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昭令

上一世,我是賢妃膝下唯一的養女。
她高傲淡泊,在被父皇厭棄後也不願低頭。
我本就體弱,拖着病體求來太醫。
可賢妃她卻斬斷了我的生路,只淡淡說道。「既是本宮的孩子,必然要和本宮同進退,怎能私下賄賂太醫前來呢?」
最後,我絕望地死在了冰冷的偏殿裏。
再睜眼,我回到了父皇替我擇養母的那日。
這次,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皇后。

-1-
賢妃與父皇青梅竹馬,頗得恩寵。
皇后在賢妃的盛寵下反而顯得有些窘迫。
父皇想讓賢妃在深宮裏有個慰藉,屬意賢妃養着我。
拉來皇后,不過是爲了走個過場。
上一世,我看出了父皇的心意,自己也有幾分私心。
想着能借着賢妃的盛寵,得幾分眷顧,來人能嫁個好夫婿,免了和親之苦。
可不料最後自己會死得那樣悽慘。
重來一世,面對同樣的選擇,我沒有任何猶豫地選擇了皇后。
賢妃倒是愣住了。
大約是沒想到我會這樣不識趣。
父皇輕咳兩聲,沉聲開口:「和昭,你可想好了?皇后打理六宮事忙,難免對你疏於照顧……」
他話音未落,皇后娘娘施施然開了口:「皇上,臣妾年長,恐無法好好照顧和昭。」
眼見皇帝面色鬆動,皇后卻忽地口風一轉。「賢妃妹妹聰慧,便讓她協理六宮,這樣一來,臣妾日後也能好好撫養和昭。」
話說到這個份上,皇帝自然不好再駁了皇后的面子。
畢竟皇后的家族可是當朝最顯赫的慕容氏,且她素賢名在外,父皇就算再寵愛賢妃,也要顧及自己的名聲。
而賢妃得了協理六宮的承諾,臉上的得意之色幾乎沒溢出來。
此刻得了這協理後宮的權柄,豈不是在昭示天下,自己纔是皇帝的真愛嗎?賢妃得意洋洋地挽着父皇離開時,我似是無意地說。「賢妃娘娘是不是不喜歡和昭,爲何我選了母后,她卻如此高興呢?」
我聲音不大,可我知道自幼習武耳聰目明的父皇,一定聽見了。
他被賢妃挽住的那隻手頓了頓,終究是沒有抽出。

-2-
「本宮不是傻子,說說看,爲何沒選你父皇屬意的賢妃,而選了本宮這個,不受寵的皇后?」
深宮之中,沒有天真的稚童,
皇后比我,更知道這個道理。
冷汗自我背脊緩緩滲出,打溼了輕薄的衣衫,我思索片刻,緩緩跪在皇后的面前。
「和昭感慕皇后娘娘對母妃的照拂。「母妃雖和賢妃娘娘交好,可賢妃娘娘一心繫在父皇身上,無法時時照顧母親和腹中皇弟也是人之常情。「母妃死前囑咐和昭,要好好報答皇后娘娘的恩情。」聰明人之間,有些話不必挑明。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
我的母親是故去的婉貴人,生前與賢妃交好。
可當她被診斷出懷了男胎時,賢妃對她冷了下來。
可我那母妃,是個癡的,即使人家賢妃閉了宮門,也要日日拜見,甚至拉了年幼的我一同跪在賢妃宮門前。
往來宮女太監對此議論紛紛,可她卻置若罔聞。
她啊,只記掛着賢妃昔年Ṭű̂ⁿ對她的「照拂」。
其實哪裏算得上照拂呢,不過是偶然打發她幾個針腳粗陋廢掉的荷包,寫幾句酸詩安撫她長日的無寵。
她便死心塌地地追隨賢妃,甚至死前都死死握着我的手,讓我記着賢妃的恩來日報答。
可她和皇弟的死,分明是因着賢妃總使喚她漏夜抄經,才活生生累的早產。
滿宮裏,除了瞎眼的父皇,哪個不曉得真相。我跪了很久,久到後背溼了又幹好幾輪,上首的皇后才鬆了口,親手將我扶我。「好孩子,怎麼說跪就跪。快起來,你如今既是我的孩子,往後便住在青鸞殿,由我好生教養。」
我揉了揉痠痛的小腿,鬆了口氣。
皇后心機深沉,上一世因着失子鬱鬱而終,才便宜了賢妃。
可我明白,今日我若答得不合她意,只怕也只有死路一條。
畢竟當年與父皇爭奪皇位的那位王爺,可是被她一劍削飛了頭顱啊。

