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生花

我是高高在上的晉陽公主,從小到大都順風順水。
直到外出平亂的竹馬霍遙帶回來一個孤女。
京城所有人口中那個桀驁不馴、只甘爲我一人折腰的少將軍此刻將她牢牢護在身後。
他說:「雲娘失怙,可憐至極,我必要一生保護她,還請公主不要欺負她。」
後來我才知道,她本就爲復仇而來。
原因是我三年前一句「此人輕薄」的斷言,害她無辜的哥哥失去性命。
所以,她攀附上霍遙,想讓我也嘗一嘗被奪走至親至愛之人的痛苦。
可她不知道,權勢這種東西,攀附手段得來的都不牢靠,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作數。

-1-
霍遙平復叛亂回京的那天,是一年之中雪最大的日子。
公主府的車駕從人羣中穿過,我坐在車中閉目養神,聽着沿途趕去湊熱鬧的百姓談論霍遙此次平亂的事。
婢女阿璽只有十六歲,性子活泛一些。
聽了外頭言語中幾乎將響馬描述成個三頭六臂的怪物,她不由轉頭問一旁的荷香:「荷香姐姐從前有沒有見過響馬?是不是真如百姓們說的那樣三頭六臂?」
荷香行伍出身,平素話少,有人問起,卻也願意答上兩句。
「許多年前見過,也是兩隻眼睛一張嘴,非要說起來,無非就是魁梧一些罷了。」
阿璽聞言,不由有些失落。
車外的百姓越說越興起,又扯到霍遙的軼事上來。
「真要說起,霍小將軍今年也二十有三了,不知道可有婚配了?」
「這卻是你孤陋寡聞了,霍小將軍與晉陽公主青梅竹馬,整個京城還有誰不知曉麼?」
此話一出,立馬便有人附和起來。
「對對,說到這個,我倒想起來一事。前些年皇家尋獵,公主的車駕從朱雀大街經過,誰知道半途上車輪壞了,公主只得下車另換一個座駕。結果,你們猜怎麼着——」
這人賣起關子來,被旁邊人幾次催促,這才笑嘻嘻繼續道:「誰知,霍小將軍憐公主的車轅太高,怕她跳下來崴了腳,竟然半跪在地,讓公主踩着他的膝蓋下車!」
人羣中立時哄聲四起,很快便有人好奇起公主殿下究竟如何天姿國色,竟然叫桀驁不馴的霍小將軍甘願這樣伏低做小。
阿璽在車內聽得連連點頭,彷彿與有榮焉。
「那是自然,我們殿下美如神祇,天仙下凡一般。」
聞言,我放下手中翻看的戰報,抬眸掃了她一眼,淡聲道:「馬上便要到了,你將我衣氅拿來,再將那瓶裏插的梅花也一併抱來。」
阿璽一聽,不敢多說閒話了,連連點頭應是。
我擁緊鶴氅,將梅花枝抱在懷裏,下了車徑直走進酒樓當中。

-2-
此番霍遙平亂歸京,押解了大小草寇候在宣德門外。
只待天子一聲令下,他便要押着他們進京。
這樣的熱鬧,京中已經許多年不曾見了。
因而,無論高官顯貴還是平頭百姓,這一日都擁到朱雀大街上,爭先恐後想來瞧一瞧這排場。
我早料到今日,於是提前讓阿璽訂了酒樓上的雅廳。
到時霍遙騎馬進京,我站在這裏,一眼就能瞧見他。
順便將這枝梅花擲給他。
我輕輕撫了撫懷中的梅花。
說起來,公主府中的這叢綠萼梅還是霍遙親手種下的。
臨行前,他來府中看我,望着乾癟的梅花樹,頗爲遺憾地對我說:「不知爲何,自我把這株梅花移到這裏來,它就一回也沒開過花……」
「殿下,」霍遙輕輕叫了我一聲,雙目晶亮地看向我,「我此次出去平亂,回來時便約莫要到冬月了。若今年這梅花開了,殿下便折一枝來接我好不好。」
誰也沒想到,霍遙無心的一句話,竟然真的催開了梅花。

-3-
未時一刻,城門大開,街上的百姓都騷動起來。
有兵士上前驅人,將百姓都趕到路邊,不多時就清出了一條寬敞大路。
我知道這是霍遙快到了,於是站起身來,往露窗走去。
外頭依舊飄着細雪,荷香追上前來,爲我撐開傘。
她遙遙眺向路盡頭,看見招張的旗幟,輕聲道:「好大一個霍字,真威武的排場。」
「霍家幾代人爲朝廷鎮撫四方,有這樣的排場也是霍家應得。」
我口中話音一落,樓下圍觀的百姓徹底沸騰起來。
「看見了看見了,霍小將軍騎馬來了,打頭那匹烏黑的神駿就是小將軍的坐騎吧?」
「沒錯!霍小將軍的愛駒正是通體漆黑,只是……」
這人話音一落,嗓子如被什麼東西緊緊扼住了。
不止有他,當場許多百姓都忽然噤了聲。
原因無他,只因半刻鐘以前,他們口中那個桀驁不馴,唯獨對晉陽公主情根深種的霍小將軍,此時此刻懷中竟然擁着一位女子。
有知曉我行徑的,已經開始偷瞄着眼瞥我,企圖從我臉上看出些許端倪。
而我只是站在樓上,面色依舊平靜,只是看着霍家軍隊的方向。
直至霍遙的馬匹經過樓下,他似有所感,抬頭朝我望來。
望見是我,他眼中掠過一絲驚訝。
而我也徹底看清了他懷裏的人。
他懷中的女人一身雪白的肌膚,被火紅的狐氅裹在當中,越發顯得眼亮脣紅,如同一團焰火撲將過來。
果然是個十足動人的美人。
見我的目光看向那女子,霍遙的手足有片刻的慌亂。
他下意識擁緊了她,眼睛卻仍舊不卑不亢朝我看來。
目露防備,姿態戒嚴,彷彿我下一瞬就要做出什麼惡事。
我忽覺無趣,輕輕嗤出一聲,手中一鬆,梅花枝脫手落下。
只是並不是如預先一樣落在霍遙身上,而是孤零零垂在地上,被我毫不留情地抬腳掠過了。

-4-
那天過後,我沒打算再見霍遙,卻沒想到霍家的帖子先遞到了我的案上。
彼時我正在看一份南方的邸報。
上頭說蘇杭諸地突降暴雪,雪勢之大異於往年,致使太湖斷航,港口封凍。
如今蘇杭存糧日稀,百姓可謂危在旦夕。
我眉頭緊鎖,心中揣估着父皇大約要派遣一些能人南下賑災,於是草擬了一份章程準備呈遞上去。
待忙完這一切,我才終於注意到阿璽手裏捧着的那張請柬。
我隨意接過展開一看,原來是霍遙的母親請我過府去喫茶。
見我面色不愉,阿璽頓時機靈地道:「公主若是不想去,婢子便找個藉口回了汝陽侯夫人的邀請。」
我將請柬隨手一拋。
「無妨,她既然邀了,我便去吧,正好我另外有事要與霍遙說。」
荷香和阿璽伴着我登上馬車,一路駛向汝陽侯府。
車駕停在侯府門口,我讓荷香留在車中,自己則帶着阿璽往府內走。
門房上的人都認得我,因此並未多加阻攔。
但我絕沒想到,一進霍府,見到的便是霍遙被汝陽侯鞭笞的場面。
「逆子,你口出什麼狂言?公主殿下待你情深義重,你怎可將一孤女帶到她面前去,如此折辱殿下的聲名?」
霍遙赤裸着上身跪在雪地裏,皮肉凍得通紅。
聞言,他牙關緊咬,抬起眼直視坐在輪輿上的汝陽侯,嗓音鏗鏘,絲毫不退:「我從不曾愛慕晉陽殿下,從前只爲君臣之間的敬重,並不存有半點男女私情!」
他頓了頓,接着道:「更何況,這次平亂途中,雖是我救了雲娘一命,可後來我爲草寇的流矢所傷,若非雲娘日夜不顧,悉心照料,我豈能苟活至今日?」
「再說,晉陽殿下性格強勢,非兒子良配。即便娶不成雲娘,我也斷不會尚公主的!」
從他父子二人的話語中,我拼湊出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那女子名叫姜之雲,家中被匪徒所掠,只活下她一個。
霍遙平叛路上偶然見到她,便將她收留在身邊。
起初,霍遙身邊的兵卒還會暗地裏取笑姜之雲不自量力。
畢竟霍遙與我感情甚篤的事,整個京城人人都知道。
但誰也沒料到,不到半個月,霍遙便因她的日夜探懷對她上了心。
之後重傷期間蒙她悉心照顧,他一顆心便徹底淪陷了。

