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寶珠

封后大典上,我自城牆上一躍而下。
華麗隆重的皇后吉服染了血落入雪地裏,滿朝皆驚。
我執念未消,滯留人間,見着紅了眼睛的年輕帝王站在我的靈堂上,低聲的,一字一句的,重複着問我,仿若自言自語。
「寶珍,你已是皇后,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是啊,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1-
我是姜寶珍,大夏丞相姜懷遠的嫡長女。
我的父親受先皇器重,我出生時就獲封明儀郡主,及笄禮上賜婚太子,十六歲入主東宮。
後來先皇薨逝,太子繼位,我是一國之母,千歲皇后,那一年,我不過十八歲。
雲英未嫁時我是京城第一貴女,出閣後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母。
我的人生如此順遂,大夏女子無一不豔羨於我。
所以我一朝自戕,熟悉或者不熟悉我的人都那樣的不解。
「如此順遂的人生,皇后還有何不滿?」
我還有什麼不滿呢?這個問題,阿母在我年幼時就問過我無數次了。
那時尚且年輕的阿母纖長精緻的手上,持着一根光滑細長的柳條,讓我跪在祠堂裏,一下一下不留餘力地抽打着。
「你還有什麼不滿的?你從小錦衣玉食,在這繁華的盛京城長大,可憐你的妹妹,那麼小就跟着公婆長在隴西的鄉野間,沒過過一天舒坦日子,你還有什麼不滿的?」
時隔多年,我也仍然記得那一天,我練完字出來,恰好碰見阿母身邊的大丫鬟端了幾條手帕。
我見那手帕繡技青澀,心下好奇,便上前詢問。
丫鬟金魚說,那是阿母給我長在隴西的妹妹繡的。
我是有個妹妹的,小我兩歲,幾個月大時就被祖母養在身邊,帶去了隴西本家。
記憶裏阿母似乎沒有做過繡活兒,我那時年幼,有些頑劣性子沒改過來,不顧金魚的阻攔拿了一方帕子跑去找阿母。
想讓阿母也給我繡一件。
畢竟我沒有收到過阿母繡的帕子,心中有些羨慕。
我興沖沖將帕子遞到阿母眼前時,阿母很是生氣。
那是我第一次看阿母生出這樣大的火氣來,比我被夫子說練字不認真時發的火還要大。
「你已經搶了明珠這麼多東西了,我不允許你再搶這些東西!」
阿母將柳條甩到一旁,讓我在祠堂跪上一晚,臨走時,她這樣與我說,聲音冷漠得讓我發顫,「這是你欠明珠的。」
柳條打在身上真是難受極了,又疼又癢,祠堂也冷得很,空曠又安靜。
阿母沒有收回那方帕子,或許是嫌髒吧,我還是沒有忍住哭了出來,想要擦一擦眼淚,卻只是將那方帕子往懷裏塞了又塞。
此後很多年裏,這方繡着眼歪嘴斜的毛茸茸小貓的帕子,在我身邊跟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自戕的前一天,它被我扔進了燒得正旺的炭火盆裏。

-2-
我的妹妹姜明珠,從小長在祖母身邊。我阿母出身邊關將門,故此長在世家的祖母很是不待見她。
我出生時因着有個郡主名頭,祖母不能隨意將我帶離京城,直到明珠出生,她便不顧阿母的意願,強行帶走了尚在襁褓的妹妹。
阿爹是個孝子,想着兩位老人遠在隴西,難免孤單,便默許了二人的行爲。
這也導致阿母變得如今的性子。
她總是認爲我們愧對了妹妹,便對妹妹格外的上心,逢年過節,一定是準備上一車又一車的禮物送去。
或許是爲了與祖母置氣,阿母立志將我培養成最德才兼備的貴女,於是我從記事起就開始識字,每日學習不敢鬆懈。
所以後來我長成了京城第一貴女,妹妹卻長得很是不同。
我不是第一次見到妹妹,每逢過年阿爹阿母就會帶我一起回隴西本家,那時我總能見到她。
只是阿母思念得緊,在隴西的時間幾乎都是帶着妹妹說體己話,我就很少與妹妹搭上話。
