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給了我爹宿敵的兒子

我嫁給了我爹宿敵的兒子。
提起這門婚事,我爹的耳朵就要遭殃,被我娘擰的。
我爹逢賭必輸,偏偏嗜賭成性,且都是輸給同一個人——臨安王趙容。
臨安王找上門來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身後跟着長龍似的隊伍,抬着大盒小盒的珠彩華寶。
我娘激動地抹着眼淚,「還能看見回頭錢,死了也值了。」
臨安王笑吟吟地奉上一紙契書。
裴度今日慘敗於臨安王,遂將長女裴央央嫁與世子趙垣爲妻,資以抵債。

-1-
我娘氣得兩眼一黑,差點真的嚥了氣。
我爹翻來覆去,眼珠子都快鑲進契書去了。是他的字跡,連頓筆的力度和側鋒的方向都一模一樣。
「醉後胡言,王爺莫要當真。」我爹賠着笑。
臨安王也笑,「君子無戲言,裴相不會想賴賬吧?」
我爹瞪眼,「我裴度是那種賴賬的人嗎?」
然後……然後他將契書一口吞了下去。
臨安王拍着大腿笑瘋了,「裴大人許是真的醉了,怎麼把自己寫了兩份都給忘了?」
……
臨安王是皇上他叔,芝麻大的小事,興師動衆地鬧到了宮裏,他和我爹兩人在御前爭得不可開交,就差沒脫鞋子摔官帽。
皇上見怪不怪,盯着契書端摩許久,提筆寫下一字:準!

-2-
顧家與我家是鄰居,只是一家大門朝西,一家朝東,離得最近的是我和顧舒的院子,僅隔了一道牆。
當晚顧舒趴在牆頭上樂成了一朵花,「恭喜恭喜。」
我扯着嘴角,着實笑不出來。
顧舒支着手肘,「至少一個月後的選秀不用參加了,難不成,你還想進宮啊?」
我掀了個白眼。
他又道:「往好處想想,趙垣雖沒我長得好看,但樣貌在京城公子中也算出挑的了。」
我一磚頭砸了回去。
京城裏有兩大知名人物。
一是顧家大公子顧舒,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二是臨安王世子趙垣,眠花宿柳、風流成性。
我娘愁得直嘆氣,可賜婚的是皇上,悔婚就是抗旨。
我爹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發誓終生不賭,但第二天又把我的嫁妝輸了,還是輸給臨安王,趙垣他爹。
「新娘子還沒到,嫁妝先過去了,裴度,你 XX 的真是個人才!」
我娘氣得要勒死我小弟裴琦,他抱着我爹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嗚嗚嗚,爹啊,我不想死!」
以前他們吵架,娘也說勒死我。但我一沒哭,二沒鬧,收拾收拾東西就離家出走了。
相府上下全員出動,甚至調動了京中的侍衛軍,用了三天才在城廟裏找到我。
結果就是我娘真的想把我勒死。
我出嫁那天,闔府老少奴僕無一不爲我惋惜,「小姐要是嫁給顧公子多好……」
不止下人們這樣想,我娘也出過餿主意,「要不你跟顧舒私奔吧?」
娘啊,你哪隻眼睛產生的錯覺,以爲我喜歡他呢?
我倆隔着牆還鬥得死去活來,湊一起還不掀房揭瓦,鬧得天翻地覆。
臨走前,我爹拽着我的手似有話要交代,我俯身傾耳。
「乖女,你弟娶媳婦兒的錢也輸了,你看看能不能從王府裏……」
我磨着牙,恨不能把他塞進花轎裏。

-3-
趙垣生得比顧舒還要好看,掀開蓋頭時的笑臉晃得我呼吸一滯。
紅色的喜服穿在他身上,高而徐引,風姿雋爽。
連他伸來的手,都是白皙修長,指節分明。
我舔舐着口中的血果,竟有些猶豫。轉念一想,就這麼順從,那我籌劃的大戲豈不是浪費了?
一咬牙,「血跡」從嘴角流出,我背過身輕咳道:「妾身子孱弱,恐不能服侍,以後定爲世子納幾房美姬,好爲王府開枝散葉。」
趙垣輕拍着我的背,襲來身上的冷香和薄薄的笑意。
「娘子昨日在知味樓喫了三碟蒸餃,前日和徐家姑娘泛舟鏡湖,大前天和北征將軍的女兒獵野兔,怎麼會突然病重呢?」
可惡,他調查我!
我往牀邊縮了縮,躲開他的手,「許……許是急症,以前埋下了病根,今日才發作。」
「爲夫略懂醫術,不如爲娘子診一診?」
不待我反應,他伸手捏住了我的手腕,兩指搭在脈上。
他或許是裝的,但我真的是裝的,萬一……
我先發制人,「妾這病來的古怪,或許,脈案上察不出來。」
「的確怪異。」趙垣動了動漆夜似的眼眸,「幸而發現得早,喫兩副藥也就不妨事了。」
裝病遇上了假郎中,我心中大喜,「妾身弱無力,世子若是累了,就先歇息吧。」
趙垣抬手,撫在我腕間的手指向上,挑起我的下巴,「娘子說笑了,洞房花燭夜,怎麼能讓娘子辛勞。」
他俯身傾來,溫熱的吐息繞在我的脖頸,夾着薄薄酒氣,「爲夫自當身體力行。」
拒絕的話尚未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趙垣的脣染上了血果的紅,須臾之間,美眸流轉,曄兮如華。
「甜的。」
不愧是風月場上的高手,我輸了。

-4-
翌日清晨,睜開眼便看到身側的趙垣對我笑着,明眸皓齒,世間無二的俊美。
他一攬手將我捲起來,抱坐在梳妝檯前,拿起梳子爲我綰髮。
手法專業,動作嫺熟,想來在秦樓楚館對不少美人都這樣做過。
我有些喫味,別過頭從他身上下來。
趙垣沒讓我的腳落地,抱起我放在牀邊,「不穿鞋,會着涼的。」
大熱的天,地上澆了火似的,能着涼就怪了。
桃子正服侍我洗漱,忽聽到裏間一聲驚呼,「怎麼這麼多血!」
小丫頭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抱着沾着「血跡」的牀單從裏間低頭出來,羞紅了臉。
趙垣挑眉看向我,笑ţű̂₅而不語。
我低頭揉捏着袖口,又怎好說那是朱果,只得羞赧默認衆人的猜測。
趙垣帶着我去給父母敬茶,溜溜地轉了大半天,皇親國戚就是豪奢,連佔地面積都優異非常。
我跪在軟墊子上,趙垣待遇沒我好,結結實實跪在地板上,看着都疼。
臨安王看我時嘴角都快咧到後腦勺了,那可不,散財老人的女兒,能不招人喜歡嗎?
敬完茶,王妃扶我起身,一邊軟言哄着「辛苦了」,一邊回頭罵趙垣,「不知輕重!」
得,這下誤會鬧大了,趙垣也不解釋,樂呵呵地跟在後面,不知道的還以爲王妃在誇他。
回去時趙垣扶着我在府中游逛,一圈下來我才發現他住的院子是另有正門,只能算跟王府挨着。
雕樑畫棟、水榭長廊,瑩瑩若虹霽初現,煢煢似工筆寫意。
好吧,皇親國戚就是豪奢。

-5-
回了府,我拆了頭上沉甸甸的珠翠,換了幾個輕便素雅的,從鏡子裏看到趙垣進來,身後的侍女端着一碗藥。
我把那碗濃稠的苦汁推開,「妾今日感覺好多了,應該不用喫藥。」
趙垣又移過來,「良藥苦口,爲了娘子的身體,還是喝了吧。」
他就是存心想整我!
「好喝嗎?」
十足十的黃連熬成的湯,要不世子您嚐嚐?
當然,我是沒勇氣把真心話說出來,還得裝模作樣地微微一笑,「好喝。」
想看我出糗,我就不,氣死你!
趙垣擦去我嘴角殘存的藥汁,像極了深愛妻子的模範丈夫,「明日還有,娘子記得趁熱喝。」
我眉心一跳,「世子真乃神醫在世,藥到病除,明日……就不用了吧。」
趙垣躲開我示好的手,三兩步到了門外,「神醫覺得不妥,治病嘛,得除了根纔好。」
好你個頭,本小姐……夫人壓根兒就沒病!
我喊來了管家,拿起世子夫人的風範,該賞的賞,大權該收也得收。
上了年紀的人多有些絮叨,管家交代清楚府上的情況後,開始扯些有的沒的。
他說,趙垣年少有爲,十六歲就開府自立,十七歲隨大軍西征,征戰三年戰功累累。
後面的,他沒說,但我知道。
趙垣這兩年突然變了個人似的,整日花天酒地、不思進取。
王爺、王妃也不勸阻,由得他在銷金窟裏放浪,風流韻事鬧得滿城皆知。
我大抵能理解臨安王的想法,他這把年紀,只有趙垣一個兒子,還不當寶貝金疙瘩似的捧着,哪裏捨得責罵。
我爹寵起小弟來,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點點頭,又道:「世子有幾房姬妾?爲何不來行禮?」
衆人瞬間啞了聲,面面相覷,好似聽到了什麼逸聞趣事。
我不解,一旁的侍女掩嘴笑着,「世子不曾納妾,府上除了夫人,再無他人。」
難道是怕我拈酸喫醋,特意不許下人告訴我?
我有意無意在府中找了許久,竟沒能發現半點可疑之處。
好心機,藏得夠深,我爹要是有他一半,私房錢也不會次次被我娘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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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回門,裴琦遠遠聽見車馬聲,迫不及待地迎了出來。
趙垣攙着我下了馬車,我見小弟兩眼放着喜悅的光芒,不由得心中一暖。
而後,裴琦這個混蛋,越過我,撲到了趙垣身上。
「阿垣哥哥,你可算來了!」
阿垣哥哥Ŧű̂⁶?
趙垣把裴琦放下,拉着他走到我面前,「怎麼不知道叫人?」
裴琦聞言,仰起頭,露出牙齒左下一處豁口,「嫂子好!」
嫂子?
是你小豬佩奇飄了,還是我裴央央提不動刀了!
裴琦的小臉被我捏變了形,嘴裏含糊不清地求饒,「姐姐,好姐姐,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亂開玩笑了。」
我丟開手,大踏步進了門。
我爹一向不喜歡趙垣,冒冒然收他做了女婿,更是橫鼻子冷眼,沒給一個好臉色。
我被迫喝了兩天的黃連,正一肚子怨氣,巴不得我爹再犀利一點。
我娘怕趙垣不高興,桌子底下的手沒少掐我爹的大腿,老人家這才「哼哼」兩聲,算是打招呼。
趙垣心態好,張口閉口「岳父大人」。
我爹拳拳打在棉花上,又咽不下這口氣,便丟了碗筷,開始吹鬍子瞪眼。
「岳父大人怎麼了?」
被你這聲「岳父大人」氣的。
趙垣此人玲瓏剔透,這會子倒裝得純良無害,我就不信他聽不出來。
「不用理他,來,垣兒喫菜。」
我把碗也湊了過去,我娘瞪我一眼,「沒長手嗎?自己夾!」
這兩口子可真有意思,一人擠兌一個,提前商量好的?
趙垣假惺惺地夾給我,我爹突然站起來,超大聲地潤着嗓子,嚇得趙垣的手一抖。
「跟我來。」我爹闆闆丟下一句,趙垣心領神會,起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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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咋了?」我不解。
「更年期,昨天開始就嘰嘰歪歪地指桑罵槐。」
我娘看向我,「姓趙的沒一個好東西,面上對你笑,背地裏還不知怎麼算計呢!」
喲,您要是沒這句話,我差點以爲今天是趙垣回門。
「不過,趙垣既然對你如此用心,也算是佳配。」
夾個菜就用心了?我哼哼唧唧地敷衍過去,內心不以爲然。
我娘摒退左右,交代了好些私房話。
我稀裏糊塗地聽着,只在她的話音點點頭,表示我有認真聽。
「聽說,大婚之夜,你跟趙垣弄得滿牀都是血。」
我一下子就炸了,臉又紅又燙,「您聽誰說的?」
「你三姨母。」我娘不慌不忙道,「你好歹也是相府千金,注意影響。」
三姨母最是話多嘴碎的,她知道了就等於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趙垣的牀下是藏了天橋底下的說書人嗎?這麼私密的事竟傳得沸沸揚揚。
丟死人了!
我爹和趙垣還沒出來,這老頭氣性還挺大,都這麼長時間了,還沒解氣。
我回自己房間小憩,剛進院子,聽到牆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扯着嗓子喊了聲,「顧舒。」
顧舒應了句,不一會兒從牆上探出頭來,還是一如既往的不正經,「喲,新娘子回來啦。」
我彎腰撿起一塊石頭,他忙聲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都嫁人了,能不能淑女點。」
「巧了,我不是君子,我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的女子。」
那邊有人喊「公子」,顧舒回頭應着,而後對我道,「我得走了,御史大人來了。」
我仰着下巴,示意他趕緊消失。
顧舒突然想起什麼,又折回來,抬手丟來一個盒子。
招呼也不打一聲,要不是有這麼多年的默契,哪怕是個寶貝也要摔壞了。
我晃了晃,問他是什麼,他笑着擺擺手,「新婚賀禮。」
這次是真的走了。