-5-
我遠遠站着,冷眼看着汝陽侯被霍遙說出的話氣得不輕。
他不良於行,坐在輪輿上,艱難地朝前挪動兩步,纔將鞭子狠狠抽在霍遙身上。ṱů⁻
「你這個不孝的混賬!」
汝陽侯氣得哼哧哼哧,不住地喘着粗氣。
我這才恍然想起,這位汝陽侯曾經在戰場上傷了雙腿。
十餘年前的汝陽侯,還是現在這位侯爺的親兄長。
一場戰役過後,前任汝陽侯慘死疆場,活下來的這位雖逃出性命,卻也落下了殘疾。
如此良將忠臣,我真怕將他氣出個什麼好歹。
正在思索要不要讓阿璽上去遞張帕子讓他緩一緩,等順過了氣再接着罵,旁邊便忽然閃出一道人影,死死護在了霍遙身上。
「你個老東西,當真老糊塗了,這是你的獨子啊!你怎麼下得去這麼狠的手?」
我定睛一看,原來正是下帖邀我汝陽侯夫人。
她哭哭啼啼地斥罵着汝陽侯,又恍然回過頭來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期期艾艾道:「原來是殿下到了,怎麼不進來坐。」
我立馬反應過來她邀請我的真正用意。
無非是想博我心軟,好叫我替霍遙在汝陽侯跟前求個情。
即使我再心狠一點,並不願意爲他求情,礙於我在場,汝陽侯也不會繼續發作了。
想到這裏,我微微一笑:「是本宮來得不是時候,並不知曉侯爺正在訓誡後輩,若無別事,本宮就先離去了,請侯爺繼續。叨擾之處,下回再與侯爺賠罪。」
此話一出,汝陽侯夫婦的面色同時僵了。
「殿下且慢!」
汝陽侯夫人不管不顧,上前兩步攔在我身前。
此舉一出,她才意識到冒犯,連忙讓開身子。
「殿下恕罪,臣婦一時心急,這才冒犯了殿下……」
她嘴脣囁嚅着,急於爲霍遙找個藉口:「殿下與我兒一同長大,他待殿下的真心日月可鑑,只是一時爲人所惑,還請殿下給他個機會。」
然而,我的注意並未在她身上,反而察覺到周邊有一道目光死死盯着我,似乎要把我燒成灰燼,深深刻進骨血裏。
我皺眉,循着視線探過去,卻只看到姜之雲那張漂亮又無辜的臉。
她不知道何時小跑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與霍遙並排,雪頰上掛着晶瑩分明的淚珠。
「將軍好衝動,雲娘卑賤如泥,本不值當將軍爲我挨這苦楚。」
霍遙憐惜地將她攏在懷裏:「我既然心悅你,自然要給你最好的一切,哪怕她是公主也不能折辱你!」
我站在原地,只覺匪夷所思。
我纔來了他霍府沒多久,攏共說了還沒兩句話,怎麼又變成我折辱別人了?
思及此,我不由一撫掌:「霍小將軍少血口污人,本宮心胸豁明,從來不屑折辱他人,姜姑娘若因你之故平白遭人白眼,那也是你懦夫無能,少叫本宮爲你擔責。」
霍遙一愣,似乎沒想過我會這樣罵他,面色一時冷下來,定定看着我。
汝陽侯夫人見我和霍遙之間並不似她設想的那般和好如初,反倒還有些劍拔弩張的味道,當即失了分寸,怒目看向姜之雲。
「都怪你個小賤人,若非你勾引我兒,他又怎會和公主離心?」
說話間,一個巴掌就要落到姜之雲臉上。
我眉頭一皺,叫了一聲「阿璽」。
阿璽聞言,飛快兩步上前,止住了汝陽侯夫人的動作。
「殿下跟前,汝陽侯夫人竟敢動手打人?未免太罔顧天家的顏面了!」
汝陽侯夫人手掌僵在半空,求助一般看向我。
我卻略過她的目光,直直看向霍遙:「霍遙,你隨本宮出來。」
霍遙一聽,立馬防備地看向我:「我已心屬雲娘,還請殿下不要糾纏了。」
一聽這話,我額角一陣陣跳起來,到底沒忍住,上前ẗù₊提起一腳狠狠踹在他肩頭。
「少自作多情,本宮過來這一趟,全爲父皇召你進宮。至於你這個不值錢的霍小將軍,就是將來撞死在本宮的車駕前,本宮也不會再多看你一眼。」
說完,我不再多看他一眼,拂袖朝外走去。

-6-
霍遙還是乖乖進了宮。
畢竟的確是皇帝召見,我並沒有誆他。
一路上,他幾次張口,不知想同我說些什麼,都被我假裝沒看見給避過去了。
等到進了立政殿,一道小小的身影朝我撲來:「皇姑姑,你都好久沒進宮來看我了。」
霍遙一見來人,立馬拱手行禮。
「見過皇太孫殿下。」
這人正是我已故的太子兄長的獨子秦悟,不過六歲稚齡,就已被封作了太孫。
聽見霍遙的見禮,秦悟這才轉頭看向他。
「原來是霍將軍。」
他衝霍遙拱了拱手:「霍將軍平亂有功,皇祖父正在裏頭等你,你便先進去吧。」
霍遙點點頭朝裏走去。
我正準備跟上,卻忽然被秦悟抓住了袖子。
「皇姑姑,霍將軍進去述職,你就不要跟着了,留下來陪我玩吧。」
我朝內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伸手去撥秦悟拽住我衣袖的手。
「悟兒乖,姑姑雖是同霍將軍一同來見父皇,卻不是爲了同一件事,我另外有事要稟告。」
秦悟不滿地噥噥嘴:「什麼事都叫別人去辦,皇姑姑只用陪我玩兒就好了。」
見勸不動秦悟,我不準備再耐下性子接着哄他,左右環顧一圈,終於發現負責看顧秦悟的宮人正候在不遠處。
我揚聲將她們叫來,又低頭對秦悟說:「這事兒必得姑姑親自去做,沒人會比姑姑做得更好。」

-7-
進了內殿,我一眼便看到霍遙被賜座在一側。
而正位上的人正是我的父皇。
父皇身體因着早年的操累而虧空得厲害,如今雖只到天命之年,兩鬢卻華髮斑生,整個人顯得老態龍鍾。
他坐在御案後方,低頭正翻閱着什麼。
我走了進去,矮身行過禮。
父皇見我來,笑着將我招到他身邊:「襄兒,你來,瞧瞧霍卿遞上來的摺子。」
我接過一看,簡單翻了兩下,竟然是一份極其完備的章程,講的是平亂過後要如何處置草寇、安撫當地百姓的事。
我心中微微一訝,翻閱的動作也逐漸認真起來。
通篇看下來後,我益發確信擬定這份章程的人頗有些理政才能。
就是不知道霍遙身邊什麼時候有的這等人才。
是的,即使這上頭每一個字都是他親筆所寫,但憑我對霍遙近二十年的瞭解來看,這裏頭的內容絕不是他自己能想出來的。
霍遙還在下面侃侃而談起來:「此次所虜的一干草寇,雖是罔顧朝廷章法,但末將探其原委,才知是當地府臺橫徵暴斂、魚肉百姓,許多人是走投無路才落草爲寇的。所以依臣所言,這些人不宜大懲,反而更宜招安。」
他堂堂一段話說完,父皇亦撫須頷首,朝他投去一個讚許的目光。
「從前我和你父親總笑說你這小子衝動善武,只知打仗而不通世務,現在一看,你倒是多有長進。」
霍遙一聽,不知爲何轉眼看向我,開口問道:「不知殿下如何想的?」
我合上摺子,平靜地看向他。
「這份章程上所擬的對百姓的撫卹一節尚佳,至於在處置這些草寇的方面卻稍有不足。
「這些人雖是被逼無奈落草爲寇,但他們也曾切切實實劫掠過往商人、壓迫當地百姓,若對這樣的一干人反而以高官厚祿招安,反倒有墮朝廷威儀,叫罹難的百姓心寒、叫其餘的百姓效仿。
「依本朝律,落草爲寇以謀反罪處,家族中十六歲以上者連坐,處以絞刑,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均沒奴籍。
「若爲彰顯朝廷Ṱù⁻憫恤之恩,不如免去連坐之罰,只將主犯梟首,其餘者發還原籍,再對罹難者家眷另行賠付。」
霍遙一愣,一時沒說出話來,黑沉着臉低下頭去。
還是父皇站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你二人都不是小孩兒了,怎麼還如從前那樣爭執不休?其實朕這次叫你們來,另有要事吩咐。」
霍遙一聽,連忙起身拱手:「願憑陛下差遣。」
父皇將一疊奏疏遞給霍遙看。
「這是這段時日以來,南方諸地遭逢暴雪的災情,其中尤以蘇杭爲甚,朕日夜憂思,食不下咽,便想着派個人過去替朕探視災情、撫慰百姓。」
霍遙以爲是要派自己前去,連忙推辭道:「霍遙只會打仗,賑災一道可謂半點不通。」
父皇呵呵一笑:「賑災之事不勞你費心,朕準備派晉陽公主前去。」
霍遙詫異地抬起眼看我。
「至於霍卿你,便帶好你的霍家軍保護公主安危,畢竟災生變故,朕怕引起什麼動亂。」
這話一出,霍遙徹底黑了臉。
他厭惡地掃了我一眼,彷彿是我利用權勢逼迫他與我同去一般。
但,他的不快有什麼用呢?
霍遙無法反駁皇帝的金口玉言,只得站起身來,屈辱地應下了。

