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上,我收到短信:
如果你乘坐的公交車人數與手機錄像中的不相等,請立即下車!
我將信將疑地舉起手機。
鏡頭中。
空蕩的公交裏,擠滿了人。
-1-
什麼鬼?
新型短信病毒?
我盯着手機屏幕裏多出來的人影,心裏發毛,又是班裏哪個活爹在惡作劇我!
可怪異的是,這發件人位置是空白的,連個號碼都沒有。
我又點開相機。
只見屏幕中密密麻麻或坐或站的人影同時抬起頭,齊刷刷看向我。
那幾十雙眼睛裏,像是跳躍着某種詭異的興奮。
「啪!」
我猛地將手機扣在膝蓋上,只覺得頭皮發麻。
在心裏已經把這個惡搞的傢伙罵上了天。
知不知道我在坐末班車啊!真的很嚇人好不好。
要是讓我知道是誰發的,我一定把他揍成豬頭!
越想越氣,我點開微信,在班羣裏一連發了好幾條信息加憤怒表情包!
可這些消息,都帶上了感嘆號。
我這才發現,手機信號的位置,是一個小小的紅叉。
根本沒有信號。
一股詭異的涼意從尾椎骨升起。
最近我一直在 A 市公司暑期實習,週五坐這趟 235 跨市公交回家,從沒遇到過沒信號的情況。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感覺到車裏的燈光好像更慘白了,有種陰森森的感覺。
各種像是鬼公交、死亡末班車之類的鬼故事從記憶裏冒出來。
搞得我看車裏其他人都不正常了,生怕他們下一秒就臉冒綠光地衝我走來。
我越想越不自在。
下車下車,還是打車回家吧!
這麼想着,我趕緊看向路線圖,剛過的是【雨森工業園站】,再過幾分鐘就到下一ŧú⁶站【大橋站】了。
我走到後門的位置站着,旁邊坐着的是一個高中生妹子,正在認真背單詞。
另一邊愛心專座上坐了個潮男,嘴裏嘟嘟囔囔吐槽着垃圾網絡啥的。
哪裏有什麼鬼,不都是活生生的人嗎?
我不由得爲之前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可笑。
這時,車到站了,後門迅速打開。
一股腐臭的涼風將我的頭髮吹起。
我一扭頭,一張皮肉腐爛、掛着詭異笑容的臉撞入眼簾。
那是個紅裙女人,在門外熱情地對我招手。
「下來呀,快下車來!」
車內燈光下,我清晰地看到,蠕動的蛆蟲正在她臉頰鑽進鑽出。
「啊!」
我驚恐大叫,慌忙後退,卻被身後臺階絆倒,跌坐在車門旁邊,耳朵上的無線耳機噠噠滾出車去。
那女人又往前一步,身體幾乎要探進車裏。
一雙冒着黃色液體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我,爬着蛆蟲的嘴巴一張一合:
「下來呀,快下車來!」
我渾身的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往外冒,手腳並用地翻身,瘋狂爬進車裏。
-2-
「有鬼!外面有鬼!」我滿面驚駭,顫抖着喊。
「哐當!」
公交車門再次關上,那恐怖女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坐在車尾視野盲區,看不到後門情況的健身肌肉男語氣不爽地說:
「你搞什麼啊,一驚一乍的,心臟不好的都要給你嚇出病來!」
車內一片安靜,沒人回應他。
離車門最近的高中妹子都嚇懵了,驚恐地縮在座位上。
肌肉男奇怪地四下看了一圈,發現大多數人臉上都帶着驚懼,盡是驚魂未定的模樣。
「切!」
坐在後排,一個穿着 POLO 衫的啤酒肚男人抱着胳膊發出不屑的聲音,冷笑地看着我,一副一切瞭然於胸的樣子。
我腦子一片空白,渾身發寒。
真的有鬼!
車外有,車裏也有!
我該怎麼辦?
正想着,突然感覺一隻手搭在我肩上。
我肌肉緊繃到極點,正要跳開,卻發現是坐在愛心專座上的潮男。
他明顯也被嚇得不輕,哆嗦着拿出一張折得皺巴巴的紙,嚥了口唾沫道:
「妹子,你看看這個,我剛在座位縫裏發現的……」
我低頭望去,只見紙上潦草扭曲地寫着幾個字:
「不要下車!千萬不要下車!!!」
-3-
我的汗毛霎時間一根根豎了起來。
這紙條是誰留下的?
他還在車上嗎?
那短信又是誰發的?
爲什麼短信是在叫我下車,而這張紙條卻叫不要下車!
我看向車裏其他乘客,加上我一共七個人。
現在大家都在一輛車上,誰也跑不了,我也沒有瞞的必要,直接大聲道:
「各位!這輛車不乾淨!」
「你們用手機攝像頭就能看到車裏的真相。」
本就一臉懼色的幾個人都愣了一下,又疑又怕。
啤酒肚男人撇撇嘴,不耐煩的聲音打破了車內壓抑的氛圍:
「我說你們拍整蠱視頻也真能下本錢,又是專業設備,又是演員服化道的。」
「一條視頻賺多少錢吶?」
「真、真的有鬼……」潮男扔開手機,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坐在車頭的大媽驚恐地雙手合十:「天,菩薩,真有鬼,別找我,別找我啊!」
肌肉男頭冒冷汗,聲音微顫:「兄弟,你要不用手機先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現在技術這麼發達,誰知道他們用了什麼東西!」
啤酒肚男人擺擺手,抬着下巴道:
「我觀察她好久了,鬼鬼祟祟拿個手機在裏面拍,坐得好好的,又跑車後門來,和她那同夥裝什麼有鬼。」
「更可氣的是,你們好好看看,我們手機信號都被屏蔽了,爲了拍視頻都沒下限了!」
本來害怕的乘客被他說得將信將疑,看我的眼神也帶着懷疑。
大媽上下打量着我問:「小姑娘,你不會真是在整蠱我們吧?」
肌肉男看了看潮男,又看看我,一臉恍然:
「你們倆一夥的吧,這種行爲真的太逆天了!社會就是被你們給搞壞的!」
我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麼解釋,才能讓人相信這都是真的。
剛好,車又到站了。
這一站是【技術學院站】。
站點的燈光昏黃,波點紅裙女人仍然在,不同的是,她的身後多了十幾個同樣皮膚腐爛的人。他們整齊站着,用同樣的弧度詭異笑着。
黑夜裏,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下來呀,快下車來!」
「下來呀,快下車來!」
驚悚詭異的畫面讓車內瞬間一靜。
人們愣愣地看着門口,恐懼的情緒又開始浮現。
「呵,下了血本啊,整這麼多演員!」
啤酒肚男人不爲所動,反而得意又興奮地擼起袖子:「大家看着,可別讓這女的跑了,我抓兩個帶頭的上來,等會兒我們一起扭送警察局!」
「這是詭域,不能下車!」一道聲音喊道。
我沒來得及看是誰,本能地試圖抓住啤酒肚男人,卻被他罵咧着推開。
他一條腿剛邁出車門,便被從車底陡然伸出的一隻白得泛青的手抓住,那手狠狠一拽,男人重重摔倒在車門口。
站點的燈一下子黑了。
藉着車裏的光,我們清楚地看到,男人被抓住的那條腿沒了,汩汩的鮮血從斷口冒出,窗外漆黑的夜裏,傳來清晰悚然的咀嚼聲。
啤酒肚男人臉上的興奮徹底沒了,驚駭地瞪大眼,掙扎着摳住車門往裏爬,卻被黑暗中的東西猛地拖走。
只聽到一聲極度淒厲的慘叫,男人便沒了動靜。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車上人大多還沒反應過來。
車裏的燈同時也黑了。
再亮時,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一秒。
我的瞳孔猛然放大,眼珠彷彿要從眼眶中躍出。
只見車窗上都緊貼着一張張腐爛的人臉,他們的五官都被擠變了形,卻仍詭異地笑着,貪婪地垂涎地看着車內的人。
他們同時張口:
「下來呀,快下車來!」
「下來呀,快下車來!」
短暫的靜默後,車內終於爆發出一道道恐懼到發瘋的尖叫。
-4-
車裏已經亂成了一團,人們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車繼續開動。
貼在車窗上的鬼不知道什麼原因並沒有追上來。
大媽蜷縮在我旁邊的地上,一把年紀哭得像個孩子,嘴裏念念說着:
「爸,媽,你們保佑我,可千萬來保佑我啊!」
潮男也在請求漫天神佛,還有他在鬼界資歷深厚的列祖列宗保佑。
我張了張嘴,卻想不到祈求的對象。
父母在我六歲那年就出意外走了,就算聽到了我的祈求,他們也絕不會保佑我這個讓他們不能再生兒子的掃把星。
我壯着膽子抬頭觀察,忽然發現,車窗上多了一張紙。
作業本上撕下來的那種,溼了水粘到了玻璃外面。
上面孩子塗鴉般畫着一家四口,兩個大人牽着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畫旁用稚嫩的文字寫着:爸爸媽媽愛弟弟,也愛我。
再正常不過的一句話,我卻感覺,最後三個字寫得格外認真整潔,像是前面幾個字的尾巴,顯得有些多餘。
微微晃神,我再看去時,那紙已經不見了。
也不知是我眼花,還是被風颳了去。
嗒——嗒。
坐在後座的一個黃裙女人走了下來,站在車廂中間。
她二十五六歲,手裏拿着本推理雜誌,清冷地道:
「各位,你們打算就一直這麼叫下去嗎?」
人羣仍舊混亂,她鎮定地又道:「你們就不想知道下車的規則嗎?」
這話讓人們從極度驚恐的狀態中醒來,大媽急切地問:「姑娘,你知道怎麼下車是吧?快告訴我!」
潮男拉住女人的胳膊,激動地說:
「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玄學大師,隱藏的民間高手!對不對?」
黃裙女人將胳膊抽出,淡淡道:「我不是玄學大師,玄學我不懂,但用推理的方法,我們也能出去。」
推理大師?我的視線不自覺落在了她手中的雜誌上,只見色調暗沉的封面上寫着:
「小心!世界正在發生變異,會和崩潰的人類精神結合,形成可怕的詭域!」
「生還概率不足千分之一!」
剛剛也是她對啤酒肚男人喊:「這是詭域,不能下車!」
是認爲二者有什麼關聯嗎?
