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次被謝凜從馬車上趕下來時,我知道我和他完了。
「沈昭寧,你連下車的規矩都不懂?」謝凜掀開車簾,冷漠地看着我。
我低頭看着裙角邊沾上的污泥。
忽然想起七歲那年,謝凜揹我走過雨後的街道。
自己的鞋子上沾滿了污泥,卻將我的繡鞋護得乾乾淨淨。
馬車內傳來一聲嬌笑。
柳月漓探出頭:「姐姐莫怪,是我說想嚐嚐西街的杏酪,阿凜才急着趕路。」
謝凜冷着臉丟來一袋碎銀:「鬧脾氣就滾遠點,自己去買輛馬車。」
我真的聽話地離開了,謝凜卻瘋了。
-1-
從馬車上下來,我的膝蓋撞上了路邊的石頭。
手腕上的玉鐲從腕間滑落,摔碎在地上。
這是謝凜送我的生辰禮物。
「沈昭寧,你連下車的規矩都不懂?」
「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月漓不過是怕馬車顛簸,走得慢些,你在發什麼脾氣。」
「如此不懂事,那能比得上月漓乖巧。」
車簾掀起,謝凜直直地看着我。
隨着年歲的增長,他的眉眼愈發鋒利。
我盯着地上碎了的鐲子,裏面「歲歲長相見」的字跡已經碎得看不清了。
我忽然想起七歲那場春雨。
少年謝凜揹着受傷的我走過雨後的溼地。
那時他腰間掛的還是我親手打的絡子,如今卻繫着柳月漓繡的合歡花香囊。
合歡花,明明是我最喜愛的。
「阿凜,西街的杏酪鋪子要打烊了。」
「姐姐既然不想去,就不要勉強了。」
柳月漓從馬車簾子裏探出半張臉,衣裳滑落,頸間的痕跡刺痛我的眼睛。
她腕上戴着謝凜的護腕,那是我親手縫了三個月送給謝凜的生辰禮。
那時連母親常說心疼我的眼睛。
現如今,我費盡心思的禮物卻戴在她人的手上。
謝凜的聲音響起:
「自己去買輛馬車。」
「要鬧脾氣就滾遠些。」
周圍的議論聲不止。
「那不是沈家的小姐嗎?怎麼被趕下馬車了,好可憐啊。」
「聽說是沒人要了,未婚夫要跟別人跑了,哈哈哈哈哈,要是沒人要,那我只能勉強勉強……」
「貴女也不過如此嘛,還沒我家囡囡過的好呢!」
我的指甲陷進掌心。
又下雨了。
-2-
回府後,渾身都溼透了。
春桃不斷地往炭盆裏添煤。
心冷了,身子竟也不覺得涼了。
「小將軍也真是的,也不送送小姐,竟讓小姐自己走回來。」
我心中笑春桃太傻。
「小將軍以後,都不會再來了。」
胳膊好疼,那裏還殘留着謝凜甩開我時的力道。
「姑娘好歹用些薑湯,暖和暖和身子,若是淋雨生病了,老爺又要心疼了。」
劇烈的咳嗽讓我說不出話。
恍惚間,我想起那年春雨過後,我發了高燒。
謝凜不顧勸阻,從牆頭翻了進來,硬要見我一面。
回家後便因爲不守規矩捱了家法。
謝凜跪在那裏,單薄的脊背彷彿有無窮的力量。
他離開時,忽然轉身往我嘴裏塞了顆杏脯:「阿寧要快點好起來,等夏天到了帶你去摘杏子。」
如今揹我的少年卻把杏子喂進了別人的嘴裏。
-3-
三更時分,我發起了高燒。
「姑娘!姑娘醒醒!姑娘,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呀!」春桃帶着哭腔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
「太醫說再燒下去要傷及肺腑,姑娘,你醒醒啊!」
我抓住她衣袖喃喃:「西街…杏酪…」
那是謝凜從前最厭煩的東西。
柳月漓一句想喫,他便冒雨去買,卻忘了我爲他學做梅花糕時燙傷的手背,至今還留着淡粉的疤。
我忽然笑出聲來。
原來年少情深,當真可以走到相看兩厭。
十二歲的謝凜一句:「阿寧你看,合歡花開了。」
他便可以在演武場拉斷三把弓,只爲替我摘下最高的那枝合歡花。
少年掌心被弓弦割得血肉模糊,卻將花朵護在胸口,遞給我時還帶着體溫。
