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近女色的國師來侯府參加宴會,卻被人下了猛藥。
人證物證都指向我,天子震怒,讓夫君寫了休書,把我送到軍營做軍妓整三年。
三年之期一到,夫君和兒子親自接我回府,沒有半點嫌棄。
我以爲苦盡甘來,一家人終得團聚,卻意外聽到父子二人的對話。
「父親,三年前我換了國師的茶,又把藥放進母親的梳妝盒,證據那麼充足,皇帝爲何不下令殺了她呢?」
「現下她頂着軍妓的名頭回來,都沒人願意與我來往了。原本姨母馬上就能做我孃親了,現下又要等。」
夫君語氣平淡地開導他。
「爲父不是教導你了,萬事要看大局。你接納她,敬重她,是孝道,多加宣揚,於你利大於弊。」
「我們只要哄着她拿出嫁妝,再親自撮合爲父與你姨母,她嫁進來也更加名正言順些。」
原來三年前的事,始作俑者是我的枕邊人。
他既然這樣想要我那庶妹嫁進來,我怎麼好不成全他呢?
-1-
自我回府,今日是ƭŭ⁽頭一回走出院子,不料就聽到了這樣的話。
我渾身顫慄,發冷,想要挪開腳步,卻發現腳步重似千斤。
我的夫君,永陽侯府的獨子趙修語氣裏帶着幾分不滿。
「只是要哄你母親拿出嫁妝成全我和你姨母,還是有點費勁。」
兒子趙璉輕蔑地笑了一聲。
「父親多慮了,這有何難?她這個人最愛爭權奪勢,盼着我能出人頭地給她長臉,只要我耐着性子忍着噁心,叫幾聲孃親,再拿我的前途哄一鬨,她一定會同意的。」
我竟從來不知道,趙璉能說出這種刻薄的話來。
從我回來到現在,他一直都表現得得體,孝順。
背地裏卻說每一次叫我娘,都感到噁心?
耳邊對話的聲音未停。
趙修寵溺又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也別說得這麼勉強,她到底給了你一條命。且她在軍營三年,身子必定已經被糟蹋完了,活不了多久,我們就全當作做善事,對她好些,讓她在臨死之前心裏能舒坦些。」
父子倆沉浸其中,全然沒有發現我在窗外駐足許久。
我的心裏一片冰涼,整個人險些直直地栽倒在地。
好在一陣風將我吹醒。
爲了避免被發現,我趕緊轉身從院子後面的角門離開了。
一路上我都在回憶三年前那件事的細節。
在軍中這三年,我幾乎每天都會從噩夢中驚醒。
怎麼都想不通爲什麼國師會被下藥,而人證物證都指向我。
畢竟在這永陽侯府之中,除了我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女人。
誰會設計陷害我一個後宅婦人呢!
現在我全都明白了。
趙修早就看上了我庶出的妹妹程懷玉,我親生的孩兒趙璉也知情。
他們步步爲營演了那出戏,就是爲了讓我把侯府夫人的位置讓給程懷玉。
天可憐見,我不僅沒死,還回到了侯府,意外看清了這一對父子的真面目。
侯府我是不可能再待下去了。
只是他們想要我的嫁妝,那是萬萬不可能。
要我親自寫文書給官府說明自願將正室的位置讓給程懷玉,更是白日作夢!
三年前我被陷害,孃親氣急攻心當場暈厥。
我被趕出京後,不久就收到了孃親的死訊。
現在想來,孃親就算擔心我,但身強體壯,又怎會不明不白死去。
以她的性格,應該會想方設法救我纔對。
而當時趙修派去送信給我的小丫鬟,從軍營回來後就消失了。
我將這一切細節在腦子裏重新過了一遍最終確定,孃親的死,跟這幾個人都脫不了干係。
我會離開侯府,但是在走之前,我要把這些都跟他們算清楚!