可是,用推理雜誌的設定來套撞鬼事件,是不是有點不靠譜?
我皺眉問:「那你推理出來的下車方法是什麼?」
她笑了笑,輕鬆道:「很簡單,到站下車。」
健身肌肉男立刻怒了:
「到站下車,你拿我們當傻子嗎?剛纔那男的一下車就沒了!」
黃裙女人絲毫不慌亂,平靜道:
「對,到站下車,但是還沒到時候。」
「要到什麼時候?」我忍不住問。
「要到站。」她說。
「到哪個站?」
「你跟司機報的站!」
我跟司機報的站?這答案出奇地簡單。
我猶疑地問:「爲什麼?」
其他乘客也半信半疑地聽着,想看她能說出什麼來。
她將詭域的由來給人們介紹一遍,着重強調了這個概念並不是推理設定,而是科學界有人研究提出的。
她繼續道:
「走出詭域的核心是找到規則。」
「而這規則是由崩潰的人類,也就是精神母體生前的執念形成的。」
說到這裏,女人停頓了一下,幽幽道。
「你們沒發現,從頭到尾,司機對車上發生的事情,就沒有過一點反應嗎?」
話音落下,平穩開着的車裏,衆人倒吸一口冷氣,驚懼地看向司機的方向。
剛纔發生的事情太多,太亂。
以至於沒人有精力注意到,車上最不正常的,是司機!
-5-
正常情況下,怎麼可能全車的人都在尖叫,但司機卻一言不發繼續平穩開車?
車頭的大媽滿臉驚恐,逃似的跑到車廂中間。
彷彿在躲什麼洪水猛獸。
潮男戰戰兢兢地問:「所、所以,司機是精神母體?」
「對!」黃裙女人露出一個微妙的笑:「你們還記得上車時司機對你們說了什麼嗎?」
人們陷入回憶。
我的記憶能力一直很強,清楚地記得,司機先問我到哪個站,我報了站點,他按了收費金額,然後說……
「我一定會將你送到!」高中妹子連忙舉手答道。
潮男也恍然地表示司機說過這句。
大媽和肌肉男則記不清了。
我瞳孔不自覺放大,內心升起一陣悚然。
他倆都是在我之後上車的,包括啤酒肚男人。
我發現。
司機對每一個人,都說了這句話!
一模一樣的內容,就連音調的高低都沒有變化!
我看向黃裙女人,「你覺得這是司機的執念?」
她眸中閃着投入推理的興奮:「不錯,我推測,這輛車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事故,全員身亡,我們在手機鏡頭裏看到的鬼影就是已經死去的乘客。」
「這也讓司機精神崩潰,執念就是將車上沒下車的人送到下車的地點。」
潮男眼睛一亮,激動地問:「大師,是不是隻要到站下車,不要提前下,也不要坐過站,就能平安下車?」
女人自信一笑:「對,這就是規則!」
車速放緩,人們的思緒也跟着收回。
「叮咚——」
「【雨森工業園站】到了,請到站的乘客準備下車。」
隨着電子提示音響起,潮男激動的表情僵在臉上。
他有型的頭髮都被冷汗打溼,軟塌塌地貼在額頭上,恐懼爬滿他的雙眼。
「【雨森工業園站】……不是已經過了嗎?」
車內的空氣都好似凝滯。
大家都很清楚,這一站,應該是【白溪村站】。
車又開回來了……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了大霧。
那些詭異笑着的人站在濛濛的霧裏,又像是站在地獄裏,要從地獄爬出來拖人去替命。
-6-
「不、不是說會到站的嗎?」高中妹的聲音都帶着哭腔。
大媽低着頭,不敢看門外一眼,哆嗦着道:「推理有屁用啊,我們是撞了不乾淨的東西,要的是能畫符殺鬼的大師!」
「不對,有什麼地方不對。」我皺着眉,快速回憶兩次下車的情況,忽然發現:「是時間,時間不對!」
我不止一次坐過這趟車,又因爲記憶力異於常人,能記得每一站的到站時間。
我清楚地記得,正常從上一站到【雨森工業園站】,大概是十五分鐘車程,但是剛剛從上一站過來,只花了八分鐘。
我正要將這消息說出來,卻聽黃裙女人大聲道:「時間不對,報站是假的!」
她亮出屏幕,上面是一張用手機倍鏡拍的照片,在濃霧中勉強能看到站牌上寫的是:【白溪村站】
我摸出手機,正要拍一張自己驗證一下,身體一晃,車開了。
我皺眉,這次車停的時間似乎短了些。
衆人緊繃的神經微微鬆懈,假的就好,車還在繼續開就好。
黃裙女人繼續推理道:「我猜測是司機潛意識的影響。」
車出事了,他的執念是將沒下車的乘客送到站,但是因爲瀕死,潛意識又不願意相信自己能開回去,所以就將一些站點重複報。」
「我們只要耐心等待,等車開到我們要下的站,就能安全下車!其他任何多餘動作都可能帶來危險。」
她的話讓衆人找回些安全感,重新坐到座位上。
潮男連忙讚道:「大師,你真的太牛了,我絕對聽你的!」
我心裏總泛着不安。
這個點來坐這趟跨市末班車的,都是從 G 市趕回 F 市的,下車的站點都在最後幾站。
這麼長的路程,什麼都不做地等下去,真的會安全嗎?
手機還是沒有信號。
和外婆的微信界面停留在我說要很晚回來,她發的那句語音:
「不急,外婆等你。」
我不由想起疫情時我被封在外地,最開始人太多,物資短缺,每天省着食物過日子,小老太太在視頻中笑眯眯地對我說:「不急,外婆等你。」
轉頭這倔強老太就加入志願小隊,戴個紅袖章,提着個喇叭,精神矍鑠地在小區喊話。她瞪着眼說:「不出把力快點把世界收拾好,你以後出門又被封怎麼辦?」
還有人在等我呀。
無論怎樣,我都要活着下車。
我深吸一口氣,主動拿出手機觀察起車內鬼影,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信息。
這個動作大家都做過,也不算多餘動作。
畫面裏,人很多,但是又沒太多人睡覺和帶着早餐,應該是晚高峯。
地上放有電腦包,一些垃圾,還有個粉色的舊書包,有個座位底下還有個掉漆的紅髮卡。
毫無頭緒。
我並不放棄,目光落到司機身上,他是精神母體,不是知道得更多嗎?
