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餃子

11 月,雨雪天氣持續侵襲黑龍江、吉林、內蒙古等地,南方卻豔陽高照。晚霞一天紅過一天,入夜才象徵性刮幾場冷風,吹得支隊窗戶「嗚嗚呀呀」響。
跟着窗戶一塊兒響的還有用了五六年的手機,來電顯示「楊乾元」。按下靜音鍵,我把手機揣回兜裏,用力掐了把太陽穴:「說說情況。」
「是!」小李響亮一應,站起來朗聲道:「棉紡小區後山工地發現的骸骨,死亡時間初步斷定是三十年前,女性,年齡 28 到 30 歲,身高 165cm。屍骨無明顯外傷,所以死亡原因還需進一步檢驗。」
徒弟小袁將現場照片投上牆țű⁻,補充:「死者被發現時蜷縮在一個紅色行李箱內,上身穿綠色上衣、白色外套,下身是牛仔喇叭褲,內衣褲完整,但沒穿鞋,沒有項鍊、耳環、戒指等飾物,也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
小李咬着筆桿:「這打扮在三十年前很時髦了吧?死者應該經常出入迪廳、酒吧……」話沒說完,她整個人一抖,匆忙摸出震動的手機,「外賣來了,我去拿!」
看着警校剛畢業的小姑娘風風火火跑出去,小袁樂了:「還是新人勤快,像老何這種老僧入定的,餓死都不會動彈一下。」

老刑警踢一腳小袁椅子,橫眉冷對。風風火火出去的小李風風火火回來,把餐盒碼上桌,招呼大家喫。
手機又響了,我摸出來掛掉,抬頭就見小李將打開的餐盒遞過來。透明的塑料盒子裏,整齊排着兩列水餃。沒等鼻腔湧入餃子特有的氣味,胃已經先一步做出反應,一股強烈的嘔吐欲翻上喉嚨,我舌根一咽,起身往廁所衝。
小袁壓低的埋怨在身後響起:「誰讓你點餃子了?頭兒對餃子過敏……」
在廁所嘔出摻酸水的午飯,我擰開龍頭,掬一捧水漱了漱口,又胡亂洗把臉,撐着盥洗池喘氣。鏡子裏映出張眼窩深陷、鬍子拉碴的臉,怎麼看怎麼像會被ṭű̂₆算命的抓着說「印堂發黑,恐有凶兆」。
沒轍,今年情況特殊,失業、破產的一抓一大把。這一大把裏,幹老本行的、走投無路的又一抓一大把。
每個人都在想,日子不能這麼糟下去,所以你需要一個選擇。因爲你需要一個選擇,所以你得付出點什麼。

就爲這,在支隊睡沙發的次數趕得上新聞聯播。連老何這種到點下班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都被按在隊裏熬了幾個通宵。
剛拿衣襬抹乾臉,手機第三次響起。我耐着性子接通,就聽那頭破口大罵:「雜種,白眼狼!不接、嗝……不接老子電話,把錢拿來!」
「你又喝酒了?」
「這個月的生活費,媽的……你不贍養老子,我就鬧到你隊裏,讓國家管……」
沒等人說完,我撂了電話走出廁所。回到辦公區的時候,小李正慌慌張張收拾餐盒,小袁替她賠罪,連說外賣重新點。我擺擺手,自己不喫總不能叫全隊餓着。
「別折騰了,我買麪包對付。這案子不用說,殺人棄屍沒跑。棉紡小區雖然在拆改,但因爲是廠區宿舍,住戶名單好拉。小袁小李帶着死者衣着信息走訪排查,老何比對三十年前後人口失蹤報案,看看有沒有符合的。今晚辛苦辛苦,把之前的鐵軌棄屍案收個尾,免得兩頭忙。」

