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

知道我考上北大時,英語老師臉都綠了。
畢竟,高考前她還和狗腿同學一唱一和,嘲笑我英語不及格。
01
其實整個高三,我一直沉浸在不大舒服的情緒裏。
就像現在。
課間我去外面轉了一圈,回來就發現趙可馨把大部分的東西都堆到了我的課桌和椅子上。
見我走過來,她手上動作微微一僵,嘴角卻隱祕又惡劣地翹了起來。
她是故意的,我很清楚。
目光掃過周圍,後桌同學在開心地玩鬧,趙可馨低着頭整理書籍,一邊大聲地和坐在她右手邊的潘奇聊天。
整個教室都在熱熱鬧鬧的氛圍中,只有趙可馨左手邊安靜空蕩,那裏堆滿了亂糟糟的、不屬於那個座位的東西。
那是我的座位。
我們班級的座位是流動的,因爲是重點班,人數相對多一些,班主任考慮到具體情況,制定了座位流動的規則。
左中右三組,每組九排,三個人一橫排,因爲身高的限制不能全班流動,所以班主任把座位平均成了前中後三個區域,每週在各區域內三橫排間互相流動。
比如我們三個人某周坐在左組一排,下週就會輪換到中組二排,再下週右組三排。
而且組內同學如果協商妥當,前後排間可以互換位置,只需要和班主任報告一下即可。
一排三人更不用說,誰坐在中間誰坐在兩邊,完全由大家自己決定。
所以這其實是很人性化的座位安排,班主任在最大程度上保證了座位的公正性,但也不可避免地,每週都會有人坐在封閉的角落。
比如說現在的我。
這一週我們三個人恰好流動到左邊靠窗戶那組的第一排,趙可馨坐在我和潘奇中間。
其實按照之前說好的,這一週應該是我坐中間。
潘奇一直不願意換位置,始終坐在右邊,所以每週都是我和趙可馨之間互相換。
但這周換位置的時候,正趕上下節英語課,英語老師坐在講臺邊,目睹我和趙可馨因爲約定好的事情拌嘴。
原本這場小規模拌嘴以趙可馨的理虧和犯慫即將告終,一直看戲的英語老師突然發話,一句「多大的事,章漪你怎麼還咄咄逼人呢。聽老師話,人要體諒他人。」,就變成了我和老師間的問題。
不坐左邊,就是不聽老師話。
原本鬧哄哄的教室因爲老師一句話減輕了噪音,同學們還在底下悄悄交流,但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我。
他們在等着看戲,臺上的老師也樂得看我惱羞成怒,而後頂撞師長。
我最終還是選擇了「聽老師的話」,英語老師很明顯地意外,滿腔教育我的話哽住,只能化作虛假的笑。
趙可馨得意萬分,卻還記得裝委屈,又好聲好氣地謝謝我給她安全感——她說自己怕蜘蛛,不敢坐在靠窗位置。
明明怕蜘蛛的人是我。
所以現在,我座位前面是飲水機,左面是佈滿粉筆灰、水泥塊和牆皮的窗臺,右手邊是趙可馨,桌面上她的東西把我那裏變得一片狼藉。
趙可馨聲音裏的得意幾乎藏不住,潘奇屬於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類型,她每次都目睹了一切,但不發一言。
走過去的每一步,我都想像從前那樣,揪她起來然後一字一句地警告她。
我甚至能想到,如果我真的這麼做了,她會有多怕,會怎樣虛張聲勢地嘴硬,又會怎樣灰溜溜地認慫。
但我最終沒有這樣做,我只是冷着臉把趙可馨的東西扯起來,摔在她桌上,一副不屑同她糾纏的樣子。
她明顯還是害怕我的,也果真只敢含糊不清地哼一聲,半個字都不敢多說。
消停了幾分鐘,幾乎是我目光瞟向課程表的同時,她陰陽怪氣地開了口。
「哎呀潘奇,下節英語課欸!我最喜歡上英語課了!」
我一時怔忪,心底忽然沒來由地一陣疲憊和倦意,頭腦叫囂着想說些什麼。
但我沒辦法累,即將面對英語課的章漪,不該是這樣子的。
於是我機械地重複着這幾年的肌肉記憶,掏出英語書和練習冊,書脊砸在桌面上響得清脆,我打了個哈欠,垂下手去。
趙可馨又一聲「嘁」,我沒理會,左手卻藏在衣襟和牆體間攥緊了拳。
暖氣片的鐵鏽味腥又沖鼻,脫落的牆皮帶着牆灰簌簌砸下,角落裏蜘蛛網被掛得渾濁,像我狼狽不堪的青春。
02
其實當時英語老師拉偏架順便給我扣帽子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她意料之中的,和她吵架。
我想明確地指出她的錯誤,甚至會揭開她的假面,明明白白地指出她給我扣鍋的目的,最後坦蕩地拒絕這些不合理的東西。
但我猶豫了。
就好像敢爲自己爭辯是錯的一樣,我下意識否定了這個念頭。
我因爲爲自己爭辯,受了太多本不會有的委屈。
比起敢說敢言後的狂風驟雨,這一次我選擇了龜縮。
「來王佳歡,翻譯一下,說說這道題選什麼。」
英語課出乎意料地順利,小半堂課已經過去了。
我狐疑地看了一下時間,掃了眼黑板上的內容。
「這個是,好像好像是……虛擬語氣……她……」
「詞不認識,這多簡單的詞啊?」
英語老師拿溼巾擦着手,裙子上的蕾絲邊被風吹得輕動,閃亮的飾品別在頭側,仔細打理過的復古小卷忽然一動。
她看向了我這邊,我也在她轉頭的瞬間,拿過了手邊的語文書。
「趙可馨,這詞什麼意思?」
詞再簡單不過,但趙可馨不認識。她早在王佳歡猶豫的時候問了潘奇,潘奇上課時間一律保持沉默,她碰了壁,又偷偷查了詞典。
「這個詞是拒絕的意思,老師這題選 c。」
「看看人家可馨,一看就是認真做的卷子。」
誇獎的語氣真摯誠懇,趙可馨抿着脣,手指尖都是得意的。
「拒絕。這詞語大家要記住啊,是高頻考詞。」
我散漫地瞟着語文書,都能猜到她接下來的話。
「記不住大家就想想章漪,看看人家,人家就有拒絕的勇氣。
「那高一的時候人家不是義正詞嚴地拒絕了我?
「這非常好,大家得感謝章漪呀,沒有章漪,我們記不住這個詞。 ????
「你們想想,那個時候,哎呀,我也是愛才心切,導致犯了錯誤哇,章漪就拒絕了我,做得多好……」
英語老師邊看着我,邊「誇獎」我。我目光不回不避,挑釁地直視她。
餘光裏幾個同學伸了懶腰,大部分人都見怪不怪,大家悄悄偏頭,各種不一樣的、帶着各種情緒的目光彙集在我身上,也有幾個同學在趁機做題。
等到講臺上的人越說越來勁,那些目光全都扎到我身上的時候,我舉起了手上的書,又囂張地支在了桌上。
那是一本不屬於這個課堂的,語文書。
我支着書,並沒有擋住臉。所以前後左右,包括講臺上的英語老師都能清晰地看見我不屑的表情。
於是英語老師更有了借題發揮的藉口,她詳細地、翻來覆去地說了「當年」,說了我的拒絕,陰陽怪氣地教育大家 20 多分鐘。
或者說,披着講解詞語的皮,她喋喋不休地批鬥了我 20 多分鐘。
說到有意思的地方,全班都低低地笑起來,趙可馨一個人的笑,幾乎能蓋過所有人,刺耳又聒噪。
「好了扯遠了,大家放鬆了沒?我們繼續看下一題。章漪,你說這題選什麼?」
趙可馨發出一聲短促的笑,像是沒忍住不小心造成的。
我慢吞吞地站起身,看也沒看桌上的題,就給出了答案。
「不會。」
英語老師的神情瞬間變得擔憂。
「小漪漪,這道題多簡單啊,你得好好學,知道嗎?可不能不認真啊,你要是不會老師多傷心啊。」
她並沒有讓我坐下,而是順理成章,又開始教育我。
那些話術內容都是重複的,她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多做,只是痛痛快快地、假裝擔心地教育了我很久。
她話剛出口的時候,我就已經自己坐下了。在紙上畫花,翻翻別的課程書,蹺着二郎腿看她,我認認真真地扮演着一個刀槍不入的叛逆學生。
45 分鐘,說和我有關的話題就說了大半堂課,整個一節英語課,她基本沒講什麼。
當然,就算不說我,她也不會講出來什麼。
大部分同學都清楚,我們這個重點班的英語老師,是非常有才幹的。
但如果你真的想聽這個有才幹的老師講些什麼,那需要去她的補習班。
課堂上,永遠都是重複章漪當年的行爲,或者講述習題皮毛。
下課鈴打響的瞬間,我沒等她離開,直接向前推桌子,從桌前空間出去。穿過講臺走到門口的時候,還能聽見趙可馨的笑聲。
隔壁班的閨蜜來找我,表情訕訕,我們順着走廊踱步到擺着花盆的空地,她都沒說一句話。
「你今天這麼沉默?聽到了?」
聽到我主動提起,閨蜜表情瞬間忿忿。
「她到底有完沒完了?一個破事要說幾年啊?」
「我們班上節是自習,就聽着她帶着個擴音器,在那章漪章漪章漪,至少 25 分鐘,她是有多恨你啊!」
「一個老師,天天教育別人寬容,自己就揪這一個事天天說。再說了,你當年又沒做錯什麼!」
我捏着一片葉子,想狠狠地扯下來,最終也沒忍心。
「她不嫌累她就說,我根本就不在乎。」
閨蜜痛快地罵了一頓,罵到如何反擊這一部分的時候歇了聲。
「……算了漪漪,忍一忍吧,她畢竟是老師……兩年多都這麼過來了。」
似是自己也覺得蒼白,她沒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周圍,找別的話題。
「啊對,我記得這周你應該坐在中間吧?趙可馨怎麼坐中間了?」
瞭解了事情來龍去脈之後,她又爆炸了。
「不是章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老師咱惹不起,趙可馨那個噁心人的你還治不了嗎?」
「你不能因爲她是英語老師的狗腿子就不理不睬啊,那她肯定變本加厲,仗着英語老師都能爬你頭上來了。」
「你得跟她爭啊!這一次你讓了,那下一次呢?你一直讓她?」
「我爭什麼,怎麼爭?」
「當然是像以前一樣!」
閨蜜的聲音飄渺,我沒仔細聽她說了什麼,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爭什麼,爭得聲名狼藉,再爭成一個笑話嗎?
爭起來,讓大家看一場有趣的戲,再給那個英語老師提供新鮮的話題嗎?