-8-
我爹和趙垣出來,已經快到喫晚飯的時辰了。
我爹神清氣爽,走路都帶着風,趙垣垂着眼,看上去有心事。
我娘看了看天,「不如用了晚飯再走?」
我爹的臉瞬間垮了下來,「滾滾滾,趕緊滾!」
趙垣迅速拉着我跳上馬車,乾淨利落地滾了。
回府的路上,趙垣依舊眉頭不展,不說話,有意無意咬着下脣。
難道是我那不靠譜的爹,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惹到他了?
我在趙垣失神的臉前晃了晃,他捉住我的手,指腹摩挲着我手心,「怎麼了?」
「我爹是說話難聽了些,心裏不一定是那麼想的,你別在意。」
趙垣淡淡地回我,「娘子怎麼會以爲我在跟岳父大人置氣?」
「那你?」生來都是別人看我的臉色,我着實猜不透他的心思。
趙垣一笑,將我頭上歪了的珠釵扶正,對車伕道:「去知味樓。」
他神色舒展開,恢復到以往的閒適,「今日晚些回去,我帶你逛逛。」
我喜出望外,自從那次離家出走後,我娘便不許我晚上出門,別家小姐又是逛夜市、又是遊夜湖的,我羨慕極了。
一高興,顧舒送我的禮物掉了出來,滾落在趙垣腳下,他撿起來端詳,「這是什麼?」
「禮、禮物!」我想要奪走,撲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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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垣一手按着我,一手靈巧地打開盒子,拿出一個金雲絲手鍊,蠶絲夾雜軟金麻線,編織的手法極爲考究。
「錦上花坊的工藝,一個便是千金之數,誰人送禮這麼大方?」
我有些心虛,「李三小姐,或者溫二小姐,幾天前送的,我記不清了。」
「不是與你青梅竹馬的顧舒送的?」
造孽啊!早知道一開始就承認,現在反而掰扯不清了。
「就……就只是認識的早了點而已。」
趙垣爲我戴上,低着頭,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表情,「你可喜歡他?」
我手一抖,被他鉗住,他又盯着我的眼睛,挑眉,「娘子怎麼不說話?」
他挑起眉來還真好看,眉梢裏透出幾分凌厲,又不會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幾年前,這雙眼睛裏還有些不羈與張揚,現在平添了許多溫和,如釀熟了的雲絲酒般醇綿ŧú₆,一望便醉。
「我要是喜歡他,就不會嫁給你了。」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後面的幾個字,甚至連自己都聽不到。
「世子,知味樓到了。」
趙垣道:「回府。」
車伕以爲自己聽錯了,「啊?」
趙垣低沉着重複,似有不耐,「回府!」
「啊,別呀。」我急忙起身,就要往外跳。
趙垣伸手將我扯進懷裏,落在肩窩的聲音軟軟的,帶着些忍耐,「先回府,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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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定了府中的規矩,衆人叫苦不迭,有臉面的便去趙垣面前告狀。
趙垣只回了句,「一切都聽夫人安排。」
聞言,原本還有些膽怯的我徹底放開手腳,大刀闊斧,肅清內外。爽!看你們還怎麼往外傳小道消息。
趙垣和平安侯家的大公子出城去了,葉子、桃子要整理衣物,把我趕了出來。我在院子裏找了個地方曬太陽。
臨安王和王妃出門遠遊,啓動資金是從我爹那裏得到的,倒也省了我每日請安。
只是不知道,這次我爹的耳朵要腫幾天。
落日熔金,我伸了個懶腰,卻沒看見趙垣的身影,「世子還沒回來?」
阿忠怯怯道:「世子今晚有事,晚些回來,讓夫人不必等。」
「去哪兒了?」
他聲音更小了,「楊……楊柳心。」
京城首屈一指的妓院。
瞧他們那慌張的樣子,以爲我會喫醋發火?
笑話,我嫁過來的時候,什麼心理準備沒做好。
別說是去逛妓院了,哪怕他帶個妓子回來,我都能和和氣氣地喊一聲「妹妹」。
該喫喫,該喝喝,還能跟葉子、桃子玩花繩,輸了的畫王八。
沒有他的日子我過了十幾年,再習慣不過。
趙垣深夜纔回,悄聲循着夜色摸進了房間,躺進來時身上的脂粉香和酒味混雜在一起,直往我的鼻子裏鑽。
他似乎喝醉了,撫着額悶哼了幾聲,便沉沉地睡去。
我醒了,應該說沒怎麼睡。
天光點亮室內的暗沉,身側的人臉上的輪廓逐漸清晰。
看帥哥睡覺不是什麼新鮮事,看帥哥一臉懵逼地從牀上摔下來,絕對精彩。
趙垣被我踹了下去,可惜他反應極快,既沒摔傷,也沒摔痛,手撐在牀幃邊,帶着未睡醒的懵懂抬起頭。
我抱着被子故作驚慌,「哎呀好可怕,人家做噩夢了,世子您沒傷着吧?」
趙垣抽了抽嘴角,一張俊臉青了又白,白了又青。這些真真現在我眼裏,大快人心!

-11-
司徒府的大小姐要出嫁了,請我過去織花綢,用了早飯我便坐在梳妝檯前描眉化妝,特意讓桃子挑件明亮的衣服。
「小姐心情這麼好。」
我哼着小曲,「司徒小姐要嫁的是遠伯侯嫡子,這可是樁好姻緣。」
「小姐穿水藍色這件,還是淡藕色的?」
「藕色的吧。」畫完最後一筆眉,我轉過身來,「好看嗎?」
「娘子天生麗質,怎麼都好看。」趙垣的臉突然湊近,我嚇得一哆嗦。
他兩手搭在臺上,我躲不開,只得迎着笑臉,「世子不是在書房嗎?」
趙垣伸出長腿,將凳子勾過來,「想起娘子被夢魘所困,着實憂心。」
他把黃連湯端至眼前,「趁熱喝,藥效纔好。」
睚眥必報,趙垣你枉爲君子!
「這藥方似乎跟上次一樣,聞起來都一個味兒。」我忍了再忍,仍是有幾分牙癢癢暗藏其中。
趙垣眯起桃花眼,清俊的臉上遮不住笑意,「能治病就行,娘子說是吧?」
我沒病,你纔有病,放着家裏的嬌妻不要,野花你是大把大把地採。
我聞着那股酸苦,五官都擰巴在一起,「這次要喝幾天?」
趙垣伸出五根手指,「原是要五天。」
而後減了四根,低聲在我耳邊吹了口氣,「若娘子肯叫一聲相公,一天也就夠了。」
士可殺,不可辱!我絕對不會向這種惡勢力低頭!
「相……相公。」
趙垣把耳朵傾來,「再叫一次。」
我心一橫,抱着他的脖子,在那張白淨無暇的臉上親了一口。
效果不錯,他喝了一半,剩下一半的從他嘴裏餵給了我。

-12-
我爹的生辰快到了,雖是家宴,但挑禮物依舊很傷腦筋。送旁人,挑貴的就行,送親人,須得合心意。
可我爹一不愛錢財,二不好美色,三不喜樂律。就好賭,卻總輸。
我找人定製過一套籌籤,用上好的香木雕刻,結實耐摔還防蛀。我爹拿在手中來回翻看,「筆筒?」
次年我又送了一枚紅玉骰子,第二天他就着能工巧匠把上面的點數磨平了,鑲嵌到冠上。
還用邊角料給我也打了支簪子,美滋滋地跑來跟我炫耀,「好看嗎?」
爹啊,您跟臨安王到底賭的什麼啊?石頭剪刀布嗎?
我問過一次,我爹反問道:「石頭剪刀布是什麼?」
聽我簡單介紹完規則,他興致勃勃地跟我玩了半天,而後大敗府中所有人。
嗯,想必也是第一個因爲「石頭剪刀布」被夫人踹下牀的人。
我有心要送一些書畫,可這些東西在我家待不了幾天,臨安王一招手就把它們叫走了。
也不知倆人到底有什麼仇、什麼怨。
聽顧舒說,早年皇帝年幼,臨安王監國理政,我爹作爲皇帝派,跟皇叔派鬥得不可開交。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裏琢磨着「皇帝派」是什麼餡兒的?比「皇叔派」好喫嗎?
後來明白了。
但我爹跟臨安王的鬥爭已經從朝堂上轉移到生活中,「皇帝派」贏了,我爹卻輸得很慘。
然而至今我也沒搞清楚,我爹到底賭了什麼,何至於次次慘敗至此。
桃子見我愁眉不展,問清了緣由,笑道:「小姐真笨,送禮又不一定非得買。」
是啊,趙垣可是皇親國戚,多的是想要巴結的人。
我看着比趙垣的臉都乾淨的庫房,覺得自己想多了,他是個比我爹還能敗家的。
一聲氣還沒嘆出來,這丫頭的腦子又飛速轉起,ẗūⁱ「奴婢瞧着世子書房中的那些字畫就不錯,反正老爺總是要輸的。」
趙垣從小嬌生慣養,比我還金貴,用的東西那都是頂好的。
拿出來一兩件孝敬岳父,也不是不可以,是吧?是的啊!
我拿定了主意,喜滋滋地往書房去。

-13-
趙垣穿着簡服在摹筆帖,箭袖束腕,更顯得他身姿頎長,孤絕如松。
他聞聲抬頭,迎上我的視線,眉目風清雲朗。
「妾無心打擾,世子……繼續。」我投以討好的笑意,從他眼前繞了過去。
趙垣放下筆,快步走來,手攬着我的腰就往外帶。
「這裏有什麼好玩的,娘子不如陪爲夫到花園裏走走。」
小氣勁兒,你爹不知道搬走我家多少好東西,也沒像你這麼摳摳搜搜。
我站定了不動,他不好用強,不過他這一反常態的緊張勁兒,倒讓我十分在意。
另外,這字畫,怎麼越看越眼熟……
「這是?」
趙垣垂下眼,有些難爲情,「你家的。」
從書案到一旁的博古架,到雕花欄旁的擺設,到湘繡的屏風,「這些?」
趙垣的眼睛左右瞟着,開始心虛。
我將視線收回,落在書案上。
徐夫子親做的澄泥硯、落雲軒的錦毫筆、鶴鄉的緙紙、白玉青竹綬帶詩文鎮紙……
我扶額,捏着手中的青金刻紋銀香囊,默唸着大慈悲咒。
忍住,現在這些也是我的了,摔壞了還得再買,要花錢!
禮物是趙垣挑的,一幅失傳多年的《峨眉晨曦圖》,重彩寫意,是不輸王希孟作品的大作。
我爹樂得合不攏嘴,拉着趙垣對飲,一口一個「賢婿」,比喊他親兒子都肉麻。
兩人從正午斷斷續續喝到了晚上,才晃晃悠悠地從席上離開。
馬車備好,我爹卻拉着趙垣塞到我懷裏,「走什麼?明日,咱們再飲!」
我娘也留,「都這個時辰了,何必折騰?早些回房休息吧。」

-14-
燈火初上,房裏服侍的人忙出了重影兒。
又是端茶、又是打水,又是煮醒酒湯,連我都不捨得用的薰香都點上了,生怕怠慢了高貴的世子爺。
小蹄子,枉我對她們那麼好,平常伺候我都沒如此用心。
葉子匆忙中不忘睨來一眼,「您好歹也是主人,這般小家子氣,也不怕別人笑話。」
得得得,我就是個礙眼的,我去找個涼快的地方待著。
在院子裏坐了會兒,頭就被砸了下,上好的宣紙未染墨跡,就被主人揉成了廢紙,當成作惡的兇器。
我憤恨地抬起頭,罪魁禍首對我笑着,「吵吵鬧鬧,擾人清淨。」
「嫌吵還趴在牆上聽,您老真是好雅興。」我白他一眼,順手將紙團丟了過去。
顧舒側身躲開,「就這力度也能把趙垣踹下牀,嘖嘖。」
我哽住,「你怎麼知道?」
「你應該問誰還不知道。」
夜風一吹,從指尖到脊骨都浸透了涼意,我打了個寒顫,可就是想不出究竟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喂,發什麼呆呢?」顧舒喊着,碎碎地說了什麼,我沒聽,心裏琢磨着別的事。

-15-
「娘子。」
肩上的溫熱打斷了我的思緒,趙垣的手從背後伸過來,散開的長髮垂在我臉側。
不止我嚇到了,顧舒也嚇了一跳,腳下踩空,牆那邊迴盪着一聲慘叫。
好一陣子他才齜牙咧嘴地回來,「喲,世子啊,稀客稀客。」
趙垣抬頭,寒星般的眼眸在夜色中亮得出奇,嘴角透出幾分刻薄,「不稀,以後會是常客。」
「那是,那是。」顧舒乾巴巴地笑着。
我看看趙垣,又看看顧舒,這尷尬的氣氛,難道他倆有什麼ṱŭₐ過節?
「該回房了。」
趙拉着我朝明燈處走,力道之大,步伐之穩,不由得讓人懷疑,他剛剛是裝醉的。
我向後仰着頭,跟顧舒連比劃帶猜,有仇?
顧舒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我嘖了聲,投以鄙夷。
進了房間,趙垣開始脫衣服,他只穿了件裏衣,外衣是披上去的。
我連退幾步,嘴巴都不利索了,「你,你幹嘛!這可是相府,不是世子府,不可造次!」
趙垣不理我,進了浴桶,舒服地閉上了眼,這傢伙,喊我來擦背的。
我撩着水,生平第一次伺候人,總有些不熟練,他背上被我劃了好幾道紅痕。
此刻四下無人,我想跟他講一下府上的事,他卻不給我機會,就這麼,睡着了。
……
救命啊,誰能把他從浴桶裏拖出來!

-16-
趙嚴可真是趙垣的好兄弟,起初還恭恭敬敬地喊我一聲「嫂子」,現在竟當着我的面把人拐去了絲音坊。
葉子安慰我,「絲音坊多是樂人,賣藝不賣身,去了不過是聽聽小曲兒、喝喝茶,不妨事的。」
這話說的,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嗎?
我娘說得對,男人,尤其是這種生了副好皮囊,又頗有家世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
也就我爹,錢都被臨安王騙走了,只能緊巴巴的養老婆孩子。
趙垣次日中午纔回來,帶着一身的香味就往我旁邊湊。
我皺着眉躲開,他似有察覺,低頭聞了聞,回房換了身衣服。
「娘子。」
我別過頭,不理。
「央央。」
我閉上眼,咬緊了牙關。
「今晚有廟會,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我掀開眼皮,「真的?」
趙垣將我抱在懷裏,「當然,想玩什麼我都陪你。」
這話我原本聽着是很開心的,可一想到,他昨天或許也是對別人這樣說的,就不那麼開心了。
趙垣在蘭芳榭養了個女人,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我娘怕我傷心,特意趕來安慰我,「他是什麼樣的人,你一開始就知道的。」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
大婚後,趙垣只在府中本本分分待了三天,之後便時不時消失。
不是和世家公子游玩賞獵,就是和高官子弟酒樂酣宴,反正沒一件正事。
這只是個開始,我知道的。他出去的次數會越來越多,回來得會越來越晚,或者乾脆不回。
一開始是一兩天,漸漸地,三、四天,十天半月……
少年愛風流,他又是處處留情的高手,風花雪月場一轉,昔日情意都是過眼雲煙。
我什麼都知道,可我不甘心。

-17-
趙垣你個王八蛋,三書六聘地把我娶回來,纔不到三個月,眠花宿柳也就罷了,竟然還揹着我偷偷養人。
我派人去查,只帶回了一句,「是個美人。」
美人?我難道就不是美人了嗎?我不服氣,定要去看看這個美人究竟有多美。
路上遇到了顧舒,他掀開車簾,左右環視,「怎麼一個人?」
桃子噘着嘴,「奴婢就不是人了嗎?」
我問:「你要去哪兒?」
顧舒咂咂嘴,似有些難以啓齒。我轉頭問車伕,車伕答:「蘭芳榭。」
我磨着牙齒中隱隱欲出的殺意,鑽進馬車裏,「巧了,我也是,桃子上來。」
顧舒可憐巴巴地縮在角落,「蘭芳榭是清雅之地,曲子和小令都極好,我這也是去學習的。」
我嗤道:「我有說什麼嗎?我也是去學習的。」
顧舒蔫了,低頭攥着衣角,不再說話。
我們一前一後各自上了廂房,顧舒許是想安慰我兩句,被我堵在了門外。
我和桃子坐了許久,前後只來了兩三個人,奉上一桌子點心茶水。
看着那盤軟雲糕,我思緒開始不停沿着記憶往回走,拉扯到那個第一次遇見趙垣的下午。
那是他第一次來我家,府中的婢女擠在屏風後爭相望去,他回頭朝這邊看來,沒看見我,我卻羞得滿臉通紅。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了,醒來房間裏只有我一人,想要起身,卻發現渾身痠軟無力。
室內濃煙滾滾,洶湧的火勢從窗戶蔓延過來。
房門被人從外封死,室內大火擴展的速度極快,不一會兒便燒穿了屋頂,木樑柱子噼裏啪啦地往下掉。
「顧舒——!」我用茶水溼了手帕,掩住口鼻,「有沒有人啊!桃子,桃子!」