-2-
回到院子裏沒多久,趙修父子就來了。
他們見我神情冷漠,頗爲心虛。
「孃親,你的臉色看上去不好,可是近來沒休息好?還是府裏的下人不聽使喚?若是他們不聽使喚,冒犯了孃親,孃親只管說,看我不教訓他們。」趙璉討好地笑了笑。
我不以爲然地挑眉點頭。
趙璉有些訝異。
畢竟他自出生起就是我的心頭寶,捧在手裏怕吹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從來沒有看過我的冷眼。
可今日我竟沒給他好臉色。
下一刻他就黑了臉,但想到還有求於我,只能竭力擠出一個難看的笑。
「娘,我們今日來是有一事跟你商量,你看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說出去只怕會影響我的前程,孩兒是想不如娘修書一封自動求去,叫姨母替你來做這個侯夫人,你看如何?當然,這是給外人看的,實際上你還是可以住在侯府。」
「而且也不會影響我們母子共享天倫之樂。」
他的餘光打量着我的反應。
可我既沒有大怒,也沒有痛哭,只是淡淡地微笑。
「放肆!」趙修厲聲呵斥,「你怎能跟你娘說這種話!當初你娘生你喫了那麼大的ťųⁱ苦頭,差點連命都沒了,你竟然嫌她身份不體面?」
趙璉紅了眼:「孩兒自然不敢嫌棄,只是孃親到底做了幾年軍妓,外人說起來,孩兒的臉上也無光。若我是尋常人家,沒臉也不要緊,可我是永陽侯府的孩子,爵位傳到爹這裏就要被朝廷收回了,到時候孩兒既無爵位又無官職,如何光耀門楣?」
「娘也是大戶人家出身,難道不懂門第的重要性嗎?」
「你這個不孝子!」趙修一巴掌拍在趙璉的臉上,聲音很大,可落下去的時候卻只用了三分力,趙璉的臉都沒紅。
父子二人唱了好一會兒的雙簧,卻發現我面如古井,毫無波動。
趙修嘆了口氣,負手背對着我站在窗前。
「阿瑾,你也不要怪孩子,他也不容易。你可知三年前你做出那等事,對侯府的名譽有多大的損失。」
「我心裏的人始終是你,只是侯府需要一個拿得出手的女主人,若不是懷玉,也會是別人,那若是別人嫁進來,璉兒的日子還不知道多難過,你何不成全璉兒呢?」
趙璉冷笑道:「她若是知道,就不會貿然給國師下藥,誰不知國師盛寵,又不近女色,得罪國師,能有什麼好果子喫。得虧爹是個好人,爹若無情,她現在還不知道在何處受苦呢!」
這時,院子外突然傳來程懷玉的聲音。
幾年不見,我的庶妹出落得愈發水靈,只是眼角卻盡是不安分和算計。
見我和趙璉臉色都不好,她連忙打圓場。
「璉兒,一定是你不好,又惹你娘生氣了!」
「姨母平時怎麼跟你說的,你娘在外頭漂泊這麼久,回到京城不容易,你要孝敬她。」
趙璉迎上去扶着程懷玉:「我知道姨母的意思,姨母總是爲我考慮,不像我娘,去了軍營三年,回來就變了。」
-3-
若是從前,我或許會被他的話傷到。
可如今,我已經毫不在乎。
程懷玉沒聽見我的聲音,也不好接他的話。
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不要胡說八道。
「你娘自然也是爲你好的,每個人方式不同罷了。」
「她若真是爲我好,就該自請下堂,不久朝廷就要從貴族子弟當中選拔一些人才,若我有一個當過軍妓的孃親,人家又怎麼會選我呢,不丟人嗎?」
程懷玉瞥了我一眼,尷尬道:「話是這麼說,只是……」
三個人都看着我,可我始終沒有反應。
我甚至自顧自地沏了一杯茶,淺淺地嚐了一口。
趙璉氣急,丟下一句「冥頑不靈」後拂袖而去。
趙修也只是嘆了口氣。
「阿瑾,你這是何苦呢,就算換個人,也不會影響你的生活,事到如今,你還要固執嗎?」隨後跟了出去。
等到院子裏沒人了。
程懷玉輕笑道:「阿姐你這又是何必,ƭųₜ他們父子倆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你把位置讓給我,我好,你也好,起碼我能讓你有個養老的地方。」
「你如今的身份,早不是什麼丞相府的嫡女了,所有人都只會記得,你是一個軍妓。」
「千人騎萬人睡的婊子。」
啪的一聲!
我揚起手重重地打在程懷玉的臉上。
她皮膚白嫩,很快就起了紅痕。
她恨極,斜睨着我,剛要開口。
我反手又給了她一個耳光!