想着,我向車頭走去,看看能不能跟司機套個話。
快要走到車頭時,我手中手機一震,竟提示我來了短信,可手機仍然沒有信號,發信人也仍是空白。
我忽然愣住,上一次,也是【雨森工業園站】過了沒多久收到的短信。
車真的……沒有進入循環嗎?
我看向窗外,夜色和濃濃的大霧將兩側景象遮得嚴嚴實實的,什麼也看不清。
我帶着忐忑的心情點開這條短信。
只見上面寫着:
【趕快下車!不要相信車上人說的話!】
【這輛車上只有兩個活人!】
這句話就像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響,無盡的寒氣從腳底快速躥到天靈蓋。
我一抬頭,黃裙女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我身前,一雙眼睛幽幽地盯着我的手機屏幕。
我渾身的血液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巨大的恐懼感從心底竄起。
-7-
我本能地向後,方纔退出一步。
卻見坐在潮男前面的大媽猛地從我身邊衝過,瘋了似的和司機搶起方向盤。
可不過一秒。
她就被無形的力量提起,猛地將她的頭甩向司機後方的金屬箱。
咔嚓一聲,大媽的脖子斷了,流着血的頭仰着,被皮肉包着軟塌塌地吊在背上。
大家都還沒回過神來。
高中妹子驚懼過度,竟失了理智,抓起車上的安全錘就要砸窗。
錘子還沒落到玻璃上,她的手指就扭成個麻花,整個人像是被什麼東西纏住脖子,吊在車窗上,只是雙腳在空中踢蹬幾下,便沒了氣息。
「嘭!」
兩具屍體被那未知的力量扔到車頭過道上,像是在無聲警示着什麼。
太快了,短短幾秒,死了兩個人。
我怔愣在原地,甚至還來不及泛起恐懼的情緒。
黃裙女人第一時間想要去攔人,可已經晚了。她神色凝重地走過去,在屍體中間撿起一臺手機,那是大媽的。
手機界面還亮着,上面是一條短信,內容寫着:
【真正離開的方法是讓司機停車!】
-8-
很明顯,大媽就是聽信了短信的內容,想讓司機停車,結果被車裏的未知力量殺死。
車裏極度安靜,連尖叫都被壓抑在了喉嚨,每個人都生怕驚擾了未知的力量,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
緩了片刻。
黃裙女人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聲音發冷。
「詭域沒有信號,信了任何來歷不明的信息,都很可能會害死你,害死別人!」
「大家找位置坐好,不要做任何不符合正常坐公交的行爲!」
她理智鎮定的話讓幾乎要發瘋的潮男和肌肉男無意識照做。
兩人像鵪鶉一樣擠在了最後一排座位上,眼睛驚恐不安地轉動着。
我的眼睛死死盯在大媽的手機屏幕上,腦袋像是被重物砸了一般眩暈。
短信!
大媽竟然也收到了短信!
要是、要是先信了短信的人是我呢?
黃裙女人走到我身邊,語氣沉重。
「詭域的力量會誘使人觸犯規則,死在裏面。我剛纔本以爲你會有危險,想制止你,可結果他們兩個先死了。」
她看起來有些疲憊,認真地對我說,「相信我,沒幾站你就能安全下車了,別再做任何危險的動作了,一起坐後面去吧,大家有個照應。」
我後怕地點點頭。
慘死的大媽就躺在那裏,我短暫也生不出再去找司機套話的勇氣。
車再次經過【大橋站】,短暫停靠後重新出發。
按照真實的站點,我還有五站就到我的目的地。
距離安全下車的站點越來越近。
可短信上的話像是咒語一樣在我腦中浮現。
【快下車!不要相信車上人說的話!】
【這輛車上只有兩個活人!】
如果……如果短信說的是真的。
那我身邊……至少還有兩個人是鬼。
我的目光輕輕落到黃裙女人身上,她是不是呢?
一瞬間,我感覺車裏空氣更冷了,愈發如坐鍼氈。
「叮咚——」
「【技術學院站】到了,請到站的乘客準備下車。」
「唰!」
我在大家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站起來,走到後門臺階上。
縮着脖子不敢看外面的潮男壓着聲音說:「喂,下車會死的,你不會想不開吧?」
肌肉男咬牙切齒:「你別管她,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黃裙女人頭疼地看着我,像是在看恐怖片裏非要作死的炮灰。
外面的大霧更濃了,站點徹底被濃霧吞噬,隱約只有一點昏黃光暈。
十幾個皮膚腐爛的人像迎接隊伍一般整齊站在車門外,熱情地喊着車裏的人下車。
最前面的仍然是那個紅色波點連衣裙女人,她和一個瘦高男人一起牽着個五六歲的男孩,好像是一家三口。
我深吸一口氣,走下臺階,距離跨出門外只有一線之隔。
外面的人羣一陣騷動,眼睛興奮地盯在我身上,恨不能撲上來。
可他們進不來,這是前幾次到站已經驗證過的。
外面吹進來的風很涼,帶着濃濃的腐臭味道。
我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地觀察着他們,我很想知道。
外面的鬼……真的存在嗎?
如果短信是真的,那很可能第一個死掉的,根本就不是人!
再加上當時車裏的燈全都黑了,也沒人真正看到那個啤酒肚男人到底是不是被外面的鬼喫掉。
所以,下車後,真的會被喫掉嗎?
腦海裏,一個個引誘我下車的想法瘋狂跳動,彷彿魔鬼的低喃。
在潮男他們看瘋子似的眼神里,我緩緩抬起了手。
-9-
「滋!」
車裏和站點的燈同時黑了。
黑暗中,我聽見車頭收費器傳來清晰的聲音。
【滴——】
【學生卡,3 元!】
在完全的黑暗裏。
這聲音比門外的鬼羣更叫人毛骨悚然。
是有人上了車了嗎?
我緩緩蹲下身體,靠向車壁,生怕在黑夜中冒出什麼東西。
嗒——嗒——嗒。
腳步聲從車頭傳來,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我旁邊。
我清晰地感知到,有什麼東西貼到了我衣服上。
我身體僵硬,背上的汗毛豎起。
腦子裏瘋狂想着抵抗方法時,卻聽耳邊傳來一道怯怯的童音:
「姐姐,你怎麼了?需要幫忙嗎?」
眼前一花,燈亮了。
一個十來歲的瘦黑小女孩正彎着腰緊張地看着我。
她的頭髮有些發黃,上面彆着一個掉漆蝴蝶結髮卡。
車尾方向傳來得得得的牙齒碰撞聲響,那是潮男。
「姐姐?」
小女孩不安地捏着藍色校服,上面沾着大片墨跡,看起來髒兮兮的。
「沒、沒事,小朋友,你先坐好,車要開了。」
我僵硬地擠出一個笑容,眼睛卻忍不住瞟向她頭上的掉漆髮卡。
這髮卡我在手機鬼影世界中見到過,一模一樣!
酥麻的感覺從頭皮開始蔓延。
這小女孩,不是人!
小女孩怯懦地挪了挪腳步,調整成背朝車尾方向。
我隨之身體緊繃,卻見她焦急地用口型對我喊:
「快下車!快下車!」
這鬼叫我下車?
這反轉,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卻聽黃裙女人清冷的聲音響起:
「越接近下車的時候,詭異越多,都是引誘人送死的,大家就當看不見聽不見,不要有多餘的動作。」
她神色嚴肅凝重,眼睛死死盯在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更焦急了,又用口型對我說了一遍。
可車門一下關上了。
她有些委屈地看我一眼,在黃裙女人冰冷的目光下畏縮地走到愛心專座坐下,揪着自己的衣服,頭也不敢抬。
我恍然發現,門口的鬼羣從小女孩上車開始,再沒有說過話,原本他們幾乎都要貼到了車上,現在卻已經退到了兩米開外,在白色的霧氣中靜靜凝視着車內。
車身搖晃啓動。
我這纔看向手中折成豎條的餐巾紙。
之前我抬手並非要貿然將手探出門外,而是手心拿着這張餐巾紙,用它來做試驗。
紙張完好乾淨,上面並沒有粘到什麼粘液痕跡之類的。
可我很確定,我剛纔將紙條伸出了門外至少一半,這個距離,絕對戳到了那幾乎要撲進車裏的紅裙女人臉上。
我又將紙張湊到鼻尖聞了聞,沒有一點腐臭味。
我怔在原地。
悚然又帶着驚喜的情緒從心底泛起。
也就是說。
車外的鬼,根本不存在!
-10-
短信說的是真的,下車纔是安全的!