-18-
門被撞開了,恍惚中看到趙垣的身影,他單手抱起我支在肩上,壓得我胸口又痛又悶。
「這樣不舒服。」我掙扎着,快要喘不過氣。
趙垣清冷中帶着微薄的怒意,「忍着。」
他從未如此粗暴過,扣在我膝彎上的手把我勒得生疼。
一路上除了火燒的畢剝聲,便是他粗重的喘息。
大火封住了上下的通道,趙垣懊惱地嘖了聲,縱身躍起落到堂下,趔趄了一步才穩住身形。
聽到隱忍的低吟,才發現他的左臂淌着血,「你受傷了?」
趙垣皺着眉,「沒有,你不要講話!」
我閉上嘴巴,雖然不合時宜,可感動之餘,也有點委屈。
趙垣把我丟給顧舒,轉身又衝進火海,我喊着他的名字,他不回頭。
頭昏昏沉沉的,我靠在顧舒身上,「你看見桃子了嗎?」
顧舒驚悸未定,「她沒事。」
我哽咽着,還是沒忍下眼淚,「他一定生我氣了,我不僅調查他,我還闖了禍。」
我越說越害怕,不管不顧地大哭起來,「我活該,我當初就應該跟你私奔!」
顧舒手一抖,急聲道:「裴央央你不要害我,咱倆清清白白的。」
「他會休了我的,會娶十個八個小妾,他一定不要我了……」
顧舒被我的哭聲擾得頭疼,話順着嘴溜出來,「他要是捨得休了你,就不會千方百計地把你娶回來。」
「嗯?」我抽噎着,「你說什麼?」
「沒什麼,別哭了。」
我擦擦眼淚,「騙人,你剛剛說的是他千方百計地把我娶回來。」
顧舒被我氣笑了,「這不是聽到了嗎?」
我撇着嘴,「纔不是他想娶我,是臨安王想讓我給他當兒媳婦,從小就看中我了。」
「趙垣要是不想娶,何必鬧到皇上面前。」
「那他還整日拈花惹草,還養小老婆。」
顧舒嘆了口氣,「萬一是替別人養的呢?」
「什麼?」
「沒什麼,你該減肥了,我胳膊都要斷了。」

-19-
蘭芳榭那場火災將安穩的京城鬧的天翻地覆,趙垣回來,是兩日之後。
動靜從內門前傳過來,我又急又怕,趁衆人沒留意,躲進了花園裏,隨手撿了根小樹枝蹲在地上戳螞蟻。
聽着婢女、僕從連聲喊着「小姐」「夫人」,我往花枝下縮了縮,愣是沒出一聲。
黑影從背後覆蓋來,我不敢回頭,丟下手中的樹枝就要跑。
但是被趙垣輕鬆擒住,一陣天旋地轉,我又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左臂吊着條綢帶,看上去傷得很重,我只得抱緊了他的脖子,好不掉下來。
一路無言,下人見狀更是紛紛低頭躲開,還貼心地關上了門。
趙垣把我放在牀上,手臂支在一旁,原本就不大的空間變得更加狹小。
我怯怯地去探他的表情,他的五官其實很有攻擊性,只因平日裏總掛着不着調的笑意,才硬從凜然中透出溫和,不笑的時候就沒來由的讓人害怕。
「爲什麼躲我?」
我翻身背對着他,臉埋進被子裏,「你生氣了。」
「沒生氣。」
好一陣沉默之後,趙垣將我扯過來,掌心託着我的臉,無奈一笑。
「我氣的是趙曦,對不起,嚇到你了。」
「趙曦是誰?」趙垣一衆堂哥堂弟中,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他愣了一下,俯身吻着我的眼角,「一個白癡,不用記得。」
他的手沿着我的背由下而上,我冰得一顫,「你的傷!」
他啞聲道:「那就不要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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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趙垣饜足地倚在牀頭,最後一絲熱意從眼中褪去,白皙的臉上褪去緋色。
微熱的汗變涼,我有些冷,往他身上擠了擠,趙垣將身上的被子擋來,阻止我靠近。
他越是不讓我碰,我越是想把手伸過去。
趙垣捏住我作惡的手,「娘子的手伸這麼長,是要觸碰底線嗎?」
你還有底線吶,是楊柳心的小美人,還是絲音坊的解語花?
我哼了聲,想要縮回去,趙垣卻不鬆開,他閉目好一會兒才幽幽地睜開眼,起身穿衣。
我披上薄衣想去幫他,腳一落地便不聽使喚地往前傾倒,還是他把我撈起來的。
他笑着,是嘲笑!
趙垣穿好衣服出去,隨後桃子、葉子進來服侍,兩個人臉紅到脖子底下,做事鮮少這樣安靜。
不多時,趙垣又折了回來,端着一碗黃連湯,看成色,分明是從他剛回來就開始煎的。
嘴上說着不生氣,分明就是生氣了,這會子又來害我,早幹嘛去了!
我抄起枕頭砸過去,趙垣躲開,碗裏的湯汁沒灑出半滴。
「娘子,該喫藥了。」趙垣坐在牀邊,裝得深情款款。
我咬着脣,可憐兮兮地看着他,「這次,妾身體沒有什麼不舒服,不用喫藥吧?」
趙垣湊到嘴邊吹了吹,「強身健體,防病消災,總是有好處的。」
「這藥方還真是神奇啊!」
趙垣道:「管用就行,娘子說是吧?」
我接過來一飲而盡,趙垣託着碗底,笑得盪漾,「藥喝盡了纔有效。」
我謝謝你哦!
剛喝到趙垣滿意的程度,下人傳話,臨安王和王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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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趙垣特意放緩了腳步,我也只能在桃子的攙扶下快步跟上,他有意示好,被我一巴掌拍了回去。
臨安王在前廳會客,不得脫身,特意着人傳話來,吩咐王妃不要手下留情。
趙垣低着頭跪在地上,王妃罵累了,他便笑嘻嘻地起身攙着她坐下。
自然,這副玩世不恭的態度惹來了更嚴厲的斥責。
王妃飲了口茶,瞥了眼他的左臂,心有不忍。
「你再怎麼胡鬧,我都沒意見,可央央一個女孩子,你怎麼能帶她到那種地方?好在沒出什麼事,不然仔細你的腿!」
我雖對他恨得牙癢癢,但也不願他替我背鍋,正要解釋,趙垣上前一步。
「兒子知錯了,等過幾天裴相氣消了,就到相府賠罪。」
王妃甩開他的手,恨鐵不成鋼,「等什麼等,現在就去!」
回孃家本是一件高興的事,可這個節骨眼上回去,無異於去陰曹地府。
才進了府門,裴琦就向我投來了同情的目光,這表情我熟,我娘想打他的時候,我也是這麼看他的。
我爹胸脯鼓鼓的,一看就憋了好些氣,瞪着眼把趙垣帶到了書房。
我娘也沒閒着,一個眼神就讓我乖乖地到靜室領罰,下人們還沒來得及從房間內退出去,她就無比熟練地揪住我的耳朵。
「你行啊裴央央,跟一個妓子爭風喫醋,還偷跑到蘭芳榭去,你是嫌我活的歲數太大了不是?」
我哀聲求饒,「我沒有,蘭芳榭是清雅之地,曲子和小令寫的極好,我是去學習的。」
「學習?從小打個拍子都能跑調,你還學習,把家法給我拿過來!」
我孃的手伸出好久,纔想起身邊沒人服侍,衝着門外怒吼,「拿家法!」
細長的竹板從門縫裏塞進來,我吞嚥着口水,眼皮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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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嬤嬤說,蘭芳榭的大火連帶着燒了半條街,整個京城都鬧得人仰馬翻,我娘聽說我也在裏面,痛呼一聲暈了過去。
這頓打我捱得不冤,可是,可是浸了水的竹條打在手心,疼啊!
「伸手!」
我磨磨蹭蹭地抬起手,一股風勁呼嘯而過,疼得我眼淚都快飈出來了,只想抱着手滿地打滾。
「不準躲!」
我忍下淚意,又將手伸出來,這一板子還沒來得及落下,門被大力踹開,我爹臭着臉走了進來。
隨後的趙垣倒是挺開心,眉眼溫卷着笑意,見我跪在地上,還煞有介事地驚訝一聲。
「娘子怎麼摔倒了,地上涼,快起來。」趙垣穩穩托起我的手臂。
我看了一眼我孃的反應,見她坐在一旁別過頭,心中一喜,迅速爬了起來。
我下意識地往門口探去,裴琦趴在門邊上衝我揚着眉,一副「求誇獎」的得意表情,趙垣默默豎起大拇指回應,才發現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爹拍着桌子,「茶呢?」
我娘心領神會,下人奉茶時帶我退了出去,我快步追上,抱着她的胳膊撒嬌,「女兒不孝,讓娘擔心了。」
我娘輕輕捧起我的手,用手帕捺着紅腫,「疼嗎?」
我搖搖頭,「不疼,娘如果給我做紅燒鴨掌,就更不疼了。」
「美的你。」我娘邊走邊嘆了口氣,「趙垣堂堂世子,將來可是親王,你這般行徑,哪裏有半點正室的氣度。」
我低着頭,「我爹還是宰相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也是隻娶了您一個。」
我娘嗔了聲,「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想,可是央央啊,不是人人都能像你爹這樣傻,若真有那一天,你再不情願,也只能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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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將軍來了,我以爲趙垣很快就能出來,沒想到三人說了一個多時辰的話,出來時已是黃昏。
晚飯前,趙垣陪我爹下了盤棋,兩人隻言片語地交流着,我看得沒勁,便跟裴琦蹲在亭子下面的地上挖字。
每人在地上刻出字形,再用沙子輕輕遮住痕跡,互相交換猜測對方寫的字,樂趣在於筆畫偏旁之間的勾心鬥角。
裴琦小奸巨猾,總是出其不意地在邊邊角角藏了一筆,害我不一會兒就成了花臉貓。
聽到傳飯,我丟下手中的石塊,蹭了滿手的泥糊到裴琦臉上,好讓他知道什麼叫人心險惡。
今日我爹對趙垣的態度出奇的好,每次問答都能得到他的點頭。
更怪異的是,臨走前,我爹動了動鬍子,破天荒地關心趙垣,「好生休養,年紀輕輕,別落下病根。」
回去的路上,趙垣翻看着我手心的紅痕。
我笑道:「不疼的,是我太嬌了,我娘根本不捨得打我。」
其實我的手很疼,火辣辣的像握着一塊燒紅的炭,丟不開又撲不滅,疼得我想哭。
想哭或許也有別的原因,我孃的話,趙垣的關心,以及內心的不情願。
趙垣捏着我的手指,輕聲道:「不要自己出門,京城有一段時間亂的了。」
那天夜裏,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室內亮着微弱的光,趙垣坐在燈下,單手將左臂上的繃帶拆開,露出猙獰的傷口。
那不是燒傷,是刀傷。
刀口整齊的從上手臂劃至手肘,深而兇險,若不是已經縫上,甚至能從向外翻卷的皮肉中看到骨頭。
趙垣咬着牙撒上藥粉,手臂因疼痛而顫抖着,卻硬是沒有發出一點呻吟。
我想要幫他,哪怕是站在他身旁也好,可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
昏昏沉沉中感覺到他包紮好,踩着無聲的腳步走到牀邊。
溫熱的手掌撫過我的臉,輕笑着喃喃一句,「做噩夢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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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垣每次都比我醒的早,今日難得睡了個懶覺,不止如此,用早飯時,他還咳嗽了幾聲。
我兩眼放光,難掩喜色,「世子可是病了?」
趙垣別過頭,「娘子多慮了。」
「妾怎麼聽着聲音都啞了許多?」
我捂上他的額頭,「哎呀,好燙,看來不喫藥是不行了,妾現在就去煎藥!」
趙垣似要阻攔,被我一個靈活的走位躲過去,開玩笑,我跟顧舒隔着牆鬥了這麼多年,閃避技能那可是點滿了的。
藥材不求最好的,一定要最苦的!
這個更苦嗎?跟藥效衝嗎?苦,不衝,還是清熱利咽的?快快快,都給我放進去!
我帶着煎好的藥直奔書房,撲了個空,下人說他在凌霄堂陪客人。
趙垣能有什麼正經客人,也就草包趙嚴黏他,三天兩頭往府上來。
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起路來都腳下生風,不對不對,臉上的笑不能這麼明顯。
咱這是關心世子的身體,要三分擔憂、三分心疼、兩分我見猶憐、一分內斂的得意。
哎呀感天動地,好一個賢妻良……妻。
我把着門邊推開門,一聲柔腸百轉的「世子」喊出來,四張臉齊刷刷地盯着我,迥異的神色跟皮影戲似的。
我僵在了門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右邊是趙嚴,旁邊是文英侯趙曄,左邊這位美人姑娘着實眼生,驚訝之餘,她也正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我。
馬尾高束,紅衣如火,一股英氣渾若天成,笑有瀟灑之姿,冽如山雪……

-25-
不待我再細看,趙垣遮住了我的視線,攬着肩帶到門外,腳步之匆忙,神色之慌張,也算是難得一見,「娘子怎麼來了?」
我盈盈一笑,「妾可是打擾世子了?」
趙垣也笑,「難得見娘子主動找我,欣喜之至。」
我奉上藥碗,滿目關憂,「涼了藥效就不好了,世子趁熱喝。」
趙垣摳着碗底一飲而盡,裝得氣定神閒,「娘子費心了。」
真見外,這就費心了嗎?明天還有!
我正得意着,美人的聲音便從趙垣身後傳來,「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夫人,何不請進來一起坐坐?」
我歪着腦袋探去,趙垣卻擋得嚴嚴實實。
我轉向另一邊,他又遮過來,對身後的人笑道:「我家夫人養在深閨,怎經得起你調侃。」
我搭在趙垣手臂上的手指突然發力,就算我養在深閨,難道還見不得人不成?
趙垣喫痛,低着頭從脣齒間擠出來一句,「娘子今天不是要去給母妃請安嗎?」
請個鬼的安,王妃念我年小路遠,早就免了晨昏定省、日日請安的規矩。
趙垣使個眼色,侍從上前接過桃子手裏的藥盒,彎着身子做了個「請」的姿勢。
我再沒有玲瓏心,也知道趙垣有意支開我,我若是個省心的人,此刻必定安安靜靜地頷首斂衽告退。
可惜了,此時我身上的每一根反骨都立了起來,我乖乖走了兩步,又猛一回頭,扎進趙垣懷裏,撞得鼻頭一酸。
趙垣捏着我的鼻尖,一抹淺淡的笑意印在眼中,「先回去,好嗎?」
我從小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然而最受不了的就是美人計。

-26-
等我走回去才發現,上套了!
我走後,趙垣他們就出去了,直至深夜纔回來。
身上倒是沒有脂粉香,濃烈的酒氣卻刺鼻得很,傷口那麼深還敢如此妄爲,真把自己當神仙了?
我心有不忿,抬手一巴掌拍在他額頭上,涼的?竟然退燒了?
趙垣抓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喃喃一句,但眼皮沉重得半點都睜不開,一睡便到天亮。
一雙黎明似的美目正對着我,多少帶些討好的意味。
生氣是不會生氣的,我還能笑盈盈地服侍他起身,服侍他束髮穿衣,環佩銀墜一一給他繫上,要多賢惠有多賢惠。
畢竟咱養在深閨,學的就是侍奉夫君的本事。
趙垣嘆了口氣,攬着我的腰放在桌上,「她叫司靈容,是梁國公的孫女,我在西北軍中與她算是舊相識,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這個詞用得好,想必世子一生中會有許多僅此而已,指不定哪天我也是被嫁來抵債的人,僅此而已。
趙垣抬起我的下巴,「娘子怎麼不說話?」
我躲開,笑得無比燦爛,「妾覺得世子說的對。」
今日趙垣不出門,用過飯便進了書房,我端着湯藥殺進來。
這也是爲了世子的身體呀,有病治病,沒病預防。
太燙了?沒關係,妾一勺一勺餵你,藥渣怎麼能剩呢?須得喝盡了纔好,給我喝!
怪道趙垣有事沒事就愛讓我喝藥,真是太解氣了!