「我們阿寧值得世間最好的。」
「整棵樹上最漂亮的合歡花,是我爲你摘的,阿寧,最漂亮的合歡花,才配得上你,所以我把它送給你。」
謝凜眼睛亮晶晶的,像一隻小狗。
啪嗒——
我打開櫃子,裏面是謝凜送我的所有禮物,我們從小便在一起,每年的生辰他都會送我禮物。
一年、兩年、三年……竟也留下這麼多,不過如今,也用不到了。
「收拾乾淨。」我對春桃說。
「把這些年的舊物,都燒了。」
-4-
七日後,鎮北侯府的宴會上。
我隔着屏風聽見貴女們竊笑:「沈家女追着謝小將軍跑了十年,如今謝小將軍整日和那柳月漓廝混在一起,可有她好受的了。」
「我還聽說啊,謝小將軍這次是來真的,都鬧到要和沈昭寧退親,她怕是要懸樑了。」
「聽說謝小將軍前幾天陪柳姑娘去喫了西街的杏酪,還把沈昭寧趕下了馬車。那麼多人看着,以沈昭寧的心性,怕是受不了此等侮辱。」
「以前謝小將軍可從來看不上這些東西。沈昭寧央求他多少次,他每次都嫌煩。原來是看不上,便不值得呀!」
忽然聽見一聲:
「謝家哥哥。」
滿堂鬨笑裏,珠簾被手挑開,謝凜和柳月漓並肩而入。
謝凜扶着柳月漓坐在主位。
我與他對視一眼:「寧姑娘,臉色不好,可是舊疾犯了?請大夫了沒?」
「你的身子向來薄弱。」
呵,寧姑娘?
多體貼?
若在從前,他早就解了披風裹住我發冷的身體。
「頭上的釵子不錯。」
不說我都忘了這根釵子也是謝凜送的禮物,那天竟沒燒個乾淨。
隨着謝凜的話,柳月漓望向我,眼角泛紅:
「早聽說昭寧姐姐及笄時,阿凜親自制了玉釵,不像我,連支像樣的釵子都沒有。」
「我本就不如姐姐出身高貴,阿凜不把我放在心上,也是應該的。」
話畢,竟想哭出聲來。
謝凜聽後,不動聲色地說道:
「沈昭寧,把釵子還給月漓。」
我心中冷笑。
「謝將ţú¹軍說笑了,我的東西,什麼時候需要還了。」我拔下頭上的釵子,扔在地上。
「舊物就該待在舊地方。」
謝凜一把攥着我的手腕,青筋暴起。
「你明知這釵子,當年你說要戴一輩子的!」
「況且,月兒不過是想要你一支釵子,你爲何如此狠心,竟將釵子扔了!」
「沈昭寧!如此狠毒,你往日的溫柔善良都去了哪裏?」
柳月漓愣了一瞬,隨後道:「都怪我,阿凜,都是月漓的錯,姐姐別生氣,我這就把阿凜還給你。」
「釵子我也不要了,反正阿凜會再送我的。」
我看着他們,心中冷笑:「謝小將軍記性真好,怎麼不記得去年上元節,你說要娶的人是我沈昭寧,而如今呢?不嫁給你,算我沈昭寧有福了。」
話畢,謝凜腕間的佛珠突然斷開,檀木珠子滾了滿地。
那是我十四歲時在佛寺跪了三天,求來的禮物。
連上天都覺得你我緣分已決。
-5-
滿堂寂靜中,柳月漓突然:
「原是我不該來,平白惹了阿凜和姐姐生氣。」
「確實不該來。」
我心中冷笑,截斷她的話:
「教坊司的姑娘,什麼時候能赴侯府宴會了?」
本朝明令,教坊司樂籍不得與官宦同席。
柳月漓臉色煞白,可憐巴巴地望向謝凜。
謝凜瞳孔驟縮,大聲呵斥:「沈昭寧!不准你這麼說月兒。」
「謝小將軍好大的威風。」鎮北侯夫人突然出聲。
「我倒不知,如今謝家的規矩大過天家了。」
鎮北侯夫人是我母親的閨中密友,視我爲親生女兒,在她的底盤地盤上,斷然不會讓我受辱。
話畢,鎮北侯夫人安撫地朝我點了點頭。
謝凜看我一眼:
「沈昭寧,沒想到你竟然是這麼惡毒的女子,以前的你裝的那樣天真,我竟沒有發現,月漓本就身世可憐,你竟然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況且她都已經和你道過歉了,你還想怎樣?曾經善良的你到底去哪了?真是無可救藥。」
柳月漓突然啜泣:「姐姐不要生阿凜的氣,他只是不想看我受欺負,總不過是心疼我,姐姐你……」
啪!