記憶裏妹妹是很活潑的性子,和時下流行的貴女不同,她肆意又熱烈,像個小太陽,對誰都能笑意盈盈的,與阿母心目中的丞相女兒很是不同,阿母很喜歡她。
沒有人會在與明珠相處過後不喜歡她,我也很喜歡她。
京中女子,十二歲議親不在少數,祖母很是寵愛明珠,爲了能給妹妹找個好夫婿,她忍着不捨,還是將妹妹送回京城。
那一年,明珠十二歲,我十四。
阿母從收到消息後一直都很高興。
「囡囡回來了,我的囡囡終於要回家了。」阿母經常這樣對她的侍女金魚說。
阿母喜歡叫明珠囡囡,奶孃說這是明珠的乳名。
我也有乳名,奶孃說明珠沒出生前,阿母管我叫寶兒。
我記事起,阿母從未這樣喚過我。
哪怕我如今已經死了,我也不曾聽阿母這般喚過我。
奶孃總說阿母是長在邊關的女兒,性子彆扭,還沒有學會怎樣做一個母親。
其實不是的,我曾見過阿母做一個母親的模樣的。
她也會在見到明珠後每晚陪她入睡,將她抱在懷裏,輕聲哼唱着獨屬於邊關的歌謠,輕聲地喚她:「我的囡囡,我的明珠。」
那是不屬於京城的,與我格格不入的,我從未聽過的歌謠。
阿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只是她不喜歡我,僅此而已。
那時妹妹剛從隴西回來,阿母喜不自勝,親自張羅着妹妹的院子,府中的重心全然偏向阿母與妹妹那邊。
或許是出於嫉妒,那段時日我無心待在府裏,隔三差五帶着侍女錦衣去京郊的護國寺祈福。
我也不知道我在求些什麼,或許是求家庭和睦,或許是求阿母能偏愛我一點,無非是些陳詞濫調。
若是求佛有用,我便不會成如今這般了。
只是我沒想到,還能在護國寺裏遇見故人。

-3-
謝子衡的祖父是大夏威名赫赫的護國將軍,我的外祖曾是他的部下。他的阿母與我阿母也曾是閨中密友。
就連丞相府和護國將軍府,也僅僅是一牆之隔。
年幼的謝子衡也曾調皮地爬上牆頭,將在院裏唸詩的我驚嚇了無數次。
我與謝子衡,也能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只是可惜,在我十歲那年他就被謝伯伯提去邊關,上了戰場。
用謝伯伯的話說,只有上過戰場,殺過蠻虜的戰士,纔算得上是真正的謝家兒郎,可那時的謝子衡也不過十三歲。
謝子衡不負衆望,在我努力成爲一名溫順恭敬、才華橫溢的合格貴女的日子裏,他成了身負戰功邊關有名的小將軍。
我遙想過許多次與他重逢的畫面,卻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倒掛在一棵桃花樹上,突然出現在京都,出現在我面前。
又嚇我一跳。
他膚色黑了,漂亮又帶着些許凌厲的眼睛笑起來,眯成了兩隻彎月,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又蠢又可愛。
我止住了欲叫喊出「登徒子」的錦衣,喊謝子衡下來。
這麼多年來,他變了很多,可在我眼裏,似乎又什麼都沒變。
他問我:「姜寶珍,你怎麼還是一副受氣包的模樣,過得不開心嗎?」
謝子衡貪玩,調皮,愛捉弄人,我也曾被他抓來的蛐蛐兒老鼠嚇哭過,可謝子衡是唯一一個問我開不開心的人。
那年我被阿母抽了一頓柳條關祠堂時,是謝子衡偷偷翻進來,從懷裏掏出來兩塊有些溫熱的米糕。
那時已是深夜,我餓狠了,接過就大口吞嚥。
喫着喫着,我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決堤一般滾了出來。
謝子衡嚇了一跳,伸出衣袖手忙腳亂給我擦眼淚。
「沒想到啊姜寶珍,平時看着跟個廟裏的泥菩薩一樣沒脾氣,哭起來這麼嚇人。」後來他這樣和我說。
「姜寶珍,你哭起來太醜了,以後不要哭了。姑母不喜歡你,我喜歡你。等你長大了,我娶你,絕對不讓你哭。」