閨蜜勸我拿出以前的氣勢,我還未置可否,上課鈴就匆匆打響,把我們召回了教室。
回到座位上的時候,趙可馨又是一聲故意的嗤笑,我雖然早就料到,但心依然一沉,手也不自覺握緊。
這堂課是自習,沒有人會在臺上對我陰陽怪氣,也沒有好幾十道目光盯着我看戲,雖然趙可馨在一旁故意針對我,但只要趴在桌子上,頭朝窗戶,我就可以無所謂。
果然,我剛趴下的時候,趙可馨還用我恰好能聽到的聲音在陰陽怪氣,說什麼「哎呀我要好好學習」,但見我頭一直朝着窗戶,她覺得沒趣,也就不再聒噪。
外面是澄澈的陽光,歡快的鳥叫,裏面是筆紙摩擦的沙沙聲,在這個沒人看着的角落裏,我窩囊地流了淚。
只因爲趙可馨剛剛的那一聲嗤笑。
我並不是真的無所謂。
其實我很難受,或者說,很痛苦。
03
高一剛開學的時候,我不是這樣的。
那個時候的我很優秀,帶着剛入學的欣喜和懵懂,認識了每一個同學,上了每一堂課。
我一直是個優秀的學生,上了高中也不例外,尤其是在語文和英語這兩門學科上。
語文我靠的是與生俱來的天賦,英語我靠的則是多年的累積。
因爲我對語言一直很感興趣,所以很久之前我就報了課外的興趣班,去系統地學習了英語。
我學得很快,到了初中畢業的時候,我已經擁有了超過高中程度的英語水平。
這些我自己清楚,但我並沒有因此張揚,我沒有在英語課上放縱不聽,更沒有不尊重英語老師。
相反,當時剛剛上高一的時候,我覺得英語老師很漂亮,我很喜歡她。
當然她對我這個看上去有英語功底的同學也比較關注,叫我回答問題,叫我朗讀課文。
問題就出現在第一次考試後。
在班主任念考場說規則的時候,我不知爲什麼溜了號,把 1:45 開考記成了 2:15 開考。
紙上清晰的筆跡,完全誤導了我。
所以我邁着自以爲來早的步伐晃進學校的時候,考試已經開始了。
我還在疑惑樓梯間爲什麼沒有人,就迎面撞上了班主任。
「你幹什麼呢?我都要給你家長打電話了,你怎麼還不緊不慢的呢?」
一陣手忙腳亂,我萬幸在開考 30 分鐘前進了考場,也感慨這科還好是英語。
然後我看着手錶上停住的 12:00 陷入了緊張。
因爲考試遲到,我當時不敢問臺上監考的老師具體時間,只能儘快加快速度答卷。
我想答完大半的時候再問老師,算算還剩多久。
但這套卷子我答得很順暢,全部做完的時候,其他同學還在答卷。
之前怕時間不夠,我首先寫好了作文,順利答完後也沒什麼能做的,我開始仔細檢查。
班主任來這個考場的時候,我剛剛通讀了一遍作文。
「第一次考試很重要啊,不管你是來晚了還是什麼情況,都要堅持答完,不能中途放棄啊。」
這話意有所指,我抬頭看了班主任一眼,發現他正看着我,大概誤會我放棄了。
我朝他點點頭,繼續檢查卷子。
結果班主任沒明白我的意思,走到我身邊,才發現卷子全部答完了。
「你寫完了?」
「嗯,我錶停了,怕答不完,就寫得快了點。」
班主任很詫異,但還是囑咐我好好檢查,順便告訴了我時間。
後來英語老師在班上提起的時候,我才知道班主任回到辦公室說了這件事。
40 分鐘答完一套卷子,只有作文扣 4 分,漂亮的英語老師帶着笑意,在全班面前誇獎了我。
只是那個時候不滿 15 週歲的我,沒有看清那笑容裏藏着的是什麼。
考試成績出來大概一週後,英語老師提出要選擇課代表。
我們班級人不少,所以她打算選 8 位課代表。
下面頓時一陣躁動,喜歡英語老師的、想當課代表的、看熱鬧的、開心這一節課不用幹什麼的同學,各式各樣。
我低着頭,迴避着她的目光。
我在初中的時候,課代表往往是老師提到幾個名字,或者全班同學投票,選出一門課的幾個課代表。
但英語老師選擇課代表的方式不一樣。她會從門邊那列開始,把這一列中她中意的人叫起來,然後問問這位同學本人的意見。
如果這名同學同意的話,那麼他就是課代表了。
有點奇怪的是,她在叫下一位同學時,也沒有讓上一位同學坐下,同學一個一個站起來,像是在以一種罰站的方式接受大家豔羨的目光洗禮。
被叫到的人像抖擻雞冠的小雞,驕傲又堂而皇之地站着和坐着的同學聊天,英語老師並不理會,只專心誇獎下一位同學。
我身邊的同學的確很羨慕,但我想得不一樣。
我知道她會叫我,可我希望她別叫我,我不想當課代表。
並不是因爲我想專心學習。那個時候我的成績的確名列前茅,可其實並沒有熱愛學習到這種程度。
我只是不想當,不想在下課的時候頻繁出入辦公室,我想輕鬆地度過每個課間,累了就出去轉轉,困了就趴下睡一覺。
不過快要叫到我這列的時候,我又放鬆了。因爲英語老師真的很民主,在叫起每個人的時候都會問一句,他想不想要當課代表。
我迅速在心裏想了合適的措辭,在她真正叫到我的時候,真誠地答了出來。
我說謝謝她,又委婉地表達了我管理能力不夠,水平並不太好,最後說出了我的意見。
到現在我都能清晰地記得,我的態度是誠懇的、不好意思的,甚至是謙卑的。
我沒想到她會暴怒。
那個漂亮的、民主的老師唰地站起身,瞪圓雙眼訓斥我。
老實說那一瞬間我是懵的,甚至當她罵了我好幾分鐘的時候,我還是一言不發。
那個時候我在反思。
我媽媽一直教育我,出現了問題第一時間要反省自己。
所以在她暴怒的幾分鐘,我完完整整地回憶了一遍,從態度到語氣再到我說出來的話,我沒有找出我的罪證。
她言語裏隻字不提,她說過可以表達自己的意願,說過如果不想可以跟老師表達。
見我不說話,她的暴怒稍稍收斂了一些,訓斥卻更起勁了。
一句一句一字一字,不是奚落就是嘲諷,這其中不乏惡毒的話。
大意是說我不知好歹,她給了我這麼好的機會,我居然不知道珍惜。還有一些不懂感恩,不尊敬師長的罪名,一疊聲兒扣了過來。
更可笑的是,她居然說我態度放肆。
如果說之前我還在反思自己到底有沒有問題,是否真的是不懂感恩不知好歹,那在她說完我態度放肆之後,前面所有的都被推翻了。
我很清楚,我沒有錯。
她就是在刻意爲難我。
04
當時我年紀小,頭腦裏沒有人情世故,只有是非黑白。對就是對,錯就是錯。被冤枉了會反駁,對方錯了會指出。
所以沒能在第一時間明白爲什麼被針對的我,坦蕩地反駁了她。
我一直是個口齒伶俐且不懼表達的人。所以在那一堂課上,她訓斥我大半節課,我據理力爭小半節課。
課間快要結束的時候,班主任唸叨着爲什麼大家乖乖待在教室,納悶地推開門時,她正指着我的鼻子罵我牙尖嘴利。
其實所有的同學都聽到了全過程,我雖然說話犀利,但並沒有任何攻擊性言論,我只是在講道理。
反而是她,一直在編造莫須有的罪名,在講臺上肆意地口出惡言。
但那又能怎樣呢,她是老師,我是學生。
事情在班主任的打圓場中平息,我雖然篤定自己根本沒做錯,但畢竟剛剛據理力爭難免激動,我勉勉強強地表達了歉意。
我以爲各退一步,這件事情會被慢慢地淡忘在時間裏。但我沒有想到,那反而是噩夢的開始。
自從那天開始一直到現在,每一堂英語課,她一定會提起我當年做的這件事情。
有的時候是教訓同學的時候,有的時候是講笑話,有的時候是心靈雞湯……她閉口不提自己當年的做法,只一味地陰陽怪氣,說着各種各樣噁心人的話。
我不是沒有回擊過她,但只要我反駁,她就會以多種方式扣帽子。
「老師跟你開玩笑呢,漪漪同學怎麼這麼計較啊。」
「章漪,你怎麼這麼不服管教?」
「章漪啊,老師是爲你好,你這個性格,太沒有禮貌了。」
「章漪,我是你老師,我能說錯你嗎?你要是沒有問題,老師怎麼會批評你呢?你太不懂事了。」
「小漪漪,你看你看,怎麼還急了呢?這件事都過去這麼久了,怎麼老師提起來你還是要跟老師吵架啊?是是是,是老師的錯,我當時也是太喜歡你了,才提出了讓你當課代表這麼『過分』的要求啊……」
……
甚至我放緩態度試圖解釋清楚,她也不讓。
家裏不是沒有討論過轉班,只是我那個時候倔得不行,寧可每天被她磋磨,也絕對不接受轉班做逃兵。
而且我們班是重點班,其他幾位老師都很好很厲害,我清楚不該因小失大。
所以面對家人做出的決定,我死要面子地放了狠話拒絕。
然後每天鬥志昂揚地迎接英語課,刻意忽略掉心裏的不舒服。
這種情況少則一兩句,多則大半堂。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堂課,她只講了開頭 5 分鐘,剩下的時間甚至完完整整地把當年事說了一遍。當然,從她嘴裏說出來的,是歪曲事實的離譜版本。
同學們說起來都佩服我刀槍不入——開始她說我還會急,後來我擺出各種不屑或者挑釁的態度來氣她,再後來我就裝沒聽見,任她怎麼說我都無所謂。
如果說這件事情非要找出一點好處的話,那就是大家都見識到了我當天的語速和口齒,沒有人敢欺負我。
但有個人不一樣。
作爲英語老師的首席狗腿,趙可馨開始接近我的時候,是很友好的。
後來慢慢地熟絡起來,她也只是停留在問我問題和偶爾玩鬧的程度。
直到班主任把我們兩個安排成同桌,我才漸漸發現她的真面目。
有一天她故意挑事,大概以爲我會顧及平常的情誼,任由她騎在我頭上。
可能是英語課上得習慣了,我逐漸由反擊到了裝聽不見的平和階段,給了趙可馨一種我很好欺負的錯覺。
也可能是她忘了我是什麼性格,或者錘子沒砸在自己身上,她不清楚感覺。
總之,她做了讓我震驚又難過的事,還是人盡皆知的、當着全班同學面栽贓我的噁心事。
但我怎麼可能慣着她。當衆駁斥她說的所有謊言又爲自己據理力爭後,那天中午放學,我們兩個都被留在了教室裏。
班主任教訓了她的錯誤,又批評了我太過不留情面。
讓她先走後,班主任語重心長地告訴我,不要太過留意是非黑白,過剛易折。
我思忖着他的話,和趙可馨的關係一點點溶解。
其實大家說我伶牙俐齒不受欺負,說我敢於質疑不公,但沒有人知道,我特別重感情。
因爲很重視感情,所以會在尊敬的老師像潑婦一樣辱罵我後悄悄難受;因爲很重視感情,所以會在被朋友陷害後難過不已。
但又因爲倔強,所以即便自己心裏難過,也不會表現分毫。我寧願讓大家說我不尊敬師長,咄咄逼人,也不想任何人看到我心裏的委屈。
和趙可馨鬧彆扭期間,英語老師也變着法地諷刺我,再加上我自己情緒受影響,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消沉了好一段時間。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成績下滑了很多很多。
一開始我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初中我曾經因爲一些事請過好久的假,回去看看書問問老師,一週照樣能衝回第一。
可我沒想到,又或許是想到了但不敢相信,高中不一樣。
我連着幾天晚上回家翻書,卻驚恐地發現,我不會。
書上的東西我看不懂,練習題上的更是天方夜譚。
老師上課講的內容,涉及之前的知識我還能明白,但一旦包含這段時間學的東西,我根本跟不上了。
我不信也不甘心,那段時間習題瘋了一樣地買,輔導書和課本翻得唰唰作響。看着紙上飛舞的紅叉黑道,我勉強算有了心理安慰。
可我狀態和心態都不對。
所以接連幾次月考,我的結果分毫沒有提升,反而落得越來越快。
又一次月考結束後,我終於崩潰了。
我是想奮起直追,可高中和初中不一樣。
不會的知識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還在糾結第二章的知識時,老師已經講完了第四章。
我意識到,我追不上了。
05
班主任和各科老師也都注意到了我的情況,他們語重心長地要我認真,又在課堂上屢屢提問我。
可我真的不會。
於是提心吊膽地開始上課,意料之中地被叫起,一言不發地坐下。
於是被叫到時恨不得裝聽不見,最終也只能小步走向黑板,用力捏着粉筆,面前黑板卻空空蕩蕩,只有粉筆頭輕點的幾塊白斑。
於是疲於應付每天小考,老師經過身邊的時候裝模作樣,卻連該寫什麼都不知道。前後桌互換判卷時,趁着老師不注意偷偷把卷子拿回來折進桌堂。
每當這些時候,身邊都會傳來趙可馨的一聲嗤笑,又或許是奇怪的嘆氣,故意的「嘖」,陰陽怪氣的語氣詞。
她在笑我,可我沒法指責。
要我怎麼說?我又怎麼有證據?語氣詞是口頭禪,嘆氣是習慣,都是巧合,或者是章漪你爲什麼那麼敏感、章漪也太小肚雞腸了吧、章漪針對我……我都能想得出她會說什麼。
她用了最惡毒的方式,讓我無從回擊。
我清楚地感覺到在墜落,可我不知道該怎麼呼救。
要怎麼說呢?老師們,我真的不會。我好像跟不上了,我學不會了,我差得太多了?
還是,我因爲英語老師的針對和趙可馨潛移默化的各種惡意,耽誤了課程,現在追不上了?
這樣的結果我也猜得到。
要麼老師們搖着頭,感嘆章漪到底不是個好苗子。要麼老師們一臉不自然,卻不可能指責同事,最後落到我頭上,不是「找藉口」,就是「挑同學刺」。
畢竟,一個牙尖嘴利的人,怎麼可能受欺負呢。
於是言語蜻蜓點水,只有我知道它的威力。
於是我執拗地選擇一個人硬挺,哪怕夜裏崩潰地哭。
我就那樣死要面子地坐在座位上,然後開始扮演一個叛逆期的高中生。
家長關心,我冷言冷語,訓斥的話未出口我先暴怒,試圖溝通我拼命沉默。
老師批評我油鹽不進,老師訓斥我刀槍不入,上課書本一攤,回家作業不做。
我用這種方式,用這種主動放棄學習的方式,麻痹着那種學不會的恐慌。
我非要嘴硬,叫囂着不想學習,心裏卻掙扎恐懼。
我的名字,從榜首,快速跌到了榜尾,兩年時間。
我成了方仲永。
當初執拗地不願意做逃兵轉班的我,自甘墮落,做了自己人生路上的逃兵。
可笑的是,英語老師並沒有因爲我成績下滑就放過我,趙可馨也因爲我不再優秀而變本加厲。
我依舊在還擊,甚至變得有些尖銳。
可其實殼子外面是豎起刺的刺蝟,裏面早已傷痕累累,輕輕一推就碎。
英語老師不痛不癢的玩笑話,針一樣留了暗傷,我不敢在夜間回想。
趙可馨故意爲之的那些語氣詞,不着痕跡的針對,那些設計巧妙的孤立,刀一樣割過,一點點戳爛我的自信。
她們合力,接過我自己遞的刀,殺了我的勇氣。
我早已色厲內荏。
06
趴在桌子上時間稍久,我脖頸生疼。
剛稍微動一動,右邊並不意外地傳來一聲「嘖」。
我下意識地,心裏咯噔一跳,那是兩年養成的、怯懦的壞習慣。
哭過的人心裏實在脆弱,那一瞬間,我幾乎要認輸。
我想朝她笑,我想討好她,我想求她。
你別折磨我了,都是我的錯。
我幾欲崩潰,想質問她,我明明什麼都沒做錯,她爲什麼針對我欺負我?