-8-
霍遙走後,我還留在父皇案前,爲他細緻研墨。
剛纔對着霍遙和藹地笑了那許久,他已然疲憊不堪,因此再看向我的眼神中,不免帶上幾分帝王的威嚴與淡漠。
「襄兒,此番南下賑災一事,你可有把握?」
我默了默,旋即微笑道:「請父皇放心。」
父皇長長嘆了口氣:「父皇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悟兒卻還那麼小,你五弟又那樣野心勃勃,朕實在放心不下。」
他口中的「五弟」正是德妃所出的齊王秦廣。
秦廣一向野心勃勃,就盯着這個帝位不放。
好容易熬到太子兄長去世,誰知父皇竟然略過了其餘的一衆皇子,直接立了六歲的秦悟爲太孫。
不過想來也對,畢竟父皇眼裏的孩子永遠只有太子兄長一個。
兄長沒了,他也不會再考慮其他人。
「襄兒,」父皇眼神突然一凜,直勾勾盯着我,「你和太子乃同母所生,是悟兒的親姑姑。父皇將來賓天,便唯有你能輔政!」
「這次南下,希望你不要叫父皇失望,父皇纔好放心將悟兒交到你手上。」
我神色一正,恭謹應是。
從皇宮回府以後,我就告訴了阿璽要南下的事。
阿璽一愣,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蘇杭現在多危險呀,陛下怎麼捨得叫公主親自去呢。」
她一邊替我收拾行囊,一邊哭訴道:「公主金枝玉葉,不知道受不受得了那苦楚,不成,到時我得與公主寸步不離。」
聞言,我抬頭看了阿璽一眼:「這次我南下只帶荷香一人前去,你在家中守好就行。」
阿璽「啊」出一聲,剛想多央我幾句,我便已叫着荷香進了書房。
書房中。
我將霍遙的章程給她看,低聲道:「這章程你瞧瞧,我總覺得這東西不是他能寫出來的東西,我心中有個懷疑的人,你有機會去探探她的虛實。」
荷香遲疑道:「公主的意思是,姜之雲姜姑娘?」
我點點頭。
「霍遙身邊的人我都熟識,只有一個姜之雲是忽然冒出來的,由不得我不懷疑她。」
我靠在椅背上,想了想,又道:「多朝她過往的事去查,看看她身邊是否有親眷、友人之類的,與我曾有過節。」
我回想起之前在霍府時她看我的眼神。
我的直覺向來很準,她的眼神絕不像是因爲喜歡霍遙而對我生出的嫉恨,而是另一種早已有之的刻骨恨意。
究竟有什麼地方開罪了她呢?
我勾了勾脣,心中不由生出些興味。
「倘若查出她真有這般理政的才能,殿下會當如何。」
我眉尾一揚,笑眼看向荷香:「自然是想辦法招納她爲我所用。」
荷香眉頭緊蹙:「殿下這是養虎爲患。」
我又是一笑,起身離了書房,臨走前留一下句:「可是,你也是我養的虎。」

-9-
自古兵家行事,向來講究「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賑災不同於打仗,卻也差不離了。
臨行以前,我領皇命親自抽調了京畿附近州府的存糧,令押糧官自官道東向入徐州,再轉進淮陰走陸路入蘇杭。
安排好一切後,我帶上荷香,又點了公主府中得力的主簿、舍人、長史,這才下令南下。
霍遙領兵在城外候我,見我隨行者衆多,不由冷哼一聲,怪腔怪調開口:「到底是金枝玉葉的晉陽公主,就連奉旨賑災也改不掉驕奢淫逸的脾氣。」
他說得冠冕堂皇,可惜全沒在點上。
恰恰相反,這次南下賑災,我力求輕裝簡行,連貼身服侍的阿璽都沒帶。
而長史等人全是爲了助我處理賑災當中的瑣碎庶務的。
我領皇命南下,父皇自然欽點了朝臣與我同行。
他的目的是考校我是否有能力爲秦悟輔政,可出於另一種矛盾心理,他又不希望我將事情辦得太過完備,因此給的全是些庸碌之輩。
但對於我來說,這次賑災我勢必做到盡善盡美。
我不欲與霍遙爭辯,視線掃到與她同騎的美人身上,微微笑道:「不比霍小將軍,奉命護行也拋不下溫香軟玉。」
霍遙臉色一青,張了張口想要分辯什麼,我卻已驅馬走開了。

-10-
賑災隊伍日夜急行,沒多久就到了雎陽附近。
姜之雲身子羸弱,除開第一日被霍遙抱坐在馬背上,後來幾日均蜷在馬車裏度日。
霍遙添購馬車那日曾來問我是否要同乘馬車。
我皺眉不語,駕馬來到姜之雲窗前。
霍遙頓時緊張起來,張口就道:「馬車全是我的主意,還請殿下不要爲難她……」
我權當他是陣空氣,叩開車窗後,垂眼看向裏面的姜之雲道:「你腿上有疾?」
姜之雲一愣,旋即抬起一張秀美的面頰,滿臉戒備地看着我。
我掏出懷中的藥瓶拋進車裏,也不管她撿沒撿,只丟下一句話:「維揚天潮地溼,久坐機杼旁邊的確易積風溼,你自己好好調理,別等將來落下更嚴重的毛病。」
姜之雲臉色徹底變了。

-11-
隊伍又往前行進數里,天色漸暗,我正準備下令就地休整,偶然一抬頭,卻發現不遠處的林間有一星火光一閃而過。
我心中一凜,循着火光看去。
目光剛落在林中,一根箭矢便破空而來,直直衝向我的面門。
我倚馬避開,箭矢險險擦着我鬢角飛過去。
隊伍見我遇襲,立馬騷動起來。
「保護殿下——」
蟄伏的人見偷襲無果,竟然齊齊衝將過來,一時之間竟有十數人之多。
這些人自然無法與千人之衆的霍家軍相提並論,但他們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來的,一招一式不要命一般,其餘方向都不顧,只專心往我這處攻。
眼看其中一個獨眼的大刀就要劈到我的馬前,一杆銀槍卻從斜剌刺出,挑飛了獨眼的大刀,更是反手一槍直取了對方性命。
「殿下,你不要緊吧?」
來人竟是霍遙,他拍馬趕到,半邊臉頰染了血痕。
紅白相襯,顯得一雙黑湛湛的眼瞳格外分明。
而他滿眼關切不似作假,就如同還是從前那個對我一片赤誠的霍遙。
我無意識地皺了皺眉,只聽他說:「這些人不要命一樣,我先護着殿下過去避一避。」
他一面來拉我的繮繩,一面橫出長槍,將另一個刺客格擋出去幾尺遠。
正在這時,遠處忽而傳來一聲女子驚呼。
霍遙一愣,抬眼望去,正是姜之雲的馬車方向。
「將軍救我,這些人要來殺我——」
他下意識看向我。
我冷聲道:「天子令汝陽侯世子護衛晉陽公主賑撫蘇杭,世子是要抗旨嗎?」
他攥着繮繩的手緊了緊,我明顯看出他手背上突起的青色筋絡。
他此刻十分糾結。
但幾息之後,霍遙下定決心一般,將繮繩一拋:「殿下千金之軀,若無我,自然還有無數將士會保護您,可是雲娘只有我一個,還請殿下恕罪。」
說罷,他回身去尋姜之雲了。

-12-
望着霍遙離去的背影,我說不上多麼難過,只是有些失望。
連謹遵皇命都做不到的武將,還有什麼重用的價值嗎?
我在心中搖搖頭,將他的名字徹底劃去了。
沒了霍遙,刺客更囂張地朝我攻來。
但我並不覺得驚慌失措,他霍遙會武,我一樣會,至少自保不成問題。
我抽出腰中長劍,仰身格住了一枚毒釘,用力擊返回去,正中那刺客眉心。
刺客雙目圓睜,直挺挺倒下,至死都不明白爲什麼傳聞中以文治見長的晉陽公主武功也同樣出色。
其餘刺客見同黨越死越多,行爲也越加瘋狂起來。
我這邊的將士隱隱有難支的跡象,一道聲音卻突然破空而來:「殿下——」
來人正是荷香。
女子長槍伴身,矯健伶俐,一杆紅纓槍疾如銀蛇,寒光一冽,直直將兩名刺客刺了個對穿。
其餘幾人對視一眼,均朝她撲去。
荷香眼明手快,挑開最前頭那人,又將槍頭狠狠刺出去。
眼見她幾乎要將人都殺盡了,我連忙開口:「留活口!」
荷香眸光一凜,卸掉最後一人下的頜,取出他齒頰中的毒囊,再用繩索將他捆縛起來押到我面前。

-13-
霍遙亦解決了那邊的刺客,見我這邊動靜平息,微微猶豫了一下,竟又朝我這處走過來。
荷香背對霍遙,察覺到他的腳步聲,便抬起頭看向我:「殿下,我已將刺客擒回,就先退下了。」
我點點頭讓她離去。
霍遙走近的時候,荷香早已遠去。
他朝荷香的背影深深看了一眼,又衝我道:「我怎麼不知,殿下身邊還有功夫這樣俊的人。」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只將長劍收回鞘中,冷眼看他:「霍將軍管得未免忒寬,不如先擔心一下自身如何向父皇交代瀆職的事。」
我收回視線,驅馬向前走去只留下一句話:「雎陽附近只有低矮丘陵,並無天險可守,不似能滋養草寇的地方。霍將軍若有心,不妨提審一下這名刺客,興許有戴罪立功的機會。」

-14-
當晚,隊伍就地安營。
喫過晚飯以後,我回到主帳,吹滅了燈,側臥在榻上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以爲自己揣估錯了的時候,外頭終於響起細微的動靜來。
傍晚時落了一場雪,雪勢不大,在地上都沒積起來。
但天地間的一切卻因這場淡雪被澆得寂悄悄的,顯得那行腳步聲尤爲清晰。
我依舊閉着眼睛不動聲色,佯裝自己熟睡的模樣。
腳步聲停在我榻前,不知又沉默幾時,終於下定決心一般揚起手中寒光。
正是這時,我忽然睜開雙眼,反手擒住來人的手腕,使力向後拗去。
那人喫痛,被迫順着我的力道側身,終於支撐不住鬆開匕首。
我站起身來,將來落在地上的匕首踢遠,重新點燃一支燭臺逼近那人的臉。
「姜之雲姜姑娘,果然是你。」
跌坐在地上的人正是姜之雲。
依舊是一張雪淨的臉龐,少了些在霍遙面前的楚楚盈盈,此刻怒目看向我,眼中全是濃得化不開的恨意。
「你早就知道是我?你使計詐我?」
她反應過來,連忙朝營帳內各處看去。
我挑了挑眉:「姜姑娘在找什麼,霍遙麼?你以爲我設這個局只是爲了讓霍遙看清你的真面目,從而回心轉意嗎?」
「難道不是嗎?」她恨恨道,「世人都說你和霍遙青梅竹馬,感情甚篤,這些天以來,我還當你真的不在意呢,沒想到……」
我遺憾地對她搖了搖首:「叫你失望了,但是霍遙當真不在這裏。」
姜之雲一呆,有些摸不清我的目的了。
我將燭臺放在案頭,低聲道:「可惜了,本宮是真心要對你好的,知你腿有舊疾,還特意爲你尋藥,你怎麼忍心要來殺本宮呢?」
「我呸,你的藥我怎麼敢用?在你們這些達官顯貴眼裏,我們這些平民就像路邊的野犬,不賞一腳都是好事,又如何會真心想幫我?」
我挑眉看她:「這麼說,你真是維揚人士?」
姜之雲面色微變,翕了翕脣,什麼也沒有說。