柳月漓話音未落,我反手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這纔是欺負你。」
「況且,教坊司樂籍何時能當得了我的妹妹。」
話畢,周圍的人都唏噓一聲。
我不爲所動,沈家的臉面丟不得。
「謝小將軍,帶上你的人,慢走不送!」
謝凜攥住柳月漓的手腕:「月漓,我們走。」
我釋然一笑。
也再不想見到謝凜。
-6-
正值暑期。
京城外的官道被暴雨沖壞。
父親被任命爲河道總督,我也自願前往賑災。
北郊粥棚,無數災民聚集於此。
我拿着剪子劃開謝家糧行的麻袋,正準備給第七批災民分發糧食。
「姑娘,這袋米可萬萬不能拆!」
「東家交代過。」掌櫃死死護着。
「這是預備給柳姑娘生辰宴用的江南糯米!」
「姑娘您行行好,小的上有老母親要養活,下有孩子要喫飯。這差事小的丟不得。東家的命令,小的不敢違抗。姑娘若用,遍用那邊的米糧吧!」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望向不遠處發黑的米糧。
「我便偏要用。」我把剪子尖抵在麻袋上。
「是謝家糧食金貴,還是北郊三百條人命金貴?人命不分貴賤。」
「若謝家將來辭退你,你便來我沈府任職。」
我與管家爭執期間,人羣突然騷ẗū́ₘ動起來。
「當心!」
一把手堪堪托住了我的腰,我抬頭正撞進一雙眼睛。
「姑娘的米要散了。」說罷,他便鬆手。
「多謝。」
陌生的面孔。
沒有細問,發完糧食,我便離開了。
後來的每天,我都能在北郊碰見這位公子。
有時是在送糧,有時帶着孩童玩樂,有時安慰親人去世的老伯。
偶然間我才知道,這位在泥水裏扶起我的貴公子,是江南首富江家的獨子江硯舟。
江家的大夫人,正是太后的親妹妹,那江硯舟便是太后的親侄子。
富可敵國又背靠太后這座大樹,皇親國戚,還能親自來北郊賑災,確實令人高看。
「江公子又來送糧了!」
「菩薩保佑,江公子真是大善人啊!」
「真是好人有好報啊,終於有糧食了。孩他爹,你快去取呀,磨嘰一會,趕不上趟了,別一會沒了,小暖都一天沒喫飯了。」
滿屋饑民湧向門口,我逆着人流往後躲。
眼看要撞上炭盆,一雙手立馬抵住我的後腰。
「從我第一次見你,這是第三次了。」江硯舟的聲音帶着笑,「沈姑娘總在摔跤。」
「江公子賑災何必親力親爲?」我瞥見他衣衫缺了一角,正是昨日發糧時被災民扯壞的。」
「我母親說過,救命的手要親自遞出去才作數。」
-7-
轉眼間,和江硯舟認識一個月了。
這天,我的手被剪刀劃破了一個口子,太醫都忙着救助災民,我本想等回府再處理。
誰知江硯舟看到便要給我包紮傷口。
「沈姑娘這雙手不該做這些粗活,女兒家的就該嬌貴地活着。」
「江公子對誰都這般體貼?」我笑道,「前日送王寡婦銀簪,昨日給劉家小妹描眉。」
「那是教她畫押領賑災銀。」話畢,他拿出一個袋子,打開遞給我。
「西街最後一份杏酪。」隨後得意地對我一笑,像只邀功的小狗。
我看着杏酪發愣,好一會反應過來。
「爲什麼對我好?」
江硯舟望向我:「那年你在護國寺喂流浪貓,我就認識你了。」
「原來那是你。」
那時我去護國寺爲謝凜求了三天的佛珠。
期間正好碰見一隻橘貓,我在護國寺三天,便餵了橘貓三天。
第二天,Ŧŭ₆有一羣男孩欺負橘貓,凶神惡煞的,明明自己是女兒身,不知那裏來的勇氣,竟也硬着頭皮將橘貓護在身後。
「貓貓很可憐,你們不能欺負它。」
男孩非但不聽,甚至還要和我搶奪。
關鍵時刻,一顆石頭碰巧砸在帶頭男孩的頭上。
隨後一顆,兩顆,三顆……男孩們被打跑了。
人羣散去,我看到對面站着一個一身紅衣的少年。
原來,那個紅衣少年,便是江硯舟。