交代完,我捲了外套出門,在便利店買個麪包,蹲路邊啃,腦子裏全是現場照片。那身時髦的打扮,總覺得在哪兒見過……
三ťúₜ十年前的兇殺案,幾乎等同懸案。物證被徹底破壞,要從茫茫人海里捋出個人證堪比天方夜譚,如果死亡原因無法斷定、死者身份無法確認,就是在世包青天也無從下手。唯一一點眉目是,從死者穿着上看,熟人作案可能性較大。
第二天上班前,我回了趟老房子,楊乾元——也就是我的父親——沒在家,肯定昨晚就沒回來。2007 年外婆過世後,老頭兒買斷下崗,拿着那點錢撒歡一樣染上酒癮,所幸沒惹出什麼大事,否則我連半工半讀考警察的資格都沒有。
老頭兒不在,我提的劍南春沒處使,乾脆上鄰居劉叔家坐坐,請他兩口子小酌二兩。小時候,劉叔劉姨跟我家關係不錯,劉姨和我母親用現在的話說得叫「閨蜜」——塑不塑料不知道。後來劉姨見不慣老頭兒,逐漸斷了來往,但對我還很照顧,中學時我常去他家蹭飯。
老話說,冥冥中自有Ṫųⁿ天定。
當天晚上,骸骨身份確認了。小袁從局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臉色像是喫蘋果喫出半截蛆。

他說:「頭兒……死者姓名賴鳳嬌,是你母親。」
通過走訪,劉姨認出死者衣物是當年她和我母親買的「閨蜜裝」,經 DNA 比對,確認無誤。作爲親屬,按規定我不能跟進調查,案子移交支隊長負責,我這個副支只能把火氣撒在掃街上,跟派出所民警搶 KPI。
等我終於忍不住,一腳踢開廁所隔間,把小袁堵在馬桶上時,這個跟了我三年的徒弟差點沒哭出來。
「頭兒……師父,你知道規定……」
「我知道。」我點根菸,「懷疑誰?」
小袁嚥了嚥唾沫。我狠抽一口,抓亂兩個月沒剪的頭髮:「得,死者丈夫一向是第一嫌疑人——有什麼證據?」

「師父……」
我把菸頭攥進手心:「她是我媽。」
小袁畢竟是我帶出來的,窩在馬桶上零碎說了點案情進展。放他提褲子走人時,天剛擦黑。我上菸酒店捎了瓶茅臺,買幾樣熟食,提回老房子。
去年年底,棉紡小區劃入拆改,靠後山一片動遷,給展示城市嶄新面貌的人民大道騰位置。到現在,左鄰右舍搬得差不多,只剩幾戶老棉紡人還在談安置房。
老頭兒回來的時候,照例噴着酒臭,所幸走路不打飄。他嘟囔着問我來幹什麼,開門把他沒在門口被冷風吹成人乾的兒子放進去。屋裏一片狼藉,我掃開茶几上的垃圾,擱下酒菜,提把板凳坐了。
「散裝酒都是工業酒精勾兌,我這有茅臺。」開蓋,倒酒,餘光里老頭兒抖了一下,「我考上警察那年,咱倆喝過一回,再沒碰過。今天喝點。」

65 歲的老頭兒窩在沙發上,瘦小得像棵菜。菜要施肥人要酒,他不含糊,掰開筷子就端杯。
爺倆喝了小一輪,熟菜喫得七七八八,我撿花生米進嘴,突然開口:「你一直跟我說,媽跟男人跑了,不要我了——是真的嗎?」
我看着老頭兒,老頭兒看着酒。僵持幾秒,他憋出句:「你要搞什麼?」
我撂了筷子:「1990 年吧?媽『離家出走』的時候,我 6 歲,應該快過年了,因爲家裏包了餃子——你剁的餡兒,你擀的皮,你包的餃子。」
老頭兒不接話,也不喝酒,手抓着杯子發顫。
「我記得那天下午,同學喊我去玩,我在他家喫了飯,八九點纔回家。」我盯着老頭兒,看那張臉上抽搐的皮,「回家的時候,媽不在Ŧūⁿ,你也不在。你很晚纔回來,我問你媽去哪兒了,你沒理。過了幾天,大家都在問她去哪兒了,怎麼不打麻將、不跳舞,你去了趟外婆家,回來就跟我說媽和男人跑了。外婆也說,媽提着行李去了她那兒,第二天走的。」

