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重生了。
他重生第一件事便是趕去救周瑩,丟下被橫樑砸中的我。
前世,周瑩被燒死在書室裏。
房子走水時,誰都不知道書室裏還有人。
看着跑遠的夫君,我心裏竟一陣輕鬆。
今生再不用揹負着救命之恩的沉重枷鎖,給沈家做牛做馬了。
-1-
與沈青十年夫妻,哪怕他對我再冷淡再刻薄,我也竭盡所能做好妻子的本分。
只因,我這條命是他救的。
那是去好友家中做客,好友的幼弟滿週歲,請了親朋好友來賀。
不曾想,遭遇了走水事件。
當時火勢頗猛,很快蔓延至整個宅院,女賓們被困在西廳。
更要命的事,房梁被火燎了下來,好巧不巧砸在我右腿上。
我掙脫不開,看着夫Ťũ₀人們驚慌失措一個個從我眼前逃離,我想我是要交代在這裏了。
卻不料,沈青衝了進來,替我搬起橫樑,將我救了出去。
從此,世人提起,都說我這第二條命是沈青給的,他冒着生命危險救下了我。
而我爲報救命之恩選擇了嫁給他。
是一段佳話。
那時,我只知道有位叫周瑩的女子喪生在火災中。
她是妾室所生,原本也不太惹眼,當天參加宴席的人大都記不起還有這號人。
是她家主母受驚後清點人數才發現她不在了,找來找去,在被火燒得只剩幾盞銅書架的書室裏找到一具殘骸。
殘骸上的玉佩和金飾證實了主人的身份。
我也是成親後才知道,沈青原來與周瑩有一段過往。
沈青想娶的一直都是周瑩,無奈周瑩身份着實匹配不上沈青,家裏人不同意,只好約定,等沈青娶正妻後,再將周瑩抬進來做貴妾。
也算全了倆人的情誼。
哪知,原本有情人要終成眷屬,卻成了有情人陰陽兩隔。
沈青成親後,每思及此,便懊惱不已,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些原本瞧不上週瑩出身的沈家長輩,也開始念起周瑩的好。
活人總是爭不過死人,何況,我右腿被橫樑砸中後,留了疤。
沈家認爲有這樣的缺陷,還能讓沈青娶了我已是最大的仁慈,更不說,我這條命還是沈青給的。
這個我認,所以沈家極盡刁難時,我都一一忍了下來,我是來報恩的,這些都是我該受的。
後來,沈青以平妻之名爲周瑩設了牌位。
他說讓我好好活下去,讓我代周瑩好好活下去,我這條命是周瑩的命換來的,我若活得不好,最對不起的人便是周瑩。
這個我不認,我的救命恩人只有沈青,至於周瑩,我跟她沒有任何瓜葛,她既不是被我害死的,也不是爲救我而死。
沈青官途很順暢,但他一直不開心,至少跟我在一起不開心,總是緬懷周瑩。
於是,我照着周瑩的相貌脾性,爲他納了好幾房妾室。
我對那些妾室很好,因爲沈青喜歡她們,我也喜歡她們。
後來這些妾室都有了孩子,我將他們全記在自己名下,上了族譜,成爲嫡子女。
那天,又一名妾室生產發作,我跟沈青得知後,都冒雨趕去看她。
行至後院水榭亭臺前,我與他相遇了,那時雨越下越大。
我腳下一滑,慌忙中攀扯了沈青一下,卻不料我二人皆沒站穩,齊齊滾下一旁斜坡,掉進湖裏。
等我再次睜眼時,便是重生在了十年前,正是發生那場大火的時候。
沈青此時不管不顧從門外跑過,頭也不回,衝向書室。
我輕輕籲出一口氣,渾身都輕鬆了。
我用力推開身上的橫樑,竭盡全力爬向門外,等我終於爬出房門,被人發現,拖到安全地帶時。
才發現,原來沒有沈青相救,我也能活。
-2-
而沈青也終於能彌補前世的遺憾——救回周瑩。
這種失而復得尤顯珍貴,沈青甚至將周瑩接回沈府養傷,並態度堅決地要娶周瑩爲妻。
所有人都知道了沈青與周瑩暗通款曲,有讚揚二人突破世俗情比金堅的,有鄙夷二人私相授受不顧廉恥的,也有羨慕身份卑微的周瑩能得沈家嫡長子青睞的……
如此種種,全都與我無關。
我抱着熱乎乎一盅當歸燉雞,滿足地喝下幾大口。
重生回來的這段日子,我喫了十八隻雞,燒雞烤雞燉雞滷雞,頓頓不離雞。
由於沈父不喜喫雞,前世嫁去沈家十Ṭū́³年,我一口雞肉沒喫過。
我原本以爲這一世,我不會再與沈家有任何瓜葛了。
卻不料,這日母親興沖沖來找我。
「安安,你可記得沈家公子沈青?」
我手裏的燉盅差點沒拿穩摔碎。
「不記得。」我穩住心神,平淡回道。
「你怎麼就忘了,去年臘月賞梅園,陳家夫人還有意無意來找我試探,想替沈家公子說親來着。」
還有這事?我確實不知道。
京裏每年冬季都要舉辦若干場賞梅會,其實就是打着賞梅的名義,將家中有適婚年齡的少男少女們聚到一起,大家相看相看。
我去得少,委實不知賞梅園都發生過哪些事。
「唉,那時我本也屬意沈家公子,想等開了年,兩家就交換庚貼,合一下八字。本來說好了的,哪知,沈家卻沒了下文。」
我心裏已掀起驚濤駭浪,也就是說,沈青哪怕沒有救我,沈家原本也是有意要來梁府提親的?
