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沖天

輔佐許斯安稱帝后,我又做了七年輔國大將軍。
他的後位一直空懸着,留給他死去的白月光顧歡。
在漫長的猜忌和試探後,他終於鬆口:「爲朕生個孩子吧。」
他忘了,那年他身中情毒,同我一晌貪歡。醒來後,賜了我一碗避子湯。
告誡我:「我只會同我愛的人生孩子」。
現在,我已不屑這樣的施恩。

-1-
我自二十歲後,從不過生辰,至今已有七年。
原因無他,冬月初三這個日子在闔宮上下都是禁忌。
許斯安年少時最愛的姑娘就死在了這一天。
此後每年冬月初三,許斯安的心情都會分外陰沉,宮中伺候的奴婢們都提心吊膽。
而此時,我正在同他下棋。
他手執黑色棋子,卻遲遲不肯落下,若有所思地在棋盤上輕輕重重叩擊。
我不明白,局勢已經明朗,這對他來說是必贏的一步棋,爲什麼他還在猶豫。
伴君如伴虎。
我被送到他身邊時已經有了十餘歲,開始曉事,早早明白我們身份有別,從那時候開始就小心逢迎。
我們下了十幾年的棋,我已經輕車熟路如何放水才能既不着痕跡,又能讓他贏得開心。
許斯安卻忽然開口問我,「容君,你希望我贏嗎?」
我的太陽穴開始隱隱作痛。
凡擅棋者皆是機鋒,他稱帝后的七年來,心思越發深沉,連我都看不透了,這樣明擺着又有他的用意。
我在他灼灼目光中點了點頭。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說,「可是朕不知道應當如何贏。」
我靈光一閃,從他手中接過那枚棋子,放在棋盤上,形勢瞬間逆轉,我的頹勢已經無可挽回。
我輸給了他。
他眉目罕見地舒展開,露出清淺的笑來。
福祿這時端着兩碗甜湯進來,許斯安望着那碗湯,忽然回憶起我們初見的時候。
當時天下還未統一,分爲南北兩朝,他最不受父皇寵愛,因此被送去北朝做質子,我則在他身邊隨行保護。
名義上是質子,實際上就是人質,在北朝生活整日都心驚膽戰,生怕一不小心就死於非命。
那時候兩國戰事正喫緊,北朝皇后卻罕見地召了他過去,賜下一碗酥酪。
不喫是抗旨,喫下去又恐怕有性命之危。
我裝作嘴饞,搶先將那碗喫食囫圇吞下,對上了許斯安擔憂的眼神。
那時候我以爲我們之間是有幾分真情誼的,可是後來我聽見許斯安說,江容君是個忠僕,也是我手中最好用的刀。
我從回憶中抽離出來,許斯安已經端着甜湯,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若是今日這碗甜湯有毒,你還敢挺身而出嗎?」
又是試探,沒完沒了地試探。
我在心裏輕聲嘆了口氣,接過他手中的湯碗一飲而盡——
「臣忠心耿耿,未曾更改。」
我已經對這種試探感到厭煩,像是演不完的滑稽戲。
而許斯安臉上終於雲雨初霽。
他說,最近右相上了聯名摺子請求變法,上面有朝中百餘位文官武將的簽名,其中就有你鎮國大將軍。
不錯,我在朝堂上政見一貫和右相相左。他崇尚改制,我偏於保守,在官場上相互制衡,就像許斯安希望的一樣。
但我仔細看過了他的變法條例,每一條都利國利民。
達則兼濟天下,我做慣了政治機器,也想真的爲百姓做一點什麼。
原來是這一點觸了許斯安的逆鱗。
我惶恐不安地跪下請罪,開始思索自己留在朝中是不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凡爲君者,只可共苦不可同甘。
我見過許斯安最狼狽最委曲求全的一面,被他當成最好用的刀,可如今我已經逐漸失去價值。
我望着被他撇在一邊的黑色棋子,忽然難以抑制心中的恐懼。

-2-
終於從宮中出來,我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慶幸還留着自己的項上人頭。