-15-
「姜之雲,維揚人士,父母早亡,與兄長相依爲命。以機杼爲供養兄長讀書,後來兄長病故,不知怎麼流落到山西,爲前去平匪患的霍遙所救。」
我一字一句說完荷香查到的姜之雲的身世。
臨了,我仍舊滿眼疑惑:「即便如此,我還是不明白,你究竟恨我什麼?」
姜之雲卻似一下被點着了,她怒聲道:「公主殿下貴人多忘事,兩年前您遊學至維揚,做了什麼事難道記不清了嗎!」
我順着她的話認真回憶:「兩年前我的確掩去身份在維揚遊學過,我還隱約記得,那時的府臺趙大人雖是庚子年的兩榜進士出身,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敗類。
「他在維揚理政期間,與當地豪富勾結,私瞞下一處礦山,又以權勢脅迫當地勞力爲他採礦,若到人不夠時,男女老幼皆不能免,偌大一個礦山底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骨。
「後來我女扮男裝,親入礦山,又扮作婢女入他官邸,一一收集了罪證遞到天子駕前。
「他見事情敗露,竟欲殺我,我才表露公主身份,調了附近的兵卒來護衛,這才勉強逃過一劫。」
說罷,我似笑非笑地看了姜之雲一眼:「我所記得的唯有這些,莫非這卻惹了姜姑娘不快?」
姜之雲神色一時呆住,似乎也陷入回憶。
良久才囁嚅着脣瓣道:「我、我知曉公主在大是非上於維揚百姓有恩,可即使這樣,您也不能肆意害我兄長性命!」
她的話起先還有些磕絆,到了最後一句,已然底色十足了。
她雙目通紅地看着我:「當日您替維揚百姓做主,百姓深感您的恩德,便苦留您在維揚多停幾日。
「您去了瓊花觀中賞玩瓊花,我兄長也恰在那日去了那處販賣字畫。不知怎麼便冒犯了公主尊駕,讓公主斥他一個讀書人輕薄冒犯,還令人將他打出去!可憐我兄長身體羸弱,竟然就此去了!
「可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您,居然半分也不記得此事了!」
說完這些,姜之雲好似徹底鬆了一口氣,忽然嗤笑了一聲。
「我原先以爲,殿下與霍將軍感情甚篤,只要我搶走了霍將軍便可叫您痛心,將來何愁沒有報復機會?
「現在想想,公主殿下當真冷心冷血,一個霍將軍竟半點撼動不了您的心。」
我冷眼看着滿臉頹色的姜之雲,突然開口道:「我沒害過你兄長。」
她聞言一詫,抬起頭來死死盯着我。
我淡聲道:「當日的確有一登徒子使計入瓊花觀欲擾我,我及時叫來護衛,又觀他身體羸弱,特意免去他冒犯公主的杖責,只令人將他擡出去。」
姜之雲先是一愣,旋即冷哼一聲:「這事我未親眼見過,還不是任公主如何說了?」
她閉了閉眼,決然道:「先前行刺亂事中沒叫公主殞命,如今刺殺也不成,我現在落在你手裏,你要殺要剮隨意好了。」
她頓了頓,忽然又笑:「就是不知霍遙知道以後會不會更加厭憎於你,即便公主殿下不在意,能給您稍稍添一添堵,也是很好的。」
我目光沉沉看着她,就在她欲撿起匕首自刎時,忽然上前一把奪走了她的匕首。
「姜之雲,你動腦子想想,我當時以公主之駕造訪瓊花觀,等閒百姓豈有誤入之理?你兄長卻那麼好恰恰驚了我的駕,該問的是他居心是何!」
姜之雲一滯,下一瞬卻又叫嚷起來:「我與兄長一同長大,他的爲人脾性我如何不知曉?你要殺我就動手,何必這般侮辱我兄長!」
我反手將匕首狠狠擲出帳子:「是不是污衊你心中應當有了分別,不必自欺欺人。」
我伸手將她拉起來:「本宮也不要你死,而是另有事情囑託給你。」
「戴罪立功?」她輕嘲地看向我,「可惜你冤死我兄長,否則你帳下此刻便會多我兄長那樣一員能臣。」
我雙目直視她,一字一句:「可是這裏沒有姜之雲的兄長,只有姜之雲。」

-16-
送走姜之雲後一夜淺眠。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召來隨行的公主府舍人,問他昨日捉住的那名刺客審訊得如何了。
舍人面色爲難:「稟殿下,那名刺客昨夜受不住刑罰,已經畏罪自裁了。」
我眸光一寒,還沒說些什麼,霍遙便在我的帳外開口了。
「殿下,人馬已經休整好了,現在即可啓程。」
我站起身來撥帳出去,對上的就是霍遙那張俊逸的臉。
剛纔那聲恭敬的通傳只是他爲人臣的修養,這會兒只有我們兩人對峙,他徹底卸下敬意。
霍遙眉目冷淡,看着我道:「殿下盯着我做什麼?不會還爲昨天我救雲娘一事怨我吧?」
他語氣彷彿滿是失望:「你堂堂公主竟然小氣至此,從前我當真是看錯了你。」
我微微一笑,沒與他癡纏這個話頭,反而開口道:「前有護駕不力,後又讓活捉的刺客自裁了,霍將軍做的這一樁樁事,倒不似什麼久經沙場的大將軍,就連村口的小兒過來恐怕也做得比你好上百倍!
「你與其在這裏僭越吵嘴,不如想想回京以後要如何向父皇陳情。」
話落,我不再多看一眼他發青的臉色,徑直離開了。

-17-
人馬休整好了即將要上路,姜之雲那邊卻傳來她身體抱恙,恐怕不能再與我們同行了。
霍遙心疼得不行,連忙斥重金爲她在附近尋了個歇腳的客舍,又抱着她輕言軟語地安撫了好一會兒,這才依依不捨地回了隊伍。
我周遭已有霍家軍議起他們的少將軍意氣用事,將這樣一個麻煩一同帶上,害得行程拖慢的事。
我卻微微勾了勾脣,善解人意地允了姜之雲離開。
軍隊人聲頓止,看向我的眼神也更爲真摯不少。
又過了數日,我帶着賑災的人馬以及護行的霍家軍,終於抵達了蘇杭。
我到的這天依舊下着大雪。
雪片鵝毛似的飛渺,灰濛濛、白茫茫的,幾乎叫人難以辨路。
在官道上迎接的是蘇杭的一應官員,爲首的正是府臺劉勉。
他見人來,連忙拎起官服迎了過來,道中摔了個嘴啃泥,卻又忙爬起來,堆了滿臉的笑。
「原來是晉陽到了,叫舅父好等啊!」
我看着他一臉諂媚的模樣,漠然點了點頭。
沒錯,劉勉除卻擔任府臺以外,還是宮裏德妃的親兄長、齊王秦廣的親孃舅。
我與太子兄長都是已故的皇后所出,本來與他無甚血緣,但看在秦廣面子上,也讓他腆臉自稱了聲舅父。
霍遙下令軍隊駐紮在城外,我則讓荷香與霍家軍一同留在城外,又點齊幾個朝官和公主府的能吏,這纔跟着劉勉一同進城去。

-18-
一路上,劉勉顯得頗爲殷勤,又爲我撐傘,又提醒我當心腳滑,就恨不能跪下去用官袍爲我掃雪了。
但我始終一副淡淡模樣,掐住他停下喘氣的功夫,過問起賑災的細緻情況來。
劉勉依舊一副彌勒佛的笑面:「託陛下和公主的福氣,賑災的糧食前幾日就到了,從太湖港口卸的貨,這會兒已經做成熱米粥,每五里地設一粥棚,分發給受災百姓。」
我眸光一寒,似笑非笑地看向劉勉:「可當真?」
「自然當真,殿下請入城一觀便知!」
蘇杭的一衆大小官吏陪着我入城,一路上風雪漫天,道路兩旁門戶緊閉。
劉勉倒想衝上來給我撐傘,卻被我擺擺手推開了。
我看着腳下平整的街面,劉勉彷彿看出我所想,連忙答道:「本來路上是有雪的,奈何踩踏的人多了,早就踩實了,成了滑不溜秋的冰Ţṻ₀殼子。舅父想着來此領用賑災糧的人里老弱婦孺必不會少,於是早早地讓衙門裏的小吏拿鏟子鏟去了。」
我點點頭,終於露出一個尚算和善的笑:「你倒是心細。」
又走過一段路,遇到了第一個粥棚。
百姓在冒着白氣的棚前排起長龍,最前頭的是一對母子,剛從發粥的小吏那裏領到兩碗濃稠香甜的白粥。
見到浩浩蕩蕩一羣人來,婦人一驚,連忙將還沒喝兩口的粥碗交到兒子手上,衝上前撲通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見過府臺大人、見過公主殿下!多謝貴人們的恩德庇佑,才叫我們窮苦老百姓能在這雪災中得救!」
婦人面目清秀,只是身上衫子髒污了些,倒顯出些落魄模樣。
我張了張口,還不等問些什麼,劉勉就搖搖手讓婦人帶着兒子離去了。
我皺眉不語,劉勉卻顯得很是開懷:「公主親眼瞧見,可算信了?舅父雖然愚笨,照章辦事卻還是會的,公主的章程寫得極好,衙門裏照着上頭去辦,如今也算勉強安定了百姓,就等到時大雪一停,百姓們恢復生計,便給公主做一個萬民傘帶回京城,好叫陛下獎賞公主的功勞!」

