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玉

追求謝言時的第三年。
他依舊只會爲女主破了自己的規矩。
我有些厭倦了。
於是死遁前,我將那位清冷出塵的國師囚在公主府內強取豪奪。
又在謝言時沉淪時壞心思地告訴他。
那日我並未對他種下情蠱。
以此破了他的心境。
又徹底成了他的夢魘。
我以爲謝言時恨我。
直到後來假死被發現。
素來克己復禮的人在見到我懷中的新歡時徹底失了分寸。
學了勾欄做派,做盡出格之事。
可偏偏嗓音發顫,委屈乞憐:
「李蘊,你說過你只要我的。」

-1-
謝言時出手救醒三皇子李晉承的消息傳來時。
我正任勞任怨地在藥圃地裏鋤草。
失神間藥刀割破手指。
幾滴細小的血珠爭先恐後地從傷痕處溢出。
我低頭瞥了眼,不甚在意地往衣袖上抹了抹,又煩躁地嘖了聲:
「李清歌又去求他了?」
阿金欲言又止。
最後低聲:「九殿下倒是不曾去找過國師。是國師——」
接下去的話他猶豫着看我。
於是我便清楚。
無非就是謝言時這個大善人見不得人受苦受難。
所以身子剛好便去給人醫治。
「我在這費盡心思想替人多求些時日來。他倒好,上趕着去給人放血送命。」
堵在心間的酸澀轉而變爲尖銳怒意。
我冷笑,當即就打算去找謝言時討個說法。
卻在國師府外被攔下。
下人稟告說是國師不在。
「行啊。」
我也沒多糾纏。
只讓阿金替我尋了把椅子來。
然後慢慢悠悠地同人聊着一些深宮祕聞。
大多是有關李清歌的,真不真的我就不保證了。
沒過多久。
一抹月白衣角就停在我的視線之內。
「來得這麼快?我還沒說——」
我笑意吟吟地抬起頭。
卻在注意到謝言時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時猛然僵住。
先前好不容易纔養出的一些肉如今又瘦了回去。
我騰地站起,又氣又急:「你都做了什麼?」
這人當真就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嗎?
謝言時沒有回答。
一雙黑眸清凌凌地望着我。
依舊是那副極爲冷淡的模樣:
「還請殿下勿要再造口業。」
「你怎知曉我說的就不是真的?」我生着悶氣,抬腳走向他時又忍不住懟了回去:「你府上的人也造口業了,先前還誆我說你不在。」
可沒走幾步就被謝言時身邊的護衛攔下。
我停頓:「這又是何意?」
「殿下若還是這般肆意妄爲,那便也不用再進臣這國師府了。」
謝言時輕嘆,卻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我難得表情有了一瞬的空白。
謝言時對我素來縱容。
上次說出這般狠話時,還是在得知我設了計害得李清歌被父皇嚴懲。
他怪我不念手足情誼。
這次又——
電光火石間,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卻更覺不可思議:「你覺得是我對李晉承動了手?」
謝言時表情不動。
他雖沒開口。
可我實在太瞭解這人了。
「謝言時!」
我忍不住被氣笑,伸手就要去抓他。
卻在剛觸碰到衣角時就被避開了。
纖薄的脣瓣緊抿着。
謝言時目光落下時,眉間摺痕不自覺又深了幾分。
我這才注意到袖口位置不知何時沾上了藥圃的泥和血。
其實這段時日以來我的衣裳都不曾乾淨過。
那鬼醫性子詭譎。
先前便爲難我做了許多事。
最近又讓我親自侍弄藥圃證得真心,方可同意將那味藥材給我。
我來得匆忙,忘了換身乾淨衣裳。
偏偏眼前這人又是個挑剔性子。
於是我悻悻收回手,忍着脾氣同謝言時解釋:
「你聽誰胡說的,我——」
「阿時!」
慌張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
一道粉色倩影就撲向了謝言時。
月白色的衣裳霎時染上刺眼的血色。
可謝言時只是身子一僵。
而後不動聲色地扶了快要摔倒的李清歌一把。
即便他鬆手得很快。
李清歌不曾留意到,站穩身子後語氣焦急:
「阿時,三哥哥又吐了好多血!」
阿時?
我這才注意到李清歌對謝言時的稱呼,微微一怔。
那股不曾散去的酸澀不斷在胸膛內叫囂着。
又忍不住升騰起更大的怒意。
他們何時這般親暱了?
我剛想開口詢問。
可所有的話卻在目光觸及到李清歌髮間的青玉蓮花簪子時瞬間堵在喉嚨口。
「謝言時。」
臉上的笑意徹底隱去。
我抬眸,面無表情地緊盯着謝言時:
「這根簪子,爲何會在她頭上?」

-2-
謝言時有根極爲珍貴的青玉簪子。
據說是他師父留給他的。
我曾討要過好幾次,甚至拿着各種奇珍異寶來換。
謝言時都不肯給,翻來覆去都是一句「這不合禮數」。
「行吧。」
我摸了摸鼻尖。
但很快就朝他揚起下巴,語氣極爲肯定:「總有一日我會讓你親自給我戴上這髮簪!」
爲此我努力了三年。
可謝言時依舊對我不冷不淡。
直到前些日子狩獵時遇刺,我爲救謝言時跌落山崖。
因着有我相護,謝言時沒有受多大的傷。
可爲了讓我活下去,他割開手腕喂血。
「你瘋了嗎?」
「臣不會讓殿下出事。」
纖長低垂的睫毛遮住瞳孔。
我瞧不清謝言時眼底的神情,卻注意到這人素來緊繃的肩頸鬆懈了下來。
清冷若玉石相擊的嗓音因着要哄人,不自覺帶上幾分少見的暖意:
「殿下,張嘴。」
那日我知曉了謝言時最大的祕密。
「都傳國師大人有天大的神通,如今我纔算是真正見識到了。」
我靠着石壁,感受着體內的生機。
緩和過來了些,就又忍不住習慣性地開口調戲這人:
「你就不怕我用這事來逼你入我公主府?」
謝言時低頭在手腕上纏上布條,不吭一聲。
「謝言時?謝國師?謝大人?」
我越靠越近,幾乎能聞到這人身上清冷的檀香。
卻在撞入那雙隱隱含着幾分笑意的眼眸時,不自覺頓住。
「殿下想說便說吧。」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後。
謝言時無聲笑了下,語氣依舊包容:「臣總歸是要救人的。」
我瞬間啞口無言。
石洞內昏暗的氛圍放大了我心底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
於是趁着謝言時再一次給我喂血時。
我拽住他的手腕親了上去。
「謝言時,」我壓下鼓譟的心ƭŭₘ跳聲,抬眸笑眯眯地盯着他說,「我心悅你呀。」
這話我說過許多遍。
卻是第一次瞧見謝言時因着這句話失了神。
雖然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原以爲經歷過這番,我離那簪子也不遠了。
可回到京城後。
謝言時就關在國師府內閉門不出,說是要療傷。
他身子弱。
這三年來我也替他尋過不少珍奇靈藥,生怕這人哪天咳着咳着就咳過去了。
所以我也就沒有懷疑,還想着得儘快找齊能治好謝言時身子的藥。
只幾日後我卻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裏一直同我不對付的李清歌是女主。
謝言時是深愛女主不得的男配。
而我。
卻是所謂的惡毒女配。
最後被謝言時一劍穿心而死。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我醒來後就沒放在心上。
可如今看着李清歌頭上的青玉簪子,聽着那聲「阿時」,夢裏的情節又一點一點浮現了出來。
彷彿親歷了一遍刺骨剜心之痛。
「爲何都不說話了?」
我挑眉,笑意不及眼底:
「到底是我這皇妹偷戴了國師的簪子,還是……
「國師大人心悅九皇妹,所以便把簪子贈予了她?」
一字一句。
語帶譏誚。