-27-
美中不足的是他既沒有掙扎,也沒有痛苦,一臉坦然自若,甚至還想咂咂嘴品出甘甜來。
裝模作樣,我還不信,一碗苦汁能喝出蜜糖味來。
我將空碗遞給葉子,起身就要離開,趙垣握在我腕上的手一用力,不經掙扎,他口中殘餘的苦澀便蔓延到我嘴裏。
「味道如何?」趙垣的頭抵在我的額上,眉眼風情一絲不落地撲在我心中。
我臉熱了大半,將臉塞進他懷裏,「還,還可以。」
趙垣沒放我走,遞來一本文論,我翻了幾頁就開始打瞌睡。
倒不是我不好學,而是昨晚睡得太晚,不知不覺靠在趙垣身上睡着了。
醒來時躺在席上,身上蓋着一件薄衣,「世子呢?」
葉子整理着書架上的典籍,頭也不回,「臨安王傳話來,世子過王府裏去了。」
「喔。」
我抬眼看到桌案上的紙筆,扯了幾張下來,卻發現字跡跟上次看到的不一樣,不是字體不同,而是運筆和收放完全是兩種風格。
我心有疑慮,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明明是很重要的事,可就是想不起來。
「小姐,你的臉!」葉子打斷了我的思路,雙手也沒能遮住她臉上的笑意。
我伸手在臉上滾了一圈,帶下滿手的墨汁,「趙垣,我要殺了你!」

-28-
趙垣又是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回來,阿忠答得吞吞吐吐,「世子出城了。」
我呷了口茶,品着回甘的微苦,「和誰一起?」
阿忠頭埋得更低了,「好……好些人一起,小的沒看清。」
沒看清?那就是裏面有不能告訴我的人咯?
我回了相府一趟,是去見顧舒的,先隔着牆一頓互相冷嘲熱諷,而後纔回歸正題。
顧舒在袖子裏翻翻找找,丟給我一團皺巴巴的紙,是京衛邑對此事的通告,事發原因及過程皆有理有據。
「蘭芳榭的火災的確是意外,衆人慌亂時不小心卡住了房門,你才推不開的。」
「你明知道這些都是糊弄人的。」我將紙團捏實了砸過去。
「真相往往讓人難以接受,但你要承認這是事實。」
「你就是不想告訴我!」
顧舒見我氣急敗壞,笑道:「喲,都會動腦子了。」
「不講義氣,絕交!」
「明天你到知味樓來,我請你喫飯。」
「不去!」我本想義正言辭地拒絕,來展示我的一身傲骨。
可一張嘴口水就流了出來,害我氣勢全無,反被顧舒捏住了把柄。
顧舒掰着手指報起了菜名,「花炊鵪子、鮮蝦蹄子膾、酒淮白魚、辣肚兒羹……」
次日中午,兩輛馬車一南一北相遇在知味樓下。
我仰起頭笑着,「顧公子來喫飯吶?」
顧舒拱手致意,「這不是世子夫人嘛,好巧好巧。」
「你娘又下廚了?」
顧舒扶額,滿臉痛苦,「已經三天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嘖嘖嘖。」我拍拍他的肩,無比同情,「太慘了,來來來,裏面說話。」
上了二樓廂房,顧舒望着門口那倆侍從,忍不住排揎,「出來喫個飯搞得跟搶劫似的。」
「不止能搶劫,還能搶親,看上哪家姑娘了吱一聲,一盞茶的功夫就給你搶回來。」
顧舒還真從窗口往下看,凝神聚氣頗爲認真,難道真有看上的了?
我湊過去,見趙垣和司靈容騎馬從街市颯沓而過,心中沒來由的一慌,扣着顧舒的頭縮在窗戶下。
顧舒的腦袋砸得桌子一聲悶響。

-29-
我探頭窺見他們走遠,趕忙扶起來,哎呀,剛纔看到你後腦勺上有個蜘蛛,嚇了人家一跳。
顧舒沒好氣道:「你三歲就敢徒手抓蜈蚣,小小的蜘蛛能嚇到你?」
我嘬了口茶,岔開話題,「你看什麼呢,那麼出神。」
顧舒掀了掀眼皮,看上去心情不錯,「司靈容,早聽說她來了,沒想到是真的。」
我有些奇怪,「你怎麼會認識她?」
「在瓊花臺見過幾次,她此時出現在京城,只怕梁國公也來了。」
我聽得稀裏糊塗,「什麼意思?」
顧舒從木筒中抽出一根筷子,「你可知,趙垣在蘭芳榭藏的是何人?」
我想了想,認真道:「美人。」
顧舒捏斷了木筷,我一邊認錯,一邊對他誇耀吹捧,直哄得他眉開眼舒。
「趙垣藏的是平陽公主。」
「她不是和親去了?」我再孤陋寡聞,這還是知道的。
顧舒說,天可汗崩逝,按舊例平陽公主須嫁給新可汗,她膝下無子不堪受辱,假死逃了回來。
新可汗大怒,派了殺手一路追到了京城。
「所以,當時要害我的是那些殺手?」
「是那位。」顧舒指了指天,「但他沒想殺你,只是利用你拖住趙垣,好對平陽公主下手。」
無旨潛逃是大罪,何況又是象徵着兩國邦交的和親公主,稍有不慎就會挑起戰爭。
想要安撫新可汗,這或許是最簡單的辦法。
「那可是他親妹妹,怎下得了手?」
「他是皇帝,從來不是什麼人的兄長。」顧舒凝神道。
「也就是趙垣,若換了旁人,偷天換日忤逆聖意,下場還不知怎樣。」
我想起了趙垣手臂上的刀傷,鬱結着一口氣,「你爲什麼突然又告訴我了?」
顧舒揚起下巴,「梁國公親自出面,這件事也就到此爲止了,不告訴你,難不成等你再把趙垣踹下牀?」
我正要反駁,小倌端着菜進來,嗓子眼兒的話嚥下去,換成了口水。
「話說,趙垣回來了,你確定還要在這兒坐着嗎?」
顧舒的指節叩着桌面,打斷了我膠着在美食上的視線。
我伸出去的筷子一哆嗦,「我喫快點。」

-30-
回府上時,下人們說趙垣換身衣服又去了王府,梁國公來了。
秋日的黃昏來的濃烈,一筆橘紅纔在天際暈開,桃子、葉子便拽着我回了房間。
「聽說王府的客人點名要見小姐,可要好好妝扮纔行。」
到了王府,司靈容先探出頭來,一雙顧盼生輝的美目,紅脣未動先勾起了一抹笑意。
她好似天生就這般熱情,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掏出各種小玩意兒,在我膝上堆了一層。
「你只挑喜歡的也行……」司靈容嘴角抽了抽,「你還真挑啊?」
我捏着最小的一個,抬起頭,「不可以嗎?」
「可以可以。」與中原的女子不同,她連嘆氣都嘆出了無可企及的灑脫,蒼茫茫似從草原而來的瀟灑之意。
我有些好奇,「西北的姑娘都和你一樣嗎?」
司靈容兩眼放光,拉着凳子挪到我身邊,似有要滔滔不絕講上三天三夜的架勢。
這張嘴不去茶館說書,真是可惜了。
她還提起了趙垣,剛來的時候大家都笑他是玉娃娃,俊俏得跟女人似的。
這倒可能是真的,趙家血脈好顏色,連廢物草包趙嚴都生的天人之姿。
我正聽得出神,司靈容突然灼灼地看着我。
「我問他不在京城的榮華富貴裏待着,爲何到西北苦寒之地喫苦,你猜他怎麼說?」
我沒過腦子,接着她的話音回道:「怎麼說?」
「他說他要當將軍,領兵三十萬,百戰裂聲名,然後卸甲歸京,娶一個小乞丐。」
山重水複,如夢初醒,無意散佈出的一切,都被天意收回。

-31-
我動了動脣,沒能說出一個字,不知道現在自己是什麼表情,總之,應該很不正常。
當年我趁着夜色翻牆出府,餓了兩三天,只有一位婆婆舍了半張烙餅。
我正擠在街邊的雜物堆裏,翻找着被小混混搶走丟在裏面的髮簪,趙垣就這麼出現了。
高挺的鼻子,厚薄適中的紅脣,漾着令人炫目的笑容。
「你怎麼不回家?」
我認得他,不久前他纔到過相府,他叫趙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小世子。
他把我從一堆糟亂裏提出來,伸手擦去我臉上的髒灰。
我或許應該說些什麼,而不是第一次見面,就以「咕嚕」響的肚子作爲開場白。
我羞惱地低頭踩着腳尖,趙垣拉起我的手,絲綢方巾纏上細長的傷口。
他低垂着眉眼,細緻而溫柔。
趙垣帶我去了知味樓,一桌子的菜,他沒動筷子,只託着腮看我。
我喫完最後一口,擦了擦嘴角,「我嫁給你好不好?」
趙垣愣住了,笑意延伸到了眼底,「就爲了一頓飯嗎?」
「我嫁給你,你家就是我家,我就能跟你一起回家。」這樣我娘就不能勒死我了。
趙垣眼眸低垂,修長的手指輕點着茶杯沿,「你想嫁什麼樣的人?」
我想了想,「想嫁個英雄。」
他又問:「什麼樣的人算是英雄呢?」
「我爹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大將軍戰場殺敵,退敵寇、鎮山河,是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
趙垣沒有帶我回家,他把我放在城廟石獅的高臺上,「你在這兒等着,我回來娶你。」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還未告訴他我的名字,慌慌張張追出去,迎面撞上了侍衛軍,還有我那提着竹板來的娘。