只是沈青當時一直鬧着要娶周瑩,沈家長輩勸阻無效,耽擱了提親。
後來雙方談妥,待沈青娶了正妻,讓周瑩以妾身過門。
我放下雞湯:「沈家可能也覺得高攀不上我梁家,歇了那份心思。」
沈家雖然是豪門世家,但到了沈父這一代已逐漸式微。
而我梁家卻正值鐘鳴鼎食之時,家中在朝爲官的叔伯子侄不在少數,我父親也已累官至吏部侍郎。
母親卻面露不虞:「梁安,你何時變得此般尖酸勢利?那沈家二爺授封將軍鎮守邊關,以身殉國,你如今錦衣玉食都是用他的命換來的,是你梁家配不上沈家,不是沈家高攀了梁家!」
母親說着眼眶都紅了。
何至於如此激動啊?我閉口不敢再多言。
母親平復了一下心情,繼續道:「今日,沈家已派了人過來提親,我讓人準備好你的庚貼,只待黃道吉日便拿去與沈家公子合八字。如果沒有問題,這門婚事便可以定下來了。」
我一口茶水噴薄而出。
「娘,這件事我爹知道嗎?」我問。
母親語氣淡淡:「他忙於政務,哪裏ťù₁會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目瞪口呆,我的婚姻大事幾時成雞毛蒜皮的小事了?世家子女的婚姻從來都牽一髮而動全身。
「娘,這件事還是先知會一下爹吧。別的不說,最近外面傳得沸沸揚揚,那沈家公子早已心有所屬,與一名姑娘情定終身,若真有此事,再來我梁家提親,算個什麼事?」
母親不以爲意:「不過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就算是真的,那女子也是上不得檯面的,他們屬意的正妻始終是你,纔會上我家來提親。」
真想掰開母親的腦子看看裏面裝些啥?
上世沈青於我有救命之恩,父親原本是想Ťū́⁻給些銀錢或在仕途上提拔一下沈青,以表達謝意。
也是母親極力主張讓我以身相許來報恩,還不停遊說我,沈青一表人才品格高貴,沈家一屆清流,還出了個捨身取義的將軍,嫁去這種人家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正值情竇初開心思單純的我難免動心。
後來嫁去沈家,發現沈青並不是良人,我也曾向孃家求助過,表示自已想和離。
沒想到母親卻說,我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我現存的這條命是沈青給的,這輩子都是報答不完的。
那時,父親已病重,我絕望又無助。
-3-
可惜,經過十年的磋磨,我已不再是那個一說話便臉紅害羞的小姑娘了。
我「噗嗤」一笑:「母親真會說笑,那沈公子娶親前便到處招蜂引蝶,惹得閒話四起,正經人家的姑娘都不願嫁給他,他家居然還有臉來梁家提親。」
「這件事說來太好笑,我得說與父親和叔伯們聽聽,讓他們也樂樂。」
我邊笑邊起身往外面走,健步如飛,不理會身後氣得跺腳的母親。
父親此時當然不在府裏,我躲到竹林細細思考此事。
沈青是重生的,他明明不愛我,爲何不阻止家裏人來提親,他守着他的周瑩過一輩子就好,爲何就是不肯放過我?
不過就是沈家人仍然瞧不上小門小戶出身的周瑩,想娶一個高門大戶的小姐做正妻。
不過就是想像上輩子一樣得到我父親的扶持,官運亨通。
不過就是想我繼續嫁去沈家當牛做馬。
我咬碎了銀牙,手裏的絹帕被我絞得稀碎。
晚上,父親回到府中,我便將沈家來提親的事告訴了他。
他也喝斥母親胡來。
「沈家雖然門庭顯赫,但沈青此人並無建樹,而且還傳出不少風言風語,此人怎算得上良人?安安說得不錯,他來我家提親本就是個笑話。」
母親卻不依:「沈家公子怎的就不是良人了,誰還沒有年少風流過,再說他二叔保家衛國身死沙場,這種英烈之後不該好好扶持幫襯一下嗎?」
怎麼扶持幫襯?用我的婚姻大事,用我的一生嗎?
我跟父親面面相覷,都很無語。
「你說得對,你這麼一提醒,以後在朝中多多關照一下沈家人便是,至於安安的婚事,再另做打算罷。」
父親將母親的話頭堵住,母親只好就此做罷。
不知是不是重來一世,有些事也發生了改變,我那原本被火燎過的右腿,這次經過治療,竟恢復如常,沒有再留下疤痕。
我十分欣喜地向大夫表達謝意,感謝他醫術高超。
大夫卻十分怪異地看着我:「這傷口原本便十分表淺,只要按時塗抹燒傷膏,假以時日都能恢復如常。」
那爲何我上一世會留下一大塊燒疤?
爲着這塊疤痕,沈青沒少嫌棄我,還將這種隱祕之事說與沈母聽。
沈母說我是有大缺之人,能做世家正妻是真正走了好運,說我配不上沈青。
我疑心頓起,問道:「那什麼情況下才能讓傷口留疤?」
大夫一邊寫着藥方,一邊漫不經心道:「只要你不聽取那些荒謬的偏方,用什麼草灰木面往傷口上塗,就絕不會留疤。」
我如遭雷擊。
上一世,我被沈青所救後,母親一邊勸說我以身相報,一邊找來草灰往我傷口上塗抹,說這是治療燒傷的祕方。
後來我傷口結痂留疤,母親又說,身體有疤已不好再嫁大貴之家,沈家肯娶我,於我而言已是最好的姻緣。
我嫁給沈青,除開他對我的救命之恩,這塊疤痕也讓我自卑不已,最終同意了這門親事。
如今想來,母親出自名門,府裏還專門聘有府醫,從小耳濡目染,不可能不知道那些祕方不可取。
除非,她一早就打定主意讓我嫁去沈家,這樣一來,我家世即使再高於沈青,也會因爲身體缺陷,不得不下嫁於他。
到底是爲什麼?爲什麼母親這般執着於讓我嫁入沈家?即使我在沈家過得生不如死,也不許我和離大歸,只讓我死心塌地做好沈家婦。
那時,我對沈青心死,也不再求助於孃家,便隔三差五給沈青房裏塞人。
不是讓我做好賢妻良母嗎?這麼多小妾足夠他沈青開心了吧?至於他懂不懂節制,會不會被掏空身子,就不是我這個糟糠之妻能左右的了。
母親得知後,竟破天荒主動來找我,不過不是來寬慰我,而是劈頭蓋臉數落我。
她罵我沒本事,攏不住沈青的心,更罵我給沈青納妾,守不住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感情。
好似我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一般,將我罵得狗血淋頭。
我覺得她不可理喻,心裏朝她翻盡白眼。