可那只是短暫的晃神。
因爲我知道,她不可能因此罷手。
如果我稍稍示弱,她都會感受到。那時,不加掩飾的惡意會鋪天蓋地,直至把我變成跪着的傀儡。
校服被淚殷染,袖子溼了大片,清香依舊卻絲絲縷縷,我聞得到。
那是洗衣液的味道。
我枕着淚,想到了媽媽。
從前優秀時,我是「別人家的孩子」,她開心,也不忘鞭策我。現在這個廢物樣子,她擔心,卻始終鼓勵我。
「漪漪,沒有人是木頭。只要你學,就會比前一天更好。」
「漪漪,別怕,不懂的知識沒什麼可怕的,你只要放平心態,會發現它們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難。」
她爲孩子的優秀驕傲,卻也接受了逐漸平庸、甚至已經成爲差生的,她的孩子。
她一直愛她的孩子,哪怕那個不聽話的臭小孩,現在被大家叫做方仲永。
我動了動,有什麼奇怪的感覺,隨着清香,衝進了我的腦袋。
是不服。
憑什麼啊?
我內心忽地燎起灼熱的不甘,脊樑裏的倔強裹挾着刻意忽略的委屈和憤恨,頃刻破閘而出。
憑什麼,讓別人來定義我?
我憑什麼要因爲他人別有用心的話和故意爲之的欺負,就潦草定義我的人生?
一種奇異的感覺充盈大腦,我明明依然趴在桌上,卻覺得通體輕盈,渾身動力。
旁邊的趙可馨不時地晃動桌子,朝我的方向嘆氣,我卻第一次沒有把注意力放在身側,而是任由思緒天馬行空,由着鬥志鋪陳開來,渲染出一片光亮的藍圖。
我要重新拿起書本,追趕那些路過身邊時我沒能抓住的知識。我不再繼續逃避下去,我要重新認真學習。不爲爭氣,不爲虛名,不爲超過趙可馨,也不是爲讓英語老師不痛快,只爲了我自己的未來。
想通了這些,我開始具體計劃,仔細想着自己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語文英語對我來說不是問題。我自甘墮落的所有日子裏,文學天賦一天也未曾走丟。甚至現在去看成績單,我的語文成績也能拉榜首那幾名同學好大一部分。
英語也是同樣。這個英語老師的課堂上我確實沒學到任何新東西,但她兩年多的磋磨也分毫沒影響我的英語水平,我清楚我的水平不退反進,高難題冊上的片片紅勾足夠證明。現在成績單上我平平無奇的英語分數,不過是考場上我懶怠睡覺的結果。
但另外四科不一樣。數理化生每一科我都差得太多,需要背誦的內容、要牢記的公式定理、需要領悟的原理、需要靠習題逐漸熟練鞏固的模塊,還有從前紮實學過但隨着時間一點點模糊的知識點,太多太多了。
以前發現退步的時候,我曾經試圖追趕過,上課的時候認真跟着老師,標記好自己不會的東西。但稍有不懂,提問或者疑惑的時候,趙可馨總是在一旁適時地一聲「嘖」,或是陰陽怪氣地嘆氣。
久而久之,因爲害怕丟臉,因爲怕對方嘲諷自己的落差,我自己產生了畏難情緒,一見這些東西就頭疼。
但現在不同,我已經看清了未來的路,也堅定了自己的心。不管多難,我想挺過這段看看。
下課鈴打響的時候,我正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趙可馨和潘奇說要去衛生間,她們一同起身離開。我看向門口,看着趙可馨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又看着形形色色的同學們從門口路過。
我在想,我們爲什麼、從什麼時候變成了今天的局面。
當然我不是在反思自己,也沒費力探究她當初接近我的時候是否居心不良,這個人爲什麼如此卑鄙惡毒,或者是她爲什麼針對我。
我只是在想從什麼時候,我由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章漪,變成了外強中乾的、任由她傷害表面卻強裝着不顯露的軟弱章漪。
回憶一幕幕過,我心裏不自覺緊縮,又被理智強制推開,就在這兩相糾纏中快要爆炸。
我解剖了我的靈魂,然後,咬着牙按住四處逃竄的怯懦和逃避的心思,一點點地割開傷痂,終於看清了裏面的東西。
大概是從我發現自己無力追趕,成績止不住地下降的時候,我發現我真的和英語老師的話裏說的一樣,明明她是錯的,我明明那麼不服,明明完全不認可,卻一點點走上了她口中的,我的路。
那些包裹在「勸解教訓」下的惡毒詛咒,那些套着玩笑話皮的惡意嘲弄,一點點籠罩了我。
然後我開始懷疑自己否定自己,加上趙可馨日日時時在旁的冷嘲熱諷,我的心理防線一點點被蠶食,我失去了成績,失去了信心,沒了對峙的勇氣。甚至現在我跟她吵架,都已經沒了底氣。
我從來都不認同差生就應該爲好學生讓步,也不認爲成績差就該受欺負。我只是潛意識裏,覺得成績差的章漪一文不值,無法與人抗衡,無法爲自己出頭。
但這樣不對。
我不知道按着剛剛自己腦中的計劃走我能進步多少,但我知道,只要這個心結不解,我就有可能再度被打敗。
之前所有的怯懦,只來源於我自己。我因爲成績變差,覺得自己的底氣不足。
那些怯懦裏,有我對自己能力的否定,也有接觸自己錯過的知識時那種畏懼。他們一起,凝成了面對惡意的退卻心理。但我現在想得清楚明白,底氣與成績無關,我不該隨便否定我自己。
退一萬步講,就算我成績永遠也提高不了,人也身無長物一無是處,也不是趙可馨欺負我的理由。
她纔是錯的,纔是應該痛苦反省的、接受懲罰的。
我要用接下來的行動讓她知道,不管我是優秀的學生還是倒數的學生,不管我是章漪還是別的誰,她錯了就是錯了。
我要她像從前一樣不敢惹我,也要她受到該有的懲罰。
趙可馨,我們來日方長。
07
我兀自出神,正看着一片陰影閃過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冰袋,穩穩地降落在我桌上。
桌前的飲水機旁,段仲拎着水杯跟我打招呼。
「剛下樓買多一袋,送你啦,飲水機小管理員。」
段仲和我閨蜜一樣,都是隔壁班的。
在我從前還很優秀的時候,幾乎每次考試,校榜上都是我和他爭第一。現在我蹦極到班榜尾巴,這位則穩穩地坐在了校榜榜首,每次都能拉第二名二三十分。
我們班和隔壁班都是大重點班,各科老師的構成基本一致,是大家說的兄弟班。
但兄弟到這種程度了?
「不是,兄弟,你怎麼來我班打水啊?」
「我班沒水了啊,」段仲邊接水邊回頭答我,「你拿着冰袋敷敷太陽穴和眼睛,絕對提神醒腦。」
我下意識照做,正看見段仲笑得像朵開心的花。
「水滿了這位朋友。」
我故意在溢出來瞬間提醒,又回了他一個狡黠的笑。
段仲也沒生氣,搶在上課鈴響前奪門而出,還不忘撂句話給我。
「困了可以站到最後一排後面靠牆聽課,我的獨門祕籍。」
……大哥您這獨門祕籍好像是班主任在臺上說過的吧?
課間的小小插曲還真把我不快的心情一掃而空,我想起這兩年多,段仲其實對我說過很多類似的話。
比如說什麼,我剛剛掐指一算,你上節是不是沒認真聽講,我的筆記可以借你一節課;
你給我講幾個語文閱讀吧姐姐,我實在沒這悟性。作爲交換,你有沒有什麼沒想清楚的理科題,我可以試試;
風油精,巧克力你要哪個?見者有份,暫時只有你見到;
小章同志,你上課在玩什麼好玩的啊,是不是準備憋個大的甩我 100 分啊。哎你不能因爲自己了不起就不聽課啊,那孔子在世他不劃小船也退啊……
我剛收到了茶葉,送你一些。我覺得它非常香,我不開心的時候就會非常文雅地品鑑一下,模仿你——哎哎哎別打我!
這破英語我是一點也不想學了,你語法本借我看一看好不好,我研究了幾個簡便算法,悄悄給你透露一下。
……
我在幹什麼?
在心底默唸幾遍「認真聽課」,趁着老師剛剛翻開書,我火速進入了狀態。
不得不說,決定認真聽課的第一節課,跟上刑沒什麼區別。
尤其當它是數學課的時候。
但從那堂課開始,我逐漸能集中精神,全神貫注地聽老師講話了。
有不懂的地方我及時標記,如果涉及從前的知識點就暫時記住,如果是當堂的疑問就舉手說明。
下課了我會馬上覆盤課上所有知識點,如果有不會的知識和題目,就彙總下來,挑一節自習課去辦公室問老師。
課後我除了老師要求的部分,還會額外買習題做,但不再像從前心態過急時那樣妄圖一蹴而就。向前翻空空一片的練習冊,慢慢被我填上了正確的答案。
我在一點點剝離陋習,在拋下那些虛無的面子,戰勝靈魂裏怯懦的部分。
但這個過程並不簡單,甚至比想象的難很多。
因爲之前落下太多,所以一開始專心學習的時候特別艱難,就像在頭腦裏剝皮抽筋。
無數個瞬間我想要退縮,想再回到自己從前隨便放棄的保護罩裏。無數個夜晚我崩潰地痛哭,卻緊緊捂着嘴,怕家人擔心。
因爲我要面對的不止是不會的知識,還有從前的記憶。
大家都愛看逆襲,都喜歡一個人從低谷一步一步向上走,可我並不是在走這條路。
逆襲的過程始終會有心理上的期待和滿足,只要咬牙向前走,哪怕是一點,都是進步,那是艱辛但痛快的過程。
而我,時時刻刻都能想起記憶裏的自己。從前面對習題從容輕鬆,現在看哪裏哪裏不懂;從前看一眼題就知道怎麼做,現在費了好幾張紙也找不到切入點……
我沒辦法清理掉自己從前的記憶,也忘不掉曾經的優秀,所以不停地痛苦掙扎。
這個過程本就難挺,又因爲我始終下意識和從前比較,變得更加煎熬。
可每一次我都挺過來了,我沒再做逃兵。
再次收到月考通知的時候,我依然沒能回到記憶裏的狀態,但和前一段放縱的日子比,已經輕鬆了很多。
當然,我對待學習的態度大家有目共睹。剛開始的時候,多數人都在默不作聲地驚訝,也能聽到一些悄悄的、看熱鬧的不屑聲音。
這其中,英語老師和趙可馨自然是情感最複雜的。
英語課上,這位「十分喜歡」我的徐老師總是用各種各樣的話術試圖打擊我,讓我回到之前的狀態。當然,她還留心,說的話沒那麼明顯。基本都用指桑罵槐的方式,暗示大家,也暗示我。
趙可馨就更急了。能看出來,她對我的成績很是在意。她怕我恢復到原來的成績,怕我再像從前一樣優秀,怕自己不如我。
所以她變本加厲,瘋了一樣地耍手段攻擊我,平常針對我的手段和影響我的方式翻了番地演,甚至不惜打擾別人,潘奇那樣事事無所謂的性子都和她鬧起幾次矛盾了。
我就任由她這樣做,任由她到處散播我的負面言論,也任由她在我旁邊不指名道姓地辱罵。
當然,她和我的矛盾,只要我有心理會,結果都是她灰頭土臉。如今我想在月考前多進步一點,沒時間應付她,也不想白白浪費了她這番表演,所以我時常故意激她,讓她不加僞裝地攻擊我。
我在幫她,鋪上一條膨脹的紅毯,等着她走到盡頭,面對足夠多觀衆的關注。
時間一長,大家好像也逐漸習慣了我的醒悟,我上課問問題的時候,還有同學就着我的問題繼續發問。大多數人開始暗暗好奇,我這次的頓悟能持續多久,結果又會是怎樣。
有天路過某兩個同學的時候,我還親耳聽見沒看到我的他們在議論,我這次考試能否回到班級前一半。
這種好奇在月考出成績當天達到了頂峯,去個衛生間的工夫,我就聽到了好幾撥討論我成績的聲音。
但結果出乎所有人意料,我自己也不敢置信。
成績不增反降,比上次還低很多。
趙可馨是一路笑回來的,她沒說自己在笑什麼,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爲什麼。
那種得意又帶着鄙夷的笑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我旁邊。
其實她自己的水平也只堪堪夠得上中游的邊,而且這次還下降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閒心盯着別人。
「哎,我這次考得還真不太好,我都要發瘋了。」她強忍笑意,「但還在我接受範圍內,總比瘋狂一陣又下降強。」
「潘奇我給你講個故事啊,就是從前有隻王八,對不起沒忍住哈哈哈,」她笑了好一陣,「它從井裏往上爬,哎呀累得,殼都磨碎了,結果爬着爬着摔下去了!還沒摔到井底,它是砸穿了地面,掉到地底下去了哈哈哈——」
我沒理會趙可馨,她估計以爲我受了大打擊,一時緩不過來,也就繼續跟潘奇說笑。
因爲我是故意答成這樣的。在考場上我把所有答案都寫在了草稿紙上,卷面上則是按照心情瞎填,打算獲得一個和上次月考差不多的成績。
當然現在這個成績……我可能考場上沒算好。
08
出成績後正趕上英語課,英語老師滿面紅光地走進來,我瞧了一眼,顯然是要恭喜我大退步。