我又忍不住想,那黃裙女人到底是一個固執的推理者,還是……根本就是一個鬼?
那小女孩明明是鬼,又爲什麼要叫我下車?
想不通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不管了,我暗暗下定決心。
「下一站,再試驗一下,成功後我馬上下車!」
理清思緒,我也不回座位了,直接站在車門口等到站。
卻聽見潮男哽咽顫抖着問:「你們有沒有發現,鞋溼了?」
被他這麼一說,我的注意力纔回到身體上。
動了動腳趾。
鞋子裏傳來咕嘰咕嘰的聲音。
鞋真的溼了。
像是泡過水一樣,溼得透透的。
我挪開腳步,灰黑的車廂底上便出現一個帶水的腳印。
最恐怖的是,這水的溼痕,像是活物一般,竟然在順着我的腿往上爬。
這詭異的變故叫我心頭髮沉,只希望下一站下車的計劃可不要出問題纔好。
車內陷入壓抑的沉默。
沒一會兒,潮男崩潰地拍打着溼痕。
「它爬上我的小腿了!」
「它想淹死我!它想淹死我!」
可不論他怎麼拍打,那溼痕都在往上爬。
「啊!」
健身肌肉男滿頭大汗,低吼着雙拳錘在大腿上,最後直接將頭埋在膝蓋上,抓着頭髮不知是不是在哭。
只有那小女孩仍安靜地坐着,一動不動。
黃裙女人出聲安撫道:「詭域越靠近安全地點越兇,大家別亂了陣腳!接下來幾站都很近,最長的一站不過五分鐘,按照溼痕上升速度,我們不會出事的。」
我仔細看了看我身上的溼痕,又看向其他人的,神色不解。
如果這車是掉進了水裏,有我們看不見的水流進了車裏,我身上的溼痕應該最高才是,因爲我站在門後面,這是全車最低處。
可我發現所有人身上溼痕的高度竟是一樣的。
這太詭異了!
車速放緩,我緊張地盯着車門。
「雨森工業園站」又到了。
我捏着紙巾準備再次試驗的手卻僵在空中。
-11-
車外的鬼羣,不見了!
只有濃厚得不正常的大霧,就連近處也是白茫茫一片,像怪物一般將公交車包裹。
我迅速改變想法,將手中的紙團成一團,丟出車門。
大霧翻騰,什麼也看不見。
一切就像是捏着的拳頭猛地揮出,卻打在了空氣上。
我連忙將外套脫下,蹲下身,手上捏着一隻袖口,剩下的部分放到車門外。
我從沒見過這樣濃的霧,以車門爲界,灰色運動外套一放出去便被霧氣吞沒。
全程我都緊繃着神經,生怕車底突然探出一隻手來。
可濃霧中,我沒有感受到衣袖有什麼異樣,也沒有什麼拉扯的力量。
我小心地動手拉外套,才拉回了一隻袖子,門就關閉了,剩下的部分被門死死夾住,根本拽不出來。
我緊緊盯着被拉回來的那小節衣袖,瞳孔猛縮。
它溼了。
就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水!
車外面,全是水嗎?
潮男又開始大叫起來:
「它、它變快了!」
「啊!」
「它爬過我的膝蓋了!」
「它爬上我的大腿了!」
他驚恐又無助地哭着,着了火似的拍打着身上。
黃裙女人看我一眼,轉頭語氣微妙地對潮男說:「那女人亂來的行爲,讓溼痕加速了,你再不把她的手機收了,不知道她還要相信什麼鬼話,會害死我們的!」
我頓感不妙。
果然。
潮男聞言猛地看向我,原本呆滯的表情瞬間變得兇狠起來。
「都是你害的!」
「你這個禍害!」
他狀若癲狂地向我撲來。
我心頭暗暗叫苦,站在車門後這個位置,連避都沒得避。
這時,褲兜裏的手機卻傳來震動。
那短信,又來了。
和前兩次一樣,都是【雨森工業園站】開出去沒多久進來的。
我顧不得其他,快速摸出手機,解鎖。
我生平第一次恨自己爲什麼要設鎖屏密碼,更恨自己爲什麼習慣不設置指紋解鎖。
潮男已經撲到眼前,見我還拿着手機,雙眼通紅,一把抓過來。
「你他媽想死不要緊,不要連累我們行不行!」
我側過身,連忙騰出一隻手去阻他,眼睛卻盯在屏幕上,手指快速輸着密碼。
潮男猛地一撞,將我撞得貼在車廂壁上,我死死捏住手機,憑着強大的記憶能力,輸入完最後的密碼,盲點向短信圖標的位置。
他一手按着我,另一手來搶手機,男女手臂上的力量差距是不講道理的。
哪怕我已經捏得夠緊,卻還是被瘋得不管不顧的他掰開手指將手機搶走。
他的手指遮擋着屏幕,我只來得及看到部分內容:【……下車!……想要活着……筆記……找出…核心…的規則……這是最後的機會!】
搶到手機後,潮男生怕我來搶,立馬將手機狠狠砸在地上,瘋狂地用腳踩爛。
短信上零碎的內容讓我的心彷彿被一隻手攥了起來。
最後的機會?
下一站我就要死嗎?
什麼下車?到底是趕快下車,還是不能下車?
筆記又是什麼?
線索很混亂。
要不是這個蠢貨被煽動,我也不至於現成的信息都拿不全。
怒從心頭起,我咬牙切齒,很想衝過去踹潮男幾腳,可一轉頭,看到一臉怯怯的小女孩,我微微一愣,腦中閃過一道亮光。
一條思路在我腦海中清晰起來。
我邊向潮男走近邊對他說:「你鬧這麼大動靜,不怕被規則殺死嗎?」
「大媽他們怎麼死的你忘了嗎?」
潮男全靠一口怒氣撐着,踩爛了我的手機這口氣本就散了。
我這樣一點出,他的驚懼頓時回籠,腿一軟便癱坐在地上,驚恐地看向四周:「不要殺我,我沒有犯規,不要殺我……」
我趁機迅速拿走他的手機,我不知道密碼,但是沒關係。
攝像頭在鎖屏的狀態也能用。
我打開攝像頭,一點一點地掃過車裏。
隨着鏡頭的移動,我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
很快,我收起手機,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快步走向車頭,直奔駕駛位。
「不要去!會觸發危險!」黃裙女人急忙起身,尖叫道。
「你他媽在找死!信不信我打死你!」肌肉男人捏着拳頭向我衝來。
我腳步絲毫不停,踩在兩具屍體的空隙處,躍了一大步,便到了駕駛室位置。
司機四十多歲模樣,國字臉,穿着淡藍色的工作襯衫。
駕駛位地上放着個大號棕色保溫杯。
而座位底下,塞着一個被摺疊成豆腐塊的……人。
他穿着一件 POLO 衫,頭被折到背上,一雙眼珠咕嚕轉動,盯我身上。
這畫面詭異恐怖,卻解開了我心頭的疑惑。
我轉過頭,對已經趕到車頭的黃裙女人和肌肉男道:
「原來,你們都沒有辦法下這輛車啊!」
-12-
黃裙女人震驚地看向駕駛位底下的啤酒肚男人,喫驚地說:「怎、怎麼會這樣?」
肌肉男也一副驚懼交加的表情。
我面無表情道:「這輛車上,就兩個活人,你們就別演了吧。」
黃裙女人無奈又疲憊地說:
「說多少遍你才肯信,短信是假的,如果你真的信了,就上當了,車上突然出現的東西,都是在誘使你送死的。」
「真正的下車方法只有一條!就是到了跟司機報的站下車!」
「真正的規則,我也總結了幾條。」我輕聲道:「不如說給你們聽聽。」
「第一,」
我向前一步,擋在我身前的黃裙女人和肌肉男連忙側開身體讓開。
我繼續向前,路過過道那兩具屍體時絲毫不避讓地踩上去,屍體卻自動滑向兩邊,給我讓出路來。
我回過頭,一字一句地對二人道:
「第一,死人無法觸碰活人!」
「所以,你們不能直接攔着活人下車。」
「只能不斷通過『死亡』來恐嚇活人,遵守某些規則。」
比如啤酒肚男人的死,是爲了讓活人都不敢下車。
比如大媽的死,則是恐嚇活人不要接近駕駛室!怕人知道,死在這輛車上的人,根本下不了車!
