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死後,我陸續換了三個養母。
那三位養母,不是被廢,便是被賜死。
最後我落到林美人手中。
我和她相處三年,一向平安無事。
直到,她得罪了人被打入慎刑司。
我心裏咯噔一下。
糟糕,看來我又要換養母。
更糟糕的是,這一次,我只想要她。
-1-
我到林美人宮中第一天。
她便溫和的對我說,會好好待我。
我並不信。
我之前那三位養母也是這樣說的。
可沒多久,她們就厭倦了。
因爲,她們發現,我不僅不能給她們帶來好處,反而養育一個孩子,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林美人並不多說什麼。
她親自爲我洗澡,待掀開我衣裳,看見我身上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跡時,她頓了手。
我有些不適,掩住衣裳,回眸冷漠地看着她。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對我的傷痕給予同情的。
我第三位養母,剛開始狠狠罵虐待我的第二位養母,可沒多久,她因爲不如意,又再我身上弄了一些傷痕。
一個瓷器一旦破了,似乎就不值得珍惜了。
我不確定林美人是哪種人。
林美人什麼都沒說,她小心道:「如果不想洗,就先不洗吧。」
我嗯了一聲,沒有理會。
可半夜的時候,我被一陣聲音弄醒了。
林美人在小心翻我的衣裳,我心中一緊。
卻聽林美人道:「那些畜生不如的東西,怎麼捨得這麼對她?」
她的聲音又輕又柔,帶着許多疼惜,像母妃。
我沒有動。
她讓侍女掌燈,好爲我塗抹藥膏。
藥膏清清涼涼,她的指尖帶着一絲溫熱,我忍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抹完了正面。
侍女小聲道:「背面怎麼辦呀?」
林美人道:「我守在這裏,等她翻身了再抹吧。」
我想讓她趕緊走,便假裝不經意地翻了個身。
侍女很高興:「美人,她翻身了。」
林美人輕咦一聲,然後發出一聲極低極低的笑聲。
我渾身僵硬了一下,不確定我是不是繼續裝睡。
林美人卻什麼都沒說,繼續爲我抹藥膏。
等抹完,她輕聲道:「好孩子,早點睡吧。」
我放鬆下來,有些逆反地想。
呵!
我纔不是好孩子。
等你發現我的真面目,你會嚇一跳。
-2-
母妃死後,我先是被分給了宋昭儀。
宋昭儀是母妃的好友,起初我是很高興的。
因爲從前宋昭儀總誇我冰雪聰明,漂亮可愛。
可我被送到宋昭儀宮中後,她讓我站了一個時辰,才姍姍來遲。
她坐在椅子上,慢條斯理地喝着茶,良久,才冷冷道:
「你母親是罪妃,我收留你是迫不得已,你別指望我對你好,因爲對你好,意味着我很危險,我只能保你衣食,不保你平安長大。」
我雖不明白其中的危險。
但我明白一點,她不喜歡我。
我在宋昭儀那裏過了一年,這一年裏,我除了喫飯時能見到她,其餘時候,都是我獨自一人。
一年後,宋昭儀獲罪,被打入冷宮。
我被送到趙嬪手中。
趙嬪見我第一面,便立了下馬威。
「跪下!」
「你剋死生母,又妨克養母,如今落到我手中,甩都甩不掉,真是晦氣。先跪足一個時辰爲自己贖罪。」
後來,我從宮女太監的冷嘲熱諷中知道,皇后想讓人撫養我,所有人都推來推去,只有趙嬪倒黴,被人推了一把,養我的事情便落到了趙嬪身上。
趙嬪不敢推辭,只好將火氣發在我身上。
趙嬪爲人粗魯,她性子直,對我好的時候很好,對我不好的時候,擰捏掐,想方設法兒的、得讓我疼。
可有一次,我看見她哭。
「這個也懷,那個也壞,偏偏輪不到我,我這肚子怎麼這麼不爭氣。」
她憤恨地捶打肚子,被宮女攔住。
宮女一眼掃見我,恨恨地捏了我一把。
「怕是你這賤蹄子擋了咱們娘娘的運氣,真是小人,娘娘養着你,你不感激娘娘也就罷了,竟然還敢壞娘娘的氣運。」
趙嬪似乎一下子找到了目標,徹底放開手,將所有的怨氣發泄在我身上。
有一次,我站在池邊,想着跳下去,跳下去,或許一切的就結束了。
可偏偏,我遇到了林美人。
她的手放在我肩膀上,輕聲道:「六公主,你站在這裏做什麼?」
六公主…țű̂⁰…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稱呼我了。
她們都叫我賤蹄子,臭丫頭,災星,小人……
我掙開林貴人,跑了。
她唉了一聲,搖搖頭緩緩走了。
我站在假山後面看她,覺得她很瘦,彷彿一陣風能吹倒。
晚上,我問一直跟着我的小宮女,「林美人是怎樣的人。」
小宮女道:「林美人入宮至今尚未承寵,那位份是靠着陛下和皇后娘娘施恩才升上去的。」
我明白了。
是沾了別人的喜氣。
每次選秀時,舊秀女的位份可能會升一升。
亦或者是宮裏有喜事,也會給嬪妃升一升位份。
我想,她和我一樣都是個可憐人。
我不太想死了,但我也不想再跟着趙嬪,我覺得遲早有一天,我會死在她手裏。
-3-
有一日,我在趙嬪的宮女給她佈菜的時候,蹙眉輕聲道:
「咦,你身上怎麼有一股辛辣的味道,倒像是麝香。」
那宮女愣了一下,急忙道:「胡說八道什麼,我身上怎麼可能有那樣貴重的東西?」
趙嬪狐疑地看看她,看看我,一拍桌子。
「站住!」
後來的事情便簡單了。
趙嬪抓住宮女,果真搜出來了麝香,又連夜審問,審出來那宮女早就背主,在她的飲食裏下了藥,夜間便將麝香放在趙嬪牀上,白日再趕緊收起來,這事情她做得熟絡,漸漸起了懶怠之心,今日沒將麝香收好,便被我聞了出來。
那一日,主殿裏鬧騰了一夜。
小宮女好奇地問我,「您怎麼知道她身上有麝香?」
自然是我母妃教的。
母妃曾經是寵妃,害她的人不少。
她每每發現一個害人的手段,都要將我叫到跟前,讓我認一認,辯一辯。
她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可以不害人,但要懂一些自保的手段,我孔玉姝的女兒,絕不能是個草包。」
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
我眼角滑落一滴眼淚,我轉了個身,輕聲道:「睡吧!」
趙嬪自從知道自己不能懷孕,整個人就瘋了。
她決絕的和陷害自己的李貴嬪拼了個你死我活。
兩個人的屍體都血淋淋的被從宮中抬了出去。
父皇震怒,斥責了皇后,皇后召集所有宮妃訓話。
我在宮裏三天沒人管。
第四天的時候,皇后身邊的小太監來了,將我送到了順嬪那裏。
順嬪笑吟吟地拉我進去,一副將我心疼到骨子裏的模樣。
等人走了,她就冷了臉,懶洋洋地吩咐人帶我下去洗漱。
等從宮女口中知道我被趙嬪虐待,她驚訝道:「呀,趙嬪平日裏看起來一副心高氣傲的樣子,背地裏竟然這樣下作,難怪殺人的事情都敢做呢。」
順嬪走的是嬌弱路子,總是一副西施捧心的樣子。
但她骨架大,實在不適合弱柳扶風。
可她並不自知,每每父皇來,她都是一副嬌俏美人的模樣。
剛開始,父皇還挺喫這一套。
後來,父皇說:「順嬪,你年齡也不小了,該學着穩重些。」
父皇走後,順嬪一腔氣惱無處發泄,便一巴掌打在我臉上:「都怪你這災星,走到哪裏哪裏倒黴,我怎麼這麼晦氣,遇到了你。
趙嬪也說過這話。
所以趙嬪死了。
我在順嬪那裏第三個月,身上的青紫加起來比在趙嬪那裏的時候還多。
我瞅了個機會,在順嬪帶着我拜見皇后的時候,讓一個娃娃從衣袖中掉在了地上。
皇后凝眉,問我這是從哪裏來的。
我小聲道:「在順嬪娘娘那裏翻找到的,兒臣看好看便拿着了,以後兒臣再也不敢亂翻順嬪娘娘的東西,求母后恕罪。」
順嬪大驚失色,「不是臣妾的,真的不是臣妾的,求娘娘明察。」
她又狠狠擰了我一把,「你這小賤蹄子,到底從哪裏弄來的,竟敢陷害我。」
我很疼,眼含熱淚,卻不敢放聲哭。
皇后怒斥:「順嬪,她是公主,你怎可口出污言,她還是個孩子,怎麼會誣陷你,來人,搜查順意宮!」
-4-
那一日,真的從順意宮裏找出來了幾個娃娃,上面插了針,寫了字,有好幾個高位嬪妃的名字。
滿宮震怒,皇后大發脾氣。
我便再也沒有見到順嬪。
幾天後,聽人說順嬪被廢,打入冷宮。
我無聲的笑了,這一次,我又會落到誰的手中呢?