-3-
成爲嫡公主的日子,比我想得還要舒坦。
我有了最好的雲錦做衣裳,最柔軟的糕點做零嘴,也有了最好的夫子爲我開蒙。
賢妃給皇后請安時還暗自嘀咕,說和昭不過一個女兒家,作甚這般細心教養,嫁人了也用不着。
宮裏有女兒的娘娘,見此沒忍住替我開口。「畢竟是皇家女兒,多學些也無妨。」
「公主出色,總歸也是我大周之幸啊。」賢妃嘟着嘴ƭúₘ,不依不饒地還想開口,卻被皇后開口打斷。「和昭既然是嫡長公主,自然是要好好給妹妹們做榜樣。」雲嬪聽此不由得連連點頭附和,她是個聰明的,知曉女子讀書有用,也盼着自己孕育的安昭公主能和我一樣,得皇后照拂。
可向來清高的賢妃卻淡淡看了她一眼,撥了撥滿手的戒指,以身子不適爲由告退了。
那日過後,雲嬪宛若失了寵,求見父皇不成,還被內務府剋扣了份例。
萬般無奈之下,她求到了鳳儀宮。
「真可憐,安昭似乎是又瘦了呢。」
賢妃如今正得盛寵,協理六宮。她「品性高潔」,自然不會刻意爲難。
若要問起,自然都是她手下的那些奴才手腳不利索。皇后坐在鳳位上,悲憫得像廟堂裏的菩薩。
雲嬪眼角泛紅,一看便是哭過多回的。「嬪妾、嬪妾受苦不要緊,可安昭纔多大啊,嬪妾實在不忍心……」
皇后嘆了口氣,與雲嬪耳語幾句,賞了些衣裳喫食便讓她回宮了。

-4-
賢妃平日裏端的是人淡如菊不爭不搶,爲顯出自己的特殊,自協理後宮以來,削減了各宮用度,就連公主皇子處的奴才也被調走了一半。
父皇愛極了她這副高潔模樣,流水一般的賞賜進了她的關雎宮,宮裏更是傳着她日日絲綢擦身,光是沐浴一項就花費不少。
這言語傳到雲嬪和有皇子的妃嬪耳朵裏,自然就對她生了不滿。
雲嬪的女兒早產,身子比我還弱,忽地少了人伺候,連發了好幾場高熱。
可那賢妃只淡淡地告訴雲嬪,孩子就是要多病病,長大了身子纔好。
後來更是因着雲嬪求見時差點撞見皇上,賢妃就更膩煩了她,求見時連宮門都不開,直言云嬪是關心則亂,讓她回去好好靜心。
我品着茶盞中新鮮的貢茶,壓住脣角的一抹笑。
賢妃還沒意識到,自己惹上了世界上最麻煩難纏的敵人。
一個孩子的母親。雲嬪很快以御花園的一曲高歌得了盛寵,賢妃愕然之餘,對雲嬪的態度更是敷衍,就連平日裏表面的和諧之態都懶得再做。
可雲嬪早看透了她的自私虛僞,只每日殷勤侍奉皇帝,不時出言挑釁幾句。
賢妃便再也坐不住,終於在慌亂下出了昏招。
彼時父皇正耐着性子安撫不滿的心上人,可賢妃絲毫沒察覺父皇的讓步,只撅着脣撒嬌。「安郎,你快說呀,你願意不做這皇帝,歸隱山林,從此閒雲野鶴,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賢妃家世不顯赫,當然不會知道,近日前朝殘餘騷動,父皇正爲了此事不安。
她此話,無疑是觸怒了焦慮的帝王。
「賢妃,你夠了!「朕乃一國之君!國事繁忙,你此言未免也太不懂事了!」

-5-
賢妃愕然地看着不耐煩的皇帝,眼淚簌簌落下,衝開了臉上厚重的香粉。「安郎……你難道忘了我們年少時的約定了嗎?」此時正巧雲嬪來送點心,見賢妃醜態,她故作驚訝。「賢妃娘娘今日是怎麼了?皇上近來勞累,您怎麼能……」此話在賢妃看來無異於挑釁,她瞪了雲嬪一眼,開口諷刺。「雲嬪,本宮是皇上親封的賢妃,協理六宮。你怎敢對我不敬!」她此言一出,皇帝臉色更加難看。
他近日寵愛雲嬪,自然日日都要見安昭,見她瘦得嚇人,難免不多問幾句。
這一問,安昭便嗚咽着,直說是賢妃娘娘的大宮女不讓她喫東西,又扣了夏日的冰才引得她虛弱得病。
我那時剛從夫子處下學,見此暗暗得意了許久。
好安昭,不枉皇姐日日拿了牛乳酥投餵你。
那日在御書房發生了什麼我不得而知,只知道雲嬪得了晉升妃位的聖旨,而賢妃被下令扣了兩月俸祿。
得知消息時,皇后正教我用劍。
聽得宮女的消息,她只冷冷一笑,手中三尺青鋒劃破了自己的鳳袍。
我垂眸,識趣地告退。
果不其然,還未等我走遠,行色匆匆的父皇便推開了鳳儀宮的大門。
賢妃那番悖逆之言,怎能不讓父皇想起自己的髮妻。
當年爲了他傾盡全族之力,親手斬下政敵腦袋,將他送上皇位的皇后慕容稚。