-32-
「想什麼呢?」司靈容突然湊近,我下意識地向後仰,膝上的小玩意兒掉了一地。
司靈容眼疾手快,一把攬上我的腰,我正要道謝,她的手一本正經地沿着我腰側緩緩向上……
「不愧是千金小姐,身子就是軟。」
耍流氓!在王府中公然調戲美貌兒媳?美人你要是這樣,我可就不客氣了啊!
我擼起袖子就要耍回去,聽到身後一聲嘶吼,「司靈容!」
我還是第一次見趙垣這麼大聲,正要作惡的手僵在空中,司靈容也是一哆嗦,迅速撒手退開。
哎呀世子呀,妾可什麼都沒來得及,啊呸,什麼都沒做,你聽我解釋……
趙垣把我攬在懷中,輕拍着我的背,我順勢往他懷裏蹭了蹭,是的沒錯,我是受害者。
司靈容一溜煙逃了,轉角處回頭,「那麼小氣幹嘛,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你要防,也該防趙曄。」
我環着趙垣腰側的手一抖,不要胡說啊,我跟趙曄見面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唯一說過的一句話,還是他喊的「弟妹」。
趙垣冷哼一聲,「管好你自己!」
晚宴之前我見了梁國公,慈眉善目、花白鬍子,見到我眼睛一彎,對臨安王道:
「裴度那倔脾氣,恨不能跟你老死不相往來,怎麼捨得把女兒嫁過來?」
臨安王忍不住嘚瑟,「那老倔頭軟硬不喫,可費了不少功夫,估計這老傢伙現在還恨我恨得牙癢癢。」
老倔頭、老傢伙是說我爹嗎?我在這兒站着呢,難道真的不避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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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上時夜已漸濃,我進了院子就開始拔頭上的珠釵,未及房中,已拆了大半。
洗漱之後服侍趙垣更衣,他左臂上的繃帶已經拆了,褐色的硬痂依舊猙獰。
我想起今日的事,問道:「司小姐,她……?」
趙垣低聲笑道:「她就這個性子,以前醉酒還調戲過顧舒,嚇得至今都不敢見他。」
哦?想必也調戲過你了?
我在那抹白皙上揉了一把,膚若凝脂,手感極好。
趙垣眯起眼睛,「娘子這是做什麼?」
裝模作樣,我想做什麼不是很明顯嗎?當然是——調,戲,你!
趙垣欺身向前,壓着我後退,從牀下滾到了牀上。
我小腹一動,感覺某個地方流出一股暖意。
「等一下!」我壓住趙垣的手,驚呼道。
趙垣察覺出異樣,伸手將我抱起來,見牀單上有一點鮮紅的痕跡。
好一頓折騰才躺回牀上,趙垣側着身,雙手交疊在我小腹上,手中抱着一個暖爐。
「疼嗎?」
我搖搖頭,「不疼。」
從開始有月信,每次來之前都要疼上兩天,最近幾次倒沒再疼過。
「世子。」我輕輕喚了聲。
趙垣的聲音落在肩上,酥酥癢癢,「嗯?」
雖然很沒良心,但是,「這樣睡很不舒服。」
趙垣的手收緊,「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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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跟我的肚子槓上了,又是燒香又是拜佛,比王妃都着急。
我不堪其擾,只得接受了她所謂的「求子祕方」,大包小包的帶回府,看着都頭疼。
藥才煎好,趙垣來了,「江湖郎中不可信,娘子莫要傷了身子。」
若不是他手裏也端着一碗湯藥,我興許還能感動一陣子。
饒是明知故問,我也想掙扎一下,「世子這碗是什麼?」
趙垣粲然一笑,「求子祕方。」
「這藥怕不是從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裏出來的,什麼病都能治!」
「還是有點差別的,娘子嚐嚐?」
許是這藥喝慣了,總比桃子手裏那碗泛着腥苦的容易接受,便接了過來。
趙垣看着我喝完,滿意地替我擦去嘴角殘餘的藥汁,「孩子早晚會有的,不要急。」
我臉紅了大半,「誰急了,這是……不是我!」
「好好好。」他低着頭,微啓的脣角中透出幾分寵溺。
桃子的胳膊酸了,「這碗?」
「倒了。」趙垣答得乾脆。
聽到侍從催促,他勾起我的下巴輕啄,「我走了。」
順便把那些藥材一併帶走了。
幹得漂亮!娘啊,這可不是我不聽話,這是世子的意思。
我難得翻出了賬本,正默算着,下人來報,說有個姑娘跪在門口。
世子府正門前跪着人不稀奇,多半都是賣兒賣女的,都是被逼無奈的可憐人,賞些錢便千恩萬謝地離開。
但今日這位,不是來要錢的,是來爬牀的。
楊柳心新晉頭牌,也就是高門華府沒什麼人路過,不然半城的百姓都要擠過來看熱鬧。
我讓人多給她些賞錢,或是贖身,或是享樂,皆由自己做主。
「夫人,她還是不肯走。」
我翻了一頁,「把門關上,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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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夠狠,從午時一直跪到了晚上。
可惜運氣不好,跪了大半天,才起身離開,趙垣就回來了。
桃子正給我擦着頭髮,趙垣接過毛巾,讓衆人退下,我閉上眼,打斷了他欲開口的念頭。
三尺青絲垂下,趙垣傾身,鼻尖貼着我的下巴。
「她原是貴門之女,橫遭變故淪落風塵,我只見過一次,連她長什麼樣都沒看清。」
我別過頭,「世子若早些回來,定能看得清清楚楚。」
趙垣將我轉過來,暖光在俊美的臉上映出柔軟,明眸如水,冷得人一顫。
「縱世有美女千萬,趙垣此生只要央央一人。」
我抬頭,迎上他的鼻息和輕柔的脣,接着腳下一空,被趙垣橫抱而起。
腳步聲遮住了一聲微不可查的清脆。
我攀着他的脖子示意,「世子的東西掉了。」
趙垣回頭,落在我視線的喉嚨動了動。
他不知輕重地把我往牀上一扔,欺身上來。
我虛虛看了一眼,是塊玉珏,白玉鑲紅珠,心頭一點血,謂之相思入骨。
我心裏堵堵的,捲起被子滾到牀裏,不給他靠近的機會。趙垣趴在牀邊軟言哄了許久,一離開,室內的光線直直的照過來,晃亂了心神。
我掀開被子,猛地坐起來,「你要去哪兒?」
趙垣被我吼的一哆嗦,倉皇回過頭,嘴角掛着水痕,「我……喝口水。」
我的氣焰一下就被滅了大半,自知失理,又不肯服軟,負氣躺下。
趙垣放下茶杯,上前我攬肩,「娘子……央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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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跟臨安王又鬥起來了,臨安王雖已退隱,但皇叔派大旗不倒,跟我爹在朝堂上爭得死去活來。
這次比較厲害,我爹氣病了,三天都沒去上朝。
我才坐上馬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停在前方,趙垣掀開帷幔就要往裏鑽,被我攔下。
「世子事務繁忙,妾一個人去就行。」
「爲夫再忙,陪娘子回家的時間還是有的。」
趙垣笑吟吟地撥開我的手,長腿一邁,欺身擠入。
你忙個鬼,不是去楊柳心,就是到明月樓,改明兒那些美人都在府門前跪着,看你怎麼解釋。
下馬車時,我躲開趙垣攙扶的手,衣袖一甩,恨不能揮到那張惹禍的臉上。
趙垣三兩步追上,不由我躲避,將我的手牢牢攥在手心。
才及廊前,就聽到裏面一聲怒吼。
「秋來糧足馬壯,正是出兵的好時機,趙容說不打就不打了?我看他比天王老子都厲害!」
天王老子沒來,天王小子倒是在門外。
下人瞥見趙垣,急忙進去通報,裏面的聲音瞬間停了,換上三兩聲咳嗽。
我爹的臉漲得通紅,也不知是病的還是氣的。
趙垣被遷怒得有點慘,好在他萬事不過心,我爹才罵完,他又笑着抬起頭。
然後我就被趕出來了。
神經!誰稀得聽倆大老爺們吵架,哪個輸了還都得我哄。
我娘問我跪在門口的姑娘怎麼回事,我說不清楚。
我娘一指頭戳過來,正要教訓兩句,裴琦慌慌張張地跑來,「姐,你快去勸勸吧,阿垣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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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匆趕過去,趙垣已經從我爹房間裏出來了,他臉色陰沉凝重,如墨般的眼眸悽如寒潭。
見我來,又勉強扯出笑意,「別擔心,岳父大人聲如洪鐘,沒什麼大礙。」
我追上他的腳步,將他緊握的拳頭一指一指掰開,塞進自己的手。
他重重捏了下,從化不開的濃郁中抬起頭,秋日的光融在臉上,嘆了口氣。
後來皇叔派敗下陣,我爹氣也順了,病也好了,連看趙垣都順眼多了。
中秋將至,宮裏送來兩份請柬,邀趙垣和我入宮出席夜宴。
這樣的帖子我爹也收到過一次,激動得恨不能把請柬裱起來當傳家寶。
趙垣推得乾淨利落,眼皮都不抬一下,「拒了。」
這可是皇上的帖子,還有能拒絕的道理?
但趙垣不僅拒了,還把賞賜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那可是御賜的珍寶啊,隨便哪一件都夠我爹半年的俸祿,心疼。
趙垣見我不動,「娘子想去?」
「不想不想。」我連聲否認,拿出原該送到王府的那張,「父王和母后這邊……?」
「一併拒了。」趙垣將我抱在膝上,「中秋節,我陪娘子回相府好不好?」
不,不怎麼好。
趙垣還是興致勃勃地去了,一進門就看見顧舒招呼着,「哎呀,來就來嘛,還帶什麼禮物。」
趙垣回頭看我,「他怎麼在這兒?」
「我們家過中秋,都是和顧大人家一起的。」我都說不來了嘛,是你非要來的。
我爹和顧大人是同窗好友,兩家又只隔了一道牆,十幾年處下來,都快成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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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垣轉頭便接受了這個現實,反脣相譏,「哪能有這麼厚的臉皮空手喫白飯的,你說是吧,小顧大人?」
空手的小顧大人摸着臉皮,嘆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裴琦跑來,清而銳地叫了一聲,「阿垣哥哥,你可算來了!」
這次倒是沒忘記招呼我,「姐,你桌子底下藏的什麼東西?還有個暗格,我琉璃球掉進去了,摳都摳不開。
小兔崽子給我閉嘴!我一把捂上,不顧趙垣和顧舒投來的目光,硬拖着裴琦進去。
我爹和顧大人喝高了,勾肩搭背地說着些沒頭腦的話。
顧舒不知從哪裏得了塊鹿肉,在院子裏支了個烤架,裴琦饞壞了,圍着炭火又蹦又跳。
我娘送來幾份小菜和兩壇梨花白,倆人一杯一杯地對飲,不一會兒就開始稱兄道弟。
夜涼如水,我打了個噴嚏,對裴琦道:「看着點火。」
裴琦喫得正歡,點頭應下,「沒問題。」
我笑着往他烤好的肉里加了一把辣椒粉,踩着他的嚎叫回房。
清夜無塵,催人昏昏欲睡,聽到一陣聲響。
一個人影兒站在屋內,映着皎潔的月光,細細長長的一道,向我走來。
「世子?」我迷迷糊糊坐起來,聞到一股洶湧的酒氣。
他捏着淺色的絲綢方巾坐在牀邊,頗有英氣的額頭配着他的笑,有幾分明烈的邪魅。
「這是什麼?」
我不答,伸手去搶,他卻捉住我的手,同樣垂着眉眼,把絲巾細緻而溫和地綁上。
「我說娶你,就一定會娶你。」
世上的真心話不多,一句久遠的承諾足以讓我溼了眼眶,積攢的怨氣和着眼淚一起流下。
我抵着他的額頭,「你不許喜歡別人,不許丟下我,不許……」
「好。」
「你要是敢變心,我就……我就……!」
趙垣將十指相扣握的手抵在心口,眼眸亮得清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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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趙垣入夜纔回,我醒來時他便躺在旁邊,高挺的鼻樑撐起薄透的光影,呼吸深沉而內斂。
我湊上去聞了聞,沒有酒味,也沒有胭脂香。
輕輕將腦袋抵在他的肩窩,纔將手放到胸口上,便聽到一聲急促的呼吸。
正疑惑着,趙垣下牀,揹着我迅速穿好衣服,轉身帶着笑意將我撈起來。
不對勁,這人天生就被伺候慣了,從來不肯自己穿衣,總是伸着手等我服侍。
他今日沒出門,我在府中轉了一圈,也到了書房。
趙垣的眼膠着在書卷上,手卻輕車熟路地伸過來,扣着我的腰輕輕一帶,我穩穩落在他膝上。
我只安安靜靜坐了一會兒,手便不安分地沿着他領口向下。
剛把他衣服扒出一條縫,什麼都沒看清,就被趙垣按住。
「娘子好雅興。」
小氣!我咧嘴一笑,就要起身,「妾還有事,不打擾世子用功了。」
趙垣的手箍得結實,臉上卻淡然自若,「娘子的手不亂動,就不打擾。」
我其實很喜歡與他這樣親近,不做什麼事,就感受他的溫度,聽他的呼吸。
只是他總是很忙,偶爾的親暱又總是以瘋狂收尾,這樣安閒的相處並不多。
那股幽微的甜腥味從他身上散出來,我聳了聳鼻子,手又回到他的胸口。
趙垣正認真地翻着書,指節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沒留心我的動作。
我動作乾淨利落,不給他任何反應的機會。
常年不見光的白皙襯得那幾道抓痕紅得似要滴出血來,刺得我眼睛一痛。
趙垣慌忙錯開手,扯過衣領遮住,「這是我自己抓的。」
指甲抓的傷口又深又狠,藥粉撒上去,他悶哼一聲,緊實的胸膛在我的手下不斷起伏。
也許是疼的,也許是慌的。
我將他的衣服整理好,站起身來,趙垣伸手欲留,被我躲開。
「世子,王爺請您過去一趟。」
我嚥下氣,笑道:「父王傳話,世子莫要耽擱了。」

-40-
臨安王要趙垣去蘇北一趟,我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交給他的侍從。
趙垣將我抵在門邊,吻得粗暴而蠻橫,直到把我虛假的笑徹底碾碎。
我不甘示弱,狠狠咬了一口,他領口遮不住的脖頸上印着慘紅的牙印。
他卻舒了氣,抓着我的手,按在他胸前的傷痕,「這裏,只有你碰過。」
我哼哼道:「以後也只能我碰。」
耳邊噴薄出一抹溫熱的笑意,他回答得總是溫柔綿力,「好。」
趙垣走了三天,回來的卻是顧舒,大搖大擺地從正門進來。
「你來幹什麼?」我將茶推到他面前。
顧舒兩指端起,「趙垣讓我來的。」
我不禁笑道:「不怕我紅杏出牆啊?」
顧舒挑眉,「我的牆捱了你那麼多年,也沒見你出來過一次。」
「這話說的,跟你喜歡我似的。」
顧舒漫不經心的嘁了聲,好似聽到了什麼無理的笑話,「喜歡你會死的,也就趙垣膽子大。」
我不服氣,「爲什麼?」
顧舒悠悠道:「因爲皇上喜歡你爹。」
我怒道:「喜歡你爹!」
顧舒點點頭,「不過最喜歡的還是你爹。」
我品了品這句話,覺得他說的有點道理。
顧舒翻出一張紙,攤開放在我面前,「有人遞東西給你,我恰好路過,一併帶來了。」
上面壓了塊玉珏,前幾天從趙垣身上掉下來的,紙上簪花小楷溫潤秀麗。
須臾放了藏針線,脫羅裳,恣情無限。
我將那紙一丟,「有人故意想讓我跟趙垣不和。」
顧舒笑道:「還真小瞧你了。」
「蘭芳榭的事,我好歹也是喫了教訓的。」我嘆了口氣,「既如此,不理會就是了。」
「你不動,別人的心思不就白費了?」
我擺擺手,「少來,真鬧起來,我娘會打死我的。」
「就是要鬧,你鬧得越兇,相府和王府才越安全。」
我最受不了他這副萬事瞭然卻故作高深的樣子,揉着手腕威脅,「上一個吊人胃口的墳頭草都比你高了。」
顧舒後移半席,雙脣哆嗦着,「有夫之婦,注意影響,不要總是動手動腳的。」
「那就說人話!」
「我也只是猜測,你先做了,我纔好驗證不是?」

-41-
我帶着僕從殺到了楊柳心。
一抬下巴,衆人兩路齊上,一間一間搜下去,不時從各處傳來尖叫和怒罵聲。
他們不認得我,但認得出世子府的下人,縱有不滿,也只得自認倒黴。
桃子、葉子比我還興奮,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若不是我攔着,只怕屋頂的琉璃瓦都能揭下來幾片。
繞了一圈,無甚稀奇,一個熟人都沒遇到,不免有些失望。
後院有處傍水而建的樓閣,香櫞漆木綾羅飄緩,顯然是招待貴客的。
掌事的媽媽飛身擋在樓梯口,急得臉上的粉簌簌往下掉,「夫人,世子今日真的不在。」
看來平日沒少來啊,我心裏汩汩冒着酸意,向後使了個眼色,桃子、葉子心領神會,一左一右將她拉開。
「誰在外面吵嚷?」閣樓裏傳來的聲音清而薄,熟悉的名字我幾乎要脫口而出。
我快步上樓推開門,屏風後綽綽有個人影兒,尚未看清,那人先探出了頭。
「嫂子?」趙嚴一激靈,又慌慌張張地縮回去。
繞過屏風,我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前的書桌,不禁有些疑慮。
男人來這種地方,真的是學習的?
趙嚴手忙腳亂地收拾着桌案上的紙張,我抽出一條,他想奪,又丟不開手裏的那些,滿口嗚嗚呀呀胡亂叫着。
是首小令,言辭清新婉麗,音韻流轉如珠,不比大家之作,倒也另有意味。
「寫的不錯。」我還給他,視線轉了一圈,「就你一個人?」
「嫂子想什麼呢?我,我可是正經人!」趙嚴鼓着臉,耳尖飄着紅暈。
我嗤道:「裝模作樣,趙垣身上的抓痕是怎麼回事?」
趙嚴支支吾吾,「那是……是他自己抓的。」
「你抓一個給我看看。」如此蹩腳的理由,虧他們兩個說得出口。
趙嚴裹緊了衣領,一副良家少男的純情,「我還沒成親呢!」
嘁,拉不開弓、提不得劍,誰稀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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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捏着繩子,玉珏在他眼前一晃,「這是誰給趙垣的?」
趙嚴眯起眼端摩許久,「這不是,嫂子你的嗎?」
「我的?」我愕住,指腹碾着中間的紅玉珠,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我擺出兄嫂的氣勢,對他一番教訓。
心不在焉地往樓下走,忽而聽到一聲怒吼,「裴央央你給我下來!」
我一哆嗦,抬頭見我娘提着竹板正從長廊上往這邊走,上次有這種表情,還是我離家出走的時候。
我嚇得直往回退,招呼桃子、葉子,「快,快快,攔住我娘!」
顧舒這個王八蛋,他說的兇,怕不是我凶多吉少的兇。
慌張之中,我撞上了聞聲而出的趙嚴,腳下一空翻身落入池塘,水瞬間將我淹沒。
沒來得及感受到冷,先從粼粼水光中看到向我游來的身影。
深秋時節,我和趙垣都成了落湯雞,風一吹,凍得牙齒直打顫。
匆匆回府換上衣服,抱着手爐、裹着被子,我倆相對坐在牀上。
趙垣被我盯得發慌,睫毛垂下又抬起,幾次欲言又止。
我愛極了他這樣的神情,掀開被子撲過去,「趙垣,我冷。」
趙垣忙用自己的被子將我裹住,我抖開,勾着他的脖子貼得更緊。
我蹭了兩下,聲音也因寒潭池水變得沙啞,「抱我。」
趙垣的喉頭滑動,呼吸也重了幾分,翻身將我壓在身下。
他黑亮的眸子如寒星落墨,手掌撫過我的臉頰和脖頸,熱得滾燙。
我的指尖也描着他的眉眼,「趙垣,我喜歡你,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歡你了。」

-43-
天越來越冷,早起忍着睡意服侍趙垣穿戴,想再睡個回籠覺。
身上突然貼上一陣冰冷,纏綿的睏意被凍得七葷八素。
作惡的人淡眉淡眼,在我的怒視下甚至有幾分自恃。
趙垣沒出門,卷着書坐在小湖亭邊,粼粼水色映在衣袍上,淺淡如空,我覺得他冷,硬逼着他加了件外衣。
各處都在清掃,我去書房整理新得的文卷。
「小姐,這盒子裏是你的東西嗎?」
葉子從角落裏翻出不大的木盒,上面還雜亂地堆着不少紙張。
我撣去上面的薄塵,翻了三兩下,都是練字之作,無甚新奇。
不過,這字跡……分明是我爹……。
正覺得奇怪,葉子又驚道:「小姐,這盒子裏,怎麼還有……」
是臨安王到我家提親時所帶的契書,文字筆跡如出一轍。
我豁然敞亮,將契書卷起來,一路腳步輕快柔軟,如入雲端夢境。
「趙垣!」
他抬起頭,山水秋月從眉眼流轉而過,泛着好看的顏色。
我抽出他手裏的書,捧着他的臉湊上去,鼻尖縈着他身上的香味,威脅着。
「你求親的契書是假的,我有證據,你這可是欺君之罪。」
「娘子不說,又有誰知道呢?」趙垣援着我的手腕,想要把契書奪回去。
我揚手避開,「那要看你表現,你若拈花惹草、藏嬌納妾,我必定不會放過你。」
趙垣明眸笑道:「欺君可是死罪,娘子捨得嗎?」
是啊,這可是死罪,你怎麼敢的呢?
他見我不答,下巴抵在我肩上,「想什麼呢?」
我繞着他一縷長髮,笑得亂顫,「想我以後改嫁給誰比較好。」
趙垣挑起眉,迫我與他對視,幽深的眸子閃過一絲危險,抵在我腰部的手一用力,我喫痛求饒。