-3-
府外起了一陣風。
翻卷起謝言時繫着的狐裘大氅。
清貴的眉眼依舊波瀾不驚。
他沉默了會兒,說:
「是臣主動相贈。」
「這根簪子怎麼了嗎?」
李清歌下意識撫上髮簪。
看向我時怯生生又難掩怒意:
「我只是瞧着簪子好看,阿時也說這簪子配我,難道這便惹到四皇姐了嗎?」
瞧着好看。
簪子配她。
我怒極反笑。
餘光瞥到阿金皺起眉,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想起他前不久也是露出這副糾結的模樣,我突然就反應了過來。
原來是我猜錯了啊。
不是謝言時見不得旁人受苦受難。
只是他見不得李清歌爲了胞兄神傷。
「真醜。」
我扯着脣角,揚手就要打下那根髮簪。
卻沒想李清歌跑到了謝言時的身後,眼眶倏然發紅。
又驚又怒道:
「四皇姐如今是想對付三哥哥那般又來對付我?」
這話一出,謝言時的臉色又冷下幾分。
我恍然大悟,又覺實在可笑:
「你就是聽她說的?」
「天色已晚,四殿下該早些回去。」
謝言時在趕我走。
這個認知讓我心底的戾氣和怒火燒得更旺。
卻又在對上那人黑沉沉的眸底時頓住。
我強迫自己鎮靜。
謝言時並非不講理——
「三哥哥出事前就只同你發生了口舌之爭,可也是因着那奴僕衝撞三哥哥在先,四皇姐怎能下如此狠手!」
李清歌扯着他的袖子。
像是終於找到了能撐腰之人,就鼓起勇氣來揭發我的罪行。
許是還不習慣旁人靠得如此近。
謝言時身子微不可察地僵硬了瞬。
他藉着咳嗽抬手壓上脣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扯出了自己的袖子,卻仍然沒有避開。
謝言時在努力嘗試包容李清歌。
甚至是逼自己習慣她的靠近。
於是腦子裏繃緊的弦一瞬徹底斷掉,所有思考和權衡都在這一刻全都消失不見。
「哈,」我彷彿是見到什麼極爲不可思議之事,發出一聲誇張的嗤笑:「都說這大奉國師謝大人最是公平公正,怎的如今無憑無據就聽了她李清歌一人之言?
「謝言時,連父皇都沒說是我動的手,你憑什麼就定了我的罪?」
我不錯眼地盯着謝言時,一步步朝他逼近。
也不知想要逼問出什麼答案來。
但又心知無論謝言時說了什麼,我都不會滿意。
謝言時站在那兒,直直對上我的視線。
清冷深邃的目光中似是想到了什麼。
又似乎什麼都不願去想。
最後他平靜地移開了目光,說:「九殿下心性純良。」
話音剛落,身後的李清歌不自覺露出羞怯的笑意。
我無意識地攥緊手,極力想壓下那股尖銳滾燙的妒火。
可心臟像是被人一下一下搗弄着,又酸又疼。
李清歌心性純良。
而我卻是造了口業,肆意妄爲。
我突然記起很久之前我曾纏着謝言時說起自己幼時之事。
我說我不喜歡李晉承。
因爲他欺負我最多。
偏偏他又最會裝,不曾留下任何把柄。
「謝大人可有什麼法子治治他?」
想起父皇稱他是仙人,我突然就起了興致。
那時謝言時正在磨藥。
被我纏煩了才輕聲說:
「陛下最爲疼愛殿下。」
想要抓住他袖子的手一頓。
我細細品着謝言時這話,反應過來後柳眉倒豎,故作不悅:「你不信我?」
「臣不可只聽殿下一人之言。」
「那若是真的呢?」
「那臣自會替殿下討個公道。」
那時謝言時不聽我的。
如今他卻聽進了李清歌的一人之言。
想來什麼所謂的討公道也不過是隨口安撫我的。
偏我信了,甚至還高興了那麼久。
目光掃過謝言時瘦削的身子,最後停留在李清歌身上。
我頓住腳步,突然笑意盈盈道:
「既然謝大人都這般說了,那本宮要是不做些什麼,豈不是對不起大人這番諄諄教誨?」
話音剛落。
腰間長鞭狠狠甩出。
可還沒觸碰到人,一股無形的阻力就將鞭子擋了回來。
我知道是謝言時出手了。
大奉國師歷來都被皇帝奉爲仙人。
有點神通也不稀奇。
只我沒想到謝言時當真會爲了保護李清歌而對我動手。
「啊!」
一聲驚呼乍起。
李清歌像是受了驚,突然撲過去害怕地抱住謝言時抬起的手臂。
於是那股力道錯了方向,連帶着長鞭向我襲來。
臉上後知後覺起了陣陣刺痛。
透過朦朧的血色,我瞧見謝言時瞳孔劇烈收縮。
也幾乎是我後退的同一時間。
他不敢置信地想朝我走來。
卻又因着動作過大,腰間玉佩和銀鈴法飾碰撞出凌亂的聲響。
這點聲響堪堪拉回了理智。
謝言時最終停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垂眸看着我Ťů⁼。
喉結上下滾動。
他張了張嘴。
「殿下!」