-6-
此後,皇后盛寵兩月有餘,如願懷上龍種。
彼時我正安穩撫琴,身邊的侍女欲言又止,被我冷眼一瞧,冷不丁地打了個哆嗦。
「公主,皇后娘娘懷ƭŭ̀²了孩子後對您這樣冷淡,您就不——」她話音未落,我便瞧見了窗外那一閃而過的影子。
我深吸一口氣,清脆的掌摑聲響起,我的聲音裏含了怒氣。「青黛!你好大的膽子,敢挑撥我與母后的感情!」盛怒之下我幾乎沒有節制,連着砸了好幾個茶盞,那人才終於推門進來。
那是皇后的乳母,崔嬤嬤。
見我動了大氣,崔嬤嬤勸慰幾句,便讓人將這侍女拖下去責罰。
我瞥了一眼,也不求情。
滿殿都是皇后的人,我才懶得廢那個心。
崔嬤嬤唉聲嘆氣,直言皇后娘娘身子不適,而賢妃又不安分,日日勾着皇上去她關雎宮。
這幾乎就是皇后的意思,她懷孕不久,正是安胎之時,不便出手。
這次,便是我的機會。
向她表現衷心的機會。
她從未信任過我,哪怕我纔是個十二歲的少女。
我狀似憂愁地嘆氣,轉身拿出了藏在妝奩裏的拜帖。「崔嬤嬤,母后身子虛弱,又懷上了孩兒,我這個女兒實在不安心。「我費了數月,才終於求得鬼醫杜靈的拜帖,她應了我的邀,來替母后調養。」崔嬤嬤那雙精明的老臉上有一絲難掩的激動,連素日沉穩的嗓音都高了幾個度。「傳說中能從閻王手裏搶人的杜靈?公主,您……」難得能在這崔嬤嬤眼裏看到動容之色,我揚起脣,眼下的黑青在燭火下更加明顯。「嬤嬤快回去吧,請母后安心便是,宮中之事,還有我和雲妃娘娘呢。」

-7-
「雲妃娘娘,我來瞧瞧安昭妹妹。」雲翡宮中,雲妃面色有些不好看。
賢妃的「賞賜」被隨意扔在地上。
我心裏門清,賢妃孃家有個癡傻的弟弟,如今年過而立之年卻無法娶妻,賢妃便把主意打到了安昭身上。
賢妃家世不高,又常年只念叨着自己和父皇青梅竹馬的情分,不願與宮妃爭寵。
其實她哪裏是不爭盛寵呢,不過是她總自命清高,身爲妃妾卻操着皇后的心。
雲妃的好嗓子,姜美人的綠腰舞,和會唱崑曲的茵答應……
這些人得寵時,她總是故作淡然道:「這樣低劣的手段,即使告訴了我們,我們也不會做的。」
可背地裏啊,不知道恨地撕了多少香帕呢。大周女子早嫁,安昭這個歲數訂婚的也不少。
「雲妃娘娘莫急,此事絕不能成。」
只怕皇后也想不到,雲妃真正投靠的人,是我。
安昭的身子不好,太醫院院判說能否活過及笄都難以定奪。
而我那逝去的母親雖門第不高,家族裏卻出了個名震江湖的鬼醫。
鬼醫杜靈,大婚之日殺夫逃婚,後隱姓埋名,蟄伏數年,成了江湖中名震一方的鬼醫。
母妃離世前,撐着一口氣告訴了我,她對鬼醫杜靈有恩,必要時能求她出手。
可母妃只怕也沒想到,這救人的機會被我用在了與賢妃爭寵的雲妃身上。
若她知道,只怕不能從地府爬出來,生啖我的血肉。
我許安昭健康的身子,雲妃便死心塌地做了我手中的棋子。
這人世間的母親,真是不同。