-44-
正嬉鬧着,忽從湖心起風,卷着契書飄飄落在亭前石階上。
身後一聲潤咳,驚得我一頭撞在趙垣的鼻子上。
趙垣反應極快,我尚未定神,便被他放在一旁的圓木凳上。
他整了整下襬,低眉垂眼恭敬之至,「岳父大人。」
我看着我爹把契書撿起來,心驚肉跳,眉眼直突突,就差沒一個箭步衝過去,也表演個口吞契書。
誰知這老頭子把契書隨手放在桌上,哼哼道:「家賊難防!」
誰,誰是家賊,老頭子你說話要講良心的,這可跟我沒關係。
定是裴琦……裴琦!我早就看你和趙垣不對勁,在這兒等着呢!
不過看我爹這反應,倒是像早就知道似的,我試探着我爹的心思,見他不甚在意,才暗暗舒了口氣。
我爹跟趙垣進了馨雅堂,我趴在門邊,耳朵貼着縫隙,只聽裏面有聲響,卻半字不清。
許久,陡然傳來我爹拔高的聲調,桌面驚拍巨響,隔着木門也能感受到狂怒。
門突然打開,我重心不穩一頭栽了進去。
冷不丁冒出一個人影兒,我爹嚇得渾身一抖,不自覺地往旁邊縮去,還是趙垣上前一步將我接住。
我爹回頭,見我倆拉拉扯扯黏在一起,怒意更重,衣袖甩得獵獵作響,走起路來都恨不得踩出無底洞。
我皺眉,「這又怎麼了?」
「沒事,過幾天就好了。」
趙垣鬆開手,先一步跨出門檻,明淨修長的身形映着堂前的日光,晃得我兩眼昏沉。

-45-
過幾天也沒好,我爹暴躁慣了。
趙垣竟也一反常態地強硬,原是帶他來相府給我爹消消氣,沒成想越發劍拔弩張。
我瞧着他們的神色,沒來由地慌張起來,在房間裏轉來轉去。
直把我娘也晃得心煩意亂,「你消停會兒,坐下!」
管家過來傳話,我爹和趙垣吵起來了,裏面動靜不小,好像還砸了東西。
我爹從沒有生氣砸東西的習慣,我娘原以爲是管家大驚小怪。
可纔到門前就看到一地的狼藉,她神色一緊,「帶趙垣走吧。」
我握上趙垣的手,心裏有些忐忑。
他聽到我的聲音,眉眼才逐漸舒展,低頭一笑,蒼白無力,「沒事。」
這句話,小時候經常聽我爹對我娘唸叨,似在安慰身邊的人,抑或是安慰自己。
趙垣走得很快,我想要追上他,卻始終隔着一段距離,越是着急,眼前的身影就越發模糊。
「世子。」我喃喃喊着,他聽不到,也沒有停下腳步。
「世子。」我又喊了一聲,風嗚咽而過,攜着我的聲音與他背道而馳。
「趙垣!」我大喊,眼前的人這才緩過神,帶着歉意折身向我走來。
「你等等我,我腳疼。」
趙垣抱我回房,我坐在軟塌上低頭看他。
他半垂的睫毛掩着眼眸裏的冷冽——他不言語時,總帶些捉摸不透的冷意。
「扭到了?」趙垣抬眼,迎上我的目光後微微一怔,又飛速閃躲開。
我也不坦率,顧左右而言他,「今日……」
趙垣打斷我的話,「放心,不會讓岳父大人爲難的。」
不是的,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是……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掩面又是一笑。
我娘說,女人着急起來只會哭,可眼淚不能解決問題。
趙垣已經很爲難了,我幫不上忙,不能再給他添亂。
趙垣啊,你有沒有後悔娶我?

-46-
我去見了顧舒,他習慣性地就要調笑我兩句,見我神思不振,又知趣地閉上嘴。
一盞茶的功夫,聽我連嘆了三聲氣,忍不住道:「吵架了?」
我沒想在顧舒面前失態,可他一問,不知怎地就溼了眼眶。
一邊吸氣一邊道:「我爹和趙垣肯定有事,可我娘又不許我打聽,趙垣他……」
顧舒掀了個白眼,「瞧你那點兒出息,不就挨兩句罵,至於心疼成這樣?」
我不服氣,「捱罵的又不是你,你當然覺得沒什麼!」
顧舒嗤道:「若是我,你豈不欣喜若狂?」
「我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你最好別等我緩過勁兒。」我抽抽噎噎地放着狠話。
「行了,別哭了。」顧舒將手帕甩在我臉上,「只要趙垣肯讓步,萬事都有轉圜的餘地。」
我胡亂擦了下眼淚,「到底怎麼回事?你故弄玄虛這麼久,今天必須給我個交代!」
「事關軍機朝政,你娘不讓你打聽,也是爲你好。」顧舒淡淡道。
「皇上親政以來重文輕武,罷的罷、貶的貶,朝中可用之將寥寥無幾,如今戰事喫緊,雖有小勝,但也都是慘勝,拖到年下反而不好。」
我萌生一個大膽的猜測,「你是說,我爹想要趙垣帶兵出征?」
「他本就有將帥之才,若不是……」顧舒頓了一下,話鋒陡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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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只是爲了給臨安王施壓,西南侯鎮守西陲邊境,又是臨安王的心腹,若他能調兵支援,也可暫緩燃眉之急。」
我越聽越替趙垣委屈,「臨安王本就說不打的,他們這會子收拾不了殘局,拿趙垣撒什麼氣!」
顧舒毫不客氣地戳着我的腦袋,「裴央央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戰事不利、朝堂不寧,你覺得皇上會怎麼想?」
我心中一驚,「臨安王退隱多年,他們自己沒本事,怎好意思將過錯推到別人身上!」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加之裴相又親自舉薦趙垣,難免讓皇上疑心臨安王父子有意籠絡、意在重掌兵權。」
顧舒眸色深了深,「裴相若與臨安王聯手,即便是天子,也要考慮一下自己的皇位穩不穩。」
「所以你纔要我去楊柳心鬧,好讓裴趙兩家不睦的名聲坐實了,讓皇上放下顧慮。」
我恍然大悟,「那個花魁也是你安排的?」
顧舒摸着鼻尖,有些心虛,「這不也是爲了你們,不過那花魁聽說是幫世子的忙,問都不問就一口應下,你留點心眼兒也好。」
我不滿,「他纔不是那種人呢,我們……反正好着呢!」
「好?能巴巴地坐在這裏跟我哭?從小到大動不動就喜歡掉眼淚,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我瞪眼,「這都幾輩子的陳年老底了,就你小肚雞腸翻舊賬。」
顧舒冷哼,俊臉微怒,「呵,我翻舊賬?我小肚雞腸?裴央央你還有沒有良心!」
我自知理虧,討好地賠着笑,「小女子有口無心,小顧大人怎麼還當真了呢?來來來,喝茶。」

-48-
聽我娘說我倆幼時出同行、入同寢,跟異父異母的親兄妹似的,他待我比旁人用心,我亦對他比別人親密。
當年瓊花臺下辦燈會,公子小姐都熱熱鬧鬧地下山賞樂。
我和顧舒走散了,人聲嘈雜、熙熙攘攘,多半都戴着嚇人的鬼神面具,我被人羣擠來擠去,只有腳尖微微着地。
還是顧舒先找到了我,他雖戴着赤鬼獠牙面具,卻沒來由的讓人心安。
他摘下我的面具,見我淚眼婆娑,隔着面具顯出淡淡笑意。
我扯着他的胳膊哭得可憐,「你去哪裏了?我好害怕,顧舒Ṭù¹,我們回去好不好?」
顧舒不講話,只時不時替我擦擦眼淚,我哭累了,他蹲下來讓我趴在背上。
朦朦朧朧中見山月皎潔,他揹着我沿着青石臺階往上走,銀輝遍地如夢似幻。
「你累不累?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顧舒自幼體弱,外表生得身形玉立,不過是個花架子,走兩步就沒力氣了。
「不累。」隔着面具,顧舒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不大一樣。
想起街上陌生的人羣,我心有餘悸,環着他脖子的手收緊。
「顧舒,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好。」
他以前都要冷嘲熱諷好一陣子纔會同意,或許見我真的嚇到了,難得如此溫和。
「想什麼呢?」顧舒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緩緩回過神來。

-49-
我把玩着茶杯,好似隨口一問:「你說只要趙垣肯讓步,事情就有轉圜的餘地,什麼意思?」
「趙垣心高氣傲,當年大勝歸來卻連遭打壓,封刀掛劍這幾年反倒傳出風流的名聲,多半也是心有怨恨,如今再讓他上陣,的確不容易。」
我手中的動作一頓,「你想讓我勸他?」
「國有難,趙垣身爲皇室子弟,自當身先士卒,裴相幾次勸言都沒有結果,長此以往,難免讓人覺得他們父子二人有不臣之心。」
顧舒看着我,雙眼銳利如電,「你可想過,最壞的後果?」
我腦子裏「嗡」的一片空白,有些恍惚,「你讓我想想。」
茗室是京城最大的茶樓,專供文人雅客品茶談天,一壺茶尚餘大半,我和顧舒都沒了品下去的心情,一前一後下樓。
我神思不定,沒留心上樓的人,與那人撞了滿懷,低頭說着「抱歉」便要繞過去。
那人卻不肯放過,我仰頭欲怒,入眼是一張冷淡到極致的臉。
「世……世子。」
趙垣的指尖撫過我的眼角,我慌張低頭。
他抬起我的下頜,薄脣微抿,「怎麼哭了?」
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顧舒,他藏在袖子中的手輕輕一擺,我道:「可能眼睛裏進了個東西。」
這個藉口太敷衍了,連後面的司靈容都忍不住嘆息。
趙垣捏着我手腕的手稍稍用力,越過我看向顧舒。
我擋住趙垣的視線,又不敢直視他,「我和顧舒來喝杯茶,一時興起多聊了會兒。」
司靈容上前,推着我倆往上走,「這麼巧,既然大家都沒什麼事,不如坐下來一起聊聊。」
「你們聊。」趙垣不由分說地拉着我離開。
我惶惶不安地跟着,趙垣不講話,也不看我,他生氣了。

-50-
到了府上,明眼人都退避三舍不敢上前伺候。
趙垣突然折身把我抵在牆上,臉色陰沉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顧不上背上的疼痛,急聲解釋,「顧舒與我……」
趙垣吻上來,一反平日裏的溫柔,鼻尖急促的呼吸擾得我心驚膽顫,我不知不覺哭了起來。
他觸到我的眼淚,身體一僵,聲音帶着壓抑暴怒之後的沙啞,「顧舒爲什麼找你?」
「是我找他的。」我拼命往他身上湊。
「對不起,我只是很想知道你的事,我……我知道自己不該問,不該好奇,我只會添亂,可是,可是……」
眼淚洶湧而下,沾溼了趙垣的胸膛,他一動,我又貼過去。
我不喜歡胡攪蠻纏,但這招的確有用,我見好就收,仰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笨拙地討好他,「你不要生氣了。」
趙垣沒有被取悅,臉色又難看了些,我慌了神,不知所措地低下頭。
趙垣無奈輕嘆,「央央,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事,但以後不要找顧舒好不好?」
我抽噎着滾下一行熱淚,「你會不會嫌我煩?」
「不會。」趙垣抵着我的額頭,用哄孩子似的溫軟語氣,「顧舒都和你說什麼了?」
顧舒說的話本不要緊,若我和盤托出,倒覺得自己像個告密者,可若什麼都不說,又不好給趙垣交代。
我平時也算伶牙俐齒,此時半字講不出來,趙垣撐着手臂等我回答,他不着急,也不催促。
我握住他的手,掌心交疊着兩個人的溫度,我莫名的鎮定下來,想不清楚的事就不要想,不該知道的事就不打聽。
「無論是顧舒還是爹爹,他們說的我都會忘了,我要和你長長久久的一輩子,與你甘苦與共,禍福相依。」
「不會的。」趙垣目光璨璨,狠狠在我心上碾過,「我會保護好你,一生平安喜樂,相Ṱŭₓ守到老。」
顧舒或許是對的,可對於趙垣,我不想要那麼多理智。

-51-
初雪在十二月份落下,天地浩然銀裝。
官道上的雪早早化了,馬蹄濺起一路泥濘,送來大捷之喜。
此戰,可保邊疆戰士安穩過年,卻也僅此而已。
主戰派內部開始分化,有的說要退兵守關,有的鼓動乘勝追擊、直下王庭,爭來爭去始終沒個定論。
趙垣裹着狐裘坐在廊前,院中的雪色襯得他愈發冰冷,抖一抖睫毛,都能落下幾分寒意。
我勸他進屋坐着,他說屋內爐火太熱不舒服,眺望着檐上的雪色一動不動,幾欲化成一座冰雕。
趙垣身上的胭脂香不重,但被室內的熱氣一蒸就格外明顯。
他以爲我沒有察覺,總找藉口躲着我,待那股香味完全消散了才緩步移到我身邊。
他如此小心翼翼,我又怎好拆穿。
雪化了,屋檐上淅淅瀝瀝地滴着水,我回了趟相府。
正值我爹休沐,他從行卷裏抬頭瞥我一眼,「就你自己?」
「趙垣有事,這幾天也不在府中。」我嘆了口氣,「來了又怎樣?還不是被您一頓臭罵。」
我爹乾咳兩聲,佯怒道:「怎麼,我還說不得了?」
「說得說得,等他得了閒就來。」我嘴上應承,心裏不大樂意。
我娘問了些家常,瞧着天似要飄雪,催我回去,「黑的早了,路上積雪未化,不要走那麼急。」
葉子攙着我,深一腳、淺一腳,鞋襪上的雪遇熱便化,溼漉漉的讓人不舒服。

-52-
室內酒氣翻湧,我才及門前就被燻得掩緊了口鼻。
桃子凝着眉掀開簾子出來,見我就往外推,「小姐前日找的書翻出來了,不如去看看?」
我撥開她,掀簾入內,濃郁的酒氣夾着胭脂香,意外的卻不嗆人,我回頭問道:「世子回來了?」
裏面的人聽到動靜,冒冒失失地鑽出一個身影,趙嚴低頭,好看的鳳眼盡是怯意。
「趙垣他,今日多飲了些酒,現在已經睡下了。」
他稍有停頓,似思索着自己的話有無紕漏,又道:「真的就只喝了點酒,別的什麼都沒做。」
我繞過屏風,趙垣躺在牀上,雙眉緊蹙,面如冷玉,呼吸淺沉似有若。
哪裏是多飲了,分明是從酒罈子裏撈出來的。
我皺眉,「醒酒湯備好了嗎?」
趙嚴慌忙攔下,「不可!」
又自覺失態,微微笑着,「這種情況醒酒湯是不抵用的,反而會讓人頭痛欲裂,睡一覺就好了。」
我見他一身清爽,心裏有幾分埋怨,「你怎麼不勸着些,讓他醉成這樣?」
趙嚴打着哈哈敷衍過去,不待我發作,腳底一滑溜了出去,「嫂子我走了,過幾日再來賠罪!」
我讓桃子打些熱水給趙垣擦擦臉,他手裏不知攥着什麼,醉得不省人事,手掌卻握得緊實,掰都掰不開。

