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姐

暴雨發了洪水,村裏響起淒厲的哭叫聲。
我們坐在祠堂裏,瑟瑟發抖。
哭到聲嘶力竭的那位,是我們全村救命恩人的遺孀。
可今天,我們故意把她丟在洪水裏,不想讓她活。

-1-
十年前,也是一場大洪水。
大家要往山上跑,可逃生的橋被洪水沖斷。
一位英雄開着自家的卡車,衝進水裏,讓我們踩着卡車過河。
我們過去了,卻眼睜睜看着他連人帶車,被洪水沖走,屍骨無存。
一位婦人跪在岸邊,哭得肝腸寸斷。
那就是婷姐,英雄的遺孀。
一開始,大家偷偷議論,說是婷姐害死了自己的老公,因爲她剋夫。
自古以來,寡婦就是不吉利的。
但村裏很快就不讓人有這種議論了,還組織捐款,要全村一起善待婷姐,就當是報恩了。
也是從那天起,英雄的遺孀,變成了全村最嫌棄的女人。
從我記事以來,我就總看見婷姐坐在村口哭。
別人問她哭什麼,她說:「我今天想喫肉夾饃,就想起我男人了,他以前在外面拉貨,知道我喜歡喫肉夾饃,都帶回來給我,我以往都坐在這等他,可他再也回不來了。」
剛開始的時候,人們都是一陣動情,止不住自己也溼潤了眼睛。
大家會去鎮上的小喫街,買來肉夾饃,又或是貴州酸辣粉、溫州烤魷魚,還可以是恩施小土豆。
買來什麼,都取決於婷姐想喫什麼。
婷姐可能是嚐到甜頭了,三天兩頭就在村口哭,宛如一副在村口點菜的派頭。
全村都是她的服務員,爲她蒐集附近所有村鎮的美食。
但村裏的女人們,都知道婷姐是什麼心思。
那些老阿姨們來我家打麻將,就說婷姐是個賤貨。
大家七嘴八舌的,訴說婷姐的罪狀。
「她哪裏是想自己男人,分明就是嘴巴饞了,還叫我男人去給她買酸辣粉。」
「值啊,死了一個爺們,就能指揮全村的爺們,真值。」
「可說不得,人家現在是什麼人啊?咱們死了老公叫寡婦,她死了老公叫遺孀,叫法都比我們斯文。」
「牛逼的是她老公,她牛逼什麼?」
阿姨們總是數落婷姐,而我總是被安排在旁邊寫作業,也經不住好奇。
等她們都走了,我問我媽:「我們村裏多少人?」
我媽說:「我們村不大,大概兩百多口人,但如果算上出去打工的,能有八百多人。」
我說:「婷阿姨也沒和大家要過錢,兩百多口人,不值得幾碗酸辣粉嗎?」
我媽趕緊捂住了我的嘴。
她小聲說:「別讓你其他阿姨聽見,大家不討厭你婷阿姨,就是討厭她哭得太多次了。」
我問:「她死了老公,哭不得嗎?上次我爸從樓梯上摔下來,你就哭了好久。」
我媽說:「那不一樣,你婷阿姨每哭一次,就是在提醒我們全村人欠她一個情。況且你是沒見到她要錢,她可是全村最富的人。」
我從來不知道婷姐富裕,因爲她從來沒有工作。
直到過年的時候,我才曉得婷姐有多富裕。
原本過年,都是村長家裏最熱鬧。
可在婷姐的男人犧牲後,每當過年,大家都要第一個去她家裏。
無論村裏留守的,還是出去打工的。
大家都要帶着紅包,來婷姐家裏拜年,給老人家磕頭。
老人家是王婆婆,她是婷姐的婆婆,自從兒子去世後,就由婷姐照顧。
婷姐站在婆婆身邊,幫忙收大家的紅包。
大家嘴上說沒有你兒子,就沒有我一家老小,情到深處,還感激涕零。
可等出了這個門,大家都紛紛揣測這一家能收多少紅包。
大家會自報數目,這個說自己送了兩百,那個說自己送了五百,還有人說自己只送了五十。
隨後取箇中間數,七百五除以三,大概是人人二百五,人們算得喫驚了,那豈不是收了能有十幾萬嗎?
回去的路上,大家剛開始還能憋着不說,但最終都會感慨在外面打工苦,還不如婷姐一家過年收的多。
還有阿姨會打趣,說死了老公,收了美名,不幹活白拿錢,還能對全村人呼來喝去,婷姐真是來人間享福的ťų₃。
在這種落差下,也不知道是誰,最先嘀咕了一句下次我也只送五十,於是人們都開始紛紛附和。
從那天起,婷姐家收到的紅包越來越少。

-2-
婷姐哭的次數,和紅包的數量成反比。
紅包越少,她哭得越多。
起初,她只是想喫東西,但久而久之,她要的更多了。
她哭婆婆年紀大了,要去醫院體檢看病,現在婆婆走路不方便,她一個女人家,連車都沒有。
村裏尋思着,怎麼能讓她孤身帶老人家去看病呢?
