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丈夫每天作息都很规律。
每周三下午三点雷打不动会去观察昆虫。
直到有一天,他因为一个女人而晚了半个小时。
当我看到不会系鞋带的他,半跪着。
笨手笨脚给对方系鞋带时。
我就知道,十年感情走到头了。
-1-
某周的周三,我突发急性阑尾炎。
在家里痛到头晕目眩,身体仿佛要被撕裂一般。
小腹仿佛炸开般扭曲地疼痛。
意识模糊前,打电话给丈夫秦望津。
话囫囵说完,秦望津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
「姜陶,我不是医生。」
「去了也没用。」
「我会给你叫救护车。」
「请你别打扰我,可以吗?」
他顿了顿,冷淡补充:
「你忘了吗?今天是周三。」
电话戛然而止。
救护车很快到来将我接到医院。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眼泪直往下淌。
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就是这样。
高智商低情商,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秦望津。
于是再一次原谅了他。
-2-
婚后第三年我才知道秦望津是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
阿斯伯格作为高功能谱系的一种,其实大多数不影响学习工作。
他们被称为【专注的天才,孤独的灵魂」。】
甚至其中 10%—15% 是高智商人群。
但由于存在谱系特征,导致了他们的社交能力障碍和部分刻板的行为。
秦望津正直聪明,冷静情绪稳定,相貌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非常优秀且多金。
可笑的是,那些我喜欢的地方,全部都是阿斯伯格患者的缺陷。
同时,他也有自己固执的刻板的价值观。
其中一个就是,每周三的下午三点都会雷打不动去观察昆虫。
什么人什么事都没法让他改变这个习惯。
包括作为他妻子的我。
阿斯伯格患者的伴侣一般是敏感型外向、喜欢照顾人的性格类型。
因为这是阿斯伯格患者的择偶标准。
当我在书里和医生口中得知这一科学事实时。
没忍住地自嘲笑了笑。
「报告显示,你的胃没什么問題。」
医生的出声音拉回了走神的我,他好心建议:
「不过,我建议你去精神科挂个号。」
我依言照做。
几个小时后,得到了来自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中度抑郁症。
脑子只是空白了一瞬间。
谨遵医嘱拿了些药后,我几次掏出手机想告诉秦望津这件事。
打下的文字又被一一删去。
到家时刚好是下午两点半。
秦望津已在主卧的衣帽间收拾自己要去观察昆虫的运动背包。
见我呆站在主卧门口,眉眼轻皱:
「有事?」
我下意识攥紧手中的病历本,抬起头看他:
「你今天能不出去吗?」
「我想要你陪我,我……」
秦望津只是顿了顿,仔细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今天去看胃,情况不太好?」
我摇摇头,还没等我说完。
秦望津抿了抿唇:
「既然没事,那就等我回来再说吧。」
「我快要迟到了。」
他拎起运动包,长腿一迈。
脚步轻快到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门开了又关。
我满心失望,将挽留的话咽回心里。
有些疲惫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坐在沙发上准备吃药的时候,却发现秦望津的手机赫然在桌上。
担心学校会有事找他,囫囵吃完药后我拿起手机准备给他送到观察昆虫的森林公园去。
其实这个时候我就该意识到的。
这样丢三落四,根本不是秦望津的性格。
如果我能早点察觉到这一点。
也就不会在看到他和一个长发女人在森林公园的入口排队时。
慌了手脚。
他们动作没什么逾矩。
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普通男女。
但这样的和谐交谈,对秦望津来说本来就是不寻常的。
我从来没意识到,原来温柔这一类的词汇也会出现在秦望津脸上。
离得有些远,我没听到他们说什么。
长发女人脸上带着笑,微风拂过她的发丝。
吹到了秦望津的肩膀上。
肉眼可见的,他僵了一瞬。
但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口出恶言。
只是忍了又忍,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有些,宠溺。
日头有些猛烈。
我可能中暑了。
恍惚了几下,扶着墙勉强站稳。
依稀记得,新婚夜的次日早晨。
我羞赧地亲了他的侧脸,然后就下楼买早餐。