母親見我不理她,又說了句什麼話,好像是很重要的話,可惜那時我盤算着去青樓尋一尋有沒有長相酷似周瑩,最好帶點髒病的女子給沈青,實在想不起她當時說了什麼。
前塵往事浮現腦海,我遍體生寒,寒的不是那十年如煉獄般的日子,寒的是最親的人在算計我。
-4-
清明快到了,母親讓我陪她去北山踏青,說山腳下有家茶舍,做的青團遠近聞名。
我爽快地答應了。
一路上,母女二人有說有笑,彷彿從來沒有因沈家提親的事發生過齟齬。
馬車行至山腳下,我提議去茶舍品嚐一下他們的青團,母親卻催促着我去爬山。
我心裏冷笑了下,更加確定此行有詭。
因爲天氣暖和,來北山踏青的人不在少數,路上陸續碰到幾個相熟的夫人小姐邀約同行,都被母親婉拒了。
行至一條岔路口時,母親指着人煙稀少的小路說,那邊有片桃林,如今桃花開了,美不勝收。
我笑問:「既然這麼美,爲何往那邊去的人這麼少?」
母親吞吞吐吐:「許多人都不知道罷了。」
我不再多言,跟在母親身後走着,隨行的還有丫鬟與嬤嬤,一共六人。
小路蜿蜒綿長,路徑幽深。
母親神色變得緊張起來,我卻淡然自若。
突然,右前方突然跳出兩名手持尖刀的蒙面大漢,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不許動,打劫!」劫匪似乎也非常緊張,說話都有點結巴。
我扯開嘴角冷笑了笑:「你們是劫財劫色還是劫命啊?」
見我不怕,兩名劫匪有些不知所措,其中一個把尖刀指向我:「老實點,不然要你命!」
母親一把抱住我,向劫匪連聲求饒:「不要傷我女兒性命,她才十六歲,她若是有個好歹,我也不活了。」
話音未落,就聽一旁有人呵斥:「大膽毛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強搶民女。」
一個人影持劍從旁邊鑽出來。
我定睛一看,不是沈青還是誰。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你們不用怕,有我在。」
看着他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十分倒胃口,腹部翻江倒海,乾嘔了幾聲。
母親以爲我被嚇着了,幫我拍着背:「別怕別怕,是沈家公子,他來救我們了。」
我撫開母親的手,轉頭朝身後喊道:「還不快出來,抓住賊子,佣金翻倍,另每人賞銀十兩。」
我話音剛落,身後悉悉索索鑽出來十名彪形大漢,一擁而上,將兩名劫匪制服。
我指着沈青:「還有他!他們是一夥的。」
沈青甚至還沒回過神,就已經被五花大綁起來。
母親目瞪口呆,半天才開口:「這……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是誰?」
他們是我一早在山下花錢僱好的挑夫,個個人高馬大。
我說自己要與長輩爬山踏青,又怕山中有蛇蟲鼠蟻,想僱人跟在身後保護。
但是又怕他們打擾我母親踏青的雅興,所以讓他們只能遠遠跟着,萬不能被我母親發現了。
這一帶的挑夫都是附近莊上人家,一家老小都在邊上住着,彼此都知根知底,也不怕他們反水,關鍵價格還公道。
我也以爲會是一些蛇蟲鼠蟻的陷阱,卻不料出來的是攔路搶劫的土匪,感覺自己有賺到。
「將他們全都押送至官府!」我冷笑道。
母親突然慌了神:「不能送官府,不能送官府!送官府會毀了你的名節。」
「母親放心好了,這裏十多個人都能證明這些匪徒一沒近我身,二沒對我行不軌之事,怎麼會壞了我的名節呢?」
聽我說完,那些挑夫連聲附和:「小姐放心,我們都替你作證。」
「不行不行!」母親見幾人就要被押走,慌忙攔住他們。
「始終上公堂會對你有影響,抵不過有人會說三道四,到時恐怕連你父親也會受到牽連。」
我假裝思考:「說得也是。」
原本我也沒真打算送幾人去公堂,若查出幕後主使,恐怕我梁家真會成爲全京城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是就這麼放過他們未免太便宜他們了。」
我目露兇光:「那就將他們狠狠打一頓,最好打斷他們的手腳,讓他們以後都不能再做惡。」
母親面色剛一放鬆,又煞白起來:「教訓一下就行,打斷手腳不太好吧,畢竟也沒真的把我們怎樣。」
那邊被綁着的沈青還在奮力掙扎:「梁安,是我,我是沈青!」
我斜睨了他一眼:「什麼沈青沈綠?都給我打,往死裏打!」
衆人的拳頭如潮水般朝三人打去,聽着幾人的慘叫,我身心愉悅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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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裏,我甚至吹起了口哨。
母親卻說自己受了風寒,一連在牀上躺了數日。
她不要我侍疾,連請安都免了,說自己要靜養,說到底,就是不想見我。
如此正好,我給好友張倚遞了拜帖。
她家因着上次走水事件,一家都暫時搬去了西苑,前兩天房子才修葺好,搬了回來。
既然回來了,我就要好好拜訪一下她。
上一世,我一直沒有機會再見她一面,我嫁去沈家沒多久,她便隨父母出使去了西域,跟我徹底斷了聯繫。
「安安,實在抱歉,上次讓你受驚嚇了。」張倚見到我十分愧疚。
我搖搖頭,笑道:「好在有驚無險。對了,這次走水可有查出是何原因引起的嗎?」
張倚正了正色,壓低聲音:「經過我爹的排查,還真給查出點問題。只是因着沒人傷亡,此事便沒有深究。」
我一下來了精神:「說來聽聽。」
張倚告訴我,事後家丁在查找起火源頭時,發現在西廳外牆根有不少木屑,四周還散落得有木炭粉。
「出事前西廳重新上了清漆,上漆前工人會將橫樑木柱打磨一下,所以牆根留下木屑不能確定是有人故意爲之,也可能是不小心沒有清理乾淨。」
「還有那木炭粉,當時爲慶祝小弟週歲,府裏準備了幾大箱連鞭炮仗,有可能是下人在拿取時碰破了炮仗皮,一路灑落下的。」
「哦對了,原本火勢沒有這麼大,可是剛好那幾日倒春寒,橫樑柱子的清漆被封住了,裏面的漆還未乾透,所以才遇火即燃。」
聽張倚說完,我不由得皺起眉頭:這麼多巧合?
