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主淫逸無度,與宮妓廝混過度而暴斃。
丞相的庶女割心口血祝禱七日,竟將公主喚醒。
舉國稱讚她是聖德之女,能感天動地。
她因此被立爲太子妃。
沒人知道,公主醒來的真實緣由,是身爲宮妓的我被丞相之女用巫咒奪了命,續給公主。
可丞相之女也不知道,用公主的身體醒來的,是被她活活折磨致死的我。
-1-
「太子哥哥,你摸摸人家心口這傷好些了嗎?」
纔剛踏進東宮,我就聽到屋內甜膩的嬌笑。
虛掩的門露出屋子裏的情景。
丞相家的庶女,秦芸兒依偎在太子懷裏。
而二人對面,是一番更爲旖旎的光景。
牽絲人偶懸在戲臺上,被纏繞在肢節上的紅繩吊出令人臉紅心跳的造型。
太子望着對面的表演,手順着秦芸兒的裙襬滑下,卻像是觸到了什麼晦氣之物,猛地縮回了手。
我聽到他的聲音冷了下來:
「芸兒,我想起父皇今日要設宴招待近臣。」
「秦丞相也要參宴,總不能讓你父親等我太久,我還是先行一步了。」
「太子哥哥……」
秦芸兒似乎沒反應過來,怔愣地開口想要挽留。
回應她的是不耐煩的摔門聲。
馬車纔剛出府,清脆的碎裂聲就在屋裏響起。
「賤婦!」
秦芸兒把桌上的瓷瓶摜到戲臺上,隨着一聲哀叫,人偶的面具與花瓶一同摔得碎片四濺。
吊在戲臺上的不是什麼木偶,而是活生生的宮妓。
秦芸兒被宮女扶着,一跛一跛地走到戲臺前。
「當初我給你謀了這份肥差,你不知道感激也罷了。」
「如今竟敢當着我的面,伸着你那雙浪蹄子勾引殿下!」
宮妓跌在地上,疼得蜷縮起來:
「秦小姐饒命,我沒有……」
聽了這個稱呼,秦芸兒的臉色忽然更難看了。
她冷嗤一聲,攙着丫鬟,猛地踩了下去。
厚重的馬蹄底狠狠碾過宮妓赤裸的雙腳,宮妓驚叫着被秦芸兒踩進碎瓷片間。
她身上只有一件半遮半掩的薄衫,頓時渾身皮開肉綻,薄衫全被鮮血浸染。
淒厲的慘叫聽得周圍的下人全都頭皮發麻,卻沒人敢替她求情。
畢竟沒人不知道,秦芸兒純粹是爲太子的冷淡找個人出氣而已。
我再也聽不下去,推門走了進去。
「哎呀,公主殿下,有失遠迎。」
幾乎是一瞬間,秦芸兒就換了副面孔。
「這些玩意兒不懂規矩,我才略微懲戒一二,讓公主見笑了。」
「還不快把這賤蹄子拖下去?」
她又踹了兩下,隨即笑着迎上來:
「殿下氣色不錯,看來那祝禱起了作用。」
她笑得溫柔似水,卻引得我心底一片寒意。
畢竟,前幾日在祭典上,毒酒被灌進我喉嚨時,她也是這樣溫柔地笑着。
-2-
我用五公主的身體醒來,已有一個月了。
只是每日從夢魘中驚醒時,我仍要在看到身上華貴的寢衣時,才恍然想起自己如今是五公主,而不再是宮妓春娘了。
這寢衣的面料是江南進貢的雲錦,珍貴異常,宮中唯有五公主能夠隨意取用。
當朝皇帝子嗣綿薄,五公主又體弱,自幼便養得極其嬌縱。
數不盡的奇珍異寶不值一提,公主喜好拿活人取樂,愛看巫族的人偶戲,皇帝就每年四處尋來體態柔軟的女子供她玩樂,甚至引得這詭美的戲種風靡前朝後宮。
京中貴女裏,秦芸兒與五公主最爲交好。
可惜她先天有隻腳發育不全,哪怕低三下四地巴結公主這麼多年,衆人也都知道她愛慕太子,太子仍不願正眼看她一眼。
直到公主與演人偶戲的宮妓廝混過度而暴斃,秦芸兒終於抓住了機會。
五公主被她救活,秦芸兒被百姓冠上了聖德的名號。
至於奪了一個宮妓的性命,相當於沒有損失。
畢竟,出了事就隨便打死個宮女太監來頂罪,這種事在後宮實在屢見不鮮。
只有我自己,日復一日地在午夜驚醒時,爲四肢百骸彷彿仍然殘留的劇痛心驚。
我努力壓下內心的波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是啊,多虧了你我才能醒來。」
「不知道秦小姐想要什麼賞賜?」
秦芸兒紅着臉垂下眉眼:
「賞賜倒是不敢,只是……」
她含羞帶怯地瞥了一眼玄關處低着頭的宮女,壓低聲音。
「只是太子殿下總未察覺芸兒的心意,若是公主願意爲我美言幾句……」
好一副小女兒家的情態。
若非我知道她的爲人,只怕也會被她矇騙。
我冷淡地扯了扯脣角。
秦芸兒雖已被抬進府中,卻遲遲沒行冊封禮。
這本是不合規矩的。
但人人皆知,太子原本已同秦芸兒的嫡姐定親,且嫌惡秦芸兒軀體有殘,又只是庶出。
過一陣子,這位聖德之女的事蹟被民衆淡忘後,她還能不能如願坐上正妃的位子,就說不準了。
秦芸兒自是看透了自身處境,卻只能每天朝着伺候她的人撒氣。
只有向她巴結了這麼多年,又救回性命的五公主邀功,纔有幾分勝算。
只可惜,她這邀功邀錯了人。
「你我多年情同姐妹,我豈會不幫你?」
我按下內心翻湧的噁心,抬眸衝她笑了起來。
趁着宮女出門倒茶渣,我悄悄往她手裏塞了個小圓盒:
「這是巫族的情香,難得在無味,倘若混在其他香料中點燃,想來無人能察覺。」
「我還特意爲你尋來了九曲血蔘,等在冬至家宴上呈給母后,說這是你專門進獻的,還怕母后看不到你的孝順?」
瞧着秦芸兒驚喜的神情,我笑着起身告辭。
推開門,我看到院裏的下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看到秦芸兒出來的一瞬,他們卻都噤了聲。
染血的瓷片已被清掃至院裏,在風中漾開一絲血腥味。
似乎暗示着我離開以後,那名宮妓的結局。
剛纔觸目驚心的一幕浮現在我眼前。
我閉了閉眼,轉頭吩咐:
「我看剛纔那宮妓不懂規矩,便送到我那裏管教吧。」
秦芸兒愣住了,似乎沒想到我會開口和她要人:
「那賤蹄子送去也是髒了公主的眼……」
我定定地盯着秦芸兒:
「如今本宮想要個人,還要先經過秦小姐首肯纔行麼?」
秦芸兒臉上的神情一僵。
她努力擠出笑,咬着牙看向院裏的宮女:
「還愣着幹什麼?快請人來給那丫頭包紮。」
-3-
晚上就寢前,一個身影撲通跪在了我身前。
「奴婢謝殿下救命之恩!」
是今天那個宮妓。
她雙手緊緊攥着裙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仍壓不住聲音中的哭腔。
我心中一沉。
哪怕心下已經有所準備,白天看見那滿地的鮮血時,我還是幾乎窒息。
一個月前,我也是那樣被吊在戲臺上啊。
所幸,雖然當時的情景看Ṱů₇起來駭人,這宮妓的傷口倒並不深。
「我認得你。」
我打量着她,問出了心裏的疑慮:
「你不是秦小姐身邊的小桃嗎?」
以前,五公主帶秦芸兒賞人偶戲時,我見過她身邊的丫鬟。
小桃是自幼在秦芸兒身邊伺候的貼身丫鬟,怎麼忽然成了宮妓?
