送密旨的人是崔如錦,不僅看見了,還救了她一命!」
我被他突然捅破舊事打了個措手不及。
該死,爲何他在這個時候提起那件事?想到他當時是如何救我的,我不禁立刻羞紅了臉。
太子在一旁大喫一驚:
「既然如此,怎麼從未聽夜將軍說起過,若是你早告訴孤……」
夜無憂的目光還在我的臉上來回巡視,過了半晌才說:
「太子和太子妃鶼鰈情深,那時就算我說了,殿下也不會信的。」
太子神色黯然,他望着崔玉蓉悲憤交加:
「你我夫妻一場,孤待你不薄,你居然真能狠下心來置孤於死地,你的良心被狗喫了嗎?」
聽到這番話崔玉蓉既沒哭也沒辯解,她仰起臉來認真地問:
「殿下,若我只是崔玉蓉,而不是什麼送密旨的英勇女子,更不會因爲娶了我能讓殿下在陛下心目中分量更重,殿下還會愛重我嗎?」
太子沒料到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崔玉蓉脣角有一絲苦澀的笑意:
「果然,殿下愛的,還是像堂姐那樣能爲你增光長臉,對你有助益的女子。既然如此,殿下就別再標榜有多愛重我,我們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太子聽了,臉色驟變。
-23-
叔父一家都下了大獄,原來他們動手之前就聯絡了逃出京的逆王。
夜無憂正好順藤摸瓜,引蛇出洞,一舉徹底消滅了逆王餘黨。
叛國之人,自然被判處了凌遲之刑。
崔玉蓉這才害怕起來,於是哭着想求見太子一面。
太子那日被她氣得不輕,說被崔玉蓉下的毒還未清,在府中修養,拒不相見。
我有些好奇地問夜無憂:
「太子中毒不像是裝出來的,可怎麼你看起來沒事呢?」
夜無憂笑了笑:
「我提前服了解藥,至於太子,若是不讓他喫些苦頭,不會對崔玉蓉真正死心。」
我暗自乍舌țú₆,這人膽子夠肥,連太子都算計。
他又轉過頭來:
「誰讓他有眼無珠,識人不明,讓你喫了那麼多苦。」
他……這是在爲我報仇?
我的心情複雜難言。
爲了不再整日胡思亂想,我去獄中探望了崔玉蓉。
「當初你拿到密旨後本可以殺了我一了百了,爲何只是迷暈了我?」
這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她惡狠狠地笑着:
「爹也讓我殺了你,可我偏不。從小到大,無論出身還是家世,你都壓我一頭,出門在外處處受人追捧。這次我偏要看着你低賤到泥土裏,看着我奪走你的一切可卻又無能爲力,這樣我心裏才痛快!」
她咯咯地笑着:
「有了那兩年的經歷,就算我如今落得這個下場也不覺得後悔!」
我聲音顫抖着:
「就算你恨我,可是我爹……對你們一家那樣好,他和叔父是親兄弟,你們怎麼能下得去手!」
崔玉蓉尖聲叫到:
「對我們好?你爹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他明明可以讓我兄長當大官,可卻說做官要憑什麼狗屁真本事,處處搓磨我們家,他就是見不得我們好,要把我們一家一輩子踩在腳下!」
「住嘴!」想到爹當年爲堂兄的學業費盡心血,我憤怒不已。
她哈哈大笑,狀似瘋癲:
「就算真相大白了又如何?你如今只是一個孤女,伯父和堂兄都死了,你一個孤家寡人還能有什麼作爲?」
我握緊了拳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兄長從我的身後走了出來,他眼神清明,行動自若。
這些天的醫治和我的陪伴起了很大的作用,兄長已然恢復了神志。
崔玉蓉猛地睜大了眼睛:
「不可能,當時你已經和伯父伯母一起燒死了!」
兄長當時只是昏死過去,叔父怕被人發現,放完火就急匆匆離開了。