-53-
夜半,身側的趙垣時不時低聲囈語幾句,嘴裏含糊不清,似痛呼哀鳴,稀薄的涼氣裹着隱忍的呼吸。
我伸手一摸,寢衣早已溼透,像是一塊正在融化的寒冰。
我急切道:「趙垣,你哪裏不舒服?」
他睜開眼,眉目皆結了汗珠,漆夜中雙眸如炬灼灼似火,一翻身滾在地上。
寢衣鬆散,胸膛幾道鮮烈的紅痕又盤錯上新的,雙脣咬得血跡斑斑。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顧不上冬夜嚴寒,赤腳薄衣上前。
他想要推開,又擔心掌握不好力度傷了我,言語中帶些痛意,「央央,是你嗎?」
「是我,我在這兒。」
他的臉貪婪地汲取着我手上的暖意,緩緩鎮定下來,靠着牀沿直起身軀,手心顫抖冰冷,「離我遠些。」
我扯着牀上的被子裹在他身上,被他身上的寒意凍得直哆嗦,「你哪裏痛?」
他淺淺笑着,將我的頭按在自己脖子上,喃喃自語着。
我聽不清,但一字一句割在心上。
不知在地板上跪了多長時間,身上的寒意直到清晨都沒有散盡。
趙垣躺到牀上又睡着了,眉頭不展,雙脣也無血色,好似被人抽去了所有的精神。
我手臂環在他的腰上,淺淺閉了眼,又睡不着,起身喝了碗薑湯。
趙垣睡了許久,蒼白的臉漸漸染上紅潤,身上也開始回暖。
到了晌午他才捏着眉心慵懶起身,睜開眼忽地一滯,滿是驚愕。
我坐在牀邊,手裏抱着暖爐,「趙嚴送你回來的,你不記得了嗎?」
趙垣臉色晦暗不定,頗有疑慮。
我帶些調笑,「我從相府回來後你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現在,怎麼,世子醉酒後有什麼癖好不成?」
趙垣抬起手,似聞到身上的香味,又慌忙縮了回去。
我垂下眼,「世子得空了去一趟相府,爹爹想見你。」
「好。」

-54-
我爹對趙垣仍舊沒好臉色,倒沒再發脾氣、砸東西。
我心情大好,陪他們飲了幾杯酒,熏熏然有些醉意。
裴琦遭了殃,一張小臉被我捏來揉去,他掙不開只得求救,「阿垣哥哥救我!」
趙垣正陪我爹說話,哪裏有功夫搭理他。
我扯着裴琦擠在一角,「你跟趙垣什麼時候認識的?」
「你們成親時認識的。」
還嘴硬!我騰出一隻手撓他的胳肢窩,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說我說,好姐姐,我錯了。」
裴琦稍稍喘了口氣,咬着手指似在回想。
「好像是你跟顧舒哥哥從瓊花臺回來之後,阿垣哥哥就和臨安王一起到咱們家了,問了好些關於你的事。」
「你是怎麼說的?」我揚眉。
裴琦小腦袋轉得飛快,「還能怎麼說,我裴琦的姐姐自然是天底下最最好的。」
「哦?那你有沒有說起顧舒?」
裴琦坦然道:「當然,你倆有事沒事就喜歡黏在一起,顧舒哥哥還好,就你嫌我煩,總想辦法把我甩開。」
我雙手掐着他的脖子左右搖晃,「小兔崽子我殺了你!」
裴琦兩眼翻白,「我錯了,我錯了。」
是夜昏沉,不待趙垣洗漱,我便早早躺下。
被衾甚暖,稀薄的睡意頃刻又消散開,我瞪着眼翻來覆去。
趙垣瞧我扭成了蟲子,不由得發笑,他身上溫熱,我貼上去十分暢意,溫存一陣後同他扯起了話。
「我跟顧舒從小一起長大,打打鬧鬧這麼多年,除了兄妹之情,再沒別的了。」
趙垣黑玉似的眼眸微動,「若他不是這麼想的呢?」
我笑意更深,「顧舒此人走一步看百步,他若有意,算盡天下也必達目的。
「旁人或許不知卻瞞不了我,他是有心上人的。
「只可惜他心思縝密,藏得嚴實,我多次試探也沒個結果。」
趙垣冷哼一聲,「不行!」
我在他懷裏蹭着腦袋,趙垣突然想起什麼,低頭道:「你覺得,顧舒和司靈容怎麼樣?」
我靈光一閃,似有頓悟,「我覺得極好!」

-55-
府裏的人開始置辦年貨,街上也比平日更熱鬧。
我和葉子去佛寺參拜祈福,瞧着官道上來往人多擁堵不堪,便繞了小路。
好巧不巧遇上了趙曄,我打了聲招呼。
他輕裘素雅、風度翩翩,卻做起了土匪的行當,將我劫到了城郊的一處小樓。
二樓一間雅室內,我雙手被人反綁在身後,稍稍一動,粗麻繩勒得手腕一陣熱辣辣地痛。
我暗罵幾句,在視線內尋着可用的利器。
不多時,趙曄緩步而來,容貌舉止不負他「文英侯」的美名,身後的侍從端着一杯酒,怎麼看都來者不善。
我貼着牆壁已是退無可退,只得強裝出幾分鎮定,「侯爺這是做什麼?」
「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趙曄在我身前曲下身,碎冰白玉般的手抬起我的下巴,指骨捏得我臉頰生疼。
「不知小女何時得罪了侯爺。」
我不怕他,即便現在落到他手裏,也不見得他能對我怎樣。
聽到我言語挑釁,趙曄陰惻惻一笑,他揮手,一杯酒送到手邊。
他掰開我的脣齒強灌下去,我紅了眼怒道:「你給我喝了什麼!」
趙曄心滿意足地丟開手,「當年裴度把趙垣騙進宮,逼他飲下的醉骨毒酒,滋味如何?」
「你胡說!」
「胡說?」趙曄輕蔑笑道,「醉骨毒發,渾身疼痛難忍,骨頭如泡了烈酒般酥脆痛癢,本侯也着實好奇,你能撐過幾次。」
他冒險把我綁來,總是要喫些苦頭的,身上討不得好,便要在嘴上逞逞威風,我心下了然,閉目不語。

-56-
我平淡的反應反而激怒了他,他拔下我頭上的一根珠釵,尖銳的一端在我臉上纏綿劃過。
「趙垣喜歡你什麼?這張臉,還是……」
我別過頭,「你不必嚇唬我,剛剛那杯只是普通的酒,有什麼話大可直言。」
趙曄戳着我的臉輕笑,「倒是小瞧你了,本侯的要求很簡單,你與趙垣和離,離他越遠越好,本侯保你一輩子平安富貴,如何?」
富貴?可笑,我堂堂相府之女,生來便金尊玉貴,榮耀非凡。
「我與趙垣乃天子賜婚,你要欺君犯上不成?」
「天子?」趙曄仰頭大笑,俊秀的臉瞬間變得猙獰。
「他嫉妒趙垣,痛下殺手,爲君不德、爲兄不仁,如何擔得起天子二字,也就裴度這個老狐狸唯他是從!」
趙曄又緩下來,「臨安王曾起誓再不入朝,爲了你,再度入宮求他的恩典,可你呢?你刁蠻任性,無才無德,又與顧舒曖昧不明。裴央央,你是沒有心,還是和你爹一樣蠢?」
「我憑什麼要信你。」我冷聲道,「若你說的是真的,趙垣何必娶我。」
趙曄大怒,「這纔是你們父女手腕的高明之處,仗着趙垣對你的感情,步步緊逼,你有什麼好,你哪裏配得上他!」
他情緒又激動起來,我不好與他硬碰硬,正思忖着對策,一道凌厲劍氣破門而入。
趙曄閃身避開,可憐我無處躲身,碎木渣撲了滿臉。

-57-
司靈容提劍橫在我身前,細腰長腿,風華玉立,即便我是個女子,此刻也狠狠地心動了。
「趙曄,你瘋了!」
趙曄似乎早有預料,語氣平淡和緩,波瀾不驚,「本侯清醒得很,趙垣才瘋了。」
司靈容扶額瞧着眼前的荒唐,不耐道:「她若有個閃失,你覺得趙垣會放過你?」
趙曄冷冷睨我一眼,如吐着信子的毒蛇,讓人脊骨生涼,「那又如何?本侯只後悔,沒在蘭芳榭殺了她!」
司靈容咬牙道:「當年之事,臨安王尚不追究,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本侯教她個乖,好讓她長長記性,以後謹言慎行。」
趙曄淡眉淡眼,華衣秀服,怎麼看都是個清貴公子,說起話來卻字字尖銳,綿密帶刺,防不勝防。
司靈容怒極反笑,「你慣以兄長自居,怎不知趙垣最忌管教?」
這句話觸到了趙曄的逆鱗,一掌劈下,胡桃矮腳桌案裂了個縫。
若是劈到我頭上,我哆嗦一下,不敢再想。
「這次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和她計較。」趙曄丟下發釵,沉着臉拂袖而去。
聽腳步聲遠去,司靈容這才舒了口氣,揮劍挑開我手上的繩子。
「趙曄以前不這樣的,今日即便我不來,他也定不會傷你。」
「這件事我不會告訴別人。」我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揉着痠痛的手腕,撿起珠釵。
司靈容沒想到我答應得這麼爽快,「算我欠你一個人情,日後若有需要,不要客氣。」
我着實笑不出來,「若可以,我倒希望這輩子用不上這個人情。」
正要出去,又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58-
顧舒越過破碎的門框,見我安然無恙,煞白的臉稍稍放鬆,倚着門邊緩緩吐出一口氣。
司靈容連退三步,似乎這裏有什麼讓她恐懼的東西,張望着找一個契口逃出去。
顧舒向這邊望着,似笑非笑,「這麼巧,既然大家都沒什麼事,不如坐下來一起聊聊?」
「我突然想起還有事沒處理,先走一步!」
顧舒伸手巴住門框,狹小的出口被他堵死。
司靈容又跳回來躲在我身後,全然沒了剛剛神佛不懼的氣勢。
顧舒一身青衫,黑髮整齊地束在玉冠中,悠然道:「梁國公都已經回去了,你還留在京城做什麼?」
司靈容磕磕巴巴道:「我多玩幾天怎麼了?」
「哦?」顧舒踱步上前,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怎麼玩?」
司靈容如臨大敵,推開窗戶就往外跳,「不玩了!」
這可是二樓!我以手遮臉,聽到樓下一聲慘叫。
「還愣着幹什麼?快去看看人有沒有受傷!」他這才從震驚中收回心神,疾步下樓。
聽着樓下兩人斷斷續續的爭吵也消停了,我纔下去,木板有些年歲,踩着「吱呀」作響。
趙曄的話半真半假,可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分不清。
顧舒將司靈容扶上馬,低聲交代幾句又向我走來,我衝他擺擺手,「我沒事,好好照顧司小姐。」
顧舒還是過來了,目光閃爍似有話要說,我勉強扯出笑意,低聲道:「你說兩派相爭,朝臣必得擇一而棲,你是哪一邊的?」
他不言,自嘲似的搖搖頭,再抬起頭,眼中有些歉意,「央央……」
我又道:「趙垣的事,你也知道,對嗎?」
顧舒抖着纖長的睫毛,遮住眼底一閃而過的銳利,他從未對我露出過這樣的神情,讓人心酸唏噓。
他說:「對不起。」
心潮翻湧,終不過一笑置之,「顧舒,誰都不希望被自己的親人利用,你或許身不由己,可是我還是希望,沒有下次。」

-59-
趙垣在書房,聽到我的聲音,他抬起頭,握住我的雙手呵氣,「冷不冷?」
他的眼睛清澈而迷離,一眼望去直教人心生盪漾,滿心歡喜。
「不冷。」我低頭尋着他的脣,他迎上。
我又遣着冰涼的手指探進他衣服去。
趙垣壓住自己的衣服不讓我貼近,我便脫自己的,一件一件剝開,寒意覆在裸露的肌膚上,我打了個哆嗦。
他凝眉制住,「怎麼了?」
我坐在他膝上,露出最矯情的笑,「你抱抱我。」
趙垣不笑,撿起地上的衣服給我裹上,清冷的眸子凝視我許久,「發生什麼事了?」
我的心思一點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可這樣的我,究竟值不值得?
「趙垣,你爲什麼不恨我?」
他揩去我眼角不斷湧出的淚水,「誰告訴你的?趙嚴,司靈容,還是趙曄?」
「我能爲你做什麼嗎?」我不想以眼淚換取趙垣的憐惜,此刻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就知道你會胡思亂想,纔沒敢告訴你。」
趙垣攬着我的腰,無奈笑着,「這件事跟岳父大人無關,我既不會對他心有怨恨,更不會恨你。」
我忍着眼淚,聽他談起舊事。
當年趙垣征戰三年,是西北赫赫有名的小將軍,梁國公贊他有先祖風骨。
此時朝野上下無不唯臨安王馬首是瞻,甚至有人傳出了「取而代之」的謠言。
趙垣身處沙場,怎懂朝政上的波雲詭譎,卸甲歸來之日,當着皇上的面便向我爹求親。
殊不知此言此舉成了皇上的眼中釘、肉中刺。

-60-
皇上宣我爹和趙垣同時入宮,借我爹的手賜他一杯醉骨毒酒。
從此,萬般殊榮皆成灰燼,臨安王也只得交出軍政之權,換自家麟兒一條性命。
「我爹,真的不知情嗎?」
「酒宴之後他早早離了宮,我自幼與皇兄一起在宮中長大,醉了便住在蒼雲ƭúₙ殿,夜半毒發,無一人知曉。」
趙垣掩下一閃而過的涼薄悽苦,又道:
「岳父大人爲人純良忠直,乃我朝肱骨棟樑,自不識宮中的骯髒手段。
「皇兄借刀殺人本想一石二鳥,挑撥你我兩家的關係。
「父王怎會不知,可君臣異心百害而無一利,故而不曾讓岳父大人知曉。」
醉骨不傷人性命,卻叫人生不如死。
趙垣休養了兩年才清出體內的大半餘毒,剩下的這些只怕一輩子也擺脫不掉。
趙垣說地雲淡風輕,我早已淚如雨下,抬起朦朧的雙眼,「你的身體?」
「算起來也到了時間,我帶你去個地方。」
前幾年京城一位富商在城郊修宅子,挖出了溫泉眼,商人大喜,在此地建了溫泉行館,專供京城的貴人享樂。
這處是專爲趙垣而闢出的一方藥浴池,草藥清苦,淡了之後卻是一股甜膩的胭脂香。
我坐在岸上斂起浴衣,沒進去小腿,趙垣整個人沉進去,白玉的臉燻出淡淡粉意。
我踩着池水,一下一下撩起水花,「我們生個孩子吧?」

-61-
趙垣伸手捏住我的腳踝,指腹磋磨勾得人心癢難耐。
他閉着眼,看上去很舒服,「你身體陰寒,須得好好調理,不着急。」
「你怎麼知道?」我驚訝道。
趙垣笑道:「大婚之夜,娘子不記得了?」
我順着他的話細細回想,臉頰生熱,「你怎麼,不早說!」
我以爲那是黃連湯,沒少與他使小性子。
趙垣手上的力道變了,纏纏綿綿指上帶火,我想要躲開,他不鬆手,反倒投來一個別有意味的表情。
「娘子需要調理,爲夫也得多努力努力纔行。」
做了大半年的夫妻,我一眼就看出他想做什麼,連聲拒絕,「不行,這裏不行!」
趙垣喉頭一動,眼睛移向別處,尋找一個「可行」的地方。
我順着他凝滯的視線看到一條長椅,又哼哼道:「木板太硬了。」
不待他又想出什麼招式,我討好道:「回家,回家好不好?」
趙垣鬆開手,深深吸了口氣,「好。」
我不敢再招惹他,起身離開,沾了水的石板又溼又滑,害我仰面跌了進去。
我撲騰着爬出來,絲質的浴衣緊巴巴地貼在身上,活像一直落湯雞,狼狽又好笑。
趙垣也出來了,長手一撈將我帶出去,耳尖的紅幾欲要滴出血來。
能不能有孩子我不知道,只是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敢對趙垣提有關孩子的任何事!
任!何!事!!!