-4-
這聲呼喊並非來自謝言時。
我身前多了個人,正好擋住了謝言時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他慌張地湊過來想看我臉上的傷。
一張豔麗卻盛滿擔憂的臉倏然在眼前放大。
「殿下疼不疼?奴給您吹吹……不對,奴給您找太醫去!奴、奴——」
這人急得眼眶都紅了。
又在聽到一點聲響後反應極大地轉過身,張開雙手像是老母雞似的把我緊緊護在身後,怒瞪着謝言時:
「謝言時,你放肆!」
情急之下都忘了維持平日裏嬌滴滴的嗓音。
我想了一會兒,這才模糊記起眼前這個大膽到敢對着謝言時直呼其名的人是我府上的面首久玉。
剛想開口,頭驟然一疼。
眼前場景似乎發生了變化。
可人沒有變。
久玉依舊是張開雙臂擋在我面前。
然而極愛美的人破了相。
那張往日被保養得極好的臉蛋被一道醜陋的傷疤橫亙了大半。
他出口聲音斷斷續續,不斷有血滴落在衣襟上。
卻依舊強撐着將我護在身後:
【謝言時,你、你放肆!】
回應久玉的,卻是一把泛着凜冽寒光的長劍。
隱約有溫熱的血濺到我的臉上。
我遲鈍地眨眼,恍惚間注意到謝言時黑眸閃過殺意,心中倏而一跳。
身體比腦子更快地將人扯到我身邊。
久玉踉蹌着倒在我身上。
緋紅染上臉頰。
他張口剛想說什麼,卻一頓,後知後覺地低頭。
一片淺青衣角便輕飄飄地落下。
正好在他方纔站着的地方。
久玉呆呆地看了會兒,抬頭看我時癟了癟嘴,委屈巴巴:
「殿下……」
「謝言時。」
我以爲他是被嚇到了,看向謝言時的臉色冷了下來:
「本宮的人還輪不到你來教訓。」
我不曾注意到身旁的人因着這句話而瞬間亮起的神色。
謝言時卻是將那挑釁看得分明。
「以色媚主者,終爲色衰所棄;縱慾失度者,必因欲竭而危。」
修長白皙的手指攏了攏衣袖。
他垂眸,漠視了久玉,嗓音卻更冷了幾分:「殿下現在護着的,不過是個連衣角都保不住的廢物。」
「那又如何?」我笑了笑,「他生得好看,自有本宮來護着。」
餘光瞥見久玉亮晶晶的眸子。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偏頭問:「還想繼續罵嗎?」
方纔我失神時,久玉就叉着腰在指桑罵槐。
難怪謝言時這般生氣。
他高貴慣了,何時聽到過這般對他而言都算不堪入耳的話?
「想——」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彎,久玉搖頭,又急急道:「不想了,殿下得先回去看太醫!」
「不過小傷。」
指尖碰了碰那道傷,我面不改色道:「不耽擱。」
「可是——」
「我想聽。」
一句話成功堵住了久玉想要拒絕的話。
他猶猶豫豫,再次確認:「殿下真的想聽?聽了後真的不會嫌棄奴嗎?奴、奴真的可以罵嗎?那可是謝言、謝國師,殿下您這般喜歡他。」
談到謝言時,久玉抿了抿脣,一雙琥珀色的眸子瞬間黯淡了不少。
我指着臉上的血痕:「他都傷到你家殿下了,這都不罵?」
「四殿下!」
謝言時擰眉望我ẗū́⁹,目光有了幾分凌厲。
我沒理會,只是嘆了口氣:
「罷了,畢竟那是謝國師——」
「沒有!」
耳廓突然被溫熱的掌心隔着帕子輕輕壓住。
久玉猶豫着俯下身。
呼吸拂過鬢角。
甜香之下藏着極淡的藥草香。
「殿下別聽,」他低聲,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髒。」
不知是在說自己接下去的話。
還是在說他的觸碰。
於是我聽不大清,卻能看到謝言時難得鐵青的臉色和冰冷駭人的眼神。
也不知道久玉到底罵了些什麼。
李清歌都被罵哭了,氣得直跳腳。
胸口鬱結的氣出了大半。
我見好就收,趁着謝言時再出手前將人拽着就往馬車上跑,笑得幾乎喘不上氣來。
久玉任由着我的動作。
目光怔怔地落在我拉着他的手上,脖頸飛快漲紅,又一路蜿蜒到耳根子。
全然不見方纔罵人時的盛氣凌人。
他張口似乎是想問什麼,卻又什麼都沒說。
只是在小心翼翼疊起那兩方帕子時偷看了我一次又一次,又忍不住跟着彎脣。
「你留着帕子做什麼?都沾血髒了。」
等笑夠了,我注意到他的動作,隨口問了句。
久玉手一僵。
他慌張無措地想要快些收起來,又怕我生氣,逼着自己停下動作:「不髒的!有殿下的氣息,奴、奴……」
垂着的腦袋越來越低。
聲音也越來越小。
最後細若蚊吶:「殿下,奴不可以留着嗎?」
脣邊的笑意緩緩收斂。
我沉默了半晌,突然問:「你罵的可是當朝國師還有九公主,不怕嗎?」
「怕,」久玉誠實地點了點頭,以爲我沒發現就偷摸着把帕子一點一點往自己那兒挪了挪,「但殿下想要奴罵,奴就罵!」
「我若是護不住你呢?」
「那奴更得罵了。」
昳麗的臉上認真更甚。
久玉想都沒想地回答:「奴一罵,他們就氣奴,也就不會再注意到殿下了。」
所以那個時候你纔會罵得這般狠啊。
被捅了個對穿還要在那指着人鼻子罵。
把李清歌氣得人都死了還要再割下那張嘴。
「罵得還挺好聽的。」
我怔然,突然笑了起來。
又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拇指輕蹭着脣角:「下次還這麼罵。多罵罵,我能護住你。」
距離被拉近。
久玉愣怔看着我,無意識屏住了呼吸。
白皙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我以爲他要說些什麼表忠心的話。
可這人憋了半天。
卻是絞着衣袖,囁喏說:
「那、那奴還可以留着帕子嗎?」

-5-
久玉高高興興地把帕子收了起來。
我有些好笑,回去後又叫人多送了些東西過去。
同府上那些面首不同。
久玉是自願入的公主府。
入府後這人也不爭寵,只顧得每日將自己打扮得漂亮。
可偏偏就是這個我未曾注意過幾次的面首。
卻成了那個夢中最希望我能活下去的人。
而我縱容甚至指使面首在國師府前大罵謝言時和李清歌的事情沒過多久就傳到了宮中。
彈劾我的摺子多了不少。
但都被父皇壓了下來。
他本想殺了久玉來平息此事。
我聽聞消息後,頂着臉上故意不曾養好的傷入了宮。
最後久玉留了下來。
我被囚在公主府內思過。
「殿下,您對奴真好。」
久玉知道後感動得淚汪汪。
我看着他臉上斑駁的粉痕以及花花綠綠的衣裳,眼角抽搐了下。
沒忍住開口:「你怎就……這副打扮了?」
那日他也不是這樣的啊。
「殿下覺得不好看嗎?」
久玉有些遲疑着小聲:「奴學了很久,寅時便起來敷粉了。」
「倒也不是。」
對上那雙無辜的琥珀眸子,我到底不忍心:「我只是覺得那日你的打扮便已經很好看了。」
「是、是嗎?」
久玉托住臉,有些羞赧地抿了抿脣,兩個小梨渦淺淡。
但很快就急急地搖了搖頭:「不行的不行的,那日奴不曾打扮過,用那副模樣去見殿下實在失態!」
我心想同我稟告說久玉留在院子裏是將自己打扮得漂亮的手下定是有了眼疾。
可嘴角卻抑制不住上揚。
尤其是當眼前這人期期艾艾地問我:
「殿下當真覺得奴好看?」
「好看。」我點頭。
於是琥珀色的眼瞳微微彎起,本就豔麗的眉眼重又染上笑意。
久玉高興地在我面前轉了個圈,又趁機說:
「奴也覺得這些花花綠綠的衣裳纔好看,比那些容易見髒的月白要好多了!」
說最後這句話時,他有些惴惴不安。
我聽出了他的意思,好半晌後才低低嗯了聲。
那些容易被弄髒的衣裳也的確該換了。
可久玉反倒愣住。
眼眶不知怎麼就紅了起來,連帶着看向我的目光都像是帶了水汽。
「怎麼了?」
「奴高興,奴覺得殿下的眼光真好……不對,殿下、殿下哪哪都好!」
注意到那些毫不遮掩的赤誠情緒。
我突然就覺得被關在府內的日子也算不得太糟。
結果不想幾日後我就恢復了自由。
「謝言時被……氣病了?」
聽到宮人的稟告時,我原本已經冷靜下來的腦子有了一瞬的空白。
身體更快反應地朝外走去。
這幾年謝言時的身體越發虛弱,一點小風寒都能讓他元氣大傷。
這次被氣——
急迫的腳步突然僵住。
衣袖下的手不自覺握緊,我強迫自己壓下這些習慣性的擔憂:
「病了就去尋太醫,過來找本宮做什麼?」
語氣隱隱惱怒。
不知是在氣這些人,還是在惱自己的無用。
謝言時真要被氣死了又同我何干?
「四公主,」那宮人朝我行禮,「太醫進不得國師大人的屋子。」
「旁人進不得,我就能?」
我的神情冷了下來,嗤笑,「你們不如去找李清歌,國師大人不是很喜歡她嗎?」
「九公主也靠近不得。」
轉身離開的動作一停。
「李清歌也進不去?」
「是。」
說不清的情緒在心底蔓延開。
我沉默了良久,眉頭深深皺起。
最後吐出一口氣,緩緩說:「走吧。」
謝言時要真出了事,我不一定能護下久玉。
更何況他還欠我一個答案。
我過去時,謝言時的院子外候了不少人。
「師兄這是陷入了心魔,」雙寧緊繃着小臉,語氣硬邦邦,「解鈴還須繫鈴人,四公主請吧。」
一旁的李清歌立即投來嫉恨的目光。
目光掃過她髮間的那個簪子,我心思惡劣地勾脣:
「九妹妹,若本宮真能推開這扇門,你說是否意味着對謝言時而言,本宮纔是特別的那個?」
「你!」
李清歌被氣得胸膛上下起伏:「你也不一定就能推開!」
「至少本宮是被請來的,而你……」
我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
看着李清歌那氣到恨不得喫了我的眼神,我心情好了不少。
伸手剛要去推門時,耳邊突然響起了雙寧的聲音:
【等會兒無論你看到ťŭₜ什麼,那都是師兄的噩夢構成的幻境,你無須放在心上,只要將師兄帶回即可。】
她頓了一會兒,像是在糾結着什麼,又說:【你……保重。】
我下意識回頭去看。
雙寧正低頭看着手中的星盤。
而李清歌依舊在瞪我,似乎什麼都沒聽到。
果真是仙人本事啊。
我收回目光,扯了扯脣角:【我還以爲你很討厭我呢。】
雙寧不再吭聲。
我也不多言,手上微微用力。
本來也沒什麼期待。
可下一秒,門卻開了。