不靠譜的謝子衡最靠譜的模樣,就是將他隨身的玉佩送給我。
年幼的他在姜家祠堂裏,對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對着瑩瑩燭火,對我說,阿母不喜歡我,他喜歡我,他要娶我。
現在,在護國寺裏,他笑着看我。
「姜寶珍,玉佩還在嗎,我回來娶你了。」
他眼裏像是淬了星星,耀眼而奪目,眼裏心裏只有我一個。
不用把愛分成很多瓣給別人,也從不冷落我。
那樣美好的少年將軍,獨屬於我。
我擦掉眼淚,說,我的玉佩還在,被我安置得好好的,所以,娶我吧,謝子衡。
無論過了多少年,再回想時,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在府中無人注意我的日子裏,我與謝子衡一起逛遍了整個京城。
我們曾在京郊的山頂上看冉冉升起的日出,也曾換上布衣垂釣於鄉野湖中。我也終於聽到了阿母曾唱給明珠的歌謠。
從謝子衡口中,略帶了些少年沙啞的嗓音輕輕的,低緩的一遍遍唱着。
我與謝子衡做過最出格的事,只是謝子衡抱了我一下,我沒有掙扎,僅此而已。
「姜寶珍,我阿爹阿母再過幾日就回來了,等他們回來,我就去提親。」那日離別時,謝子衡這樣與我說。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與謝子衡見面。

-4-
阿母終於還是注意到了我,在她帶着明珠出門交際時,有交好的貴婦私下與她說,曾見我在寺中與陌生男子私相授受。
於是我與謝子衡分別,回到家中時,是等待我多時的阿母和金魚手中的家法。
「是誰!」
「我耗費那麼多的心血將你養大!你就是這麼對我的?」
「你對得起我嗎!」
「你今日做出這樣的事,你妹妹怎麼辦?你阿爹怎麼辦?我們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姜寶珍!你太讓我失望了!」
一聲一聲,一下一下,比年幼時的柳條還要粗的實木削的木板打在我的身上。
周圍有奶孃和錦衣的求饒,也有明珠帶着哭腔的求情。
「阿母!您別打阿姐了,這麼粗的木板,你會打死她的啊!」
聽聽,那樣難過的聲音,那樣令人心疼的聲音。
我可愛又幸福的妹妹,這樣疼的家法,阿姐受了十四年啊,所以,打不死的。
阿母讓我供出謝子衡,可是怎麼可以呢,謝子衡是護國將軍之孫,過些日子就要來提親了,這時將他供出來,他就是姦夫,他的名聲就毀了。
阿母的話是那樣的刺耳,或許真的失望了罷,板子越打越疼,我跪在高高的院牆裏,身邊是跪着不斷磕頭的錦衣和奶孃。
我一時間有些恍惚,眼前變得模糊起來。
規矩!規矩!貴女!貴女!貴女!心底升起濃厚的陰暗的情緒,似乎要將我層層包裹起來。
這一刻,我如同溺水一般,又彷彿靈魂出竅,冷靜地看着下沉的自己,慢慢陷入黑暗裏。
「錦衣和奶孃照顧小姐不周,亂棍打死!」
如同驚雷一般的話在耳邊炸開,我的意識重回腦海。
「住手!」
我頭一次發現,我竟能發出這樣的聲音,沙啞,如同不再靈活的破舊木偶的關節一般,聲音緩慢又刺耳。
錦衣和奶孃的聲音驚恐又難過,她們不停地磕頭求饒,卻被人如同拖着牲口一般往外拖去。
沒有人聽我的話。
意識到這點,我努力抓住阿母的衣角,整個人幾乎匍匐在地上。
「阿母,求你了,住手。」
身上的傷好痛,我第一次覺得,身上的傷這樣痛。
謝子衡,ťű̂⁺我不是泥菩薩,泥菩薩不會痛的。
「阿母,是我的錯,我再也不做令丞相府蒙羞的事了,我聽你的話!求你了!放過奶孃和錦衣吧!都是我的錯,啊!」
沒有用的,耳邊已經響起了奶孃和錦衣的慘叫。
我有些茫然,阿母不再打我了,任由我趴在地上,像一隻落水狗。她踢開我的手,對我很是不滿。
「我倒不曾知曉,我竟養了只白眼狼,爲了兩個外人這般用心!」