我摸了摸自己的手掌,那樣小,那樣柔弱。
什麼時候,我才能長大,才能將命運牢牢的把握在自己的手中呢?
我緊緊攥住手指,心中卻滿滿的無力感。
沒多久,皇后召見我。
她屋子裏滿是藥味,她喝完藥,看向我,淡淡道:「你是個有主意的。」
我心跳得厲害,低下頭去,一句話也不想說。
良久,皇后又道:「本宮爲你選的幾位養母都是無子的,原本想着她們沒有孩子,或許收養你,能爲她們帶來個弟弟妹妹也說不定,可惜,她們終究是無福的。這一次,你自己來選養母吧。」
嬤嬤將長長的妃嬪名冊給到我手中。
父皇不算貪戀美色的,但即便如此,他宮中也有三十多個美人兒。
這些美人兒很多盼着他能恩寵一次。
可大概許多人到死都未必能見到君王一面。
便如林美人,她至今見過父皇嗎?
我眼睛落到林美人的名冊上,才知道她的真名叫做林亦真。
皇后道:「那就林美人吧。」
我錯愕一瞬,低頭謝恩。
我離開皇后宮中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坐起來看自己的膝蓋,耽誤了一會兒工夫,便聽到內殿皇后和嬤嬤的話。
嬤嬤道:「娘娘,您何必對她那麼好呢?若不是她娘,您也不至於沒了孩子,還常年喝着藥,您還爲她接二連三的換養母,實在太過心善了。」
皇后輕咳一聲道:「大人的事情不要牽連到孩子身上,這宮裏的孩子本就難長大,她是個命硬的,沒必要再折騰她,她母妃大概在天上保佑着她。」
-5-
我在林美人宮中住了下來。
林美人是個安靜但有趣的人。
她總能把日子在寒酸裏過出歡愉。
內務府給的料子大多顏色老舊,她找出一匹顏色淺的,混合起來搭配,給我做衣裳,鞋襪。
我煥然一新的出現在衆人面前,得了許多誇獎。
宮女們奉承我。
「咱們的六公主小小年紀就已經出落的這麼漂亮,將來不知便宜了哪家兒郎?」
林美人輕斥道:「不可胡說,六公主還是個孩子,她現在要做的是讀書學習,好好做一個公主。」
一個公主該是什麼樣子,林美人心裏有自己的想法。
我到了八歲還沒有開蒙。
與我年紀相當的公主皇子早就已經讀了。
林美人不愛出門,更不愛做東西。
但爲了我讀書的事情,她親自去御膳房燉了湯,端給皇后娘娘,向我求來了跟着其他幾位公主一起讀書的恩典。
她爲我縫製書包,歡歡喜喜地送我去上課。
到了傍晚,我高高興興地回來,林美人卻不在。
她宮裏的宮女興奮道:「今日,皇上翻了林美人的牌子,讓林美人侍寢。林美人就要出頭了。」
我心一涼,那點子能讀書的喜悅,消散得一乾二淨。
我忽然有點明白,爲了讓我讀書,林美人付出了什麼代價。
那天半夜,林美人被送了回來。
我在黑暗中,聽着他們小聲的動靜。
人人都在恭喜林美人,我卻聽到了她隱忍地悶哼聲。
半夜,我光着腳到了她的宮殿,她還沒有睡,聽見動靜,披衣起來,看清是我,問道:「六公主,怎麼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道:「這裏有藥。」
我手中是一瓶藥膏,當初她給我抹的。
林美人笑了一下,「阿箏,你真好。」
她沒有叫我六公主,叫我阿箏。
我心口有一種炙熱的東西似乎要噴湧而出,但最終我還是說道:「我可以不讀書的。」
林美人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她說,「阿箏,過來,讓我抱抱你。」
我不情不願地走上前,不情不願的被她摟在懷裏,不情不願地溼潤了眼睛……
自那以後,翠微宮裏熱鬧了一些,皇上皇后接二連三給了賞賜,連內務府送來的東西,都不再是別人挑剩下的東西,我們可以排在前面挑東西了。
但林美人每一次都是拿自己份例內的東西,不出挑,也不流於庸俗。
她有自己的生存法則。
同宮居住的劉美人卻與她不同。
她剛開始還能奉承林美人,落落大方地感謝林美人分給她的饋贈。
但有一次,我看到她面目猙獰地揪花兒,彷彿有莫大的怨氣消散不出來,只能拿比她弱小的東西出氣。
但轉眼,看見林美人她又是一副笑臉。
我總有一種感覺,她和曾經的趙嬪,順嬪很像,都是一樣口蜜腹劍的人。
我不喜歡她。
我當天晚上就病了一場,說自己被劉美人嚇到了。
林美人一問,便知道了劉美人在院子裏揪花的事情。
她是個聰明人,略一思索就明白了。
自那以後,便和劉美人成了點頭之交。
-6-
林美人不喜歡張揚,她又侍寢了幾次,便藉口自己生病,撤了牌子。
這一病,竟病了好久。
父皇大概也忘了她,再沒有問起過她。
我和她再次過起了安穩的小日子,無人打擾,也不需要付出什麼,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的過。
有一天,我們開始學寫文章,我的一篇文被太傅讚賞。
恰逢父皇突然到訪,考察諸多皇子們的學問,聽到後,接過文章,打量幾眼,便看向我。
他開口道:「你竟然長這般大了,如今是誰在教養你?」
我心裏咯噔一下,不情願地開口:「林美人。」
父皇嗯了一聲,滿目懷念,也不知道到底在想誰。
下學後,父皇跟着我回去見林美人。
他意氣奮發的在前面走着,我興趣蔫蔫的後面跟着。
等見了林美人,父皇滿目讚賞。
「你將她教養的很好。」
林美人含笑謝過。
一旁的劉美人急忙接過話道:「六公主乖巧懂事,在院子裏可給我們帶來了不少樂趣,就說有一年,六公主半夜生病了,可急壞了林美人……」
劉美人實處渾身解數,吸引了父皇所有的注意力。
我偷眼覷着林美人,小聲道:「對不起,我沒想到他會到御書房。」
林美人噗嗤一笑,伸出手指點點我的腦門,「胡鬧,他是你父皇,你該恭敬些。」
他不是。
他害死了母妃。
我恨他。
我低下頭去,並不言語。
我一直記得母妃臨死前的話。
她說,她是冤枉的。
她說,「七郎,你去查,只要你查,就能還我清白,你去查啊。」
可她的七郎並不信她。
她是含恨,含冤而死的。
我忘不掉。
劉美人到底沒留住父皇,不過她意猶未盡。
她興奮地等着晚上,但卻等到父皇依舊掀了林美人的牌子。
那一晚,她看林美人的目光如欲噬人。
我有些厭惡她,也有些隱約的同情她。
那時候,我讀了佛經,已經知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
她大概是求不得。
沒多久,劉美人也承寵了。
那一天,她高興極了,洗漱打扮,焚香沐浴,帶着一串笑聲出了宮。
晚間回來更是弄得人盡皆知。
我被吵醒了,有些煩躁。
林美人步履匆匆地來到我屋裏,輕輕拍着我哄我入睡。
「睡吧,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好吧!