果然,上課五分鐘,她除了表揚英語高分的同學外,就是含沙射影地諷刺我。這次的話明顯不少,就差直接指着我鼻子說我笨了。
我捏着各科課代表發下來的答案,把草稿紙上我自己的答案對照看了一遍。又加起來總分,在成績單裏順次捋下來。
手指意料中地停在了前二十的位置,我心裏的喜悅壓都壓不住,特別是這種只有我自己知道的感覺,讓竊喜成倍,洶湧至四肢百骸。
原來挺過坎坷,收穫結果那一刻是這種感覺。
我咬着嘴脣,任由囂張的得意漫過頭頂,每一根頭髮絲都要跳起舞來。
下一步就該稍稍收拾一下幸災樂禍又蠢而不自知的人了。
我收攏好開心的情緒時,英語老師正委婉地勸大家不要用功過度,不然結果不盡如人意時,會受很大打擊,她怕我們承受不住。
「老師啊,知道你們盡力了,咱們同學努力了就好,不要逼自己太緊,畢竟自身條件有限,有的同學就是……」
「笨。」我替她接了話,面色沉沉,看不出什麼明顯的表情。
其實我在努力剋制激動和開心,手都要掐斷了。
見我自己接了話,英語老師也不肯定也不否定,而是打算順着說下去。
「哎呀,怎麼還接老師話呢——咱們同學對自己認識清楚是好事啊,能力不夠不可怕,就算丟人,老師也不嫌棄你們!」
「老師,笨爲什麼丟人?」
我坦蕩地站起來,直視着面前德不配位的「教師」。
我沒打算讓任何人知道我現在的真實水平,甚至早在考前,就已經決定維持現有的狀態了。
我沒想靠成績來爲自己說話,沒想過用學習水平翻身,沒想過靠能力壓人一頭。
因爲能力不是正確的代表,道理纔是,對與錯不該加進其他因素。
所以我現在不是好學生章漪,是笨孩子章漪。
我就是要以現在笨孩子、差生的身份,指出對方的錯誤。
「笨,是什麼值得羞愧的陋習嗎?是人人喊打的錯誤,還是十惡不赦的過錯?笨怎麼了?在我看來,聰明與否根本不足以指向一個人的未來,品性才能。」
「我覺得笨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您看我就敢於承認,我是笨孩子。但我覺得,笨人,比德不配位的小人,和奴顏婢膝狗仗人勢的……嗯……奴才,要好得多。您說對嗎,老師?」
話一出口,我站着都能看見趙可馨驟變的臉色。於是我語氣抱歉,又補了一句:
「不好意思,用詞好像不準確。沒辦法,我這人不止笨,語文還不大好。」
趙可馨明顯更氣了。
這就是我和她的不同。我敢明白地指出對方的錯誤和自己受到的不公,不管有多少人。她不一樣,她只敢在人後耍些陰暗手段。就像現在,沒人聽不出我在罵她,可她甚至連抬頭瞪我都做不到。
但這話讓英語老師無從反駁,因爲我既沒有衝撞她,沒和她對着幹,也沒在說什麼擾亂課堂的話。
我只是在含沙射影,像她常做的那樣。
當然她也不蠢,她不會允許我繼續拐着彎罵她和她的寶貝狗腿。所以她只是稍稍僵了一下,隨即就快速轉移話題,意料之中地,轉到了我身上。
「說得很好。比如我們漪漪同學,就非常堅定,這是一種少見的美德。你看,當年她堅持自己的意見,哪怕我給的選擇更好,她也無情地拒絕了我。」
「堅持你自己,漪漪,照這樣發展,憑你的成績,你一定有大作爲。」
班上安靜得近乎壓抑,趙可馨解氣地笑出聲來,我毫不在意,低頭的瞬間,我瞥見了牆角的一隻蜘蛛。
而後我沒管喋喋不休的英語老師,只自顧自坐下了。
因爲我忽然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怕蜘蛛了。
有些東西,再也傷不到我。
09
我清楚,當着全班的面嘲諷了趙可馨,她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接下來的課間我沒有出去。
也果然,趙可馨怒氣無處發泄,卻依然不敢跟我正面交鋒,只能拐彎抹角地嘲諷羞辱我的成績。
這段時間我專心學習,並沒理睬她的大部分叫囂,直接導致她囂張不少。
「你在高興什麼呀可馨?」
我歪歪頭,語氣真誠。
她估計沒想到我會接話,抑或是想不到我問得這麼直接,可能還有下意識的瑟縮和心虛,所以愣了一瞬。
「笨又沒本事,小丑一樣……你在說我?」
「啊,哪有?你太敏感……」
接下來的話我都能想到,她想要反過來扣我一口鍋,然後等我羞惱時一言不發,轉過頭去和潘奇玩鬧,讓我架都吵不起來。
我打斷了趙可馨的話,嘲弄卻認真地接過話頭。
「可馨啊,不管你說的是誰,我只是想關心你,你不要多想哦。」
「別太關注別人了,」我一字一句,「你這麼努力,這次考試怎麼下降了這麼多呀?」
「我什麼時候努力了?你想太多了,我根本都沒用功好吧?」
趙可馨急得不行,扣我鍋的念頭都到九霄雲外了,只急着辯駁。
學生之間有一個錯誤但深入人心的觀點,那就是努力等於笨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認真堅持、努力學習由一種難能可貴的優良品質,變成了笨蛋的代名詞。
老師們覺得一個學生學不會什麼東西的時候,會誇他足夠努力。
同學之間譏笑誰的時候,會說某個人「努力,但不行」。
就連開玩笑,也有可能會聽到怪聲怪氣的「哎呀,他好努力,真用功呀……」。
那些所謂的學霸們回家挑燈夜讀,題海里恨不得衝得頭昏眼花,卻在課間晃晃蕩蕩,扯着嗓子說自己打了一晚上游戲。
大多數人羞於努力,更恥於被貼上努力的標籤。
他們都在盡力地扮演着「天才」,孔雀開屏一般向大家展示自己上課溜號,下課閒聊,晚上回去熬夜遊戲——是這樣輕鬆地、毫無負擔地獲得了好成績。
往往在發佈成績的時候,他們又很想聽到一句:「你要是努努力就好了,那不輕鬆前幾名嗎?」
老師批評某個同學,如果說他只靠腦子,不肯用用心,那其實不會有任何的效果,反而會被當事人當做是一句誇獎。
我當然知道這個觀點是錯的,但對付趙可馨,這道簡單的選擇題已經足夠。
我不是什麼無條件大度的聖人,趙可馨用飽含惡意的話攻擊我的時候,不該想不到語言這把劍有天也會插回自己身上。
一直以來,面對欺負我的人,我會據理力爭伶牙俐齒,卻從來沒想過害人或者傷人自尊。我不是不知道話要怎麼說最傷人,也不是對一些骯髒手段一竅不通,我只是不屑於那樣做而已。就像現在,我也只是拋了一道選擇題給趙可馨。
如果她頭腦清醒,就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不過我猜,她會迫不及待地衝向錯誤選項。
我想,她會不顧一切,去維護那些虛榮的、虛假的東西,會像之前的我一樣,放棄最重要的東西。
趙可馨還在否認「努力」二字,表面上一副不在乎我說什麼,只是糾正我的話的樣子,實際上語氣裏的急切早就出賣了她。
「誒別裝了,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笑着拿了她一本習題冊,「你多用功啊,每天上課那麼認真聽講,你看,這練習冊寫得滿滿的,一看就是愛學習的好學生。」
之前和趙可馨當衆撕破臉後,我們在班主任的說和下漸漸緩和了關係,這兩年以來小吵冷戰不斷,但都發生在我們二人之間,最多也就潘奇知道。
而關係沒那麼僵的時候,我們也會偶爾交談幾句。我是爲了表示自己根本不在意她的小動作,她則是爲了更好地在交談裏夾雜嘲諷。畢竟,含蓄地諷刺,不指名道姓地羞辱,裝着熟稔的面具傷害別人,是她和英語老師最愛用的辦法。
「當然你也不要灰心,一次退步也沒什麼吧,接下來更努力一點,下次應該就能回到之前的成績。」
我一句一句,壘柴一樣拋給她,只等着看她會不會主動點火。
「不是,你想多了,我根本沒用功過啊,我要是想好好學,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成績啊……」
「這也沒什麼不能承認的吧?大家都是同桌,我還能看不到你的努力程度?你之前不是看過我麼,練習冊是空白的,上課完全不聽,英語課我拿語文書…但你不一樣啊,你那麼專注,你看這筆記,寫得工整詳細。」
「我那是覺得上課沒事幹才記了筆記……」
「哦對,之前我總聽你自言自語,說『哎我可得好好學習,不像某些人放棄自己』,好像說過要認真聽講?哎呀,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趙可馨面露惱色,還要再說些什麼,正好上課鈴打響,我擺擺手,放下最後一根稻草。
「好了好了怎麼還急了,不要吵架,」我輕笑一聲,神情認真,「我不打擾你認真聽課了,這一堂課萬一晃神,得費多少精力才能補回來啊。要是真想吵,下課我再陪你啊——」
她自然不想善罷甘休,那架勢分明就是豁出這節課不聽去,也要「解開誤會」,從我嘴裏聽到她根本沒有努力這樣的話。
但我沒想給她這個說清楚的機會。老師還沒進來,我捏起書本,起身去了教室後牆。
10
這堂是數學,剛剛爲和趙可馨過招,一整個課間沒補覺。再待在座位上,我估計上一半就得睡過去。
走之前,我還友好地朝趙可馨比了「加油」的手勢。看着她不好反駁又急於甩開「努力」標籤的樣子,我心情舒暢不少。
這算什麼,我會給你的禮物,可纔剛剛拆封啊。
回到座位,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趙可馨也沒辦法主動提起。每當趙可馨意欲挑起這個話頭重新解釋的時候,我都一副敷衍的樣子。
她說自己看了一夜小說,我點頭沉默,態度擔心。
她說自己沒有好好聽課,暗示我她常這樣的時候,我偏裝聽不懂。
她急了開始明着說,我就敷衍點頭,好好好我都明白。
不過每次課前,我都會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然後友好地勸她認真聽講。
很快,又一次考試到了。
這次結果和上次差不多,我的分數更高了,比我預計的要少,但我依然很高興。當然,成績單上,我依然讓自己的名字穩穩地停在後幾名。
趙可馨就意料之中地下降。
但她本人好像並不在意,不然也不會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和我聊天,說自己這段時間上課溜號課後看小說,退步了真是活該。
甚至,爲了向我展示自己不用功依然能獲得這樣的成績,她都沒捨得多嘲笑我的成績,只是笑話了幾句,就開始一副哥倆好的樣子和我抱怨自己的下降。
我看着她語氣裏非但沒有着急,反而隱隱有炫耀成分,想起了幾周前的自己。
我輕輕點頭,不無惋惜地附和了她不努力的言論。
因爲怕別人說自己不夠聰明而索性不努力,因爲虛榮地想以天才自居而乾脆不聽課,直到課後和回家後才悄悄回補,實在愚蠢。
趙可馨在我這得到了差不多的回應,自然也就不再搭理我,興高采烈地和潘奇聊起天來。
兩人聊到了一個尖子生,因爲談戀愛,這次下降了一點點。
潘奇有些羨慕戀愛的人,又有點爲那人唏噓成績的下降。
趙可馨一反常態地沉默了一瞬。
「誰不想談戀愛啊,」我接過話頭,「但應該只有聰明人可行吧,像我這麼努力,成績不還是吊車尾。要是再談個戀愛,不得降到宇宙外面去。」
「不過人家聰明人就不一樣了。我認識一對,談着甜蜜戀愛,上課不聽下課不學,人家也照樣大榜前幾,厲害厲害。」
潘奇點點頭,小聲嘆了口氣:「唉,像咱們這種不聰明的人,還是等到以後再談吧。」
「不過邊談戀愛邊學習,真的好酷啊。」
說完這句,我再次真誠地勸趙可馨認真聽課,也再次趕在她說出自己這堂不想聽這樣的話前,拿着書去了教室後方。
自己成績上升,趙可馨降了不少,我心裏卻並不痛快。
這次考試我成績同樣上升了,按照草稿紙上我的答案算總分,應該能排在班級前十五,但這和我心裏預期的還有差距。
我清楚越靠近榜首越難上升,不知道什麼時候,排名就會艱難移動,最後可能會停住。我也在算出成績的一瞬間,下意識覺得或許是到了瓶頸期。
但就在剛剛,從座位走出來那一瞬間,我忽然醒悟過來。
現在的我看似脫胎換骨,可其實和趙可馨沒分別。
趙可馨忙着向我證明自己不需要努力學習依然能獲得不錯的成績,而我也把注意力分了不少的部分給她。
我自以爲沒有過多關注,自作聰明地覺得只是我幾句話,趙可馨就迫不及待地給自己挖了坑。
但實際上,我的確在關注她。我去教室後面站着聽課,或者搬椅子坐在後牆邊上聽課是爲保持清醒和高效率,也爲讓她沒機會反駁我「不打擾你好好聽課」的話。可其實,我上課會不由自主走神看她。