阿母不讓人來扶我,反而很是生氣地坐在上位,喝了一口降火的菊花茶。
「姜寶珍,你對我們都不曾這般用心吧,不然也不會私會外男,丟盡丞相府的臉面!」
不是的,我一直都在努力做丞相的女兒。
我想反駁,可是張開嘴卻是那樣的無力。
我想告訴阿母,我爲了不讓阿母失望,有在很努力做一位標準的貴女,我曾在城門施粥,也曾寫出被皇后娘娘誇讚的好字。
可一切在看到明珠時,我噤了聲。
是了,阿母想讓我做標準規矩的貴女,可阿母不愛貴女,阿母愛姜明珠。
我緩慢撐起身子,奶孃的聲音有些弱下去了,她身子一向不太好的。
可就是這樣身子不好的奶孃,會在我捱打時替我心疼,關心她的大小姐被關祠堂時,會不會餓着冷着。
只有奶孃會將米糕給隔壁的謝小公子,託他給自家小姐送喫食,而不是勸調皮的小公子回家去。
我站起身來,注視着阿母冷漠的臉龐,抬手取下頭上一根尖銳的簪子,在阿母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抵住了我的脖子。
「阿母,放了奶孃和錦衣。」
我想我如今模樣定是不好看的,髮絲凌亂,衣衫染血,看周圍僕從的目光,或許我還像個瘋子。
我扯開嘴脣,有血順着我嘴角流下,那是我忍痛時咬破的嘴脣。
「阿母,放了奶孃和錦衣。」
我又重複了一遍,「阿母,女兒沒有辦法了,只有這條命還有些價值,阿母,女兒有些不想活了,求你了,放過奶孃和錦衣吧。」
「姜寶珍!你這條命也是我給的!你敢威脅我!」
我有些分不清阿母的情緒了,她在生氣,可是生氣中似乎還有一點擔憂。
阿母還是讓外面的僕從住了手。
我想,或許,阿母還是心疼我的。
「寶珍,把簪子放下來,阿母放過她們了。」阿母聲音緩和下來,用很溫柔的語氣同我說着。
外面的動靜停了下來,我放下心來,手中簪子脫落。
我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重擔突然落地時,猛然軟下身子。
這次,我被金魚接住了。
「阿母,奶孃和錦衣對我很好,這次的錯皆在我一人,求您將賣身契還給她們,讓她們出府吧。」我癱軟在金魚懷裏,強撐着意識對阿母說着。
「允你。」阿母還是那般高高在上的語氣。
可是阿母從不說謊,於是我放心地昏過去,心裏想着,幸好之前明裏暗裏給了錦衣和奶孃不少體己,應該夠她們生活了。
聽說奶孃的兒子讀書很好,馬上就要參加鄉試了。錦衣有一個青梅竹馬,一直在攢錢想爲她贖身呢,是個很有擔當的大男子。
真好,她們可以好好的生活了。

-5-
我病了七日。
意識昏沉時,我也曾喊過奶孃和錦衣,只不過回應我的,是陌生的丫鬟。
是了,奶孃和錦衣已經回家了。
我於是又昏睡過去。
這七日裏一直是阿母院子裏派過來的丫鬟照顧我,她不愛說話,有些木訥。
意識清醒時,我也問過她一些問題,我問什麼,她就答什麼,唯獨不肯告訴我錦衣和奶孃的狀況。
七日後,我病好些了,恰逢明珠來探望我。
她紅着ţű⁼眼眶屏退下人,偷偷跟我說。
「阿姐,翠阿嬤和錦衣死了,那日你昏倒後阿母讓人繼續打,她們被打死了。」
小小的丫頭撲進我懷裏,哭得抽抽搭搭,她莫名的很親近我,「阿姐,阿母不讓我們告訴你。」
我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說什麼。
謝子衡曾說,我在他面前牙尖嘴利能言善辯,可是我這個時候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阿母從不騙人的,可是她騙我了。
「明珠,護國將軍府的謝大將軍回來了嗎?」
謝子衡什麼時候來呢,謝子衡來了,我就能去給奶孃和錦衣家裏送錢,給奶孃的兒子送書本,給錦衣的阿母送藥了。
奶孃家在西郊五十里開外的下河村,家中只有一個婆婆和十四歲的兒子,兒子文章寫得很好,準備參加來年的鄉試。