却在早餐店排队时,收到他冷冰冰的信息:
「姜陶,早上你冲我呼气,对吗?」
「我很不舒服!」
「你这样非常没礼貌!」
「希望没有下次!」
排队的人有点多,长发女人没有站稳。
踉跄了一下。
秦望津眼疾手快地接住她。
而后他垂下眼眸,没有片刻的犹豫。
立刻蹲下身去,神情认真地给长发女人系鞋带。
有些笨拙,像是孩童初学。
长发女人垂下眼眸,嘴角噙着笑耐心地等着他。
很多人不知道,这样的精细动作,对阿斯伯格患者来说不是简单的事。
有些阿斯终其一生都学不会这件事。
秦望津自尊心强,从来不会允许自己有不会的事情,因此他的鞋子都是没有鞋带的。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系鞋带。
因为他从来没有对我做过。
每次等我用几秒钟時間内系完鞋带时。
抬头才发现左右无人。
他颀长的身影早已在两百米开外。
秦望津从来,没有等过我。
更遑论,会为了我,去学。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转头就走。
路过一个垃圾桶时,随手就将秦望津的手机丢了进去。
我姜陶,爱得起,也放得下。
六年恋爱,四年婚姻。
加起来十年的时光里。
都学不会爱人,转头就跪下为「爱」系鞋带的丈夫。
不要也罢。
-2-
下定决心要离婚时。
我无比庆幸和秦望津之间要切割的财产并不多。
没有孩子。
因为阿斯的孩子大概率也是阿斯。
一个秦望津,我十年都捂不热,更别说一个像秦望津的小孩。
一切就变得简单多了。
跟律师聊了一下午,简单说明自己的诉求后。
律师很快发来初步拟好的离婚协议书。
在办公室打开的时候,坐在隔壁的八卦的同事陈红眼尖看到几个大字。
环视左右,凑过来压低声音:
「陶子,你要离婚?」
「你家老秦,难道……」
「不应该啊,我看他平时跟个木头一样。」
我只打了个岔将话题扯到别处。
陈红的丈夫跟秦望津同为法学院的教授。
她又是个嘴上没把门的,我不想做打无准备的仗。
饶是陈红说破嘴皮子,我都没再透露一个字。
可当晚,秦望津刚踏入家门的时候。
就阴沉着一张脸质问我:
「姜陶,你要跟我离婚?」
我心下一沉,墨菲定律诚不欺我。
慢条斯理地咽下手中的药丸后,我才答道:
「对。」
秦望津怔在原地,脸上似乎有一瞬间的难以置信。
转瞬即逝,我没有看清,只当眼花。
他很快整理好表情,端正身形。
「为什么?」
他回忆道:「就因为你上次阑尾炎我没有陪你?」
「或者是忘记你的生日?错过你父母的忌日?」
「还是……」
他依旧在自顾自地说话。
细数那些对我略显愧疚的过往。
像是在做一道难度高的数学题,发散思维地一一验证。
我难免觉得好笑。
原来他不是感受不到。
更好笑的还是自以为是的我自己。Ţú₎
当初知道他是阿斯伯格患者的时候。
我查阅了很多书籍。
那些书籍都不约而同地说到一点:
【大多数阿斯伯格患者属于单核心 CPU,只能单线程做事,无法一心二用。】
【所以不容易出轨。不是因为他们道德水平高,而是他们的脑子没法同时處理两件事,更不要说超高难度的脚踩两只船了。】
【而且不会撒谎,非要撒谎的话一眼就能戳破。】
那时我安慰自己,总算有些长处。
至少这辈子都不用做一个患得患失的女人。
现在想想,是的,秦望津不会脚踏两只船。
因为他的两只脚都踏在另一只船上。
他不会对我撒谎。
因为不需要费尽心思哄我开心去粉饰太平。
我打断他的絮叨:
「没有什么。」
「只是我下午拿手机给你的时候,看到你和别的女人去森林公园了。」
「也看到你给她……系鞋带。」
我刻意说了重音放在最后三个字上。
我以为会在他脸上看到慌乱的失态。
可惜没有。
他甚至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我的话激不起他内心任何波澜:
「那你为什么没有把手机给我?」
「系鞋带?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只是绅士行为。」
我端详了他许久,才后知后觉,恍然大悟我的抑郁症病因是什么。
「算了。」
我起身准备离开客厅,「等离婚协议书拟出来后我会立刻发给你……」
秦望津忽地攥住我的手,力道有Ṱüₖ些大,让我吃痛。
他固执地不让我离开客厅:
「姜陶,那我的手机呢?」
「把话说清楚,系鞋带,又怎么了?」
「跟离婚,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如果你怀疑我和程思有不正当的关系,请你拿出证据。」
「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从未越界。」
「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种小人!」
「心脏,看什么都脏!」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不同寻常的失态,本身就是爱的一种表现。
连我作为妻子和他陪伴的这十年,都很罕见这样气势凌人的质问。