小桃嘴脣顫抖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說,她在丞相的壽宴上跳舞助興,被將軍一眼相中。
這本是一樁美事,小桃卻在離府的前一天,被傳喚至宮中。
秦芸兒笑眯眯地看着她:
「小桃,既然你如此善舞,以後便日日爲太子殿下表演吧。」
「你真是有福氣,這可是我特地爲你求來的呢。」
秦芸兒天生跛足,最恨善舞的女子。
她哪能容忍一個丫鬟在她眼皮底下攀上高枝呢?
既然小桃敢靠跳舞出風頭,秦芸兒就要她生不如死地永遠跳下去。
「我真是後悔,我爲什麼要自尋死路……」
小桃的啜泣聲迴盪在屋子裏,屋內伺候的宮女太監聽得面面相覷。
我驅散下人,將小桃扶了起來:
「自尋死路的另有他人。」
「這場戲,纔剛開始呢。」
當晚,東宮的歡愉聲直至四更天仍沒有平息。
-4-
冬至家宴上,太子久久沒有出席。
皇后的臉色很不好看。
半個月以來,太子與秦芸兒連日纏綿,閉門不出的事蹟早已傳遍宮中。
皇后與丞相的正室是手帕交,她早就認定了秦芸兒的嫡姐作太子妃。
可太子鬧出此等風流韻事不說,前兩日甚至一改往日態度,主動求皇帝定下秦芸兒的冊封禮。
而今日,他又連皇后操辦了整整一個月的冬至家宴都缺席了。
「母后不要傷神。」
我示意小桃呈上賀禮。
「這是秦芸兒特地尋來的九曲血蔘,只等着家宴獻給父皇和母后呢。」
皇后的臉色好看了些。
當年,她就是因爲每日天還未亮,就起來親手熬製血蔘湯,纔打動了皇帝。
我乖巧地笑着:
「秦小姐是真心敬重母后呢。」
皇后哼了一聲,神色卻明顯緩和了。
「公主殿下,您宅心仁厚,奴婢可忍不了!」
小桃忽然忿忿開口。
「秦小姐整日大放厥詞,說您一個公主算不了什麼,她可是要當皇后的人!」
「她還說什麼嫡出都是虛的,還不如有狐媚子本事,能勾住男人實在……」
轟的一聲,皇后Ṭù₊手裏的血蔘重重地砸在地上。
她氣得鳳目圓睜:
「好啊,本宮還好端端地坐在這裏,她就算計着取代本宮了!」
小桃嚇得連連磕頭:
「娘娘饒命,是奴婢口無遮攔!」
我佯裝受驚地以帕子掩口,卻遮住了勾起的脣角。
宮中有段祕辛,說皇后當年能以庶出的身份爬到她嫡姐的頭上,其實是Ţŭ⁺靠的是借送蔘湯的由頭,整日與當年還是太子的皇帝行那些偷香竊玉之事。
只不過登上後位後,這段不合禮數的事蹟被修飾成了因蔘湯結緣的佳話。
如今秦芸兒呈上血蔘,還散播些嫡嫡庶庶的言論,無疑是在羞辱皇后。
看來,我與小桃這出戏唱成了啊。
那麼,也該開始下一步了。
-5-
秦芸兒再次登門造訪時,夜已經深了。
太子仍舊賴在我宮中不肯回去,聽宮女說秦芸兒來了,臉上的嫌惡難以掩蓋。
我此前給秦芸兒的情香用盡後,太子清醒過來,頓時對她失了興趣。
他本就厭惡秦芸兒,回想起前些日子與她的纏綿,甚至更覺得噁心。
逃避着宮人的議論,又不想回府看到秦芸兒,太子只有日日來我這裏,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秦芸兒幾次向我索要情香,我只說沒有剩餘的了,後來索性稱病不讓她進屋。
宮裏的下人最會看人下菜碟。
此前秦芸兒未出閣就與太子連日纏綿的事蹟傳遍宮裏時,礙於她正受寵,沒人敢議論。
現在太子厭惡她,秦芸兒走到哪裏,都免不了受到鄙夷的目光。
聽着院牆裏每日傳出我與太子歡笑的聲音,她更是如坐鍼氈。
她到底是忍不住,深夜闖到我這裏來了。
秦芸兒被宮女宣進來時,滿屋盡是曖昧。
因爲還在病榻上,我只穿着寢衣,一頭青絲隨意地披散着。
只是,身旁也散懶倚着的太子和勸酒的宮妓怎麼看也不像是在照顧病人。
當然,我們的確只是飲酒而已。
但這情境在秦芸兒眼裏是什麼樣子,可就說不準了。
當朝皇帝子嗣綿薄,幾位皇子公主都先後夭折。
因此,早有傳聞說太子極其重視五公主這唯一的妹妹。
甚至,遠超尋常兄妹之情的範疇。
五公主命苦,出生時生母就歸了西,這些年被皇后養在膝下,待遇同嫡出的公主一樣。
她幼時跌入深潭險些喪命,太子拼死把她救回,甚至爲救五公主落下了終身的病根。
五公主淫逸無度,愛看人偶戲,太子竟也不顧朝臣非議,時常尋來美貌的宮妓與五公主尋歡作樂。
後來,更是直接把割血祝禱,救回五公主的秦芸兒立爲太子妃。
對宮中傳聞耳濡目染,即使是秦芸兒這樣善於僞裝的人,看到眼下的情境也面色鐵青。
她努力從牙縫裏擠出自以爲平靜的聲音:
「太子殿下,夜已深了,你還留在五公主這裏實在不合禮數。」
「禮數?」
我嗤笑一聲,支起身來,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原來秦小姐還懂得這個詞啊?」
「那不知道是你深夜闖進我這裏合禮數,還是你前些日子與皇兄的所作所爲合禮數呢?」
秦芸兒氣得眼都紅了,聲音發着顫,還在努力維持着最後一絲體面。
她狀似無意地露出衣襟裏包紮的布料。
那是她割心口血時受的傷:
「公主別打趣我了,你我自幼是摯友,你也極力撮合我與太子殿下,何來不合禮數一說?」
啪!