-8-
上一世這時我早已病入膏肓,對後宮諸事的記憶模糊不清。
唯一記得的是皇后的孩子還未滿月便離世,皇后悲痛之下撒手人寰,賢妃因着自己蠢鈍招了父皇不滿,也失了寵。
看似一切都說得通,可細想之下,這樁樁件件,都十足詭異。
賢妃說話放肆也不是一兩日,父皇每每不過訓斥一番,也便罷了。
怎麼會忽然厭棄了她呢?父皇不是一時興起的人,此事,必有蹊蹺。
只是還未等我理清思路,侍女便將一紙書信遞到了我手中。
那信紙用的是上好的玉箋,甚至滾了金邊,一見便知富貴不凡。
慕容祁,慕容氏養子。
我漸漸長大了些,該是擇婿的年齡,皇后便有意撮合我們二人。
可……
入夜昏暗的燭火下,我用茶水浸潤信紙,隱藏的文字漸漸浮現。
【今夜子時,君竹小築。】像是篤定了我會赴約一般,只此一句。
竟是連半句補充也無。

-9-
君竹小築在御花園裏,是父皇特意建的。
形制與宮中建築相去甚遠。
只聽宮中的老人說,這地兒,是父皇爲了一位故人所建。
呵。
什麼故人,值得父皇日日在後宮懷念?子時已到,我要不要赴約。——當然要赴,只不過不是赴的富察家的約。
我要見的,是那位「鬼醫」杜靈。
青鸞殿空置的宮室多,除了我居住的正殿,幾個側殿皆是空置的。
西側殿中,我與杜靈在一片微弱的燭光中相對而坐。
「杜姨,皇后的身子究竟如何了?」她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自顧自地扯開了話題。「你此次讓我進宮,說有要事相商,不會就是這事兒吧?」語氣裏已有了幾分不悅。
我向來是知道她的桀驁脾氣,此時也不願惹急了她,便正色斂容,向她作揖。
那是皇子接待名士幕僚的禮儀。
黑暗裏,杜靈的眸子閃了閃,良久,她才忽然輕笑出聲ťű̂⁹。「你娘那個性子,倒難得生出了你這樣的一個聰明人。」
微涼的指尖托起我的下巴,脖頸處被三枚銀針微微刺痛,我垂眸,感受着血管的顫動。「杜姨,您的妹妹撐不了多久的,我若上位,必傾舉國之力,助您護住她,如何?」漆黑的夜裏寂靜無聲,唯一照明的蠟燭也早已被袖口帶起的微風熄滅。
我的命門被杜靈捏在手裏,可心下沒有半分慌張。
她會答應的。
當年她殺夫滅門,就是因爲那位她撿回家的義妹。
人,一旦有了牽絆,就會甘願做他人的棋子。
雲妃如是,杜靈同樣如是。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天邊亮起了微光,我才聽見杜靈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她說,好。

-10-
其實上輩子直到死前,我都只盼着能擇一位不錯的駙馬,免了和親之苦,平安一生便也罷了。
只是時移世易,我被慕容皇后收養,見識了慕容氏滿門勳貴高門顯赫,又得了她教養,怎甘願再做個平庸一生,連史書上都無法留名的卑微公主呢?天光微曉時,我一襲素衣,將寫好的消息藉由信鴿送出了宮門。
「事已成,人手可撤。」微涼的茶水入口,脣邊緩緩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
我不做沒把握的事。
早在杜靈入宮時,慕容家的暗衛便已經潛伏進了她和那女子的院落。
杜靈若從,自然一切好說;她若不應,我也能借着此人要挾她。
皇家養不成天真無邪的公主,尤其是逐漸落魄的大周,宮中誰不是心懷鬼胎。
畢竟前朝嫁出去的公主,就連屍骨都已經找尋不到了。
我正了正儀容,喚ţṻ³來侍女,請她嚮慕容氏傳話。「今日午後,御花園君竹小築,請祁公子相見。」
昨日那邀約,必然不可能是阿祁的手筆。
先不說來往信件都由皇后過目,這樣粗劣的手法絕瞞不過她。
而慕容祁是何等性子,我太清楚不過。
他從不會讓我漏夜辛勞。
這一切不過都是皇后的試探罷了。
而我的表現足以打消她的懷疑,加之孕期不適,她沒有太多心思在我身上。
這倒是方便了我,這段時間我順勢提拔了不少暗中培養的心腹。