我的胸口堵得发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明明我以为,自己将情绪消化得足够好了。
指尖深深掐进进掌心。
我深呼吸几下,嘴角弯起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
「是啊,我就是这种小人。」
「所以,麻烦你尽快,跟我这种小人,离婚!」
「免得脏了你的眼。」
「行吗?秦教授!」
秦望津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表情一片空白和茫然。
他没有再质问,怔在原地默默地看我收拾完行李ŧű̂₈。
我知道,以他极其强烈的自尊心,是很难开口说出挽留的话。
待我走到玄关。
他才开口:
「姜陶,你别后悔!」
我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坚决地扭开门把手:
「宁死无悔。」
-3-
我暂时搬到了闺蜜家住。
和秦望津除了那次的针锋相对的交谈外。
我并没有再主动联系他。
想要避开一个人其实很简单。
但,我ţū́ₙ不知道,蓄意接近一个人,更简单。
提出离婚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每晚都失眠。
台里的化妆师小章往我的眼睛周围补了好几次粉底:
「陶子姐,您最近是不是没怎么去做保养啊……」
小姑娘说话忒直,我没往心里去,只淡淡点了点头:
「辛苦你多帮我补几回。」
她这才意识到说错话,连忙找补:
「不过到您这个年纪,皮肤这个状态已经很好了。」
「再说了,您不是要升主任了嘛,不出镜其实也还好……」
我轻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她一脸天真无辜地给我补着妆,状似无意冒犯。
年前就一直在准备评副高职称的事情。
台里很多人都知道。
但任何事情都忌讳半路开香槟。
被她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我心里有些不悦。
表面上没发作,只轻拂开她的手:
「可以了。你忙你的去吧。」
小章努了努嘴,还是没说什么。
却被一旁有眼力见的同事拉走。
我压下内心的烦躁,又催促律师赶紧把正式的离婚协议书拟出来。
忍着恶心将秦望津的联系方式从黑名单里放出来Ṫū́ₔ:
【你的股票,现金和外债情况请描述清楚尽快发给我,例如股票余额多少,债务多少(银行借贷还是个人借贷),银行卡余额多少等等。】
【这是我初定的离婚方案,你看一下。】
秦望津没回复。
毕竟他之前发来了好些Ṫūₓ类似【我那个手表在哪里?】、【宝石蓝色领带应该配哪件西装?】之类的毫无营养的問題都被我忽略了。
那么他忽略我的信息也很正常。
彻底清醒的我倒不会觉得这是他离不开我,找借口和台阶联系我。
毕竟换言之,如果一个保姆在家里做工做了十年,忽然说要走了。
你也会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来。
我摁灭手机,强迫自己好好午休。
这一休,让我梦到了谈恋爱那会的秦望津。
-4-
还在当实习记者的那会。
跟着前辈老师做一档法制节目。
通过同事陈红认识了他老公和秦望津。
两人都是法学院的老师。
秦望津只大我三岁。
很容易聊到一起去。
我那时候对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充满迷茫。
毕竟大家都说纸媒将亡。
是秦望津一直鼓励我,让我不要放弃。
他甚至把我在实习阶段做的报道和在电视上仅有一分钟的春节街头花市的新闻都看了。
他让我大胆尝试,勇敢落笔。
鼓励我考研提升学历,帮我分析工作难处,陪我熬夜准备面试。
秦望津还说过:
「我有时候希望把你当女儿养,又总觉得你这么大人了还是得学会自己面对工作。」
「又怕你不能解决問題。」
「希望你进步又怕你本可以不涉世又要学会人情世故。」
他悠悠叹了口气,将我搂在怀里,克制地吻我的头发。
那时候的我真心感觉自己被爱着。
婚后第三年,我才在某次收拾房间的时候,看到他的诊断书。
知道他是阿斯伯格患者。
看到说,【他们都不善于表达情感,对于喜欢的人不知道如何表达爱意。】
我还不以为然,觉得书里说的也不一定对。
秦望津明明很爱我。
可是越了解越心惊。
书里说:
【有时,阿斯伯格综合征个体对于未来的伴侣人选会先设定心目中的理想条件。】
【然后有目的地去寻找符合自己各项条件,特别是能帮助解决他们生活困难的人。】
【一旦他们遇到一位合适的候选人,就会全心全意展开追求,而且常让对方感到无法招架。】
【他们提出的条件之一是具有良好的社交能力和母性,最好是在同理心和社交理解力谱系偏高的那边。】
【阿斯伯格综合征男性知道,他们需要一位能给自己当「执行秘书」的伴侣,帮助他们应付组织能力不足所产生的间题,以及能够接替自己母亲提供情感支持功能。】
包装过的爱,也是爱吗?