一個鮮紅的巴掌印浮現在秦芸兒臉上。
望着她錯愕的神情,我甩了甩手,神色轉冷:
「是啊,你我自幼摯友,所以我才讓哥哥給你個名分。」
「可你還真以爲你能越過我在哥哥心裏的地位,騎到我頭上來?」
秦芸兒氣得站都站不住了,最後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捂着臉跑了。
聽說,她回去後在屋裏大摔瓷器,高聲怒罵:
「好啊,我被這賤蹄子蒙了眼,竟成了給這對狗兄妹打掩護的了!」
「等着吧,你也別想好過!」
-6-
太子不願娶秦芸兒,到皇帝寢殿大鬧,求他收回成命。
可皇命豈是兒戲,冊封禮早已昭告天下,哪能隨便收回。
成命沒能改變,皇帝卻被太子氣得咳了血。
我沒想到的是,冊封禮當日,秦芸兒沒去準備,卻一早跪在了我門前。
她驅散下人,跪着爬到我腳邊:
「公主殿下,先前是我不懂事。」
「日後我ťű̂ⁱ還要與公主朝夕相見,求公主寬宏大量,不要與我計較往事。」
她倒是夠能忍的。
我接過她雙手呈上來的酒:
「你若早些懂分寸,何苦受這些日子的罪……」
酒杯摔在地上。
意識的最後,是怪異的酒香與秦芸兒陰毒的笑。
冊封儀式上,舞曲開始奏響時,喜氣洋洋的秦丞相終於按捺不住了:
「陛下,我尋得一名罕見佳麗,極擅人偶戲,只等這大喜日子獻給陛下。」
他拍拍手,示意下人揭開幕布。
然而,看向臺上時,秦丞相臉上的笑凝固了。
他看到他找來的那名佳麗站在臺側。
那麼……現在臺上的,是誰?
朝臣們的目光帶着按捺不住的熾熱,落在臺上。
幕布揭開的一瞬,近乎全然袒露的豐腴肢體出現在朝臣面前。
可令人駭然的,是臺上那張他們熟識的臉。
-7-
剛被宮女扶下轎的太子妃頭一歪,蓋頭落了地。
蓋頭下的,竟是一個木偶!
而本該在蓋頭下的秦芸兒,赫然出現在戲臺上。
她被堵着嘴吊在戲臺上,滿面驚恐,試圖用不多的幾片布料遮住身體。
「簡直胡鬧!」
皇帝面色陰沉,聲音裏的怒意已經壓不住:
「秦丞相,你是想褻瀆皇威嗎!」
秦丞相抖得像篩糠。
「這成何體統啊……」
朝臣們竊竊私語,目光卻像刀子一樣肆無忌憚地宰割着秦芸兒。
秦丞相顧不上半空中掙扎着的秦芸兒,只顧自己拼命磕頭:
「微臣不知是何人要害小女,求陛下明察!」
「父皇!」
我被小桃攙扶着,滿臉是淚地趕了過來。
「秦芸兒要謀害皇嗣,不可讓她做太子妃啊!」
「今早秦芸兒來我宮中,說是要給我敬酒,卻在酒裏下藥。」
「她想迷暈我,叫人把我綁到戲臺上,在天下人面前出醜,如果不是她拿錯了酒杯,只怕現在戲臺上的人就是我……」
我當然不會覺得秦芸兒能做出什麼主動求和的事。
只怕她是覺得屈辱至極,想着與其以後一輩子受辱,倒不如今日來個破釜沉舟。
倘若我在滿朝大臣前失了清白,皇帝不會再容許太子整日與我廝混。
到時候我被胡亂打發下嫁,而秦芸兒已經成了太子妃。
爲了皇家顏面,就算查出投毒的事來,明面上也不能將她怎麼樣。
只可惜她就差把要投毒寫在臉上了。
在秦芸兒胡扯那番求和的話時,我索性將計就計,示意小桃悄悄調換了酒杯。
在我離開後,秦芸兒派來綁我的人把昏迷的她當做我綁上了戲臺。
秦芸兒還不死心,才被放下來,剛披上件罩衫,就撲倒在地:
「陛下,我絕無害公主的念頭啊!」
「我割了心頭血作引子,不眠不休地祝禱七日,才把公主喚醒,哪會害公主呢?」
「喚醒我?」
我淡淡地盯着她。
「我倒想問問,我當日究竟爲什麼會昏死過去?」
秦芸兒渾身一顫,面色瞬間變得灰白。
五公主暴斃那日,吊在戲臺上的我透過面具目睹了一切。
包括秦芸兒遞給公主的那杯酒。
——蠢貨倘若一次用計成功,下次定會如法炮製。
公主真正的死因,到底是什麼?