「那周家姑娘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去了書室?而且我記得周家不過七品小員,又與你家非親非故,照理說不會宴請他們呀。」我問。
「周家夫人是跟着秦二奶奶來的,你知道的秦二奶奶是我大嫂那邊的親戚,周家夫人七彎八拐攀上了秦二奶奶的親,估計是求了秦二奶奶,想借着這次機會結交些人脈。」
「至於周家姑娘當時爲何會獨自一人去了書室,這個我們也不知。原想向周家姑娘詢問一番,可她被沈家公子救出後就一直留在沈家,連周家人都見不到面。」
「唉,你說這沈家行事也忒沒有章法了,也就是那周家門庭不顯,且有意攀附權貴,換作別的清貴之家,這沈家公子如此孟浪行事,也夠他喫一壺!」
我心裏卻在默默唸着:秦二奶奶。
我記得前世我出嫁時,秦二奶奶還來爲我添了妝,那時我才得知秦二奶奶是我母親閨中時的密友。
因爲早年隨丈夫去了任上,也是這兩年回來京城才與我母親恢復了來往。
京裏高門貴婦間有往來並不稀奇,可這也能七彎八繞把我母親跟周瑩給聯繫到一塊,便有些奇怪了。
與張倚告別,我囑咐她就算去了西域也要常與我保持聯繫。
張倚笑說:「我父親今日才定下這份差事,你就收到風聲了,你這可真是順風耳啊。」
我笑着打哈哈敷衍過去,剛抬腳要走,張倚又叫住我。
「對了,這次你母親推薦的宣廚娘真真不錯,席面上讓我們找回不少面子,我娘一直說着要登門去感謝你母親呢。」
我心下一咯噔,問道:「你說的宣廚娘可是祖上在御膳房任過職的宣廚娘?」
張倚笑道:「正是。」
是她?宣廚娘原本是我外祖府上的廚娘,後來我外祖一家搬遷至舊都,宣廚娘沒有跟過去便留了下來。
我家大大小小的席面都是交由宣廚娘去打點的。
前世我嫁入沈家,母親怕我伺候不好沈青,還特意讓宣廚娘教導了我一下。
娘囑咐我凡事要親力親爲,洗手做羹湯,這樣纔算一個合格的妻子。
可我娘,這一輩子都沒有下過廚房,爲我爹做過一碗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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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裏,我閉眼敲擊着大腿,腦裏閃過無數碎片,看似無關卻又處處透着關聯。
似乎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被我忽視了,我正努力回想,馬車猛一下停住了。
「怎麼回事?」我讓丫鬟去看看。
丫鬟出去看了看,回來說:「是沈家公子沈青攔住了馬車,說有話要跟小姐說。」
我臉一下冷了下來,是還沒被打夠?
當日,那些挑夫到底還是手下留情了,並未打斷他們的手腳。
我原本不想見沈青,可一想他將馬車攔在路中會惹來閒言碎語,便忍住厭惡下了車。
沈青臉上還掛着彩,見我下了馬車,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對我說:「梁安,你到底要鬧到幾時,你若再鬧下去,我便不娶你了!」
我眉頭一鎖,這人真是臉皮太厚!
「沈公子這是犯了什麼失心瘋?跑到我跟前來大放厥詞。你娶我?你也配?你家裏是沒有秤嗎?自己幾斤幾兩不知道?」
沈青聞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旋即面色一沉:「你是在跟我賭氣嗎?是不是在氣我將瑩瑩接回沈家?你放心,正妻之位始終是你的,該有的體面我沈家絕不會少了你。」
我搖搖頭,他已經無可救藥。
「沈青,你今日沒頭沒腦當街阻攔我的馬車,還對着我污言穢語辱我名節,我回去定讓我父親,我叔伯,我兄長,我梁家全族聯合彈劾你沈家,你給我等着!」
說完我頭也不回返回馬車,徒留沈青一臉茫然:「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以前嗎?
剛嫁去沈家那幾年,我克已復禮,孝敬公婆,縱是沈青再待我冰冷如鐵,我也掏心掏肺,事必躬親力行。
因着救命之恩,我父親也提攜着沈青平步青雲。
後來父親生病致仕,再也不能在仕途上給沈青幫扶了,沈家人便變本加利地虐待我。
大雪天爲給沈父沈母請安一站便是幾個時辰,這些是常事。
沈妹爲了喫鮮活的魚,大冬天讓我破冰下河撈魚的事也不在少數。
沈母怕冷,又說暖壺太燙且硌腳,便讓我用雙手放在暖壺上炙烤,用烤熱的雙手爲她暖腳。
長滿凍瘡的手放在滾燙的暖壺上,鑽心的燙鑽心的癢,可這些都得忍着,年復一年。
沈父喜歡喫我親手炸的糯米丸,必須要炸破皮,每次一炸就是十多個,個個被油炸得飛起,滾燙的油濺得我滿臉滿手。
其實沈父並不是真心喜歡喫,每次他至多咬一口,剩下的丸子便拿去餵了狗。
每頓飯我都得站在一旁伺候着一家老小喫完,我纔有得喫。
看我喫着殘羹冷炙,沈母卻笑着說:「還是你命好,當年若不是沈青救你一命,你哪裏還有喫剩菜剩飯的命?」
我如鯁在喉。
婚後第五年,父親病逝,我獨自回家奔喪。
我哭了又哭。
母親卻仍在勸我:「你早些回去吧,沈青還在家裏等着,你一定要好好待沈青以及他的家人,以報救命之恩。」
我帶着哭腔問:「救命之恩,又是救命之恩,若我不報會如何?」
母親狠Ṭůⁱ狠說:「那你死了便會下地獄!」
原來只是下地獄呀!我突然就不哭了,擦乾了眼淚。
此後我開始不停給沈青納妾,他力不從心時還爲他找來不少祕藥,全是從胡人手中買來的。