原來,他早就認出了我。
我捂着嘴說:「是你,你是那個保護我和貓貓的哥哥。」
他眼神倏地明亮起來,像不滅的星火。
「寧寧,你終於認出我了。」
-8-
自從那日認出對方後,這位江南首富家的公子便二反常態。
一是日日往沈府送東西,今日是西域的葡萄,明日是嶺南的荔枝,今晨竟牽來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
真是印證了江南首富獨子的身份。
二是這江公子彷彿是變了一個人,曾經的他清冷佛系,如今他……
「小寧寧,你快看這馬多白呀,和小寧寧一樣可愛,可否賞個光跟我去馬場馳騁一番。」
「我都不敢想象,如果小寧寧讓我陪她去騎馬,我會多麼開心啊!」
自從謝凜說過,女子騎馬不雅,我便再沒騎過馬。
明明自己曾經很喜歡騎馬,想着想着,心裏癢了,於是點頭答應。
京郊馬場。
江硯舟笑着將繮繩塞進我的掌心:「此馬名喚銜月,最配昭昭如月之人,最配寧寧你這樣的人。」
「繮繩要纏三圈半。」
「馬鐙不可踩實。」
「墜馬時往右後方滾。」
「別怕,我在。」
「小寧寧,你命由我不由天,放心大膽地往前衝。」
真聒噪,沒聽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我便架着Ṫũⁿ銜月向前,駛出距離,離江硯舟越來越遠。
江硯舟一拍腦門:「哈,小寧寧,原來你會騎馬呀!我還以爲你不會呢!」
「真是白白浪費我的感情!」
過了一會兒。
砰,一聲巨響,銜月受到驚嚇,我整個人向後仰倒,我閉着眼睛,做好摔倒的準備。
沒有感受到預想中的疼痛,我睜開眼。
看見謝凜站在我身後,手掌緊扣着我的腰。
我用力掙開:「鬆手!」
謝凜見我掙扎,急了:「阿寧!」
「從前教你騎馬總說怕,如今倒敢獨自來這馬場。」
我冷笑:「謝將軍莫不是忘了,去年冬獵你說要帶我騎馬,轉頭卻帶着柳月漓去了北城的溫泉過冬。」
「不過沒有你,這馬場卻有趣多了。」
說話間,江硯舟慢悠悠地騎着馬過來,開口道:
「寧寧的事與你無關。」
這句是對着謝凜說的。
「小寧寧,我傷心了,他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裏,難道我是擺設嗎?小寧寧,你說啊,你說我是陪你來的,你有人陪。」
這句是對着我說的。
謝凜望了一眼江硯舟,手指着他道:
「他是誰!沈昭寧,他是誰!這種不正經的人爲什麼在你身邊,我問你話呢!你說話啊!」
「怎麼,剛離開了我,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找新的人了,你看他什麼樣子。什麼不三不四的人你都要,你沈昭寧就這麼缺愛嗎?」
我面無表情:「你有你的人,我有我的人。我沈昭寧找什麼人,用得着你謝將軍指手畫腳嗎?管好自己比什麼都強,我的事情就不勞謝將軍費心了。」
話間,柳月漓騎着一匹馬迎面向我衝來,我還沒反應過來,柳月漓直接撞向銜月,我也被銜月帶着顛簸起來。
兩匹馬同時發狂衝向懸崖,柳月漓大喊:「阿凜,救我!」
-9-
「寧寧!」
「阿寧!」
兩聲大喊,一聲是江硯舟。
一聲是不顧柳月漓安危,向我奔來的謝凜。
銜月像發了狂似的向前衝,山風吹過,割得我臉頰生疼。
我告訴自己,想要活命,必須保持冷靜。
於是我伏在馬背上尋找跳馬的時機。
耳邊響起江硯舟和謝凜的呼喊。
在銜月摔下懸崖前,成功跳馬,摔在地上。
手掌着地,留下血跡。
江硯舟拉下繮繩,跳下馬,扶起我的手仔細查看:
「小寧寧,你沒事吧?別怕,我在。」