錦衣家在城西往外百里的小鎮,家中父母尚在,沒有兄弟姐妹,青梅竹馬是鎮上的貨郎,走街串巷能說會道,是個性格實誠的好人。
「阿姐,邊關軍情告急,謝大將軍沒回來,謝小將軍七日前連夜帶兵前往邊關了。」
許久許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這樣啊。」
我不再說話了,躺回牀上,連明珠是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阿母很久都沒來看我,阿爹倒是來了。
阿爹說,太子殿下丰神俊朗,品行端正,是難得的好夫君。
阿爹說,皇后娘娘很喜歡我,我私會外男的消息沒有傳出去,皇后娘娘不介意這些事。
阿爹說,聖上身體不好,太子參與朝政,丞相府的榮光需要人去維繫。
阿爹說,我是丞相的女兒,我是姜家的女兒。
阿爹要我嫁給太子。
我第一次反抗了阿爹,這個家中最威嚴的男人。
阿爹沒有打我,他關我禁閉,帶走了謝子衡給我的玉佩。
「你嫁不了謝子衡的。」原來他早就知道我與謝子衡的事了。
「我要嫁給謝子衡。」我這樣回他。
我都沒想到,原來我也能出格到這般模樣。
我開始絕食,顆米不進,滴水不沾。
阿母派了兩個嬤嬤輪流照看着我,不讓我尋死,不喫飯就給我灌稀粥,灌蔘湯。可即便這樣,我的身體還是快速衰敗下來。
後來宮裏悄悄來了兩個嬤嬤,在一天夜裏將我死死按在榻上,像是給香蕉剝皮一般輕鬆扯下我țŭ̀ₒ的褲子,將我的一切暴露在她們眼前。
有香灰放在身下,她們按住我的腿,將一隻鼻菸壺放在我的鼻下,刺鼻的味道鑽進鼻子裏,讓我不停地打着噴嚏。
蒼老的,如同腐朽泥土一樣的兩張臉湊近我身Ŧůₙ下,如同在評判貨物一般,滿意地點頭。
後來我的衣服被穿好,阿爹對我說,只要謝子衡活着回來,就讓我嫁給他。
我有些不安,卻緊緊握着失而復得的玉佩開始進食。
我的身體還是沒有好起來。
兩個嬤嬤的臉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我常常半夜驚醒,將玉佩貼在心頭才能安心,卻再難入睡。
我的身子如同快開敗的花,日日等待着謝子衡的歸來。
我再也不能出丞相府了,只有謝子衡能救我了。

-6-
「你說,寶珍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阿母的聲音將我的思緒喚回來。
對了,我如今已經死了,魂魄飄回了丞相府。往日門庭若市的丞相府裹上素白,一片寂靜,有官兵包圍着整座華麗的府宅。
丞相府的下人走得差不多了,阿母給了他們賣身契,給了他們錢財,放他們回家了。
還剩金魚陪着阿母,沒有走。
金魚是很忠心的丫鬟,和錦衣和奶孃一樣,阿母平日裏也很心疼金魚,她卻不心疼我的奶孃和錦衣。
「夫人,娘娘只是不懂您的良苦用心。」金魚這樣對阿母說。
我站到了阿母身邊,湊近了看她,看她ťũ̂⁺臉上長起來的皺紋,看她即使身陷囹圄,也不曾凌亂的衣衫。
阿母總是這般,這般在意自己的衣着,無論什麼場合,阿母總能將自己打扮得得體又講究。
我聽到金魚說的話,有些想笑,心裏卻一片平靜。
阿母的良苦用心啊,阿母的良苦用心就是,杖殺了將我帶大的奶孃和陪我十年的貼身丫鬟嗎?
阿母從未愛我一日,我得來的爲數不多的愛,是奶孃和錦衣給的。
我怕打雷,阿母怕是從未知曉,可奶孃和錦衣卻能在每個打雷的夜晚爲我守夜,哄我入睡。
阿母或許對明珠做過這樣的事,卻從未對我這般上心。
「寶珍恨我,恨丞相府。」阿母這般說着,流下淚來,看着似乎很是痛心。
阿母,也會爲我流淚嗎?
「我都讓她當皇后了,整個京城的貴女誰不羨慕她,我花費這麼多心血養大的女兒,竟然恨我。」
阿母的聲音字字泣血,在這靈堂中迴盪,熟悉得彷彿又回到了我得知謝子衡死訊的那個晚上。
皇后,誰想做皇后呢?
