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蝟消失的第二十一天,我和老何在縣汽車站的出省大巴上把趙振陽按倒,搜出了一隻 18cm 的刺蝟玩偶。
我見過窮兇極惡的殺人犯,抓捕過程中差點讓丫捅進天國;見過撒謊成性的嫌疑人,審訊得配着濃縮咖啡提神;見過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犯,談到案件細節時竟然還在微笑……
但趙振陽,無疑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那場審訊,以及審訊過程中壓不住的憤怒。
趙振陽坐在審訊椅裏,城鄉青年的長劉海遮掩着雙眼,他低頭摳着指甲縫,把一撮污垢挖出來彈走。我捏起林菁照片讓他辨認,趙振陽揭開眼皮,忽然就笑了。
「她是我女人。」
這是趙振陽的開場白。
「10 月 14 號晚上,你在哪兒。」
這是我循例的開場白。
趙振陽嗤笑了一聲,搖搖頭道:「我曉得你想問什麼。」
「知道就好,」我擱下林菁照片抱起胳膊,「現場提取的指紋和你相符,被害人身上殘留的唾液也做了 DNA 比對。這是個鐵案,你跑不了,說說吧。」
「你不覺得死在我手裏頭Ťũ̂²,對她來說纔是最好的嗎?是我讓她不會變成婊子。」
趙振陽不斷調整着坐姿,視線卻依然釘在照片上:「她是我見過最漂亮、最清純的女人,她在微博上發照片的時候,我就喜歡她。其他女人只會賣肉、賣騷,只要是個男的就能搞曖昧,只有她乾乾淨淨,跟那些女人都不一樣。」
對林菁,趙振陽懷着怪異的愛慕。
他仔細描述着林菁在微博上的一言一行:什麼時候換了簽名、哪天的自拍俏皮可愛哪天卻心事重重、七夕分享的歌詞背後是什麼含義、收到禮物時有多開心……事無鉅細,甚至林菁使用標點的習慣都講得頭頭是道。
「她是我的女神,我每天都在想她,想跟她聊天,想給她送巧克力……」趙振陽癡迷地看着林菁的照片,突然話鋒一轉,「但是 7 月 15 號,我記得很清楚,她突然不見了,怎麼搜都搜不到。她不在微博上了,竟然沒有跟我說一聲。我花了半個多月,想盡了辦法,終於才找到她。但那時候,她變了。」
趙振陽問我,知不知道絕望的感覺。
我說你他媽老實交代,別扯東扯西。
「她變了,變得跟其他女人一樣物質,不光要禮物,還要買花打榜,不管什麼人,只要給她錢,她就會跟人聊天。我不想讓她喊其他男人老公,她說她要和誰 pk,我一晚上就花了三萬!天天給她送禮物、發紅包,她要什麼,我砸鍋賣鐵都給她買。二十八萬……我在她身上花出去二十八萬,我所有的錢,我老頭的養老錢,我奶的救命錢……就爲了不讓她變成雞!」
從女神到蕩婦,趙振陽找到了羞辱林菁的理由,他覺得自己完全有資格佔有一個變得廉價、骯髒的女人。
「我把我所有的錢都給她了,她還嫌不夠,還要找其他男人要錢,那我算什麼?我給她花了二十八萬,她拿着我的錢到處玩,還跑去國外玩,卻不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實在想不通……我要找她問清楚。」
我儘量耐着性子:「你怎麼知道她住哪兒?」
趙振陽笑了,視線飄忽不定,似乎又回到了林菁還是女神的時候。
「有一次,她在一家很高級的酒店喫飯,發了很多照片,說那裏的自助餐很好喫,那家酒店我查過,只有這裏有,我就曉得她在這兒。後來她參加了一個什麼書友活動,說是第一次玩,因爲活動地點離家很近。我在手機上搜,只要曉得哪個書店辦了活動,就曉得她大概住哪兒。還有一次,她和自己種的花合照,花都在陽臺上,我就看到對面那個商場的名字了,我就來找她。」
林菁根本不認識趙振陽,怎麼可能給他說法。
第一次,趙振陽在水岸花都小區不遠的地方蹲點等林菁,嚇了林菁一跳。林菁否認自己認識趙振陽,更沒拿過他什麼錢,請他不要騷擾自己,否則就會報警。