於是村裏要派人送婆媳一起去,因爲是大家一起指派的,醫藥費也是村裏大家合夥出。
婷姐又哭,說老房子年久失修,總是漏雨,想給婆婆修房子,可她沒什麼力氣。
於是村裏又派來些男人,去她家裏幫忙修屋頂。
不止如此,村裏要拆遷,考慮到她家的特殊情況,把她放在了首批拆遷名單上。
這事兒,可就給婷姐埋下了禍根。
大家爲了這事,特意聚在一起。
起先大家只是嗑瓜子聊家常,沒人敢先開口。
但最終,一個阿姨還是站了起來,她說:「我就直說了吧,現在連房子都要幫她解決,是不是太過分了?」
她把大家的話匣子打開了。
「村裏說好了要搖號,憑什麼她不用搖號,直接插隊啊?」
「是不是死個男人,全村都是她的走狗了?」
「也別說走狗這麼難聽,但她的特權確實太多了。」
我坐在旁邊聽着,一言不發。
長輩們說話的時候,我是不能插嘴的。
我想,那我躲過這一遭也挺好的。
但一個阿姨忍不住和我說:「你讀了大學的,你說村委會把第一批房子給她,這是不是違法了,我們能不能上紀委舉報?你是大學生,你來講兩句,我們都聽你的。」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我,讓我如坐鍼氈。
我誠實地說:「拆遷的房子,本來就是人人有份,她也不算多要。」
阿姨反悔說:「你們大學生講話就是放屁。」
我憋紅了臉說:「婷阿姨也沒有爲自己圖過什麼,不管上醫院看病,還是修房子,也都是爲英雄的老母親考慮,她那房子確實很老很破了。」
大家沉默幾秒,又七嘴八舌討論起來:「大學生講到重點了,她都拿婆婆當令牌呢。」
「本身她就是個外人,大家都是爲了孝敬阿婆,關她什麼事?」
「是啊,我們又不是爲了她好,萬一她將來改嫁了,全村人都成跳樑小醜了。」
「她要是能嫁給我就好了。」
也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句,大家都紛紛停下來,不講話了。
剛纔那阿姨問:「是哪個說想娶她的?」
有個邋遢的漢子舉起了手,有些靦腆地笑着。
他三角眼,笑起來露出幾顆黃牙,頭髮亂糟糟的,四十多歲的人,穿了一套老舊的學校校服。
那是村裏的傻子,說傻其實也能交流,在鎮上打工做編織袋。
婷姐埋下的這顆雷,炸了。

-3-
村民們看着他,都忍不住笑了。
雖說人們已經對婷姐有些厭煩了,卻沒人覺得那傻子能娶上她,大家只覺得這是個癩蛤蟆想喫天鵝肉的笑話。
可有人不這麼想。
最終大家也沒聊出個什麼,只說抽空了要去紀委舉報。
人們都紛紛散場了,我本來也該隨父母回去,可城裏的朋友們沒見過祠堂,都紛紛委託我拍幾張給他們看看。
我就在祠堂裏停留了一陣,到處走走拍拍,給他們見識農村的宗族祠堂。
等我拍完要走時,我卻看見那傻子留下來了,還有一人坐在他身邊。
那人我認識,就是王婆婆家的小兒子,是那位英雄ŧű̂ⁿ的弟弟,長輩們都叫他阿弟。
這是敬重他哥的意思,就是說你哥走了,從此你就是我的弟弟,有事只管叫我。
久而久之,我們也要叫他阿弟叔。
我正想打招呼,卻聽見阿弟問那傻子:「你是不是真想娶我嫂子?」
那傻子還是靦腆地笑着,小聲說:「能成嗎?」
阿弟說:「只要你敢,我就敢幫你!」
傻子說:「你怎麼會願意幫我呢?那是你大嫂。」
阿弟很認真地說:「我問你,每年大家給紅包,是衝着誰給的?」
傻子說:「王婆婆。」
阿弟點頭:「你看,你不傻,紅包都是給我媽的。可我嫂子在家裏,我媽就要養着她。」
傻子聽得若有所思,阿弟又說:「還有房子,也是拆給我家的,難道還要分她一半嗎?她要是嫁出去了,跟我家就沒關係了。」
傻子說:「我懂了,這榮譽是你和你孃的,你家不想讓大嫂沾光了,房產證上不想有她名字。」
阿弟嘿嘿一笑,說:「我幫你也是幫自己,過兩天是我哥忌日,到時候你也來我家,只要你敢,你就有老婆。」
我躲在牆後面,聽得心驚膽戰。
等他們走了,我纔敢出來,急匆匆回了家。
我心神不寧,將這件事跟爹媽說了。
我媽嗑着瓜子,說:「阿弟的擔心有道理,以後她要是改嫁了,帶着一半的家產出去了,怎麼也要讓她在拆遷下來前嫁出去。」
我爸說:「上他家說媒又有什麼用,別人不願意嫁,難道還能命令她嫁啊?」
我媽點頭:「也是,別人不願意也沒轍。」
我隱隱覺得不安,可又說不出哪裏不對。
兩天後,英雄的忌日到了。