我就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地过着每天在怀疑秦望津到底爱不爱我的日子。
一晃,十年过去。
直到胃部突发不适,确诊中度抑郁。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我幡然醒悟——自己竟然变成曾经最不齿的那种人。
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坠落的失重感让我从梦中惊醒。
午休室里空无一人。
我拭去眼角泪花,整理好着装准备迎接下午的關於我的职称申报的会议。
谁知,刚到会议室门口。
-5-
直属领导一脸严肃地截住我:
「小姜啊,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啊?」
我一头雾水。
他脸色凝重地告诉我。
我提交的资料里面,有很多我曾经报道的获奖新闻。
其中有一篇,被人举报说报道失实,有违职业操守。
可能要取消当时颁给我的奖项。
虽然有可能我是清白的,但是按照流程规定。
我的职称申报暂时被搁置了。
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
我谢别领导,转身快步走进消防通道。
胸腔里像堵了块滚烫的石头。
拨通电话后劈头盖脸地开口:
「秦望津!」
「是不是你干的?」
-6-
秦望津只怔了瞬,语气毫无波澜:
「不是。」
我冷笑一声:
「我还没有说什么事,你就急着否认?」
他这会彻底语塞,一时半会只听得到他略微有些重的呼吸声。
半晌,他缓缓开口:
「是有人向我提议,或许让你离开职场,回归家庭,生一个孩子。」
「是挽救我们婚姻的一种有效手段。」
「我……」
我怒不可遏地打断他: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后悔自己爱了你十年。」
「秦望津,你让我觉得恶心。」
骂完后我迅速挂了电话。
不给他任何辩解和反驳的机会。
一是我很有可能吵不赢他。
二是,无论这件事是不是他做的,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的事业确确实实受到了影响。
而他,就是风暴的起源。
或许向他提议的人替他感到委屈,打抱不平。
像我这样一个身份地位都与秦望津这个法学教授不匹配的人,都敢提出离婚,主动踹了他。
又或许是更多别的。
生病吃的药让我有些头昏脑胀,没办法思考。
出了消防通道后,又迎来另一暴击。
刚坐下工位,陈红略带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你是不是还没看群消息?」
「你被人从黄金档撤下来了。」
我心下一紧,攥着手机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尽管知道自己三十了,从黄金档的报道位下来是迟早的事,但这也太猝不及防了。
甚至没人提前通知我。
快步走过几层,刚到直属领导的办公室准备要一个说法。
就听到里面几人交谈声传来:
「姜陶年龄大了,思想避免不了僵化。」
「虽有经验,但是一直创新还是有些吃力的。」
「还是年轻人比较有竞争力,体力上也跟得上出差强度和加班时效。」
「程思你刚从国外回来,要加油啊。」
清甜的嗓音很快应答:
「领导放心!」
「保证完成任务!」
爽朗的笑声放肆响起。
我如遭雷击地怔在原地。
哦,原来这就是秦望津口中的,程思。
那个长发女人。
旋即赶来的陈红将我一把拦住,扯到角落处低声劝阻我:
「你疯了吗?」
「不想干了?」
「这个程思,空降来的,顶了你的黄金档。」
「摆明背后有人。」
「你还想一头撞上去要个说法不成?」
全身沸腾的热血在此刻被这如同冷水的话泼醒。
是啊。
一头撞上去的后果,除了溅自己和对方一身血外。
没有任何用处。
我冷静下来,沉默地接受了一切。
与此同时,不再企图与秦望津和平分手,协议离婚。
当天提前下班,在律师的陪同下,去了法院立案。
填好诉讼材料,提交起诉状、身份证、结婚证、离婚协议等等一系列文件后。
等待开庭。
-7-
如果可以,我不愿走到这一步。
我的律师听闻对方是有名的法学教授时,没被吓退反而跃跃欲试。
她稳重的眼神里有着成熟的笑意:
「打赢秦教授或者他的律师,我都会出名的。」
等待开庭的日子,我被调到了后勤部门当副主任。
明升暗降,办公室一贯的手段。
收拾自己的办公用品离开副总编办公室的时候。
程思迎面走了过来。
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果然年轻又漂亮。
束起长发时,有种不畏任何事的劲头。