黃裙女人沒說話,肌肉男也收起了恐懼的樣子。
兩人面無表情,目光幽幽地望着我。
我緩緩走到車後門處:「你們從始至終的目的,就是讓人不要下車,因爲……」
「第二條規則是:下車,纔是真正的活路。」
這時,車內電子提示音響起。
「叮咚——」
「【大橋站】到了,請到站的乘客準備下車。」
門外涼風陣陣,站點大霧濛濛,鬼羣仍舊不見蹤影。
黃裙女人臉上勾起詭異的笑,溫柔地道:「那你就下車去吧。」
肌肉男臉上也出現一模一樣的笑,「那你就下車去吧。」
咯吱咯吱。
地上躺着的大媽和學生妹,還有駕駛座底下的啤酒肚男人也僵硬蹣跚地爬起來,用扭曲的姿勢和二人一起緩緩走向我。
他們露出同樣詭異的笑,嘴巴張合着說:
「那你就下車吧。」
這畫面,讓癱坐在車廂中間的潮男從呆滯到驚駭,眼睛都快鼓突出眼眶。
「鬼!都是鬼!全都是鬼!」
他驚恐交加,連爬帶滾地躲到我的身後,身體不斷哆嗦着。
一輛車上九個人,除了我和他。
其他全是鬼!
這樣突然的衝擊下,他沒暈過去已經算堅強了。
只有那神情總是帶着怯懦的小女孩,就跟什麼也沒發生一樣,還坐在座位上。
我鎮定地搖了搖頭,「下車纔是真正的活路,但這是第三次循環了,正常下車,已經不行了。」
我將手機打開攝像頭遞給哆哆嗦嗦的潮男,示意他對着車門處看。
鏡頭裏比之前多出了大半件堆着的女士外套,一個衛生紙團,少了一個掉漆的蝴蝶結髮卡,而我最開始掉的無線耳機則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平靜地道:「這車裏有兩個世界,一個是鏡頭裏的人存在的世界,一個是我們所在的世界。」
「兩個世界從溼痕出現,就已經開始融合了。現在如果下車,進入的就是鏡頭裏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早已被淹沒,一旦進入,只會徹底死在裏面。」
「那,那該怎麼辦?」潮男抓住我的手,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我繼續道:「想要下車,就需要讓兩個世界聯通,讓外面重新回到真實世界。」
「就像這樣……」
我突然拿起牆上的安全錘,用力砸向窗戶玻ƭũ̂₄璃。
-13-
「怦!」
隨着一聲巨響。
整個公交車裏明亮潔淨的世界破碎,真正的車內空間展開,嘩啦啦的河水從四面八方灌入。
空蕩蕩的車廂內擠滿了瘋狂呼救、推搡、擠壓的人羣。
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往外遊。
車上發生的事情都在證明着一個規律:所有死人恐嚇我們不要做的事情,都是我們應該做的。
當時高中妹子的死,是爲了讓活人不敢用安全錘砸窗。
我便推測,出路是需要用安全錘將窗戶砸破。
只有上了橋,纔有「落水」的條件,爲了保險,我足足等到車過了大橋站才砸了窗。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窗砸晚了,當世界破碎的一瞬間,車內的水位已經漲到了我下巴位置。
看着仍然是破碎狀態的窗戶,心中稍安,吸一口氣,便要向窗外游去。
突然,我感受到腰上傳來一股力量,我被推得一歪,差點嗆了水。
浮出水面時,卻見到潮男已經迫不及待地從砸出來的窗口位置遊了出去,臉上滿是即將逃出生天的喜悅。
可才游出兩米,他竟像是被什麼拽住四肢,整個人成一個大字在水中抽搐。
不過兩秒,他停下動作,便緩緩轉過身,和那些腐爛的人一樣飄在車外,微笑着,詭異地看着車裏。
他死了。
我絕望地看着窗外,心中的篤定被衝得支離破碎。
「爲什麼?」
「兩個世界已經重合,車外已經從鏡頭世界恢復爲現實世界。」
「可爲什麼這時按規則下車還是絕路?」
「爲什麼!」
沒人回答我,河水不停地往車裏灌着。
我甩了甩頭,強迫自己冷靜,瘋狂地轉動大腦。
「一定有什麼地方遺漏了,一定還有什麼地方!」
車內一片混亂,攝像頭裏那些鬼影都成爲了活生生的人,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往外衝,而黃裙女人幾人已毫無生機,像蠟像一樣泡在水裏。
水位快速上升,我不得不游到車後座,可這樣水位也已經到了鼻尖。
要是再想不到辦法,我就會被淹死在這水裏!
我焦急不已,目光忽然看到在水波里晃盪的一樣東西。
那本記載了詭域的推理雜誌!
我眼睛一亮,快速將它撈起,在水中翻開。
雜誌後面竟粘了個筆記本,那本子很薄,泡在水裏竟然一點兒沒有溼。
我憑着超強記憶力一目十行地看去,娟秀的筆記寫着:
「我叫沈良玉,是世界異常處理局的一名小隊長。」
「現在我即將進入 018 號詭域,死亡公交車,執行容納 018 的任務。」
「我必須記住,這輛車上,只有我一個活人!」
記錄戛然而止,像是她上車了之後一個字沒有記一樣,恐怕上車後的一切痕跡都會被抹掉,就像本來死掉不知道多久的黃裙女人他們,依然那樣栩栩如生。
我想到殘缺的第三條短信內容【……下車!……想要活着……筆記……找出……核心……的規則……這是最後的機會!】
這就是短信裏說的筆記?
雜誌部分全溼了,在空氣中根本翻不開,我趕緊將書沉進水裏,翻到前面的部分,試了幾次之後,纔看到一段有效的內容。
【走出詭域的核心是找到規則。】
【詭域核心區域的規則與其他地方並不相同。】
【規則與精神母體執念有關。】
「原來是這樣!第三次循環我就已經進入詭域的核心區域了。」
信息串聯,我豁然在腦海中補出第三條短信的完整內容:
【不要下車!想要活着出去,找到筆記,找出詭域核心區域的規則,這是最後的機會。】
現在是詭域的核心區域,規則已經變了,而規則都是與精神母體的執念有關的,那精神母體的執念除了下車還有什麼?
我腦海裏快速理着思路,眼睛同時瞥着下面的兩句話:
【若是不幸,被精神母體帶入精神世界,規則將不再是生路,需要找到隱藏起來的精神母體,容納詭域。】
【一些精神母體仍保留着部分意識與未知變異作對抗。】
信息就這麼多,像是研究還不夠深入,關於怎麼容納詭域,操作方法是什麼,雜誌上一個字也沒提到。
我暫時將這拋之腦後,沒時間了。
水位漲得太快,我已經需要將身體平躺仰着來吸氣。
隨着最後一點空氣吸入口中……
下一秒,車裏徹底被水吞沒。
先找精神母體!
我憋着氣向司機方向游去,游出去兩米,就看到那個中途上車的小女孩,她揹着個粉色破舊書包,昏迷着倒在水裏。
我一下停住,司機真的是精神母體嗎?
而且,司機是精神母體的說法,是黃裙女人提出的,她嘴裏說出來的東西,就沒有能信的。
肺裏的氧氣已經越來越稀薄,已經容不得我做什麼驗證,我迅速下了決斷,將小女孩抱起,向窗外游去。
一秒。
兩秒。
我越遊越遠。
賭對了!
我幾乎可以想象到。
公交車失控衝進河裏,車裏的大人們爭先恐後地砸窗逃生,一道矮小瘦弱的身影被混亂的人羣撞擊推開,無助地跌倒在車裏,被快速灌入的水吞沒。
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看着逃命的人羣。
那一刻,她無比渴望能下車。
無比渴望有個人看到她!
救救她!
救救她,就是她的另一個執念!