-11-
「阿祁,一切可還順利?」我的目光掃過對面的慕容祁,難得表現出了幾分柔情。
慕容祁喜歡我,我自小便知道。
他以前常常進宮探望皇后,可每次進了宮,卻總愛往青鸞殿送東西。
京城時興的點心,衣裳,簪子……青鸞殿從來都是最先拿到的。
慕容祁面色有些疲累,可強打着精神和我說笑。
臨走時,我將一封信件遞給他。
面對他疑惑的神色,我只笑言,無非是些問候之語,託他交給慕容家主。
他雖不解,可我的事情,他從不推脫。
我凝視他離去的背影,原本揚起的脣角一點點落下。
慕容祁雖是旁支過繼的養子,卻深受慕容氏看重。
畢竟當下慕容氏的嫡系孫輩中,並無太過聰慧能幹之輩。
雖不合常理,畢竟慕容氏往上數五代,名士輩出,怎麼會到此代便……
民ťŭⁱ間只說是時運不濟,可我暗中打探多年,才終於知曉三分內情。
哪裏是什麼時運不濟,不過是父皇忌憚慕容氏權勢過盛,恐其有了不臣之心,纔想了陰損的法子。
那一碗碗皇家賞賜的安胎藥,損了婦人身子,也毀了孩子的根骨。
那封信上並未寫明此事,只將這些年經手此事之人列出。
若慕容氏氣數未盡,自然察覺得出此事真相。
我撥了撥腕間手鐲,正欲起身離去,恍然間,一道略顯嘶啞的女聲傳來。「和昭公主,請留步。我家賢妃娘娘請您去關雎宮一見。」

-12-
賢妃不是個聰慧的主兒。
心裏想什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她不說話,我也懶得點破,只是緩緩品着她宮裏的茶,連眼都懶得抬。
這茶沒有我宮裏的好。
可賢妃見我遲遲不說話,還以爲是茶葉太好,她高傲地揚眉,吩咐侍女替我包上一份。
「和昭公主許是沒喝過這般好的茶,松雲,給她包上一包。「這可是陛下親自賞的,滿宮只有本宮有呢。」我滿眼的無語在她眼裏都成了羨慕,她裝模作樣地揮了揮帕子,那雙已生了紋路的眼堆起算計。
「和昭,你可願幫本宮勸一勸安昭?本宮的弟弟,對她一往情深,可奈何安昭貪慕虛榮……」
我緩緩垂下眼,再抬眸時,面上帶了幾分薄薄的譏諷。
這個蠢貨,還沒發現自己真正的危機已然降臨。
「賢妃娘娘,可曾聽聞父皇迎了新人入宮?」她對我扯開話題十分不滿,卻還是耐着性子回答。「那又如何呢,皇上這些年迎入宮的秀女還少嗎?「只是幾個秀女而已,動搖不了本宮與皇上的情分……」見她滔滔不絕又要開始絮叨與父皇的年少情誼,我嗤笑一聲,將被父皇刻意瞞下的消息甩到了賢妃面前。
「可不是新秀女,父皇此次迎入宮的,可是當年與他青梅竹馬的戶部侍郎之女。」
「父皇愛如珍寶,已經給她了貴妃的位份。」賢妃臉上的表情瞬間倉皇得不成樣子,她猛地站起身,竟是連日日唸叨的體面也維持不住,跌跌撞撞地便向養心殿去了。

-13-
賢妃和父皇,的確算是自幼相識。
可若論起青梅竹馬,她不夠格。
父皇年幼時真正的青梅竹馬,是沈玉珠。
沈玉珠嫁過人,夫婿死後便被父皇急不可耐地接回了宮裏。
細細算來,她夫婿死了還不滿百日。
怪不得,怪不得上輩子的賢妃與皇后一死一廢。
想來,父皇是在爲自己的真愛鋪路呢。
我揚起眉,看着風雨欲來的天空,彷彿看見了暗潮湧動的朝堂。
大周的天,要變了啊。
剛到青鸞殿不過半刻,賢妃被禁足的消息便傳到了我耳中。
不出所料。
杜靈也傳來消息,說皇后身子無恙,只是憂思過重,夜間不得安枕罷了。
「來人,擺駕未央宮。」我倒要看看,這位所謂的帝王真愛,是不是和父皇想象中一樣,對他小意柔情,傾心不已。
未央宮中,滿目奢華,哪怕是錦繡堆裏見過一遭,我也咋舌不已。
比人高的珊瑚、僅供皇后的東珠、無數耀眼奪目的金銀玉器……
奢華得晃眼。
見我來,父皇臉上癡迷的神色微微收斂,他衝我點了點頭,眼裏有幾分讚許。
未央宮雖大,卻十分冷清,想來其實也是,父皇如此大張旗鼓娶了一個喪夫的女子,還破格封了貴妃,後宮自然不待見這位。
「父皇放心便是,和昭一見宸娘娘便心生親近,若宸娘娘不嫌棄我,我恨不得日日都來這未央宮和娘娘相伴呢。」前朝事忙,父皇安撫宸貴妃幾句,又賜下不少賞賜,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見父皇走了,宸貴妃也想借疲累打發我走。