的確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劉美人張揚了三日,就消停了。
因爲後面父皇沒有再想起她,與其他初次侍寢的妃嬪相比,她得到的賞賜是最少的。
有一日,向皇后請安,恭妃毫不客氣地嘲諷道:
「這位就是劉美人啊,的確有幾分姿色,只可惜,話太多,失了賢淑貞靜,還是多向你同宮的林美人學學,何爲嫺靜溫雅,如何讓陛下念念不忘。」
這是一招明顯的挑撥離間,借刀殺人。
可偏偏劉美人似乎當真了。
她整個人迅速憔悴枯萎下去,在聞聽林美人有孕的消息時,她眼睛裏的嫉妒快要冒出來。
管事嬤嬤讓大家小心,莫要着了劉美人的道,每個人都小心翼翼。
我也有點安心。
這個孩子我很期待。
我聽人說,若是夫妻兩人不容易有孩子,便從別人那裏抱養一個,過不了多久便能有自己的孩子。
這個說法我記在心裏,總覺得林美人肚子裏的孩子在冥冥之中和我有一絲絲聯繫。
-7-
父皇也很高興,他一連好幾日賞賜東西過來,還親自過來陪林美人用膳。
他眼神溫柔地承諾:「孩子生下來,朕就封你爲嬪,等孩子滿月,再封你爲昭儀,朕會讓咱們得孩兒事事如意。」
這已經是他能給出的最好的承諾了。
林美人出身低微,想要一舉封妃,是不可能的。
連越兩級,已經是極大的恩典。
他對林美人是有些不同的。
林美人含笑應下。
但父皇走後,她便收斂了笑容,變得無所謂。
她問我:「你母妃是個怎樣的人?她……和陛下……恩愛嗎?」
那一瞬間,她問得有隱晦的羞恥,而我罕見的感受到了一絲異樣。
似乎,她喜歡上了他!
那……
我可就要潑冷水了。
我平靜開口,儘量不帶情緒的去講述我母妃的故事。
我母妃叫孔玉姝。
是太傅之女,出身清流世家。
一入宮就封了姝妃。
她與父皇有些青梅竹馬的情誼,是帶着歡喜入宮的,父皇對她也很好。
我帶着他們的愛意出生,長大略懂一些事時,我一隻以爲父皇是屬於母妃的,因爲父皇總來陪母妃用膳。
但再大一些,我見父皇的次數變少了,他每次來,和母妃也每每爭論居多。
時日久了,我漸漸明白。
父皇在前朝要改革,但外祖父是守舊派,和皇后的父親中書令一起反對改革,他們在朝堂上爭吵的厲害。
父皇因此和母妃生了嫌隙。
一次爭吵時,母妃激動之下小產。
她本就不知道自己懷了孕,一個期待很久的孩子就這樣沒了。
父皇愧疚之下賞賜了很多東西,但宮裏面,最無用的就是這些賞賜之物,不能喫,不能喝,也不能用,只能擺着看,順便引來一些仇恨。
母妃想要的是陪伴。
但她沒等來陪伴,反而等來了給皇后娘娘下毒的罪名。
那一日,皇后的孩子也掉了。
母妃被下令打入冷宮。
她哭着說自己冤枉,她讓七郎去查,若查出來真是她下毒,她便立刻死在她面前。
可惜,她的七郎沒有見她。
她在冷宮裏以死自證清白。
我看着林美人,涼涼道:「母妃死後,外祖父大病一場便離開了京城,皇后的父親也病了,無力再管朝中事,林娘娘,您說這是巧合嗎?」
林娘娘眼中的熾熱徹底散去。
她拉着我的手,輕聲道歉:「對不起,不該問你這些事情。」
她的手指冰涼。
我的手指也冰涼。
我們的手握在一起,感受着彼此身上傳遞來的冷意。
我想,人的心是該冷一些,如此腦子才能清醒一些。
林美人的肚子一天天大了。
她已經閉門不出兩個月,最近她的生辰到了,不得不出去走動。
她謝過各宮送來的東西,只打算在自己宮裏小小的慶祝一下。
我在廚房親手爲她做了一碗長壽麪。
嬤嬤笑得很高興:Ṱṻ⁰「公主真是孝順,難怪美人疼你。」
我輕抿了一下脣,脣角微彎。「美人也很好。」
林美人將面喫下去,可很快,她就抱着肚子一臉蒼白,冒出了冷汗。
她伸出手,無助地看向我。
「阿箏,阿箏!」
我急忙扶住她,「快來人!快去請御醫,快!」
-8-
御醫和穩婆很快到了,我在外面焦急地等着。
父皇和皇后匆匆趕來,詢問情況。
沒多久,御醫出來,說麪條裏有落胎藥,孩子已經打下來了。
父皇面色難看,冷冷道:「查!」
他快步進去,安慰裏面的林美人。
皇后開始慢條斯Ṱûₓ理地審問宮人,我是首當其衝的,因爲飯是我親手做的。
皇后道:「先將六公主關起來。」
我恭聲應是,沒有絲毫反抗。
等待的日子很無聊,我倒是不太擔心自己,我只擔心林美人好不好,畢竟那碗麪條裏,打胎藥的分量不輕,我很怕傷了她的身體。
終於,等了兩日。
我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天光照進來,刺痛我的眼睛。
林美人親自來迎我。
她面色慘白,眼神空洞,看向我時纔有了一絲活泛氣。
她輕聲道:「出來吧,阿箏,都結束了。」
最終被抓的人是劉美人。
劉美人被抓的時候,很是癲狂。
「我不好過,林亦真你也別想好過,你很快就能來陪我了,我們要死一起死,誰都別想落下誰。」
等知道林美人喫的不是毒藥,而是墮胎藥。
她撕心裂肺地痛罵庸醫騙人,竟然拿墮胎藥糊弄她是毒藥。
她的聲音太難聽。
皇后命人堵住她的嘴,拖了出去。
我垂眸不語。
這件事情,劉美人倒沒有說錯。
她下的的確是毒藥,但被我換成了墮胎藥。
因爲這個孩子,林美人不想生,但不能親自墮掉,正好劉美人有害人之心,便順勢而爲。
她只想不明白一件事情,劉美人爲什麼那麼恨她,明明她並沒有得罪她,甚至一直提點她。
她帶我去了冷宮。
那裏劉美人正在流眼淚,看見我們,似乎又炸了毛,惡狠狠道:「怎麼,你們來看我的笑話嗎?」
林美人問道:「我想知道爲什麼?」
她是想不通的。
當年,她和劉美人是同一批秀女。
她們一起入宮,一起住,一起被冷落,多年來彼此安慰,在這深宮裏互相扶持着走下去。
劉美人說自己在家不受寵,雖是嫡女,卻無父寵,家中庶妹過得都比她好。
她發誓自己一定會出人頭地。
這話林美人一直記在心上,承寵也並沒有忘記他,幾次在父皇面前提起劉美人。
她自問已仁至義盡。