「小寧寧,都怪我,你打我吧,如果不是我留你一個人……還是要抓緊處理,女兒家最愛美,別留了疤痕啊。」
謝凜的劍尖突然指向江硯舟脖子:「鬆手。」
我用帶血的手撥開劍:「你住手。」
謝凜的眼神像被主人遺棄的小狗:「阿寧!你讓他碰你。」
我閉上眼睛:「用不着謝將軍費心。」
江硯舟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場面一度安靜。
直到一邊的柳月漓哭着撲進謝凜懷裏:
「方纔嚇死我了,阿凜你怎麼不先來救我。」
「姐姐明明有人保護,不用你管。」
「阿凜你不知道,剛剛我快嚇死了。如果不是馬兒突然停下,這會我都掉下懸崖了。」
謝凜沒有回應她,只是盯着我掌心的血跡。
突讓謝凜扯開柳月漓的衣袖。
一枚銀針從柳月漓衣袖滑落。
謝凜大怒:「原來是你。」
柳月漓慌了:「阿凜,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也不知道這銀針爲什麼在我的衣袖裏。」
「阿凜,你相信我,我不會害姐姐的,我自己的馬也發狂了,我也差點死在懸崖上。」
「阿凜,你相信我。」
我怎麼說柳月漓的馬怎麼堪堪就平穩地停在了懸崖邊,合着她的馬本來就沒有瘋。
我拔出頭上的簪子,猛地插入柳月漓的左手手掌,不顧她的哀叫:「柳月漓,你扎我銜月,害我險些喪命,這一下是爲我銜月的命。」
我拔出簪子,轉手扎向柳月漓的右手。
「這一下,是爲了警告你,以後別對我動歪心思,見了我繞道走,再敢惹我一次,我要你死。」
「到時,謝凜也護不住你。」
我轉頭要走。
謝凜踉蹌着跟上:「阿寧,是我錯了。」
「謝凜。」
我甩手:「有些東西碎了,就拼不回來了。」
-10-
午後,我坐在書桌前練字。
春桃在一旁研墨,時不時抬頭看我,欲言又止。
「姑娘,您真的要和江公子參加翰林院的詩會?」春桃終於忍不住開口,「謝小將軍那邊知道了,不會生氣嗎?」
我筆尖一頓:
「春桃,我以爲你看明白了。再說這種話,自己出去領罰。」
「以後謝凜的事,都與我無關。」
春桃抿了抿脣,終究沒再說什麼。
日後,翰林院詩會。
「舟舟,這上聯山色空濛雨亦奇」,可對得「荷香清遠風自幽?」
江硯舟執筆的手頓了頓:
「寧寧這聯對得妙,倒顯得我先前對的『水光瀲灩晴方好』俗氣了。」
圍觀人羣裏響起喝彩聲,連主持詩會的陳老夫子都連連點頭:「二位珠聯璧合,倒像是配合過千百遍的。」
衆人一片掌聲。
「阿凜,你看,這不是姐姐麼?」柳月漓的聲音響起。
「姐姐竟這般才情,姐姐和江公子站在一起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呀。」
聽這聲音,江硯舟上前半步。
「柳姑娘說笑了。」
「寧寧本就優秀,原本就不是你可評價的,詩會人多,柳姑娘這話未免會讓人誤會,平白落人話實,女子本就注重明節,希望柳姑娘慎言。」
我望着柳月漓,淡淡地說道:「她想說就讓她說。上次我就說過了,再惹我,要的就是她的命。」
聽到這話,柳月漓頓感手疼,氣呼呼地喝茶去了。
-11-
扭頭看見謝凜站在樓梯口,目光沉沉地看着我:「阿寧,你最近常與那江硯舟來往?」
我放下茶盞,淡淡道:「謝將軍如今是以什麼身份過問我的事?」
他臉色一白,上前一步:「阿寧,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趕你下馬車,也不該當衆辱你,更不該忘了你我二人從小到大的約定。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明明曾經我們是最要好的。」