這天,一聲尖叫打破了村裏的寧靜。
我們紛紛趕往婷姐家裏,半路上就看見傻子衣裳不整,光着腳丫從她家裏跑出來。
我更加不安了,趕到婷姐家的時候,卻見她跪在地上,王婆婆拿着柺杖,照着她的頭就打。
婷姐頭上捱了一棍,她哭着說:「媽,我沒有!」
王婆婆大罵:「我都抓到你們兩個了!滾!你滾出去!」
婷姐腦袋破了,鮮血順着額頭流到臉上,她擦着眼淚,一時間半張臉都是血紅。
阿弟氣得臉色鐵青,對來看熱鬧的人們解釋。
今天是他哥忌日,家裏燒了菜,請了些親朋好友。
按他們家的規矩,每人都要對遺像敬一杯酒,婷姐喝過以後,非說自己頭昏不舒服,要先去睡了。
王婆婆覺得不對勁,怎麼才一杯就醉了呢,上屋裏一看,結果抓到她躺在傻子懷裏,氣得拿起柺杖就打Ṭŭ̀ₗ。
阿弟表現得痛心疾首,對着婷姐怒吼:「我哥忌日啊!他的忌日啊!」
婷姐着急地大哭:「我真沒有。」
這位當嫂子的,跪在地上,用膝蓋朝着小叔子爬去。
她抱住阿弟的腿,嗚咽道:「我好愛你哥的,我不會幹這種事,你不要在大家面前亂說,我還要做人的。」
阿弟踹開了她,怒吼:「滾啊!豬狗不如的東西,你算什麼人!」
人們聽得倒吸涼氣。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搭腔。
明明是一場從未有過的熱鬧,大家卻都保持沉默。
我想說話,我媽卻突然捂住了我的嘴。
她小聲在我耳邊說:「你別講話,大家都看出是假的。」
我睜大眼睛,我不明白,既然大家都看出是假的,爲什麼不說話。
我媽拖着我往後退。
她小聲說:「你讀書做過選擇題吧?」
我點點頭。
她說:「一邊是恩人的親媽,一邊是恩人的媳婦,這是要大家做選擇。」
我心裏一震。
就在這時,昨天說我放屁的那位阿姨,突然冷笑起來:「平時天天說自己多想老公,原來背地裏幹那種事。」
她又是這個開頭的人。
在她起了個頭後,其他人也紛紛口誅筆伐。
「一年這麼多天,非要在你老公忌日這天亂搞。」
「滾!馬上滾!」
這是一道選擇題。
一邊是恩人的親媽,選她的話,她永遠留在村裏,以她的歲數,頂多再送五六年的紅包。
一邊是恩人的媳婦,選她的話,她隨時可能改嫁,以她的壽命,不改嫁還要養她三四十年。
很簡單的選擇題,村裏人只用一分鐘,就做出了選擇。
婷姐跪在地上,她擦着血和淚,身體搖搖晃晃。
即使臉上都是血,她的嘴脣卻格外蒼白,傻傻地嘟噥着:「別罵了,我頭昏……我聽不得……我頭昏……」
她昏倒在地上,可就好像她平時哭過太多次那樣,沒人把她的昏迷當回事。
那阿姨嘆着氣說:「唉,又演上了。」
阿弟也不耐煩地抓住婷姐的雙腿,將她拖到路邊,往垃圾桶裏一丟,拍拍手回屋去了,看也不看她一眼。
十年了,婷姐不曾改嫁。
我總在想,如果她不是演戲,而是真的呢?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隱隱約約記得,她老公很喜歡買喫的回來。
貴州酸辣粉,溫州烤魷魚,恩施小土豆。
每次他回來的日子,婷姐都站在村口,穿着乾乾淨淨的碎花長裙,盼着老公回來。
當遙遠的路邊出現那道身影,婷姐會開心地跑過去,抓着老公的胳膊,與他挽着手回家。
幼小的我,總是羨慕地站在路邊,想嗅一嗅炸雞架的香味。
我想,沒有人會爲了哭來一口長沙臭豆腐,留在這村裏照顧婆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回想起來,其實她老公的素質不算很文明,喜歡一邊喂她喫東西,一邊往道路邊丟垃圾。
如今十年了,經濟好起來了。
農村都有了政府發放的垃圾桶。
綠色的垃圾桶上,寫着不可回收。
被婷姐壓在身下的,是供奉亡夫的香火紙錢包裝袋。
農村老屋的大堂高掛着他的遺照,遺照裏的他滿臉笑容,看着垃圾桶裏的遺孀。

-4-
婷姐在垃圾桶裏昏了好久,也沒有人去管她。
傻子倒是跑了,回到家裏,他那蒼老的爹孃一邊大罵,一邊幫他收拾東西,讓他快點買票去上海打工,避避風頭。
這裏熱鬧得很,有人起鬨說他夠膽量,有人罵他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傻子提着兩個大蛇皮袋,也不知誰喊了一句,就你還去上海打工呢,上海都是要有文化的,能容得下你麼?