劉美人哈哈大笑,神情癲狂而封魔,笑着笑着眼睛裏又流出眼淚。
「我娘死了!」
林美人緊緊抓住我的手,似乎如此纔不會讓自己倒下去。
劉美人繼續道:
「我千方百計入宮,就是爲了讓我娘過上好日子,如今我娘死了,我賺來萬千恩寵又有什麼用?我纔不會讓那些吸血蟲扒在我身上步步高昇。」
「我犯的是誅九族的大罪,他們從前虐待我,如今統統下來都給我陪葬,我死了,也絕不會讓他們活着享福。」
「至於你?呵!我入宮就是要做人上人的,可偏偏你事事壓我一頭,我怎能不恨!我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得到,」
「當年那些蠢話只有你會信,你不是要和我做姐妹嗎?陰曹地府咱們依舊是姐妹,你要跟我一起死嗎,哈哈哈哈哈哈!」
她瘋瘋癲癲。
這冷宮裏,活人住進來,很快就會變成一個面目可憎的幽靈。
我和林美人一路無話,心事沉重地回了宮。
萬未想到,寢殿裏兩個人悄無聲息地等着。
一個是父皇,一個是皇后。
父皇眼神平靜如水,看向林美人的目光了無情緒。
他問:「爲什麼?」
-9-
生命真的很像一個輪迴。
方纔,林美人在追問劉美人爲什麼。
如今,輪到她被人問了。
她小心回答,「陛下,臣妾不懂。」
皇后娘娘淡定的指了指桌上的一份供詞。
林美人從嬤嬤手中接過供詞,一目十行地掃過,神色便灰敗如土。
我頓時明瞭。
東窗事發了。
她跪在地上,挺直脊背,輕聲道:「臣妾有罪,請陛下發落。」
父皇面色鐵青,只目光死死盯着她。
皇后輕嘆一聲,拉住我的手,帶着我朝外走去。
我不願,皇后淡淡道:「你若爲她好,就跟我出來。」
我遲疑了一下,便跟了上來。
外面,月光如水,銀輝灑滿大地,清幽的光讓萬物籠上了一層白霜。
一切都霧濛濛的,我看不透人心,也看不透未卜的命運。
皇后道:「一轉眼,你竟十一歲了。」
我的身量快要追上皇后。
這幾年,她的精神氣總似塌了一般。
我輕聲道:「是,兒臣的母妃也已經去了五年了。」
皇后輕唔一聲,不再言語。
提起母妃她總是沉默。
我想若這次的事情,他們能追查出來是我換掉了毒藥。
那麼,曾經我母妃害的皇后小產的事情是否其實也查出來了真相,只不過,也像這次一樣,將真正的真相隱瞞了下來,只有少數人知道,對外推出去了一個替死鬼?
那我母妃在其中算什麼呢?是知道真相的人,還是替死鬼?
我繼續道:「我母妃走之前,說自己是冤枉的,皇后娘娘,您信她嗎?」
皇后平靜道:「我信不信的有什麼關係呢,在於陛下是否信她。」
我心裏滿滿鬱氣。
自然是不信的。
若真信,母妃怎麼會死?
沒多久,父皇地摔門聲驚動了我們,他氣急敗壞地大步離去。
林美人癱坐在地上,釵發散亂,下頜泛紅,似乎被人捏住了臉狠狠質問過。
皇后長嘆一聲:「林美人,你好自爲之吧。」
她轉身離去。
我扶起林美人,看見了她眼角的淚珠。
她在我懷裏放聲痛哭。
她說,「阿箏,我的心好痛!」
林美人的母親生下她時,死在了產牀上。
她的父親恨她入骨,將她交給乳母照料,不到萬不得已,不肯見她一面。
她被人嫌惡着長大,對生孩子這件事情有着深深的恐懼。
自懷孕以後,她半夜被驚醒,大把大把的掉頭髮,焦慮的脣角生瘡。
她怕自己在宮裏有了一個軟肋,再不能心無掛礙的活着。
她更怕,自己對父皇有了深情厚誼,無法再忍受在深深宮苑中枯寂地活下去。
可這些父皇不知道。
父皇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一個屬於他的女人,不願意給他生孩子,這罪過足以讓他處死她一萬次。
他只顧着自己,真自私ẗųₜ。
林美人被禁足三個月。
她並不意外。
「陛下如此處罰,算是輕的了。」
炙手可熱的翠微宮,不過紅紅火火了一段日子,就迅速冷寂下來。
相反,父皇開始寵愛恭妃,恭妃路過翠微宮時,總是笑得格外大聲。
可我們經歷過,早就不羨慕了。
沒多久,恭妃有孕,父皇特意設宴昭告衆人。
他似乎在用另一個女人的懷孕告訴衆人,有的是女人願意給他生孩子。
因爲這個舉動,我反倒覺得,父皇可能真的有一點兒在意林美人。
不管是出於尊嚴,亦或者其他。
總之,他在意了。
在意的人,總是要先輸的。
-10-
八個月之後,恭妃順利生下了一個皇子。
父皇大肆慶賀,升他爲恭貴妃,又給了她協理六宮之權,恭貴妃一時間炙手可熱,滿宮都在歡慶之中。
只有我不高興。
因爲我的母妃曾經是唯一的貴妃。
如今有了第二個貴妃。
所以,貴妃其實只是一個稱號,並不是獨一無二,也並不代表偏愛。
母妃被父皇騙了。
她以爲父皇愛她,給不了她皇后之位,便讓她做尊貴的貴妃。
那個傻女人,可以躲得過明槍暗箭,中傷陷害,卻躲不過一個男人不愛她,不信她的絕望。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讓自己落入到這樣的境地。
清明那天,祭祖之後,我和林美人在火場裏燒紙。
我燒給母妃。
她燒給她未出生的孩子。
我們都說,「來世投個好胎吧。」
她說,「只是不要再託身於帝王家了。」
我說,「不要再和皇權爭鬥扯上關係了,平安富足的度過一生就足夠了。」
我們都是愛別離。
燒完紙回去,火場的角落裏傳來低低的壓抑的哭泣聲。
我向暗處走去,看到了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
小男孩見自己被發現,轉身就跑,我追上去一把拉住他,便在清亮的月光下,看到了他身上的斑駁傷口……
我愣了一下,他掙開我的手,跑了。
林美人說:「是八皇子。」
八皇子被恭妃收養。
他之前一直體弱多病,很少去上課,我對他並沒印象。
聽聞恭妃對他很好,爲了他手抄佛經,跪求漫天神佛,寧願病痛加諸己身。
現在我明白了,她是沒病也要給八皇子製造出病來。
這宮裏,能喫人啊!