沈母怕冷畏寒,我自掏腰包花大價錢從商人手中買來最新鮮的螃蟹,取蟹心細細剁碎,放在她每日喫的燕窩中,好好伺候她服用。
ƭũ²
沈父要喫炸丸子,我換了丸子配方,加了豬油、白糖、芝麻,丸子變得香甜無比,沈父每日都要喫好幾個。
我還在宣廚娘那裏學會了水晶肘子,東坡肉,梅菜扣肉這些名菜,每日不重樣的做上桌。
直到我重生前,沈青已是外強中乾,沈母心悸加重,還患上嚴重的哮喘,每走一步路便氣喘不已,連說話都累得慌。
而沈父,早已有了中風前兆,口齒不清面目呆滯。
我雖偷偷服用避子湯沒有子嗣,可記在我名下的嫡子嫡女不在少數。
沈父沈母以及沈青若是都不在了,我是可以安安穩穩做我的當家主母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底我沒能等到那一天,就重生了。
所以,我跟以前哪裏不一樣了?我從來就不是良善之人,我是該下地獄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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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言出必行,找來父親以及叔伯兄長們,將今日沈青的所作所爲告訴了他們,求他們爲我作主。
大家都十分氣憤。
「沈青出身名門卻如此缺乏管教,看來他沈家沒落不是沒有道理的。」
「實在豈有此理,沈青此翻言行無狀,唐突小妹,世人說起於他沈青無礙,卻是令小妹名聲蒙塵,可惡之極。」
「明日上朝我定要參他沈家一本。」
大家沒有責備我,而是紛紛要爲我討回公道,有家人護着的感覺真好。
前世我也想向家人求助,卻被母親多翻阻攔,說我丟人現眼,要爲着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破壞兩家人的關係,攪得家宅不寧。
沒有孃家人撐腰,沈家人越發輕視怠慢我。
那時我以爲家裏人都不管我了,都默認了我去沈家就是爲了報恩,所有委屈都是我該受的。
如今看來,有這種想法的只有我娘一人。
晚上,母親怒氣衝衝過來興師問罪,不等我說話,便狠狠一耳光朝我扇來。
「梁安,你竟如此歹毒,攛掇家裏人去朝堂彈劾沈家,你怎麼敢的?你心腸到底是什麼做的?我怎麼會有你這種女兒?」
「你但凡還有點良心,就馬上跟我過去,向你爹說明,是你對沈公子情根深種,是沈公子無意於你才讓你惱羞成怒,誣陷於他!」
我低頭摸着脹痛的臉,心裏有什麼東西「嘣」斷開了,我想可能是那根連接我母女二人的親緣線。
抬頭看着母親憤怒的雙眼,我平靜道:「好的母親,我會去跟父親說清楚的。」
聽我這麼一說,母親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下來,看着我紅腫的臉,她表情有些不自然:「安安,娘不該打你,只是你確實做得過分了。你要記住,娘都是爲了你好。如果你此番跟沈家公子鬧得不愉快,甚至得罪了沈家人,你以後嫁過去怎麼會有好日子過呢?」
我不做爭論,冷冷回道:「知道了。」
等娘心滿意足離開後,我去了爹的書房,與他詳談了很久。
第二天,風平浪靜。第三天,無事發生。
此後幾天,母親見一切如常,才把心放了下來。
又過幾日,派去母親那邊盯着的人回話,說母親去了魁星樓。
我立馬跟了過去。
魁星樓是母親名下的產業,位置略顯偏僻,一樓大廳,二樓雅間,三樓不接外客,用於酒樓接待生意夥伴使用。
到了店門口,我將一錠銀子遞給一早在外守着的店小二:「進去多久了?」
小二邊說邊將我悄悄引至側門:「剛到。這邊收到三樓清場的消息,小的便馬上着人來通報了小姐。」
我點點頭:「別讓掌櫃知道我來過。」
上了三樓,我剛坐下,便聽隔壁包間傳來爭吵聲。
「你什麼意思?你說要什麼英雄救美,讓我家青兒在那兒守着,卻又讓人將他打得鼻青臉腫。」
我眼睛微眯,這尖銳的聲音化ťũ̂⁵成灰我都認識,是沈母。
「前幾日,你女兒又將我青兒當街言語羞辱一番。她算哪根蔥?鍾蓉,你若不想將女兒嫁過來,便不要把我沈家當猴子耍,想嫁進沈家的姑娘多了去了。」
面對沈母的憤怒,母親的語氣卻略帶討好。
「北山那次的事只是意外,我也不知道梁安會安排人手跟在後面。還有梁安對沈公子出言不遜的事,我也教訓過她了。你放心,我家梁安是肯定會嫁進沈家的。」
沈母不耐煩:「我說你一天搞這麼多事幹嘛,又是火災又是劫匪,你惹真想讓你女兒嫁過來,不就是一紙婚書的事。」
母親嘆了口氣:「你不知道,我女兒這個人,表面上溫順,ţŭ̀⁵骨子裏既清高又倔強,跟她父親一個樣。」
「你們直接來提親,一來事情不一定成,二來就算她嫁過去,也不好拿捏。但是你想想,若是沈家對她有了恩情,事情就不一樣了。」
「不止她會死心踏地對沈家人好,我家老爺也會傾盡全力扶持自己姑爺,難道你就不想你青兒以後官運亨通扶搖直上嗎?」
沈母顯然被說動了:「你這樣說也不無道理,可現在這事情已經搞砸了呀,還能怎麼辦?」
母親卻顯得胸有成足:「我這裏倒還有一個辦法。下個月端午節,太后會賜百官藥浴,到時……」
我面無表情地聽着二人在屋裏商議着計劃,直到她們離去,我也離去。
回到府裏,我平靜地換下衣服,取下頭飾,接過丫鬟遞上的茶喝了幾口,丫鬟出門,房間只剩了我一人。
我直直地坐在那裏,手指開始慢慢顫抖起來。
接着是手臂,肩膀,最後全身都止不住顫抖,心裏全是恐懼與憤怒。
十六歲的我怎樣逃得過啊?
若我還是十年前那個涉世未深的我,要怎樣逃過這一個接一個的算計?