他父母又抹着眼淚,說自己兒子是傻,那能跑哪兒去呢?
大家又嘆了口氣,幫忙給傻子出主意,讓他跑溫州找個小工廠幹活,正好有老鄉在那邊打工,幫忙照顧一下。
我站在一邊,只覺得有些諷刺。
受害者女性在垃圾桶裏昏迷,村民們卻爲加害者出謀劃策。
大家說傻子也是個受害者。
原來阿弟只是把傻子叫過去,說自己嫂子喝醉了在屋裏睡覺,門沒關,你快過去弄她,把她肚子弄大了,生米煮熟飯,怎麼都是你的人了。
傻子真就去了,到時候警察追究起來,又能拿阿弟怎麼樣呢?
阿弟可以控訴傻子胡說八道,又沒有證據能證明他講過。
我說:「對比起來,還是婷阿姨比阿弟叔好呢。婷阿姨只是嘴饞了點,她能喫幾個錢?阿弟叔就會害人,給他哥丟人。」
大家瞥了我一眼,沒搭理我。
我太聰明瞭,網絡小說看多了,以爲我該伸張正義。
我太愚笨了,網絡小說看多了,真就伸張正義了。
我以爲他們沒聽清,我就繼續說:「我之前還聽見阿弟叔慫恿他去幹,我可以當人證……」
突然有人給了我一耳光。
我臉上火辣辣的疼,纔看清是我媽打的。
她扇了我一耳光,連忙賠笑着和大家說:「小孩子不懂事。」
我正詫異媽媽爲什麼打我,突然又有幾個長輩,抓着我拳打腳踢。
數不清的拳頭砸在我臉上,還有人踹我的腰,我痛得跪在地上,被打吐了。
早晨喫的素面,都吐在了地上。
我媽趕緊護住我,替我擋着人們的拳腳毆打。
她癲狂地對人們大喊:「我的孩子我會教!輪不到你們打!我剛不是打過他了嗎!」
一個長輩怒喝:「滾!」
我嚇壞了,腿軟得站都站不起來。
我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捱打,我數不清多少人在打我。
我還看見有人拿鋤頭來找我。
那鋤頭沉甸甸的,砸下來我就要沒命了。
啊呀,我真是嚇壞了,想撒尿,褲襠裏熱熱的,尿了一半,又趕緊捂着襠,可我腿軟得要命,怎麼都站不起來。
我眼看着鋤頭朝我砸下來,幸好我媽把我往旁邊一拖,鋤頭砸在地上,把剛修好的水泥地砸出一個大坑。
我呆呆地看着那個坑,我知道自己和死神擦肩而過。
我媽趕緊拖着我走,還不忘回頭說:「小孩子亂講話的,不報警,沒人會去報警。」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嚇哭了。
二十多歲的男人,在媽媽身邊忍不住哭得抽氣,想起自己差點沒了性命,才後怕得哭到喘不過氣。
我說媽,他們爲啥打我啊?
她嘆了口氣:「你以爲他們真是來同情那傻子的啊?好多都是阿弟的本家人,看傻子已經把事辦成了,只想哄他趕緊去外地,就怕夜長夢多。」
原來圍在阿弟家附近,出謀劃策的那羣人,不是講公道的。
網絡小說是講思想的,現實不是的。
屁股坐哪裏,思想在哪裏。
而我不知道,正是因爲我的伸張正義,害婷姐迎來了死亡。
我纔是殺害她的兇手。

-5-
農村是藏不住閒話的。
婷姐找上我的時候,我正在家裏讀書,備考研究生。
她站在我家院子口,衣服髒了許多,頭髮也亂糟糟的,聽聞她一直沒回孃家,因爲沒臉回去,每天都去求婆婆讓自己進門,可始終進不了門。
婷姐問我:「你聽見阿弟慫恿傻子了,對嗎?」
我不敢接話。
她繼續說:「我想去警察局,你給我做人證,我是清白的。」
我放下書本,想起那天的毆打和一鋤頭,我嘆了口氣。
我說:「姐,是村裏容不下你,你走吧。」
她嘴脣都在顫抖,淚珠掉落,她說:「我要是走了,淫婦的罪名就坐實了。」
我說:「我要是幫你,我就沒命了。」
婷姐就這麼站在門口,死死地看着我。
過路的人們看見她,都紛紛懶得搭理,招呼都不打一聲
以往在這村裏,婷姐是飄在天上的,那高高在上的,叫任何人都尊重着。
從婆家剝離開後,她就是爛泥巴里的人了,誰也能去踩一腳。
也許是站得累了,婷姐終於說:「你不幫我,我就自己去找人幫我,那天聽到你說話的人很多。」
我問:「你這是何必呢,你就非要蹭你老公的榮譽嗎?他是英雄,可你不是啊!」
婷姐說:「他入土了,可他老婆變淫婦了!以後他墓邊沒有我了,小孩們來拜他,問他身邊怎麼沒有夫人,大人又怎麼能說實話?只好說他娶了個淫婦!」
我呆呆地看着她。
我反駁不了。
未來我帶着孩子去拜英雄,如果我的孩子問起這個話,我要怎麼回答?
