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錯嫁

婚後第三年,我遭了太子夫君的厭棄。
我把他最寵愛的表妹趕去了鄉下,希望能和他重歸於好。
他只沉默地瞥了我一眼,便將我關進冰天雪地的柴房裏:
「太子妃太過善妒,實在不堪爲未來國母,降爲良媛好好學學規矩。」
「是孤過去對你太過放縱,如若再犯,孤便休了你。」
但他不知道,在他帶着皇后的儀仗隊去接表妹時。
我被權傾朝野的宦官一眼挑中,要娶我做正妻。

-1-
我從未想過有天齊硯則會覺得我善妒,並在大庭廣衆之下如此折辱我。
與他相識十五年,成婚三年。
他對我向來寵愛有加,不捨得將我的任何一件事假手他人。
人人都嘆太子獨寵於我,要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這一切,從他母族表妹進府之後就變了。
齊硯則忽視我被凍得瑟瑟發抖的身子,冷漠地問:
「小願在哪?」
見我垂着頭,他陰鬱地甩了下鞭子:
「蘇綰,別挑戰我的耐心。」
我下意識打顫,腦海裏閃回這些年被驕傲殘暴的太子殿下活活打死的下人。
恐懼摻雜着絕望,淚水大顆大顆落下。
但我沉默的時間太久,齊硯則的鞭子已經毫不留情地打在我背上。
帶着尖刺的鞭子深深插進我的皮膚,撕開時帶出一片碎肉。
齊硯則摩挲着鞭子上的掛墜,風輕雲淡地開口:
「說還是不說?」
我痛得蜷縮在地上,試圖用凍僵的地板給自己減輕疼痛。
可心臟卻像被萬箭穿心一般,發出一下又一下的刺痛,身體的痛竟不如心痛的萬分之一。
我努力地擠掉眼淚,讓視線變清晰,最後一次仔細地看我的夫君。
但他看許願縫的掛墜的眼神,都比看我的眼神溫柔。
我認命地開口:
「在鄉下的莊子。」
而齊硯則在得到答案的那一刻便轉身離去,就如他的愛一樣與我背道而馳。
他眼裏的欣喜深深刺激到了我的傷口,再次將它戳得鮮血淋漓。
可我連找太醫的時間也沒有,便被小翠強行換上一身紅裙,帶去了爲宦官選妻的賞花宴。
就因爲許願是孤苦無依的孤女,在府中沒有安全感,太子府中的僕人都被換過一輪。
曾經看着我長大的嬤嬤全部被趕走,只留下對許願盡心盡力的僕人。
我腳下一不留神,便被小翠絆倒,直直摔到宦官面前。
小翠的手還故意按壓在我的傷口上,兩眼一黑間,耳邊傳來一道清風朗月的聲音:
「就她吧。」
侍從聲音乾巴巴的:
「李宦官,這是太子妃……」
他話音未落,小翠便搶先開口:
「大膽,我們夫人可是太子的良媛!」
那ṭú₌道聲音又淡淡地說:
「不過一個良媛,太子割愛便是。」
等我再醒來時Ţų⁶,一切都板上釘釘,聖旨賜下,我成了大名鼎鼎的李宦官未過門的新婚妻子。
傳說他獐頭鼠目,暴虐無道,每日從府中扔出幾十斤的殘肢。
小翠眉開眼笑:
「恭喜良媛另棲他枝,做李宦官的正妻可比做妾好。」
「畢竟以後的太子妃就是許願小姐,太子可是用皇后的儀仗接小姐回府的。」
我渾身都發燙,昏昏沉沉的。
走出院門,府內到處掛着紅綢,我悽然地露出微笑。
這樣也好,他有了新的愛人,而我也有自己的歸宿。
年少情深,終歸作不得數。
我清點好嫁妝後,便想出門看郎中,卻正好和許願撞個正着。
她不着痕跡地勾起嘴角,做出被我撞到的樣子,驚呼着向後跌倒。
齊硯則焦急地接住許願,用力將我推倒在地。
他蹲下身去褪下她的鞋襪仔細檢查:
「有沒有扭到,痛不痛?」