「你在幹什麼?」
趙修去而復返,正好目睹了這一幕。
「有傳言說你對阿玉不好,常常仗着自己是嫡女,就欺負她,你娘就欺負她小娘,我從前都是半信半疑,現在看來傳言是真的。」
去軍營之前,趙修和程懷玉就不清不楚。
那時我還以爲自己是想多了。
現在看來,竟是真的。
「我對她好不好,她心裏有數,我娘爲什麼把她小娘趕出去,她心裏也最清楚。」
我知道我說什麼,趙修都不會信。
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的態度令趙修感到驚訝。
成婚的這些年,人前人後我都是溫柔大方的,如今見我疾言厲色,他似乎很有些不適應。
這時,程懷玉哇的一聲哭了。
「阿姐,璉兒他只是個孩子,懂什麼!你不能因爲璉兒跟我更親近,就如此氣惱,責打於我。」
「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得罪了國師,把自己折騰到軍營。」
她雖然在哭,可面上卻是遮不住的幸災樂禍。
趙修看都沒看我一眼,直奔她的身邊。
掏出手絹來給她擦眼淚,然後心疼地罵我:Ťù⁶「你真是一個毒婦!善妒的女子到最後都沒有好下場的!」
好下場?還有什麼下場,能比我現在更糟糕呢。
他們相攜離去後,我打開了箱子。
拿出了箱子底壓着的那封早就寫好了的和離書。
明日我便去官府,將這和離書交去。
從此跟永陽侯府就再無瓜葛。
可我沒有想到,還沒等到第二天,意外就發生了。
半夜,我的窗戶被人劃開。
一陣濃煙嗆入鼻腔,我趕緊捂嘴。
這種味道我曾在軍營聞到過,這是迷魂香。
還好在軍營的時候,我養成了隨身帶一瓶解毒丸的習慣。
趕緊塞一顆進嘴裏,然後藏在衣櫃後,等着看到底是什麼人。
過了會兒,果然有兩個身影躡手躡腳探頭探腦推門進來了。
可他們上前了幾步卻沒能看見我的人影。
再往前走,濃煙瀰漫。
兩個人自己手腳發軟……
跌在了我的牀上。
-4-
次日天明,我從院子外的佛堂走回來。
推開門,大叫一聲。
「哎呀!你們,你們……」
我的喊聲引來了下人的圍觀。
所有人順着我的手指看過去,只見趙修和程懷玉衣不蔽體地躺在我的牀上!
我崩潰大哭:「你們太過分了!我昨夜去佛堂抄寫佛經爲侯爺祈福,想不到你們卻在我的屋裏做出這等醜事!你們實在是……」
趙修先是一驚,然後喃喃道:「怎麼可能……」
程懷玉雙眉緊蹙呵斥下人:「還不下去!要是敢出去亂說一個字,侯爺一定會殺了你們!」
下人一走,我的哭聲立馬停止。
趙修回過神來,眼神複雜地望着我:「是你做的?阿瑾,你怎麼可以設計陷害我和你的妹妹!她是你的親妹妹啊!」
程懷玉冷冷地瞪着我:「阿姐,我不知道哪裏做得不好得罪了你,你竟然想要毀了我的名聲!」
這時候,我已經沒有心情跟他們演戲。
名聲,他們這樣不知廉恥的人竟然也想要名聲!