這樣不行。
「……看看章漪同學,這麼認真努力,雖然這次考試還是退步了哈,但老師相信,你一定不會再退步啦……」
這堂英語課,我根本沒必要去後排站着聽。英語課站着,這是第一次。這也是我第一次沒有理會英語老師的話。既沒有頂嘴,也沒有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氣她。
我來後排是爲了找出這次進步不大的原因,離開討人厭的同桌,離沒有師德的老師遠一點,能讓我更順利地思考。
陰差陽錯,我跳出棋局,看清了自己執着的錯誤。
我一直想讓加害人受到同樣的傷害,不甘心自己退卻一步,但我忽略了自己的時間成本。
趙可馨的成績是下降了,我也或許可以做更多,把從前她給我的傷害還回去,甚至成倍還回去。現在的她,根本不會是我的對手。
可在我們兩個的鬥爭中勝出又有什麼用?我要做的,是自己人生的贏家。
所謂復仇,不是隻有對方輸這一種辦法,自己贏也是。
我後知後覺抓住了最重要的東西,好在還不算晚。
11
班主任對我提出換座位的請求好像並不意外,但他沒有立刻答應我。
他給了我一個條件,說是馬上到來的期中考,只要年級總榜我能上升 50 名,他就會答應我。
對於我現在成績單上那個故意考差的名次而言,不要說年級總榜,就是我們班的榜,我想上升 50 名都不成問題。
但我還沒打算把我現在的水平透明地放在成績單上,我只是略微爲難地皺了皺眉,應下了這個要求。
其實即便我現在的成績真的是班級倒數,年級想提高 50 名也不算太難。我明白班主任的苦心,他知道我這兩年的學習狀態,也知道我其實只要靜下心來學,期中考前提高五十名是可以的,他只是用這種方式,讓我認真學習。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沒有再繼續刺激趙可馨,刻意地忽視掉自己心中的不甘和彆扭,我全身心地投入了學習中。
眼不見爲淨,爲了避免趙可馨挑釁對我心情造成的影響,也打消我下意識想要還擊的念頭,基本上所有課,我都搬着椅子去教室後方,自習課也不例外。
時間一長,我跟班級最後一排的同學都混熟了。後來我過去,最後一排的男生還會幫忙搬個空桌子給我。
其實踏實學習,時間真的會過得很快。
從前我上課不聽講,45 分鐘對我來說是不小的煎熬。我看着黑板上浮起的粉筆末,聽着窗外小燕子嘰嘰喳喳,心裏模擬秒針走着的聲音,瞪大眼睛想看清高速旋轉的風扇中間圓扭上的圖案,卻怎麼也捱不到下課。好不容易感覺過了好久,一看錶還有五分鐘下課。
現在專心備考,好像什麼都沒做,十幾天已經過去了。
我再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時候,是期中考發成績那天。
這次期中考,我們是先發了答案,排名和總分還沒有出來。
我倚着教室後牆,對清了草稿紙上的答案,估出的分數比上次多了很多。於是我腳步輕快,藏着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那份喜悅回到了座位,等着班主任在班會上公開成績。
「呦,外出求學的章漪終於捨得回來了,」趙可馨聲音裏的輕蔑實在明顯,「也不知道這種勤學苦讀,能不能考個班級第一。」
幾乎是她聲音響起那一刻,怒火直衝到了喉頭,那種又委屈又憤恨的情緒再次席捲我整個腦海。一瞬間我喉頭鼻腔酸脹燥灼,本能地想和她對峙。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強壓住火,我感慨她果然輕易就能影響到我的情緒,前段時間真是做了正確的決定。
不是她手段多高明,也不是我有多脆弱,而是那些傷疤太痛,熟悉的字眼熟悉的音調、甚至熟悉的微表情都能打開過往的閘口,記憶狂潮般洶湧噴薄,就算揚起臉惡狠狠地說無所謂,心裏也不會真的不在意。
硬挺着和她互相折磨,蹉跎的是我自己的精力。
在考前遠離她,不和她產生任何正面接觸,我第一次做了對錯道理間的逃兵,卻贏回了人生路上的勳章。
這次我破天荒地沒回應她的陰陽怪氣,可能是我表情嚇到了她,趙可馨悻悻地轉過頭,手欠地玩起了潘奇的袖子。
過去,我就是這樣被她困到這個角落裏。
她蓄意挑釁吵架,在我不甘示弱還擊的時候突然沉默,開始莫名其妙地冷戰。然後,她會故意和潘奇熱絡起來,大聲地玩笑,用那些含沙射影的話,惡劣地撞擊我裝不在意的面具。
哦對,她還會裝作不經意地碰到我,然後偏頭看過來,意味不明地「嘖」或者嘆氣。或者是偷偷注意我在幹什麼,我稍微動作,或者遇到不會的知識時,同樣能聽到適時的嗤笑和「嘁」。
明明進步很多,明明結果很好,考場上我把更多的正確答案填到了考卷上,出來的成績年榜進步超百名,班榜也升了十多名,班主任當着所有同學面誇獎我。
可那些聲音、那些目光、那些同學們震驚的抽氣聲都能被眼睛耳朵識別,卻隔着一層屏障,傳不進大腦。
我陷進了糟糕的情緒裏,不住地回想從前種種,不甘不服和委屈痛苦撕扯着靈魂,我緊咬牙關。
我好像,拔不出來了。
算了,今天考得很好。就讓我再放縱一次,任由自己被這種情緒淹沒吧。
12
不知過了多久,我碰到了手邊的筆,忽然就戰勝了那種無力感。
我知道這之後班主任會幫我換座位,還是我指定的同桌——我不想再碰到一個趙可馨這樣的人,也沒時間再和人渣耗着,所以當時答應進步 50 名的時候,我主動提出了新同桌的名字。
一個是酷酷的女生於昀,前些日子正和同桌鬧了彆扭。另一個是我在班裏爲數不多的朋友之一,這次考試班榜第一名的李之昂。
我知道於昀被現在的同桌折騰夠嗆,她也想換同桌,而我只是想和兩個正常同學同座。做不成朋友——哪怕大家互相之間不說話都可以,只要不打擾我學習,不沒事找事就行。
所以我在辦公室說,如果我能年級榜進步超過 100 名,想請老師把我們安排在一起,班主任答應了。
但我不清楚班主任什麼時候會調座位,我想,還是需要通過行動催一催。
順便,在離開這片泥沼前,我再快刀斬亂麻,送趙可馨一場難忘的主角戲。
其實我很清楚,像我這樣棱角分明的人,只需要示弱,扮一扮可憐,再意有所指地哭訴,就能讓趙可馨爲人唾棄。畢竟,一個梗着脖子不肯低頭的人,若是難過到當衆流淚,那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但我做不來這種事,也根本沒想過這樣做。
高中同學的嫌棄,不過幾年就能煙消雲散。甚至高考完出了校門,誰都不一定記得誰。這怎麼夠刻骨銘心呢。
讓她體會身邊同學的厭棄,不過是一段短暫的、不那麼開心的經歷。她應該得到的,是能銘記一生的教訓。
英語老師在講臺上喋喋不休,看得出是我這次進步給了她很大打擊。應該是生怕我重新提高成績,於是她從同學們要提防那種僥倖進步,到大家千萬不要一念之差走錯了路,就差沒說章漪下次千萬要退步了。
講臺上句句影射,趙可馨也一唱一和,一會兒是和潘奇說這次考試有人抄襲,一會兒又嫌英語老師不知爲了教育誰,浪費大家寶貴的時間,忙得不亦樂乎。
區區一百六十名,看把你們急得。
臺上臺下二重奏,我手指點着桌面,沒什麼表情地在心裏盤算。
挑了個趙可馨嘀咕英語老師的時機,我突然重重拍桌,勃然而起。
「趙可馨,你自己不想認真聽講能不能別影響我?平常上課就不停地干擾我,我沒辦法去後排將就。本來想這節是你這麼喜歡的英語課,我應該可以回來上一堂。結果從上課你就開始說,要不你上去講?」
其實我這個人講話又快又清晰,特別是辯論或者吵架這種情況,旁人想說話根本插不進嘴。
但這次不一樣,我故意把想說的話分兩段,說完這幾句,給英語老師留了個空檔。
也果然,英語老師怎麼會允許我說她的寶貝狗腿,她迫不及待地截斷了我的話。
「呦,可馨確實是你不對了。咱們章漪同學這麼認真,將來可是要考北大清華的,你注意一點,別呼吸聲太重,打擾了她呀。」
這話一出口,大家都無聲地笑了起來。
雖然我這次進步了很多,但成績單上的排名依然在班榜後一半。同學們誰心裏都清楚,這個成績,考北大清華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趙可馨被我猝不及防地拍桌震到,難免心虛一瞬。還好英語老師的臺階鋪得及時,她雖聲音發飄,卻也上道地接了話:「是啊老師,是我不對。我也沒想到章漪同學心理壓力這麼大,現在都出現幻聽了。」
「徐老師,您離得遠不瞭解實情。趙可馨這個人,只要自己不聽課就不會讓別人聽,甚至千方百計地阻撓別人學習。啊,最常見的方式就是情緒污染和說人壞話。她每天就像蒼蠅一樣講究別人,實在是讓人集中不了注意力。
「xxx 今天那條綠裙子真難看,像城鄉接合部的。
「xx 這人太小氣,我就戴了她髮箍,還說我弄亂她頭髮。
「xx 聲音真難聽,叫他起來回答問題真是聽覺折磨。
「xxx 跟條哈巴狗似的,收個作業囂張成那樣。
「xx 這麼開不起玩笑,從背後嚇了她一下就哭,當自己小公主呢。」
這些話沒有一句是我臨時編造,都是趙可馨自己說過的,不止我,潘奇和後桌同學都聽到過。
這些同學要麼是被她嫉妒,要麼曾經發生過摩擦,但無一例外地,都是她的錯。她自己從不承認錯誤,只在背後編造謠言或者惡意詆譭。對我,她也是這樣做的。
趙可馨還曾經滿不在乎地跟潘奇說過,她說的都是實話,就算和那些人當面對質,她也還是這麼說。
既然她心裏沒鬼,我就幫她說出來,看看事情真相是否如此。
因爲都是具體事件,話裏指向太明顯,不要說被她說的人,就是不相干的同學也能聽出來說的是誰,當事人基本都能對號入座,所以我話音剛落,班上氣氛就變了。
我沒管趙可馨慘白的臉色,也無視大家在底下的竊竊私語,扔了最後一顆重磅炸彈。
「和同學之間的矛盾,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如果是對方做錯了事,你受了委屈說幾句我管不着。
「但你怎麼能埋怨老師呢?徐老師好心教育我們,你居然還嫌棄她歲數大,嘮叨起來沒完?
再說,就算你不習慣徐老師這種教育方式,那也不能對師長進行外貌上的攻擊啊?說老師身上劣質香水燻得你鼻炎犯了,說老師邋遢得粉底都抹不勻……」
「你別污衊人,我明明一直認真聽!我……我從上課就沒說過話,我一直在看英語書!」
趙可馨明顯慌了神,英語老師的表情更是喫了蒼蠅一樣,看她那副暗咬牙根的樣子,應該是後悔截住我的話爲趙可馨找臺階,或許也在懊惱我剛剛爲什麼把話分成兩段說。
雖然我這幾句也是趙可馨原話,不過做了兩年多狗腿子,徐老師可能不會相信這些評價是她說的。但不管她信不信,涉及自身面子和權威,她總不可能繼續維護趙可馨,反過來說我騙人。
而我,也充分給了趙可馨反駁我順便表忠心的時間,然後突然抬手,抽出了她英語書下藏着的冊子。
「滿口謊話,你認真聽講那這是什麼?」
我晃了晃手裏的東西,是一本明顯與學習無關的雜誌。
如果說剛剛還只是心虛,在我拿走雜誌的剎那,趙可馨完全就變成了恐慌——她甚至不顧英語老師一旁的調停之言,拼命想搶回那本雜誌。
當然她慢了半拍,那本雜誌最終被我右手倒到左手,交給了英語老師。
淺淺地批評了趙可馨幾句,英語老師沒收了雜誌,然後用了剩下的幾分鐘火力全開,她把自己心底的不痛快全發泄到了我身上。
這件事也就此結束。
13
其實明顯是趙可馨的錯,後來下課我也能聽到同學們在偶爾爲我或者爲被趙可馨詆譭的幾位同學抱不平。
但我根本不在乎,我的目的達到了。
這麼一鬧,班主任應該會盡快調整座位,我很快就能遠離趙可馨。
至於英語老師和她的寶貝狗腿之間有沒有嫌隙,我完全不關心。從一開始,我的目的就不是挑撥她們關係,也不是僅僅沒收一本雜誌。
大家不清楚,老師也沒注意看,只有我知道趙可馨究竟在怕什麼。
那本雜誌裏,夾着一份情書。
其實怒意上頭的時候,我恨極了,很想大喇喇地把那情書攤開給大家展示,像他們羞辱我那樣恣意嘲諷,像趙可馨平時那個樣子陰陽怪氣。但我最終還是把雜誌換了個手,情書被我順到了牆角。
因爲我只想挫人銳氣,沒想毀人自尊。
我和趙可馨不一樣。
趙可馨從辦公室回來的時候,顯然是對我又怕又恨。看那樣子,估計以爲情書一併被我交了上去。