大人們沒法告訴孩子,自己當過幫兇。
只好嘆口氣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但他老婆跟別人搞上了。
這對英雄而言,又怎麼不是一種褻瀆呢?
婷姐轉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那些年,她穿着碎花長裙,挽着老公的胳膊,開開心心走在山間的小道上。
婷姐就這麼成爲了村裏的麻煩。
她整日報警,上訪。
可傻子沒得逞,又沒有罪證。
每次警方過來,大家又要做選擇。
一邊是外嫁進來的婷姐,隨時能離開這村子。
一邊是阿弟,在村裏有幾十個本家,他哥又是英雄。
人們做出了選擇,只好向着阿弟說話,一口咬定是婷姐跟傻子搞上了,被人捉姦在牀。
全村睜眼說瞎話,最終警方也沒辦法立案。
婷姐終於爲自己的死亡埋下了伏筆。
她大庭廣衆下,哭得聲嘶力竭,指着王婆婆大哭:「我照顧你十年了,你這樣對我,你不就是想要房子嗎?那我就去起訴,拆遷的房子有我一半!」
王婆婆拄着柺杖,蒼老的臉上佈滿皺紋,她微眯着眼睛,老眼帶着一絲寒冷。
阿弟咬了咬嘴脣,想發作,但警察在這裏,他只是聳了聳肩,什麼話也沒講。

-6-
就這樣,婷姐回家了。
日子還在過,但與平時不一樣了。
她不會在村口哭了,過年拿紅包時,也不在婆婆身邊站着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屋裏。
正當我們都覺得事情已經過去了的時候,一場大洪水,來了。
十年前的洪水,也是這麼大。
村幹部們緊急疏散羣衆,去山頂的祠堂避難。
家家戶戶都帶上了重要的東西,而我路過婷姐家的時候,看見阿弟攙扶着王婆婆走出了門。
王婆婆很老了,走路都顫顫巍巍。
可她還是用發抖的雙手,拿起一把黃銅鎖,鎖在了婷姐的房門上。
我睜大眼睛,親眼看着那門一次次震動。
裏面的婷姐在哭,在敲,在踹,在撞。
她一次次想從屋裏逃出來,卻怎麼也撞不開這扇門。
村裏人都看見了,卻沒有人出聲。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更何況恩人家的半套房產?
大家早已經拋棄過婷姐一次,在第二次的時候,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暴雨夜發了洪水,村裏響起淒厲的哭叫聲。
我們坐在祠堂裏,瑟瑟發抖。
哭到聲嘶力竭的那位,是我們全村救命恩人的遺孀。
可今晚,我們故意把她丟在洪水裏,不想讓她活。
我聽着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只覺得心裏難安。
我不忍看婷姐遇難,可我又不想拖累家人。
我可以跑,但我的父母怎麼辦?