-6-
雙寧說謝言時是陷入了心魔。
可幻境裏一片平和。
我循着那條唯一的小徑走了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耳邊突然響起一道頗有些耳熟的聲音:
「謝言時!」
腳步倏然頓住。
我怔怔地看着那個面容稍有些稚嫩的少女快步從我身邊走過。
細看之下就會發現她左腿似乎受了傷,走動時微微踉蹌。
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把滿天星辰都盛了進去。
尤其是在見到心心念唸的人後。
「謝言時,我找到了!」
我恍惚記起,那是我第一次爲謝言時尋來了續命的藥材。
勘破天機之人有早衰之跡。
於是我查遍古籍,又多次纏着謝言時的師父,這才找齊了那張能替謝言時續命的藥方。
可上面的藥材無一不是世間罕有的奇珍。
其中一味更是生於萬丈懸崖之巔,需在月圓之夜採摘方能保留藥效。
「你看!」少女獻寶似的將寒玉匣遞給謝言時,笑容燦爛:「那藥方是真的,我真在斷崖上找到了月見霜,還會發光呢!」
記憶裏謝言時是接過了玉匣。
可如今旁觀時,我才發現那人冷淡的眉眼間沒有一絲動容。
他微微垂着眼睫,將眸中所有情緒都隔絕在內,只餘霜雪般的冷寂。
「多謝殿下。」
「於你有用便好!」
那時我滿心都沉浸在謝言時能活得長久的喜悅中。
全然沒有注意到那人轉身時。
那株我拼了命採下的月見霜悄無聲息地碎在了寒玉匣中,徹底失了藥效。
我心頭猛地一窒,竟是下意識別過臉。
原來謝言時並不需要它。
我從不知曉,如今卻在謝言時的幻境中看得分明。
「殿下日後不必如此。」他的聲音很淡,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臣的命數,自有天定。」
「可我想你活着啊。」
少女不假思索,眼裏盛着最赤誠的熱望,「我想你長命百歲,想同你看遍山河,想……」
忽然頓住。
因爲謝言時轉過了身。
「殿下,」他輕聲打斷,指尖撫上寒玉匣的紋路,「這世間最無用的,便是想。」
當時我回答了些什麼已經聽不大清。
而我也停下腳步,安靜地看着那兩道身影消失在白霧之中。
身邊場景又變換了。
依舊是我在纏着謝言時。
進來前雙寧說的話重又響徹在耳畔:
【……那都是師兄的噩夢構成的幻境。】
原來於我而言最爲快樂的時候,卻是謝言時最不堪的噩夢,困擾着他許久。
原來謝言時的心魔是我。
我突然很想笑。
可心口在發疼,像是血肉被刀子一遍遍剜了下來。
疼得我眼眶發紅,拼了命才堪堪將那些酸澀壓下,不至於太過失態。
幻境還在繼續。
是上元夜,我提着兔兒燈擠過人羣去夠謝言時的袖角;是落雪日,我跪在藏書閣抄完第七卷祈福經……
最後是在那個石洞裏,我拽住謝言時的手腕親了上去。
眼底的光細碎灼熱:
「謝言時,我——」
「你當真就這般恨我嗎?」
我打斷了那些話,顫抖着嗓音一字一句問:「謝言時,你已經恨我到都不願醒來了嗎?」
分明是謝言時的幻境。
可背對着我的那道身影卻倏然僵硬住,向來挺直的脊背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彎了。
與此同時,洞頂開始坍塌。
一陣天搖地動後,我重又回到了屋內。
謝言時從牀榻上起身,臉色依舊有些蒼白。
門開了後,身後太醫魚貫而入。
我斂了失態,沉默着站在那兒,心想我要的答案已顯而易見。
而他大概是反應過來了,低低同我道謝:
「今日多謝……」
可道謝的話還沒有說完。
李清歌就闖了進來,臉上帶着道像是長鞭留下的傷。
又恰好同我傷在了同一位置。
她也不說話,只哀哀地看着人。
於是謝言時下意識替人療傷,臉色又白了幾分。
我偏頭看去。
恍惚間記起很久之前謝言時也會這般Ṱû₊替我療傷。
只我擔憂他會累着,每每都強撐說自己沒事。
久而久之謝言時也就習慣了不再爲我療愈那些小傷。
果真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喫。
我自嘲。
謝言時收回了手。
「四殿下,」他抬眸看我,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日後,您還是莫要再來了。」
話音剛落,我臉上那道本已好了的傷疤突然疼得厲害。
彷彿有無數細小的刀片在皮肉間翻攪。
可表面看卻毫無異樣。
這是謝言時在罰我。
「本宮要是動手,可不會讓她只傷了這張臉。」
我聽到自己牙齒疼到打顫的聲音,卻依舊揚起一抹挑釁的笑容:「謝言時,你當真是蠢得可以。」
我突然就後悔沒有帶着久玉一塊兒來了。
連罵人都罵得不痛快。
謝言時眼睫輕顫,垂放在被褥上的手猛地攥緊。
他移開視線,不語。
疼痛還在繼續。
我藉此讓自己清醒,強撐着離開。
雙寧站在院中的那棵槐樹下。
她目光落在我的臉上時,聲音裏難得多了幾分道不明的愧疚和心虛:
「師兄應該是算到了什麼。他……素來對自己的卜筮占卦之術極爲自負。」
我哦了聲。
雙寧多看了我幾眼,又說:
「師兄不記得幻境中的事了。」
我頷首,再也沒回頭。