-19-
我被帶到官邸,劉勉將他妻女一併喚了出來,令她們好生陪侍我。
劉勉的妻子是位宗室郡主,我依照輩分叫了聲姑母。
她眉目彎笑着,上前要來攙我的手。
我往旁避開了:「本宮向來不喜生人近旁,請姑母見諒,這處有長史服侍就好了。」
她「哦」一聲,並不在意,旋即又笑說府裏還有一處暖房,裏頭不知開着多少冬日見不到的奇花異卉。
她領着我去看花房,不遠不近地介紹着。
我卻無心看花,只側頭對長史輕聲道:「這裏的事恐怕沒這麼簡單,朝廷的賑災糧恐怕根本沒到蘇杭。」
長史一驚,愕然道:「殿下的意思是……」
我冷靜分析:「蘇杭眼下連日大雪,早使太湖斷航、港口封凍,所以朝廷的賑災糧最開始就是走的陸路,而劉勉卻說是在太湖卸的貨。」
「那那些粥棚和百姓……」
我又冷笑一聲:「那個婦人面頰瑩潤,且見着我跟劉勉就直呼公主、府臺,可不像個沒見識的窮苦百姓。」
「總之,」我淡淡道,「你領人,這幾日多四處探訪一下各處……另外,夜間時候悄悄把帳內府典軍叫來,我另有事吩咐給他。」

-20-
遊賞到夜間,劉勉大擺了一場筵席,說是爲了給我們接風洗塵。
他將一行人帶到府內正廳,又讓我坐在上座,拍拍手就有一羣錦衣婢女魚貫而入。
不多時,面前的食案上就擺滿了佳餚香饌。
我心裏記掛着事,遲遲沒動筷子。
這時有一小廝匆匆進來,貼在下首的劉勉耳邊說了什麼。
我習過武,耳力也不差,輕易便聽到那小廝說的是:「大人,這邊的菜餚可要送一份去臨仙閣那邊?」
劉勉眉毛一抖,低聲罵道:「蠢貨,這種事情還拿來問我?這邊有喫食,那邊豈能不送?」
那小廝連連應着是退下了。
我收回視線,佯作什麼也不知道。
劉勉見我食慾不佳,以爲我嫌棄食物粗簡,又道:「殿下喫慣了宮廷佳餚的,恐怕用不慣我們小地方上的野蔌。也罷,舅父倒還有樣東西要呈給公主,您看了這個興許能胃口好些,多喫些東西。」
他拍拍手,立時便有幾個長身玉立的翩翩兒郎走進廳來。
爲首的那個更是膚白脣紅,色若曉月明亮。
他身上彆着把軟劍,一到廳中便恭敬行了禮。
「見過各位貴人,小人是樂坊許溶月,願爲貴人劍舞一曲助興。」
我眉頭緊鎖,視線掃過他腰間,數種猜想縈上心頭,不由自主便伸手按緊了藏在袖間的匕首。
好在過程比我想象中要和諧,並沒有ťū́₀什麼俗套的刺殺橋段。
他說舞劍,也就真的只是舞劍。
一舞罷,便聽話地退在一旁。
劉勉笑呵呵出聲:「這位許郎可是我們蘇杭有名的角兒,今日舅父將她獻給公主,陪公主這幾日在蘇杭各處消遣,若合意了就一併帶回京城去,還請公主笑納。」
我還沒出聲,稍顯寂靜的廳內便傳來一聲突兀的裂瓷聲音。
衆人循聲看去,卻發現那人是霍遙。
他捏碎了酒盞,手上鮮血淋漓,眼睛卻陰沉不定地盯着我。
一眨不眨,彷彿怕我要說出什麼違逆他心意的話。
我又將視線投向劉勉,見他也一瞬不錯地盯着我,生怕我不接受一樣。
我微微一笑:「既然是劉大人的心意,本宮就恭敬不如從ŧû₄命,收下了。」

-21-
夜深,我將許溶月帶回了房內。
他年紀還不大,做事都有些侷促,只站在原地,呆呆叫我「殿下」。
我笑了笑,吹滅昏暗燭火,將他招過來。
他忸怩地在牀角坐下,我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溫熱的氣息撲在他脖頸下,他極輕地喘了一下。
正是這個間隙,我一個手刀將他劈暈了。
望着歪倒在牀上的男子,我嘆了口氣,轉身朝外走去。
和我猜的一樣,這個許溶月雖然會劍舞,可武功卻不通,不然也不會被我一個手刀劈暈。
這人單有一張臉能看,恐怕只是用來亂我心神的,並沒有其他什麼監視作用。
這叫我接下來的很多行動方便不少。
我朝外走去,正要去另個房間換一身便行的衣裳出門。
誰知一出門,陰影裏卻陡然鑽出一個人。
那人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拖到檐下。
「殿下……」
霍遙一身酒氣,語氣痛苦:「我們青梅竹馬,感情這麼好,你爲什麼要讓那個陪笑的小白臉進你的房?」
我嗅見他身上難聞的酒味,怒上心頭,狠狠一個耳光抽了過去,將他臉頰扇了半偏。
「霍遙,你是什麼東西,敢來質問我?
「青梅竹馬?狗屁的青梅竹馬!你把姜之雲帶回來,跪在雪地裏求汝陽侯允你娶她的時候,怎麼不說本宮和你是一起長大的?」
霍遙脣瓣微動,急忙解釋:「殿下,這事另有隱情,我……」
話到這裏,他卻停住,無論如何不願意往下說了。
我滿目嘲諷地看向他:「霍小將軍還有什麼隱情要說?若無別話就別拉拽着本宮,許郎還在房中等本宮回去呢。」
霍遙神色一痛,即使只有微弱昏暗的廊燈也能瞧見他眼底的酸楚。
「殿下,不是的,現在還不是時候,你再等等我,我總有一天會向你坦白的……」
他越說越篤定,整個人煥發出奇異的光彩,彷彿我真的接受了他這場蒼白的懺悔一樣。
我皺眉看着他,只感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腕,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

-22-
霍遙這一番突如其來的發瘋實屬將我嚇得不輕。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確認霍遙已走,也無人繼續盯梢我,這才換上便衣翻牆出門了。
我始終不相信劉勉是真的全力救濟災民。
那些所謂災民很可能是他使人僞裝的。
倘若我真的是個養尊處優的公主,或許真能叫他欺瞞過去。
但我卻真正遊學過天下四方,知道真正的災民、真正的苦痛是什麼樣。
冷月落在青磚地上,如同抹了一層白霜。
我避開城中的通達大道,着意往偏僻處尋。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我多次找尋無果之後,終於在一處破敗的城隍廟看到個面黃肌瘦的婦人正欲自縊。
我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去將她救下,不禁厲聲呵道:「你做什麼?人的性命生而寶貴,你做什麼要輕賤自己?」
婦人一怔,淚水簌簌地落,語中全是輕嘲之意。
她觀我行頭,以爲是遊俠,便道:「女俠遊走江湖,自在快意,自然不知道我等貧苦百姓的艱辛。
「蘇杭遭了這樣大的雪災,家中的存糧日漸稀薄了,恐怕再撐不過幾日了。
「我已活了這歲數,再沒什麼留戀,倒不如一死了之,還能剩下半日口糧與我女兒喫,她還那麼小,絕不能就此白白餓死!」
婦人情真意切,雙頰凍得通紅,淚水也涼作了冰碴子。
我心中大慟,從懷中摸出半袋夜間筵席中喫剩的糕點,遞到她手中。
「請你務必支撐下去,朝廷的賑災糧已在路上了,不出三日就要到蘇杭了。」
那婦人茫然:「當真?朝廷真的還記掛着我們?糧食也不會叫劉府臺貪去了?」
我咬牙,恨聲道:「絕對不會,我以性命向你們保證。」