直到一條短信發來,我打開手機一看,直接站起了身。
我看着短信,止不住地顫抖,爸媽問我怎麼了,而我激動得說不出話,直接跑出了祠堂。
大雨滂沱,山路泥濘。
我踩在長滿青苔的臺階上,好幾次差點滑倒。
有人在後面大吼:「回來!你去哪!」
我回過頭,卻見阿弟站在祠堂門口,死死地盯着我。
我沒有回話,而是繼續往山下跑。
我想,我真是瘋了。
當初的那一鋤頭,沒讓我學會教訓。
阿弟還在吼:「你敢去,老子弄死你!」
我拿起手機,對他怒吼:「你弄我試試,我考上公務員了!」
他滿臉錯愕,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說話聲音軟了:「你回來,外頭雨大,我是你叔叔,我擔心你。」
我沒有理會他,加快了往山下跑的腳步。
從祠堂回婷姐家,要走過當年的那座斷橋。
如今那座橋,已經被政府重修加固了。
我遠遠就看見橋上有個人穿着雨衣,看着橋下面的大水,我忍不住對他揮手大喊:「跑啊!洪水來了!」
那人沒動,只是站在橋上。
我罵了句笨蛋,又跑了幾分鐘,才氣喘吁吁跑到橋上。
我說:「你聽不見人話嗎?我叫你快跑。」
那人摘下雨衣帽子,問我:「村裏的路,全都重修了嗎?」
我看見那張臉,愣住了。
他說:「我找不到十四號了,小夥,你認識雲山家的媳婦嗎?她還在村裏嗎?」
我說不出話,雨水拍打在我的臉上,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一次次擦去雨水,看着眼前的這張臉,與遺照上的笑顏緩緩重疊在一起。
十年前,他在這座斷橋下被洪水沖走,屍骨無存。
十年後,他站在這兒,拿着老照片與我說:「這就是我媳婦,你認得她嗎?我在找她。」

-7-
英雄雲山。
在村裏立了碑,修了墓,族譜單開一頁,如今卻再次站在我的面前。
我頭腦一熱,牽着他的手說:「跟我來!」
男人不喜歡和男人牽手。
但這一刻,我緊緊抓着他的手,只覺得這手厚重,溫暖,充滿了力量。
來不及問他爲什麼會回來。
來不及問他爲什麼還活着。
我牽着他的手,在這新修的村裏奔向婷姐。
可我才奔了兩步,雲山叔就摔在了地上。
我扭頭一看,卻見他艱難地用一條腿爬起來。
他有些尷尬,對我掀起了褲腳。
那是一隻金屬假肢。
我彷彿已經知道了,爲什麼他這麼多年不曾回家。
雲山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說:「剛開始沒敢回來,怕拖累了媳婦,在外頭熬了兩年,鼓起勇氣想回家,結果在春運的大巴車遇上了老鄉。他說我家裏日子可好過了,我想我死了,媳婦反而過得更好,就請他保密,中途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車,不敢再回來。」
我問:「如今怎麼回來了?」
他指了指旁邊停着的一臺車:「如今混好了,纔有臉回來。上車吧,你指路。」
那是一臺嶄新的車子,我沒見過的品牌。
我們坐上車,這車不是用腿踩油門的,是用手拉油門的。
我指着路,雲山叔一邊開車,一邊說:「她怎麼不去避難?」
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我該怎麼說?
十年不見,如今一見面就說你娘和你弟弟,想害死你的媳婦。
這讓我怎麼說得出口?
當年,他提着大包小包從春運的大巴車下來,不知是不是看着回家的車子遠去,坐在路邊抽了半包的煙。
我問:「帶喫的給她了嗎?」
「啊?」
「我說你回來那次,帶喫的給她了嗎?」
「嗯,下車以後,自己坐在路邊喫了。」
我回過頭,看向車子的後座,塞得滿滿當當。
潮汕的牛肉丸,南昌的拌粉,武漢的周黑鴨。
這臺粵 D 車牌的車子,從廣東出發,沿途的每一個省份,每一個城市,都留下了他的足跡。
爲何留下足跡?
因爲他記得家裏有個饞嘴的老婆。
那個饞嘴的老婆,也曾年復一年,坐在村口想他回來。
車開到一半,停住了。
婷姐家地勢低,洪水已經淹了一大半。
大雨還在下,水位還在上升。
我走進了旁邊的一處農房,拿起了院子裏的斧頭。
雲山叔問我:「拿斧頭幹什麼?」
我說:「婷姐在屋裏,門鎖了。」
他一愣。
我繼續說:「村裏要拆遷了,你娘捨不得她分一半房子,想留給你弟,她……」
我話沒說完,雲山叔脫了衣服,摘下了斷腿的假肢。
他一把奪過斧頭,跳入了洪水中。
我沒想過,斷了一條腿的人,游泳的速度也不慢。
我是個慫包,我看着那洪水蔓延,嚇得渾身發抖。
可我腦袋卻跟着熱起來,也脫去衣服,跳入了水中。
冰涼的洪水刺激着我,我跟在雲山叔後面遊,等到了婷姐家,這裏已經淹過了窗戶。
我嘗試着喊了幾聲婷阿姨,裏面有很小聲的求救回應。
我想潛水透過窗戶去看一眼,即使裝了防盜窗,至少也能透過玻璃看看她在哪。
可洪水渾濁不堪,讓我睜不開眼。
我只好浮上水面,對雲山叔說:「把屋頂砸了吧。」
老屋都是瓦片,雲山叔爬上屋頂,舉起斧頭,狠狠砸出個大洞。
隨着屋裏重見天日,我透過洞口,尋找婷姐的蹤跡。
終於,我瞧見她了。
她抓着柱子,仰着頭。
水位每上升一點,她就往上爬一點。
但留給她能活動的空間,越來越少。
她轉過頭看向我,卻看見了雲山叔。
兩人四目相對。
婷姐冷得哆嗦,她微微張着嘴,神情呆滯了。
雲山叔在屋頂上找着方位,他摸了個大概,又舉起斧頭,狠狠砸了下去。
屋頂再次開了個洞,這一次,他正好在婷姐的上方。
他擦去臉上的雨水,對着婷姐伸出手,他說……
「阿婷,我來接你了。」
這一刻,婷姐嚎啕大哭。

-8-
她抓住了雲山叔的手,隨着雲山叔想把她抱起來,一股力量卻死死扯住了她。
我眼睜睜看着一道鐵鏈鎖在婷姐的腰上,將她拖回了水裏!