-7-
國師府內的事很快就傳了出去。
不乏有好事之徒在背地裏暗嘲我遭了謝言時的厭棄。
他在大奉地位極高。
於是連帶着我公主府的人出去都處處碰壁。
父皇召我入宮,卻是罰我在御書房外跪了好幾個時辰。
青石板的寒意透過裙裾刺入膝蓋。
「四殿下可知錯?」
大太監捧着拂塵出來傳話。
身後御書房的門隙裏,隱約傳來父皇與謝言時的對答聲。
「臣以爲,北疆戰事……」
「殿下何必硬撐,」大太監壓低聲音,「國師大人方纔進言,說您驕縱任性,該好好管教。」
我抿着脣不吭聲。
左腿疼得厲害。
是那年給謝言時採藥時留下的病根。
見我不語,大太監嘆了口氣。
也不知跪了多久。
等父皇鬆口讓我回去時,雙腿已經麻木。
起身時左膝猝然傳來撕裂般的疼痛。
我緩了許久才俯身告退。
有冷冽的沉香氣逼近。
「殿下,」謝言時的聲音輕得只有我能聽見,「東華門備了軟轎。」
「國師大人好手段。」我冷笑,「一面在御前參本宮驕縱,一面又來做這體貼姿態?」
「臣……」
他的話哽在喉頭,又沉默了下來。
我沒理,一瘸一拐地離開。
卻不想在後花園遇到了李晉承。
他挑眉打量我踉蹌的步伐,嘴角勾起一抹譏誚:
「喲,這不是我們獨得聖寵的四皇妹嗎?怎的如今這般狼狽?」
我瞥了眼:「好狗不擋道。」
「你!」
李晉承臉色驟變,眼底閃過一絲狠戾:
「四皇妹這張嘴,還是這般不饒人。就是不知還能嘴硬到何時!」
「應該能撐到你死。」
我笑眯眯道,手不動聲色地撫上腰間長鞭。
於是當李晉承對我動手時,長鞭也如游龍般纏上他的脖頸。
可李晉承就是看準了我左腿有傷。
我雖傷了他,腿上的傷卻是更嚴重了。
「李蘊!」李晉承伸手拽住了長鞭,眼神陰鷙:「你當真以爲你還能同從前那般無法無天?」
我原本不想同這白癡廢話,卻在聽到一聲細微動靜後改了主意:
「本宮爲何不能?」
「哈,」
李晉承突然發出一聲得意的嘲笑:「原來你還不知道啊。國師大人推算出清歌纔是大奉的天命之女,你同天命之女作對,又能有何好下場?」
李清歌是天命之女?
我愣住,不自覺鬆了手中長鞭。
很早之前上一任國師就留下了天命之女的預言,卻又不知是誰。
也是那時,長居冷宮的我被放了出來,成了四公主。
所以這纔是謝言時如今這般親厚李清歌的原因嗎?
又同那個夢對上了。
我垂眸,遮住眼底的冷意: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李晉承怪聲重複着我的話,壓低的聲音像毒蛇吐信般陰冷黏膩,偏偏臉上還掛着虛僞的笑容:
「那自然是能讓國師大人站在我們這一邊啊。你瞧,我受了傷,國師大人親自來替我療傷。清歌隨口說了幾句話,國師大人便信了是你害的我。對了,臉上的傷還疼嗎?我記得你除了小時候被我作弄過,長大後就沒喫過這種苦吧?真是可憐啊。
「李蘊,你說你就和你那該死的娘一樣早死在冷宮中不就好了嗎?非得出來……出來了又能怎麼樣呢?到最後還不是被衆人厭棄,一無所有!」
他臉上露出了近乎癲狂的笑意。
我卻平靜地移開了目光,直直看向他身後:
「國師大人可聽得清楚?」
李晉承臉上笑意一滯。
他不敢置信地回頭,臉色瞬間慘白。
而同樣失了血色的還有謝言時。
他靜立在廊下,也不知聽到了多少。
聞言有些失焦的目光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臣……聽得分明。」

-8-
我懶得去想謝言時聽到這番話後會有何反應。
他精通占卜之術,卻算不得人心。
就像是高臺之上被護得單純的稚子。
若不是我這些年來一直拼命護着,他早被身邊那些有心之人喫得骨頭渣都不剩了。
我罵謝言時是蠢貨也算不得侮辱。
早早得了消息的久玉在府前等着,眼睛哭腫得跟個核桃似的。
看到我後眼淚就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只是看着駭人。」我安慰他。
久玉一聲不吭地看着大夫幫我處理膝蓋上的傷。
又端了喫食進來。
可手卻顫抖得厲害。
我岔開話題:「府上今日換了廚子?飯菜的味道好了不少。」
久玉吸了吸鼻子:「這是奴做的。」
「久玉這般厲害?」我故作訝異道:「看來我是撿了個寶貝回來。」
他重重點頭:「奴會的還很多!」
「哦?你還會哪些?」
於是久玉掰着手指數了起來,又在說到最後一個時莫名挺直了脊背:「奴還會房中之術!」
我被茶水嗆到,不斷咳嗽。
「奴真的會!」
誤以爲我是不信,久玉急着想證明自己,可左看右看又不知如何證明,只能憋紅了一張臉委屈巴巴地盯着我看。
「我信的。」我忍不住笑出聲,可笑着笑着又沉默了下來。
「久玉,」我突然叫他,又問:「你可想過離開?」
久玉又誤會了,一張小臉嚇得煞白:「殿、殿下要趕奴走了嗎?其實奴、奴喫得很少的,一天一碗……不,半碗飯就好了!奴也不要佔很多地方,一個小角落奴就可以活得、活得很好……」
大顆大顆的眼淚順着臉頰滾落。
瞧着可憐兮兮的。
越說越離譜了。
「不是趕你走,」我有些好笑地打斷他,聲音放得很輕:「是一塊兒走。」
久玉止住了眼淚,怔怔地看着我。
然後出乎意料地跑了出去。
我沒想到他會是這般反應,卻也沒太生氣。
畢竟誰會想着要舍了這公主府上的舒服日子?
我說這話也不過是臨時起意。
可不想沒過多久,久玉又一陣風兒似的跑了進來,手上還拿着一個箱子。
「這是什麼?」
「銀票!」久玉眼睛亮晶晶的。
他想同我展示,可箱子打開我卻注意到了許多旁的東西。
最眼熟的大概就是那兩方帕子。
許是忘記了這茬。
他面色一僵,手忙腳亂地想要把箱子重新合上,卻被我攔了下來:
「這些又是什麼?」
瞧着都挺眼熟的。
久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表情,吞吞吐吐道:「都是殿下的東西。」
斷了的髮簪、用完的瓷瓶、寫廢的宣紙……
全是我這些年隨手丟棄的小物件。
卻被人一點點擦得乾淨,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
「你都撿了回來?」我有些哭笑不得。
久玉突然跪下來,額頭抵着地面:
「奴、奴知道不該偷藏殿下的東西,可這些都是殿下用過的……」
房間裏突然寂靜得厲害。
我看着他發紅的耳根,忽然明白了什麼。
「那銀票呢?」
「奴本是想攢着錢好給殿下準備今年的生辰禮物。」
我挑眉:「你以前也準備過?都送了些什麼?」
他突然漲紅了臉:「不過、不過是一些不入流的小玩意。」
「我想知道。」
久玉的耳尖紅得幾乎要滴血,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角:
「第、第一年,奴給殿下尋來了浸了藥油的麂皮,裹在了殿下的鞭柄上。」
鞭柄上突然多出的那層柔軟護套,握着竟比貂裘還暖和。
我當時還誇阿銀心細,卻不知該誇的另有其人。
「第二年,」他聲音越來越小,「是殿下最喜歡的桂花蜜。」
我想起那年冬日突然出現在案几上的蜜罐,還以爲是御膳房送來的。
「第三年……」
久玉垂着的頭越來越低,像是自責:「第三年,奴、奴沒來得及送。」
「怎就沒——」
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
我記起那年我在替謝言時求藥時不慎中了極爲罕見的蛇毒。
連太醫都束手無策。
可我卻在生辰後的第五日醒來。
阿金說是府上的面首主動以身試藥才爲我博得一線生機。
我當時急着去找謝言時,也沒多問是誰,只讓人多送了賞賜過去。
「原來是你啊。」
我喃喃,卻又覺得似乎並不意外。
我並不在意府上那些面首。
那些人不過是用來掩人耳目的。
所以我更不會注意到那段時間一直都少了一個人。
可如今心底某處突然一陣發漲,嗓子也乾澀得厲害。
我別過頭,又問:「你從哪兒攢下這麼多銀兩的?」
「院子裏的其他人都很有錢。」
久玉老老實實坦白:「奴就把先前府上發的那些都賣給了他們。」
負責府內事務的阿鐵的確說過,原本分給久玉的是院子裏最大的地方。
可不知爲何如今卻變成了一個小角落。
「那你的香粉口脂呢?」
「也都賣了!奴自己會做的!」
聽着語氣還有幾分驕傲。
難怪那日在國師府前我見着久玉時,他身上衣裳的袖口都磨得發白。
便是來見我也只是翻來覆去就穿那幾件衣裳。
首飾也沒多少。
於是腦海中莫名浮現出一個小人將身上所有能賣的都賣了出去,又小心翼翼地將得來的銀兩藏在箱子裏。
同那些被他視作珍寶的東西放在一塊兒。
然後掰着手指算我的生辰何時來。
又算着還差了多少才能買到送我的生辰禮物。
久玉算數不太好,大概是要算很多遍的。
「這些年殿下都過得不大開心。」
他將木箱往我這邊推了推,認真道:「殿下想走就走吧,奴有銀票,總歸不會讓殿下喫苦的!」
我看着這些東西,突然笑了起來:「這點可不夠養活我。」
久玉瞬間緊張:
「那、那奴再去賣些東西!他們人傻錢多,能換好多的!」
說着旁人傻。
可實際上那些銀兩放在外邊卻是連半套衣裳都買不來。
我恨鐵不成鋼地戳着久玉的額頭說他被人誆了。
「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原來是這樣嗎?」他傻傻地看着我,反倒像是鬆了口氣:「那奴就不擔心了,他們比奴聰明,還有錢,以後也不至於過得太難。」
「……那你呢?」
「奴很好養活的!」
久玉頓了下,喜滋滋道:「當年多虧了殿下給的一頓饅頭,奴就活下來啦!」
我一怔,隱約想起了什麼。
好半晌後低低笑出聲。
心想李晉承那白癡果真說得不對。
我並非一無所有。