福祿追了出來。
他如今是許斯安身邊的大太監,當年許斯安在北朝做質子時他就伺候在身邊,同我很有幾分情分。
他給了我一個包裹,說裏頭是皇上吩咐人爲我做的護膝。
我的腿曾經受過傷,一到寒冬臘月就脹痛難忍。
福祿說,皇上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裏惦記着我。
我勉強笑了笑,這種話我已經漸漸不信了。
許斯安還在勤政殿中,福祿不敢逗留,匆匆離去,我眼睛一熱,往宮門看去。
我想起當年許斯安爲顧歡慶祝生辰,那時他還是個青稚的少年,一腔赤誠,爲她捉了很多螢火蟲。
我能在旁邊看着,是因爲在他眼裏我同一個物件沒有分別,算不得人的。
畫面一轉,七年前的今天,他抱着顧歡涼透的屍體,望着我一字一頓,說他此生都不會真正歡愉了。
從此這一天沒有人敢在他面前笑,也不再是任何人的生辰。
這偌大的皇宮多像一座牢籠,監禁着一個已經死去的靈魂。
然而我卻並不是孤身一人,回將軍府時,右相時謹言正坐在我的院牆上,垂眸往下看我。
「樑上君子。」我冷哼了一聲。
「這麼喜歡爬牆,乾脆住在將軍府裏好了。」
他卻不反駁我,笑眯眯地稱好,讓人的火氣都啞了下去。
一地的雪,天上的太陽卻還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難受。我仰着頭,忽然發現時謹言也有幾分英俊的。
他從院牆上一躍而下,我這才發現他手中穩穩地舉着一個食盒。
「二十七歲了,生辰快樂。」他輕聲說。
我們在官場上是死敵,各執己見,各有擁躉,然而除了他以外,再無第二個人記得我的生辰。
他笑得像太陽一樣晃眼睛,我別過臉去不看他。
那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麪像是要將我灼傷。
然而我的愉悅在解開福祿給我的包裹時蕩然無存。
那雙護膝用的自然是極好的面料,但時謹言立即變了臉色,告訴我這是軟煙羅。
我是武將,又是窮苦人家出身,對這種東西不大敏感。
時謹言告訴我,這種料子極珍貴稀有,依據祖制,只有皇帝用得。
若是我真穿在身上,謀權篡位的名號扣下來,足夠我死一萬次。
又是試探嗎?

-3-
我不知道答案,但那天晚上,我穿着單衣坐在雪地裏,坐了一宿,第二天發起高燒,稱病告假。
我沒有那麼多花花腸子,面對帝王的猜疑,只懂用最笨的辦法避其鋒芒。
太醫來時,我的雙膝已經變得青紫,腫得很高,蓄積的寒氣出不來,也散不去。
我昏昏沉沉地發着燒,知道太醫在我膝蓋上紮了很多銀針。
遠遠地就有人喊皇上駕到,當朝臣子病重,君王會親臨問疾,我掙扎着想坐起來時,已經被許斯安按了下去。
他臉色陰沉沉的,手也冰涼,拂過我燒得通紅的臉時,舒服得不像話。
許斯安問我膝蓋疼不疼,我微不可聞地點點頭。
我的膝蓋是爲他受的傷。
當年我們在北朝爲質,同北朝的皇子們一同讀書,他們蓄意刁難,許斯安本無意同他們爭執,直到他們嘴巴不乾不淨地說起顧歡。
許斯安同他們纏鬥在一起,但他畢竟是南朝的皇子,沒有人會在明面上苛待他。
只有我這個忠僕,因爲主有過而不勸諫,被罰在冰天雪地裏跪了整整一個晚上。
當時我滿心悲哀,是因爲自己在許斯安的故事中,一直沒有姓名。
現在我依然滿心悲哀,因爲過去了這麼多年,我還要用往昔的恩情,來求得君王的憐憫,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許是摸到了我髮間細細密密的汗珠,許斯安坐在牀邊,一遍一遍梳理我的頭髮。
這個舉動已經超出了君臣之限,但太醫們都低垂着頭,好像沒有看見一般。
我身上忽冷忽熱,不可抑制地發起抖來。
許斯安問,不是讓福祿給你送了護膝嗎,爲何不穿?