-23-
翌日天色冷晴,我同樣起了個大早。
公主府舍人首先來見我,把蘇杭州府的佈局一一與我說了個清楚。
末了,又補一句:「府中似有座高閣,叫臨仙閣的,我觀之似乎有人居住,應當是個男子,身份興許還不低。」
聞言,我頗感興趣地挑了挑眉。
不等細問,劉勉的聲音便從遠處傳來。
「殿下、殿下……」
他依舊是一副笑語晏晏的諂媚樣:「殿下昨夜睡得可安穩?」
我淡掃他一眼,也笑:「尚可。」
許溶月這時也從房裏走出,乖巧地站在我身後。
不知是不是怕被劉勉責怪,他也沒說昨夜被我打暈的事,自始至終都在扮演一個盡職盡責的花瓶。
「今日天公放晴,下官和蘇杭一衆官員爲殿下準備了冰嬉,就在太湖上,還請殿下賞面一觀。」
我走出官邸,拒了劉勉爲我準備的轎輿,上了公主府長史爲我牽來的馬匹。
「多謝劉大人好意,不過在賞冰嬉之前,我也有個人準備讓劉大人見一見。」
我眼光一瞥,就有公主府侍從推上來一個婦人。
婦人跪在我馬前,黑髮垂在臉頰,始終不肯抬起眼來。
還是劉勉神色失控,驚出一聲:「你怎麼在這兒!」
「劉大人想必認出來了吧,」我一字一句,「這不正是昨日那個所謂受災的『蘇杭百姓』麼?」
劉勉膝頭一軟:「殿下……」
「本宮現在沒時間與你扯皮,待本宮取了蘇杭的官糧安撫了災民,再來治你違抗皇命、私貯災糧、以家婢充災民矇騙本宮的事!」
說罷,我就要帶人駕馬離去。
誰知,劉勉竟不要命似的撲上來,臉上也不復此前的諂媚笑意。
「公主止步!」
他咬牙:「即便您現在去了糧倉,裏頭也沒有糧食!
「糧食根本沒入蘇杭,早就拐道去了齊王封地淮南!
「公主莫再執着了,齊王殿下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主!倘若您就此收手,不再爲了太孫那個小兒與齊王相爭,待到齊王登基,必尊您長公主之位,許食邑萬戶!」
我漠然看向他,抬起一腳將他踹倒。
「秦廣小人行徑,爲了奪權罔顧百姓性命,本宮可不是!」
我將視線掃向在場其餘官吏:「齊王權慾薰心,非聖明之君,你們之中有不知府臺行徑者、迷途知返者、良心未泯者,此刻爲本宮帶路去取糧賑災,本宮可爲你們向陛下上表陳情,許你們以功代過!」
這話一出,當場便沉默了。
過了良久,同知和通判一同出列:「願爲殿下效勞。」
劉勉牙關緊咬,低罵了一句:「不見棺材不落淚!」
言罷,也拽起袍擺,跨上馬與我們同去了。

-24-
一衆人馬踏過闊達巷道,終於來到倉廩所在。
正在我要叫人上去開門時,一道熟悉聲線破空而來。
「且慢!」
又是霍遙。
他帶着州府駐兵前來,攔住了我的去路。
「公主殿下勿動,否則別怪霍遙無理了。」
公主府的兵卒將我團團拱衛住,我眉尖微挑,向近衛要來我慣使的弓弩。
「你果真早投靠了秦廣。」
霍遙面色微沉,躲開我的視線。
「殿下,眼看陛下龍體每況愈下,太孫年紀尚幼,唯有齊王堪當大用,霍遙投奔齊王全是爲了霍家,爲了殿下!」
「爲了本宮?」
「是,殿下顧念與先太子的兄妹親情,不惜爲了太孫與齊王爲敵。屆時齊王繼位,豈能有殿下好活?霍遙投靠齊王,只求立些功勞,將來保存殿下性命……」
爲了太孫?齊王繼位?
我諷刺一笑,舉起弓弩,直直對準霍遙。
「那就讓本宮瞧瞧,你所投奔的齊王究竟能不能登臨大寶。」
霍遙看見我欲射箭,瞳孔驟然緊縮:「殿下這是要做什麼?你即使僥倖傷了我,這些公主府衛又如何敵得過州府的衛兵?」
是嗎?
我嘴角噙起一抹笑,拉弓,鬆手,箭矢直直沒入霍遙右臂。
「哐啷」一聲,他的長槍倏然墜地。
同一時間,帳內府典軍在霍遙領的人馬中出聲:「晉陽公主府帳內府典軍覆命,不辱公主使命,勸降蘇杭衛兵,任憑公主差遣。」
話音一落,衛兵的槍頭立時掉轉,直將霍遙圍在了其中。
霍遙捂着鮮血淋漓的手臂,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良久,他卻又勾脣笑出聲:「殿下真的以爲,齊王的佈置就隻眼下這些麼?」
出言挑釁。
我又拈起一支箭矢,張弓搭箭,將他左臂一齊刺傷。
霍遙臉色慘白,體力不支,栽倒在地,眼神卻仍舊倔強地盯着遠處,不知還在等着什麼。
有守城將士從遠處跑來,滿臉是汗,眼中焦急非常。
他撲通一聲跪下,兜鍪不整,顫聲回稟:「殿下不好了,駐紮在城外的軍戶,譁變了!」

-25-
聞言,我遽然轉身,雙眼凌厲地看向地上的霍遙。
卻見他緊繃的神情驟然放鬆下來,彷彿鬆了口氣。
我怒從心起,提起長劍快步走到他身側,又一劍狠狠刺入他肩頸。
「霍遙,你和秦廣兩個畜生!爲了奪權竟然煽動譁變,你們還有沒有半點良心了?」
這些軍戶長年駐紮在城外幾十裏外,平素訓練有當,專爲戰時所需,遠非城內這寥寥兵卒所能匹敵。
而如今蘇杭逢大雪,糧食日稀,他們自身乃至在城中的家眷都爲此所困。
這些人的情緒本來就已瀕臨極致,豈能受得住秦廣有意教唆?
霍遙身體軟倒在地,淋漓鮮血將一地素白積雪濡染成刺目的紅。
他強拉出一個笑:「殿下若就此收手,霍遙還可爲您驅使霍家軍鎮壓譁變,否則……」
我居高臨下看着他:「霍家軍此刻就在城外,他們豈敢違逆皇命,坐視譁變而不理?」
「那殿下儘管試試好了,霍家軍幾十年來只有霍氏人才能指揮自如,眼下在蘇杭的霍家人只我一個!」
「是嗎?」我垂眼看他,嘴角抿出一個很淡的笑。
「來人!」我高聲喝道,「將霍將軍架起來,擡出城去讓他親眼瞧瞧本宮如何指使他的霍家軍。
「公主府衛隨本宮出城,帳內府典軍留守城中,將蘇杭城衛分作十二路,其中八路分堵八道城門,餘下四路守住府臺官邸正側門及水道,任何人不得出入!」

-26-
我攜人出城,一路上門戶緊掩,卻仍有無數雙好奇的眼睛偷偷往外窺。
今日天晴無雪,淡白天上甚至久違地起了絲太陽亮,只不過潑下的光卻是清的、冷的,像劍刃上反出的冰冷的光。
我登上城樓,縱目下望,泥雪地裏一片煙塵蒸起。
霍遙被人押到我身旁,按着頭被迫下望。
只是局勢並不如他以爲的那般,被暴怒的譁變軍單方面傾軋,反倒互有來往,一時竟沒分出勝負。
「這怎麼會……殿下你哪兒來的兵?」
我伸手掐住他脖頸,迫使他直視城下:「霍遙,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那是誰的兵。」
「是、是霍家軍……」他喃聲道。
「霍家軍?霍遙,本宮再教你一個道理,這天下沒有什麼霍家軍、李家軍、張家軍,他們都是朝廷豢養的軍隊,自當爲朝廷分憂!」
「不可能!即便殿下巧舌如簧使他們一時誠服,又哪來的將帥統領他們?」
我默不作聲,視線眺向戰場內一個修長秀韌的女子身影。
女人一身銀甲,紅纓槍伴身,調度四方,威儀萬方。
霍遙隨着我的視線看過去,呆滯了良久,這纔不可置信般脫口而出:「湘姊!」
底下那人正是荷香,許多年前,她有另一個名字,霍湘。
十多年前谷陽關一役,先汝陽侯遭親弟暗算,沒死於敵手,而死於陰謀暗算。
現在的汝陽侯雖折了一雙腿,可卻換來爵位承繼。
但他尤不滿足,連兄長遺下的獨女都不放過。
一次意外當中,我救下霍湘,從此留她在身邊,許她報仇奪爵,使她爲我所用。
這次南下,不單爲了賑災,更在於我要趁此機會一舉奪了霍遙的兵權,使天下聞名、驍勇善戰的霍家軍成爲我的倚仗。
誰知,正是當初這一決定,反倒在這一刻救了我。
霍湘不負我所託,不單收服了她父親的舊部,還爲我鎮壓了譁變。

-27-
霍湘武功高強,軍事才能也出衆,對付一個地方煽動譁變的首領不成問題。
她將那人押束好,欲掉馬回城向我回稟。
但那首領極不服氣,纔到城下便大聲斥罵出聲:「你們這些Ṭű̂ⁱ玩弄權術的達官顯貴,幾時將我們百姓放在心上了?你此番擒了我又有什麼用,只要蘇杭的百姓仍未有口糧度過這次雪災,一個我死了,還有千萬百姓會反叛的!」
聽此,我臉上多餘神情,站在城樓上,對霍湘打了個手勢,讓她將這人放了。
那人站在城樓下,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我卻回身走到城樓上的巨鼓前,俯身拾起鼓槌,重重擊在鼓面上。
渾厚沉重的鼓聲廣播四野,城外纏鬥的兵卒一時噤聲,仰起頭朝我看來。
四下一片沉寂,唯有風聲索索。
我放下鼓槌,將我的面目朝向所有民衆,朗聲道:「衆位將士都是朝廷的子民,子民受苦,朝廷未有一刻敢忘,今日我以晉陽公主的身份向你們發誓,賑災糧即刻就到,還請衆位信我!」
長史轉首看我,低聲道:「殿下,我們才知賑災糧被齊王劫去了封地,即便現在派人去奪,恐怕也……」
我目光深遠,堅定道:「長史信我,現下即遣人去搭粥棚。」
說完,我看向遠處風塵交混處,目色平靜。
聞訊而來的百姓越來越多,日頭越掛越高,四下卻仍無動靜。
城中逐漸躁動起來,似乎再沒個如意的章程,便會衝上城樓將我喫吞殆盡。
長史緊張得嘴脣發白,額角淌下一滴豆大的汗珠子。
正是這時,派遣去各處探聽消息的小兵滿臉喜色地衝上城樓,大聲叫嚷:「來了,有人來了!東西南北各處都有人來,看樣子像是運糧車!」
我終於鬆了口氣。
姜之雲,到底沒叫我失望。