撲通一聲,小桃也跪在地上。
她從懷裏摸出一包藥渣:
「五公主救了我的命,我實在無法再替秦小姐隱瞞了。」
「秦小姐根本就是給公主下了藥,再假作祝禱喚醒公主,以博得太子的青眼!」
「後來她爲了能當上太子妃,更是點上了情香引誘太子……」
「你這賤婢胡編什麼?從哪裏拿包藥就來栽贓我了!」
秦芸兒破口大罵。
她倉皇地張望着四周,卻只對上皇后居高臨下的目光:
「好啊,我當你有什麼本事呢,誰給你的膽子,下藥下到太子頭上了!」
「都愣着幹什麼?還不快把她拖下去!」
我心裏暗笑。
看來我猜對了啊。
秦芸兒千算萬算,只沒想到她的把戲出了差錯,真的害死了五公主,反倒讓我進了這副軀殼。
但有件事她沒說錯,這藥渣不是當日那杯酒的,也不是太子屋內情香的。
她還不至於蠢到做事留下痕跡。
但是在血蔘事件後,已極度厭惡她的皇后可沒有耐心聽她分辯了。
秦芸兒嘶喊着撲向小桃,卻被秦丞相一腳踹翻在地:
「閉嘴吧!」
秦丞相踹着秦芸兒,拼命撇清自己:
「陛下,這賤丫頭不過是我府上婢子生的,根本算不得什麼秦家女兒,任憑陛下處置。」
「我那長女纔是早與太子殿下訂了婚,待日後找了吉日再完婚……」
秦芸兒被踢得蜷縮起來,目光陰冷地盯着只顧摘清自己的秦丞相:
「父親,那你也別怪我撕破臉了。」
「不是你嫌我跛足找不到好人家,又捨不得嫡姐入宮,才讓我給五公主下藥的嗎?」
「我何時讓你做過這等事!」
秦丞相面色煞白,高聲辯解。
他們父女二人被架走時,還在像瘋狗似的互咬。
「放開我,我還有件事要說!」
秦芸兒忽然像亮出最後一張底牌般掙扎起身。
「我已懷上皇嗣,你們不能這麼對我!」
-8-
冊封禮這天的鬧劇在皇帝氣得嘔血時終於結束了。
秦芸兒因着皇嗣沒丟命,卻也被關了起來,只有一個啞奴每天給她送點喫食。
她被這樣的寂靜逼得近乎崩潰,整日隔着院牆聲嘶力竭地高喊:
「殿下,難道你我的恩愛沒有一絲是真的嗎!」
看着她狀似瘋癲的模樣,我在心底嘆息。
宮中的恩愛,哪有什麼真情啊。
我想起我還是宮妓的時候,五公主含笑看我:
「其實我已將你視爲知己許多年。」
可後來她又說:
「奴才就是奴才,給點好臉色還真把自己當個人了?」
太子妃在冊封當日被全朝人看了個遍,又被揭發謀害皇嗣。
此等醜事是對皇家顏面空前的羞辱。
皇帝自那天起便一病不起。
我照例來寢宮照顧皇帝時,皇后坐在牀邊垂淚。
之前秦Ţü₅芸兒的祝禱使五公主起死回生,ťŭ₅百姓都稱讚她是聖德之女。
太子娶她是增光的事。
可現在秦芸兒謀害公主的事傳出,太子頓時成了笑柄。
民間又開始議論太子竟被個庶女玩弄於股掌,沒有繼位的資質。
更不用提百姓最津津樂道的太子與秦芸兒尚未完婚,秦芸兒就有了孕,以及冊封禮當天的醜事。
「陛下,他們有議論也只是一時的,宏兒只不過被那賤丫頭矇蔽了而已……」
皇后手中端着一碗血蔘湯,指尖緊緊地扒在碗沿。
像是在死命攥着她下半生的榮華富貴。
最近,朝臣中彈劾太子的言論也日漸增加。
近臣來寢殿探望皇帝后,皇帝要換太子的傳言散播開來。
皇后想起,皇帝曾經有意要收和她敵對的那個氏族的孩子爲養子。
她端着血蔘湯在御前伺候,想喚醒些舊日的溫情。
只可惜,皇帝的病始終沒有好轉,近日話越來越少了,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走出寢殿時,皇后已沒了一貫的從容,不耐地瞪我:
「別隻知道像塊木頭似的端茶倒水,多勸勸你父皇!」
「我這些年對你視如己出,你也該機靈點!」
我抬眸盯着皇后,微笑起來:
「是啊,母后可真是把我當親生骨肉呢。」
目光相接的瞬間,皇后卻仿若心虛般挪開了眼神。
——如果不是偶然聽到了不該聽的,我也不會知道,傳聞中驕縱跋扈的五公主,其實也不過是皇后當作容器養大的人偶罷了。
-9-
我還是宮妓的時候,不是有信仰的人。
唯有偶然的一次心血來潮,我天未亮便上山禮佛。
直到聽到佛堂外忙亂的灑掃聲,我才恍然想起,今天是每月一度的封寺專供五公主祈福的日子。
僧人因忙中疏忽,竟無人注意我溜了進來。
跑出去已經來不及,但以我的賤籍,倘若衝撞了一貫驕橫的五公主,難以想象會是什麼下場。
慌亂中,我鑽進了供臺下。
也就是這時,我聽到了令我毛骨悚然的驚天祕密:
「五公主也算心誠,當年太子爲了救她,跌入黑水潭留下病根,她十多年來就每月來爲太子祈福。」
「嗐,哪有什麼太子救她呀。」
我聽到供臺外的聲音壓低了。
「其實這就是個十多年的謊言。」
「太子的病根,是從孃胎裏帶出的寒毒。」
「皇后怕他體弱爭不過別的皇子,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呢,連前面四位公主都沒放過。」
「五公主出生的時候被高人預見福澤深厚,皇后留着她的命,是想讓她日後換命給太子呢!」
「據說換命需得自願,所以皇后才從小哄騙五公主,說太子是爲了救她才得的病。」
「我們這些老人都知道真相,只瞞着五公主一個人呢……」
冷汗爬上了我的脊背。
我拼命捂住口鼻抑制着聲音,生怕別人發現我聽到了這掉腦袋的祕密。
直到聽到供臺外傳來五公主的聲音,我仍不敢出聲。
我聽到她說:
「求神佛降災禍於我,懲戒我這個害了皇兄的罪人……」
從那天起我才知道,十幾年來,五公主從未爲自己祈福。
竟然有人會因爲一個謊言祈求災禍。
-10-
冊封禮上被氣吐血後,皇帝的身體每況愈下。
從後宮妃嬪臉上日益蒙上的陰影中,能看出皇帝已到了彌留之際。
直到一日深夜,他彷彿迴光返照般,將近臣招至榻前。
此時皇帝已病得說不出話,只在授下遺詔的同時,指出了他的繼承人。
皇后手中的血蔘湯摔在地上。
——皇帝指的人竟然是我。