她端着杯咖啡,歪着脑袋,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姜老师好。」
「我是程思。」
「望津哥是我爸的学生。」
我视若无睹,抬脚与她错开身子。
被忽视的感觉大约不好受,她拉住我的衣袖:
「年纪大的人是听力也下降了吗?」
我正愁没气撒,反手将衣袖大力扯开。
霎時間,程思失去着力点。
整个人直直往后摔去。
「啊——」
她的惊呼声尚未出口,就被身后的人稳稳接住。
惊魂未定的程思咬着唇,委屈地抬眸仰视来人:
「望津哥哥。」
「她推我!」
秦望津没有松开她,两人贴得很近。
这个时候秦望津倒没有社交洁癖了。
呵。
我冷笑了声。
秦望津这才抽回手,动作轻柔,让她站稳。
仔仔细细将程思上下打量了下后,语气平静:
「你没受伤就好。」
「我虽然没有看清。」
「但刚刚,姜陶应该没有多余的第三只手去推你。」
程思有些气,轻跺了下脚,咬唇道:
「要不是她挡着路,我也不会摔倒。」
「好狗不挡路!」
「望津哥哥,你帮理不帮亲吗?」
秦望津低头看着她,眉头紧皱,语气依旧如常:
「嗯。我只帮理不帮亲。」
程思委屈地撇撇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你太坏了!」
「我再也不理你了!」
秦望津显然也没料到自己一句话使她掉起眼珠子,任由程思哭着离开。
也没有去追。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发挥,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秦望津很快追了上来,越过我后停下脚步。
如同一堵墙一样挡住我的去路。
他黑沉沉的眸子隐晦如深海,暗藏汹涌:
「我收到法院的传票了。」
「姜陶,我不会出席的。」
「由始至终,我都不同意离婚!」
他又上前一步,想接过我手中的纸皮箱子。
我没有松手,就这样僵持不下。
秦望津叹了声气,率先败下阵来。
后退一步,一贯不动声色的面容上,隐隐泛着一丝疲惫:
「你现在调到后勤部门也好。」
「工作比较清闲,对你的身体也好。」
「尽管之前你去检查胃并没有問題,但是胃病不是小問題。」
「大约就是你这些年工作太劳累,才会得了胃病。」
「我已经请教了医学院的同仁,他们帮我给你量身定做了食疗方案。」
「为了我们的孩子……」
「啪——」
我抬手朝秦望津的脸上甩了一巴掌。
调任到后勤部的事情,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他这么快知道,不就是告诉我,这就是他的手笔吗?
秦望津的脸被我扇得偏向一边。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
仿佛傻了一般。
似乎不敢相信,一向温婉的我,竟然对他动了手。
-8-
打完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
太冲动,也不体面。
万一他怒极还手,我得不偿失。
没等他回过神来,闻讯而来的陈红横插在我们中间。
低声喝道:
「小秦!」
「你别糊涂!」
「这里可是有监控的!」
我有些讶异,她俨然是一个维护我的姿态。
我的害怕落在秦望津眼中。
他眼皮子一颤,自嘲似地笑笑:
「姜陶,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种会对女人动手的人渣吗?」
我抿了抿唇,冷淡又强硬:
「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份上,好聚好散吧。」
「秦望津,希望你到时候准时出庭。」
我之前就咨询过律师,若证明感情破裂的证据不足。
尤其是第一次诉讼且被告未到庭,法院可能会以【感情破裂证据不足】为由判决不离婚。
秦望津又是法学教授,找到一个【正当理由】来申请延期,再容易不过。
一旁的陈红也出言相劝。
秦望津拧着眉想说什么,一通电话打断了他。
眼看着他匆匆离开。
我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陈红后怕似地拍着我的后背:
「陶子啊,小秦这人平常看着文质彬彬,刚才那眼神也太瘆人了。」
「跟要吃人一样。」
她咽了咽口水,没有直视我,似乎心虚:
「也怪我,在我家那口子面前,说漏嘴了。」
「不行不行,你这样……」
陈红的心理活动七拐八弯,快得我跟不上她的脑回路。
她说她担心开庭那天,秦望津会因为恼羞成怒,作出对我不利的事情。
让我务必雇几个壮汉当保镖。
我哭笑不得,胡乱应好。
她见我不上心,又自顾自给自己派了任务:
「你放心,我有个侄子。」
「是个体育生,手劲儿大着呢。」
「到时候我让那孩子来陪你!」
我只当是玩笑话。
一个孩子,怎么保护我?