-28-
其實早在雎陽遇刺時,我就猜到這次賑災糧應當不會安穩了。
但我手中人馬不足,根本派不出多餘軍隊去和秦廣強搶。
既然這樣,那隻能另闢蹊徑。
蘇杭附近各州府雖有存糧,但都不同程度受雪災影響,豈能願意出糧?
這種情況下,便只有一處還有存糧——各地糧商。
但即便爲了賑災所需,也不能硬逼他們獻糧。
於是,我草擬章程,將原本一百二十文一斗的米價直接暴抬至一百八十文。
且派姜之雲將此消息散播至附近州府的糧商耳朵裏。
暴利之下,自然有糧商源源不斷地押糧前來。
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天下熙熙,皆爲利來。
至於多出的部分糧價,一旦供給的糧食超過需求的,自然會反降下來的。
而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霍湘留待此地維持賑災秩序,其餘人隨我回城。
「府臺官邸,臨仙閣。」

-29-
我領兵一路直奔劉勉官邸那座神祕的臨仙閣。
直到門前,左右侍從皆不敢攔。
我提腳踹開房門,但見一片晦暗中,赫然坐着個青年男子。
「秦廣,你果然在這裏。」
這人正是德妃之子、劉勉外甥、我的異母弟齊王秦廣。
本應在封地的他,此刻竟然出現在蘇杭。
他冷笑一聲:「本想親眼一睹皇姐狼狽之態,沒想到皇姐如此心機深沉,這等死局也能叫你逃脫!」
「你什麼時候知道霍遙是我的人?」秦廣道。
我嘆息一聲:「霍遙是眼盲心瞎,可也不是個全無作用的廢物。當日雎陽遇刺,我將俘虜的刺客交到他手裏,誰知他竟讓刺客自裁了,由不得我不懷疑。」
他秦廣怔了怔,旋即釋然一笑:「這局不過你險勝半籌,待來日……」
「沒有來日。」我截斷他的話。
「什麼?」
秦廣皺眉,似乎不知道我什麼意思:「真要論起來,我身上只有擅離封地一樁罪,父皇不會因此就殺我的……」
他嘴角逐漸揚起的笑還未完全舒展,就遽然頓住。
他愕然低首看去,他胸前多出一個血窟窿。
正是我提劍刺入他胸膛。
「你……」
「五弟,當日秋獮,你設計太子兄長死於野獸之口,就該想到今日的。」
他雙目圓睜,跪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我是設計太子兄長不假,可是秦襄,你敢說自己當日沒聽到兄長求救嗎,你難道不是也野心勃勃盼着他死嗎……」
不待秦廣質問的話說完,我手中的劍往皮肉裏更深一寸,烏紅的鮮血越淌越多。
秦廣軟倒,身體徹底不動了,至死都是滿目震駭。
我看着地上的屍體,一字一句:「齊王秦廣擅離封地,本宮原欲押解其進京,待父皇親審。
「奈何蘇杭民憤甚囂,齊王死於暴民之手,皇姐甚痛心。」

-30-
處理完蘇杭大半事務,我才率人返京。
這時冬去春來,萬物都起復蘇之態。
只有我的父皇身體快不好了。
他已無力理政,太孫秦悟又年幼,朝中諸事都壓在我一個人身上。
我爲先汝陽侯平反,將現汝陽侯一家治罪,霍遙自然難逃懲戒,一併被下了大獄。
父皇聽聞此事,強撐着一口氣把我召進皇宮。
他躺在龍榻上,臉上溝壑縱深,鬚髮皆白,比我離京賑災當日看起來似乎還蒼老羸弱一些。
我擺了擺手,讓殿內服侍的太監宮女出去。
父皇雙目怒睜,喉間發出喀喀聲響,卻仍舊沒有阻止那些人離去。
我嘆了口氣,從案頭端起湯藥準備親自喂他喝。
奈何他雙眼死死盯着我,猛地撇開頭去,良久才擠出幾個字:「齊王……」
我挑眉,微笑道:「父皇說五弟啊,他擅離封地,不知怎麼就跑到蘇杭去了,被當地暴民踩踏致死。不過女兒心善,將他的屍身……哦,肉泥,運歸京城了,屆時以王侯之禮厚葬。」
說完這些,我才恍然大悟一般,反問道:「父皇令我南下賑災,不就是想讓我收回兵權,且順道剷除齊王勢力,以防他往後威脅悟兒皇位麼?」
父皇渾身顫抖:「不是、不是的……」
「不是?那父皇想的是,留我與五弟相互纏鬥,鷸蚌相爭,兩敗俱傷,好叫悟兒將來不費吹灰之力地親政……」
「可惜啊,」我垂下頭,遺憾地搖了搖首,「女兒會錯意了。」
父皇沉默良久,滿殿都是沉鬱的藥草味道。
殿外長風掠過,吹進殿內,撩得帳幔簌簌而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這才啞聲開口:「秦襄,我要你發誓,絕對不奪悟兒的皇位,待他年滿十六,立刻還政於他!」
我紅脣輕揚,但笑不語。
這個高傲威儀了一輩子的皇帝,在這一刻,眼底終於漫起些驚恐情緒。
「秦襄、秦襄、秦襄……」
他的聲音如破敗的柳絮,一聲聲叫着我的名字,甚至開始祈求:「你自小到大,父皇都最疼你,你所有兄弟都及不上你,你就當感念父皇,別和悟兒爭,好不好?」
「父皇對我是寵,還是愛?」
老皇帝渾濁的雙目一頓,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我毫不在意,繼續道:「父皇不說,我就當是愛了,父皇既然愛我,就再疼我一回,將天底下最好的東西給我吧。」
珠釵華裳金玉綺羅當然好,可我想要最好的。
我後退一步,恭敬行了一禮:「父皇且安歇,女兒先告退了。」

-31-
我又去見了姜之雲一面。
她雖有功於我,可名義上還是霍家的人。
霍家人下獄了,她自然也逃不掉。
獄房陰冷潮溼,半空中瀰漫着沉甸甸的黴味。
我緩步入內,姜之雲見我來,不由冷嘲出聲:「公主殿下好伶俐的口舌,騙得我爲你解困,卻依舊要取我性命,可笑我當日真因你一面之詞,懷疑起我親兄長了……」
我無視她的言語,徑直走到她牢房前,掏出鑰匙,將她放了出來。
望着她不可置信的目光,我輕聲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我自幼就知道,我說過沒有殺你阿兄,便真不是我殺。」
「巧言令色!」姜之雲雪白臉頰裹上些許灰霾,眼瞳卻依舊清亮邃明,「公主就這麼放我出來,不怕我效法之前引誘霍將軍的法子,再將你看重之人哄走嗎?
「我最想看公主衆叛親離的模樣!」
她將臉蛋湊過來,滿眼挑釁之色。
我伸出細長指尖,微微掐住她面頰,雙目直視她:「姜之雲,不要藉助任何人的力量報復我,任何人都不是你、任何人都不會永遠臣服於一個女人年輕鮮嫩的皮囊。現在,我親自給你一個機會,如今劉勉被削官,蘇杭百廢待興,正需要人才。只要你走上這條路,將來位極人臣、封侯拜相,如果到時你還覺得是我害得你兄長身故人亡,那就用我親手賜予你的權柄,狠狠刺入我的胸膛。」

-32-
一場淅瀝春雨中,父皇終於撒手人寰了。
我批了姜之雲南下的議程,又着手準備父皇的葬禮與秦悟的繼位大典。
百忙之中,看守牢房的兵卒居然給我遞來消息,說霍遙無論如何都想見我一面。
我靠在椅背上,難得生起些逗蛐蛐的心思。
一個將死之人,費盡心思在我面前蹦躂,可不就如蛐蛐一般麼?
我擱下手裏的事,去了牢房一回。
這時的霍遙形銷骨立,蓬頭垢面,根本看不出從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模樣。
「殿下……」他喃喃出聲,想叫我給他鬆綁。
我叫人搬來椅凳,遙遙坐着:「不必了,你就這樣說吧。」
他眸色一暗,低聲道:「我戀慕公主,自小就是,從來沒有想過要移情她人。」
我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殿下不信我?」
「當然信,」我放下雙手,似笑非笑看着他,「無非就是你投靠了齊王,爲取得他信任,佯作與我決裂罷了。又或者,所謂的疏遠我就是爲了在齊王面前保護我罷了。」
「殿下!」他眼底陡然一亮。
「可是,你爲什麼要投奔齊王呢?」
我慢慢道:「是覺得我女子之軀,必敗於齊王,還是……一個張揚跋扈的晉陽公主,遠不如一個敗於齊王之後還要仰仗於你霍遙庇護的秦襄小意婉轉?」
霍遙勃然變色。
我忽覺無趣,轉身朝外走去。
「覬覦殿下是我一人之過,請殿下放過我家人!」
我頭也不回:「霍侯因當年谷陽關一役處死刑,不過本宮也不是毫不近人情的人,還爲你霍家留了一脈,你堂姊霍湘,將來會盡承你霍家宗族家業。」
言罷,我再不停留一步。