-9-
謝言時是在第五日來公主府尋我。
這些日子足夠他弄清許多事情。
「殿下的腿……好些了嗎?」
我特地讓謝言時等了許久。
他也沒惱,只在瞧見我時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袖,隱約有些無措。
那日我回府沒多久,謝言時便差人送來了藥。
摻了他的血。
但我沒用。
「託謝大人的福,」我勾脣,笑意不及眼底,「這腿怕是要廢了。」
謝言時的嗓子有些乾澀:「你沒有用藥?」
「謝大人來本宮府上有何貴幹?」
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謝言時抿了抿脣。
正巧這時阿銅端着個玉匣進來。
說是鬼醫差人送來的。
我正要去拿,謝言時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我輕易聽信了旁人之言,讓你受了委屈。」
大概是被人捧着高高在上慣了。
這人即便是清楚自己犯了錯,卻連怎麼道歉都不知道:
「……抱歉,是我之錯。」
聽着格外生硬刺耳。
我扯了扯脣角:「謝大人這賠禮道歉的心可不誠吶。」
「我該如何做?」
「即便謝大人不會,也應當見過本宮從前賠禮道歉的樣子吧?」我反問。
可謝言時學不來死纏爛打。
他脣瓣翕動了下,似是要開口言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最後只能狼狽地移開視線落在玉匣上:「這是血髓芝?」
血髓芝便是能延長謝言時壽命的一味藥。
「謝大人多想了,這不過是普通的藥材。久玉身子不好,本宮便尋了些補藥過來。」
「你何時學會了對我撒謊?」
謝言時擰起眉,語氣有些無奈:
「雙寧分明說你前些日子都在鬼醫那替我——」
玉匣打開時發出「咔噠」的輕響。
在看清裏面的東西時,謝言時的話驟然頓住。
他呼吸一滯,怔怔地盯着玉匣,輕聲:
「……怎麼會是赤玉芝呢?」
赤玉芝和血髓芝外表極爲相似。
可謝言時能分辨得出來。
「爲何就不能是赤玉芝?」
我被謝言時問得有些煩躁了:「久玉是本宮的心上人,他身子不好,本宮替他尋藥,這有何不對?」
「心上人?!」
素來清冷如玉的面容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
謝言時抬眸,眼底閃過一絲猩紅,卻又很快消散不見。
與此同時,阿銅手中的玉匣被看不見的力量撞開。
落下的赤玉芝憑空燒成了灰。
我一驚,扭頭怒視:「謝言時!」
「不過只是個面首。」
謝言時靜靜地看着我,語氣裏聽不出任何情緒:「他配不上殿下,也做不得殿下的心上人。」
「他做不得,那你便能?」
我被氣笑:「你不是不稀罕嗎?如今又是何作態!」
「臣亦不能。」謝言時垂下眼睫,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落在掌心:「能配上殿下的,另有他人。」
我突然冷靜,眸色也隨之冷了下去。
「謝言時,」我叫他,「本宮從不曾遮掩過對你的心思。
「可你分明都知曉,還敢這般輕易喝下本宮的茶水?」
我朝那人步步逼近,語調嘲諷:
「還是你當真覺得無論你做了什麼,本宮都不忍對你動手?」
話音剛落,謝言時悶哼了聲。
白皙的臉側染上不正常的紅暈。
他茫然問我:「你做了什麼?」
我扯下他的髮帶,又蒙上那雙眼眸。
笑了笑:「本宮有何手段,謝大人不是一清二楚嗎?」
謝言時修長的手指死死攥住案几邊緣,指節泛白。
「放心,不過是些在冷宮中學到的小玩意,傷不了性命。」
指尖順着他的喉結往下,最後停在鎖骨處:「不然你以爲父皇這些年來爲何會對本宮這般好?」
從冷宮出來的公主,即便存在有天命之女的可能,也得不來多少聖上的偏寵。
可偏偏我做到了。
耳畔的呼吸瞬間紊亂。
謝言時第一次震怒又țų₈慌張地叫出我的名字:
「李蘊!
「你分明答應過我不會用那些東西的!」
「本宮爲何不用?」我嗤笑,「它能讓本宮過得高興,本宮爲何要捨棄?謝言時,情蠱的滋味好受嗎?」
緊貼着的身軀顫抖了起來。
我挑開衣襟,剛想探入時卻被謝言時猛地握住了手腕。
握在腕間的掌心灼熱,扣得嚴密。
「這是死罪……」
我自然知道。
畢竟我阿孃便是這般死在冷宮中的。
顫意越發明顯。
謝言時的呼吸越來越重,可聲音卻輕得彷彿只有他一人能聽到:
「連我都護不住你的。」
我手一頓,無名的怒火在心頭燒得越來越旺盛。
於是我扯住謝言時的頭髮強迫他低下頭,不管不顧地吻了上去。
說是吻,但更像是撕咬。
到最後脣舌間的血腥味已分不清是何人的了。
「你如今有兩個選項。」
我面無表情地擦去脣角的血跡,扯下發帶後倒退了幾步:
「一,出去稟告父皇我對你們都下了蠱,治我死罪。
「二,告訴你的手下,你要留在我公主府三日。三日後,我解了你身上的情蠱,我們便再無干系。」
謝言時身上還沒有什麼力氣。
他白着臉,茫然又無措地看着我。
最後無言閉眼。

-10-
謝言時留了下來。
我將他囚在那個密室裏。
素來不染塵埃的白衣委頓在地,如雪色被揉碎。
謝言時擰着眉,難耐地悶哼了聲。
仰起頭來竟是無意識去尋我的動作。
「原來國師大人也不過如此啊。」
我揪着他的頭髮將人扯開,赤腳走下牀。
謝言時瞬間清醒過來,瞳孔驟縮。
他死死抿着脣,臉上血色盡褪。
這是第三日。
今日過後我就得將謝言時送出府。
他也清楚,因此不再吭聲,只執拗地盯着我的動作。
「可是本宮還不想放你出去啊。」
我託着腮笑眯眯地望着他。
謝言時卻狼狽地避開我的目光,啞聲道:「你答應過我的。」
「是啊,本宮答應了的。」我嘆息,又說:「本宮還答應會替你解了身上的情蠱。
「可是謝言時,替你解了這情蠱後,本宮便要死了。這該如何是好?」
身體猛地一顫。
謝言時倉皇地轉過頭,試圖從我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來確認出我這話的真假,嗓音艱澀:
「殿下……又在騙臣了。」
「謝大人覺得,本宮會拿生死之事來哄騙人?」
我直視着他的眼睛,不退也不避。
謝言時下意識抓住我的衣角,指尖突然劇烈顫抖起來。
「臣今日出去後,」他閉了閉眼,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帶着破碎的顫音,「便當無事發生。」
這三日不作數。
情蠱也不作數。
「自然。」
我垂眸遮住眼底的寒意,又在下一秒俯身而上。
謝言時已經習慣了我的靠近。
卻在抬起手時猛地一怔。
心口處的衣裳暈染開血色,如白雪落紅梅。
我平靜地將手中的匕首又推入了幾分:
「可我還得向你要樣東西。」
那個夢說仙人的心頭血有妙用。
與其便宜了李清歌,倒不如我先取了去。
就當是還了我之前救過謝言時那麼多次的恩情。