「你們兩個不是早就想同牀共枕了嗎,我不過是成全你們。」
「說來也真是叫人驚訝,想不到侯門大院裏竟然有人敢深夜給人下迷魂香,看來這侯府阿臢,留在這裏也沒什麼意思,我這就給你們挪位置。」
說完,我轉身就走。
可趙修卻叫我站住。
「你要是走出了侯府的大門,可就再也不能回來了,你要想清楚!」
程懷玉裝模作樣地勸道:「不管發生了什麼,都是家事,我們關起門來解決,阿姐不要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趙修輕蔑笑道:「就算是我們給你下迷魂香又怎麼了,你有證據嗎?我也是被你逼急了,沒辦法,我總不能不爲孩子的名聲考慮。阿玉,你也別勸,你以爲她真的敢走?不過是Ṫŭₕ鬧這麼一場,想要我們對她好一些客氣些,畢竟離開了永陽侯府,以她現在的身份,還能有什麼好的去處?」
「況且若我沒開口,她就是私逃,我可以上衙門去報官,去抓她!甚至坐牢!」
如果說聽到趙修和趙璉密謀的時候我是震驚,是傷心。
那當我發現趙修和程懷玉想要給我下迷魂香,毀我名聲的時候,我對這侯府只感到噁心。
再也沒有半點眷戀。
想到這,我大步朝外,再也沒有半點遲疑。
身後傳來趙修摔東西的聲音。
離開侯府後,我先找了個客棧落腳。
我剛住下,就有人來敲我的門。
打開門一看,國師霍雲站在門外,臉色陰晴不定。
三年前我被人陷害,遭到聖上斥責,將我送去軍營爲官妓。
可第一晚霍雲就把我給放走了。
「這附近有一個小漁村,你若是勤快些,活下去不是問題,我知道不是你乾的,可鐵證如山,我沒有辦法,可你一定要活下去,纔有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後來我娘死了,消息傳到軍中,也是霍雲親自來告訴我。
「那個送信的小丫鬟有問題,你孃的死一定不簡單。」
我問他爲什麼要幫我,他卻苦笑一聲。
「若我說我心悅於你,是不是有點唐突,不合禮節?」
後來我刑滿回京,他送我到十里長亭。
那時他的神情也是這樣陰晴不定。
我走時,他跟我說:「永陽侯府是一灘壞水,你最好自己小心些。」
我還以爲他是胡說八道。
想不到他說的都是真的。
「早就跟你說過永陽侯府不好待,現在嚐到滋味了嗎?」
-5-
離開侯府的第三天,京中忽然有了不少流言。
「你聽說了嗎?永陽侯府又出事了,說那位夫人從軍營回來後,不安分守己,偷人被抓住了!」
「真的假的?好歹是丞相府的千金,怎麼幹得出來這種事!」
「若是幹不出來,三年前就不會給國師下藥!如今又在軍營裏做了幾年妓女,自然習慣了放蕩的生活,要想從良,只怕難了。」
我低頭走過的時候,有人認出了我。
戳了戳旁邊人的胳膊,人家卻不肯閉嘴。
「就是她!還怎麼好意思在外面拋頭露面!如果是我,我還不如買塊豆腐回去撞死算了!」
一路上所有人都在議論我。
「她這是去哪裏,不會是去侯府求原諒的吧?」
「我聽說侯爺已經決心休掉她,另娶丞相府的二小姐爲妻了。」
「別說是侯爺了,就是咱們尋常百姓,誰能接受女人這樣!侯爺還是仁慈,三年前就該將她休掉。」
我的腳步越走越重。
忽然,被人攔住了去路。
抬頭一看,竟然是永陽侯府的車馬。
「不長眼睛嗎,衝撞了侯爺和公子,你的賤命賠得起嗎?」
等車伕看清我的臉,又有點尷尬,連忙跳下車來跟我賠禮。
「夫人,怎麼是您,小的沒看清。」
馬車裏的趙璉譏諷道:「什麼夫人,誰是夫人,我爹跟這個女人已經斷絕了關係,她紅杏出牆羞愧不已,已經自請下堂了。」
我心裏冷笑,原來放出流言蜚語,造謠中傷我,打的是這個主意。
「璉兒不得無禮,她雖然善妒不講禮數,又……傷了侯府的體面,但到底是你娘。」
趙修掀開簾子,一同下來的還是我那好兒子和妹妹。
程懷玉見了我就拿出手絹掩鼻道:「阿姐,你身上這股味兒還沒散呢,以後還是注意些,別爲了尋刺激,亂喫什麼偏方,到底是女人家,守婦道最重要呢。」
「哦我忘了,阿姐現在已經不是侯夫人了,前些日子阿姐被侯爺捉姦在牀,侯爺憤怒傷心之下,同意了阿姐自請下堂的要求。」