我曾想了無數次,若我那次不去赴宴,如果不是那場火災,我就不用嫁進沈家這個火坑。
我怪自己,怪自己跑得不夠快,怪自己不夠機警,怪自己沒有及時逃出西廳。
我做了無數場夢,在那場大火裏,我拼命跑,一直跑,跑出來了我便大笑,跑不出來我便痛哭。
卻原來我跑不跑都一樣,我一直都在牢籠裏,從未離開過。
-8-
第二日,父親休沐在家。
我找到他,說最近遇到這麼多事,我想去外祖家散散心,順便看看外祖一家。
外祖在我三歲那年便舉家遷至舊都,母親從沒去探望過,也極少與外祖家有聯繫,幸好我爹經常跟外祖家書信往來,維持着這份親情。
娘當即反對:「這山高路遠的,你一個姑娘去怎麼成?」
我挽住她的手:「那娘陪我一起去吧。你這麼多年沒有見到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他們,你不想念他們嗎?」
娘表情頓時有些難看:「這又不是什麼年節,這麼突兀地過去反倒給你外祖一家添麻煩。」
「怎麼就不是年節,下個月便是端午啊,我們提前過去給他們一個驚喜,好不好?」
母親臉色更難看了:「你別這麼任性好不好,想一出是一出的。」
我爹卻說:「我倒覺得安安的提議好,岳父岳母大人也多次在信中提及想念安安,若安安想去便讓她去吧。」
「不行!端午節太后娘娘要賜藥浴,百官都去,我們若是缺席,不太好。」母親仍然堅決反對。
「娘說得也對,那我們趕在端午節前回來就是。京城到舊都也就兩天路程,我們過去幾天,回來剛好可以趕上端午節。」
我跟父親一起勸說母親,最後她終於鬆口:「那好吧,不過我上次感染風寒身子沒好利索,就不跟你回去了,你替我問候外祖父外祖母。」
母親叮囑我:「一定要記得在端午節前回來啊!」
-9-
走了兩天水路,終於來到外祖家。
外祖母摟着我一個勁兒的「心肝寶貝」叫着。
「離開京城時你還是個小肉糰子,一轉眼都變成大姑娘了。」一晃十三年,離得不算遠,卻連一面都沒見上。
「這標緻的小模樣,跟你娘年輕時一個樣,初見時,我還以爲是蓉姐兒回來了。」
得知母親身體有恙不能回來,外祖母眼裏露出失望之色。
不忍她一把年紀還傷心難過,我插科打諢轉移話題,逗她開心。
當說到我的親事時,我把沈家提親的事當笑話一樣說給她聽,哪知她面色微變。
「沈家?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娘還這麼執迷不……」許是當着我這個晚輩的面,不好數落母親的不是,不論我再怎麼追問,外祖母也不肯多透露一個字。
外祖母不肯說,但有一個人肯定會說,那就是大舅母。
每每聽外祖母提及我母親,一旁的大舅母臉上都會露出輕蔑不屑甚至厭惡的表情。
經過幾天相處,大舅母跟我感情增進不少。
那天,我找到大舅母直接開門見山,求她救我。
我把母親幾次三番設下陷阱,要我嫁進沈家的事說了出來,聽得大舅母義憤填膺。
「真是喪心病狂,竟這樣陷害自己的女兒,不過這還真是鍾蓉能幹出的事。」
大舅母冷笑一下,說出了當年事。
那時,外祖一家還住在京城。
沈家出了個少年將軍,英姿颯爽威風凜凜,引得京城無數少女都芳心暗許,這裏面也包括我母親。
「那時,你母親想方設法接近沈二郎,可沈二郎一心只想建功立業,無心兒女情長,拒絕了你母親。」
「後來,沈二郎出征邊關,戰死沙場,再也沒回來。你母親傷心欲絕,竟然要以未亡人之身去沈家爲沈二郎守寡。」
說到此,大舅母眼裏掩飾不住的鄙視與憎恨。
「她完全不顧鍾家的顏面,也不顧及鍾家子侄晚輩們的將來,身着紅衣嫁妝,端着沈二郎的牌位便要嫁去沈家。」
「好在你外祖父和舅舅及時發現,阻攔了她,將她鎖在了後院。一直到她年滿十八,你外祖父爲她說了一門頂好的親事,就是你父親,才把她嫁出門,一家人懸着的心才落了地。」
我滿臉疑惑:「可是沈家二叔出征前不是明確拒絕了母親,爲何她還能以未亡人自居,甚至還要嫁去沈家守寡,難道沈家人不反對嗎?」
大舅母臉上的鄙夷更深:「你道那沈家是什麼好貨色,沈二郎戰死後,沈家便向那些曾有意過沈二郎的小姐們放出風聲,說沈二郎原本是屬意對方的,只是戰場殘酷,怕拖累了人家,才忍痛拒愛的。」
太無恥了,人都死了,還想靠着沈二叔的威名,跟豪門世家聯姻,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這種話沒有人會當真吧?」此話剛說出口我便後悔了。
果然,大舅母嗤笑一聲:「對呀,這種話哪個傻子會信呀?可偏偏你娘這個傻子便信了他家的邪,認爲沈二郎對她是有情的,她不能辜負了這份情誼,一心一意要嫁去沈家,爲沈二郎守寡。」
「也許是她心裏記恨着我們阻止她嫁去沈家,這些年,竟是一封書信未曾來過,更別提見上一面。倒是你父親有心了,來探望了幾次,家中子侄有進京趕考的也全耐你父親關照。」
我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大舅母也同情地看着我,拍了拍我的手:「你放心,你就安心留在這裏,你的婚事由你外祖母做主,我看她鍾蓉能翻出什麼天!」
我心裏苦笑,我不能留下來,還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回去做。
大舅母將我帶到一處院子。
「這是你外祖母特意留給你母親的院子,裏面的擺設佈置都跟你母親出嫁前在京城的家一模一樣。你母親用過的傢俱你外祖母捨不得扔,都一併拉了過來。」
「只是枉費了你外祖母一片心意。」大舅母嘆了口氣。
我走進房間,裏面乾淨明亮,應該是有人經常來打掃。
屋裏的佈置精緻典雅,許多物件都透着少女的小心思。
我一路看過去,竟發現裏面的不少擺設傢俱都跟我的房間十分相似。
那翡翠海棠已經過時,母親卻非要我擺在梳妝檯上。
還有那梳妝檯,我喜歡的是紫檀木,母親卻偏要我用黃花梨。
就連那拔步牀用的簾幔花紋都一模一樣。
我走過去,模到牀頭,伸手一拉,果然也有一個暗格。
只見暗格裏放了不少飾品書畫,我打開一副用紅綢包裹着的畫卷。
畫卷上一名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身着銀色盔甲,手持長槍坐於駿馬之上,好不意氣風發。
只是那男子的容貌與沈青竟有八分相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我與沈青成親之時,母親眼含淚光,仿似透過我們在看別人。
難怪我給沈青納妾,她會如此憤怒,讓我與沈青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也終於想起她當時說的那句話。