皇后目眥欲裂,再也顧不得儀容,撲倒在榻前:
「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她一個丫頭,你讓她繼位?」
太子的臉色逐漸猙獰。
他兩步上前,看着病榻上的皇帝,忽然笑了:
「父皇,您從小擺佈我,在婚事上也操控我,這些我都忍了。」
「可如今您如此羞辱我,別怪我做個弒父的罪人,不給您留個最後的體面了!」
在皇后錯愕的目光中,太子狂熱的目光遙遙望向他偷偷豢養的、從遠處衝進城池的死士。
可直到他的死士被迅速包圍,連帶他自己都被擒住拖下去時,他在震驚之餘,才注意到被他忽略的我臉上淡淡的笑容。
-11-
皇后找上我時,我正在看人偶戲。
屋內燃着曖昧的薰香,戲臺上的人偶被繩索牽動着,柔若無骨地舞出一個個動作。
皇后此時自然無心欣賞。
她仰望着王座上的我,生平第一次露出如此低三下四的神情:
「安瀾,你皇兄只是一時糊塗纔會做出篡位的蠢事,念在我們多年的母女情分上,我求你給他留條命。」
我睥睨着她。
想來她這幾天已把能想到的關係全試過了,實在走投無路纔來向我求饒。
「母后,您是要我顧念您欺瞞我多年,來哄我做皇兄換命的容器的情分?」
皇后整個人僵住了。
她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乾巴巴地笑了一聲: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也不瞞你。」
「最初我是有這樣的念頭,但十幾年來,我早已把你當成親生骨肉,哪裏真的忍心讓你換命?」
「求你,算我舍下這張臉求你,饒宏兒一命……」
我站起身,打量着發起抖來的皇后:
「母后,我只好奇,當年我母妃向您求饒時,您怎麼不肯留她一條命呢?」
皇后瞬間面如死灰。
五公主的生母在生她當天便喪了命。
她的生母是個無權無勢的巫族女子,倘若不是因爲五公主福澤深厚,可用於換命的預言,按皇后的手段,那天大概會一屍兩命。
有了這個預言,一碗碗利於胎兒卻損耗母體的坐胎藥灌下去,五公主的生母果然在生產當天大出血。
我饒有趣味地看着皇后,忽然笑了:
「母后,難得您舍下臉面,那我便告訴您個能讓您寬心的消息吧。」
「其實父皇他直到死,也沒想過要我做皇帝呀。」
「還真是多虧了您那每日一碗的血蔘湯呢。」
我借秦芸兒之手,獻上那根九曲血蔘,是知道皇后必定要用這難得的藥材來給皇帝做湯。
只是,這血蔘早被我從五公主母族取來的蟲卵浸透。
皇后爲提醒皇帝念及舊情,日日爲他灌下象徵着他們初識的蔘湯。
蠱蟲食人血肉,皇后親手將皇帝生生變成了個不能再開口的空殼人偶。
宮中皆知,五公主最愛看巫族的人偶戲。
皇帝每年四處尋來體態柔軟的女子供她玩樂,甚至引得這詭美的戲種風靡前朝後宮。
可是愛賞玩那些年輕女子的,究竟真的是五公主,還是把罪名推給五公主的皇帝、太子與權貴?
傳聞中受盡萬千寵愛的公主,也不過是個被操控着揹負罵名的人偶罷了。
可誰不是人偶?
皇后謀害後宮,將公主當作容器的事,皇帝真的不知情麼?
但比起髒了自己的手,裝作不知情,借皇后的手製衡前朝後宮,爲太子清掃障礙,豈不是更輕鬆?
皇帝一生愛看人偶戲,沒想到自己在臨死前也成了被蠱蟲操控的人偶。
當然,我特地留他意識清醒。
我要他清醒地受蠱蟲噬心之痛,卻口不能言。
我要他眼睜睜地看着他被蠱蟲操控的手指向我,又眼睜睜地看着他最疼愛的太子將刀砍向他。
-12-
「你個賤人!」
皇后聽到這裏,瘋狂地捂住耳朵,嘶喊着撲向我。
「我不信,我不會害陛下的!」
「宏兒,我的宏兒……你把他還給我!他到底在哪!」
我漠然地看着她被啞奴拖下去,勾了勾脣角:
「急什麼呢,母后?」
「放心吧,我哪裏忍心要了皇兄的命呢?」
「您看——今天這人偶戲演得如何?」
皇后的目光移向她方纔沒有注意到的戲臺。
戲臺上吊着的,不是往日的年輕女子。
卻像是男子。
「男人的軀幹到底是不夠柔軟啊,不過沒關係,把全身關節折斷就沒問題了吧?」
我微笑着介紹,拍了拍手,示意啞奴取下人偶的面具。
在皇后戰慄的目光中,那張她想見的臉出現在眼前。
只是,那雙眼眶已經是黑漆漆的空洞,只殘留着未乾透的黑紅血跡。
他張了張嘴,卻因爲沒了舌頭,只能發出嘶啞的「啊啊」聲。
「我殺了你!」
看見太子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皇后終於徹底崩潰。
她尖利地喊着,可還沒衝上王座的臺階,已經腿腳發軟地栽倒在地。
我看到她目光逐漸呆滯,隨後轉向驚恐:
「你們,你們是從哪裏來的?」
「別過來,你們不是我害死的,要怪就怪你們擋了宏兒的路!」
是啊,我點的這薰香也該起效了。
這屋內沒有服用解藥的,只有皇后一人。
「都給我死啊!」
只是沒想到,皇后都到這時候了,還能硬撐着從懷裏摸出短刃扎向我。
猝不及防之下,我只來得及偏開身子,避免刀刃扎到要害。
轟的一聲,預想中的劇痛卻沒有出現。
高處的玉牌無端地倒塌,一塊塊被皇后害過的嬰孩的牌位砸下來,直直地栽進皇后頭骨中。
鮮血濺了我一臉,我怔了半晌,忽然顫抖着笑起來。
-13-
我來到關押秦芸兒的別院。
說是關押,其實待遇都是按最高規格佈置的。
秦芸兒的肚子愈發大了,幸好有小桃照顧,還不算太艱難。
「小桃,這些日子實在是辛苦你了。」
秦芸兒緊緊地攥着小桃的手。
小桃卻搖頭:
「這算什麼辛苦?」
「當日秦小姐費盡心力把我從將軍手裏救出來,我就決心要一輩子報答您了。」
秦芸兒又看向我:
「五公主,不,陛下。」
「我們這出戏終於唱完了。」
「大仇得報,如今你可覺得寬慰些了?」
我只能苦笑。
應該寬慰嗎?