婷姐痛得叫了一聲,她摔進水中,不停地撲騰着,雲山叔連忙又把她抱起來,不斷地安慰着:「我在,別怕,我在。」
婷姐抱着他的脖子,放聲大哭:「她趁我睡覺,把我鎖起來,又看鏈子太長了,就把門也鎖起來。我走不掉了,我好不容易見到你,我卻要死了。」
雲山叔呢喃:「我不會讓你死。」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我連忙牽住婷姐的雙手,而云山叔拿着斧頭,鑽進了屋裏。
隨着他進入水面,他舉起斧頭,想砍斷那鐵鏈。
可斧頭在水裏怎麼使得上力氣Ṱū́ₒ,大自然的力量,嘲笑着他的徒勞無功。
我哆哆嗦嗦地說:「叔,我回去找你娘拿鑰匙!」
雲山叔說:「來不及了,你去找個……」
他話還沒說完,我突然感覺到了一陣墜落感!
老房的屋頂承受不住,塌了個大洞,連帶着我一起,狠狠砸在了婷姐的臉上!
婷姐當場就昏了過去,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喊。
我驚慌地遊起來,原本我可以在上方拉着婷姐的手,可現在不得不讓雲山叔一手抱柱子,一手抱婷姐。
雨還在下,水位還在升高。
我不斷地說着對不起,雲山叔搖了搖頭,他說:「屋子塌了不怪你,你先出去,別害了你。」
我也被這水位嚇怕了,我不斷地遊,幸好之前我們就在屋頂的邊緣開了個口子,我總算是從那爬了出去。
但屋子裏的水位,即使他們爬到柱子上,也已經淹到了脖子。
雲山叔抱着婷姐,他看着婷姐昏迷的臉,喃喃道:「別怕,我在,別怕。」
即使他不斷地安慰着婷姐,可在我看來,這已經是絕路了。
忽然,雲山叔低下頭,吻了婷姐的臉。
他喃喃出聲。
「我愛你。」
「我是個懦夫,每天都想回來找你,可又怕拖累了你。」
「我買了套大房子,我買了車子,我可以給你更好的生活了。」
「我回來了,可我到底還是個錯過了你的懦夫。」
他親着婷姐的臉,訴說着情話。
可昏迷的婷姐,一句也聽不見。
水位上升,已經讓他倆連呼吸都辦不到。
雲山叔抱着婷姐,在柱子上饒了幾圈,將自己纏在了柱子上。
我看出了他的意圖,我喃喃道:「不要!」
他一用力,將婷姐抱起來,讓她坐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柱子快到頂了,他留出了一點點距離。
屋頂破了個大口子,可以容納婷姐坐在那兒Ţú₄。
可雲山叔自己,已經被洪水淹沒。
呼吸都被洪水嗆進肺裏的他,擔心婷姐摔進水中,迷迷糊糊從水裏伸出雙手,拔下了自己的皮帶。
柱子上預留的一點點距離,被他拿來用皮帶固定住婷姐。
直到確定雲姐固定好了,那雙手才逐漸沒了力氣。
英雄雲山。
早已經有了墓碑的他,跨越十年時光,我見證了他生命的終結。
我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要不是屋頂塌了,我掉下來砸昏了婷姐。
他倆可以一起抱着柱子的頂端,存活下去。
我抓着屋頂的房梁,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將所有的罪過都歸咎於自己。
直到太陽昇起,陽光照耀在婷姐的身上。
她緩緩睜開眼,看着淹沒全村的洪水,呆呆地低頭看了一眼。
她驚慌,她發抖。
她不斷地想抱住身下那個人的腦袋,卻被皮帶死死固定在柱子上。
那撕心裂肺的哭叫,傳遍了整個村子。
也許在祠堂的那一邊,他們會想,這娘們怎麼還活着。

-8-
這並不是一個完美的結局。
當村民們回來,我跪在雲山叔的屍體旁邊,將我見證的一切與他們訴說。
王婆婆肝腸寸斷,幾度昏厥,阿弟站在老孃的身邊,不知所措。
老太太看了長子十年的遺照,當希望的曙光相隔十年到來,她卻兩度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
她鎖上了那條鎖鏈,本想送走兒媳,卻沒想過死去的是自己兒子。
王婆婆跪在雲山叔的屍體旁,不斷地捶着自己的胸口,發了瘋般地扇自己耳光,口中呼喚着兒子的姓名。
英雄雲山,曾經揹負着犧牲的榮耀。
可如今,卻是死在親孃手上的可憐人。