她說:「枉費我替你除去障礙!」
-10-
端午節前,我趕回了京城。
母親見我回來,鬆了口氣,跟父親商量着要去哪個浴場。
「不如就去十林坡那邊的池子吧,那裏坐于山腰,風景優雅得很。」父親提議。
母親搖頭:「那邊太遠了,本來就是走個過場,還是去近點的吧。我看董家院子那邊方便,離得近。」
父親面露難色:「那董家院子怎及十林坡浴場?進去的人對官階也沒要求,人員複雜,怕是會委屈你跟安安。」
母親卻執意要去那裏,我也說:「就按母親說的吧,反正人到了點個卯就行,誰會真的去泡藥浴呀。」
父親有些不高興:「我是真的想泡啊,這皇家浴場,一年就這麼一次,你們娘倆真不會享受!」
到了那日,我與娘一早便隨爹過去,娘提議爹去泡浴,她帶着我四處走走便是。
董家院子的浴場雖然簡陋,佔地卻很廣,大大小小有四十多個湯池。
許多官員及家眷都是去點個卯,四處走走,用加了草藥的溫泉水潔手潔面,便算泡過藥浴,除了穢氣。
「安安,前面好像人少,我們過去絞了手帕擦擦臉吧。」母親帶着我一直走到浴場深處,指着前方被樹木遮擋的湯池說。
「那裏確實幽靜。」
我點點頭,正欲過去,卻聽母親驚呼一聲:「哎呀,我的荷包不見了,可能是掉在路上了,安安,你先過去,我去找找就來。」
浴場有守衛,平常百姓進不來,又有丫鬟婆子跟着,不會出事。
我笑着答應了。
走到藥池邊,一名丫鬟道:「小姐,那邊桌上備有茶點,我們過去取一點便過來。」
我點頭:「好的,你們速去速回吧。」
見衆人離去後,我朝身邊一個婆子使了個眼色,她一個手刀將留在我身邊那名丫鬟劈暈,拖到大樹後,我也一起躲了進去。
那婆子快速取中懷中一個包袱,又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頭跟包袱粗略綁在一起,便將它們朝池中拋去。
熱氣氤氳的池水只聽得「撲通」一聲,分不清掉落的是什麼。
隨後,又傳來「撲通」一聲,我嘴角泛起笑意。
不一會,母親慢悠悠過來,一見我還好好地站在池邊,有些喫驚,又四處找找,不見那名被打暈的丫鬟。
「小紅呢?」她問。
「被池裏的熱氣衝暈了,我讓人扶去後面歇着了。」
母親一陣惱怒之色,又看向池中。
有風吹來,吹散了池面熱氣。
「池裏好像有人。」母親定睛一看,慌亂起來。
「快來救人啊!快來救人啊!」
我抄着手微笑着在一旁看着母親呼救。
被救起來的人是沈青,他不知怎麼昏迷在池中,一起撈起來的還有幾張泡浴用的絹帕和浴衣。
沈青由於在水裏昏迷時間過久,又吸入不少溫泉水裏的藥粉,傷了心肺,基本成了個廢人。
-11-
母親受打擊不小,竟真的病倒了。
我去看望她,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安安,沈青成這樣,怕是以後娶妻都難,實在可憐得緊。你從小就心地善良,你嫁給他好不好?」
我掙脫開母親的手,淡淡道:「他變成這個樣子都是他咎由自取,他若不躲在浴池邊圖謀不軌,也不會有這種下場。」
母親雙目圓瞪:「你……你都知道?」
他們一早在那個湯池撒了過量的菖蒲粉,混合着溫泉水裏硫磺,人吸入後沒多久就會昏昏入睡。
如果這時我不幸「失足」掉入池中,沈青便會現身相救,經大夫診治後,也會得出我因泡藥浴過度引發身體不適的結論,若不是有人及時救我上來,性命堪憂。
救命之恩加上落水後被救起的肌膚之親,我不嫁沈青都難。
這就是那日我母親與沈母謀劃好的。
而我要做的,便是將計就計。
那個落水的包袱裏不止有過量的菖蒲還有過量的硫磺粉,包袱下水,沈青以爲是我掉下去了,按着計劃他跳下去來救我。
入水的他沒幾下便暈了過去,而池裏的水是活溫泉,等他被人救起後,水裏的藥粉早被衝散,世人也當是他泡浴過度引發的意外。
我不過就是用了他們的計策而已。
「你……你好狠的心!」母親咬牙切齒指着我。
「我能有你狠嗎?」我平靜地說道,「張倚家的走水,北山的劫匪,哪件不是你所爲?你讓秦二奶奶帶周家夫人入宴,又買通宣廚娘偷偷放置木炭粉引發走水,還把周瑩引至書室。」
「小紅是你的人吧?走水時她故意將我引至角落,耽擱我出逃時間,還好我命大,即使被橫樑砸中,也逃了出來。」
母親搖搖頭:「我沒料到橫樑會掉下來,安安,我不是想害你,我是爲了你好,我只是想讓你順利嫁進沈家。」
「想嫁進沈家的是你吧?」我毫不留情拆穿她,「是你一直心心念念要嫁給沈二叔,不是我!我巴不得沈家人都去死。」
「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了……」一瞬間母親頹廢不已,旋即雙眸又亮了起來。
「安安,你是孃的好女兒,娘求你嫁給沈青,就當是完成孃的夙願,圓了娘年輕時的遺憾,好不好?」
母親懇求地看着我。
我搖搖頭:「沈青已經完了,爲了報答你的養育之恩以及你對我做的這些事,我會告訴爹,你因上次走水事件傷了心神,需要去莊上靜養。」
上次我便告訴了爹,娘有些不對勁,精神恍恍惚惚,做事也顛三倒四,讓他多留意。
「告訴你爹?」母親眸子一冷,「我勸你還是不要驚動他的好,他的身子已大不如前了。」
「你是指宣廚娘給你的那份,食物相剋的食譜嗎?」說到此,我心裏恨意陡增。
整件事,最無辜的便是爹,他唯一做錯的便是娶了我娘這個瘋子,害得他上一世英年早逝。
母親徹底怒了,要過來打我:「梁安,你是我的女兒,你竟然跟他們一夥。都是他們害得我不能嫁進沈家!」
我一邊後退,一邊呼喊下人:「快來人,快去請大夫,母親似乎又發作了。」
胡人的藥真是厲害,幾副藥下在母親的茶飲裏,便讓她有些神志不清,連大夫都診不出原因。
我勸爹,京城人多嘴雜,不利於養病,還是將娘送去莊上調養,等她病情好了再接回來。
爹雖然傷心難過,卻接受了我的提議,將母親送去一處離寺廟最近的莊子。
一年後,聽聞娘再次發病,不小心打翻火燭將自己燒死在房間。
我跟爹悲傷不已。
但日子總要過,爹拜託外祖一家在舊都幫我相看合適的人家,舊都都是老牌世家,有很多青年才俊。
又過了一些日子,沈家傳出噩耗,一名周姓妾室因受不了公婆虐待,在全家人的飯菜中下了毒,造成多人死亡,沈青因爲飲食跟他們不一樣,逃過一劫。
看着全家人被毒死的慘狀,他噴出幾口血,嘴裏唸叨着:「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家庭和睦,妻妾成羣,子女滿堂,我不該是這樣的。周瑩,你個毒婦!都怪你,死的該是你,該是你!」
我已不太關心。
外祖母和大舅母又送來幾本畫冊名單,讓我挑選夫婿,我十分頭痛。
張倚來信,向我訴說西域的風土人情,還邀請我去做客。
我十分心動,回信問道,西域有雞喫嗎?