許願的腳落在齊硯則的掌心,害羞地瑟縮:
「表哥我沒事,都是我自己沒站穩,你別怪表嫂。」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這一幕,發熱的身體搖搖欲墜。
明明已經決定要放下對齊硯則的喜歡了,可看到這一幕還是很難過。
彷彿溺水一般,鼻腔酸澀得不行,而意識也不斷下墜。
齊硯則看不出我病了。
明明從前只要我打一個噴嚏,他都會焦急地請來所有太醫,衣不解帶地守着我。
但如今這份寵愛不再屬於我了。

-2-
齊硯則打橫抱起許願,看向我的眸子中充斥着冷意:
「不過一個年老色衰的良媛,哪稱得上表嫂二字。」
「既然做錯了事,便跪着吧,什麼時候知錯了,什麼時候起身。」
許願不忍地勸道:
「表哥,這懲罰太重了吧,只要太子妃,哦不良媛給我道個歉就行。」
比起和許願道歉,我寧願跪着。
我垂首,正欲跪下,卻被齊硯則手裏的鞭子橫在腰間:
「道歉。」
「還是再挨一鞭子。」
「還是要我因爲善妒休妻。」
「你自己選。」
許久未處理的傷口隱隱發炎,我似乎聞到腐爛的味道,就像對齊硯則的愛一樣。
不及時剃掉腐肉,只會越來越痛苦,直到骨頭壞死,截肢。
我聽見自己空洞的聲音:
「對不起。」
齊硯則眉頭微皺:
「你怎麼了?」
我微微張嘴,想和他說,不用再拿休妻威脅我了,我本來就不是他的妻子了。
我只想趕快遠離他們,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然後徹底放下齊硯則。
許願虛弱地倒在齊硯則肩上:
「表哥,我有點不舒服。」
齊硯則連忙解下披風裹住她,轉身大步離去。
我在郎中處休養了兩天,便聽了兩天齊硯則和許願的愛情故事。
故事裏,我是那個以縣主的身份搶佔太子妃位置的惡人,害得一對有情人被迫分離,女主角遠走他鄉。
如今舊愛重逢,太子對許姑娘的愛便如星火燎原。
除了不能給她太子妃的身份外,恨不得把世上一切最珍貴的東西都捧到她眼前。
她喫不下飯,他就包下整個京城的酒樓,招來無數大廚爲她做飯,親自端着碗喂她,只求她多喫一口。
她想看孔明燈,他便明燈三千,甚至還點上了烽火狼煙,只爲她展露笑顏。
我摸了摸胸口,聽得多了,心緒起伏就小了。
雖然是誤打誤撞訂下的婚事,但我還是想親手繡一個紅蓋頭。
我到布莊買布,卻正好碰到齊硯則攬着許願坐在太子儀仗裏遊街。
但凡是許願多看一眼的物件都被買下。
許願看見我,嬌俏地開口:
「表哥,姐姐穿得如此素淡,把給我的禮物分一半給她吧。」
齊硯則神情溫柔,握着她的手稱:
「表妹最是心善不過,但給你的就是給你的,不許給旁人。」
「讓下人重新去買就是。」
我定定地站着,不由得想,他現在覺得雙十年華的我年老色衰,對我恩寵不再。
那十年後呢?
到時他後宮三千佳麗,說不定又會有新的許願。
我突然想開了,至少我現在還有的選,不會被困在深宮一輩子。
我有嫁妝,有封地,就算二嫁再被休棄,我也能過得很好。
畢竟數十年的情誼,齊硯則都能斷崖式放下,那我也可以。
我何必要執着於一個只愛嬌俏女子的負心人。

-3-
齊硯則見我神色冷淡,心裏不由得升起一抹慌亂,他找補地說:
「挑她喜歡的買。」
小翠心直口快:
「良媛喜歡什麼我們也不知道,讓良媛自己去選吧。」
齊硯則有些不滿地扭頭,從小服侍我的僕人,怎麼會不知道我喜歡什麼。
但看到小翠的一瞬便呆住,這是誰?