我從牙縫中擠出一個有違祖制,臣愧不敢當。
他冷笑一聲:「更有違祖制的事我們都已經做過了,還差這一件嗎?」
太醫們眼觀鼻鼻觀心,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因爲知道的東西太多被拖出去問斬。
只有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那時我們好不容易從北朝回到故國,卻沒有任何人歡迎許斯安。
南朝的皇子們爲了爭奪皇位內鬥得厲害,許斯安更是被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
窮冬烈風,許斯安連一牀禦寒的被子都沒有。
每天我們兩人擠在一起,用體溫爲彼此取暖,支撐着對方不要凍死在這一年冬天。
我也曾經以爲,我們親密無間的。
直到他得了兩匹蜀錦,吩咐福祿拿去給顧歡做一身漂亮衣裳。
福祿提醒許斯安,江容君今年還一身新衣都未曾裁過呢。
我聽見許斯安輕聲笑着說,容君常年習武的,哪配得上用這麼好的料子。
他一句配不上,我記了許多年。
後來他當了皇上,也曾經賞賜下來過許多名貴的不名貴的衣裳,我都封存在私庫裏,從來不曾上過身。
更遑論可能惹禍上身的浮光錦。
我忽然感覺到一陣難以抵擋的委屈,眼淚順着臉流下,沒入枕間。
許斯安嘆了口氣,爲我裹緊被子。
我忽然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像每一個稱病辭官的臣子一樣懇切。
天下已經太平了,臣的身子也不大好了,朝中已無臣的用武之地,臣想辭官。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
「容君,你是早有此打算嗎?」他問。

-4-
許斯安駁回了我辭官的請求,也不曾再來看過我。
只是臨走前發了話,太醫若是治不好我的膝蓋,便提頭去見他。
倒是時謹言,一身風塵僕僕闖入我府內。
「這些日子我沒去上朝,右相想必是一家獨大吧。」
太醫還在往我膝蓋上扎銀針,我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嘲諷他。
時謹言卻沒有多說什麼,像是整個人都疲憊極了,將一把黑咕隆咚,不知道是什麼的藥草遞給太醫院院正。
「這麼着急就想藥死我?」
我還想貧嘴,卻瞥見他眼下一團青黑。
他有些虛弱地朝我笑,說,噓,我太累了,先讓我休息一會再跟你吵。
話音剛落就倒了下去。
只剩下太醫院院正還在滔滔不絕感慨這種伸筋透骨草有多麼珍稀,只生長在藥王谷的懸崖邊,旁邊就是老鷹的巢穴。
原來我高燒昏迷的時候,時謹言來看過我,問太醫有無根治之法,太醫告知了他這種草藥後,他便隻身前往藥王谷。
一貫節儉的右相大人,騎着千里馬日夜兼程,連馬都跑死了好幾匹。
我心絃微動。
想起自己官服破了還渾然不知時,是時謹言幫我縫補好;
他記得我的生辰,也盡力保全我的性命。
若說權勢嘛,許斯安自然遠超於他。但許斯安拿不到伸筋透骨草,或許是因爲,我不值得他拼命。
反觀我這一生,唯一的幾點溫暖,居然全都是政敵給我的。
我不得不承認,時謹言是真正的君子。
我望着他忽然有些難過。
大事不妙。
我已經習慣了這顆心只衡量利弊,不計較感情,就像是某種被許斯安傷害過之後的保護機制一樣,只要封閉內心,就可以不那麼痛苦。
但此刻我看着時謹言沉沉地睡着,他眼下烏青真的很重,瘦得形銷骨立,下巴上也有若隱若現的青色鬍渣。
這是他最狼狽的時候,我卻只聽見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動着。

-5-
當日許斯安放下話,身爲武將,只有戰死沙場一個選項,拒絕了我辭官還鄉的請求。
因此,我的舊傷痊癒之後,還是要每日準時去上朝。
我有些時間沒來,不清楚朝堂上的動向,有些沉默地聽着文武百官發言。
福祿搬來一把凳子:「皇上交代了,將軍腿傷剛好,上朝時破例讓您坐着。」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一陣譁然。
我坐立難安,感覺自己就像許斯安立起來的一個靶子,將文武百官的敵意都吸引了過去。
我知道今日就會有諫官參奏,說身爲人臣坐着上朝已是史無前例,作爲武將若是站都站不起來,更是尸位素餐。