-14-
我低低笑起來,在宸妃警惕的目光裏,將茶水澆進殿中的香爐裏。
「宸貴妃,何須如此,我此次前來,可是爲了幫你啊。」那香爐裏,燃的可不是普通的東西。
那是損人精氣,奪人性命的物件。
「若你真想替你夫君報仇,我勸你一句。」我緩緩坐下,織金的裙襬在陽光的映襯下,奪目而耀眼。「別拿自己的性命做武器,傷人害己。」目光掃過被層層疊疊的衣料護着的小腹,我揚起脣。「王家最後的血脈,可不能再有什麼閃失了。」水波般的眸子裏氤氳着看不透的神色,良久,她微微嘆了口氣。「我以爲這宮裏,都是沈玉容那樣的貨色。」
賢妃閨名,沈玉容。
沈玉珠眼波流轉間,面色已然好看了許多。「卻不想能見着和昭公主,聰慧至此。」
兩個女子對視一笑,皆從彼此眼底看到了一往無前的決然與堅定。

-15-
皇后產子那日,宸妃進位皇貴妃。
據說禁足的賢妃發了瘋,雙手撓破了緊閉的宮門,口中喃喃自語着那些說過上千遍的話。「本宮、皇上,青梅竹馬……」可滿宮裏,沒人在乎她這位失了寵的棄妃。
父皇說了,他真正的青梅竹馬可還在未央宮安穩住着呢。
皇后如願生下了自己的第一位皇子,我也如願從杜靈口中得知了皇子體弱的消息。
我從未打算讓杜靈保那皇子的康健,我要保的,是皇后的命。
慕容氏的家主是皇后的哥哥,知曉皇后產子修書一封。
與此同時,一封密信也由我身邊的侍女遞了上來。
皇后生產後需要休養,故而他並未向皇后透露自己查明的真相。
而對於我這位已經取得了皇后信任的公主,他指使起來卻是順手。
看完那封信,我將信紙引燃,火光在我眼裏燃燒,直燒得我眼眶發酸。
怪不得父皇要對慕容氏下手,慕容毅高傲至此,就連對我這頗受恩寵的公主也是毫不客氣。
有這樣一位臣子,父皇那樣剛愎自用的人能忍這麼多年,實屬不易。
我嘆了口氣,疲憊地閤眼,心下了然。
接下來的日子,絕不會太平。

-16-
大皇子滿月之時,滿朝文武都進言勸父皇立儲。
彼時我正立於皇后榻邊細心侍奉,湯藥都要由我親手驗毒才能入皇后的口。
我將今早朝堂之事娓娓道來時,皇后連眼都沒抬,只是自顧自地逗弄着懷裏的孩子,眉眼間的慈愛都蓋不住她滿身的陰翳。
「他做出殘害我慕容氏的事,就該受得起反撲。」
那雙瀲灩的眸子掃我一眼,狀似不經意道:「你年歲也不小了,本宮有意爲你指婚……」話音未落,我鄭重地跪地,話語裏帶了一絲堅決。「母后,女兒知曉弟弟體弱,願終身不嫁,護佑弟弟身子康健。」皇后眼裏劃過一絲感動,她親手扶起我,柔聲道:「好孩子,你有這份孝心,是本宮和皇兒之幸。」我正全心演着母女情深的戲碼,誰料有內監來報,未央宮宸皇貴妃有孕。
皇后的臉色難看得發青,指甲幾乎深深地掐進我的肉裏。
「好好好,皇帝是打算,讓那個女人生下的孩子坐上皇位啊!」
我垂下眼,緘口不言。
皇后娘娘,你可千萬要撐住了。
畢竟過不了多久,慕容毅的死訊就要到了。
若你撐不住,慕容氏,可就徹底落敗了啊。