許願依賴地靠進他懷裏:
「表哥,我們再去買些成婚要用的紅燭吧。」
齊硯則下意識應「好」,視線卻緊緊盯着我不放。
「你去哪?」
我懶得再與他們糾纏,實話實說:
「我也去買成婚用的東西。」
同時,天上燃放起煙花,巨大的聲響淹沒了我的聲音。
齊硯則看見我不耐煩的表情,微微鬆了一口氣,溫聲哄許願:
「喜歡嗎?這是我送你的成婚禮物。」
許願感動得落淚,和他緊緊抱在一起。
齊硯則轉頭對我說:
「不過成個婚罷了,你不要善妒。」
我有些想笑,我妒什麼?你成婚那天,我也成婚。
許願或許是故意和我同一天成婚,她嫁給她的愛情,而我嫁給滿京城閨秀都不願嫁的宦官。
可我想離開時,卻被許願攔住。
她衝我微笑,語氣輕柔,眼裏卻滿是惡意:
「表哥不是還有事忙,讓姐姐陪我逛會吧。」
齊硯則一口答應,溫柔地揉她的腦袋,轉頭警告我說:
「安分點,別讓我發現你再欺負小願。」
又將腰間的荷包解下:
「自己挑些喜歡的。」
他剛走,許願就一把搶過荷包,她眉梢高高揚起:
「姐姐怎的這般厚臉皮,都快嫁給太監了,還到表哥面前亂晃。」
她嘲諷:
「不會以爲多見表哥幾次,表哥就會對你心軟,顧念舊情吧。」
我冷笑,真該讓齊硯則自己看看許願現在的模樣。
這就是他說的「良善」。
許願剛進府時就愛作弄我,給我敬茶,假裝燙到手,將整整一盞熱茶都潑到我身上。
我連連驚呼着想跑出門找些涼水,卻被許願死死拽住衣襬。
她跪着哭得梨花帶雨,好像受傷的人是她一樣。
齊硯則那時還收斂些,會過問我兩句,再以喊太醫的藉口將許願帶走。
可他和太醫卻久久未歸。
等我派人去請太醫時,卻得知全部的太醫都在許願院子裏,爲她治療手指的燙傷。
我漠然地看着許願:
「哪有什麼舊情,不是隻聞新人笑嗎?」
許願羞怒地皺眉,揚起手就要打我:
「我和表哥幼年便定情,是你鳩佔鵲巢,搶了我的位置。」
我反手鉗住她,用力甩開:
「是嗎?那我和他相處的十五年怎麼從未聽他提起過你。」
許願眼裏滿是憤恨,大聲命令:
「你們都愣着幹嘛?把她按住,我要打爛她的嘴!」
小翠一馬當先地帶着侍從壓着我跪下。
許願高高的鞋底一下又一下踹在我的腰背,又不知從哪找來一桶泔水,直直潑到我身上。
我死命想掙扎,卻被死死按在地上,手臂摩擦得血肉模糊,只看見許願得意的臉。
她似是終於出了口惡氣般,長舒一口氣:
「這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嗎,想不到吧,就是你從前看不起的我,將你牢牢踩在腳下,再也不能翻身。」
「聽說你要嫁給那太監,我可擔心了,擔心不能好好打你一場。」
「嘖,好臭啊,怎麼比乞丐還髒啊。」
她囂張地揚長而去,我卻只能抱住自己的身子,顫抖地縮在角落。
沒有人會給我討回公道……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心中悔恨交加。
是我錯了,我不該愛上齊硯則!
更不該在情愛破碎後,還對他抱有期待。
我踉蹌着起身,避開人羣回到藥房,醫師安靜地給我處理傷口,不敢過問。
隔天,我換上嫁衣,登上花轎。
十里紅妝,兩頂花轎相互錯過,走向一南一北的府邸。

-4-
齊硯則從早起時就一直很慌張,接到花轎時那種心慌的感覺更是達到頂峯。
他四處張望,覺得可能是蘇綰要來搗亂了。
明明ṭů₉已經派了重兵把守,可他還是覺得不安心。
剛成婚時,他們曾戲言,若有一方再嫁或變心,一定要用刀捅死對方。
他也不想娶的,每次看着蘇綰受傷、心痛,恨不得自己比她傷百倍,痛千倍。
但他必須這樣做,他只是個太子,離登上皇位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父皇要他開枝散葉,他便不能再獨寵蘇綰。
他明明從成婚以來每夜都很努力,爲什麼他們就是沒有孩子啊。
想要嫡子的藉口只拖了兩年……
父皇不想重蹈前朝絕嗣的命運,就逼着每一個皇子多生孩子。
如今已經成婚的皇弟膝下至少都有兩個孩子,只有他一個也沒有。
他握緊雙拳,綰綰,再忍一忍,等我登上皇位,你就是我唯一的皇后。
屆時,我定把你的一生一世一雙人還你。
許願不過是我立的一個靶子,是想讓你適應我會有更多女人進府,也不讓那些蛇蠍心腸的女子將目光放在你身上。
他抬手扶許願下轎,拿上紅綢的一瞬間心臟無比刺痛,疼得他半跪下去。
頭上冷汗直冒,眼眶裏也不自覺地溢出眼淚。