-33-
我走出牢房,天中一片璨璨春陽,照到人身上,細枝末節的筋絡都溫暖起來。
不知怎麼,我忽然想起來幼年養在皇祖母膝下的一件事。
那時西番貢上來一隻水晶琉璃制的狸奴擺件,通體晶瑩剔透,真叫我愛不釋手。
有一回年節,福王夫婦攜幼子進宮賀拜,那位堂弟不知怎麼也看上了那隻擺件。
他趁我不備溜進我殿中,偷偷將那擺件抱走了。
直到半月後被福王夫婦發現,這才巴巴兒地送回宮來。
我看着被尋回的擺件,隱隱瞧見狸奴耳尖磕出一個很小的缺口,突然覺得興致缺缺,道一聲「東西我不要了,叔父叔母拿走吧」,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後來皇祖母笑我,性子當真跟個小孩一樣,一件心愛的東西,只遭別人碰一碰便不要了。
而現在,霍遙於我來說,就是那個殘缺的狸奴擺件——我的東西,一定要最完滿、最珍貴、最美好的。
一旦有了缺口,無論是浪子回頭還是另有隱情,都不重要了。
可惜,我曾經真的心儀過霍遙。
我甚至想過,等奪了他兵權以後,就將他養在公主府宅邸,叫他做個側君,底下一羣小君全歸他管,就如他從前在軍中統管衆人一般。
爲此,我還認真篩選過朝中性情恭順、出身寒微的臣子。
有了這樣的人做駙馬,將來也不會有人給他委屈受。
這般良苦用心,他卻無福消受了。
但這有什麼關係呢。
年少時這道搖晃過的風,也即要消散了。
父皇已逝,秦悟年幼,我的天地還遼闊。

-34-
姜之雲番外
我叫姜之雲,生於維揚。
父母死的時候我還年幼,許多事都不記大清了。
唯一記得的是,阿孃臨終前瞪着一雙因病紅翳的眼,死死拉着我的手,一字一句說:「雲娘,你兄長是讀書的材料,阿孃走後,無論如何都要供養你兄長繼續讀書。」
她逼我起誓,親耳聽着我複述了她的話,這才心滿意足地閉了眼。
那一年,我人還沒有機杼高,卻已學會坐在機杼前紡紗織布供養兄長。
維揚的天多潮啊,有時我要跪坐一整天。
到了晚上,兩條腿便沉甸甸地溼疼着,可我連哭也哭不出,根本不知道如何紓解這種疼痛。
我抱膝倚在牆角,聽兄長在隔房中高聲朗朗。
他讀君子七慎,讀魏徵的《十漸不克終疏》。
字字珠璣,闊遠得像天上的月亮。
但兄長不許我聽他念書。
他會衝出來罵我好高騖遠,不知天高,一個小女娘也想窺聽聖賢。
被兄長罵過後,我便悄悄去鎮上的書堂跑腿。
能聽一聽那些書生嘴巴縫裏漏出來的字句也是很好的。
我以爲我的一生就是如此了,但在維揚一場又一場灰濛濛的陰雨當中,晉陽公主來了。
她剿礦山、除貪官,成了所有維揚百姓心中的恩人。
就連我心高氣傲的兄長提起她時,眼中也閃爍起遮掩不住的精光。
兄長動身了,他攜上幾幅字畫,準備去晉陽公主下榻的瓊花觀外鬻賣。
可當天晚上,兄長就渾身是血地被抬了回來。
我嚇了一跳,連忙上去攙扶住他。
他一邊吐血,一邊讓我去請郎中。
我六神無主,只好依着他的話請了最近的坐堂郎中。
但那郎中匆匆上了門,一看我兄長面目,不知爲何就不願施針了,把袖一甩就離去了。
兄長滿目絕望,生機越來越薄弱。
他冰涼的手拉着我,一聲聲哀叫着。
他說:「雲娘、雲娘,晉陽公主害我,她害我……」
兄長死了。
我木然爲他操辦了喪事,一時之間喪失了人生所向。
之後漫長的一個月裏,我的腦中一直縈繞着兄長死前的慘狀,夢裏都在叫囂着讓我爲他報仇。
我被攪擾得日夜難安,終於決心要報復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了。
可是她遠在京城,身邊扈從無數,我要從何入手呢?
我攢下銀錢,終於入到京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晉陽公主踩着一位小將軍的膝蓋下鸞轎。
我看着公主對那一身甲冑的少年將軍微微笑了一下。
她應當有些在意這個人吧。
我終於有了眉目。
後來,我聽說這位霍將軍要去山西平叛。
我一路追隨過去,終於找到時機,將自己僞裝成一個被草寇殺害全家的孤女,總算讓霍遙收留我在軍中。
霍遙性子有些冷,最開始根本不願意見我,就連他身邊的副將也暗地裏譏諷我不自量力。
可後來他被草寇流矢所傷,重傷昏迷不醒。
我知曉機會來了,於是衣不解帶地照看了他三天三夜。
第四日清晨,霍遙醒了,看向我的眼神已不如最初那般冷漠,彷彿有什麼東西悄然融化了。
我鬆了口氣,又覺得無盡的悵然。
我反問自己,爲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報復一個女郎呢?
可我卑賤如泥,又能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我滿懷期待地跟着霍遙回了京城,以爲這樣晉陽公主就會難過。
可她只是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彷彿看什麼螻蟻塵埃一樣,輕飄飄地就離去了。
我心中的怨憤之情更深,蓄勢給她沉重一擊。
終於讓我等到ƭû⁹了這個機會。
雎陽近郊,她遭刺殺。
我眼看着霍遙尋去了她身邊,高聲呼救將他逼了回來。
但她竟然沒有死。
既然如此,那隻能我自己動手了。
帳外風雪微隱,帳內,晉陽公主早料到我心思不純,她奪走我的匕首,還企圖挑撥我和兄長的感情。
我冷嘲一笑,不認爲這個害死我兄長的劊子手說出的話能叫我動容。
可公主實在是攻心的天才。
她對我說:「這裏沒有姜之雲的兄長,只有姜之雲。」
我如同被誘,心甘情願幫她,甚至天真希冀地想:要是公主真如她所說的,沒有害我兄長就好了。
蘇杭事了,她率人回京,我和霍家人一同被下了大獄。
就在我深悔自己輕信了她時,她卻親自來探看我,一言不發地爲我打開牢門。
我又在譏嘲她。
可她渾不在意,灑脫自如地要將我送上一條通往權柄的道路。
臨行之前,我去見了霍湘。
我問她,既然晉陽公主的父皇能靠汝陽侯兄弟鬩牆逼死前汝陽侯,你就不怕晉陽公主也效法她的父皇嗎?
霍湘自信一笑:「疑神疑鬼都是那些自忖勢弱的帝王做的事,而殿下不一樣,她自信她自己就是最好的相、最良的將,所有人只是來輔佐她,絕無可能代替她。」
我似懂非懂, 拱手別過。
而後,晉陽公主加封輔國公主, 一攬朝中大權。
我也留在百廢待興的蘇杭, 着手恢復生息。
然而越做這些實事, 我就越能感覺到力不從心。
所幸殿下還派了人來輔佐教導我。
她對我說, 我是她見過的最有理政天賦的人。
我有些茫然,不禁想,這樣就算有天賦了嗎?
那要是當年去唸書的不是兄長,而是我自己會怎麼樣呢?
我開始質疑起兄長對我的感情——他要是真的像我記憶裏那麼疼愛我, 怎麼會攛掇他手無縛雞之力的妹妹去和位高權重的公主對抗呢?
我派人去徹查了當年的事, 終於得到一個意料之中的結果——晉陽公主當年真的沒打殺我兄長, 而是百姓知悉他有意冒犯殿下, 羣情激憤下毆打了他,連那個不願施救的郎中也是爲此。
知道這事的時候是蘇杭最尋常的一個夜, 清凌凌的月亮掛在天上。
我長長出了一口氣,斟了杯酒傾灑在天地間。
兄長,往後的人生,我便只走自己的路了。
之後的許多年裏,霍湘掃東夷、平南蠻、破胡羌。
而京城中公主殿下也變成了皇帝陛下。
小皇帝體弱又紈絝,不堪承繼大統, 到底下了一道詔書:「朕躬愈下, 事煩皇姑, 請以代之。」
我在蘇杭任上做得一年比一年好, 終於被調回京城。
陛下風采如昨, 召我覲見,含笑叫我「愛卿」。
她沒有再提起當年我倆的齟齬。
或許我們誰都心知肚明,眼下我早已對她心悅誠服。
我進了尚書省做事,有其他官吏來我跟前討巧。
當中一個史官登門拜訪,滿臉愁苦地把爲難事說與我聽。
他編撰史書, 不知道要如何把陛下姑奪侄位的行徑合理。
他問我:「姜右丞追隨陛下多年, 可知道陛下當年是否爲齊王和先帝迫虐?」
彷彿這樣, 她的一切野心都情有可原了。
但, 爲什麼呢?
倘若今日繼位的是齊王,這些人只會說他雷霆手段、縱橫捭闔,是個梟雄人物。
但輪到了陛下, 他們就覺得她身爲女子不該生而有野望,是被逼迫到極致了才無奈反抗。
可我早就窺探到了陛下的野心。
是許多年前,她以公主之身,卻對我說出爲君之道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還是更早以前,她拒了所有福樂安康的封號, 強硬地擇了「晉陽」二字。
晉者,亞日也,太子之潛,君國之儲也。
晉陽又是本朝龍興之地。
更甚者, 她身邊有個相伴多年的婢女,如今在宮廷裏執掌內務。
那位姑姑叫阿璽。
國之重器的璽。
她從未掩飾過自己的野心,只是世人總以她的公主身份而刻意忽略了她的追尋。
「不必過多矯飾,請史官秉筆直書吧。」
陛下生而有望, 不需要任何苦難加釋,這沒有錯。
至於紛紜種種,就留待後世評判吧。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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