「阿寧,我不信你會這樣對我,雖說我做了蠢事……」
「謝凜。」我打斷他。
「你記得去年的上元節嗎?你總說花燈俗氣,卻爲了柳月漓放了滿池的蓮燈,那時連我都羨慕柳月漓。」
「你說策論枯燥,總不願陪我去書房,卻陪她抄了整月的《詩經》。」
「你說西街的杏酪不乾淨,卻爲了柳月漓親自冒雨駕車去買。」
「我不再是曾經的我了,我不想再陷入這種痛苦的回憶,我已經走出來了。」
「傷害我的是你,可當初父親外放,留我一人在京城時,陪我度過童年的也是你。」
「那份情誼保證我不恨你,可Ṫùₒ你,也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他僵在原地,指尖微微發抖。
我站起身,與他擦肩而過:「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江硯舟走了過來說:「寧寧,這詩可願讓我討去裝裱?」
「舟舟喜歡便拿去吧!」
「沈昭寧!」謝凜霍然起身,死死盯着陸硯舟袖中的詩,雙眼血紅。
「你明明說過,此生只爲我做詩。」
「你明明這世間用詩能表達的美好,都會屬於我!」
「阿寧」
「憑什麼答應我的事情做不到。」
「你是我的。」
你說憑什麼答應人的事情做不到。
-12-
當夜謝府送來十二箱禮物。
全是我自小喜愛的物件。
合歡花樣的釵子、木匠小人、胖頭娃娃、詳記的桃花酥、徐芳閣的安神香……
春桃氣鼓鼓地合上蓋子:「小將軍現在倒知道送東西了,前幾天小將軍還……」
「退回去。」我對春桃說道,「把那十二箱東西,原封不動送回謝府。」
夜晚,謝凜翻窗而入。
「阿寧。」他聲音沙啞得厲害。
我猛地站起:「謝小將軍如今連體面都不要了?夜闖閨閣的做派,倒與柳姑娘教坊司的做派如出一轍。」
謝凜踉蹌地扶住桌子:「你還記得那年上元節……」
「記得」我打斷他。
「你說上元節的花燈既豔麗又俗氣,卻爲了柳月漓放了滿河的蓮燈,連周圍的孩童都說你們般配。」
「你說策論枯燥,卻陪她抄了整月的《女誡》。可那時我讓你陪我去書房,你卻覺得書房枯燥,怎麼都不肯。」
「謝凜,你總說我變了。」
「其實變的從來都是你。」
「從你取下我親手打的絡子,收下她繡的香囊那日起,我的謝凜就死了。」
「阿寧」他喉結滾動。
「我找到了西街做杏酪的老翁了。」
我笑着說:「謝將軍怕是記錯了,我從來不愛喫杏酪。」
謝將軍請回吧,否則我只能去請父親。
謝凜不捨:「阿寧,再信我一次。」
我不爲所動:「春桃,去請父親,就說謝將軍多次打擾,讓父親出面去請謝伯父,讓他好好教育自己的兒子。」
謝伯父爲謝凜退婚和柳月漓廝混的事生了好大的脾氣,沒幾天就病倒在牀上,如今還沒恢復好。
謝凜雖說爲了柳月漓幹了不少荒唐事,但好歹也是孝子。
謝凜說:「阿寧,不必去請父親,我這就離開。」
-13-
自從那晚謝凜翻牆,讓我轟出去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這段日子我過得清閒自在,賑災的事情也快結束了。
陸硯舟來的越來越勤,他彷彿和我剛遇見他時不一樣,那時他看似沉穩,如今話多得我實在覺得聒噪。
今天江硯舟又來了。
「寧寧,我還記得那年在護國寺,你說要給橘貓打個銀鈴。可惜後來你匆匆離開,這事也就作罷了。」
所以我找了蘇州最好的玉匠,諾,你看。」江硯舟拿出盒子打開遞給我。
是一隻貓咪形狀的銀鈴。
「給毛球打的銀鈴,護國寺的小橘貓沒有福氣,但我們毛球是一隻有福的小貓咪呀!」
我剛接過,貓肚子突然彈開。
露出一張泛黃的宣紙,上面歪歪扭扭畫着個扎着兩個丸子頭的小姑娘在喂貓。
我抬起頭:「你竟還記得這個!