我與太子自小相識,卻從不曾對他生出半分情誼。
我被關在閨閣,日日盼着我的小將軍回來,回來提親,回來接我出去。
可阿爹只會在太子來府中時,命手腳麻利的嬤嬤爲我盛裝打扮,像呈上一盒昂貴的禮物一般將我送上去。
幸好太子是個君子,他與謝子衡是朋友,他知曉我心意,所以不曾對我半分逾矩。
於是我日日等着,月月盼着,等到春去冬來,等到雪落盛京,等到我及笄禮上宮中一紙賜婚書,等到冬日最冷的那幾天,等來了匈奴退兵的好消息。
與此同時,還有我的小將軍戰死沙場的軍情。
我的小將軍,打了勝仗意氣風發地趕回來,想來娶他送過玉佩的愛人,卻被埋伏的匈奴殘部圍剿,永遠埋在了厚厚的雪堆下,屍骨也沒能尋回。
伴隨勝仗一起回京的,有我的小將軍的衣冠冢,也有謝大將軍被安置在棺槨中的屍骨。
謝家滿門忠烈,都是上過戰場殺過蠻虜守着國家的好兒郎,可如今只餘一位年邁的護國將軍,白髮人送黑髮人,餘生孤獨地守着兒子、孫兒的靈牌度過晚年了。
太子來見我時,我仍舊稱病不出。
他這次沒有離開,而是託嬤嬤給我送來了一塊玉佩。
拿在手中時,熟悉的雕刻貔貅的花紋,讓我一瞬間冷掉了全身的血。
我與太子在無人的亭中相顧無言。
「這是在子衡遇難處找到的。」太子說,「老將軍說子衡戰時很是穩重,那日班師回朝,他在路邊撿到這塊玉佩,便突然駕馬離隊了。」
我沒有多的心思去思考了,想的更多的,是我放在妝奩最底下,用一塊絹帕細心包裹住的玉佩,和那日阿爹拿走又還回來的玉佩。
阿爹說,我嫁不了謝子衡的。
阿爹說得不錯,來年七月,我一身火紅華麗的嫁衣嫁進了東宮,成了太子妃。

-7-
我的魂魄在丞相府待了七日,日日聽着阿母和金魚敲着木魚誦經。
其實我很想告訴她們,她們超度不了我的,我就在她們身後,時候到了,我自會入輪迴。
宮中人或許是還在猶豫着什麼,遲遲沒有動靜。
阿爹倒是來了靈堂幾次,次次都是注視了一會兒我的牌位又轉身離去,不曾說一句話。
我還等來了明珠,我的已經有了身子的妹妹。
按理說被禁軍把守的丞相府不能進人,可明珠嫁得好,她的夫君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逍遙王,聖眷不衰。
所以明珠很輕易的就能進來。
我直到死,都還是這樣羨慕明珠。
她的名字取得很好,在家時是阿爹阿母的掌上明珠,出嫁後英俊深情的逍遙王許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是她夫君放在心尖尖上的掌上明珠。
就連這太子妃之位,也是當初明珠不願意嫁,才被阿母運作給我的。
否則,憑我這私相授受的名聲,皇后再不介意,我也是做不得皇家兒媳的。
「囡囡回來了,囡囡啊,你說,你阿姐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阿母又衰老了幾分,頭上甚至還有了幾根白髮。
阿母其實不過三十多歲,與她同齡的貴婦人沒有一個顯現出老態的,可阿母看上去,就是老了。
「阿母,阿姐過得太苦了。」
我沒想到,如今最懂我的,竟是我嫉妒羨慕了一生的妹妹。
明珠爲阿母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髮絲,她懷着身孕,在金魚的攙扶下努力坐了起來。
「阿母,阿姐這一生,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沒有一件是讓她如願的。」
我看見阿母似乎有些恍惚,有些不解。
是了,阿母定是不解,爲何我會不如意呢?
阿母將我培養成了聞名京城的貴女,又親手將我推進了東宮,我從明儀郡主,變成了太子妃,最後身居高位,成了皇后。
阿母不解,我已經擁有了天下女子中最好的歸宿了,還有什麼不滿的呢?
可是阿母忘了。
阿母忘了我曾在數九寒天每日練字兩個時辰,刺繡,書畫,琴棋,我不曾有一分懈怠,每日的行程被安排得滿滿的,連個交好的閨中密友都不曾有。
阿母說,我嫁給太子是好歸宿,可太子妃的位置,是明珠曾說「不願夫君妻妾成羣」拒絕掉後,被強按在了我的頭上,只爲了一個比祖母的七品還高的五品誥命。
阿母是否忘了,我也有心儀的郎君,是這世間最好,最懂我,最疼我的好兒郎。