趙振陽那時就想動手,但小區門口人來人往,他沒敢。
「我不懂,她變了,不曉得爲了錢和多少男人睡過,但是我還願意要她啊,ťû⁸她居然說不認識我?」
趙振陽難以置信,回到小旅館後越想越氣,便將林菁的照片發在論壇上請網友幫忙定位,謊稱女友綠了自己,在另一個男人家住着,還用自己的錢養小白臉。
網友義憤填膺,很快趙振陽就拿到了林菁的具體位置。Ṫű̂ⁱ案發當天,趙振陽帶着刀子按響門鈴,林菁或許認爲外賣到了,沒看貓眼就給趙振陽開了門。
「她看到是我就要關門,我掰開門擠進去,拿刀指着她,問她是不是一定要當個婊子。她非說不認識我,還說要報警。她怎麼敢報警?我給了她二十八萬!」
說到激動處,趙振陽將桌板砸得「砰砰」作響。
我實在沒忍住,一巴掌拍響桌面,指着他吼:「在我面前逞什麼兇,陳述事實!」
趙振陽瞪着眼睛看着我,終於拿手背搓了搓鼻子:「我太生氣了,就給了她幾刀,既然她能爲了錢跟男人睡,爲什麼不能跟我睡?我說我可以給她錢,是她叫得太響了,我怕隔壁聽見,就在她脖子上劃了一刀。我剛脫褲子,門鈴就響了,她的手機也響了,我覺得是隔壁聽見了,就沒動。等門鈴不響了,我就把衣服脫了,擦乾淨手摸出去,門口放了份外賣,我就把外賣也提走了。爲了找她,我的錢都花光了,我沒錢喫飯。」
「沒錢喫飯,被害人的手機、錢包你沒動過?」
趙振陽搖搖頭,表情竟然有些錯愕:「我要的是她的人, 不是她的錢。」
我用力抹了把臉, 儘量控制住情緒,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那爲什麼拿刺蝟?」
「她喜歡, 照片裏都是那個玩具,去外國玩的時候也有, 我就拿走了,上面有她的味道。」
話不用說透,我已經意識到, 爲什麼找回來的刺蝟布偶肚子上殘留着很多不明斑痕。
趙振陽被老何帶出審訊室時, 我擠開記錄員,揹着監控照準那張臉輪出一拳, 打斷了兩顆牙, 關節上嵌下兩道口子。師父攔腰抱開我,借體重Ŧű̂ₜ把我按在牆上。我窩了一肚子火,ţŭ₍ 衝滿臉血在地上哀鳴的畜生吼。
「別他媽替自己開脫了,什麼變得物質、下賤、人盡可夫?你只是隨便找了個可以侵犯她的理由,自己是陰溝裏的老鼠,就把所有人當垃圾,還他媽瘋錯了地方!我告訴你, 那姑娘什麼都不欠你, 你欠她條命!」
即使張美娟沒有借林菁的照片撈金,趙振陽也能找到其他藉口,把林菁踩進泥裏,來迎合自己可憐的自尊心和可笑的佔有慾。
火是發夠了,因爲毆打嫌疑人至輕傷二級,我連累師父一起在局長辦公室捱了訓。
反省期裏, 我翻看着林菁的朋友圈, 看着她舉高手機, 湊在花蕾旁嘟嘴自拍, 身後擦得明亮乾淨的窗戶外, 是高掛着霓虹燈牌的商業區。
我問師父, 這算怎麼回事。
一個女孩兒,被一個面都沒見過的女人偷走了生活,又被一個自認爲有權力左右她人生的人渣奪走了性命。如果沒有書友羣, 她跟張美娟永遠不會認識,如果沒有張美娟,她跟趙振陽不會有任何交集。
到最後, 張美娟被成傑民事起訴, Ṱú⁰無非賠錢、道歉。趙振陽即使被判刑, 林菁也沒法活過來。
師父把白板上林菁的照片揭下來,不知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刑警的工作天然具有滯後性,所以纔不能遺漏任何細節, 不能放棄任ṱũ̂ₖ何線索, 一星期、一個月、一年……只要案子沒破,就得查下去,才能給被害者討回公道。」
「可對林菁而言,這種公道, 還有意義嗎?」
師父回頭,我們四目相對,兩雙血絲密佈的眼睛在隊裏一眨不眨。
他說:「有。永遠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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