自林美人解禁後,我們經常遇見八皇子。
他有時在抹眼淚,有時在喂貓,有時看着水面發呆,見到我們便轉身就跑。
有一日,我忍不住抓住了他。
我低聲警告道:「再讓我看見你過來,我會親自動手收拾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玩得什麼把戲。」
他眼神里的光芒黯淡了。
他說「哦」,然後轉身垂頭喪氣地離開。
林美人說:「他還小。」
我說:「我們先管好自己吧。」
我十二歲了。
我已經放棄幻想,漸漸明白了有多大的能力辦多大事情的道理。
林美人和父皇已經不相往來,剩下的那點兒情分只能讓她和我在皇宮裏活着,稍有風吹草動恐怕就會災難加身。
恭貴妃讓八皇子頻繁出現在我們面前,這是陽謀,就看誰能忍不住。
我沒那麼的善心,我只希望我們能活下去,活到我出宮開府。
到時,我會用所有底牌求父皇讓她和我一起出宮住進我的公主府。
我只希望這兩年能平穩度過,不要有一點事情。
然而,噩耗還是來臨了。
一日,小太監急匆匆地跑進來。
「公主,不好了,林美人被打入了慎刑司,您快想想辦法。」
我腦子懵了一下。
不想來的,它還是來了。
-11-
去慎刑司的路上,小太監飛快的向我講述他打聽到的消息。
林美人將八皇子從假山上推了下來,如今八皇子摔破了頭,昏迷不醒。
「恭貴妃說娘娘忌恨她有兩個兒子,纔會害了八皇子,如今叫喊着要嚴刑拷問林美人,可林美人哪能是那種人,等慎刑司裏拷問一圈,就算還了清白,人恐怕已經……」
林美人心善,翠微宮裏的宮女太監都喜歡她。
我快速問,「皇后娘娘知道嗎?」
「奴才方纔瞧見有小太監衝着坤寧宮去,應是已知道了。」
「父皇呢?」
「此時正是上朝的時候,後宮的消息還傳不到前朝去,恐怕要等陛下下朝才知。」
懂了。
恭貴妃要的就是這個時間差,足夠她弄殘林美人了。
她是八皇子母妃,素有賢名,是受害者,又護子心切,即便手段狠厲了些,也沒人能說她什麼。
可林美人廢了就是廢了。
多少藥材和憐惜都補不回來。
我等不及了,狂奔在長長的宮道上。
到了慎刑司門口就被人攔住,我拔出簪子對準了自己脖頸,冷喝道:「讓開!」
「公主,這不合規矩。」爲首的太監陰冷地盯着我,嘲諷地笑,「再說,您進去了又有什麼用呢?能將人帶出來嗎?」
我深吸一口氣,「若有一天,公公落了罪,公公希望沒有一個人來看你,還是希望有一個人不顧生死也要來見你一面?若公公是前者自然不懂我的心,若公公是後者,還請讓我進去,今日之恩,來日我一定報答。」
那太監深深看我一眼,讓開了位置。
「多謝!」我頭也不回地衝了進去。
待見到林美人時,她已被用了刑。
釵環褪去,披頭散髮,十個指頭是腫脹的,額頭上有血,衣衫上紅斑點點,不知是哪裏傷着了。
她看見我大驚失色。
「阿箏!」
我來不及說許多話,只問她怎麼回事?
林美人道,「八皇子是個好孩子……」
八皇子最心愛的玉佩被掛在了假山旁邊的樹上,他不得不爬上去拿。
林美人卻看出來,那石頭上故意抹了油,八皇子只要爬上去,鐵定會摔下來。
她要上去幫他,八皇子卻阻止了她。
他眼睛含着淚說,「林娘娘,你別過來……」
那一刻,林美人就懂了。
八皇子不蠢,他心裏很清楚,他知道恭貴妃想用他害林美人。
他不想害人,但那玉佩是他母妃的遺物,他不得不站在假山上。
可他不知道恭貴妃很瞭解林美人,只要八皇子在危險的地方,林美人就一定會上去的。
這是一道選擇題。
林美人選了八皇子,用自己給八皇子當了墊背的。
我深吸一口氣,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低聲道:「等着我。」
「阿箏!沒有證據。」
是啊!
八皇子受了驚嚇昏迷着,假山那裏早就已經處理乾淨。
但需要證據嗎?
深宮多年,我早就明白,這個地方不講證據的,講的是取捨。
-12-
我轉身出去,飛奔向坤寧宮。
在那裏,恭貴妃正抹着眼淚向皇后告狀,看見我,似乎立刻找到了發泄情緒的目標。
「我的皇兒還昏迷不醒,她的倒是好端端的,天可憐見,怎麼不將這些惡人一起收了去?」
我懶得理會她,向皇后行了一禮,急切道:
「母后,可否賜兒臣一塊令牌,兒臣要去金鑾殿拜見父皇,兒臣已找到恭貴妃謀害八皇子,誣陷林美人的證據,只要這證據遞上去,定能讓恭貴妃抄家滅族。」
皇后眼眸微動。「六公主,不可妄言。」
我舉手發誓,「若兒臣妄言,此生將不得好死。」
這誓言發得極重。
皇后深深看我一眼,遞給我一塊通往前朝的令牌。
「好孩子,去吧。天塌下來,有本宮在。」
我不懂她爲何這樣說,我來不及思考許多,拿起令牌撒腿就跑。
恭貴妃慌了,她愕然地看向皇后。
「娘娘,您怎能如此?」
但她來不及多說,片刻之間打定主意,開口喝道:「給我攔住她。」
有人朝我追來,我拼盡全身力氣去跑。
我從來沒有跑得這樣快過,胸腔裏好像被火灼燒,燒得我嗓子乾裂,胸口灼疼,可我一步也不敢停。
終於,我跑到了前朝,被小太監一把攔住,我恨恨咬住他的手腕,他發出淒厲慘叫。
一個宮女上來就胡亂摸我身上,驚恐道:「娘娘,沒有的,她身上什麼都沒有。」
恭貴妃變了臉色。
然而,已經遲了。
父皇冷喝一聲:「你們在幹什麼?」
我立刻跪在地上,哀聲道:「兒臣手中有恭貴妃謀害林美人的罪證,方纔卻被恭貴妃搶了去毀掉,請父皇明察。」
恭貴妃怒斥:「陛下,她說謊,她手裏根本什麼都沒有。」
「若沒有,你追什麼?」țů₆我回懟。「父皇,恭貴妃戕害八皇子,又栽贓到林美人頭上,如今,林美人被打入慎刑司,八皇子卻被恭貴妃關押在宮中,不能出來作證,求父皇放八皇子出來,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那一刻,恭貴妃面色鐵青,嘴脣顫了幾顫,卻只能說出幾句無用的辯白。
我便知道,我猜對了。
林美人護住了八皇子,八皇子沒有受傷,卻不能出來,那麼只能是被人關住了。
恭貴妃哀哀地看向父皇,求懇道:「陛下,臣妾沒有,臣妾只是怕六公主亂跑,才追了過來。」
然而,父皇冷哼一聲,一腳踢開她,大步流星地朝後宮去了。
那一日,父皇身邊的大太監帶着人從恭貴妃的宮裏將八皇子抱了出來。
八皇子嘴裏塞着布條,臉頰通紅,身上被捆綁着,像一條一動不動的魚,若非大太監帶人去得及時,恐怕會硬生生憋死過去。
真相水落石出。
恭貴妃得了寵,有了兒子,就想一腳將自己看着礙眼的八皇子踢開,順便除去林美人這個眼中釘。
可惜,棋差一着。
她沒想到,我這個小小的公主,會不顧生死的去救林美人。