他心裏空空的,好像丟了半條命一般痛苦。
侍從驚訝地扶起他,笑着說:
「太子殿下太高興了,喜極而泣。」
「恭祝殿下和側妃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齊硯則在許願一聲聲呼喚間逐漸回過神來,他想推遲婚宴,他現在必須馬上見到蘇綰。
他有一種現在不見到她,就會後悔一輩子的感覺。
可看到父皇送來的賀禮時,他渾身湧動的血液一瞬間冷了下來。
從小父皇就對他寄予厚望,手把手教他讀書、射箭。
那一晚,是父皇第一次那麼冷酷無情地看着他。
他語氣閒淡,如同在話家常一般:
「硯則,朕一向最看重你,可偏偏也是你最讓父皇失望。」
「如果你再被你善妒的太子妃牢牢把控住後院,無一個新生兒降生,父皇恐怕要重新考慮這江山的繼承人了。」
齊硯則從父皇的眼裏看出了對蘇綰的殺意。
他明白,如果他再獨寵蘇綰下去,蘇綰一定會死的。
是他無用,護不住她。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努力平靜下來,他需要這場婚宴。
以後他會好好和綰綰解釋的,綰綰會理解他的,他都是爲了他們的以後。
他的綰綰是那麼柔弱,那麼乖,離了他可怎麼辦。
想到這,他眼神堅定起來,他和許願必須趕快有個孩子。
他忽略心底的悶痛,做出興高采烈的樣子。
可深夜,許願靠進他懷裏時,他心中升騰起的厭惡和噁心是往日的數倍。
他抬頭,不讓她看見他眸子裏的厭煩:
「累了一天了,好好休息。」
許願滿心都是喜悅,羞澀又大膽地說:
「我想真正成爲表哥的妻子。」
齊硯則扣住她肩膀的手臂忍不住加大力氣,繃出青筋。
儘管心裏瘋狂地吶喊「你不配,我的妻子只會是綰綰」,但脫口而出的卻是:
「我也希望。」
「但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不急。」
他心跳不斷加速,反覆告訴自己失去了什麼。
卻一直僵硬地躺在許願身邊,無言到天明。

-5-
坐在喜牀上等新郎官來時,我終於有了另嫁他人的真實感。
比起頭婚時的甜蜜羞澀和對婚後生活的期待,二婚除了流程更熟悉外,就是坦然。
不再追求伉儷情深,只盼着能如白水般平淡,相敬如賓地走完一生。
被挑起紅蓋頭時,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李恩的眼睛。
異瞳,很深邃的藍色,像畫本子裏描繪的大海一樣,彷彿能包容萬物。
他輕笑,就是那天宴會我暈過去之前聽到的聲音:
「看呆了,喜歡?」
「不過夫人,僕人還等着我們喝合巹酒呢,以後慢慢看,嗯?」
李恩的臉也不是外界傳聞的那般醜陋不堪,很清秀,看着像個文弱書生。
我有點尷尬,臉紅地低頭,任由他拉起我的手走到桌前。
李恩舉着酒杯敬我,目光炯炯,聲音也如清風一般: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他的神情莊重,聲音裏帶着篤定,彷彿他一旦許諾,便是一生。
我不由得被感染,認真地看着他說: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李恩剪下我們的頭髮,打好結,仔細地收進荷包裏。
見他的荷包破舊,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我幫你縫個新的吧。」
說完就有些懊悔,他權傾朝野,富可敵國,家裏哪裏會缺繡娘。
這荷包說不準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才能長久地懸掛在他腰間。
李恩溫柔地點頭,將荷包解下給我:
「那就有勞夫人了。」
我心一鬆,又不由得想起齊硯則。
與他成婚時,我們正情濃,他對我有一種病態的掌控欲和佔有慾。
他不希望我做任何事。
喝合巹酒,有醉的風險,傷身體,不行。
做女紅不行,手會被刺傷。
也不希望我出門,不希望我有朋友,他只希望我像個木偶娃娃一樣活在他的掌心。
可我越是順從,齊硯則越是着魔一般拘着我,漸漸地,我也快忘了我們最初是怎麼相處的了。
直到許願出現,他似乎發現了更喜歡的娃娃,開始對我放鬆警惕。
我原以爲他希望我妒忌,與許願爭搶他。
所以爲了挽回他,我趕走了許願。
直到被傷透了,我才明白,他是真的移情別戀了。