爹的身子已經沒有大礙,聽聞最近吏部尚書告老還鄉了,爹是最有希望繼任的人選。
日子真是越來越有盼頭了!
鍾蓉番外:
上一刻還在被大火灼燒的我,下一刻竟重生在十八歲。
父親他們要將我嫁給梁家嫡子。
梁家嫡子怎麼配娶我?
這世間,除了二郎,誰都沒有資格娶我!
上一世,我被拖上了花轎嫁給梁軒,可是我根本不愛他。
生了女兒後我就再也不想跟他同房。
好在女兒乖巧,她長得越來越像我,看着她就像看着年輕時的我。
那次賞梅會,我看到了二郎的侄子沈青,他長得真像二郎啊,那時我便決定,讓女兒嫁給他。
就像是,我嫁給了二郎。
可我那女兒就跟她爹一樣讓人生厭,我都做下這麼多局了,她還不肯乖乖聽話,嫁給沈青。
最後她居然還聯合她爹把我送到莊子上。
老天有眼,讓我重生了。
我絕不再嫁給梁軒,也絕不再生不孝女。
梁安,你不是得意嗎?
今世,我讓你來不到這世上。
趁着夜色,我穿上紅嫁衣,翻牆一路狂奔。
這次,我一定要嫁進沈家爲二郎守寡。
憑着前世的記憶,我避開了所有被堵截的路線,終於來到沈府。
雖然沈家人很驚訝,卻並沒多說什麼,很快便接納了我。
從此,我就是沈家婦了,我開心不已。
我一定替二郎好好孝敬父母,照顧好他的家人。
沈家規矩比較大,每日卯時便要去守着,伺候婆婆穿衣洗漱,晚上亥時才能忙完回到自己院裏。
大嫂因爲要照顧孩子,所以服侍公婆的事都落到我身上,這個我能理解,何況那個孩子長大後簡直跟二郎一模一樣。
世人都誇我大義,沈家人也說要替我上表朝朝廷請封貞節牌坊。
我父親母親對我的行爲也無可奈何,爲了讓我在沈家的日子好過,他們幫扶了很多沈家子侄。
這樣多好,兩家和和睦睦,我也總算對得起二郎。
嫁去沈家第四年,父母一家搬遷至舊都,離別前母親放心不下我,要我跟着他們一起去舊都。
開什麼玩笑?我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
家人搬走後,公婆對我嚴格了許多。
大夏天,婆婆說屋裏有蚊蟲,她聞不慣蚊香的氣味,又說放下蚊帳太悶熱,便要我整夜守在她牀旁替她驅趕蚊蟲。
公公中午喫飯後要喫一碗冰鎮綠豆湯驅暑,但是自己年紀大了不能喫太涼,要綠豆湯麪上稍稍起一層薄冰便從冰窖取出,路上那層薄冰剛好化掉,溫度便正好。
於是他們喫飯時, 我要捧着綠豆湯碗站在冰窖裏, 瑟瑟發抖, 等它稍一結冰便拿出來,頂着烈日, 送去給公公享用。
一次兩次可以,可每日都這樣,我有點喫不消,找婆婆說情, 婆婆卻大罵我不孝,說我不配爲沈家婦,要休了我。
我嚇壞了, 連忙賠罪, 心裏卻隱隱有了些悔意。
嫁給梁軒那些年,我養尊處優, 沒下過廚房,沒碰過針線。
後來公婆越來越過分, 總是能想出很多辦法來折磨我, 連下人都看輕我。
我最喜歡的侄子沈青甚至對我拳腳相加。
怎麼會這樣呢?沈家是忠烈之家, 我懂他們門風森嚴,卻不明白他們爲何這樣對我, 是我哪裏做錯了嗎?
隨着沈家對我越來越肆意地磋磨, 我開始後悔了。
我偷偷跑回梁府去探望, 看見梁軒娶了妻, 妻子端莊賢惠, 還有個女兒,雖然相貌不像,但說話舉止卻跟梁安一模一樣。
因爲私自跑出府, 回到沈家我迎來一頓毒打, 我終於怒了,質問他們, 我也是世家名門出身, 何至於如此磋磨我。
大嫂在一旁輕蔑一笑:「這不是你自己上趕着來的嗎?誰逼你了?」
怕我向舊都家人求救,沈家人甚至將我鎖在柴房, 每日給我剩菜剩飯。
外人只道我爲沈二郎守寡, 深居簡出, 憑着我貞潔的名聲, 沈家又獲得不少讚譽。
那日, 蓬頭垢面的我趁着下人忘記鎖門,溜了出去,我取下手上唯一的鐲子典當了銀錢,又去藥房買了一包鼠藥。
趁着沈家人沒發現, 我又溜進廚房, 將鼠藥放進那鍋粥裏。
可恨的是, 那鍋粥並沒有將沈家人毒死,反而被他們發現,將我打得奄奄一息。
彌留之際, 我似乎又看見了火光,如果可以,我不要再回到從前。
就讓我死在那場大火裏吧!
(完)
作者署名:禾沐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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