「如今阿姐可算是自由了。」
周圍的百姓議論聲又起。
「如今侯府的人親口說出來了,想來傳言沒差,真是丟人。」
趙璉低聲道:「孃親,別怪我不孝,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寫封書信成全我爹和姨母,留下丞相府當初給你的嫁妝,我們便還你清白,就說都是誤會。」
「哎呀,璉兒究竟是阿姐的親兒子,到此時還爲阿姐着想,真是羨慕死我了。」程懷玉酸溜溜道。
趙修卻寵溺地笑了笑:「日後我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到時你說孩子像你還是像我?」
「話雖如此,但璉兒在我心裏的分量總是不一樣的。」
程懷玉做出一副慈母的樣子,伸手爲趙璉理順鬢邊的亂髮。
而趙璉也一臉幸福的樣子。
我一時有些恍惚,竟不知道我這麼多年的付出,都不如程懷玉的幾句好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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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璉出生後,因侯府的爵位即將被收回,是以我對他十分嚴苛。
不管是三伏天氣,還是數九寒天,總是三更天就起來讀書。
我爲他延請名師,又時常親自陪讀。
可他卻聽信程懷玉的挑撥,認爲我的苦心都只是爲了給自己長臉。
我想盡辦法讓他做了太子伴讀,他卻不肯去。
「娘,我只想在侯府安靜過日子,只想陪在爹孃身邊。」
「皇宮那可是喫人的地方,我不想去。」
趙ƭű̂₁修向來寵溺這個獨子,動了心思推辭掉伴讀的事。
可我卻少見地堅決。
「璉兒,娘是爲你好,日後你會明白的。」
那一次,趙璉哭着跑了出去。
邊哭邊喊着「我要去找姨母,只有姨母爲我好」。
「你的心裏只有你自己,只有功名權勢。」
他的話讓我難受了許久。
可趙修卻說不過是孩子的戲言,無須當真。
這件事之後,我和趙璉的母子關係更加冷漠。
他時常往丞相府跑,我覺得不合適,責備於他。
趙修便說我是小題大做:「夫人,不過是小孩子喜歡姨母,這只是件小事,你何必介懷呢?還是說你不喜歡你的孃家小妹,所以嫉妒孩子跟她親近?」
女子嫉妒是大罪,何況那時我根本沒把這個死了小娘的庶妹放在眼裏。
只當是孩子不懂事,我甚至還爲孩子時常去擾她清靜而道歉。
現在想想,真是太可笑了。
「你說你姨母對你好,我倒挺好奇你姨母什麼地方對你好了?」
「她究竟是爲你求了爵位,還是爲你謀了官職?或者是照顧你日常起居,爲你找了一個好媳婦?」
張嘴時,我終究鼻頭一酸。
趙璉他畢竟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
誰知趙璉卻譏諷我不自量力。
「你說這些話不過是想挑撥我和姨母的關係,我勸你休想!我和姨母感情甚篤,她很快就會成爲我的嫡母,到時候我們便不是親生母子,勝似親生母子。」
低下頭,我的眼淚洶湧而出。
「那就好,只要你不後悔就好。」
「我怎麼會後悔呢,留你這樣做過妓女的孃親在身邊,我才真的會後悔!當初我跟爹就不該去接你,就應該讓你露宿街頭!」
程懷玉欣慰地笑了。
趙修開口道:「所以你都聲名狼藉了,還出來幹什麼?這滿京城誰還會幫你?」
「只要你答應寫文書,我們就會給你一條活路。」
我出奇地冷靜。
「你要我寫文書,真的只是爲了成全你和程懷玉嗎?還是想同時扣下我的嫁妝。」
「畢竟本朝律令,若非婦人自願,和離後男方必須歸還婦人的嫁妝。」
趙修尷尬道:「笑話,我堂堂侯府,難道還會缺你那點銀錢?」
-7-
可事實上我知道,永陽侯府早就是強弩之末。
這時,人羣中傳來差役的聲音。
「府尹大人叫我來問問,到底是什麼人在衙門外喧譁,無事的話,爾等快些散去。」
我上前:「我有事,求見府尹。」
他們三個頓時有點緊張。
一個個低聲道:「你可別衝動,家醜不可外揚。」