于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9-
更让我觉得烦恼的是。
秦望津開始使劲浑身解数来追求我。
高调来接我下班。
天天送花、请我整个后勤部门喝下午茶。
我丝毫不为所动。
直到有次,他再一次等在电视台外面。
一只脚刚踏出大厦的我,立刻转头就走。
谁知,恰逢隔壁大厦外立面改造。
凌空而下的一块砖头朝我直直砸下。
不远处的秦望津脸色大变,冲过来挡在我身后。
砖头堪堪擦过他的肩膀。
惯力作用下,秦望津的膝盖重重磕在钢架上。
闷哼声钻入耳廓。
浓郁的血腥味立刻在鼻尖炸开。
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
被秦望津护在怀里的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回过神后,我心弦一紧,发出深深的叹息。
何必呢。
他英雄救美的一幕落在不明实情的众人眼里。
「小姜啊,要我说啊,你老公可以了啊。」
「就是就是,很男子汉了!那砖头要是再近一寸,肯定要砸死人的!」
「他工作又体面,人又帅气能力又强,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又是极其加分的浓墨重彩一笔。
可是于我,都是负担。
甚至吃了两个月的药,回去医院复查的结果是,抑郁转双相了。
大家都说离婚要剥掉一层皮。
从前的我只当是开玩笑。
没想到亲身经历一遭,才知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空抛物事件后,我就请了年假在家休息。
肩膀还没好全的秦望津为表诚意,从家里搬了出去,把房子让给我住。
闺蜜刚怀了孩子,我怕她知道我和秦望津的事情后动了胎气。
所以就找了【和秦望津和好了】的借口,搬回家。
他名下房产多的是,我实在没有多的力气再去找房子。
我安静地等待开庭的日子,程思却急了。
凌晨一点急促的敲门声将我唤醒。
从猫眼里看到是程思时,一身冷汗才下去。
我收起菜刀,摁下门禁对讲:
「程小姐,你找错门了吧?」
「你的望津哥哥可不在我这里!」
-10-
程思可能喝了酒,脚步晃到不行。
嘴里念叨着秦望津的名字。
「望津哥哥,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
「明明,明țũ₋明姜陶她那么老了……」
「她都三十几岁了……」
「明明,明明你也是喜欢我的……」
「我感觉得到的……」
我无奈地摇头,拨通秦望津的电话。
声音里有难以按耐的雀跃,比往常明显高了八度:
【姜陶,你不离婚了对吗?】
凌晨一点,准前妻来电。
他难道以为我是寂寞难耐回头是岸了?