潘奇這種時候一律溜之大吉,後桌同學也都眼尖地去了衛生間,整個教室西北角,幾乎就剩下我和她。
我無所謂地朝她一笑,她挾着風聲進了座位,桌椅被撞得悶響。
「我招你惹你了?」趙可馨死拽我衣袖,卻並不敢大聲叫囂。
「噓——」
我捏住她手腕,扽着袖子,一手把那情書甩到她面前。
「你怕我交給老師,其實不是怕早戀被人發現吧?」
「你什麼意思?」
「要我說得這麼清楚?我的意思是,你不怕老師發現,你怕的是被叫進辦公室,對方趕緊撇清關係,迫不及待地做縮頭烏龜。」
「好像還挺有自知之明。也是,你這麼差勁的人,他怎麼可能堅定地選擇你?不過是無聊時的消遣……算了與我無關,我也不感興趣。」
「你瞎說什麼!」
搶着拿回情書,趙可馨明顯鬆了口氣,卻依舊恨不得撕了我。她驚怒後怕,剛要咬着牙和我理論清楚,就被我扯住了衣領。
其實我沒用多大力,只是把她稍微往我這邊帶了帶,但她顯然嚇了一跳。
「是不是以爲我最近沒怎麼理你,你就可以爲所欲爲了?」
「我去後排是爲了自己,不是怕你縱容你。趙可馨,你耍手段還想讓別人不反擊,沒這個道理。」
「有些話我之前不說,是想給你留着面子,沒想到你這麼不識好歹。」
我鬆開手,溫和地幫她整理了發皺的衣領,隨後抬起右臂,搭上了她肩膀。
「你自己笨,不代表別人也笨。」
「每天上課瞪着眼睛聽講,下課仔仔細細做練習題,卻非要裝作不聽課不學習。筆記寫得比穿針認真,放學就能在大門對面書店裏看到你,偏說自己根本沒努力,以爲別人都看不出你的心口不一——你看你,像不像左支右絀的小丑?」
「哦對,這麼努力地遮掩自己努力的事實,卻考成這副鬼樣子。你是怎麼好意思自誇聰明的?」
「看到了麼,我只要用功幾天,輕輕鬆鬆進步 160 名。」
「而你呢,我知道你這個德行,主動去了後排,給了你足夠的空間埋頭苦讀,你卻讀成這個樣子,連我都比不上。」
「這就是我和你的差距。」
「章漪你別以爲考好一次就了不起,你以爲我不知道你這次抄了——」
「那你就去舉報啊,讓抄襲的人取消成績、獲得懲罰,這不好嗎?還是說,像早戀這件事一樣,你根本不敢面對現實,只能在臆想中獲得滿足感?你該不會——現在還在心裏安慰自己,這次只是沒努力纔沒考好的吧?」
「你少跟我扯這些沒用的,剛纔上課你精神病一樣,我本來打算好好教訓你。一想到你好不容易考好一次,我就不跟你一般見識了。珍惜這幾天好日子吧,就你這種貨色,下次考試就得打回原形。」
我勾住她脖頸的手肘彎用力,迫使她低頭湊近我,以一個看上去像好姐妹聊天的姿勢聽我說話。
「是不跟我一般見識,還是怕我?」
「謊話被戳破,肆無忌憚編造詆譭別人的話被當事人聽到,你當時什麼感覺?情書夾在雜誌裏,老師一步步走近,又是什麼感覺?」
「害怕吧?那就記住這種感覺。你再想要耍手段的時候,就想想剛剛那堂課。想想你自己,只敢私下裏搞些不痛不癢的小動作,卻連站起身和我對峙的勇氣都沒有,慫貨。」
14
在班主任辦公室挨完訓出來,我正看見段仲拎着個水杯,在我班門口晃悠。
「怎麼,你班沒水,我班也沒水了?重點班三年大旱?」
聽見調侃,段仲趕緊回過身來。從我的角度,正好瞧見他耳垂微微一抹粉。
「我來給你送東西。」段仲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遞了一支鋼筆給我,「它看上去是一支鋼筆,但你可以用聰明的小腦袋瓜猜一猜,這是個什麼東西?」
「我猜它可能是個錄音筆。」
「?」
「……你這廝實在有點太聰明瞭,」段仲一臉不可置信,看了我足足一分鐘,終於認輸地嘆了口氣,「高一上學期的中期到現在,每一堂英語課都在。」
「你們班聽這麼清楚?」我接過他手裏的 U 盤,「這英語老師的擴音器還真是沒白買啊。」
說不感動是假的,我維持攥着 U 盤的握拳姿勢,無名指和小指指甲摳進手心,平復着胸腔翻湧的情緒。
「誒,你說有沒有可能,我有那種爽文女主的經歷,就是逆風翻盤驚掉衆人下巴,然後關鍵時刻拿出錄音筆,壞人狠狠打臉那種?」我故意開着玩笑,儘可能讓情緒輕鬆起來。
「這個問題,我覺得要高考後才能見分曉。」段仲一雙眼漾着笑意,並沒有否認我自戀的說法,「可惜最開始的內容沒有,我當時 10 月末買的。」
我低頭打量手裏的錄音筆和 U 盤,快速眨了幾下眼。淺淺的淚花被眼睫的翕動趕回去,段仲一疊聲兒問我爲什麼知道是錄音筆,在他懊惱又疑惑的問句中,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把手裏的兩樣東西推給段仲,我跑進教室,拿了一根一模一樣的錄音筆出來。
「看我手裏這支筆,它看上去是一支鋼筆,但你可以用聰明的小腦袋瓜猜一猜,這是個什麼東西?」
段仲的表情一瞬間非常精彩。
「你什麼時候買的?」
「高一上學期 11 月,也非常遺憾,沒能記錄下高一剛開學的精彩瞬間。」
「那還是我贏,我比你買得早。」
「你多少錢買的?」
「299。」段仲自信滿滿,那雙形狀好看的眼裏閃着稚嫩韭菜的光芒,「性價比很不錯。」
「159,」我晃了晃錄音筆,「勤儉節約,還是我贏。」
段韭菜眼裏投射出詭異的光,顫抖地捂住心口,被上課鈴嚇了個激靈。
班主任動作很快,這堂自習過了大半堂,我已經由第一排串到了第三排,坐在李之昂和於昀中間。
這次是大調,除了我之外,班上還有不少更換座位的同學,一時間班裏熱熱鬧鬧,氛圍歡快又輕鬆。
換到新座位的時候,我本來抱着不相干擾的念頭。結果坐過去才發現,同桌們比我想象的要友好很多。
李之昂一直就是我在班上爲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他從高一下開始,就穩居班榜第一。這人是天才級別,數學尤其好,從高一到高三,就沒有哪次低於 145。但天才也不是樣樣靈通,他並不擅長交際,在班裏總是獨行。
高一的時候我們偶然發現彼此有着不少相似的興趣愛好,所以成了朋友,但因爲離得不近,聊天次數也是寥寥。做了同桌之後,因爲距離變近,我們的關係也變得更好了。
至於於昀,我一直以爲她是個酷酷的女孩——她的確很酷,但接觸後我發現,她其實心地善良,還很幽默可愛。當然,這位也是學霸,每次考試都在班榜前十。
新座位的首次月考,我本來還想像之前一樣,草草算下分數,把名次定在榜尾。但考場上想了想,還是稍作改動。畢竟,也不能一坐到新座位成績就跌回去,我怕班主任一氣之下再把我調走。
所以成績出來的時候,名次比上次下降了一些,但不算太多。
英語老師也終於鬆了口氣,雖然沒有嚴重下滑,但總算不是上升趨勢。
化學課的時候,老師課中間講了點雞湯,我就有些走神,想着英語老師上堂說的話。
「聽課。」
回神是被兩聲敲桌叫回來的。李之昂高冷地敲了下我桌角,於昀邊叫我聽課邊敲了敲書。我這才發現化學老師已經結束雞湯,以光速講起了知識點。
左右看了看這二位正襟危坐的天使,我分別朝兩邊抱拳,又好笑又感動。
日子就這麼和諧又輕鬆地前行。沒了趙可馨的干擾,我學起各科都更加心無旁騖,進步得也更快。
15
期末前,學校又給我們組織了一次考試。因爲不屬於月考期考,又馬上期末,校方決定不統計排名和分數,只判好卷子就下發。
卷子到班級的時候,我正和於昀「勒索」李之昂的演算紙。
「打劫!演算紙留下,你可以離開。」
「來老李,拿出來看看。」
「看看看看,這次數學可難,我猜你草稿紙至少 A4 一張。」
「且慢小章,根據我的經驗,這位應該用了一張 B5。」
李之昂抬起雙手,模仿指揮家的動作,示意我們安靜,然後鄭重地端出了一張薄薄的紙。
「李之昂,你這人是電腦嗎?」
「B5 只用了小半張?李之昂,你還有什麼驚喜是我倆不知道的?」
我和於昀正要膜拜一下數學學神,就被卷子砸了眼前一片白。
這次雖然沒有成績和排名,但卷子依然是老師們在判,所以我還是把答案都寫在了草稿紙上,卷面上只寫了一小部分正確答案。
其實從和他們兩個坐在一張桌開始,我拿着草稿紙對答案的時候就沒藏過。畢竟新同桌都是好朋友,我並不介意他們知道,也相信他們不會說出去。
當然第一次考試後他們完全沒注意到。當時彼此之間還處於逐漸熟悉但不算要好的狀態,可能是誤以爲我那次考試成績差會傷心,怕傷到我自尊,他們並沒有關注我的卷面。
但我也的確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被發現——我甚至還沒拿出來草稿紙對答案,兩位就已經從卷面上發現了端倪,不愧是學霸。
「等會等會,你先別鑑賞人家草稿紙了,」於昀悄悄湊過來,一臉神祕地招呼李之昂,「快看快看,我感覺這位同志很驚喜啊!」
「行啊老章,你跟這藏拙呢兄弟,」李之昂抖着我的英語卷子,興奮得像發現了新大陸,「如此完美的英語作文,我來品鑑品鑑!」
兩人不明原因地激動成這樣,卻還沒忘記壓低聲音。我攤手,隨後一手拉過於昀的生物卷子,一手捏着李之昂的數學演草紙,實在沒忍住,還是笑出了聲。
「難道這幾次考試你都是這樣做的?我的天這也太刺激了!可以啊小章!」
「不是老章,那你這幾次的作文都是認真寫的?」
「廢話,我又不傻,主觀題當然要好好寫啊!」
這次考試後就是期末,我滿意地看着正確率很高的草稿紙,在成績單上對照名次,隨後認認真真地收拾了一箱子書本,拖着他們出了校門,準備趁着寶貴的假期大幹一場。
好在我醒悟得早,也好在我最開始基礎不錯,高三上學期這幾個月,我追回來不少知識。最後幾次考試成績穩定在班級前十名,但我卻絲毫不敢放鬆。
一是因爲我的目標不止這些,現在這個成績,要想考我夢想中的學校還不太可能;二是因爲我半路追車,雖然現在成績看着不錯,但始終有囫圇過去的知識和沒跟上的技巧方法。不解決這些隱患,難說高三下回來會是什麼情形。
16
等我揹着石頭一樣重的書包回到教室的時候,已經不像離開時那樣喜上眉梢又惴惴不安了。整個假期,我幾乎沒有休息,終於把高一到現在的知識都串聯起來,能夠底氣充足、心頭不虛地迎接高三下的挑戰了。
剛剛過了長假,大家難免睏倦。我們仨也是,強撐過一堂物理課,本來想一頭栽在下課鈴裏,結果下課睏意離奇消失,根本睡不着。
李之昂剛下課就鑽了出去,過一會兒風聲過耳,兩包薄荷糖精準地飛到我和於昀桌上。
「看你倆困得。」李之昂把校服袖子向上挽,「就這都不起來運動運動,給我讓個座?」
「誒胡說,我可沒困啊,我那是冥想。」
「是是是,」我邊附和邊翹起凳子邊,留出空間讓李之昂進來,「我困,昀哥可沒困,哪怕小雞啄米了也絲毫未曾睏倦吶。」
薄荷糖是操場邊上的小超市賣的,不是什麼好喫的東西,但提神醒腦的程度很是厲害。這糖不小,每一顆都用類似錫紙的包裝,糖紙展開來大概是個 3 釐米邊長的正方形。
我內外彎折着糖紙,忽然想到個妙用。
「哎哎哎,你們看這糖紙,好像可以在上面寫字啊。」
我隨手拿了支黑筆,糖紙上一筆一畫凹陷下去,紙背面紋路清晰可見,但依舊完好。
那邊於昀已經把糖紙疊成了一朵花,李之昂對着燈棍比量比量,最後欠扁地得出了個結論。
「我下次是不是可以用這個當數學演算紙。」
意料之中獲得了來自我和於昀的兩個白眼後,李之昂也拿起筆寫了個字。
他紙上寫的是「昀」,我偏頭看於昀,紙上是「漪」。兩人頭湊過來,發現我紙上是「之」,立刻變成了兩盞燒水壺。
「嘁——」
「嘁——」
「偷懶——」
「偷懶——」
這麼一鬧,睏意煙消雲散,我看着桌上的數學題,頓時豪情萬丈。
李之昂戳戳我:「下節什麼課?」
我瞥了一眼課程表,翻了個白眼。
「下節啊,」於昀老學究一樣拿起課程表,聲音裏帶着笑意,「《章漪修身養性課》。」
「哦,」李之昂聽了也憋笑,「那再下節呢?」
「報——」我搶答,「《於昀快樂課》。」
「再再下節呢?」
「《李之昂省紙課》。」
說罷,我們三人交錯着看了看另外兩位,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個課間班級裏吵鬧得很,我們的笑聲不算突兀。這樣普通又不起眼的高中課間,教室鬧騰亢奮的一片火熱中,歡快的氛圍罩住了小小一隅,裏面正好裝着三個少年。
17
我笑得岔了氣,剛要和他倆說些什麼,班裏卻忽然靜了下來。
我們仨趕緊垂頭看書,忽然想到現在是課間,下意識回頭看了眼後門窗戶,正看見好多終點一致的目光。
後窗戶沒人啊!