然而皇上賞賜拒絕不得。
文官們又在奏請皇帝儘早納新人進宮,綿延皇家血脈。
這麼多年來,許斯安的後宮一直空置着,他當真長情。
甚至曾經有德高望重的老臣死諫,希望他從京中貴女裏挑出一位來立爲皇后,也被他斷然拒絕。
但這一次,他罕見地沒有動怒,只輕描淡寫說他正在考慮。
我心中一驚,抬眼望過去時,正對上他灼灼的目光。
早朝結束後,他留住了我。
我惴惴不安,他卻直截了當:「爲朕生個孩子吧,江容君。」
我的思緒飄到十萬八千里,只恍恍惚惚中聽見他在繼續說。
這萬里江山是你領兵爲朕打下來的,合該有你的一半。
朕並不想從宗室中挑孩子出來承襲太子之位,因爲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流着朕的兄弟們骯髒的血。
這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是儲君,朕會用心教養他,將他養成一個明君。
我恍然想起六年前。
那時顧歡死了一年,他身中情毒,同我一晌貪歡。
然而醒來後,卻賜了我一碗避子湯。
我記得,那時候他望着我的目光很冷淡。
我只會同我愛的人生孩子,江容君,你要知道你的身份。
那時候他已經穿戴整齊,而我衣衫散亂,在他的話裏羞愧地低下頭,知道自己在他心裏一文不值。
心是在那一天晚上死去的,還是早已顯露出枯萎的跡象呢?我記不清了。
我望着他的眼睛,搖了搖頭。
「陛下,您愛我嗎?」
他的臉僵硬了片刻。
「只有相愛的人才能孕育孩子,這是您教我的。」
他站在我面前,佔據着我的全部視線,我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時謹言。
時謹言從來不會逼我做不願意的事。
他也不會貶低我,羞辱我,利用我。
奇怪,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我爲什麼要把他們放在一起比較?
我搖了搖頭,努力將這個想法從腦子裏驅逐出去。
「況且,臣此生都不會有孩子了。」
當年那碗避子湯是烈性的,我下腹沉沉地疼了許久,流了很多瘀血出來,醫師告訴我,我此生都沒有孕育子嗣的可能。
許斯安的嘴脣有些顫抖。
他訥訥地問我,怎麼會呢?
我並不在乎能不能生孩子,我是武將,一身武藝合該用來征戰沙場,也從未想過要做誰後宅中綿延子嗣的婦人。
此刻甚至有些慶幸,自己沒有這個能力,所以執行不了許斯安荒唐的計劃。
「總能治好的,朕養了那麼多太醫……」他像是在向我解釋,末了又輕聲說抱歉。
身爲人臣,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的道歉。
然而他如此固執,想要太醫將我治好。
我只能告訴他當年的真相——
顧歡是死在我手裏的。

-6-
我本就是許斯安母親的人。
是她將我從難民營中帶了出來,訓練我的一身武藝,讓我做許斯安的左膀右臂。
她臨終前給我的最後一道指令,是殺了顧歡。
那時候許斯安的計謀屢次被人識破,軍中人人自危,但沒有人懷疑過顧歡。
她看起來太人畜無害了,沒有人會相信是她將事情泄露出去的。
太后卻看得分明。
她命我殺了顧歡,我第一次對她的命令有所顧慮。
我說,殺了她,我恐怕有性命安危。
太后笑得前俯後仰,說,那你便不要讓人發覺。
所以我做得那麼隱蔽,直到今天,許斯安還以爲是自己的哪個兄弟對顧歡痛下殺手。
因此他登基後,不顧禮義孝悌,將兄弟們通通斬首。
他們的鮮血濺起來那麼高,有幾滴甚至濺到我臉上,我麻木地擦了擦,感覺自己手上的血氣已經洗不乾淨了。
我以爲這個祕密自己會爛在肚子裏一輩子。
沒想到今天那麼輕鬆地說了出來。
許斯安掐住我的脖頸,那麼用力,而我已經不打算掙扎。
左右他已經開始猜忌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我甚至報復性地想,一直以來,都是他讓我痛苦,現在我終於也讓他痛苦了一回。
然而他的手忽然鬆開。
「朕再也不想看見你。」
他的眼神從我身上劃過。
一道聖旨,將我送去雍州剿匪。
我帶着五百兵馬前往,兵力同對方有十倍之差。
許斯安擺明了不想讓我活着回來。
然而他低估了我。
我是沙場上用兵如神的常勝將軍,帶的也是自己親手訓出來的精銳,一時之間,匪寇節節敗退。
然而我到底沒有風風光光地班師回朝。