更沒想到,皇后會當真給我一塊去往前朝的令牌。
最想不到的是,皇帝真的會去救林美人,爲林美人平反。
她被拖下去時,不敢置信地喊:「陛下,您答應過臣妾,護臣妾周全的啊,臣妾爲您做了那麼多,看在我們孩子的面上,陛下,您饒了臣妾吧,陛下!陛下!」
她聲音淒厲,父皇面冷似鐵。
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爲她求情。
她在這皇宮中,真的是白活了一回。
-13-
那一天,發落完恭貴妃,帝后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皇帝說皇后將後宮管得一團糟,宮中接二連三發生着許多事情,令人心煩。
皇后也毫不相讓。
她咳嗽着,聲音很輕,語調卻冰冷。
「若非陛下將協理六宮之權分給恭貴妃,恭貴妃也不敢恃寵而驕,對妃嬪肆意用刑。」
我和林美人相視一眼,快速離開。
這許多年,我冷眼看着,帝后的關係很微妙。
看似和諧,其中又透着生疏隔閡。
林美人曾說過,她當年初入宮的時候,聽到的是帝后恩愛,後宮一派祥和,但短短幾年,一切就都變了。
帝后之間,明顯有了隔閡,而這隔閡隨着年月增長,越發不可彌合了。
可這不是我們可以操心的。
回到宮中,我爲林美人上藥。
門外,宮人慾言又止,最終在林美人的示意下,輕聲道:「美人,八皇子在外面。」
我出去,便看到八皇子鬼鬼祟祟地挨着門邊站着。
看見我,他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眼睛亮晶晶的,攤開手掌,輕聲道:「姐姐,喫糖。」
他手裏,是一塊已經有些發黏的麥芽糖。
我冷冷道,「我不喫。」
他腦袋蔫噠噠的低了下去。
我又道:「我不喫髒了的糖,下次拿帕子包好,再給我。」
他抬頭,小鹿般的眼眸忽然水潤潤的。
我想,那一年,我來林美人宮中的時候,也八歲。
八皇子留了下來,從此和我們一塊兒喫住。
他像個小老鼠,靜悄悄的,生怕旁人注意到了他。
我也懶得看他,我在等我的十四歲。
距離十四歲只有兩年了。
我一定能勝利的。
日子悄無聲息的過,只有一件事情被大家悄悄地傳着。
恭貴妃生下的小皇子被交給皇后養,皇后卻將人退給了父皇。
父皇大概在和皇后慪氣,便先養在自己的宮殿,只是這畢竟不是長久事,孩子總需要一個母親的。
有人盼着養這個孩子,也有人生怕這個孩子落在自己頭上。
而冷宮裏的庶人——曾經的恭貴妃,如今的高文月,卻用身上的首飾,託人傳話,求林美人去見她一面。
林美人不想見,她見過劉美人癲狂的樣子,也大概猜到高文月會說什麼。
她已經完全失了去冷宮的興趣。
傳話的人無奈,只能低聲向我說了一句話。
我的手不由自主握住了。
高文月是懂得如何拿捏人心的。
傍晚,用過膳,我一個人去了冷宮。
突兀地開門聲,在冷宮的上空顯得格外刺耳。
我緩緩走了進去,高Ṭṻ₅文月猛地撲出來,反倒嚇了我一跳。
她急切的在我身後搜尋林美人的身影,見到只有我,不由露出幾分失望神色。
「她不肯來?」
又看向我,面上露出幾分恨意。
「都是你,若非你,我不會落到這般田地。」
我打斷她。
「給你說三句話,若三句話不能吸引我,我立刻掉頭就走,你剛纔已經說了兩句廢話,只剩下最後一句了。」
「你這黃毛丫頭……」
我扭頭就走。
高文月慌了。
「讓林美人養我的孩子,我就告訴你,當初是誰誣陷你母妃!」
-14-
我猛地頓住腳,我想知道真相。
但絕不會枉顧林美人的意願。
高文月卻以爲自己拿捏住了我,紅腫的眼眸中透出幾分得意。
「這件事情的真相只有我知道。」
呵!
賤人在冷宮裏也不安分。
我嗤笑一聲,輕聲對我身邊的宮女吩咐道:「掌她的嘴!」
「你敢!」高文月瞪着眼睛。
然而,「啪啪」的耳光聲響起,告訴她我真的敢。
二十個耳光打完,她的臉也腫了。
她此時似乎才真切的意識到她身在冷宮,並且性命拿捏在旁人手中。
她神情憤恨,不甘地嘶吼道:
「我只想給我的孩子謀個出路,這也有錯嗎?」
我被氣笑了。
「那你對別人的孩子又是怎樣的呢?」
「你明知道母妃不在身邊的孩子有多可憐,可你毫不心慈手軟,你知道林美人是好人,可你還是心心念念想要害她。」
「林美人心善,但不是愚善,她絕不可能撫養仇人的孩子,我也決不允許!!!」
高文月癱軟在地,哀哭道:「我錯了,可孩子是無辜的。」
我冷冷道:「你願意說,我會試着去給孩子尋一個心善的養母,你不願意說,那便罷了,不過,你要想清楚,你見我這件事情瞞不住的,你恐怕再沒機會將祕密告訴下一個人。」
高文月愣怔住,似乎徹底嚮明白,她其實已經毫無退路。
她輕聲道:「是我。」
「什麼?」我心跳得厲害,確信自己聽到了,又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我!!害死你母妃的人是我。」她昂起頭,帶着沉沉死氣,「當年,我位份卑微,在宮中一直鬱郁不得志……」
當年和高文月一起入宮的美人兒太多了。
新婚燕爾的皇后是絕色美人自不必說。
我的母親孔玉姝性烈明媚,是太傅之女,和父皇有着青梅竹馬的情義,一入宮就封爲貴妃,盛寵恩重。
高文月雖有幾分姿色,但在一衆花團錦簇的美人中並不顯眼。
她不顯山不露水的過了幾年。
看着旁人風光生子,步步高昇,她只能含笑送上賀禮,背地裏牙都要咬碎了。
那時,宮裏接連傳出喜事,皇后和貴妃先後有孕生子。
不過相隔一兩年,兩個人竟然又都有了身孕。
她急得要命,日日去花園裏偶遇父皇,可常常十去十空,因爲父皇根本就不愛逛園子。
直到有一日,父皇忽然臨幸了她,說起她的父親。
「他說,我父親兢兢業業,只可惜資歷不足,一直被太傅和中書令壓着,若是我在後宮能努力一些,他也可以爲我升一升位份,屆時再將我父親升上去……」
「後來的事情,你便都知道了,我走上了邪路,給皇后下藥,栽贓到了你母妃身上。」
「你母妃爲證清白,冷宮自裁,太傅告老還鄉,中書令病重,我父親擢升三品,我升爲恭妃。」
「我本以爲這是我榮耀的開始,可誰知,從那以後,陛下再沒有來過我宮中。」
「我等了好幾年,等到差點沒了耐心,直到我撞見他從林美人那裏氣沖沖的出來……我纔再獲恩寵。」
「哈哈哈哈哈,真是諷刺,這許多年,我爲陛下熬乾眼淚,手染鮮血,他卻轉頭爲別的女人氣急敗壞,怒火攻心,我好!嫉!妒!啊!」
她的嫉妒隨着話音一起在冷宮暈散開,陰冷潮溼的空氣都顯得更爲凝重。
可憐,可恨,可嘆,可悲,大概便是如此吧。
她愛的究竟是誰?爭的又到底是什麼?