兄長被煙燻醒後,求生的本能讓他離開了火勢還未蔓延的尚書府。
只是他後腦受傷,癡癡傻傻,跟在一羣乞丐的後面就這樣出了城。
恰好與返城的我擦肩而過。
還好他未與我相認,那時以崔玉蓉在京城的地位和力量,隨時會置他於死地。
他一路乞討,卻在命運的牽引下碰到了和他有幾面之緣的夜無憂。
若不是遇到兄長,夜無憂也不會返京,更不會揭露崔玉蓉的謊言。
不得不說,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
陛下知道了我們一家的遭遇,下旨讓兄長官復原職,重新賜了宅邸,我不再是孤女了。
-24-
太子痊癒後,特來見我,他羞愧萬分:
「以崔姑娘的心智,當時若真有心澄清,也不是不可能做到吧,只是爲何一直閉口不言讓孤一直誤會?」
想必他已經知道之前是我和夜無憂聯手做局讓崔玉蓉露出了本來面目。
我無言以對,只好尷尬地笑笑:
「可能,我對做太子妃沒那麼大興趣吧。」
太子哽住,將後半句話嚥了下去。
他本來想問我要什麼樣的補償和賞賜,就算是太子妃之位也不是不可。
我有時也在想,如果崔玉蓉沒有橫插一槓,當年是我將密旨送到了太子手中,會是怎樣的情景。
當年的英王大約只會有感激,而不會愛慕一個如同乞丐的女子。
而我……經過城門那一幕,心中大約也很難再放下其他男子。
當年那人非常唐突冒昧,但我卻從未恨過他。
反而夜夜難以入眠的時候,那段記憶常會被我拿出來反覆回味,耳熱心跳,輾轉反側。
我自認不是一個輕浮的女子,可卻不知爲何會心中會一直記掛着那個易了容連長相都不知如何的男子。
即便崔玉蓉同太子最琴瑟和鳴,榮耀萬丈的時候,我也沒有多羨慕她。
還暗自慶幸,幸好是崔玉蓉,若是當年聖上下旨賜婚我和英王,我都不知該如何應對。
-25-
太子有些無措地站在那裏,懊悔地說:
「是孤有眼無珠,當年竟覺得姑娘是貪圖虛榮之人,如今看來,姑娘的這份豁達和淡泊名利,倒與崔尚書如出一轍,若不是崔玉蓉……」
我沒說話,隔着太子看向他的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夜無憂。
「幸好是崔玉蓉……」夜無憂忽然開口。
「夜卿?」太子轉頭:「你剛纔說什麼?」
夜無憂上前一步,目光始終未離開我:
「幸好當年崔玉蓉冒名頂替,如今我纔有機會向崔姑娘道歉……」
太子有些摸不着頭腦:
「夜卿當年不是救過崔姑娘,爲何還要道歉呢?」
「……還要再問崔姑娘一句話。」夜無憂沒理太子,自顧自說下去。
「什麼話?」太子看看我又看看他。
「殿下!」我倆轉向他異口同聲:「煩請殿下先回避。」
太子半晌才恍然大悟:
「原來孤纔是那個多餘的人!」
他苦笑連連,尷尬地離去。
看不到太子的人影了,我纔回過頭來看他:
「夜將軍要問我什麼話?」
他忽然間有些緊張起來:
「姑娘可曾怪我?」
我望着他的眼睛,聲音有些顫抖:
「若我說,不怪呢?」
他烏黑的眸子忽然煥發出異樣的光彩,極力控制着揚起的脣角:
「那姑娘,可願給夜某一個補償的機會?」
-26-
一月之後,洞房花燭夜。
一身大紅喜袍的夜無憂掀起了我的蓋頭。
燭光下更顯得他面如冠玉,俊逸非凡。
我伸手擋住了他遞過來的交杯酒,他一臉詫異地望向我。
「我怎麼知道,那日在城門救我的人就是你?」
我一臉戲謔地望着他。
「現在才問,會不會晚了些?」他失笑。
「不晚不晚,這不是還沒洞房嗎?」
「哦?」他危險ƭṻ⁻地眯起了眼睛:「娘子是想驗明正身嗎?」
他伸手攬住我的後腦,熟悉而強烈的氣息撲面而來,還沒等我眨眼,他的脣就附上了我的。
驗過了,
沒錯,是他!