因爲戰場上敵人的明槍易躲,背後的暗箭卻難防。
那時候我騎着馬,領兵追擊寇賊,途經一處懸崖時,胸膛忽然被一支利箭貫穿。
我麻木地往回看,與許斯安遙遙對視一眼。
然後我再也沒有力氣,被受驚的馬甩落下來,落入深不見底的懸崖中。
失去意識之前我摸了摸胸前的箭鏃。
赤金色,是當年我爲許斯安親手打造的。
他終於爲自己心愛的女孩報了仇。
而我終於死在他的手裏。

-8-
再醒來的時候,我有些恍惚。
時謹言俯身過來看我,一張突然放大的臉顯露在面前,我有些驚愕地張開嘴。
他虛虛地環抱住我,小心地避開我的傷口,近乎喜極而泣。
「我以爲你再也不會醒來了。」
他的眼淚滴到我臉上,我實在想不到,自己還沒死,就經歷了政敵的一陣哭喪。
然而他傾身下來時,我忽然注意到他胸口的一枚痣。
這讓我想起一位故人。
當年我還是個乞兒,每日沿着京城兜個圈子,若是碰上了好人,便能得一餐溫飽。
但我不總是那麼好運,又遇上了荒年,慘兮兮地倒在路邊上,以爲自己就要死了。
一個男孩子從華麗的馬車上下來,給了我兩個包子。
他長得是極好看的,在我眼中彷彿籠罩着一層聖光。
這樣的人,原本應該和我的生命沒有任何交集。
但我很快見到了他。
京城裏出名的地痞把他綁了起來,想向他家中勒索錢財。
那日他難得出府玩耍,遇上乞丐便佈施,卻沒有人記住他的善良,大家只記住了他的慷慨。
我解開他的手,告訴他一直往東邊跑。
他有些倉皇地望着我,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即使手腳被牢牢地捆着,他的臉還是那麼漂亮。
他身上的衣服真軟和啊,薄如蟬翼,隱隱透出他胸前的紅痣來,漂亮得像個精怪。
他的腳還赤裸着,因爲劇烈掙扎,上面已經有細細的擦傷。
我脫下自己的鞋子給他,鞋子很破,但已經是我能回報給他的全部了。
我只是覺得,這麼漂亮的一雙腳,不能裸着。
不像我,生來就空空蕩蕩,只有一條賤命。
他卻牽住了我的手,拉着我一起朝前面跑。
耳邊風聲獵獵,我卻從未感覺靈魂如此自由。
後來在每個身不由己的晚上,我都會夢到這一天。
我一直想,如果我不放開他的手,會不會是另一個結局。
可惜當時已經有人追了上來,我草草放開了他的手,將他推得更遠,迎接我的是一頓毒打。
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奮力反抗,諷刺的是,也沒有人看到我的英勇,太后將我發掘出來,覺得我將來能很好地護住許斯安。
從此我的每一天,都在爲別人而活。
「原來是你。」
我喃喃自語,眼中蓄積了十餘年的眼淚終於滴落下來。
原來那個男孩子後來活了下來,諷刺的是,他成了我的政敵,我回饋他只有朝堂上的冷嘲熱諷。
他的眼睛亮了亮,又暗淡下去。
「我曾經回去找過你的,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是後來你又出現在我身邊。」
他的聲音中帶着失而復得的慶幸。
緣分多麼漫長,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這一次,千萬不要放開他的手了。

-9-
許斯安找到我的時候,我正懶懶地斜在榻上讀書。
牀邊還亂七八糟地擺着些松子糖。或許是因爲小時候喫不到,所以現在我分外愛喫這種糖。
我胸前的傷口在慢慢地恢復,癢得驚人,我總忍不住去撓,時謹言便買了許多松子糖,誘着我轉移些注意力。
有腳步聲傳進來,我沉迷畫本子,連頭都未抬,念出一句剛剛讀到的豔詞——
「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
正是暮春時節,倒很符合我們昨晚的情狀。
月色那麼明亮,窗外的垂絲海棠熱烈地開放着,影子倒映在窗紙上。
我在極歡愉中喃喃自語:「垂絲海棠有個別稱叫風中美人呢。」
時謹言在我身邊輕聲笑起來。
當真是人間極樂。
來人卻遲遲沒有回覆我。
我眼角帶着三分春情,抬眼望過去,書都驚駭得掉到地上。
許斯安一身穿得極肅靜,像是剛從佛寺中參禪歸來,然而他的臉上卻陰沉沉的。
記得年少時,他就偏愛佛道。
我陪他跪在蒲團上,看他在佛前珍而重之地叩首。
我知道,他是在探尋一個結局——
年幼不得父皇庇護,在敵國寄人籬下着長大,未來註定還有無盡的兇險。
他此生的命運是否已經被寫就?