「我只是爲了寶珍好。」阿母執拗地說着,繼續自顧自敲着木魚。
明珠不再多說了,她注視着阿母好一會兒,才起身離去。
「阿母放心,王爺說,皇上不會對姜家下手的。」明珠自幼長在祖母身邊,到底與阿母沒有那麼親近。
我想,阿母或許傷心了吧。
阿母總是這樣,爲我好,爲明珠好。她總愛說些這樣的話,再不顧我的意願爲我強加許多枷鎖。

-8-
我又去見了我的阿爹。
他端坐在書房,如記憶中一般嚴肅的模樣,一筆一劃在宣紙上寫着什麼。
我湊近了看,紙上是密密麻麻的珍字,其餘廢紙上,又全是衡字。
原來阿爹還記着謝子衡。
我以爲過去這麼多年,他早就忘了。
阿爹是被大夏百姓交口稱讚的清廉丞相,樂善好施,政績斐然。
他官途中唯一的污點,就是當年匈奴一戰,奉命暗殺謝子衡。
先帝體弱多疑,見不得謝家手握軍權ŧū³,又後繼有人。
謝子衡的父親戰死沙場,可謝子衡還活着。
於是這個鋒芒初顯的少年將軍,被我的父親用他親手送給我的玉佩騙進了雪山,被一羣死士殺死在了厚厚的白雪之下。
新皇不能殺他,因爲他的的確確是個好官,就連殺死謝子衡,也是爲了給這個根基不穩的太子剷除後患。
所以他不僅不能殺他,還必須繼續尊他爲丞相,否則,只會Ţũ̂₉寒了朝中老臣的心。
於是我的小將軍就這樣孤零零死在了回家的路上,成了權力角逐的犧牲品。
我知道我不該恨的,夏國最重孝道,我怎麼能恨我阿爹呢。可是我一想到我的謝子衡,年紀輕輕就永遠埋葬在厚厚的雪裏,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多恨啊,多恨我失去了親情的同時,又失去了謝子衡。
恨我的阿父爲了一個丞相之位,利用他的女兒殺死了謝子衡,恨我的阿母爲了一個誥命,逼她的女兒嫁給她不愛的人。
我的阿爹阿母不曾給我的東西,謝子衡給了,可他們殺死了謝子衡。
太子答應我,待他登基,他便幫我報仇,爲謝子衡報仇。
所以當初我明明討厭擅自求了賜婚聖旨的太子,卻還是接過那枚玉佩,老老實實嫁入東宮。
「寶兒,前路光明,莫要走錯道了。」出嫁時,阿爹這樣與我說。
阿母未曾叫過的乳名,阿爹喚給我聽了。
放在平常,我定是會歡喜得不得了,可是那天,我發現我心裏竟很是平靜。
包括見了阿母爲我流的淚,我也沒有絲毫情緒。
或許是曾經沒有得到的,謝子衡已經給過我了,我突然就不那麼眷戀求之不可得的親情了。
至於阿爹留給我的話,我也並未放在心上,自我嫁給太子,我的道路就徹底走岔,拐不回來了。
所以我義無反顧地栽進東宮,再沒回過頭。
如今看來,或許是阿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和太子會想辦法報復丞相府。
只是他應該沒想到,我會以這樣轟動的方式,以皇帝都沒想到的方式,逼迫着他處置丞相府。
「阿爹,你在難過嗎?」我無聲地詢問。
在難過你最滿意的嫡長女如此年輕就死去嗎?
「阿爹,你可曾有後悔呢?」
可曾後悔拆散女兒的一樁好姻緣,可曾後悔殺死一名赤誠無辜的少年郎。
記憶中,阿爹也曾在我被阿母冷落時,特意帶府外的糖葫蘆糕點哄我,也曾在燈會時像一名尋常父親一般,將我舉至肩上騎大馬,一聲聲叫我「好寶兒」。
阿爹也曾對我極好的,只是阿母的執念太深,也影響了阿爹的判斷,只是比起他忠誠的君主,比起他寒窗苦讀打拼而來的丞相之位,一個女兒不值一提。
他還有一個更討人喜歡的女兒,所以我也變得不值一提了。
阿爹或許是沒有錯的吧,或許是我錯了,錯在對謝子衡有了妄念,竟要棄姜家於不顧了。
可是我的確是對姜家沒有感情的,阿母不喜祖母,連帶我也很少回隴西本家。
祖母喜愛她養在身邊的明珠,對我最高的誇讚,也只是我出嫁前她的一句,「不錯,是姜家的女兒。」
要讓我向自己的本家下手,我也是能狠下心腸的。
便如阿母所說吧,就當她生下了一隻白眼狼。

-9-
我又回到了皇宮。
我的夫君姬承燁不顧禮部反對,堅持以皇后禮制將我下葬,給我的諡號是明儀端淑皇后。
他的傷心不假,接連罷朝七日。
我看他第八日坐上朝堂,下令褫奪丞相官職,收回阿母的誥命,府中人遷回隴西時,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樣已經很好了。
阿爹正值壯年被迫致仕,明珠嫁與逍遙王,定不能頻繁離開京城。