恐怕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我離開時,聽到她失魂一嘆。
「阿孃,我好悔,好悔啊!」
撕心裂肺地哭聲令人頭皮發麻。
我倉皇離開,迫不及待的想要將身後的一切都甩掉。
剛走出去,便看到一身清冷的皇后與滿身寒意的父皇。
兩人明明站在同一個院落,中間卻彷彿隔了一條銀河。
皇后冷冷看向父皇,平靜道:「高文月說的,可是真的?」
父皇眼眸中萬千情緒湧動,他似乎很難啓齒,又似乎不覺得自己是錯的。
他道:「不錯!你若要恨,便恨我吧!」
皇后愣怔一瞬,悽然笑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妾怎敢恨呢?臣妾不敢,臣妾謝陛下厚賜。」
她木然轉身,卻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身子一歪,搖晃着倒了下去。
父皇急忙伸手去接。
卻被皇后強撐着推開。
「我不要你抱,我不要……你……」
一切都慌亂起來。
所有人都茫然着,迷亂着。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離開冷宮的。
我如鬼魅一般行走在長長的宮道上,然後被一隻溫暖的手拉住。
林美人輕輕將我環抱在懷裏,柔聲道:「阿箏,我們回家吧。」
-15-
宮裏變天了。
皇后病重,父皇急白了頭髮,請了無數名醫來爲皇后就診。
可皇后牙關緊閉,一口藥也不肯喝。
父皇讓滿宮妃嬪跪着,求皇后喝一口藥,皇后毫不理會。
父皇可能終於明白,他的威逼利誘不管用了。
皇后一日日衰敗下去。
父皇一日日地守着。
後來,有一天,皇后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她強撐着精神起來,喝了一碗稀粥,宣我和林美人去見她。
我們到的時候,父皇一臉麻木地出來。
他路過林美人身邊時,低聲道:「勸她喝一點藥吧。」
林美人只行了一禮,並沒有應承。
我快步走了進去,便見到枯瘦如柴的皇后。
她瘦成了一截枯木,眼睛卻亮得驚人。
她努力露出溫和的笑容,氣息微弱道:「好孩子,你過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我走過去,遲疑地坐在她身邊。
她努力抬起手,輕輕握住我的手,絮絮地說着與我母妃的過往。
「我與你母妃其實曾是好友的,所以,我從沒疑心過她會給我下藥。」
她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乾涸的眼眸中閃爍着微弱的淚光。
我瞬間懂了。
這許多年,她疑心的一直是父皇。
因着疑心,她寢食難安,懈怠宮務,疾病纏身。
因爲她可以質問所有人,唯獨無法質問質問天子,不敢給自己的母族帶來一點風險。
疑心而不能確認,這是最熬人的。
她的心血在這深宮中終於熬幹了。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
她說,她和我母妃很不一樣。
她來宮中是做皇后的,所以自幼便學着大度,而我母妃則更向往書中的愛情,若那人懂她,信她,她便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
「可惜啊……」
是啊!
可惜啊!
她們都所託非人。
她再大度,也不能容忍夫君殺子。
母妃再相信情愛,也抵不住權力至上。
她說累了,讓我先出去,她要和林美人說說話。
我一出去,就看到父皇。
我想躲開,卻已來不及。
他出聲道:「你恨朕嗎?」
我一時無言。
我們的父女情分不足以讓我認真回答這個問題。
我學着皇后的話,平靜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兒臣不敢恨。」
父皇身形晃了晃,滿臉不敢置信,他轉過身去,緊緊握住拳頭,又頹然地鬆開。
「你們都恨朕,這世上只有你母妃肯跟朕說真話。」
他語調黯然,彷彿歷經滄海桑田。
我沉默以對。
我想,我不能像他一樣,把所有真心對待自己的人都給害完了,纔想起緬懷過去,太虛假了。
機
-16-
第二日,皇后薨逝,滿宮縞素。
父皇一夜白頭,人人都說他深情,每個人都憐惜他。
可我在想,他們若是知道全部的真相,還敢說父皇情深似海嗎?
他的海里,已經淹死了很多個女人啊。
相比皇后死得舉國皆知,冷宮中高文月的死則安安靜靜,領養了她孩子的妃嬪抱着孩子去送了她最後一場。
那是一個多年無寵的宮妃,不爭不搶,只想有一個孩子陪伴她度過宮中幽寂歲月。
皇后的喪儀後,宮中衆人的位份都有了變動。
林美人因爲撫養了兩個孩子,一躍被封爲林妃。
宮中沒了皇后,衆人爭奇鬥豔,都虎視眈眈的覬覦着皇后的位子。
一個雨夜,父皇突然出現在翠微宮。
所有宮人都嚇了一跳。
他失魂落魄,彷彿一個幽魂。
林妃急忙將他請了進去,洗漱沐浴過後,靜靜地坐着喝茶,聽雨。
良久,父皇終於道:「你想不想當皇后?」
我心一驚,不安地看向林妃。
八皇子也很擔憂,一雙漆黑的眸子透着惶恐。
我朝選皇后爲了防止外戚干政,很少選門第高的貴女,會從各地挑選家世不錯,但又不會太高的女子爲後。
先皇后是個例外,她被選爲後時,家世並不顯赫,他的父親才幹突出,一步步走到了中書令的位子。
若父皇有心讓林妃爲後,想來反對的人不會太多。
林妃沉默了一會兒,悽然一笑。
「謝陛下抬愛,但臣妾沒有皇后娘娘的大度,她能容下許Ŧų₅多事,臣妾不能,故而不配爲後。」
父皇深深看她一眼,重重的放下茶杯,頭也不回的再次進入雨裏。
林妃輕嘆一聲。
「以後咱們關起門來過日子吧,這宮裏恐怕又要變天了。」
我垂眸,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妃子,我可以想辦法把她弄出宮去,但皇后,我就沒辦法了。
沒幾日,父皇便選了一個妃子爲後。
新皇后喜氣洋洋的讓所有人都去請安,我們去了,喫了她賜下的點心果子,聽着她語帶傲然的說以後會善待宮中諸多姐妹。
但沒過幾個月,新皇后便在大熱天裏跪在父皇的宮門口,哀慼地求父皇放過她的家人,她再也不要做皇后了,她寧願去冷宮,一輩子不出來。
但父皇並沒有理會她。
沒多久,她便病了。
林妃去探望她,她看着林妃,哂笑一聲。
「本宮可真羨慕你啊!羨慕你有人護着,不像我,爭來爭去竟是一個笑話。」
彼時,我們都已經知道。
她雖人在高位,但她的家人被父皇揪住了錯處,已經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
可偏偏她是皇后,衆人只會稱讚父皇一句大公無私。
不出意外,她父親也是父皇推行新政路上的絆腳石。
林妃回到宮裏,渾身發抖。
她的眼淚一滴滴掉下來。
「他爲什麼會這樣,這樣真的對嗎?」
誰知道呢?