靜默了一兩秒,全班突然鬨堂大笑,一切發生得默契又莫名其妙。
班主任從前門進來的時候一臉納悶:「笑啥呢?我走到樓梯口就聽見你們笑,人家二班靜悄悄的,都偷着學呢。」
「行了你們差不多得了啊,高考之後再笑也來得及。趕緊把書拿出來,英語老師馬上來了。」
「或者看看上節課物理老師講的卷子,我站後門看那會兒,都記住老師強調了好幾道必考的題,快看看,上點兒心。」
「一模成績我貼在後黑板上了,下課都來看看。成績單我放這了啊,晚上班會前發下去,我給大家說說。」
班主任前腳剛走,講桌下的同學就扭頭看看後門,「唰」地拖過了成績單,給大家傳了過來。
也感謝這位同學,我本來以爲看看英語老師的態度能估計出我卷面的排名,現在直接看就行了。
「可以啊老章!你這狡猾的狐狸,這次是不是比我高?」
「那咱仨也太漂亮了啊,包攬金銀銅啊。」
李之昂這廝不愧是數學天才,我剛把各科成績寫紙上,他就算出我總分比他多 10 分了。
「險勝,險勝。」
「承讓,承讓。」
我朝兩邊拱手,又捏起成績單,找到了卷面上我這次的排名。
很不錯,下降不少,重回底下十位裏了,是個很令人滿意的成績。
英語老師腳步輕快,嘴角眼尾都帶着笑意,翩翩到了講臺上。
她這學期倒不像從前那樣,一講章漪講大半堂課,可能是怕學生投訴她浪費課堂時間。現在她上課都是先講題,講着講着遊離,說幾分鐘我,再循環往復。像那種叮一口飛走一會兒,再回來咬一口的蚊子,讓人不好抓錯處。
至於她上課開始到說起章漪的時間長度,就依據課程內容的難易來決定。
「不是,二位,能不能聽一下英語課?我眼看着你倆那捲子上好多不該犯的錯誤啊喂!」
「會了會了,再說,問你也是一樣的嘛。」
「不要吵鬧,且等我戰勝這道物理大題。」李之昂筆下生風,不一會兒就坐直身體,悄悄打了個響指,「聽啥,五分鐘之後她必講你。」
「我覺得不準確,」於昀掃了一眼臺上,「這堂有題,還是一模卷子這麼重要的東西,我覺得得講十分鐘再開炮。」
……我仰天長嘆,對着二位一人比了一個大拇指。
「不錯,犧牲我一人,成全二位的切磋。」
接受了英語老師半堂戰火,又接着一堂生物一堂數學,我覺得能量告罄,急需閉目養神。
上節課間去過了衛生間,下節又是自習,我想了想,偏頭安詳地枕在了手上。但趴了一會又覺得硌得慌,我耷着眼起身,準備把校服捲成小枕頭再睡。
結果剛坐直,就發現手邊有寫了字的糖紙。幾塊糖紙拼在一起,能看出是兩個人的字體。
「上節課間段仲找你。」
我把糖紙攏好,壓在文言文背誦手冊那個小磚頭下,又給他們兩人桌上各放了一張新的,字小但很清晰。
「少喫點兩位,一張能寫這麼多字呢。」
18
再見段仲,我一時有點恍惚。
上學期交換了錄音筆後,我和他好久沒這樣面對面聊天了。整個假期一直到這學期,也都是遇上了打個招呼,放學說個再見,甚至因爲連個聯繫方式都沒有,網上也沒說過任何話。
我又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好像我換了座位之後就沒看見過他來打水,也有可能是坐得遠我沒注意。
低頭看見他滿滿的水杯,我一瞬瞭然。應該是臨近高考,他們班主任叮囑了同學,飲水機要勤換水,所以不用過來打水了。
「想什麼呢,」段仲用手裏的東西敲了敲我肩膀,「送你。」
我展開來看,是一套模擬卷,各科都有。心裏感慨,我面上也沒顯露,忽然起了玩心。
「我就是個學渣,你給我這個幹嗎?」我捏着嗓子,說出了以前經常聽到的「學渣無用論」。
「誒,英語老師嘴借你了,說出這麼離譜的話?什麼成績的同學都有光明的未來,都該永不言棄,你就是所有科目都 0 分,我也會拿來給你,」段仲靠在樓梯圍欄上,手指輕輕擺弄水杯提手,「再說,你能騙得了我?」
「?」
「上學期我就知道。」
「不是,你爲什麼會知道啊?」
「這是什麼?」段仲抬手,虛虛指了指臉上,「eye,兩個。」
這下我是實打實震驚了。合着這廝一直盯着我呢,生怕我搶了他第一的寶座?
「你要這麼縝密,」我網了網袖子,鬥志瞬間燃燒,「我還非超過你不可呢。」
「還差點吧同志,」段仲笑得嘚瑟,「我猜這次不行。」
氣笑我了,我叉着腰但也說不出什麼,畢竟這次才堪堪超過李之昂,離段仲確實還有一定距離。
「不過這是什麼題?你哪裏來的啊?」
「這我說了你可別跟別人提起,」提到這茬段仲即刻嚴肅起來,示意我湊近些。
「昨天夜裏,我避開所有人出了門。夜行八千里,終於見了孫大聖一面,大聖祕密將此物交予我,要我務必參透,」段仲臉上充滿懷念的神色,「其實一直沒告訴你,我本是修煉萬年的一隻西紅柿精,只爲了哎哎哎別打我!」
「誰打你了,你不是西紅柿嗎。我幫你一把,揠苗助長一下,加速您飛昇。」
「不鬧了不鬧了,」段仲揉揉耳朵,「這是我姨給我的,據說是很有難度的密卷。」
我道了謝,猶豫地捲起卷子,走出兩步還是想折返,就聽段仲在身後叫我。
「哎,章章章章,你要是想印一份給李之昂和於昀也可以,我不介意的——」
我擺擺手,留給他一個瀟灑的背影。
段仲給的卷子確實有難度,但做完整套又對好答案,我們仨忽然雀躍起來。
「哎呀,」於昀難得地沒有表情酷酷,帶着笑意看向我們,「你們說,我們是不是可以……大膽一點?」
「我覺得行,」我蒼蠅搓手,「這難度可以了吧。」
「膽大點,這有什麼不敢想的,」李之昂執筆,寫了個字在糖紙上。
「哇,那我也大膽點了?」我躍躍欲試,在兩人肯定的目光中筆走龍蛇。
於昀推過她的糖紙,上面明晃晃一個「復」字。
我看看李之昂,也是意料之中的「清」。
兩人看着我手裏的「北」點點頭,又默契地想到什麼。
「不是,你怎麼又筆畫最少啊?」
19
我再次站在隔壁班門口等段仲時,是二模剛剛考完,還沒發成績的時候。
「真是感動,太感動了,」段仲鄭重地接過我手裏的本子,「章小姐能將語法本託付給我,我一定會照顧好它的。不過,你怎麼知道我需要梳理一遍知識點的?」
「這個嘛,本小姐掐指一算,二模這麼難,你這次英語恐怕是有點爲難。」
「千言萬語表達不出我的謝意,所以我就不說謝了,先走一步!」
看着段仲捧寶一樣跑回教室,我搖搖頭,年輕人,還是太過稚嫩。
我邁着自信成熟的腳步回去,結果剛坐下就被成績打擊到不再成熟。
「可能……上次是我們太大膽,」於昀滿臉愁雲,「看來是奢望了。」
我按着人中,盯着手裏加好的分數,頹然地趴在了桌上。
這個可惡的二模,我們仨全部退步。
我成績依然比李之昂高十多分,但我們兩個總分卻比上次少了好多。於昀也是,名次都退了一名。
老師說的果然是真的,高三下整體複習一遍,的確有不少同學分數大幅提高。雖然現在和我們還有一定距離,但說不上下次考試又是什麼樣子。
我幾乎是立刻焦急起來,下一秒看到成績又像泄了氣的皮球。
「難道真的是太大膽嗎?」李之昂也提不起興致,「就算難也不該是這個成績啊。」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還是沮喪地點點頭。
「不對,我覺得是咱仨心態有問題。」
現在是於昀坐在中間,她分別敲了敲我們兩個的桌子:「起來起來了,這段時間我們太執着於結果,還分神去關注別人的成績,心態特別不對。」
「昀哥說得有道理,好像最近的確是太急了。我每天回去瘋了一樣刷題,現在想想,的確沒做到保質保量。」
「嗯,我決定盡情難過一節課,昀哥一起吧,反正這節英語,主角是章漪。」
「什麼?你有點同情心好不好,加我一個,我也要難過一節課。」
及時糾正了這個問題,我發現還真的是欲速則不達,好像放平心態後學起來格外輕鬆,三模還沒到,我已經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進步,上學路上都滿是期待。
我家離學校很近,基本就是一條直道,走十分鐘就能到。在這條直道上有片漂亮的丁香林,橫跨兩個路口,接近二模的時候我每天跑着上下學,根本無心留意,現在放慢腳步,不用看都能時刻感覺到丁香的存在感,他們真的很香。
一個快樂星期三,我下午上學路上看了時間還不算晚,想摘一團丁香送給於昀,正好看見一朵五瓣丁香。
於昀最喜歡丁香花,我記得她說過五瓣丁香很少見,象徵着幸運。
我小心翼翼地折下這小團花,跑着進了教室,從背後接近座位,悄悄把手伸到了於昀旁邊。
「哇,五瓣的,」於昀眼中滿是驚喜,「好香啊它。」
「快樂星期三,送你一份幸運,不要太愛我,愛丁香就好了。」
她是真喜歡花鳥魚蟲,從下午上課,一直到體活課前,都沒事就捏起來看一看。
之所以說是快樂星期三,是因爲週三有體活課。
我們班主任深諳不能死讀書的道理,不僅沒有取消體活課,反而每到體活課前的課間就會催促我們出去運動運動。
他還把大掃除安排在體活課之前的課間,所以每週週三下午,我們只需要把地上的袋子飯盒收拾好,再把椅子倒着放在桌面上,就可以去操場上溜達了。
這周也是一樣,我們在班主任的催促聲中趕緊出了門,屋裏值日生開始熱火朝天地搞起衛生,上課鈴還沒打響,活都快乾完了。
當然,班主任雖然趕我們出門,倒也沒真要求我們一堂課都待在外面。放鬆夠了的同學在體活課過半的時候就陸陸續續回來了,我回班的時候,班裏一小半椅子已經被放了下來,也包括我的。
「感謝感謝,」我把剛剛在小超市搶的零食分給李之昂和於昀,「你倆也剛進來?」
「前後腳,」於昀遞給我一瓶飲料,「我在超市的時候還看見你往人堆裏擠呢,其他人太高看不出你的絕世容顏,只露出一個小揪揪。」
「誒,」李之昂笑得岔了氣,「我說你今年能不能長點個兒?」
我指着這兩個高個子準備斥責,被段仲的呼聲叫走了。
「叫魂呢大哥,什麼事?」
「章章,這個知識點我實在是琢磨不明白,出 10 次錯 7 次。能不能麻煩這位同志給我講一講?」
「真的?」我狐疑地盯着段仲的神態,倒也沒找到什麼異樣,「你是不是在這試探我水平呢?」
給段仲講東西很輕鬆,不過是點撥幾句,他自己就悟透了。我再回到座位的時候,李之昂和於昀甚至還聊着之前的話題。
「喲,還捨得回來呀?」李之昂夾着嗓子,捏着蘭花指,我和於昀笑得前仰後合。
「你還,你還挺有天賦,」我豎起大拇指,「要不要考慮發展一下哈哈哈哈——」
「哎剛纔沒聽到,你倆說以後想幹什麼呀?」我非常好奇,在話題開始就被叫走,現在很是心癢。
「嘖嘖,我們特意等你回來呢,剛纔誰也沒說。」
於昀兩隻手輕輕摸着丁香,也不知是朝我笑還是朝丁香笑,可愛得不行。
「我這麼熱愛學習的人當然是繼續學習,」李之昂點點手裏的草稿紙,「儘可能讓它變小再變小,最好未來能有個『李之昂定理』來折磨年輕學生,想想就很幸福。」
「……你鑽研學術就鑽研學術,爲難人家小孩子幹什麼,我今天就替他們譴責你。你呢昀哥?」
「我想搞研究,」於昀晃了晃手中的丁香,「先研究你送我的這朵。」
「你……等一下,你該不會又是筆畫最少的吧?說夢想可不能偷懶啊老章。」
「我呀,」我拿起一支筆,「我要寫盡天下不平事!」
「你肯定行!」於昀突然激動,「到時候記得給我簽名啊大作家,還有大數學家,你儘可能爭取一下,那個定理要麼就叫作『李之昂於昀定理』,這多好聽,還能幫你分擔一下小孩子們的埋怨。」
「哎還有我,『李之昂於昀章漪定理』,快讓我享受一次不勞而獲的感覺。昀昀,昀昀」我眨眼挑眉,把於昀嚇得靠在椅背上,「我們於大生物學家,你研發的新品種可不要忘了小妹我。」
下課鈴響起,我們又笑作一團,我仰躺在椅背上,目光不經意掃過第一排,看見了趙可馨。
我心裏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也是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都不去關注她了。不僅和她本人再沒講過一句話,就連她的成績,我都很久沒有關注過。甚至,以前晚上在家做題的時候還會想起她,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
不是她學乖了不再陰陽怪氣。英語課還是照舊,狗腿其實也沒變化,他們依舊會在課上明嘲暗諷,但好像一陣風,在我心上再沒留過痕跡。
看着笑嘻嘻的李之昂和於昀,我心底突然冒出無限感慨。
從前我以爲深陷泥潭,就算掙出來,也難免沾上一身一生洗不去的泥。我以爲那些痛苦會被暫時忘掉,就算我變得再強,我也沒辦法徹底剔除從前的記憶和心上的陰影。
原來不是不可能。
原來這麼簡單。
原來最好的辦法,就是主動走出陰霾,站在陽光裏。
20
三模過後,似乎一切都已成定局,但班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放鬆或者放棄,每個人都在拼盡全力,迎接高考。
也不知是緣分還是巧合,我和李之昂於昀的考場不遠,高考前一天,還約着一起去看了考場。