我慌忙合上銀鈴。
耳邊傳來他低笑:「寧寧說過的話,我都記得。
「毛球乖,快帶上銀鈴,我來看看。」
窗外忽然有一聲響聲。
是謝凜翻牆而入。
毛球衝着謝凜:「喵喵喵!」
「毛球。」我輕喚一聲,毛球立刻豎着尾巴,跳進我懷裏。
江硯舟笑着往它嘴裏塞肉脯:「這小傢伙倒會認主。」
毛球是前幾年謝凜冬獵時救下的,我說喜歡,他便送我做了禮物。
「阿寧你看,這小喵咪的眼睛亮閃閃的,和你一樣漂亮。」
「便送你吧!希望我不在阿寧身邊的時候,這小貓能替我陪着你。」
曾經的毛球,對謝凜也是百般親近。
謝凜的指尖陷進掌心:「它從前也是極認我的。」
話音戛然而止。
毛球突然又對着他大叫:「喵喵喵~喵喵喵~」
直到江硯舟接過才安靜下來。
「謝將軍還是離遠些好。」江硯舟撓着毛球的下巴。
「毛球最是靈性,如今它已經不認你了。」
謝凜突然跪下:
「是我錯了!阿寧。」
「如今連毛球都不願意認我了!」
「我弄丟了,我從小到大最想娶的人。」
我帶着江硯舟,頭也不回地走了。
江硯舟離開沈府時,謝凜還在外面跪着。
「謝將軍不必如此,寧寧是斷然不會回頭的。」
「多謝將軍的有眼無珠,才成全了我。」
謝凜惡狠狠地瞪他:「話不必說得太滿,我與阿寧從小一同長大。」
謝凜的話還沒說完,江硯舟便已離開。
忽然外面下起大雨。
春桃說:「姑娘,外面的雨下得不小,聽說謝將軍前幾日爲抓刺客,身上中了一刀,他還在外面跪着呢!我們怎麼辦?」
「讓他跪!」
「他愛跪就讓他跪。」
「說了他的事,以後與我無關」
我睡着了。
第二天聽說謝凜後半夜暈倒之後,被謝家人帶了回去。
-14-
自從那天謝凜暈倒之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再次見面竟是在太后的宴會上。
從江硯舟口中,我聽到三件趣事。
第一件事是謝凜已與柳月漓定親。
第二件事是這門親事是由太后親自定的。
第三件事是太后將柳月漓認爲義女,柳月漓現在已不是教坊司的賤籍,而是尊貴的公主。
我抬頭,柳月漓正在爲太后簪花,瞧着舉止十分親近。
太后握着柳月漓的手說道:「哀家瞧這牡丹最襯你,等你與謝凜大婚之時,哀家定賜京城最盛大的牡丹花海,爲你慶祝新婚之喜。」
「若是嘉柔還在,也該如你這般年紀。」
變故就在一瞬間,柳月漓突然捂着心口暈倒在地:「這花,這花怎會有毒?」
我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
「姐姐,你怎會如此狠毒,我與阿凜已經定親了。」
「你爲何還要記恨我,咳咳咳。」
「快傳太醫!月兒你怎麼樣了,你不要嚇哀家。」
「哀家已失去嘉柔,斷不可再失去你。」
隨後太后的眼神掃過我的衣襬。
「沈姑娘且慢動。」
兩名嬤嬤立刻按住我的肩膀。
江硯舟最先反應過來,用力推倒了兩位嬤嬤。
「姨母明鑑,寧寧是我心悅之人,她的品性我最瞭解,寧寧斷然做不出害人之事。」
謝凜跟着道:「太后明鑑,定婚詔書已下,阿寧根本沒有理由這樣做。」
「況且阿寧也不屑這樣做,爲了我,根本不值得。」
柳月漓的侍女撲通跪地:「奴婢方纔看見沈姑娘往花莖抹藥!她定是嫉恨姑娘得太后寵愛!」
我低頭望着滾到腳邊的牡丹。
「太后明鑑。」我掙開束縛,拾起牡丹。
「此花若要下毒,必要用毒藥浸泡三個時辰,臣女根本沒有時間。」
話音未落,太后猛地起身:「不必再說,來人!將沈昭寧押送詔獄!」
江硯舟上前:「姨母且慢。」
話還未說完。
便被太后打斷:「舟兒若不想沈昭寧現在就死,便不要多言。」
我向江硯舟點了點頭,暗示他冷靜。
江硯舟回給我一個眼神。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別怕,有我!」
-15-
我關進詔獄已經三天了。
僅靠着牆角小窗透過的光線計算時間。
期間江硯舟來過,說務必讓我安心。
在昏暗的詔獄裏,我冷靜思考。
一直等下去,不是辦法。
我必須要想辦法自救。
我仔細回想,第一次見到柳月漓的情景。
最初的時候,謝凜還會和我解釋。
他是在出徵西戎凱旋而歸的路上突然遇刺,被柳月漓救了下來。
謝凜看她親人皆已離去,獨身一人,念她孤苦,而且對他有救命之恩,才把她帶了回來。
可是柳月漓一介孤女,又怎能在野蠻的西戎存活。
若她是平常的良家女,又怎會剛回京便有入教坊司的本領。
牢門突然打ŧṻₚ開。
柳月漓提着燈走來:
「姐姐高興嗎?太后已經下了旨,明日午時,沈家昭寧,斬首示衆。」
「希望姐姐的血能濺得高些,爲我和阿凜的大婚添點喜氣,也爲報當日馬場的扎手之辱。」
「話說,臨死之前,姐姐可想知道太后爲何會信我?」
說罷, 柳月漓掀開衣裙,露出右膝上月牙形的胎記。
「七日前太后親自驗的。」
曾聽母親說起過嘉柔長公主出生時右膝上便有月牙形胎記。
嘉柔長公主乃太后第一個孩子,當今聖上的嫡親姐姐。
身份如此尊貴, 卻死於西戎刺客之手。
柳月漓怎會知道月牙形胎記。
難道,她本就是西戎人?