也許吧。
故事應該從頭重新講起。
我第一次見到五公主,是在一年前她生辰的家宴上。
我和其他宮妓被太子作爲取悅皇帝的把戲獻了出來。
羣芳爭豔中,不知爲何,我能確認五公主看的是我。
可我坐在她身側爲她斟酒時,她卻又不自在地挪開了眼神。
宴會結束時,我聽到了她的第一句話:
「你腳踝間的紅繩真別緻。」
我當時只覺得好笑。
下海系紅繩,不過是自欺欺人,覺得這樣至少不算一絲不掛。
帶着一種對這種高高在上的天真的惡意,我竟說出了要掉腦袋的話:
「我送公主一根作祈福可好?」
她卻認真地把一包東西給我:
「那這就作我的回禮了。」
一包傷藥。
我悚然一驚,才意識到自己腳腕間的舊傷因剛纔人偶戲的牽繩滲血了。
這樣大喜的日子裏見血,這是對五公主的大不敬之罪。
我記得我那時驚惶地看她,回想起來的卻只有她的眼睛極美。
那場宴席上,人人的目光流連於聲色犬馬,她看到的卻是我腳下的傷。
再次見到五公主,是那天躲在佛堂的供臺下。
冷不丁地與跪下祈福的她對上目光,我又以爲我活不過這天了。
直到與她同坐在馬車狹小的車廂裏,我仍看不透眼下的狀況。
我問:
「我與公主不過一面之緣,公主爲何替我隱瞞?」
五公主卻笑了:
「其實我已將你視爲知己許多年。」
也許是怕五公主聽到換命的議論起了異心,她年幼時被單獨養在別院裏。
越過高高的宮牆,她唯一能看到的是山上樂坊裏翻飛的紅色裙袂。
——入宮以來,我所做的不過是賣弄風情之事。
我以爲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潛心練了十幾年的ẗų⁷舞。
可在我自己都不知情的時候,已有人做了我十幾年的看客。
我摸了摸袖裏藏着的紅繩。
與我腳踝上那根不同,這是我親手編的一根ťū́₆新手繩。
我這唯一一次上山祈福,是爲了求佛祖降福澤於這根紅繩上。
我知道自己以前不夠誠心,所以天不亮,我便從山下開始一階一拜。
跪拜幾百階,我只願佛祖能賞我一次恩典,保佑五公主平安康健,長命百歲。
可偷聽到令我毛骨悚然的真相後,我只覺得這祝福如鯁在喉。
-14-
人偶戲其實是無法長年表演的。
長期懸吊在空中,被選作人偶師的人,至多幾個月便會關節脫落,皮肉潰爛。
但這已經是這些女子最好的結局了。
所謂的賞戲,不過是權貴們白日宣淫的藉口。
大多數女子在表演幾次後,便被朝臣選中,像一件被隨意賞賜的玩意兒般再也不見蹤影。
一批一批學舞十幾年的女子被選進宮裏,幾天時間便消失在了戲臺上。
我也許算是幸運的了。
傳聞中愛看人偶戲的五公主第一次向皇帝討要一個宮妓。
她又救了我一命。
留下我後,五公主卻再也沒讓我表演。
她只是讓我陪她聊天。
我不擅長言辭,硬着頭皮從我幼時在鄉間的生活講到後來到京城的日子。
後來我纔想明白,自幼被困在這高牆之內,連這些對五公主來說都是新鮮的。
有時夜裏,五公主睡着了。
躍動的燭火在她臉上籠上一層蜜糖般的光。
我無端地想起以前山上樂坊有一種蜜蛛。
這種蜘蛛色若蜜糖,無需主動捕獵,也有蟲子心甘情願地自投羅網。
那段時光輕鬆得讓我以爲可以永遠這樣生活下去。
如果不是月亮已經要移到人頭頂正上方的話。
五公主出生那年,出現了「頭頂月」的罕見天象。
術士預言她福澤深厚。
倘若她心甘情願,下一次出現這般天象時,她可以將命「借」給別人。
十多年來,苦心謀劃的皇后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爲自己的罪過悔恨了十幾年的公主很輕易地答應了續命給被她害得留下終身病根的太子。
我躊躇着不知該不該說出真相,五公主卻對我日益冷淡。
又一次趕走我時,她把玩着手裏的茶盞:
「奴才就是奴才,給點好臉色還真把自己當個人了?」
我定定地望着她,忽而笑了:
「公主知道您說謊的時候總是不敢看我麼?」
「您已經知道祭典的真相了,是嗎?」
我說:
「公主,我們逃出去吧。」
-15-
是啊,我怎麼會以爲一個多年來靠察言觀色活着的人聽不到風言風語。
我無法責怪五公主的認命。
責怪被溫水煮到已無反抗能力的蛙不知道謀生,這何嘗不是種高高在上的何不食肉糜。
而且,她怎麼可能憑自己逃得出去呢?
五公主因體弱,從幼時便被迫日日喝藥至今。
這些真的是補藥嗎?
還是說,這些藥纔是她體弱的真實緣由?
她能想到祭典過後,她身邊的人不會留活口。
把我趕走,也許是對我最後的保全了吧。
可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死。
每月初五,西華門進布料車。守衛檢查時只打開車廂,不查車底。
宮中各處守衛換班的時間,每道宮門的檢查方式,公主自然瞭如指掌。
祭典前一日晚上,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臨行前,我終於把那根紅繩送給公主。
以前被提到腳踝上的紅繩,我只覺得是在譏諷我。
此刻我忽然想到,系在腳踝上的,又或許是月書赤繩。
微弱的月光下,我心如擂鼓,帶着公主悄悄走向布料車。
耳邊卻傳來皇后令人心驚的聲音:
「安瀾,都這個時辰了,你要帶着丫鬟去哪?」
-16-
公主站上祭臺時,該由誰端上那杯毒酒成了難題。
太子一貫是疼愛妹妹的好哥哥。
即使他一直借五公主的名義到處尋來人偶,欺騙公主自己是爲了救她才落下病根,如今還要心安理得地奪走五公主的命,他也自認爲是個好哥哥,他哪裏忍心做出這種事呢?