情愛的苦與淚,我嘗得很多,也見過齊硯則最愛我的時候。
所以我能看到李恩的真誠,他和我一樣,真心希望這段姻緣美滿。
我露出一個真心的微笑,如此甚好。
他既然不介意我二婚,我自然也不會在意他做不了那事。
但我們並排躺在牀上時,我還是不由得有些緊張,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李恩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語氣很輕:
「累了一天了,好好睡一覺。」
臥房裏是清淡的果香,身旁是李恩身上淡淡的木香,漸漸地,我陷入沉沉的睡眠。
睡了近一兩年來最好的一覺,日上三竿才起牀。
我醒時,李恩靠坐在窗邊的小榻上看書,溫暖的陽光打在他身上。
這一幕出奇的美好,美好到我不願意出聲打擾。
我靜靜地看了很久,看得李恩的身子越發僵硬,動作也做作起來。
我沒忍住捂着嘴笑起來。
李恩鬆了一口氣,也爽朗地笑出聲:
「夫人餓了吧,午膳想喫什麼,喫完我們出門跑馬可好?」
「總不能成婚第二天都在牀上度過吧。」
明明什麼也沒做,我卻莫名覺得他念到「牀」這個字眼時加重了語氣,深藍色的眼睛也越發幽深。

-6-
午膳過後,李恩懶洋洋地撐着下巴看我,隨手將手邊的匣子推過來:
「這是我府中的中饋和庫房鑰匙,一應交由夫人處置。」
我詫異地抬眼,有些心慌,我從前從未處理過這些事情。
齊硯則以怕我勞累的藉口,府內外的事全都一手包辦,不讓我沾染分毫。
若不是還佔着太子妃的名頭,時不時參加個宴會,京中權貴都只聞我名,未見我人。
我下意識想推拒,怯聲說:
「我能力不行,管不好家業,原來是由誰管,就還接着來吧。」
李恩將手搭在我肩膀上,眼神寵溺又帶着心疼:
「我夫人什麼都好,能力好,長得好,就是這性子太過柔弱。」
「我自然也會想時刻照顧你,陪伴你。」
「可我政事繁忙,總有顧不到你的時候,你自身要有些手段。」
我內心震動,愣愣地看着他。
自從爹孃故去,我被接進太子府後,就再未被如此肯定。
齊硯則總覺得我這不行,那不用管。
我吸了吸鼻子,用力地點頭:
「我會好好學的。」
李恩擦去我不自覺已經哭溼的臉龐,調笑道:
「成小花貓了。」
「夫人只管放心大膽地去做,天塌不下來。」
「如果咱們家裏銀子不夠花了,我就隨便抄個貪官的家。」
這一刻我感受到的安全感是那麼充足。
在太子府被冷待時,我也會想,如果曾經我好好學管家,把本該屬於太子妃的權勢握在手裏,是不是就不會被僕人欺負了。
但在外人眼裏,我只是攀在齊硯則身上的一株菟絲子,靠他的恩寵過活。
一旦恩寵不在,僕人們尊敬效忠的便是下一株。
乘坐馬車前往馬場時,我對李恩已不再像昨日那麼生疏,身體距離不自覺拉近。
馬場的一切都是那麼生機勃勃,就如我的心情一般煥然一新,沉痾已愈。
李恩帶着我喂小馬駒,教我如何安撫它的情緒。
這匹白色的矮ẗúⁿ腳馬溫順,和它相處一會兒就親人地伸出舌頭舔我的手。
李恩鼓勵地看着我:
「去換騎裝上馬試試,別怕,我牽着馬帶你繞兩圈。」
從被牽着走到自己坐在馬上走,再到策馬奔騰,馬場上久久迴盪着我的笑聲。
雖然我玩得開心,但李恩怕我第二天腿疼,及時喊住我:
「喜歡的話,明天還可以來。」
剛開始我還嘴硬着說沒事,但下馬後身子顫巍巍地站不住。
李恩將我抱上馬車就想回府,我卻惦記着我的小白,撒嬌地拉着他的手:
「你幫我帶小白找個新家,它和它們一羣馬住在一起,太擠了。」
「小白性子軟,如果喫不飽怎麼辦?」
他有些無奈,又好笑地應了。
但我坐在馬場等了幾息,卻正好碰到齊硯則和許願同乘一匹馬過來。
許願穿了一身正黃色的裙裝,比以往齊硯則給我的太子妃制服更加華貴精緻。
她驚訝地捂住嘴,失聲說:
「這……姐姐不會是提前探尋了表哥的蹤跡,一早就等在這吧?」
「就算爲了讓表哥心疼你,也不用披頭散髮吧。」
我有些煩躁地蹙眉,怎麼哪都有他們。
齊硯則卻誤會我默認了許願的話。
他眼下青黑一片,渾身上下寫滿了暴躁。
「像什麼樣子,勾欄女子都不會像這般不莊重,還有這衣服,太暴露了,不適合你。」
「整日不回府,心都野去哪了?」
「你今日必須跟我回去。」
我瞪大了眼睛,抬起食指對着他「你」了半天,卻因爲嘴笨,罵不出傷人的話。
「混蛋,胡說八道。」
齊硯則就算再厭惡我,也不能作踐地將我同勾欄女子做比,還有我的衣服!