他們敢勾勾搭搭,暗算我,卻怕我將他們的事捅出去。
「是啊阿瑾,都是家事,對簿公堂就沒必要了。」
我看了他們一眼:「我只是來將和離書交給府尹,我和侯爺三年前就和離了,侯爺難道不記得了?」
三年前案發時,皇帝要判我罪。
永陽侯府表面上雖爲我求情,卻早早寫下了和離書。
當時他也是滿眼淚水跟我訴說着自己的無奈。
「我雖心疼你,只是侯府上下數百口人不能被你牽連,我只好忍痛寫下此書,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爲難。」
只不過怕人家說他們薄情寡恩,又惦記着我的嫁妝,還想要借我之口,讓他和程懷玉的事更加名正言順,所以纔會在三年後接我回家。
可趙修似乎早就將這件事給忘了。
程懷玉更是憤怒道:「都說了是家事,你還非要鬧到衙門裏去幹什麼?你這樣不懂事,難怪侯爺和璉兒都不喜歡你!」
「阿姐,若你再不收手,可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我不敢置信:「這裏是天子腳下,衙門跟前,你要對我如何不客氣?」
趙修:「你是我永陽侯府的人,既不侍奉夫君,又喜歡造謠生事,不守婦道,還不聽勸諫,你這樣的賤人,我不能再留你了!」
「來人,把她給我綁起來,賣到怡紅樓去!」
我的眼睛下意識放大:「我是官家女眷,你怎麼敢私自處理我!」
「你算什麼官家女眷,你在軍營裏被人睡得還少了嗎?都是妓女,伺候當兵的,和伺候普通老百姓,商戶,又有什麼區別?」
「我是侯爵,要處理一個棄婦,就算今日是府尹親自來了,也沒法子阻攔我!」
說完,ţú₉他竟真的指使侯府的小廝拿着麻繩來捆我。
圍觀的百姓中也不乏仗義執言之輩,但他究竟是侯爺,誰又願意爲了我去得罪他呢?
我退無可退。
心中卻想得十分清楚。
要想將我賣進青樓,我就撞死在這馬車上。
程懷玉竊喜,笑意溢出眼角:「阿姐,早跟你說了,要守婦道,現在好了吧,侯爺要發賣你,就算是丞相府也不好插手!」
「趙修你若真這麼做,誰都救不了你!」
「我娘雖然死了,但我娘給我留下了這個!」
-8-
我拼着最後一股勁從懷裏掏出那一塊牌子。
所有人都驚呆了。
「天吶,那是丹書鐵券嗎?」
「聽說本朝開國以來,一共就鑄了三塊丹書鐵券,可世襲,只要不造反,儘可免罪。」
「是啊,所有人見丹書鐵券,如見太祖!」
一下子,百姓烏泱泱地跪了一地。
趙修不信,拿過去看了一眼。
之後面色如土,嚇得雙腿發軟。
「你怎麼會有這個,你們丞相府何時有丹書鐵券,我怎麼不知道?」
我輕蔑道:「你不知道的事還多着呢!」
趙璉拽着程懷玉的衣角,小聲問道:「姨母,外祖爲何將丹書鐵券給了她,她一個妓女,憑什麼拿着這個東西!」
「這可是外祖家的榮耀!」
程懷玉眼眸低垂,想了很久。
最後卻擠出一句:「這是假的!父親若有丹書鐵券,早就拿出來爲她求情了!」
趙修的眼睛一亮,像是瞬間找到了精神支柱。
「是啊,若你家有丹書鐵券,又怎會將你送去做那一雙玉臂千人枕的婊子呢!」
「你這賤人,竟敢僞造丹書鐵券,你是喫了熊心豹子膽了?」
我曾經愛慕趙修,心甘情願地爲他生兒育女。
想不到如今,他卻爲了另一個女人,爲了錢財對我惡語相向。
過去的種種彷彿都是一個笑話。
那些誓言,想起一句,就像捱了一個響亮的巴掌。
半晌,我才笑了笑。
「因爲這是我孃親的,跟丞相府毫無關係!Ṫŭ₌」
鮮有人知我孃親與太后是手帕交。
太祖開國時,她二人一同淪落江湖,我娘救了太后無數次。
爲了表示感激,太祖皇帝欽賜丹書鐵券。
「別推辭,這塊令牌,將來或可保你女兒平安。」
當時太后是這樣說的。
也正是因爲這,我才確信娘是被人害死的,而非鬱鬱而終。
這麼多年,太后雖然有意照拂,孃親卻不想挾恩圖報。
是以很少有人知道其中的內情。
如今他們看見,纔會大感意外。
「你孃親,一個無官無爵的普通婦人,如何會有丹書鐵券!這可是給有功之臣的!」
程懷玉更加不忿。
她小娘勾引我爹,還幹出了不少害人之事。
我娘仁慈,只是將她趕出家門,並未趕盡殺絕。