那時候我在佛前許願,他得償所願,功德圓滿。
我也在心裏默默起誓,自己會一直陪在他身邊。
如今時過境遷,他對準我的心口,射出最痛的一箭,而我那幾分七零八落的少女心思,也已經消散得一乾二淨。
我此生的話都已經同他說完。
「原來你沒死。」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像驚異上天造物的奇蹟。
這話他曾經說過。
那是最慘痛的一戰,我率領的軍隊在冰天雪地中遭到伏擊,幾乎全軍覆沒。
風雪蕭瑟,我躺在一地的血水中,眼睛上蓋着一片片飄落下來的雪花。
我的四肢逐漸變得僵硬,因爲失血過多,身體一陣陣地發着冷,我以爲自己就要死在沙場上。
然而就像奇蹟一樣,許斯安找到了我。
他從死人堆裏把我挖出來,低聲說了一句,原來你還沒死。
他說話的時候,熱氣從他口中飄出來,變成一團小小的雲朵。
後來我受過很多次重傷,總是想起他的這句話。
因爲有一個人希望我不要死,所以一定要活着回去見他啊。
心念有時候是一種很強大的東西。
只是他這時候問起這一句,難免有些不合時宜。
畢竟我胸前的傷,就是拜他所賜。
他已經做出了抉擇,一邊是在他愛得最熱烈的時候死去的顧歡,一邊是我,這個一統天下之後再無用武之地的輔國將軍。
或許真的是老了吧,最近我越來越頻繁地回憶起從前。
似乎不滿意我的目光發散,許斯安掐住我的下巴,逼我直視他的眼睛。
我輕輕嘆了口氣,看着他,像是看任性的孩子。
「或許你覺得我對不起你吧,陛下。但是我已經問心無愧了。」
我將自己的外衫除去,露出滿背的傷痕來。
它們中的每一道,曾經都差點要了我的命去。
但因爲我最終活了下來,所以它們就成了戰士的勳章。
左肩上的那一道,是許斯安遭人暗殺時,躲閃不及,我爲他接下的。
後背上密密麻麻的凹坑,是兩軍對戰時,被人用流星錘砸的。
我強撐完全場,鳴金收兵時才找軍醫診治。軍醫說,若是砸得再重些,我的臟器恐怕都要破裂。
還有肩膀上。
那是顧歡臨死前用簪子扎的。
她圓睜着眼睛,詛咒我一生都愛而不得。
她一生都愛着三皇子,許斯安的哥哥,爲此心甘情願做人眼線。
如果我不殺她,或許許斯安多年的經營都要毀於一旦,他永遠做不成帝王。
縱使太后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也已經千百倍地償還了回去。
我不是生來就命賤的,我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我想要自由,就像年少時,和時謹言在鄉野間奔跑,將羣山都甩在身後的那種酣暢淋漓的自由。

-10-
許斯安一直沉默。
我等啊等,等到太陽落下,時謹言也沒有回來。
我知道,他必定做了一些手腳。
福祿端着粥進來,衝我使眼色,試圖勸說我喫上兩口。
他小聲說,陛下射出那一箭後,便已經後悔了,派了許多人去懸崖下尋你,卻怎麼也找不到,只找到一小塊布料。
那是一塊極粗糙的白布,上面沾了斑斑血跡,應當是你從崖邊跌落時,被樹枝掛下來的,陛下卻一眼看出那是你的衣裳。
他喃喃自語,說你一直穿這樣不入流的布料裁成的衣裳,應當是極難受的。
你活着的時候,爲什麼沒有爲你做最柔軟暖和的衣裳。
福祿很擅長用講故事的方式來勸服人。
他說陛下那時都哽咽得不成樣子,讓人看了莫名心碎。
然而我已經不買他的賬了。
我一心想着時謹言。
外頭的垂絲海棠依舊開得爛漫,明明昨天晚上他還躺在我的身邊,聲音極低沉地笑着,與我肢體交纏。
今日卻不見了行蹤。
許斯安殺了他?還是將他困住了,像困住我一樣。
我面色陰沉,絲毫不爲所動。