我心底閃過一絲慶幸,抱着女孩奮力地向上游去。
在深暗的水中,世界都在隨着水波晃盪,我的頭腦開始昏沉,肺好像都要炸開。
就在我歡欣地將手伸向水面時。
一雙小手摟住了我的脖子。
「不要!」
「就差一點了!」
我雙目眥裂,用盡全身力氣向上劃去。
可那兩條纖細的胳膊變得如鐵鉗一般,沉重,堅硬。
水面……越來越遠了。
-13-
轟隆,一道巨雷炸響。
我見到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撐着雨傘,縮着小小的身體走在雷雨中。
大雨傾盆,烏雲墜得天黑壓壓的,路面積水深度已經達到了成人小腿。
不遠處是一所幼兒園,孩子們不是被大人牽着,就是揹着,她卻沒有人接,撐着一把斷了一根鐵絲的傘,揹着一個破舊的粉色書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街上。
驚雷一個接一個,閃電就像是掛在了她的傘沿上,瘦小的她害怕地尖叫、哭泣,卻只能瑟縮着身體往前。
我像是一抹幽魂,無法觸碰她,也無法觸碰這個世界,只能被動跟在她身邊,看着她用短小的腿走過一條又一條長長的街道,好像沒有盡頭似的。
終於,接近一個小時後,她到了家門口,卻也差不多成了個落湯雞。
敲門半晌無人應,隔壁鄰居阿姨見了,憐惜地遞了條毛巾,叫她擦擦臉。
門終於開了,出來的是一個穿着波點紅裙的女人,懷裏抱着個一歲大的男孩,臉上帶着不耐煩。
鄰居阿姨忍不住勸道:「家門口就有幼兒園,幹嘛去這麼遠上,多不方便啊。」
「孩子要從小鍛鍊,」女人笑着看向小女孩,「紀迎璋最喜歡這樣上學了,對吧?」
小女孩臉上掛着水痕,不知是雨還是淚,此時對上女人Ťüₓ的目光,小臉上討好地擠出一個笑來,「是的,媽媽。」
關上門後,女人臉上的笑瞬間沉下來,鄙夷地罵道:「學區房學位只有一個,你上了你可憐的弟弟上哪裏?死八婆多管閒事。」
是的,學位,從她三歲時,弟弟還在媽媽肚子裏,她就被告知,這是弟弟的。
小女孩卻像已忘記暴雨中的哭泣瑟縮,跟個小大人似的,輕輕握住女人的手,小聲地說:
「媽媽,弟弟小,讓給弟弟,我可以自己去讀書的。」
女人神色稍微滿意了些,看到女孩身上溼了大半,又嫌惡起來,叫她趕緊去換衣服,別弄髒了地板,更別挨着了她兒子。
女孩走進屋裏,四室一廳的房子,父母住一間,弟弟住一間,還有一間是給弟弟準備的書房,一間用作爸爸的茶室。
而她,走進的是一個小小的、衛生間改成的房間。
房間裏又溼又悶,除了放着一張淘汰的榻榻米外,別無他物。窗戶不大,光線暗沉,不時能聽到管道嘩啦嘩啦的聲音。
畫面破碎。
紀迎璋上小學了,家門口的小學要留給弟弟上,她每天要走半個小時,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去郊區學校上學,她要起得很早,她要細心檢查自己的東西有沒有帶齊。
別的孩子東西落家裏了,大人會給送來,她如果忘帶什麼東西,沒有人會給她送。
G 市夏季多雷雨暴雨天氣,回家那條路她總是一個人。
校服才發下來沒多久就會被弟弟用墨水塗花,她總是髒兮兮的,看人的目光也帶着怯懦躲閃,她沒有朋友。
她總是羨慕着弟弟,用懂事乖巧來討好,渴望着爸爸媽媽的目光,可不論她如何乖巧,爸媽的目光總是在弟弟身上。
於是她便無底線地對弟弟好,討好他,任他使喚,任他打罵。
只要和弟弟站在一起,這樣,爸媽看向弟弟的目光中,便總有她的存在了。
她悄悄地在本子上畫了一張全家福,她牽着弟弟,爸爸媽媽牽着他們。
畫完,她在本子上寫下:「爸爸媽媽愛弟弟。」
猶豫了一下,她一筆一劃地寫上:「也愛我。」
可實際上一直是爸爸媽媽牽着弟弟,她像個透明的小尾巴一樣跟在後面,喫掉弟弟剩下不要的零食,撿起弟弟扔掉的東西。
沒人覺得這不對。
爸媽不覺得,弟弟不覺得,經常來看弟弟的爺爺奶奶不覺得,偶爾打視頻的外公外婆不覺得,愛管閒事的鄰居阿姨搬走後,其他鄰居也不覺得。
以至於,就連紀迎璋也不覺得。
她上四年級時,弟弟終於要上一年級,可他放着家門口的實驗小學不上,非要鬧着去姐姐的學校。
她知道,是弟弟想要在學校裏有個聽話的丫鬟,這樣的特殊在同學面前很有面子。
爸媽卻罵她心腸毒,自己沒用上學位就教唆弟弟,不想弟弟用上。
就像是老天也不想讓弟弟去似的。
出發那天,新搬到隔壁的鄰居停車時把爸爸的車給撞壞了,端着熱咖啡出門又不小心把弟弟給燙了。
可哪怕被燙傷,弟弟也死活要去學校,爸媽擰不過,只好哄着說是去報名,其實只是去學校轉一圈。
-14-
這也是紀迎ƭű̂²璋第一次放學和爸媽一起回家。
因爲弟弟從沒坐過公交,鬧着要坐公交回家,他們甚至要一起坐公交回去。
她心中有種錯位的喜悅,就像爸媽是來接自己放學一樣。
這種喜悅在她能以帶路的名義,牽着媽媽的手,神采飛揚、Ŧúₑ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達到了巔峯。
心裏都要冒起了彩色的泡泡,她只希望所有同學都看過來。
她的爸爸媽媽來了,來接她了。
到了車上,她仍忍不住嘰嘰喳喳,極力表現着自己對站點和路線的熟悉和自信。
因爲把搶到的座位讓給弟弟,爸媽甚至還誇了她兩句,說她懂事、獨立。
可沒想到,到了大橋站,車剛上橋,司機爲了避讓一輛違章汽車,猛打方向盤,剎不住車,衝進了河裏。
河水嘩啦啦灌了進來,人們瘋搶安全錘,擠作一團。
媽媽尖叫着惡毒地咒罵她:
「都是你這個喪門星,帶我們坐的這趟車,你肯定是想害死我們!」
在這個時刻,紀迎璋害怕的竟然不是死亡,而是沒有達到媽媽的期望。
她犯錯了,她犯大錯了,她的內心被愧疚和慌亂淹沒。
爸媽抱着弟弟隨着人羣往被破開的一扇窗外擠,她孤零零站在原地,瘋狂想要彌補什麼。
忽然,她隱約間看見了水裏有一把安全錘,她捏住鼻子,憋着氣蹲下去一點一點摸,被混亂的人羣踢踩她也不在乎,終於摸到錘子。
這時Ṱųₐ,水已經到了她的嘴邊,她卻毫不在乎,踮着腳欣喜地喊:「媽媽,我拿到錘子了!媽媽!」
她歡喜地向媽媽擠過去,將錘子舉得高高的,像是拿到的勝利的紅旗。
拼命在人羣裏擠着的女人終於看到這錘子,眼睛一亮,一把奪過。
「老公,快,有錘子,我們快帶寶兒出去!」
女人轉身就走,男人抱着大哭的弟弟,用高大的身軀用力將她撞開。
他們激動地砸開了窗戶,逃了出去,誰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在水中呼救的,小小的她。
她看着水沒過自己的頭頂,看着爸媽小心地護送着弟弟遠去的背影,她渴望着父母能回頭看她一眼,回來接她。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在沉沉的美夢裏,爸媽和弟弟都回來了,他們高興地站在車門外對她喊:「下來呀,快下車來。」
空間像是被撕裂一般,黑色粘液般的事物從縫隙中湧出,注入紀迎璋的大腦。
一根根黑色黏膩觸手從她瘦小的身上長出,向四周伸長,每個逃出去的人都被觸手纏住,拉回,在掙扎和極度恐懼中死去。
下一秒,人們又齊齊睜開眼,微笑着站在車外喊:「下來呀,快下車來。」
-15-
轟隆,又是一道巨雷炸響。
我又回到了那所幼兒園附近,暴雨天,五歲的紀迎璋撐着傘邁着腿在雨裏走着。
明明知道這個小傢伙就是精神母體,是那個殺掉所有車上人的恐怖存在。