可程懷玉卻一直懷恨在心。
「一定是你撒謊!你膽大妄爲,連丹書鐵券也敢僞造,可別害了我們所有人!」
就在她氣急敗壞地想要將我再次捆綁送進青樓的時候。
一個清越的男聲忽然響起。
「太后娘娘在此,我看誰敢!」
-9-
我看向霍雲的身後。
一片明黃逼人而來。
正中間鑾駕之上的,正是當今太后。
太后見了我,下一秒就紅了眼。
握着我的手輕聲問我到底發生了何事。
「三年前哀家在五臺山禮佛,回來時你娘已經死了,問起你爹和你夫君,他們都說是你一時糊塗,犯下了大錯。」
「你說說看,三年前到如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曾見過太后和孃親的畫像。
如今見了真人,彷彿看見了孃親,哽咽不能語。
太后以爲我是畏懼,拉着我的手在旁人早已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
「你大膽說,若是有人陷害你,自然有哀家爲你做主。」
程懷玉先開口道:「太后娘娘,當年阿姐身爲永陽侯夫人,卻妄圖勾引國師……」
「放肆,哀家面前,你也配說話?」
趙修見程懷玉受挫,不平道:「太后娘娘,這些都是臣的家事,就算是聖上親臨,也無權處置。」
太后明眸斜睨:「可哀家卻聽說,三年前你就寫下了和離書,怎的如今又說是什麼家事?」
「什麼和離書?」趙修傻眼了。
卻見我從袖子裏掏出那封用綢帶卷好的文書。
上面的字跡和私人印信,確爲趙修所有。
他這纔想起來當年擔心被我連累寫下和離書一事。
可如今要是承認,便連一分銀錢都沒法子侵佔。
「我……」趙修說不出話來。
「既然已經和離,又爲何要糾纏不休?」太后將那封和離書交給身邊的管事太監,叮囑他親自交到府衙裏去,任何人都不得爲難我。
「孩子,三年前的事,現在追究也沒有意義,哀家能做的,只有如今。」
「你且跟哀家說說,到底想怎麼樣。」
我並不意外。
原也沒有奢望過太后會爲我翻案。
畢竟身處高位的人,要考慮的是全局,不能因爲一己好惡而做出衝動的決定。
「我別無所求,只想帶着孃親給我的嫁妝,離開侯府,遠走高飛。」
有太后撐腰,事情自然順利。
一個時辰不到,永陽侯府幾乎成了一個空殼子。
到最後,程懷玉已經忍不住哭鬧起來。
「若是她將這些都帶走,我們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
趙修臉色難看道:「難道你自己沒有嫁妝嗎?當初侯府全靠她的嫁妝支撐度日,你們同爲丞相府的千金,你爹總不至於厚此薄彼!」
可趙修不知道,我的嫁妝都是孃的私產。
丞相府和永陽侯府一樣,早就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子。
什麼都沒有。
這也是我爹當初不敢休棄我孃的原因。
我走的時候,他們父子倆站在門口看着我。
那眼巴巴的可憐勁兒,讓我想起多年前的場景。
每一次我從丞相府回來,他們都是這樣站在門口等我。
那時我以爲自己是全京城最幸福的女子。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只是想借機看看來送我的程懷玉。
還有等着我從孃家拿銀子來貼補家用。
「娘,你不要以爲有太后撐腰,帶着這些銀錢你就可以過上好日子,你做過妓女,除了我和爹,還有誰可以接納你!」
「是啊,我們雖然鬧得不高興,但到底是一家人,你就在侯府住着也未嘗不可。」
我從錢袋裏拿出一塊銅板丟在地上。
「別演了,你們父子倆如今的不捨,只值這個錢。」
-10-
走出京城沒多遠。
就有馬匹飛馳而來追上我的車。
霍雲一身短衫立在馬背上,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爲什麼到最後你也不告訴他們你根本沒有……」
「根本沒有什麼,沒有做軍妓,沒有被人侮辱?」我有些好笑地撩起簾子,「我說了他們也不會信的,他們想要的就是我名聲盡毀,我纔會給他們挪位置,送嫁妝。」