明明就是很普通的騎裝,人人都穿得。
我氣紅了眼睛,而許願在一旁笑得歡快:
「表哥給我做了很多衣服,姐姐以後若沒有衣服穿,大可告訴我,畢竟我們身形也差不多。」
李恩攬住我,撐住我的後腰,威嚴的視線掃過兩人,斥責道:
「我的夫人不需要旁人的衣服。」
「若太子再管不住府中的狗,放出來胡亂攀咬人,那這狗身上的外衣也不必再穿,我會替太子盡數扒下來。」

-7-
齊硯則的臉一下子僵住,卻又不敢直接頂撞。
如今的百姓大多隻瞭解李恩是奸臣賊子,宦官奪權,卻不知道這江山原本就該是李家的。
不過因爲他那一族受了詛咒,註定絕嗣,又不想引發戰亂,纔不得已江山旁落。
可只要李恩還活着的一天,這個江山真正的主人就是他。
齊硯則憋屈地俯身請罪:
「是硯則管束不力,還望李內官大人不記小人過,饒過她的無心之言。」
隨後意識回籠,他訝異地抬頭,卻看見李恩用手帕輕柔地擦着我的眼角,捋順我的髮絲。
他猛地撲過來打落手帕,心急如焚:
「李內宮對我的太子妃做了什麼?」
「您莫不是認錯夫人了,是昨日剛成親還不熟悉嗎?」
我和李恩對視一眼,都感覺很莫名,李恩衝我挑了挑眉梢。
我憋悶,無語地開口:
「你莫不是發了癔症,我昨日已經嫁給我夫君,自然是他的夫人。」
「太子殿下,你的夫人在你身後。」
許願嫉恨的視線恨不得化作實質在我身上戳無數個窟窿。
她委屈地拉住齊硯則:
「表哥你怎麼了,可這事不是經過你的首肯了嗎,同意將太子府的良媛贈給李內官做妻子。」
「姐姐現在ṭṻ₅可是李內官明媒正娶的妻子呢。」
齊硯則感覺腦袋嗡嗡的,一瞬間天旋地轉,他支撐不住地失聲大喊:
「什麼?」
他何時首肯要將太子妃……
不對,他身子猛地一晃。
是他陪許願在街上採買,彰顯對她的寵愛時,父皇曾派內侍來過。
「李內官選妻子選中了太子府裏的良媛,太子同意放人吧。」
他當時被許願纏得緊,也想不起府中何時有個良媛,又想討好李內官,便同意了……
他猛地抬頭,近乎崩潰地吶喊:
「不作數的,我許的是良媛,不是族譜上的太子妃!」
「我當時只是一時之氣!」
他扭頭看我,聲音裏滿是急切:
「綰綰,你一直是我的太子妃,這件事沒有改變。」
我突然覺得面前這個人很陌生,他爲了旁人囚禁我,鞭打我,無視我所有的傷痛。
到如今,解釋也輕飄飄的。
一時之氣,呵,多可笑啊。
我一把甩開他,冷笑說:
「你怎麼想都無所謂,我現在已經是夫君的妻子,還請太子和我保持距離。」
李恩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鄙夷地看着齊硯則:
「我夫人說得沒錯,太子的側妃還在身邊呢,不要打擾良家婦女。」
他視線陡然凌厲:
「十里紅妝,皇天爲聘,我絕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我的婚姻,這是最後一次。」
「太子下次若還是如此言行無狀,我的手段,你知道。」
齊硯則愣怔地回不過神,他的綰綰,他的綰綰怎麼會用那麼冷漠的眼神看他。
甚至她的眼裏都沒有他!
怎麼可能呢,他的綰綰明明最愛他了!