更不用提英明的國王和慈愛的王后了。
本不該在這裏的秦芸兒忽然走了出來。
迎着皇后驚愕的目光,她款款一笑:
「我願爲太子分憂解難。」
酒杯端到五公主眼前時,她仍笑得溫柔如水。
只是她低聲開口時,眼中隱忍的淚光卻已幾乎忍不住:
「放心吧,我會按你說的,把春娘送出去的。」
我這時才明白,公主早料到她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
可她最後做的,卻是讓秦芸兒帶走我。
在令人絕望的鐘聲中,換命儀式開始了。
刷——
在她們還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劈手奪過酒杯,一飲而盡。
幸好,我也沒天真到以爲我們能逃得出去。
我提出這個計劃,只是想製造一個能在祭典上與公主待在一處的機會。
術士說,易命需要心誠。
爲了公主,我真心實意地願意用我的命來換她活着。
四歲那年,還沒被賣進樂坊的我隨家人逃荒進京。
京中大設流水宴,卻少有人敢上前。
據說皇城中剛誕生的五公主是極煞之命,這流水宴是爲她分災的。
喫了這些喫食的人,就要分走她的災禍。
快餓死的我哪顧得上這些說法。
熱騰騰的白飯塞進嘴裏時,年幼的我心想,就算日後真讓我把命還給這個人又有什麼關係。
-17-
也許是因爲我和五公主同在祭臺上,事情變成了誰都沒想到的樣子。
五公主還是沒能活下去。
而我昏死整整七天,醒來時,卻變成了五公主。
我不知道這是上天的悲憫還是嘲弄。
剛醒來的那幾天,每每望着鏡中五公主的面容,我總是心如刀絞。
我無數次拔出髮間的簪子。
可當冰涼的簪尖抵在頸間時,顫抖的手卻終究放了下來。
我如何能狠得下心,去傷害五公主的身體呢?
我無法隨她而去,只能日復一日地獨自咀嚼這份痛苦。
我更沒想到的是,當天的事傳出去完全變了模樣。
五公主淫逸無度,與宮妓廝混過度而暴斃。
太子愛妹心切,痛不欲生。
秦芸兒愛慕太子,不忍他受此折磨。
她割了心口血作引,不眠不休祝禱七日,竟將公主喚醒。
舉國上下稱讚秦芸兒有聖德,能感動天地。
太子當即宣佈立她爲妃。
多麼可笑啊。
可是坊間傳聞如何,總是取決於當權者如何散播啊。
五公主從出生那刻起,傳聞就在爲了這一天佈局了。
所以她在民間傳聞中,從福澤深厚之人變成了極煞之人。
不,我現在還不能死。
我要讓這些人付出代價。
我找到了秦芸兒,只說自己想爲死去的宮妓春娘復仇。
太子宣佈立她爲妃,其實只是爲了束縛她這個知曉內情的人罷了。
同時,娶聖德之女還能爲他繼位造勢。
可太子真會娶她爲正妃嗎?
就算真娶了她,她也甘願終生提心吊膽地提防着這個同牀異夢的人嗎?
看到秦芸兒眼裏的野心時,我放心下來。
果然,她這麼多年所謂的傾慕太子,只是爲了太子身旁的那個位置罷了。
那麼,比起爭這個沒影的皇后之位,何不直接一步到太后之位?
-18-
我得到了用藥蠱浸泡後又曬乾的九曲血蔘。
只是,怎麼能讓皇帝的忽然發病顯得合理些?
又該怎麼扳倒勢頭正旺的太子?
情香與冊封禮的主意是秦芸兒提出的。
我聽完忍不住皺眉:
「要犧牲你的清白,你也付出得太多了。」
秦芸兒卻搖頭:
「公主知道我那父親以前有位原配夫人嗎?」
秦丞相與第一位夫人相識時,還是個籍籍無名之輩。
他的髮妻卻是高門大戶的千金。
秦丞相的岳父怒於他勾搭女兒,令人扒了他的衣服,命他像狗般爬回去。
可在秦丞相爬到高位,棄了髮妻,又對岳父抄家時,卻沒人敢議論他當年的受辱。
他們說他忍辱負重必能成大事,說他髮妻一家是自食其果。
「男子這樣是忍辱負重,女子卻是白白毀了清白?沒有這樣的說法。」秦芸兒淡淡開口。
秦丞相當年一時興起強迫了她的生母,又嫌她只是個婢子上不了檯面。
誕下秦芸兒後,她的生母被逼得鬱鬱而終。
她也在等待把秦丞相拉下馬的機會。
秦芸兒還說,她偶然聽聞秦丞相與太子勾結,在城外私養軍隊。
於是,我和秦芸兒唱了一齣戲。
她扮演連對公主都起疑心的妒婦,引誘太子,又散播對皇后的不敬言論。
這時,秦芸兒的貼身丫鬟小桃被將軍看中。
將軍年近六十,此前又已經摺磨死了好幾個女子,可他們仍說這是樁美事。
秦芸兒以太子的名義把小桃暫時召進宮裏。
小桃也與我們一同唱了一出苦肉計。
當秦芸兒妒婦的名聲在宮人間傳遍時,我知道,血蔘可以獻給皇帝了。
皇帝在冊封禮上吐了血,但朝臣都以爲他是被太子氣的。
皇后一直以爲,換命祭典是誤把宮妓的命換給了太子。
可惜頭頂月時機已過,她只得與我繼續維繫着虛僞的母女之情,以便我下一次能再甘願把命給太子。
而當我公然說出我當日狀似暴斃,是被秦芸兒下了藥時,皇后與太子明知並非如此,卻心照不宣地沒有揭穿。
他們只以爲我是憎惡秦芸兒,想找個藉口處死她。
沒人懷疑我和秦芸兒在演戲,畢竟秦芸兒甚至已經失了清白。
當女子不介意所謂的清白時,它反倒成了對付這些把清白看得比命都重要的人的趁手利器。
當然,我們的計劃談不上完美。
比如,我栽贓秦芸兒與秦丞相的手段太拙劣。
又比如,太醫很容易就能看出皇帝的病並非是氣得。
可是,如果皇后憎惡秦芸兒,如果皇帝本就忌憚秦丞相的權勢,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而太醫唯一的女兒此前也被皇帝拉去演人偶戲來供權臣取樂。
他對皇帝的恨不比我淺。
皇帝總把所有人都當作供他操控的人偶。
可他忘了,活着的人偶,是會自己演戲的。
-19-
秦芸兒在次年誕下一名女兒,起名小商。
我有些擔心,畢竟她總歸是太子的血脈,會不會繼承太子生來的寒毒?