霍雲瞭然道:「那你現在打算去哪裏?」
「回小漁村。」
我笑了笑,感謝他來送我。
「以前我總覺得振興侯府是我的使命,所以我拼了命地幫助夫君,教育孩子,可現在我只想過自己清閒自在的生活。」
「你不爲你娘報仇了嗎?」
「我又不是傻子,太后娘娘既然知道我的遭遇,那就會調查我孃的死,有她爲我娘做主,我何必急在這一時呢,總有一天,程懷玉和趙修會不得好死。」
我並非自我安慰。
當初太祖和太后一同起兵,太后就曾立下赫赫戰功。
得罪過太祖的人或許還能善終,但得罪過太后的人,當時無恙,沒多久卻都死無全屍。
以我娘跟太后的關係,害了我孃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霍雲笑笑:「你還挺通透。」
我這才意識到他已經陪我走了很長一段路了。
「千里送君,終須一別,霍大人回去吧,前面的路我始終要自己走。」
霍雲卻雙手抱胸, 昔日裏常握在手中的那把寶劍也不見了蹤影。
「我辭官了,回不去了。」
我詫異道:「你是國師,你爲何辭官?可是朝堂上發生了什麼?」
「不辭官,如何跟你一同走呢?」他驅馬走在前面,只留了一個背影給我,「上次送你到十里長亭,我已經覺得很後悔了。」
「這一回, 無論如何, 我都要跟你一起走。」
很久之後,我們定居在了江南的一個小鎮上。
他做了一個鐵匠。
我做了一個繡娘。
他告訴我多年以前我對他有救命之恩,只可惜他還沒來得及提親, 我就嫁人了。
我意外這樣俗氣的故事會發生在我的身上。
但又慶幸故事是一個好的結局。
後來我從百姓和來往商戶的口中聽到了一些京城的消息。
丞相府終究還是敗落了。
程懷玉也沒能如願嫁給趙修。
京城裏人人都知道太后厭惡程懷玉,誰也不敢娶她。
時間久了,竟然耽誤成了老姑娘。
後來不知是誰,夜裏闖進程家,將她給姦污了。
不久她竟然瘋了, 城中經常能看見她在瘋跑,滿臉污穢。
我那無情的爹爹, 趕緊跟她劃清了界限,將她趕出了家門。
太子伴讀也改成了參知政事家的公子, 趙璉起先總以爲自己可以功成名就,最後卻被太后以不孝孃親爲由無情打壓。
永陽侯府慢慢地也消失在了朝堂之上。
再見到趙修父子,已經是兩年後的事。
霍雲給孩子買糖人的時候,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阿瑾!真的是你嗎阿瑾!」
「孃親,你快給我點銀錢吧,我已經幾日不曾喫東西了。」
看着面前落魄的父子倆,我只是輕輕笑了笑。
「我又不是大善人,你們要是想喫東西,可以去前面,朝廷有一個棚子, 專門給流民施粥。」
趙修撲通一聲跪倒在我的面前。
「阿瑾, 我都知道了,你根本就沒有做軍妓!我錯怪你了!我們回去好好過日子吧!我們到底有孩子,我們是一家人啊!」
這時, 東兒拿了糖人跑過來抱住我的腿。
「孃親,他們是什麼人?」
趙璉看着東兒, 有些崩潰:「孃親, 你怎麼會有別的孩子呢, 你只能是我的孃親!孃親,你那麼有錢, 快給我些, 你都不知道京城裏那些公子哥兒多麼現實。」
「我從前都是被程懷玉那個賤人騙了,要不然我怎麼會不親近自己的孃親呢。」
那時我對他寄予厚望,他卻覺得我是利用他來爭權奪勢。
如今認錯,全都晚了。
霍雲站在身後冷眼看着, 等到趙修發現他。
嚇了一跳。
「你怎麼會跟國師在一起?不是說他不近女色嗎?」
東兒摟着我的脖子吧唧親了我一口。
「我爹怎麼會不近女色呢,他平日裏經常這麼親我娘!」
說着,又吧唧親了一口示範給趙修父子看。
父子倆還想說什麼。
卻被霍雲的眼神嚇得不敢開口。
許久,才喃喃道。
「難怪, 難怪。」
「原來他從頭到尾都傾慕於你。」
是啊,本身就是一場密謀已久的等待,還好他等到了。
等到了我們在江南共白首的餘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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