-17-
慕容家家主的死訊還是趕在了宮門落鎖前傳到了皇后耳中。
彼時父皇正欣喜於沈玉珠的身孕,歇在未央宮,無人敢通傳。
皇后就這樣在自己宮裏,看着供奉在神位上的菩薩,跪了整整一夜。
她原本,是不信這些的。
皇后跪了多久,我就陪着她跪了多久。
待她體力不支被我強行扶起時,她那雙眼裏的悲痛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恨意。
是了,她自然以爲是皇帝下的手。
畢竟前一日宸皇貴妃懷孕,第二日慕容毅便暴斃身亡。
任誰看,都是皇帝爲了抬舉沈玉珠的手段。
他那樣愛重沈玉珠,其腹中若爲皇子,必然是要託付國本的。
可皇后的慕容氏,豈是那樣好相與的。
「母后,莫要傷懷太久。」我附在她耳畔,低聲道。「慕容祁正在穩定局勢,娘娘,您可不能再倒下了。
「否則,慕容一族可就真的沒了指望了!「既然父皇不給咱們活路,咱們就自己走一條生路出來!」

-18-
「……阿祁。」青鸞殿此刻寂然無聲,宮女內監皆被打發了出去,唯有慕容祁一人,斜斜地歪坐在榻上。
我替他正了正發冠,輕聲道謝:「辛苦了。」慕容祁眼角有一絲嫣紅,想來是昨夜爲了替慕容祁守靈傷了神。
沒人知道他恨極了慕容毅。
畢竟在世人眼底,他一個旁支的孩子,能過繼到慕容毅的名下,是多大的造化和福氣。
可從沒人問過他,他願不願意。
他父親已死,只剩一個眼盲的母親。
慕容毅將他帶走後,那眼盲的母親因爲惦念他,早早地過世了。
所有人都瞞着他,直到他藉着機會偷偷跑回家,才發現了母親發臭的屍體。
慕容毅給他母親的那幾個丫鬟僕從欺她眼盲不好好伺候,每日冷嘲熱諷不說,就連飯菜都難喫上一口熱的。
後來,慕容祁的母親死了,Ṫů⁹那幾個刁奴捲走了所有的錢財,連她的屍骨都懶得再管。
年幼的慕容祁哭了許久,卻也在深刻的恨意裏穩住了心神。
他是慕容氏這一輩最有天賦也最聰慧的孩子,知道什麼是韜光養晦,忍辱負重。
我們一個妄求權位,一個滿心仇恨,就這樣一起走了好多好多年。
直到一個成了手握乾坤的慕容家主,一個成了獨當一面的深宮公主。
我們蟄伏了太久,也隱忍了太久。
「阿祁,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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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的鬥爭隨着阿祁的信日日遞進了宮,我垂下眼,將交疊的信紙珍而重之疊好。
「我是真沒想到,你能走到這一步。」杜靈眸色沉沉,嘴角卻掛着一抹笑。
「可是答應了要幫您救人的啊,我可不敢輸。」我輕笑起來,將清澈的茶湯一飲而盡。
瓷白的茶盞摔碎在地,我立於窗前,一聲輕哨。
報信的是我特意馴養的渡鴉,與黑沉的天空幾乎融爲一體。
宮中守衛在我和皇后的刻意安排下,早已對慕容氏無法構成任何威脅,慕容鷙毫無阻礙地闖進了未央宮。
父皇雖算不得什麼明君,可好歹做了多年帝王,現下所有能調動的侍衛都圍在了未央宮外。
「皇姐,安昭好怕。」我安撫似的摸了摸安昭的頭,眼眸深深,看向了對面許久未見的雲貴妃。
她不是大家族的女兒,沒有處變不驚的能力,可此刻也撐得起一宮之主的體面,吩咐太監宮女封死了宮室。
她說,和昭公主,我信你。
滿宮皆是肅殺之氣,我拔下頭上耀眼奪目的金簪,主動朝着未央宮而去。
未央宮裏的沈玉珠已經生產完了,是一個健康的女嬰。
我看見父皇手中拿着劍,死死地擋在沈玉珠和孩子面前。
「慕容鷲,你瘋了不成!造反逼宮,你好大的膽子!」慕容鷙性子高傲,此刻更是看都懶得再看父皇一眼,只彎了腰,以臣服的姿態,將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扶了出來。
我低眉順眼地跟在皇后身邊,絲毫看不出半分公主的模樣,恭順得宛若一個不起眼的宮女。
皇后冷然一笑,看向皇帝時,眼裏深刻的仇恨幾乎要將他千刀萬剮。
「陛下身子不適,今日暴斃身亡。本宮,恭請聖上賓天!」他身後,慕容氏的兒郎們齊聲大喊:「恭請聖上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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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下一秒,我袖口的匕首出鞘,淬了毒的鋒刃抵住皇后柔軟的脖頸,一時間驚得皇后失了神色。