-11-
謝言時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公主府。
他醒來是在五日後。
身上的痕跡盡數消去。
謝言時下意識撫上心口位置。
那處也不再疼痛,只有一道極淺的傷疤昭示着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他翻身想下牀。
可不知爲何心上一墜,無名的恐慌瞬間席捲全身。
雙寧知曉他醒來,推門而入。
謝言時下意識問她:「四殿下呢?」
雙寧不吭聲,只側過身子。
好讓謝言時瞧見外邊的情形。
晦暗的天幕之下,遠處逐漸弱下的火光依舊紅得灼人眼疼。
謝言時的頭開始劇烈疼痛。
他不錯眼地盯着,輕聲:
「那是何處?」
「四公主府。」
雙寧開口說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話。
謝言時不知自己又是如何回到了公主府。
也不能說回到。
畢竟李蘊的公主府已經沒了。
只剩下斷壁殘垣,一片廢墟。
謝言時平靜地踩過焦黑的木樑,循着記憶朝李蘊的寢室走去。
他太過於冷靜。
以至於旁人都說國師大人果真是對四公主毫無感情。
「四殿下這些年爲幫國師大人尋藥,幾番死裏逃生,如今……唉。」
「那又如何?感情的事哪能強求,更何況你是沒瞧見國師大人被手下的人從公主府救回時那虛弱的模樣,看得我都心疼了。要我說啊,國師大人不恨四公主都算好的了!」
「真是孽緣啊。」
謝言時無視那些議論紛紛。
目光一點一點掃過,不肯放過任何一絲細節。
「起火前,公主府上的人都被遣散了個乾淨。」
雙寧知道他在找什麼,開口說道:「所以有人猜測是四殿下知曉自己犯了大錯,以死謝罪。」
「她犯了何罪?」
謝言時低聲:「是我留在了公主府,也是我允許了她的所作所爲……她何罪之有?」
「有人傳她對聖上種下了蠱。」
「何人?」
「九公主。」雙寧頓了頓,又說:「她那日來了一趟國師府,出去後就入了宮。沒過多久聖上大怒,四殿下被嚴懲。她是您卜算出的天命之女,聖上自然是信她的話。」
「從國師府出來——」
喉嚨裏的血腥味再也壓制不住。
謝言時猛地一僵。
那李蘊是不是也知道了?
她是不是覺得,是他告訴了李清歌?
所以她纔會——
謝言時不敢再想下去。
他下意識加快速度,跌跌撞撞地往記憶裏的方向走去。
素來潔淨的衣裳沾染了滿身焦灰。
可謝言時渾然顧不上。
直到他走到了李蘊的寢室前。
此處的火勢最爲兇猛,已看不出完整的輪廓。
原本急切的腳步僵硬了下來。
竟是再也挪不開半步。
「雙寧,」謝言時死死地盯着那片廢墟,聲音嘶啞,「我身上的情蠱可解了?」
下蠱的人若是死了,那蠱自然也就解了。
但謝言時並不覺得李蘊會死。
因爲他的心跳愈發不正常,想起李蘊時的言行舉止更是和從前不同。
謝言時覺得自己身上的情蠱沒有解。
李蘊就沒有死。
「情蠱?」
雙寧近乎茫然的聲音碎了謝言時最後的期望:「什麼情蠱?」
他猛地回過頭,眼眶紅得駭人,語氣近乎急迫:「李蘊也在我身上種下了情蠱。她不曾給我解開,怎麼會沒有?定是你這些年懈怠了,竟連情蠱都瞧不出來。」
可不知爲何。
謝言時覺得雙寧在聽到他這番話後,看向他的目光都古怪了起來。
像是在同情,又像是在難過。
「師兄。」
謝言時聽到雙寧嘆息。
她說:「你身上沒有情蠱,也不曾被下過蠱的痕跡。」
「怎麼可能——」
喉嚨裏瞬間如被堵住一般。
謝言時突然記起那日李蘊在聽到他說「你分明答應過我不會用那些東西的」時的眼神。
冷漠到近乎死寂。
彷彿是連最後一點光亮都徹底湮滅。
她沒有做過那些害人的事。
但他沒有信過她。
甚至還斥責她。
【謝言時,你不信我?】
【臣不可只聽殿下一人之言。】
【那若是真的呢?】
【那臣自會替殿下討個公道。】
可謝言時從未替李蘊討回過公道。
他顧忌太多。
在推算出李清歌是天命之女。
而李蘊和天命之女命格相撞又註定相剋後,他便強迫自己做出了選擇。
他更不信李蘊對他的感情。
所以他傷她最深。
話未說完,謝言時突然佝僂着腰身乾嘔起來,嘔得撕心裂肺。
衣襟上染開大片血色。
他倉皇地撲到那堆廢墟之上。
雙寧沒有阻攔,只是問了他一句:
「師兄,你的卦,當真從未出錯過嗎?」
——從未出錯過嗎?
錯過的。
謝言時恍惚記起,自己在冷宮外見到李蘊的第一面時便下意識替她算了一卦。
是落魄早夭的命格。
可李蘊非但活了下來,還活得比誰都尊貴。
後來李蘊又出去替他尋藥。
他也算過,卦象大凶,有去無回。
但李蘊回來了。
還摘回了月見霜。
他從未算準過李蘊的命。
於是此後便步步錯。
直到這一刻。
那種漂浮的悲痛轟然落地,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謝言時,你當真就這般恨我嗎?】
不恨的。
從未恨過。
可無人再聽到。

-12-
仙人的心頭血果然有神通。
在那把火燒起前,我將李清歌那張臉毀得徹底,又生生折斷了李晉承的一雙腿。
卻無人察覺。
李晉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我放過他。
「我也求過你的。」
我當着他的面用匕首一片片剜下來,又放到他面前,語氣平靜:
「可你沒放過阿清和陳嬤嬤。」
御膳房新來的那個小宮女是個心善的人。
她時常會將一些剩下的糕點通過冷宮的狗洞塞給我。
可是後來狗洞被堵上了。
堵上前,我對上一雙死不瞑目的眼。
冷宮的陳嬤嬤照顧我和阿孃多年。
可她死在我出冷宮的前一夜。
「你們其實沒猜錯,你遇刺中毒的事的確是我乾的。」
我起身,又割下了李晉承的舌頭:
「我唯一沒料到的就是謝言時會出手救你。」
李晉承猛地睜大了眼睛。
嘴巴被堵住,只能發出嗚嗚的悶響。
我沒殺他。
對他來說,死纔是解脫。
而李清歌嚇得倒在地上。
「你當真以爲父皇是因爲蠱所以才那般縱容我的嗎?」
我偏頭看她,又笑:「錯了,都錯了。他是想長命百歲,而那方子需用到血親的血做引。不過想來我死後,這替父皇續命的重任得落在你身上了。」
剛出冷宮那段時間,我幾乎日日被取血。
後來是因爲我能頻頻出現在謝言時身邊而不被驅趕後,這樣的日子才少了些。
皇帝其實並不信什麼天命之女。
他只信天命在自己身上。
可惜皇帝沒有那麼好對付,我Ṱûₜ就只好自己服藥。
他越用我的血做藥引,身體便越虛弱。
但誰也不會猜到我身上。
畢竟四公主嬌縱跋扈,好色又怕死,怎會對自己下手?
一場大火燒掉了所有。
我沒有帶上久玉。
我這人啊,出生就差點剋死了孃親。
待我好的人也活不長久。
做什麼事都差了點運氣。
我曾拼命想要緊緊抓住什麼在手中,卻什麼都不曾留下過。
久玉待我好。
我更不好因着私心再害了他。
從前替謝言時外出尋藥時,我走過不少地方,如今回去也不算太陌生。
可我沒想到久玉會找到我。
一張小臉變得髒兮兮的。
他的衣袖破了,鞋也磨得不成樣子,露出的腳踝上全是細小的傷口。
看見了我也不說話,隻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
「怎麼還是這般愛哭?」
我嘆了口氣,伸手替他擦着眼淚:「好日子不過,非得找來做什麼呢?」
這話一出,久玉哭得更兇了。
「瘦、瘦了,殿下瘦了……」
我心想久玉眼睛許是不太好使了。
離開那地方後我可比從前自在多了,前些日子都驚覺衣裳小了些。
可我一旦反駁,久玉就哭。
哭着哭着就莫名其妙地留了下來。
而久玉的出現像是某種預示。
接下來是雙寧。
然後在某天清晨,我推開院門。
意想不到的人佇立在外。
髮間沾着晨露,像是趕了很遠的路。
是謝言時。
我下意識攥緊了門框,皺起眉,也不知該說什麼。
我不開口。
謝言時便安靜地望着我。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個呼吸的工夫。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久玉訝異的聲音響起:
「殿下怎麼堵着門?」
直到看到門口的謝言時。
他立刻像炸毛的貓兒般擋在我身前,怒視着來人。
毫不客氣:「你過來做什麼!」
謝言時看向久玉,像是第一次將他放在眼裏。
但很快目光就落在我身上。
「你什麼都不要了。」
有什麼滴落了下來,滾在衣襟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卻肯帶他走?」
聲音沙啞得厲害。