阿母如今瞧着精氣神不太好,回了隴西面對與她不合的祖母,與她最愛的女兒再次相隔千里,想必阿母也是不會好過了。
真好,如此一來,大家就都不能得償所願了。
見着了阿爹阿母的下場,我想我應該開懷的,可我心中卻還是堵了一口氣。
失去了畢生所求的誥命的阿母,在宦海沉浮半生的阿爹,他們失去了爲之不惜犧牲自己女兒的東西,我想,往後餘生,他們也不會過得安穩了吧。
只是可惜,我的小將軍終究還是回不來了。
或許在他人看來,我爲了謝子衡,爲了奶孃錦衣,這般對待我的父母是如此大逆不道。
可是我心裏知道,其實不僅僅是爲了他們,就當我瘋了吧,畢竟貴爲皇后卻在皇帝盛寵之年自戕,任誰看我也是個瘋子了。
在姬承燁還是太子時,我便嫁給他。
他說他愛我,一直對我很尊重,沒有隨意納什麼妃嬪,也從不曾做出寵妾滅妻的事。
他曾因爲我的一句想看桃花,爲我的椒房殿移植了大片的桃樹林,也曾在我梳妝時罷過早朝,只爲給我親手描眉,戴上他專門爲我尋的東珠鑲嵌的鳳簪。
我也曾短暫迷戀過這樣溫柔的情誼,可每每拜見過已成太后的皇后,午夜夢迴,我便總是夢見當年扒了我褲子的兩個嬤嬤,總能夢見我的謝子衡模糊了面龐,渾身是血地躺在雪地裏,被山上滾落的雪塊掩埋。
有時姬承燁給我尋來四海珍寶,我也會想到被壓在我妝奩最下面那兩塊玉佩。
聽見宮中有妃嬪給孩子唱搖籃曲時,我也會想起那沙啞又溫柔地響在郊外的邊關童謠。
我忘不了那句,「姑母不喜歡你,我喜歡你,等你長大了,我來娶你。」
我長大了,可是當初說要娶我的少年郎,再也回不來了。
縱使姬承燁努力對我好,我也在謝老將軍逝世後焦慮起來。
我又喫不下飯,睡不着覺了。
每日見了姬承燁時,我說得最多的,就是問他:「什麼時候才能報仇呢?什麼時候才能動手呢?」
姬承燁總會耐心地抱着我,叫我再等等。
他說,我是皇后,要是我的母家倒了,對我的影響會很重,他想讓我一直當他的皇后。
可是我不信他,連阿母都會騙我,我怎麼能信他呢?
我沒有辦法相信任何人了。
我甚至在想,會不會姬承燁根本不想向丞相府下手,會不會他也曾參與過謀殺謝子衡的事件中去,會不會過了這麼多年,他已經不將謝子衡當兄弟了。
我想得越來越多,終於還是在除夕夜宴做出了抉擇。
我打開了我的妝奩最下面那一層,裏面裝了我的寶貝。
曾在金魚手中搶過的阿母親手繡了小貓的手帕,我燒掉了。
有謝子衡送我的玉佩,和阿爹仿製的那個一模一樣的。
仿製的被我摔碎了,謝子衡的那一塊,我將它小心地放在心口,其餘的,就沒有了。
我穿了一身最能彰顯皇后身份的隆重宮裝,在宮外漫天煙火時藉故離席,  一步一步走上城牆。
城牆上的風雪太大,我忍不住想着,我的小將軍那時是否也是在這樣大的風雪裏沒了生息。
迎着大雪,我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恍惚中,似乎看見了衝着我笑的謝子衡,  再一眨眼,  又彷彿什麼都沒有。
謝子衡,  你那時,冷不冷啊。

-10-
見了姜家的結局,  我能感覺身上輕鬆,  執念消散。
我又見到了無常二使,他們來帶我入輪迴。
「敢問二位使者,謝子衡可曾轉世?」
「轉世了,十世功德,下一世能有個好命格,圓滿活完就能飛昇了。」
「六年前死去的下河村李氏小崔和錦衣呢?」
「順遂一生,家庭圓滿ẗű̂ₑ。」
「敢問姬承燁?」
「帝王之命,天生富貴。」
「多謝使者解惑。」
「爲何不問你的?」
「提前知曉,也無甚作用,  左不過要喝孟婆湯的。」我不在意的一笑,  沒有什麼留戀了。
「若是能帶着記憶呢?」白無常似乎笑了一下,有些陰惻惻的。
我有些不解,  遂反問道,「不知使者何意?」
「姜氏寶珍,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一個是喝下孟婆湯入你的輪迴,  下一世家庭圓滿,  能做個逍遙一生的富貴閒人,另一個選擇,  是帶着記憶重活一世。」
「姜寶珍,  你怎麼選?」

-11-
我想……再見一見我的小將軍。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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