後宮不懂前朝Ṭṻ³的事情,但後宮的女子卻是前朝的人質,把柄,磨刀石,誰知道哪一天就彼此牽連了。
但我始終認同一句話: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對錯,父皇如此決絕地推行新政,排除舊臣,定然會有隱患,這隱患不在此時爆發,也會在將來某一個時刻讓他痛徹心扉。
我給她倒了一杯熱茶,看她喝下去,疲倦睡去。
我又輕輕在八皇子的小手上,打了一板子。
「字抄錯了,重新抄。」
-17-
春去秋來,新皇后也薨逝了。
這下子沒有人願意做皇后。
父皇的新政推行的很順利,他看着各地送來的喜報,整個人鬆懈下來。
他開始頻繁出現在後宮,宮裏多了許多貌美如花的女子。
她們不知道這宮中從前發生的種種事情,只被宮中的繁華富貴迷了眼,一個個都打扮的花枝招展。
也有人妄想着皇后之位,大言不慚着:
「終有一日,必能與陛下並駕齊驅,爲天下女子表率。」
舊人們看着她們鬧騰,有好心的會提點兩句,大多數人在看笑話。
林妃對所有的邀約一概不理會。
而我過了十三歲的生辰,快要步入十四歲了。
我整個人也輕快起來。
十四歲及笄之後,我便想開府出宮,在宮外生活,但這不是定製,而是特例。
大多數公主成婚之後,纔會出宮在公主府生活,未婚的公主想要出宮獨自生活,除非有陛下特例。
但我不覺得自己有讓父皇爲我開特例的本事。
那我就要自己想想辦法。
父皇新寵愛的妃嬪有兩個,一個是餘才人,另一個是虞貴人。
兩人家境殷實,一進宮便迫切的想要在宮裏尋到一些幫助,不惜花重金去買。
我想了想,讓人賣給她們兩份資料。
這兩份資料每一份都是真的,但兩份完全不一樣,合在一起纔是完整的。
這宮中最愛父皇的大概就是我已故的母妃了,她牢牢的記得父皇的所有喜好,父皇也只肯在她面前袒露自己的真實心思。
那些幼年記憶,牢牢地刻在我心裏。
曾經是甜蜜的糖,如今被添油加醋後,便是入口的毒藥。
兩人因此盛寵恩重,短短時日,餘才人成了餘昭儀,虞貴人成了虞夫人。
兩人的尾巴漸漸翹了起來,彼此間斗的你來我往,連帶着許多人也遭了殃。
一日,餘昭儀纔給父皇送了養生的膳食,虞夫人便送去了親手做的酒。
父皇喝着酒,喫着膳,忽然鼻血流個不停。
恰在此時,有太監送來急報:有地方因爲新政之事民變了。
父皇一急之下,猛地站起來,又猛地倒下去,然後躺在病牀上,手腳麻痹,竟不能動彈了。
羣臣慌亂,這才發現父皇沒有立太子。
無數人焦急地等着父皇醒來,御醫們說父皇氣急攻心,有腦痹之症,只怕醒來後,也未必能如從前。
所有人都知道,要立太子了。
衆人將幾位皇子比來比去,各自戰隊。
也有人站八皇子,我看着已經十歲,長得依舊瘦巴巴的小八,捏了捏他的臉。
看起來不像當皇帝的樣子啊!
小八眼淚汪汪的。
「姐姐,別捏我的臉了,我都已經長大了。」
「長大了就可以不聽我的話了嗎?」
「聽……」
「那讓捏嗎?」
「讓,能換一邊捏嗎?」
他乖乖轉過來右臉。
我想,我出宮的名單上,還要再帶一個人,困難又多了一層。
-18-
父皇醒來後,顫抖着手在奏摺上蓋上大印,讓追查民變之事。
這件事情,是由一位很小的官吏引發的。
新政實施,到達地方後,地方官不知是如何計算的,老百姓要繳納的賦稅竟然比從前還要多。
有一個小吏從賬目中發現問題,上告到陪都,卻被陪都的官員攔截,返回地方,要求捉拿那小吏,說他無事生非,編造賬目,罪該萬死。
那小吏察覺情況不妙,率先逃跑。
逃跑前將真相散佈出去。
彼時,恰逢那裏發生了小災,民衆又獲聞今年不僅不能減少賦稅,反而還會增多,一下子羣情激奮,竟然起了民亂。
消息到達父皇這裏已經是七天後。
父皇處理這件事情花費了大量的心血,等事情你來我往的查清楚,已經過去半年。
朝中和地方殺了許多官吏,新政的弊端也一一被呈報上來。
父皇看着那奏摺,迷茫地自問。
「朕錯了嗎?朕真的錯了嗎?」
他爲了新政殺師,殺子,殺親友,間接或直接的死了許多人,結果呈上來的是這樣一份政績。
他迷茫極了,本就勉強撐着的身子,再次倒了下去。
再醒來,他心不甘情不願的命人寫下了立太子的詔書,將先劉皇后的兒子立爲太子。
他讓太子處理朝政,自己在宮中養病。
這時,他似乎再次想起了宮中的老人,見了幾位舊日妃嬪。
最後留下了林妃與我。
這一年,我十四歲,快要辦及笄宴了。
他一見我,便睜大眸子。
「玉姝!」
待看清楚是我,又失望的躺回牀上。
「原來是阿箏。」
我快要忘了母妃的樣子,我並不知道自己與母妃像不像。
不過,父皇最後留下我侍疾。
我心裏有些隱隱約約的興奮。
我將母妃從前的舊物一一在他面前展示,講我小時候看到的他與母妃恩愛的故事。
他的神情時而懷念,時而癲狂,時而痛恨, 時而又如自虐一般的讓我再講一遍。
那一刻, 我深切的感受到,他老了。
他只能活在回憶裏了。
後來,我講膩了, 我不想講了。
我直接道,「父皇,先劉皇后讓兒臣問您,當年她懷孕的時候,事事小心,即便是高文月假借我母妃之手送來的食物,她也沒有入口,唯有去看您時,您隨手爲她盛的一碗湯,她沒有查驗便喝了。她讓兒臣問您,她的孩子真的是被高文月害了的嗎?」
父皇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他喘着粗氣,一張臉漸漸憋得青紫。
從口中死命的憋出幾個字。
「孽!障!」
我離遠了他, 靜靜看着。
看他一張臉變得紫紅,掙扎着想要起來,最後卻又重重的倒在牀上,漲紅的面孔漸漸失去血色。
他死不瞑目。
屏風後,太子施施然走了出來, 和我並肩立在一起, 沉默地看着牀榻上我們的父親。
我們對他實在沒有感情。
他這一生太忙了。
忙得分給每個人的情感都稀薄得很。
所以, 到頭來, 他得到的回饋也很少。
但身爲帝王, 天生稱孤道寡,或許他也不稀罕吧。
我向太子行了一禮。
「阿兄,我們的仇報了。」
太子輕嗯一聲。
「多謝, 答應你的事, 我不會忘。」
乾德十八年,皇帝駕崩,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萬民稱頌。
父皇的喪儀上,舊人們哭得文文氣氣。
反而新入宮的妃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彷彿真的愛慘了父皇。
父皇喪儀三個月後,我帶着林妃和八皇子出了宮, 前往我的公主府。
林妃在宮中蹉跎了十多年歲月, 再出宮, 恍若隔世。
她站在公主府門前的大街上, 不敢置信地怔怔流下淚來。
八皇子小心地擦拭她的眼淚。
「母妃, 別哭,以後我和姐姐養你, 我長大了也會有封地, 你別擔心。」
林妃哭着哭着, 笑了。
她說:「是啊!以後阿孃就指望你和姐姐了,你可要快快長大啊。」
我笑着推開公主府的大門。
彷彿推開一個嶄新的未來。
人若有志,萬事可爲。
不管陷入何種境地, 我都會努力的抓住身邊一切美好的東西,給她們一個家,給我自己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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