這倒符合謝凜與她相遇的故事。
忽然我想起父親曾同我聊過的西戎祕事:「西戎貴族的奴隸會在脖頸後刻上火焰形刺青。」
於是我不動聲色地盯着她耳後的硃砂痣。
「是嗎?」
「太后可知曉, 你耳後的硃砂痣是ẗŭ̀ₕ用西戎的胭脂點的?」
她面色驟變。
我趁機扯開她的衣領。
刺青遇熱會泛青。
我奪過柳月漓的燈籠, 直接取出火芯, 按在她耳後。
不出所料, 柳月漓耳後的硃砂痣漸漸透出火焰狀痕跡。
「柳姑娘這痕跡,倒像是西戎貴族特有的奴隸刺青。」
門外突然響起聲音。
江硯舟扶着太后立在獄門前。
太后一眼看到柳月漓耳後的火焰痕跡。
頓怒:「說!你身上爲何有西戎的印記?哀家的嘉柔便是死於西戎刺客之手, 你到底是什麼身份,你來哀家跟前有什麼目的。」
太后顫抖着手指向柳月漓:「哀家早該想到。
「西戎人竟敢用哀家的嘉柔做局!」
「來人, 將柳氏剜去雙目,吊在城門示衆三日, 哀家要讓西戎看着, 算計皇室的下場。」
江硯舟說道:
「寧寧, 你瘦了!別怕,我來了。」
「姨母是被柳氏矇蔽, 現在真相已大白, 西戎的奴隸爲了己私慾,算計我朝貴女,讓寧寧白白受了委屈。」
「姨母快快下旨請寧寧出來吧, 省得寒了沈大人的心啊。」
太后拍了拍我的手:「乖孩子, 你受苦了!是哀家思女心切,被這賤人矇蔽了心智。」
「你不要怪哀家。」
「臣女不敢。」
-16-
柳月漓剜去雙目掛在城牆示衆三天。
第四天, 柳月漓咬舌自盡。
太后下令徹查柳月漓的身世。
才發現, 當初謝凜從西戎凱旋而歸途中受傷的真相。
原來, 當初柳月漓是被西戎貴族選作細作留在謝凜身邊, 以期獲取情報。
然而細作愛上了敵人, 下場註定是悲劇。
又是一年上元節。
「寧寧, 你看。」江硯舟忽然指向夜空。
漫天煙火瞬間綻開。
「這玉佩我戴了二十年, 是我極貴重之物,我一直不信命,可我卻信這玉佩能保我平安。」
「寧寧,你比我命貴重, 如今我便把它送給你。」
「寧寧, 你是我最珍貴的寶藏。」
「我可沒說要啊!」
我低頭ƭūₗ不看他,羞紅了臉。
謝凜拿着請柬撞開沈府大門時。
沈府檐下正掛着雙喜燈籠。
「阿寧, 你要嫁他?」他指着江硯舟。
「阿寧,你十歲便說要嫁我, 我不信一個人的變化那麼大。」
「阿寧, 你斷不要被他矇蔽心智。」
「不勞費心。」我打斷他。
「謝將軍慎言,舟舟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裏清楚。」
「舟舟斷不會是爲了她人令我難堪之人, 也不會是爲了她人拋棄我之人。」
謝將軍?
舟舟?
孰輕孰重, 你我二人本就再也回不去了。
門外忽然傳來馬蹄聲。
「聖旨到!命謝凜即刻赴玉門關。」
謝凜血紅的雙眼看向我:「保重。」
「邊關苦寒,還望謝將軍珍重。」
我頭也不回地,與江硯舟離開。
「既然再也留不到你身邊, 那便護你一世周全。」
後來,謝凜再也沒有回來。
我看着樹下的江硯舟。
「寧寧,今年的合歡花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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