福祿還在滔滔不絕地遊說我。
他說陛下記得你剛剛過完二十七歲生辰,你還這麼年輕就死了,讓他一個人如何獨活於世間。
後來,陛下就越來越頻繁地參禪拜佛。你知道,陛下登基以來,已經很少去大佛寺,因爲所求的已經圓滿。
他是在求你啊。
經了這一遭,陛下終於知道你的好了。
福祿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很是動容的樣子。
他說,他永遠記得一個印象最深刻的場景,許斯安牽着顧歡的手走在前面,而我沉默地跟在後頭,夕陽照在我們身上,泛出一圈淺淺的金色。
這麼多年我一直跟在他後頭,現在皇上眼睛裏終於能看見我了,這是苦盡甘來啊。
我覺得滑稽極了。
但我已經不屑同他爭辯。
我想到時謹言出門前同我說過,今天會帶糖葫蘆回來的。
我最喜歡喫的糖葫蘆。
一直以來,我都被困囿在不健康的關係裏,愛而不得讓我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稀薄,一天比一天泛着更加沉重的死氣。
是時謹言將我拉了出來。
在生命的最開始,我所有的希望也是他給我的。
或許我從始至終只愛過時謹言一個人。
因爲許斯安曾經給過我一些稀薄的溫暖,所以我將他當成時謹言投射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個影子。
而如今我已經不再需要汲取許斯安的光芒,因爲我重新找到了我的太陽。
我很認真地看着福祿,問,真的嗎,皇上喜歡我?
我清楚地看見,門外有個影子晃動了一下。
一國之君在這裏聽壁角,實在有些不體面了。
然而這讓我覺察到死局中的一絲機會。
我拔起髮間斜斜簪着的釵子,對準自己的頸間。
「使不得啊,使不得。」
福祿手忙腳亂地想要攔住我的手,我卻刺得更加深入,尖尖的釵頭刺穿皮膚,黏膩的血順着脖頸往下流。
我一直覺得血的深紅色有一種淒厲的美。
美就美在它帶着死氣,卻又向死而生。
就像曾經我乞求過許斯安的愛情,經年之後,他的愛只是我用來談判的一個工具,此外再無價值。
「噯,陛下,您把右相藏到哪裏去了啊?我想見他。」
許斯安的身形晃了晃,他終於點了點頭,隨即,時謹言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脖子上的血還沒幹,手感黏黏膩膩的。
時謹言像是沒看到橫在頸間的那根簪子,走過來幫我包紮傷口,埋怨我這麼不小心。
在他的身邊,我終於安心了些,旋即對許斯安提出第二個要求。
「我要辭官回鄉,永遠不再踏入京城。」
這裏發生了太多事,一草一木都讓我覺得疲倦。
我看向時謹言,無聲地詢問他是否要陪伴在我身邊。
若是他放不下一人之下的高位,我們便緣盡於此。
我的確愛他,但我更愛自由。
然而時謹言攬過我的肩膀,輕聲笑着。
「陛下若有意推行變法,朝中文臣武將人才輩出。」
他點了幾個人的名字。
平素同他交好的官員他並不刻意避諱,彈劾過他的也不懷恨在心。
我們曾經提起過這件事,明明變法是他一力推行的,若是執行下去,他必定會被記在史冊上,成爲千古流芳的忠臣典範。
然而他臉上很平靜,說出一句「功成不必在我」。
他是真正的君子。
難能可貴的是,他也是願意與我同甘共苦的丈夫。
我望着他淺淺地笑,眉眼舒展開來。
許斯安看了我一眼,無盡恓惶。
他是愛過人的,應當知道真心愛着一個人的時候,眼神是什麼樣子。
快到不可思議地,我離開了京城。
唯一捨不得的只有那一株開得正好的垂絲海棠,那曾經是許斯安爲我種下的。
然而我們還會有無數個晨昏,還來得及種下很多海棠樹。