-13-
我死遁後沒多久,皇帝的身體就不行了。
他怕死,就直接命李清歌入宮侍疾。
李清歌可沒我這般能忍耐。
沒過多久就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見李清歌無用了,皇帝又把心思放到了其他皇子身上。
結果直接將人逼得舉兵造反。
「謝言時在其中做了什麼?」
雙寧不吭聲,只說京城動靜大得連她那位雲隱的師父都出來了。
「我同謝言時已無任何干系。」
我也坦白說:「所以無論他做什麼,都必定不是爲了我。」
「師父也說師兄是魔怔了。」雙寧低聲,沉默了良久後又開口:「他洗去過師兄的記憶。」
「他不像失憶的樣子。」
「我們也不知道師兄爲何還記得你。他記得你的名字,後來愣是把記憶拼湊出了七八分。」
我安靜聽着,好半晌後慢吞吞地哦了聲:「那就繼續洗啊,你來找我做什麼?」
雙寧眼神複雜。
她走後沒多久,久玉就罵罵咧咧地進來。
大概是說事到如今這對師兄妹還要來嚯嚯我。
又罵謝言時不要臉,孩子死了知道該奶了。
我聽得好笑,抓着久玉的手臂仰頭親了他一口。
「那雙寧會不知道——」
「吧唧。」
「那謝言時忒——」
「吧唧。」
久玉眨巴着眼睛看我。
我看着他的耳尖唰地燙紅,暗忖是不是把人嚇着了。
卻不想他張嘴又罵了幾句。
然後眼巴巴地盯着我看。
眼底的期待之意毫不遮掩。
我被逗樂了,乾脆順着他的心意又親了好幾口。
久玉心滿意足。
抬頭時,屋外梨樹下立着一道熟悉的白影。
謝言時不知何時來的。
此刻正僵在原地, 臉色蒼白如紙。
他轉身離開,我也收回視線。
本也沒將這事放在心上。
直到幾日後的深夜,房門被輕輕叩響。
「這麼快就好了?」我以爲是久玉, 隨手拉開房門:「我還以爲……」
話音戛然而止。
我怔怔地看着學着久玉平時打扮的謝言時踩着一室月光走了進來。
「殿下似乎很失望?」
謝言時語氣平靜, 可眼底蓄積着的情緒越來越濃烈。
「確實失望, 」我反應過來, 朝他笑笑:「許久不見,謝大人竟自甘墮落到深夜來自薦枕蓆了?這要傳出去,怕是會引起不好的話。」
「旁人如何說都同我無關。」
房門被關上。
他垂眸解下身上的衣衫:「我會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謝言時很不對勁。
意識到這點的我抓住謝言時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動作, 強調:
「我不需要你做得比誰好。」
衣裳解了大半。
我隱約瞥見他心口處似乎有什麼奇怪的傷疤一閃而過。
可還沒來得及細看, 手腕上一陣疼痛。
「謝言時!」
「不需要我做得比誰好, 是因爲殿下已經有了旁人嗎?」
謝言時輕聲,眸色卻越來越紅。
他死死地盯着我, 嗓音卻在顫抖:
「李蘊, 你說過你只要我的!」
「我是說過, 可我也說過我們再無干系。」
「我沒有答應過!」
抓着我的那隻手越來越緊,像是生生想把我融入他的血肉中。
也就是在這時。
我徹底看清了謝言時心口那道傷疤。
——是個蘊字。
邊緣還泛着未愈的紅腫。
「他們都以爲我會忘記殿下。」
謝言時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抓着我的手按在那處傷疤上,彷彿感受不到疼痛:
「可每要忘記一次, 我就在這兒再刻上一次。疼極了, 便不會忘了。」
我指尖發顫地觸到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
最舊的那道已經泛白。
最新的還在滲血。
目光又落在謝言時的手腕上。
那兒裹着白布。
如今因着用力已滲出血色。
雙寧說謝言時算不到我的命。
他以爲我真的死了。
於是便一遍一遍地在手腕上劃開口子, 將血落到那具屍體上, 試圖讓我死而復生。
白布打開便是深可見骨的傷口。
我深吸氣:「你瘋了。」
「殿下, 」謝言時眉目舒展, 眼裏帶着笑意:「我如今不過是清楚了我想要什麼, 這就算瘋了嗎?」
「我後悔了。」
好半晌後我喃喃,在他臉色稍變時仰起頭看他:
「謝言時,我後悔了,我不該自不量力地妄圖拉你入塵世。你這般的人,就應當如明月高懸於蒼穹之上,受世人敬仰。
「我們之間好像總是差了那麼一點緣分, 便止步於此吧。」
「結束不了的, 殿下。」
謝言時抓着我的手貼在臉側,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們合該生生世世都糾纏在一塊兒。
「——至死不休。」
【若殿下當真心意已決, 還請……放我師兄一條生路。】
那日雙寧的話重又響起。
可我看着謝言時眼底偏執到陰鬱的暗色, 突然笑了起來。
「好啊。」
話音剛落,我將他推至牀榻上。
十指緊扣間又吻了上去。
謝言時眼底閃過一絲喜色,卻在下一秒身體僵硬。
他下意識想推開,又因貪戀這點溫暖而死死抱住了我。
最後翻身而上。
脣舌交纏間兇狠得彷彿要將我吞喫入腹。
卻又帶着某種近乎絕望到崩潰的力道。
肩膀上一片溫熱。
「謝言時。」
我偏頭避開他的吻,指尖點着心口那道傷疤。
低聲:
「若你還記得, 再來同我談生生世世。」

-14-
雙寧帶着昏迷不醒的謝言時走了。
「他們還會回來嗎?」
看ţů₀着馬車離開, 久玉面露糾結地問我。
我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沒過多久。
我也收拾好東西,帶着久玉離開了這個居住了有一段日子的鎮子。
……
又是一年落雪日。
我站在檐下, 看着細碎的雪花飄落在院中的老梅樹上。
久玉在屋裏生起了炭火,暖融融的熱氣混着烤紅薯的甜香飄出來。
「殿下,紅薯好了。」
他探出頭喚我,髮梢還沾着方纔劈柴時落的木屑。
我應了聲。
正要轉身, 餘光卻瞥見院門外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清瘦的身子隱在狐裘大氅中。
肩上積了厚厚一層雪,像是已經站了許久。
那人眼底翻湧着壓抑許久的暗潮。
卻在與我視線相觸的剎那,化作一抹極輕的笑。
「殿下。」
他說:「我來赴約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