-62-
我爹始終不肯和臨安王坐在一起喫年夜飯,我勸不動,便道:「那您少準備兩雙筷子,我和趙垣不回來了。」
我爹氣得鬍子直抖,「好,好,永遠都別回來!」
這怪老頭,年紀越大脾氣越倔。
我道:「那不能,初二回孃家,您不怕丟人我還怕人說閒話呢。」
「都不準給她開門!」我爹真生氣了。
我嘖了聲,勸道:「您還有裴琦,臨安王就這麼一個兒子,他來了,那兩位不得傷心?」
「讓他去王府,你回來。」虧他還是一國之相,這樣爛的主意也想得出來。
我沒好氣道:「這麼多年了,您要跟臨安王鬥到什麼時候?」
我爹瞪大了眼,「除非我死了,這輩子別想讓我跟他坐在一張桌子上!」
也不知這是親家還是仇家!
趙垣說岳父大人從小對你千嬌百寵,嫁了人離了身邊,本就心裏不舒坦,多陪陪他也是應該的。
除夕夜先給王爺王妃磕了頭,這夫婦倆一副「收了紅包就快走」的表情,倒讓我放寬了心,帶着大盒小盒的禮物回相府。
我爹先前在我這裏喫了癟,見我和趙垣突然回來,又驚又喜,又怕自己跌了面子,故作冷言冷語,被我娘好一頓排揎。
宮裏送的禮照樣沒能進府門,又被我爹好一頓嘮叨,大罵臨安王備受恩寵卻目無尊上。

-63-
趙垣允諾我上元節賞花燈,我歡喜之至,早早妝扮好,等着他回來。
我娘先來了,神神祕祕地拉我上了馬車,也不說做什麼。
車輪轆轆轉了許久才停,我掀開簾子見宮牆巍峨矗立。
我娘說,「貴妃娘娘下了帖子,請我們母女入宮,你可不能學臨安王父子。」
我這才注意到我娘身上的朝服,她是一品誥命夫人,平日深居簡出,鮮少穿得這樣隆重。
「我不去!」我下了馬車就往回走。
我娘身邊的侍女將我攔下,我怒喝:「大膽,我是世子夫人!」
「你就是橘子夫人,也得隨我入宮。」
我娘鉗着我的手腕,厲聲道:「今日由不得你!」
宮門前的侍衛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向這邊看來。
又不敢明目張膽觀望,看一眼,別過去,再看一眼,再別過去。
我娘十分清楚我的斤兩,三兩下就將我製得服服帖帖。
我帶着氣入宮,只低頭走路,什麼都不往眼裏放。
到了貴妃娘娘的寢殿,我娘斂衽行禮,我不肯。
正僵持着,裏面一聲熟悉的女音傳來,「二位夫人免禮,快請進來。」
宮人掀開簾子,貴妃娘娘儀態萬千地衝我一笑,分明是閨中與我交好的溫二小姐。
我大喜,不等她招呼就屈膝坐下,「怎麼是你?」
我娘見我如此放誕無禮,只恨不得把我吞了,好在不一會兒太后傳話,她又往別處去了。

-64-
貴妃摒退左右,眨眨眼又是以往的嬌蠻。
「整日拘着禮,怪麻煩的,也不知道是敬我還是累我。」
我笑盈盈道:「聽說你進宮了,沒想到竟是貴妃,中宮未立,可見你時運不錯。」
貴妃回笑,「我身居宮中都聽說了你和世子的事,你當真是個不省心的。」
皇宮一切都好,可我坐着極不舒坦,單刀直入,切入正題。
「你巴巴地召我入宮,不會就只是爲了敘舊吧?」
貴妃沉沉一笑,「確實有事,還得你幫忙。」
她說皇上與世子同養於先帝膝下,比別的皇子都要親密。
漸漸年歲大了,彼此生了嫌隙,皇上每每想起都哀嘆痛心。
遂盼與世子同席徹談,不負多年手足情誼。
我一聽,不樂意了,「既然皇上如此誠心,爲何不親自到世子府一趟,也算是他作爲兄長的仁義。」
貴妃也不樂意,「我夫君可是天子,紆尊降貴到你府上,倒像是賠禮道歉似的,世子爲人臣弟,自該前來拜見。」
溫二小姐從小就護短,惹急了能不顧教養禮儀與人撕鬥,衆人皆怕與她爭執。
可我也不是好欺負的,揚眉道:「天子又如何,是他想見我夫君的,總該拿出點誠意。」
貴妃目光陡然一凜,臉色大變,起身跪倒在地,「皇上萬安。」
我一僵,迅速起身。
玄衣男子極爲年輕,劍眉冷目魄力逼人,可我這膝蓋卻怎麼也彎不下去,它有它的驕傲和固執。
玄衣男子身邊白面無鬚的公公臉色更白了,小聲提醒我,「夫人,這是皇上。」
多謝他的好意,只是說了句,「我知道。」
玄衣男子脣角一笑,眼中仍是高高在上的疏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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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下,寬袖中伸出白玉扳指,手掌纖長、骨節分明,是我平生見過最好看的,也最無情的一隻手。
他一來,華貴的貴妃就做起了僕人,端茶送水低頭不語。
我依舊站着,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玄衣男子眉目淺淺地看向我,「裴相之女?」
我縮緊了左手,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趙垣之妻。」
宮殿內的所有人都屏住了氣,似乎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言語,又新奇又可怕。
玄衣男子低低笑了,「坐。」
我一貫外強中乾,此時早已手腳冰冷心如擂鼓,他說坐,我十分知趣地坐下。
「趙垣的字,朕一眼就認出來了。」
我不答,挺直着背,低垂着頭,這些話應該對趙垣說,我是當局者,亦是局外人。
玄衣男子又道:「抬起頭來。」
清冽如碎冰玉石,三月的桃木落下驚蟄,似溫和,又似呵斥。
我緩緩仰面,眼睛一寸一寸向上,停在他的下頜,「皇上爲何見他?」
他淡聲道:「邊疆一十五城,十年安定,系此一戰。」
「朝中不乏能臣將相,何必用兩疑之人?」
玄衣男子漠然,似不喜女子妄議,威嚴的氣息沉釀許久,「趙垣會來的。」
他起身離開,白面無鬚的公公掐尖了嗓子,「世子夫人君前失儀,罰跪長信宮外。」
宮道深長,偶有宮人低頭而過,腳步極快卻少有聲息,皇宮的一切都籠罩在靜寂中。
「夫人,跪吧,相國夫人還在太后殿中呢。」
石磚冰冷,風蕭蕭而過,摧枯拉朽之勢將我一身傲骨凍成了碎渣,心頭的火卻越燒越旺。
哪怕我跪死在這裏,也斷不會勸說趙垣半句!
趙垣回府了嗎?他找不到我會不會着急?
上元節一定很熱鬧,今日我本該高高興興地與他走在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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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骨似有冷刺錐扎,雙腳也漸漸麻木,唯有口中一股熱氣尚存。
太陽還是那樣高,惶惶一團白暈,落下的也是清冷。
鼻尖已經沒有知覺了,手指僵握不住,身邊的人瑟縮着將手揣在袖筒裏,似乎爲自己得了個苦差事哀怨不已。
暈過去是不是就不冷了?我這樣想着,把自己逗笑了。
那人奇怪地看我一眼,不知我爲何還能笑出聲。
等到宮門落鎖就好了,我安慰着自己,可宮門什麼時候關上呢?
我晃着沉甸甸的腦袋,聽着聲音忽近忽遠。
趙垣還是來了,我盼着他來,又怕他來。
他說,「沒事了,不要怕。」
他懷中溫熱,我身上冰冷,玄衣男子身邊的公公邁着虛晃的腳步,一聲一聲喊着,「世子留步!」
被子烤的暖和香軟,炭火畢畢剝剝。
暖熱了,皮肉又開始痛癢,趙垣不許我抓撓,我伏在他膝上嗚咽哭泣。
「趙垣,我難受。」
趙垣看着我,他緩緩吸着氣,臉上無悲無喜,又像是蘊着極大的憤怒,平靜得快要噴薄出來。
我一連幾日高燒,身體才漸漸好了。
宮中送來拜將的詔書,趙垣着上崢嶸鎧甲,當年他得勝歸來時跨馬提槍颯沓而過,鐵蹄比我的心跳還響。
我環着他的脖子,將眼淚蹭到他的臉頰,「你要帶着我,我和你一起去,你若不等我,我也會偷跑出去。」
他不答,我哭得越發洶湧,「趙垣,我求求你了,你帶上我吧。」
趙垣走了,他不帶我。
我盤算好路程,帶足了銀錢,趁着夜色從世子府的院牆翻出去。
可這院牆太高了,我猶豫半天,一咬牙,跳了下去。
一隻胳膊挾住我的身體,我被輕飄飄放在馬背上。
「你怎麼回來了?」
趙垣走了一日,我的心也隨他行了千百里,忽地一見,恍若隔世經年。
「忘帶了東西。」
趙垣一笑,將我拘在兩臂之間,向着牆裏道:「告訴岳父大人,不必擔心。」
桃子、葉子哆哆嗦嗦的回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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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打了近兩年,我整日在軍營中風吹日曬,用都將軍的話來說,沾染了不少烽火氣。
若駐紮在城鎮中還好,尚有棲身之所。
但我們多半都是風餐露宿地安營紮寨,好幾次甚至都能聽到隔壁帳子驚天動地的呼嚕聲。
我又是個嬌氣沒喫過苦的,不是被毒蟲咬的滿身包,就是水土不服頻頻過敏,身上、臉上一塊一塊起着疹子。
趙垣又心疼、又氣惱,動不動就要把我送回去,後來我慢慢適應了,他纔不提這事。
曬黑了,皮糙了,膽子大了,酷愛坐在篝火旁與將士們談天論地。
趙垣看不下去,狠狠罰了那幾個小將,至此再沒人敢與我攀談。
我抗議,抗議無效,趙垣說若有下次就把我丟在鎮子上。
我哼哼着,「鎮上那幾位小姐一見你眼都直了,把我送過去,還不給她們生吞活剝了?」
趙垣皺眉,「哪裏學的渾話!」
初來時,諸將看我倆都是半大的孩子,幾次征戰後,趙垣成了他們的主帥,我仍是半大的孩子。
每每議事後,他們都愛問上一兩句,病否?安否?睡得可好?可還習慣?
好喫的給我,好玩的也給我。
都將軍是個粗人,說的最直白,「看見小夫人就像看見了我家閨女,打仗都比以前有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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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時,我原本和趙垣一起騎馬,偶爾興起還能跟他比一比。
後半程便體力不支坐上了馬車,顛得我五臟六腑都快錯了位。
趙垣進宮述職,我先回了相府,才下車便吐了個昏天黑地。
我倚在牀頭神思倦怠,把過脈的大夫卻春光滿面,說着「恭喜」。
我娘最先反應過來,嘴角高高揚起,好一陣子後又開始擔心我一路舟車勞頓,會不會傷了胎氣。
拉着大夫事無鉅細地問了個遍,才稍稍放下心來。
我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喜悅,一會兒凝眉出神,一會兒喃喃自語。
「不要告訴世子,讓我告訴他。」
相府熱鬧,隔壁顧家也鬧騰,聽着似乎還是司靈容的聲音。
我抬頭一瞧,見紅衣少女大大咧咧地坐在牆頭上,跟裏面的人起了爭執,負氣離開。
桃子說金平郡主看上了顧舒,哭鬧着非要太后賜婚。
顧舒婉拒了,金平不死心,隔三差五就來獻殷勤。
金平我見過,印象中還是個小丫頭,愛嬌愛美,總愛追着趙垣喊哥哥,人不大,但特別能惹事。
「怎麼是她?」我不禁爲顧舒擔憂起來。
趙垣來接我,衆人偷着笑,好容易忍下歡喜。
臉上隱忍的辛苦,五彩紛呈好不奇怪。趙垣不知是何意。
我攜着他的手上馬車,「太久沒見你,歡喜之心無以言表。」
「看着不大像。」
「不歡喜嗎?」
「倒也不是。」趙垣摸不着頭腦,索性不去想,又同我說起了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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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沒睡過這麼舒服的牀,我翻滾了兩圈,眼裏捲了睏意。
趙垣的身形越發精實,褪了衣衫,鬆鬆垮垮的寢衣不時在硬朗的線條上描上一筆,着實誘人。
原是擔心他的身體纔跟去的,沒想到沙場上一滾,什麼病痛都無影無蹤,倒是意外之喜。
他注意到我的視線,扯着我的手臂把我拉進懷裏親吻。
我推開他,「別鬧。」
他有些委屈, 「已經到家了。」
我睜開眼, 拉着他的手指放在我腕上,「我有些不舒服,你替我診一診。」
趙垣兩指一搭, 閉目靜神,認認真真診了許久,。
而後他眼睛越睜越大,嘴角越揚越高,「你你我我」亂說一氣。
我這孩兒也不知幾世修來的福氣,還未出世就讓相府、王府團團轉。
只是在養胎上又起了分歧, 各說各的好,好不容易湊到一起,不歡而散。
趙垣把門一關, 「別聽他們的,你的身體我最清楚了。」
桃子、葉子怕我悶着,總尋摸一些新鮮事講給我聽,我幾乎是在軟塌上聽完了顧舒與金平的愛恨情愁。
趙垣偶爾也聽上一兩句,許是覺得荒唐,捲起書笑而不語。
我再三追問,他才放下書道:「司靈容躲了顧舒七年, 也追了七年,我原以爲顧舒對你別有用心,現在看來,他是在與梁國公周旋。」
西北的確遠了些,誰都不想讓自家姑娘遠嫁, 可顧舒滿腔雄心抱負, 又豈肯囿於邊境之地。
終還是司靈容嫁到了京城, 半城的閨閣少女碎了心。
趙垣比顧舒都高興,厚厚備了份禮,賀他二人新婚之喜。
我想去喝喜酒, 趙垣說人多事雜, 擠到我就不好了。
不是不讓我出門, 而是不能進顧舒家的門,這都各自成家了, 他醋勁兒還這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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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快要出生了, 臨安王夫婦希望是女孩, 我爹孃希望是男孩,一家求了大昭寺的佛牌, 一家拜了觀音廟的娘娘。
是女孩, 王妃激動得當天就去還了願。
我爹嘴上不大痛快,隔三差五卻都來瞧瞧,皺着臉逗女兒笑,像個老頑童。
週歲宴上,我爹和臨安王喝得酩酊大醉, 勾肩搭背相互攙扶着從席上離開, 我爹嘆着氣, 臨安王笑堆了滿臉。
「裴度,知道你爲什麼總輸嗎?
「因爲你不懂帝王的心思,所以你這輩子只能做忠臣, 做不了權臣。
「然本王雖有忠君報國之心,爲着本王的身份,也只能做這天下第一大奸臣咯!」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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