-27-
番外:夜無憂
-1-
領了密旨從密道出宮後,崔尚書一把拉住了我:
「夜將軍,老夫察覺被人盯上了,這份密旨唯恐落到賊人手裏,辜負了陛下的託付。」
我皺着眉爲難,身邊已無可用之人,又不敢輕易相信其他人,我手中的這份密旨,是去調遣駐紮更遠的軍隊的,必須由我親自去送。
崔尚書看出我的爲難,他悄聲告訴我:
「老夫知道將軍分身乏術,若無法脫身,老夫會遣女兒去送,煩請將軍出城時關照一二。」
等我收拾好一切到達城門時,看到了那個喬裝成農婦的女子,她鬢邊彆着約定好的絨花。
看來崔尚書凶多吉少,我心中一緊,意識到現在比想象中更危險。
那個女子看起來十分緊張,我擔心她不夠沉穩連我也一起暴露,要知道,我身上肩負着更重的使命。
於是我不動聲色地跟着那個女子,並未現身。
她終於等不及決定獨自出城,於是我便擠到她的身前,近身保護。
誰知她卻被守城的叛軍截下盤問。
我不可能坐視不理,卻沒想到那些混蛋兵痞居然想出這樣下三濫的主意捉弄我們。
若我此時退縮,兩人都會被叛軍拿下,我並非貪生怕死,只是不能聖上的性命和大齊的江山冒險。
她同樣抗拒,我明白,像她這樣的閨閣女子,被男子如此冒犯,是何等奇恥大辱。
只是家國命運面前,性命都可以不要,更別提什麼名聲和清白了。
趁她猶豫的片刻,我強行吻了她。
在此之前,我並不知女子的身體可以這樣纖弱,脣可以這樣柔軟。
從不貪戀女色的我,那時不知爲何竟有一絲沉淪。
直到耳邊傳來她的哀求和叛軍的起鬨聲,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這麼危險的境地下如此失態。
她一定恨毒了我。
脫險之後,我自覺無顏面對她,於是假意告辭。
其實一直跟在她身後保護,走了好遠。
我親眼看見她小心翼翼地躲過叛軍的關卡和流匪, 又和不懷好意的流民周旋, 喫了那麼多苦,依舊沒有退縮。
我的心中不禁升起一絲敬佩之情。
可能連她都沒發覺,我暗中替她解決一些小麻煩。
若是能讓她少些危險, 就算是我對自己孟浪行爲的補償吧。
直到英王駐地附近,我的任務不能再耽擱了,這才離她而去。
-2-
平叛的間隙, 我常想起她。
本來以爲自己也是迫不得已, 可不知爲何卻常常回味那時的情景。
征戰的這些年, 我對男女之事一直不太上心, 家人催了好久卻一直沒有定下婚事。
但這一次, 我卻認真地想過, 回京之後, 若是她肯原諒我, 我一定會對她負責到底。
誰知,京城那邊的危機剛剛解除,就傳來了送密旨的崔姑娘嫁給英王成了英王妃的消息。
我失落了很久。
後來自嘲地想, 那樣好的女子, 當然是要嫁給霽月風光的英王,成爲王妃,甚至太子妃,而不是像我奢望的那樣,還想着我這個冒犯過她的人。
我不願回京, 不知如何面對她。
而她也一定不願看到我, 想起這段並不光彩的過往。
就這樣我以清剿叛軍餘孽的藉口婉拒好幾次催我回京的聖旨。
直到那日,我在流民中認出了她的兄長。
聽說崔尚書一家都在叛亂中葬身火海,爲何她的兄長會在這裏?
她痛失親人, 如果能見到兄長,一定會非常開心吧。
況且, 這些年沒見,我也終於有了理由去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聽說她要參加聖上爲我舉辦的宴會, 我忐忑了很久, 不知該以什麼姿態見她。
幸好,那時我易了容,她不一定會認出我。
可是第一眼, 我就知道太子妃不是她, 雖然當時她也易了容,我並不知道她的長相,可那雙眼睛不像, 身上的氣息也不像。
這些都是我在無法入眠的夜裏回味過千萬遍的。
我心亂如麻,不知是哪裏出了岔子, 如果太子妃不是她, 那麼她又去了哪裏。
直到我出門透氣時,伸手救了那個差點落水的姑娘, 她倒在我懷裏時,我一下子就認出了她。
不知如何形容那時的心情,大約是失而復得後的狂喜。
還好還好,一切還來得及。
這次, 我會助她奪回她曾失去的東西。
然後,再讓她做選擇。
我應該,還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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