不,他後悔了,比起皇位他更想和綰綰一輩子在一起。
他張開嘴想說什麼,卻被李恩的隨從捂住嘴。
而身旁的許願早已呆住,她滿心不理解。
不過一個太監,怎的讓太子如此畏懼。
她更恨,惡狠狠的視線一直凌遲着我。
憑什麼啊,蘇綰明明和她一樣是孤女,憑什麼她就受盡恩寵!
不,她既然可以從蘇綰手裏搶走太子,那換個人也可以!
許願故技重施,身子一軟就倒向李恩,卻被李恩一腳踹開。
而從始至終,李恩一眼都沒看她。
小翠已經習慣了對我耀武揚威,她下意識想過來扯我,看不出形勢地呵斥:
「你怎麼能欺負我們側妃,快點道歉,否則太子不會放過你的。」
李恩眼神一冷,他認出了這就是當初故意絆倒我的奴婢:
「來人,掌嘴。」
「這張嘴不會說話的話,以後便也不必開口了。」
他指着小翠,放輕聲音溫柔地說:
「夫人,往後這等以下犯上、不知尊卑的奴婢不Ţù₈要留在身邊。」
「你對她越好,她反而越會踩着你討好別人。」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朝他露出一個笑。
雖然已經決定將太子府的一切全忘掉,好好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但是看見有人願意站在我身後幫我討回公道時,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
而齊硯則雙眼赤紅,心中的悔意滔天,卻只能跪在地上看着我和李恩攜手而去。
我也同他從前一樣,一次也沒有回頭。

-9-
坐在馬車上時,李恩揉着我的頭,語氣裏滿是心疼:
「你從前受苦了,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可能人都是這樣吧,如果你受委屈的時候沒有人哄你,自己哭一場也就過去了。
但有人小心翼翼地捧起你,溫柔地問你痛不痛時,你強壓的委屈便會傾瀉而出。
我扁起嘴,鼻子抽動兩下,眼淚將落未落。
李恩感覺自己的心快碎掉了,他將人抱進懷裏,手足無措地哄着:
「不哭好不好,我以後一直在,我們綰綰往後就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人,誰也不能欺了你去。」
我緊緊抓着他的衣襟,聲音很小:
「你認識我對不對。」
怎麼可能有人會對陌生人這麼好啊。
就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齊硯則,長大後也變了。
那李恩呢,他是不是也會變。
我本能地抗拒……
李恩捧起我的臉,故意讓我的嘴撅起來:
「笨蛋小豬。」
他舒了一口很長的氣:
「我就晚了半天,你就跟別人走了。」
遙遠的記憶突然清晰,我眼睛蹭地亮起來,驚訝地喊:
「軒哥哥!」
笑着笑着眼淚就落下來:
「真的是你嗎?我以爲你死了,所有人都和我說你死了。」
我抬起手捶打他的胸口:
「爲什麼不辭而別,爲什麼……」
李恩低頭用吻拭去我臉頰上的眼淚,臉上的表情慶幸又惋惜:
「對不起,我來晚了。」
「等我再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和太子兩情相悅,我不想打擾你。」
「本來想着這一生遠遠地看着你幸福就好,但我捧在手心裏一句重話都捨不得說的小姑娘,卻狼狽地摔在我眼前。」
「我才知道,你過得那麼難。」
我委屈地號啕大哭:
「不會的,不會有人比你重要。」
「我好想你,你憑什麼一個人藏起來,一個人默默看着我。」
「不公平!」
如果說齊硯則對我來說是鄰家哥哥,一同長大的玩伴。
那軒哥哥就是我人生的不可或缺,如兄如父,我出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我有些慌亂地撫摸他的眼睛:
「從前是黑色的,可是有人傷了你。」
李恩握住我的手,與我十指緊扣:
「這是前朝皇室的象徵,人人都是異瞳。」
他有些難過:
「可是綰綰,如果和我一起,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我註定絕嗣。」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現在還想將我推開!
我恨恨地將他的脣堵住,將這些年的傷心遺憾盡數釋放。
我們的馬車被猛地撞擊,齊硯則舉着一把劍,瘋了一般地刺向李恩。
他眼裏滿是紅血絲,帶着孤注一擲的力氣:
「綰綰是我的,她是我的髮妻!」
我想也不想地上前去攔,我接受不了剛剛相認的軒哥哥在我面前受傷。
絕對不可以!