「你要搞什麼?」老頭兒還是這句話。
「有人說,那天晚上看見媽穿着棉衣、裹得嚴嚴實實、提了個紅色行李箱出門。有意思的是,屍體被發現的時候沒穿棉衣,就蜷在ţű̂ₔ紅色行李箱裏。有人說,那天聽見你們吵得很厲害,你嚷嚷什麼『你就是找死』。媽不可能提着行李箱出去,再爬進行李箱把自己埋了,對吧?你 168cm 的個子,穿上媽的衣服,把臉遮上,跟媽挺像——」
「你、你要搞什麼!」老頭兒怒了,一下摔了酒杯,「你怎麼敢跟你老子這麼講話!」
我摸根菸點上:「小時候,我一直很好奇那些錫紙、粉末是幹什麼的,長大了才明白。媽在迪廳認識了一幫狐朋狗友,比你年輕,比你好玩,也染上些壞毛病,你跟她常爲這事吵,那天也是吧?外婆腿壞了,媽不管她,你是不是跟外婆說,反正人都死了,只有你可以贍養她,你要是進去了,外婆沒人養老送終,我也成了孤兒?」
老頭兒臉上緊着橫肉,衝進廚房掏出把菜刀,指着我就嚷:「狗雜種、他媽的……你他媽要搞什麼!」
高中以後,我個子躥過 180cm,又在警隊練得肩寬腰窄,老頭兒怵我,只敢砍茶几發狠,讓酒精燒紅的兩眼竟然激出幾滴貓尿。

「就是跟男人跑了!那婆娘、賤人……喫我的用我的,還跟野男人鬼混!還沾那些東西……」茶几「哐哐」響,老頭兒腦充血,連自己一塊兒罵,「老子對那狗肏的夠好了,捨不得打她,吵完老子就走了,是她……他媽的喫完老子的餃子還要嗑藥,自己嗑死球了,憑什麼把老子拉下水!老子把你養這麼大,不是讓你來跟你老子頂嘴的!」
「哐啷!」
茶几讓老頭兒剁得稀碎,他嚇得愣了。我倏然發難,一手擒人手腕用力往後一折,菜刀順勢落地,跟着上肘,肉包骨頭撞上老頭兒咽喉,一下把他搡進沙發。老頭兒磕出聲悶響,滿臉是淚。我丟了煙,在菜刀邊兒踩滅。
「我跟你說的,都在隊裏留了口供。你這些話,跟法官說去吧。」
走出門的時候,老頭兒還在嗚嗚咽咽地哭,我抹把臉,衝他撂下一句:「你Ṭŭ̀₊這樣子,ṭũ̂₋讓我想起媽以前常跟我說的話——」
第二天,隊裏接到報案,棉紡小區有人跳樓,死者——楊乾元。

三十年前的白骨案,就這麼結了。
局長器重,想給我放大假,我沒接受,直接遞了辭呈。離開警隊後,我給一家大型房開做安保負責人,老何升了副支,小袁小李談起了戀愛。生活好像回到了正軌,沒有亂七八糟的案子,沒有要錢要到支隊門口的父親,剃鬍子的時間也有了,還收到了銷售部一小姑娘的情人節巧克力。
小袁小李公開關係時,我這徒弟興奮過度,特意請我喫了頓飯。飯桌上,小袁多喝了幾杯,感謝我帶他那幾年教他的東西,直說要不是我父親的案子,我升支隊長不成問題。說着說着,小袁放低了聲音。
「師父……這話那時候我不敢說,怕你受刺激,但我真覺得那案子哪裏怪怪的……」小袁眯着醉眼,「你說三十年前的事了,劉家老兩口怎麼記得那麼清楚?記得衣服就是賴鳳嬌的,記得聽見你爸媽吵架的內容……」
我抬眼看着他,拇指擦着酒杯上的水珠:「你懷疑另有隱情?」
「也不是……我都不知道往哪兒懷疑,要是師父你跟這案子,肯定能查明白……嗨,可能我想多了,嘿嘿,不說了。」

小袁撐過來一杯酒,我跟他碰上,也笑了。
我這徒弟,直覺總是很準。
劉叔劉姨記得清不清楚我不知道,我記得很清楚。1990 年冬天的下午,父親去買喫餃子用的醬油,母親通宵蹦迪在臥室睡覺。我皮得很,翻箱倒櫃找到瓶白色粉末,又找了張糖紙,想學母親那樣燒着吸。倒藥粉的時候,同學在樓下喊「楊銳我是你爸爸」,嚇得我一機靈,藥瓶掉進茶几上的肉餡兒盆裏。粉末撿不出來,我只好把肉給攪勻,順手揣走藥瓶去找同學玩,半路又嫌揣着麻煩,扔進了臭水溝。
那藥,在臭水溝裏毒死了一窩耗子。
那天,我衝老頭兒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媽說,『你這廢物,不死也沒用』。」
你看,失業、破產的總在想,我當然也會想:日子不能這麼糟下去,所以你需要一個選擇。因爲你需要一個選擇,所以,你得付出點什麼。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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