等真坐到高考的考場上時,我才知道老師們講的緊張過度的故事並不是危言聳聽,廣播裏說的什麼我都是伴着深呼吸聽完的,答題卡還沒到手,手心已經起了薄汗。
但這種緊張情緒在答完語文後就好了很多,下午去得早,考場還沒開門,我們這些學生在大廳裏站樁,有的說笑,有的沉默,有的急着對答案。
我撇過頭捂住耳,堅決不聽任何一種答案。
一個奇怪的東西遞過來,我放下手,看到了李之昂和於昀。
「這什麼?」
「巧克力,」李之昂自己喫了一塊,「我倆找你半天,一會別犯困——雖然對你這『覺神』不一定有用。」
「行,感謝李公子送來的熱化了的巧克力湯,」我收在透明袋裏,「就是這個造型……」
「可以了,不必說得那麼詳細,我剛喫了一塊,」於昀擺着手後退,堅決避免聽到某些詞彙,「先走一步,二位記得別對答案。」
考完所有科目的時候,我出考場的剎那,放鬆雀躍和惦念留戀一瞬襲來,不真實感充滿大腦,我看外面的太陽都像假的。
走了兩步,雨點爭先恐後地砸下來,我拿外套罩住頭,嘆道還真是每逢高考必下雨。
這太陽果然是假的。
別的班早早辦了班會和同學宴,我們班主任和隔壁班主任非要等到出分後,特意請示校長,麻煩保安大叔幫忙開了門。
這最後一次班會是兩個兄弟班一起開,我們聚齊的時候,各科老師還沒過來。
大會議室熱熱鬧鬧,大家都是互問分數,然後開開心心地恭喜同學朋友,又熱火朝天地討論起當下最新的影視劇、最好玩的遊戲,順帶着給幾對情侶起起鬨。
我這個北大學子,早就被叫到學校告知結果。已經在家瘋狂過一番的狀元學子,面對大家的祝福表現得寵辱不驚,脣邊掛着淺淺的微笑,看上去謙虛又得體。實際上我心跳如鼓,周身漾着難以自抑的竊喜。用最快速度和同學們結束溝通,正想趕緊過去和李之昂於昀慶祝的時候,我看到了段仲。
「恭喜啊,我們實至名歸的第一,」能看出來段仲是真的高興,渾身散發着一種奇怪的類似與有榮焉的感覺,雖然我也不知道這孩子在開心什麼,「但我有個問題,我微信給你發申請這麼多天,你怎麼都沒通過——」
「啊同學們都來了,」班主任領着各科老師熱熱鬧鬧地加入進來,「快坐快坐,稍稍靜一靜啊。」
感謝班主任及時進來,挽救了我沒認出段仲微信的心虛。我腳底抹油,迅速滑到了自己班那邊坐。
班主任簡單地調侃了幾句,在一片笑聲中,把話題引到了我們身上。
「首先呢,要恭喜我們章漪同學,以全市最高分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同時呀,章漪同學還是我們市語文、英語兩門科目的單科第一,讓我們鼓鼓掌,恭喜小狀元!」
兩個班的同學其實有不少已經知道這件事的,但親耳聽班主任說出來,衆人還是驚愕感嘆,抽氣聲和低語聲轟地騰起,我前後左右像烙鐵扔進開水,一聲聲恭喜交疊,熱浪煨得我雙頰通紅。
前幾天我被叫到學校的時候,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成績,和我估算的只差幾分。我是因爲對了答案心裏有底所以沒有多意外,但老師們可不一樣。吊車尾學渣突然成了全市第一,整個辦公室都籠罩在一種驚喜又奇怪的矛盾氛圍中。
一羣老師圍攏在辦公室,不可思議地討論着我的成績。這其中,英語老師的臉色最精彩。我能清楚地看到她額角青筋繃起,臉上表情扭曲,神態裏充滿震驚和嫉恨。看到我那一刻更是所有情緒昇華,整張臉都綠了。
但她到底也不是傻子,學生上北大,既能出去吹噓也能拿獎金,這樣的便宜喜事驅動下,她倒是情緒調整得飛快。一轉眼,雖仍心有不甘,但跟在一堆老師後附和恭喜的話,竟然出奇地和風細雨,甚至後來還能裝作熱情地和我說再見,就像我們從來沒有任何過節一樣。
一片鼓掌聲中,我回過神,抬頭看了一眼。橫臺上的老師們到了今天早就消化了驚訝,都和藹又喜氣地笑,只英語老師一人笑得僵硬無比,面色難看。既要當面恭喜最瞧不上的學生,又要打碎牙把心裏的不痛快按下,想必很不好受。
「我們還要恭喜兄弟班級的段仲同學!不僅考了全市第二名的好成績,理綜全市最高分,也同樣順利考入了北京大學!」
「你這小子,我以爲能拿狀元呢。」兄弟班班主任語氣像是嗔怪,其實也是紅光滿面,喜上眉梢。
「我也想啊老師,可能是輸在了名字上。」段仲看上去倒沒什麼不甘,說這話時,還看了看我,「章漪太厲害了,好在和她一個學校,我或許之後還有機會贏?」
「哈哈哈哈好!你們上了大學接着比,贏了記得告訴老師!」
一片熱鬧聲中,班主任抬手,會議室裏漸漸靜下來。
「哎呀老哥,真是不好意思,第三名也是我班的。」我們班主任朝着隔壁班班主任攤手,語氣抱歉,可實際上顴骨差點飛到天花板上,「來恭喜咱班李之昂同學!這個尤其要強調一下,李之昂同學不僅憑藉優秀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還是咱們省歷年來唯一一個數學滿分考生!」
雖然李之昂早在微信上跟我和於昀炫耀過,但真聽班主任說出來,我還是不免心頭一熱,替他開心。
接下來,恭喜了於昀和隔壁班一位同學考上覆旦大學後,兩位班主任繼續誇獎,幾乎祝賀了每一位同學後,這個「慶祝」儀式終於告一段落。
21
嚴肅的環節過去,同學們開始起鬨,要我這個狀元上臺說兩句。
老師們也表示支持,身邊的同學又熱切地推我,我沒什麼準備,站到臺上那一刻還有點發懵,揹包都忘了摘下來。
「……首先,我真的很感謝老師們。」
我挨個對着我的老師們表示了感謝。這倒不是走流程,在我最開始墮落時,各位老師基本都或多或少地批評提點過我。即便是之後我自己主動放棄,他們也沒有完全無視我這個學生,有的老師還曾經私下找我談心,鼓勵我重新投入學習。
後來我自己想通,開始努力追趕落下的知識時,那段最痛苦的路,也多虧了老師們的幫助——那段時間,我天天跑辦公室,大多數同學是抱着看熱鬧的態度議論我忽然的轉變,老師們卻並沒有在看戲。雖然當時有幾位老師對我沒抱多大希望,也並不太喜歡我,但在問問題的時候,沒有任何一位老師不耐煩。
除了英語這門學科,其他任何一科,我能取得今天的成績,都要感謝臺上的老師們。
「……還有我兩位親愛可愛的同桌,真的很感謝你們。能認識你們,我真的很榮幸。」
李之昂聽見這話第一時間耍起酷來,於昀眯起眼睛比了個耶,兩人朝我揮揮手,打住了我本來想繼續話題的念頭。
「感謝我的閨蜜——算了她今天沒來,一會去她家感謝。」
「當然,還有一位小朋友,曾經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幫助過我,也繼續陪我走完了整個高中的路。哦對,還送過一個非常有紀念意義的禮物。」
班上同學大都不清楚我說的是誰,但我臺上看得清楚,當事人好像聽得很明白,耳朵都通紅一片,還不忘舉着手機,跟我比量微信好友申請的界面。
感謝了該感謝的,下面就該進重頭戲了。
我偏頭看了看設備控制室,在一道小小的、提醒我落了一位老師的聲音中,拿起了手裏的話筒。
「從剛纔感謝老師開始,就有一道聲音友善地提醒我,落下了一位老師。」我看着聲音來源,是個面生的男同學,「這位同學是隔壁班的,大概不瞭解我的情況。」
「拜這位英語老師所賜,我高中三年過得異彩紛呈。」
「高一,因爲我拒絕當課代表,這位徐老師羞辱怒罵我大半堂課。開始了長達三年、來自一位教師的霸凌——甚至高考前最後一堂課,她都沒忘記含沙射影地『祝福』我。這一點,我想在座的各位,不止我班同學,隔壁班的同學也應該略有耳聞。畢竟,她不想講課的時候就在你們班一整堂課罵章漪,也不是什麼罕見的狀態。」
「我當時想不清楚,明明老師說遵從個人意願,明明我拒絕得謙遜得體,爲什麼會發生後面這些事?後來年紀大了,才知道那是嫉妒——」我瞥了一眼離我最遠的英語老師,正好看見她惡狠狠剜了我一眼,抖着手打開了手機頁面。
「嫉妒我水平不在她能教的範圍之內,憤怒我不去她的補習班,害怕我有如此水平。總之,看我如眼中釘肉中刺,就算沒有課代表事件,她也不會讓我好過。」
「這時候一定會有人想說,那更該感謝英語老師了,這樣的棍棒教育才讓我奮發圖強,或許沒有這股氣,章漪根本考不上北大呢——」
才說到一半,話筒就忽然失了聲。偌大的會議室裏,同學們四下湧起的討論聲頃刻淹沒了我自己的聲音。
「好了好了,章漪,事情都過去了,你徐老師本意也是好的,只是當時方法有些過激,我們今天就到這裏吧,好不好?」
「是啊章漪,你看,這話筒也出了問題,沒了話筒你也不能幹喊,就先下去吧,啊。」
剛剛我一連串說出來的時候,沒有誰阻止我,連英語老師自己也僅僅是滿眼怨毒卻不發一言,因爲會議室有監控。
現在話筒沒了聲音,就立刻有兩個老師出來和稀泥。
英語老師也是一臉怒意,手裏緊攥着手機,似乎是被冤枉得不輕。
他們好像認爲,只要我閉嘴,這件事就從未發生過。只要我不說,她徐老師就是個好老師。只要我主動忘記,我身上的傷疤就不會疼。
「是啊,話筒壞了沒法說。」
我無奈地朝着老師點點頭,把無聲的話筒放回桌上。然後,摘下揹包,拿出裏面的東西。
「那換一個好的不就可以繼續了?」我拿着自己揹包裏的話筒,把小音箱放在桌上,朝英語老師笑了笑。
「你們看,就像現在,徐老師以爲自己給設備室發了短信,讓他們關麥,這件事就可以繼續遮掩過去。她臉上,有憤怒有恨意,唯獨沒有後悔和抱歉。」
「章漪你別胡言亂語!我什麼時候給設備室發短信了!」英語老師立刻怒吼出聲,又被旁邊老師勸着坐回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她態度軟化下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老師不跟你一般見識。你體會不到老師的苦心不要緊,以後就明白了。」
「刪除了?手這麼快,看來這樣的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幹。」
「我呢,不是警察,不能第一時間恢復你的短信記錄。不過這也不重要,」我指了指監控,「我早準備好了話筒,會議室裏監控燈亮着,臺下有同學在用手機記錄這麼精彩的片段——還是直播。我看今天,誰敢不讓我說下去。」
「章漪,你冤枉徐老師了,她不會這麼做的。」
「徐老師冤枉別人的時候, 想不到自己也有被冤枉的一天嗎?」
「我沒興趣和你對峙手機到底有沒有發過短信,」我站上演講臺,看着坐在一旁的英語老師,「我們假設你是冤枉的, 那又怎樣啊?你不是教育學生要寬容大度嗎?以身作則的徐老師可不能小肚雞腸啊, 笑一笑吧?」
「章漪同學, 可不能考了好成績就不尊敬師長啊。我那個時候是爲你着想,好學生要嚴管,你知道多少學生因爲驕傲, 葬送了學業嗎?」
「那你知道多少學生因爲校園暴力,耽誤了一生嗎?徐老師, 你是不是以爲我會感謝你,感謝這段糟糕的經歷?」
「別做夢了,我從不感謝苦難坎坷,因爲那是我本不必承受的。」
「有人強加給我痛苦和難過,我何必感謝?如果非要感謝點什麼, 我也只會感謝當時沒有認輸沒有放棄的自己。」
我每說一條, 英語老師的臉色就沉上一分。其他老師的面上也不好看, 但到底不是說自己,加上上面監控在錄、下面手機正在拍,也沒誰真正地阻攔我。
底下的同學們大都知道事情原委, 又或是抱着看熱鬧的想法, 沒人幫她說話。唯一賣力應和她的那位狗腿同學今天也沒來——聽說趙可馨同學這次紮紮實實地坐了一次倒數第一,分數低到離奇。
最後我口乾舌燥不想繼續說下去時,大家明顯鬆了口氣。
「你以爲這就結束了?」我拎着揹包, 走到英語老師身邊, 湊過去耳語, 「三年換一個小時,天底下可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先走一步,大家自便。」我徑直下臺, 路過段仲時, 這位正放下立起來的手機, 熄了屏往我包裏塞。
「?」
「沉。」段仲笑得像只狐狸,拉好揹包拉鍊, 背在了自己身上。
「誒誒你別揹我包啊——」
「段仲同學,你怎麼……怎麼能開直播呢!」瞧見手機收起來,段仲班主任這才放心責怪, 語氣焦急又無奈。
「騙你們的,」我朝身後揮了揮手, 「我可不想自己的母校被一個沒有師德的劊子手牽連上熱搜。」
錄取通知書到家那天,我向教育局提交的舉報正式被受理。
違規辦補習班且課堂時間完全不認真授課、收受賄賂還利用職務之便索賄,肆意辱罵學生、帶頭欺凌學生……每一條都不是編造,很好查明。
最後她被處罰,不再是教師, 再也不能禍害以後的任何一名同學。
後來的她, 聽說很久沒能找到工作,去哪裏都爲人唾棄,最後孤身一人離開了我們那座城市。
後來的我, 全心投入到學業和夢想裏,站在陽光裏,也慢慢忘掉了曾經的陰霾。
– 完 –
□ 花重
(已完結):YXYAN7D330QKoKsyDmbZNu93n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