我卻對她恨不起來,甚至有種感同身受的酸澀。
如果我的父母沒有在高速路塌方里死去,如果小老太太沒有把我領回去,未來的她,便是未來的我。
只不過,她叫紀迎璋,我叫宋倩楠,欠了父母一個男孩的掃把星。
「姐姐,你也恨對吧!」一道童聲從身邊響起,我側頭,十歲的紀迎璋站在我旁邊,一雙眼睛憐惜地看着那個更小的身影。
我沒有回答。
大雨如注,紀迎璋認真地看向我:「你的精神力很強,比我強很多很多。」
「融入我吧,我們的力量,將足夠籠罩半座城市,在那裏,所有像他們那樣的人,都會死!」
我還是沒有說話,自顧地跟在小迎璋後面走着。
十歲的紀迎璋小跑着跟過來:「姐姐,你在猶豫什麼呢?」
「難道他們不該死嗎?難道你不想他們死嗎?」
我充耳不聞,繼續走着。
身邊的紀迎璋越說,臉上恨意越來越甚,眼中流淌出黑色粘稠的液體,將整個眼珠都染成了黑色。
「姐姐,別聽她的!」
一個十歲的紀迎璋從一邊的巷子裏跑出來,神色怯怯,語氣焦急。
跟在我身邊的紀迎璋頓時像是融化了一般化爲黑色粘液,在大雨中四散流去。
跑出來的紀迎璋緊張地看着粘液徹底消失,才鬆了口氣道:
「姐姐,還好你沒有理會她,她是我被污染的一部分精神力量,融入了她之後,你就不存在了!」
四下張望一番,她縮着脖子小聲說:「姐姐,你跟我來,我能幫你容納詭域。」
我的眸光從她頭上掃過後,腳步繼續向前,沒有答話。
她着急地跟上來,委屈又畏縮地道:「姐姐,你別不信我。」
「我沒有,我沒有騙你,我只是想幫你!」
她話音落下,遠處的天空突然變得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層白色厚紗。
我停住腳步,轉頭看向身後走過的路。
白濛濛的大霧反常地在暴雨中升起,從遠處瀰漫過來。
身邊的紀迎璋越發焦急,眼眶裏蓄滿了淚水:
「姐姐,她們要來了,你不聽我的會被害死的!」
像是印證她的話一般,一個紀迎璋突然從不知道的角落跑了出來,我身邊的紀迎璋隨之融化。
一個接一個。
有善良的,有暴Ṭû⁶躁的,有天真的……
我悶頭走着,全都沒有回應。
因爲,她們的頭上都沒有那個粉紅色的髮卡。
在我踏進紀迎璋家的小區時,最後一個十歲的紀迎璋停下腳步,她仰着臉笑得天真無害:
「姐姐,我會喫掉你的,很快很快。」
這話叫人不寒而慄,我不由加快了腳步,心中理着線索。
那髮卡都掉漆了,紀迎璋還戴着,證明對她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可是,這麼重要的東西,我卻沒有在記憶片段中看到它的來歷。某一天,這個髮卡突然就出現在了她的頭上。
聯想起雜誌裏提到的:
【一些精神母體仍保留着部分意識與未知變異作對抗。】
我推測,已經展露出來的記憶片段,是紀迎璋已經被侵蝕了的部分,而關於她最珍視的蝴蝶結髮卡的記憶,還保留着。
她正隱藏在某個地方,和未知的變異作着對抗。
她究ṭű̂₉竟在哪裏呢?
-16-
小迎璋到家了,還是同樣的劇情,她走進那狹小陰暗的房間內,畫面破碎。
小迎璋上小學了。
小迎璋四年級了……
霧氣逼近,被白霧籠罩的世界裏,生靈、房屋,全都融化,就像被喫掉一樣。
一些形狀怪異的生物不時在霧氣中活動,有的長着長長的觸角,有的是一隻巨大的眼球,有的像竹節蟲一樣肢體一節一節的……
要在霧氣吞噬前找到精神母體,我凝重地想着。
這一次,我看着小迎璋揹着書包去趕公交,卻沒有跟上。
而是敲響了隔壁鄰居的房門。
這裏原來住的是會幫紀迎璋說話的阿姨,只是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搬走了。
後來搬進來的鄰居還把她家車給撞廢了,又把弟弟給燙傷了。
沒有人開門,就像是無人在家一樣。
我卻執着地敲着,出聲道:
「紀迎璋,開門吧,我知道你在裏面。」
「你冒險出現在公交車上,是想救我,現在又爲什麼躲着不見我?」
喊了兩聲後。
咯吱,門自行打開,屋內黑洞洞的,沒有看到人影。
我邁步而入,這是一個三居室的戶型,比紀迎璋家的要小一點。
房間空蕩蕩的,落着灰,根本不像是有人剛搬進來的樣子。
我將每個房間的門都打開,最後在主臥的角落找到了抱着膝蓋坐在地上的紀迎璋。
她發黃的頭髮上,彆着一個掉漆的粉色蝴蝶結髮卡,眼睛紅紅的,像是哭了很久一樣。
我嘆息一聲,就像看到了六歲的自己,輕輕抱住她:「我知道,不怪你,錯的不是你。」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淚吧嗒吧嗒就從眼中滾出來,越滾越多,小嘴也癟着,抽噎起來。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害死他們的。」
這就是出生在重男輕女的家庭,卻又無比渴望着父母的愛的孩子。
在那樣的情境下殺掉自己的父母,殺掉這麼多陌生人後,她很難充滿仇恨地說他們都該死,很難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內心的愧疚會將她逼瘋。
我像當年小老太太抱我那樣抱着她,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我知道,我理解你。」
公交車出事這天是紀迎璋揮之不去的陰影。
以至於就算在回憶裏,她也要杜撰出來一個不存在的鄰居,製造各種事故,希望制止父母和弟弟去學校。
就像曾經的我一樣。
我的聲音悠悠在房間響起,思緒也飄飛到烙印中的那一天。
「跟你說說我的故事吧。」
「在我六歲那年,我父母開車回老家,在高速上又因爲沒有兒子的事情爭吵,吵着吵着,他們決定調頭回家,憤怒地將我扔在了高速路上。」
「我在高速路上走了一夜,從天黑走到天明,既害怕被壞人抓上車,又害怕在轉彎時不小心被某輛車撞死。」
「可是啊,當我知道了他們在那天死於高速塌方時,我心中出現的並不是仇恨和快意,而是愧疚。」
「沒來由的,就像是我害死了他們一樣。」
「我懲罰似的不喫不喝,幻想着他們其實是有兒子的,那樣就不會有這一次爭吵,也就不會有這一次事故。」
「然後,我遇到了一個老太太,她看起來兇巴巴的。」
「可那天,她就這樣輕輕地抱住我,告訴我:『我知道,我理解你。但是小朋友,請對自己溫柔一些,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我輕輕撫着紀迎璋的頭髮,溫聲道:「小朋友,請對自己溫柔一些,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如果不是你還在支撐,這片詭域已經擴大了不知道多少。」
「如果不是你還在支撐,這段時間死去的人數不知道要翻幾倍。」
「如果不是你還在支撐,我在進入精神世界的瞬間,就已經被殺死。」
紀迎璋緩緩抬起頭,我看着她的眼睛,認真地告訴她:
「傷害不是你帶來的,希望卻是你種下的。」
「你是我非常佩服的英雄!」
「姐姐」她的眸光變得明亮,將根深蒂固的怯懦與討好驅散,喃喃道:「我是英雄?」
「我不是喪門星,不是掃把星,不是丫鬟,不是孤僻的小孩,不是心機深的孩子,不是廢物,我是……英雄?」
我堅定地說:「你是英雄!」
-17-
房間突然劇烈晃動,緊接着急速下墜。
在一聲巨響中,整套房子從 7 樓墜到地面。
是大霧!