我嗤笑了声,毫不掩饰对他的不耐和烦躁:
【过来把程思带走!】
程思彻底醉卧在门外,我担心她吵醒左右邻居。
终于还是心软打开了门。
秦望津来得很快。
我退后半步打开门,抬眸扫了一眼秦望津。
睡衣都没换,可见程思对他有多重要。
幸好,我已经不再会为了这种事情而失魂落魄了。
秦望津却没有像我料想的将程思带走就离开。
他上下打量了我好久,眉头紧皱,半天才憋出一句:
「你怎么好像瘦了?」
我只觉可笑,下了逐客令:
「麻烦你别做多余的事情别说多余的话。」
「赶紧带她走吧。」
秦望津骤然僵住,罕见地露出一脸茫然的惊慌:
「姜陶,我始终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忘记你的生日,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以后我会改的,我会记住的。」
「就算你以后碰上我的昆虫观察日,我,我也会优先选择你的。」
「就算是死刑犯,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诉讼求证。」
「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呢?」
连日来的愤怒和疲倦在此刻爆发。
我噼里啪啦地将这四年婚姻中感受到的委屈倾泻而出:
「是!谈恋爱那会,你对我好到根本招架不住。」
「可是,结婚后呢?」
「结婚后没几年,你都没发现你自己恢复原样了吗?」
「因为娶到了一个符合你心目中的完美的妻子,你就懒得装了么?」
「冷战从来都是我去哄你,甚至和好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生气了一周。」
「你是不是自己都没发现,在外面我鞋带掉了,你从来都没有蹲下来帮我系过,甚至都没有慢下脚步来等ţú₊我!」
我有些哽咽:
「就算我是你为自己挑选的完美妻子人选,可连机器都是要定期维修的。婚后这几年,你对我的爱意,越来越少!」
「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放置在桌上的水杯被我打翻。
水哗啦流了一地。
我更觉自己是个泼妇。
「我不想再跟你说话。」我抬手指着门,「现在,请你离开。」
客厅的声控灯被打碎玻璃杯的声音唤醒。
借着光亮,我才发现,秦望津的面色有些苍白。
睫羽轻颤,眼中情绪难辨。
语气从歇斯底里的质问变成恳求:
「可……」
「可我父母也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啊。」
「如果那不是爱……姜陶,你为什么不能再耐心一点,再多爱我一点呢?」
我平静地看着他:
「可我不爱你了。」
「秦望津,我累了。」
时针走到二的位置。
我又再次冷淡开口,极其认真地:
「我们的离婚官司就要开庭了。」
「希望你到时候准时出席。」
「我们在一起十年,我知道你一向光风霁月,不屑干在法律边缘试探的事情。」
「可是你的合伙人,你的法律圈的朋友,你能保证他们都干净吗?你敢保证,你跟他们在书房交谈的时候,我没有听到过任何私隐吗?」
「你放过我, 我保证不会动什么念头利用什么人脉去深挖他们的料。」
「否则,以他们的性格,难保不会认为,是你,在泄密。」
秦望津愣住了, 似乎没听懂我的话。
我又强调:
「秦望津, 我好歹做过调查记者。」
秦望津沉默几秒。
半晌, 艰涩开口:
「姜陶,我知道你的能力的。」
闹剧终于收场。
我难得睡了好觉。
-11-
开庭前会有一次调解。
通过律师我知道,秦望津终于松口,承认夫妻感情破裂。
挨过一个月的冷静期后, 我和秦望津约在民政局碰面。
秦望津穿了一件我们当初领结婚证时的白衬衫, 帅气不减当年。
可我不为所动。
领证的时候,工作人员循例问了句:
「是否患有精神类疾病, 是否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
我诚实地答了句:
「我有抑郁症。」
「最近转双相了。」
话音刚落, 秦望津脸上的表情从一開始的死气沉沉转为震惊,错愕。
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你有抑郁症!」
「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
工作人员打断了他的深情表演, 转头对我说:
「那你这种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啊,不能离婚的。」
秦望津茫茫望来, 眼有愧疚和怜惜之情。
他唇动了动, 情绪难掩, 努力忍耐:
「对不起,姜陶。」
「是我失职了,我不是合格的伴侣。」
我噗嗤笑出声, 根本没看他。
又抽出律师提前让我准备好的医院诊断证明。
「他答应离婚后,我的双相就转好了。」
「这是诊断证明,我不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
工作人员接过我的证明,仔细审慎几次,最终郑重地将钢印盖上。
「祝贺新生,女士。」
拿到离婚证的第二天,我就辞了职。
打算出国读博。
秦望津不是没有打着重新追求我的旗号,纠缠不休。
但,身边好友接连遇到事,他来回周旋,疲于奔命。
哪里腾得出手来谈风花雪月的事。
大约我骨子里还是带了点睚眦必报的劣根性吧。
就连程思, 都因为她父亲的事, 在台里的地位口碑一落千丈。
毕竟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是没有办法负担女儿在国外高昂的私立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的。
人不像河水,无法做到至清至明。
就连我,在和秦望津离婚后,看到分到的财产,都忍不住在心里喊了声「yes!」。
拿到出国签证的那天,夕阳分外好看。
金黄余晖下,站着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
小伙子见到我,三步并作两步,眉眼弯弯:
「姐姐,你好呀。」
「我是况琛,陈红是我婶婶。」
「她说你要出国, 我刚好也要,不如一起?」
我莞尔一笑,答了句:
「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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