父皇倒是鬆了神色,他大笑幾聲,看向我的目光帶了幾分欣賞。「和昭不愧是朕的長女,頗有朕年輕時的風範!」慕容鷙神色陰沉,腰間的利劍出鞘半寸,卻硬生生被我的威脅逼得不敢再動。「慕容鷙,你最好想清楚了,我手上的,是你念了這麼多年的小妹,你捨得嗎?」挑釁的目光自他的臉上劃過,我見他咬牙轉頭,便知他狠不下心。
有賊心沒賊膽的廢物。
誰能想到這位慕容鷲終身不娶,是因爲愛上了自己的小妹呢。
慕容稚聽得我嘲諷一笑,忽然咬牙大喊:「二哥!別管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被我牽制住的皇后狠了心,猛地向前一撲,幾乎是剎那間,鮮血奔湧而出。
皇后強忍着劇痛,捂住自己受傷的脖頸嘶喊道。「慕容族將士聽令!Ṭű₇「殺皇帝,扶慕容!」不愧是慕容稚。
將門虎女,果決勇毅。
慕容鷙咬着牙,拔劍指向我的那一刻,三尺青鋒卻被人挑飛。
一道墨色的身影將我擁入懷中,熟悉的氣息在瞬間撫平了我心底的不安。
慕容祁,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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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慕容祁半跪在地,手下的精兵個個皆是精銳,一刻鐘後就已經扭轉了戰局。
父皇仰天大笑,看向慕容鷲和苟延殘喘的慕容稚,滿臉的不屑。
「皇后鳳體違合,今夜於鳳儀宮暴斃;慕容鷙, 冒犯天顏, 凌遲處死。
「大皇子身子不適, 即日起出嗣封恆親王。」
話畢,就有侍衛上前拖走了二人, 父皇眯着眼, 臉上盡是意氣風發。
「無恥逆賊, 朕乃真龍天子, 豈能被——」他沒注意到我們眼底的嘲諷, 也沒察覺到身後的沈玉珠高舉的匕首。
直到被匕首刺穿胸膛那一刻, 他的脣角都掛着囂張的笑。
脣角的笑逐漸擴大成一個近乎詭異的弧度, 眼睜睜看着那天下至尊的臉色逐漸發黑。沈玉珠面色幽冷,似乎餘恨未消, 尖銳的匕首再次刺入了掙扎的父皇體內。「玉珠……你是被逼的, 是不是?「你若不愛我,怎會甘願入宮爲妃妾, 怎會爲我誕下子嗣……」話語未落, 沈玉珠嘲諷一笑, 嫌棄地抖落手上的血珠。「誰是你的孩子?這是我夫君的女兒!」沈玉容扔下匕首,朝我行禮下拜:「恭迎和昭公主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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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上位並未引起多大的波瀾。
一來前朝中人多以慕容氏爲尊,慕容毅死後, 慕容鷙不得人心,自然是慕容祁上位。
二來我朝並非沒有女皇登基的先例, 我自幼便有賢名在外, 又佔了長女之位, 此時上位亦是遵循禮法。
沈玉珠養好了身子, 今日晨間帶着我的賞賜和女兒出宮去了。
雲貴妃與後宮衆人不日將受封太妃太嬪之位。
杜靈將她的義妹接進了宮,封郡主之位, 以皇室尊容療養。
先皇后死於鳳儀宮。
賢妃早在宮變時,看見父皇的屍體後便一頭撞死殉情了。
真可笑, 到頭來,只有他當作替身, 棄如敝屣的女人真的愛他。
而我的麻煩, 還剩下最後一個。
登基大典繁瑣,我疲勞地揉了揉眉心,喚來一旁的女官問道:「慕容祁呢?慕容大人正在處理族中事務。」
我長出一口氣, 眸中的笑一絲絲漫出來。
慕容一族內亂, 是我一手挑起。
我這麼些年,並非只在後宮活動,在多數人看不見的角落,我結交大臣, 資助有識之士科舉……
慕容氏中雖無我的人,可我的人早已滲透進了慕容氏。
以幕僚、侍女……甚至是夫人。
「傳朕旨意,慕容祁救駕有功, 朕便將文氏子淑賜給他做妻子, 擇日完婚。」文子淑是我救下的孤女,被我送到了一位文臣家做養女。
她此刻正坐在養心殿,替我烹了一盞好茶,聞言只是淡然笑道:「臣女, 必不負陛下所託。」相視而笑間,我們都清楚。
來日方長。
這天下,盡在我手中。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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