我向窗外看去,主臥飄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一隻竹節蟲一樣的巨大怪物緩緩從玻璃上爬過,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那大霧,已經蔓延到了小區,將其他建築都融化,只剩下這套房子沒被吞掉,從空中墜落。
紀迎璋的臉色明顯白了起來,小臉上隱隱有痛苦之色。
「姐姐,我快要頂不住了,等到精神世界徹底被侵蝕,我就會成爲一個黑暗恐怖的怪物!」
「我不想害人。」
我急忙握住她的手,溫柔問道:「我知道,我要怎麼才能幫到你?」
她哭着搖了搖頭,虛弱地道:「我是在精神崩潰之下成爲的精神母體,註定的結局就是被徹底吞噬,沒救了。」
「容納詭域需要承受整個詭域的精神衝擊,十分兇險,一不小心就會反被吞噬,成功的概率太低了。」
「我一開始並沒想過讓你走這條路,而是打算燃燒所有的精神力,將你送出詭域。」
「姐姐,死在我面前的人太多了,我自私地想救一個,起碼能救到一個!」
說到這裏,她笑了笑,「可我發現,如果有得選,你是不願接受這個結局的,對嗎?」
「你是英雄,姐姐我又怎麼會是孬種。」我笑着捧起她的臉,語氣堅定,「都走到了這一步,但凡有一絲可能,我也會阻止它再害人!」
她笑了,俏皮地衝我眨了眨眼睛,清澈的童音道:「那我們,就和它……拼了!」
說完,她輕輕張開雙臂,將我擁抱住。
晶瑩的光點從她的身體中飛出,進入我的腦中。
房間迅速崩塌融化,我置身於濃濃白霧之中,黑色的粘液從地底湧出,鑽入我的大腦。
我像是被撕裂成了無數份,每一份都有着自我的意識,要離我而去。
絕望、無助、扭曲充斥着我所有的感官。
在我最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一束晶瑩的光點出現,將我包裹,暖洋洋的。
光點中的畫面很簡單,就是鄰居阿姨牽着七八歲的紀迎璋的手,帶她走進了一家蛋糕店,買了一個小小的蛋糕。在肯德基快餐店裏,她第一次喫到完整的一個漢堡,吹着屬於自己的生日蠟燭,還收到了第一份生日禮物。
一個漂亮的粉色蝴蝶結髮卡。
這是紀迎璋在最後死死守護的記憶,是她支撐到現在只爲守護的那個人。
仇恨中滋生的是毀滅,而在愛中迸發出的卻是勇氣與力量。
一點點,都能生根發芽。
這份愛引導着我,看到了小老太太瞪着眼睛對我說:「不出把力快點把世界收拾好,你以後出門又被封怎麼辦?」
我笑了,「外婆,現在我要把世界收拾好,讓你以後出門都平平安安的。」
巨大的力量從我的靈魂中湧出,我將每一份分裂的自我找回,逐漸融爲一個完整的自我,只在腦海中留下一道公交車的虛影。
-18-
涼風習習。
我插着兜從大橋上緩緩走下,經過一盞盞路燈,影子拉長又縮短,不斷重複。
「快看,下來了!」
「下來了!」
嘈雜的聲音響起,路邊停着的一輛越野車上跳下來幾人,快步朝我走來。
爲首的是一個扎着高馬尾,穿着一件黑色薄款風衣的女人。
她眸光沉穩地看了看我,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
「卓寶貝你好,我叫仰星瀾,世界異常處理局行動部部長。」
我很想捂上臉,這名字是小老太太給我改的,卓是她的姓,倩楠改成了寶貝。
她說,我做了六年倩楠,自己都要認爲真的欠了誰一個男孩了。
而餘生,我叫寶貝,讓所有喊我名字的人都在告訴我,我是寶貝,獨一無二的寶貝!
可是!
誰叫誰知道!
這名字真的太讓人臉紅了吧!
我儘量保持着嚴肅的表情,伸出手與她握了一下。
顯然這些人是有背景的,這麼快就把我的名字都查清楚了。
仰星瀾遲疑一瞬,語氣沉重地問:「沈良玉是我手下的一個小隊長,她的屍體你應該帶着的吧?」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一翻手,手中出現那本推理雜誌,道:
「這本雜誌應該是她的,屍體現在在詭域裏,我展開詭域就能把他們放出來,只是這裏不太方便。」
仰星瀾接過雜誌,大氣的五官上浮現淡淡的哀傷:
「對!這是她帶上車的子母筆記本的子本,只要在上面寫下的內容,都會同步在母本上,她在公交車上遭遇的一切,我們都清楚。」
「所以我們才能推測出車上的規則,利用特殊的手機在詭域與現實交接時向車上發去提示信息。」
原來在那樣絕望的環境,外面還有人一直在幫我!
我心中感激,同時又疑惑起來:
「可是,車上有兩個活人,爲什麼只有我收到了短信?」
仰星瀾身後一個麻花辮女生解釋道:
「目前那部手機只有精神力足夠強的人才能接收到消息。」
原來是這樣,我鄭重地向他們表示感激,猶豫了一下,問道:
「這個世界,詭域很多嗎?」
幾人聞言,神情凝重了一分,仰星瀾緩緩道:「越來越多了,而且有些詭域的危害範圍很大,不像 018 這樣溫和。」
我瞪大了眼,不是,這公交車都這麼嚇人了,你管這叫溫和?
只聽仰星瀾繼續道:「F 市目前有一個詭域,十二萬人被困在裏面。經專業評估,最適合救援的工具是 018 號詭域,死亡公交車,良玉是爲了救人,才冒險來容納 018 的,可惜死在裏面。」
她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誠摯地看向我:
「現在,你已經容納了 018,我想請你出手幫忙救人,你接受嗎?」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我陷入絕境時,沈良玉的筆記在幫我,仰星瀾他們在幫我,現在我有了能力,哪裏有退縮的道理。
見我答應得這麼痛快,仰星瀾露出欣賞的笑意,單刀直入問道:
「卓寶貝,這世界出現了變異,我們世界異常處理局的職責就是處理各類變異帶來的異常事件,做人類的護盾,我們的工作危險性極高,甚至有犧牲的風險,你願意加入我們嗎?」
「啊?」我愣住了,不是,有這麼招人的嗎?
上來就說:我們這兒危險極了,很可能會死,你要來嗎?
那雙麻花辮的女生連忙掰着手指頭說:
「年薪百萬,五險三金。」
「進單位就分房,配車,還可以把家人接過來住。」
「一年帶薪假期 180 天,只要你不背叛,組織絕不裁員!」
「地球還在一天,我們單位就存在一天。」
「……」
我擦掉嘴角的口水,聲音哽咽道:
「這麼多年了,組織終於來接我了!」
……
一輛出租車直直開了過來。
還沒停穩,車上便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喝:「你這死妮子,電話打不通!這麼晚還在外面玩!知不知道要回家啊?」
接着,從車裏下來個燙着銀色捲髮的老太太。
她杵着根柺杖顫顫巍巍地走到我身邊, 兇巴巴地揪住我的耳朵,卻低低地道:「寶兒,快, 上車跑, 我已經報警了, 他們應該不敢追的。」
我哎呦大叫着, 趕緊解釋:「不是外婆,沒事, 他們都是我朋友,不是壞人。」
「啊?」
老太太愣了愣,就跟沒事人一樣放下我的耳朵, 對仰星瀾他們露出個慈祥的笑容, 「你們是我家寶兒的朋友嗎?怎麼這麼晚還在外面呀?」
仰星瀾笑眯眯道:「是呀,寶兒坐的公交車半路拋錨了, 我們剛好路過遇到, 正說送她回家呢。」
「這樣啊……那謝謝你們了, 有空去家裏坐坐。」小老太太笑了笑, 眼睛卻瞥了我好幾次, 這表情明顯不信。
回去時,她龍行虎步, 走得健步如飛。
那柺杖我提在手上,鋼的, 足有七八斤。
「您真是牛,裝得挺像!」我豎起大拇指。
要是仰星瀾他們真是壞人, 八成得在這看起來「顫顫巍巍」的小老太太手裏喫大虧。
小老太太卻拿胳膊肘拐了拐我, 「寶兒,沒捏疼吧?」
「沒, 您哪能捏疼我呀。」
她用眼睛指了指仰星瀾他們的方向:「有事兒, 不能說?」
我笑着道:「暫時不能說。」
因爲我還沒辦入職,帶家屬去籤保密協議。
她呵呵笑着:「好吧,那外婆我就先不問咯, 小寶兒有祕密咯。」
我們剛上車, 車門還沒關嚴, 司機就一個猛踩油門躥了出去。
顛得我差點都把詭域給展出來了。
只聽小老太太歪着身體喊:「師傅, 不轟油門了, 沒危險!」
司機連忙減速,怨道:
「你這老太太也太麻煩了, 大半夜的拉着我走一站停一下,愣是從 F 市跑到 G 市,這還沒完, 又從 G 市跑回來, 戲還多得很, 什麼要逃命,搞得跟警匪片一樣……」
聽着兩人吵吵嚷嚷,幸福的笑容不知不覺在我的臉上浮現。
這就是我的外婆, 一個雷厲風行, 卻又像春風般溫暖的女人。
我曾經叫她奶奶,她不答應。
她說她只有過一個女兒。
如果女兒有了孩子,應該叫她外婆。
曾經她守護了幼小的我, 以後,我守護她,也守護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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