我憤恨地推開齊硯則,眼裏滿是憎惡:
「你不許傷他!」
像小獸一樣張開雙臂,妄圖將李恩藏進我的身後。
齊硯則卻彷彿被一把巨劍定在原地,不解又受傷地望着我,眼淚也從眼角落下。

-10-
齊硯則嗓音裏滿是懊悔,倏而將劍刺進自己胸口,眼神偏執:
「我的綰綰生氣了對不對,我可以解釋的,我和她什麼都沒做。」
「我們曾許諾過,誰變心,就將對方一刀捅死。」
「綰綰,我沒有變心,我可以將心掏出來給你看,我從始至終愛的只有你。」
「是父皇想殺了你,我纔不得已寵別人,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只是想盡快坐上皇位,不想讓任何人再拆散我們。」」
我目光平靜,理智地說:
「不重要了,我對你已經沒有半點情意。」
「如今就算你死在這,我也不會難過。」
「可你若是傷了軒哥哥,我會讓你比他痛百倍千倍!」
齊硯則崩潰地又刺了自己一刀,抽出鞭子狠狠地抽自己:
「綰綰我知道錯了,你別這樣,求求你。」
「我真的愛你啊。」
我仔細檢查李恩有沒有傷到,冷漠地說:
「不,你不愛我,你愛皇位,你也從來不尊重我。
「我們之間從來都是我順着你,都是你向我索取。
「從前是我誤將Ţű̂⁶恩情當作愛情,可你傷了我那麼多次,我的恩情也該還乾淨了。
「你不要打擾我的生活。」
齊硯則眼神驚恐, 頭髮一瞬間變得雪白,他歇斯底里地吶喊:
「不!」
「我錯了綰綰!」
他癡癡地笑起來, 劃破自己的胸膛,毫不留情地插進自己的心臟:
「你看, 綰綰, 我的心只爲你跳動。」
「我們重新開始吧綰綰, 我不做太子了, 我們就當一對最平凡的夫妻。」
李恩將我圈進懷裏, 雙手捂住我的耳朵, 眼底的溫柔彷彿水一般化開在我的心尖。
我劇烈跳動的心一瞬間平靜下來, 抬起手緊緊抱住他。
我不信齊硯則說的。
他本可以選擇告訴我,卻一直瞞着我,還肆無忌憚地傷害我。
從那一刻起, 他就做出拋棄我的選擇了。
我怨恨所有拋下我的人。
無論齊硯則做什麼, 我都永遠不會對他心軟。
他向後跑去, 將死狗一般的許願拖到我面前,又揚起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許願身上。
他胸口的鮮血蔓延至全身, 淅淅瀝瀝地滴落, 目光可憐地看着我:
「是不是因爲她,所以綰綰纔不願意原諒我。」
他興奮起來,卻又有些迷茫:
「我打死她好不好, 可這麼死是不是太便宜她了, 就是因爲她, 我髒了。」
「所以綰綰纔不要我了!」
許願渾身上下都是鞭痕,往日引以爲傲的臉, 從額頭到下巴被劃了深深的一刀, 奄奄一息地癱在地上。
她身體抽搐,指甲血肉模糊地扣着地面,想要逃離齊硯則,卻被拖着腿, 一次又一次地拽回來。
看着這一幕,我噁心地想吐。
我用力握緊一旁始終安靜陪着我的李恩的手:
「走吧,我們回家。」
李恩回握我的力度也很緊:
「我們不會走向那樣的結局, 綰綰始終是我的第一選擇。」
「當年我回京時爲了請辭皇位,我想長久地陪着你長大, 卻被宗室長老拖住讓我選出下一任皇帝。」
「可短短兩月, 卻讓我錯過你,讓你……」
我搖搖頭, 伸出指尖堵住他的脣,有些釋然地說:
「就算如此,兜兜轉轉還是你,不是嗎?」
「我相信就算沒有我們的過去,我對你也會有感情。」
「就算你不認識我,可見我暈倒在你面前,你還是會救我,選我做妻子的,對嗎?」
李恩有些驚訝,隨之又坦然地點頭。
「是。」
我眼裏洋溢起笑意,這就是軒哥哥和齊硯則的不同。
齊硯則的愛窒息、偏執,愛ŧŭ³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
可軒哥哥, 他最溫柔不過。
我微微偏頭,耳邊齊硯則癲狂的聲音盡數消失, 只專注地聽着李恩的回答:
「我們還有漫長的餘生用來彼此陪伴。」
「夫君, 我還沒有聽你喊過我娘子。」
李恩與我相視一笑,用清風一般的聲音說:
「娘子,我們回家!」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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