因爲我們已經將寶貴的自由握在手中。
番外
我死在江容君的三十七歲生辰這一天。
每年,錦衣衛都陸陸續續從京外送來她的消息。
她同時謹言住在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避世而居。
她在山前種滿了花,漫山遍野的垂絲海棠,風輕輕吹過的時候,粉白色的花瓣搖落下來,美得像仙境。
應當誰也想不到,她曾經是沙場上戰無不勝的輔國大將軍。
我記憶中她的樣子也漸漸模糊了,或許是因爲年輕的時候我沒有認真地看過她,所以她的眉目不曾記在我心裏。
我只記得她對我很好, 是母親送到我身邊的人,我天然地信任她。
可那時候, 我總覺得她同我並不在一個世界裏。
或許是因爲這點傲慢, 所以我能在寒冬和她相擁着取暖, 卻接受不了和她交頸纏綿。
她只是我手中的一柄刀, 我不應當對她有任何感情。
顧歡纔是最適合我的人,出身世家貴女, 笑起來也嫺靜。最重要的是, 她的父兄在朝中都德高望重,能夠幫得上我。
或許有人天生就精於算計, 就連我的愛情,都是權衡利弊後做出的選擇。
後來顧歡死了, 只有江容君一直陪在我身邊。
我的目光開始越來越多地停滯在她身上, 我爲這種不必要的關注感到煩躁。
然後我找到了自己的解釋——必定是因爲我忌憚她。
忌憚她手握軍權, 怕她生了反心。
但這是說不通的,因爲她的雙膝舊疾復發, 奄奄一息地躺在牀上時,我的心忽然絞痛起來。
她說想辭官, 我原本應該立即同意,但我忽然感覺到一種她要永遠離開我的恐慌。
我想要留住她。
那天晚上, 我就夢到了她,一頭青絲纏繞在我胸前,彷彿同我親密無間。
我忽然生出些不切實際的期望, 想要同她有個孩子。
可是這不可能了。
爲了拒絕我, 她還告訴我,是她殺了顧歡。
我遙遙地望着她,慢慢將弓拉滿。
箭射出去的那一刻,我以爲自己已經替顧歡報仇了, 應當是開心的。
可是忽然——
忽然之間, 我們共同的那些回憶一齊湧了上來。
冰天雪地, 她揹着我一直往前走;刀光劍影,她爲我擋下的那一處傷;還有她看着我時,複雜交纏的眼神。
我忽然意識到,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們的故事到這裏已經結束,她開始恨我, 等我滿心歡喜地得知她還活着,趕過去見她時, 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曾經那個不求回報、不計後果愛着我的江容君已經死在我的箭下。
然而我不想我們之間的記憶變得滿目瘡痍。
所以我放走了她。
到現在已經有了十年。
她怎麼樣了, 她快樂嗎,她的願望都實現了嗎?
她……還記得我嗎?
變法已經推行下去, 我自認無愧於祖宗社稷了。
我養了一個資質極聰慧的孩子,他並不是宗室的血脈, 原先也是京中的乞兒。
和她一樣,就好像留下的是她的血脈吧。
只要他沿着我鋪好的路,順順當當地走下去,未來應當能開創出一個百年盛世。
而我已經很累很累了。
她走了之後,我才終於明白,什麼叫做孤家寡人。
活着原本就沒有什麼意思。
意識開始消散的時候, 我忽然想起年少時我們一起拜佛。
我念出那句偈語——
「我於爾時爲彼女欲暫起悲心,即得超越十百千劫生死之苦。」
原來那時,我已經道破了自己的結局。
(全文完)
作者:瑤影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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