秦芸兒卻笑了:
「誰說小商是他的血脈?」
我錯愕地看向她,她慢悠悠地繼續說:
「既然要做太后,只要有皇嗣就是了。」
「至於這皇嗣的父親是誰,有什麼要緊?」
我繼位的第一年,在全國範圍內禁止了人偶戲的演出。
後來,我改革土地制度,選拔女官。
起初,朝堂中的爭議當然很多。
只是,秦芸兒不巧知道些他們各自的把柄與各方勢力的暗流湧動。
我在位的十多年來,逐漸清除異己,清明政治。
百姓安居樂業,五穀豐登。
只是,我覺得自己的記憶越來越差了。
十幾年前的許多事情,我竟已完全想不起。
秦芸兒有時候也說:
「這十幾年來,我明明與你越來越熟悉,卻時常覺得你陌生。」
也許,她記憶裏的五公主始終還是當年的五公主吧。
一天夜裏,國喪的鐘聲響徹宮中。
與此同時,一匹快馬趁着夜色出了京城。
-20-
小商繼位後,雖起初有諸多不適,但有秦芸兒在旁輔佐,也逐漸得了要領。
我一路奔向巫族的方向。
當初假死時,我帶的店契田契足夠花幾輩子了。
但是,這些並不是給我自己準備的。
看着天邊將要再次移到頭頂正上方的月亮,我下定了決心。
既然當年的換命祭典能把我換進五公主的軀體——
那麼,再進行一次儀式,也該能把五公主換回來吧?
倘若五公主能長命百歲,如今也才過了三分之一。
她還有很多時間來重新開始人生。
頭頂月的這天下了大雪,根本看不清天上的月亮。
漆黑的雪夜中,我咬破指尖,用鮮血在地上寫着五公主的名字,祈求這樣能起效。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指尖的血被雪凍住,我一遍遍再次咬破,直到滿地鮮血時,才發覺自己也已淚流滿面。
是因爲今夜看不到月亮嗎?是因爲我不夠心誠嗎?還是……這樣的換命之術根本就沒有逆轉之法呢?
我跪在雪地上,徒勞地哀求着。
老天啊,求你可憐我一次。
讓我在死後墮入地獄,讓我受萬劫不復之苦,只求能讓她長命百歲,平安康健。
電光火石的一瞬,我忽然一個激靈,如被雷電貫穿。
我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
我寫的名字,到底是誰的?
我好像沒有想過,爲什麼我作爲一個宮妓, 卻似乎從一開始就自然地懂治國理政,知曉朝堂勢力?
爲什麼幼時進宮前的事情, 我全都不記得了?
我想起秦芸兒說的話。
「這十幾年來,我明明與你越來越熟悉, 卻時常覺得你陌生。」
原來, 是這樣啊。
十幾年真的太長了。
長到足以讓一個人真的相信自己是另一個人。
倘若換命的巫咒真的存在, 那該有多好啊。
-21-
我是五公主。
當年我的生母懷着我時, 知曉皇后不會留她活口。
爲了至少保全孩子, 她哀求同族的術士說我是福澤深厚之人, 能庇佑皇族。
我出生那年, 恰逢頭頂月的異象,皇后信以爲真。
只是,她又想應該把這福澤拿給她的太子啊。
術士在皇后的逼迫下, 爲了留條命, 只得謊稱史籍上真的有易命的法子。
十幾年來, 這個謊言竟然在口口相傳中變得確有其事。
那場換命祭典上,春娘搶過毒酒一飲而盡。
換命之術是謊言, 春娘卻真的死去了。
我重病一場, 昏迷七天。
醒來時,我告訴自己,我要代替她活下去。
我要作爲她, 親手殺了那些傷害她的人。
也許, 從那天起我就瘋了。
漫天大雪中, 我哭得跌倒在地,蜷縮起來。
我還是沒死成。
醒來的時候, 我發現自己被山下的村民救回了一命。
養好病後,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到佛堂爲春娘供奉了一盞長明燈。
然而,燈滅了。
「可能是逝者已經轉世。」
方丈說,「又或許, 她不願受你的燈。」
我顫抖着收回手。
也許,她恨的人裏也包括我呢?
倘若當年我能早點謀劃,我們是不是真有可能逃出宮中?
倘若我不那麼懦弱, 她是不是就不必替我去死了?
倘若……
我有什麼資格爲她供燈呢?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真名啊。
-22-
從那天起,我開始遊歷各地。
無論是兇險的急灘, 還是陡峭的崖壁, 我都無所顧忌地上前,甚至抱着一心求死的念頭。
結果, 我還是沒死成。
又過了很多年,一個除夕夜裏,我染上風寒,接連多日高燒不退。
我想,這一次真的到時候了。
迷迷糊糊中,一雙極溫柔的手牽起了我。
我看到那張思念了幾千個日夜的臉近在眼前。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
爲什麼當年皇后拿刀刺向我時,玉牌會忽然坍塌,恰巧砸中她。
爲什麼那個我想起自己身份的雪夜,會有村民冒着大雪上山。
爲什麼這些年來,不管遇到多麼兇險的情境,我也能平安渡過。
長明燈不亮,是因爲逝者不願進地府。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 她已與我一同遊歷過每一寸山河。
我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到嘴邊的第一句卻是:
「能告訴我你的真名嗎?在你成爲春娘之前的名字。」
她怔了怔, 笑了:
「林昭。」
陳春杳杳, 來歲昭昭。
鞭炮聲送走了這一年的除夕。
從此,我與她生死相依,再不寂寞。
作者:檸檬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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