人們一陣感慨,而婷姐坐在地上,她臉色蒼白,嘴裏不斷喃喃:「報警,我要送你們去坐牢,我要你們被槍斃……」
事實上,這只是婷姐的一廂情願。
王婆婆並沒有坐牢,她精神失常了。
法院看她年事已高,精神又不穩定,死者還是親兒子。
最終,法院決定從輕處理,展現對老年人的關懷和教育。
阿弟也被判了,緩刑。
他還是那樣,曾經的事情讓傻子去做,如今的事情讓老孃去做。
大家都說阿弟是個聰明人。
從那以後,村口的人變了。
原本在那哭的是婷姐,如今變成了王婆婆。
人們問她怎麼哭了,她有些瘋瘋癲癲,哭着說:「我把我大兒子害死了,我本來想我老了,不中用了,想多給小兒子留點錢,誰知道把自己大兒子害死了……」
起初的時候,人們都一陣感慨,安慰老太太別太難過了,你大兒子是個好人,來世一定會投個富貴人家。
但久而久之,隨着老太太總坐在那哭,大家也變得有些不耐煩了。
阿姨們還是喜歡來我家打麻將,我曾經坐在那寫作業,如今坐在這寫報告。
她們提起王婆婆,就忍不住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要我說啊,她就是活該,本身她一開始就是奔着人命去的,誰知道害死了自己兒子。」
「關鍵是以前我們以爲她兒子死了,給她送了多少紅包啊?」
「對啊,那現在還要送嗎?」
大家沉默了,打着麻將。
終於,還是那個阿姨起了頭:「我反正不送了,以前念在他兒子是爲我們死的,我每年都包五十塊錢,現在又不是爲我死的,是她自己害死的。」
「那你不送的話,我也不送了。」
「行,大家都別送,到時候可別有誰偷偷送了,自己當好人,讓我們當壞人。」

-9-
村裏不知擺得下幾張麻將桌,容得下多少人嚼舌根。
這事兒誰也沒公開到處去說,可到了過年的時間,曾經人聲鼎沸的王婆婆家,如今門可羅雀。
她過年還是坐在那老屋的廢墟,但沒有人來拜年了,也沒有婷姐站在旁邊了。
廢墟早已沒人管了,她只是在裏面找了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小洞,鋪了個被子睡覺,只因爲新房早已蓋起來了,可她住不進去。
傳聞第一批拆遷房蓋好了,王婆婆想去住的時候,被阿弟一家趕了出來。
他們怨恨王婆婆,都認爲是她當時在警察面前說漏了嘴,才讓阿弟被判了個緩刑。
傳聞阿弟的媳婦,就站在新房門口,指着王婆婆ṱū́⁵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還有臉過來住,我都還沒說你呢!我兒子的前途都給你害了,他爹現在有緩刑,他一輩子不能考公了,他讀大學又有個屁用!你這害人的老東西,你怎麼不去死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其實信的人不多,因爲她兒子連高中也沒考上,又談什麼考公呢?
但兒子後面又有孫子,她總能找個罪狀怪在王婆婆ťù⁶頭上。
王婆婆抱着被子,在家門口被兒媳婦罵了半天,最終只好投靠親戚家。
但自從大兒子死在了眼前,她就有些瘋瘋癲癲的,親戚們起初願意接納她,可她始終是哭哭啼啼的。
端午也哭,中秋也哭,新年也哭。
她哭自己的家不能團圓了,人們也不想再安慰了,覺得她破壞大好喜日,就把她逐出家門了。
現如今,王婆婆也只好住在那堆廢墟里。
ẗű̂₉政府上門管過,但架不住她二兒媳撒潑打滾,吵着要喝農藥自殺,事情鬧到這份上,誰都害怕。
阿弟現如今過得是真好,自己拆遷有一套房,娘和大哥那邊也有一套房,他一套房拿來自住,一套房拿來出租,每天做完工就去打牌,喝點小酒,日子過得很愜意。
在我心裏,這是不痛快的事。
我覺得阿弟不是好人,可他偏偏過上了好日子,怎麼都感覺心裏膈應。
但社會上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呢?
我始終在意的還是婷姐,其實我和婷姐的關係還不錯。
雲山叔一直未婚,他死之後,在廣東打拼下來的財產就給婷姐繼承了。
我們關係變得不錯,是因爲這件事兒,我說了個謊。
婷姐和阿弟,本來因爲雲山叔的遺產鬧過。
阿弟認爲,雖然大哥因爲自己的母親死了,但他的遺產始終有母親一份。
我說雲山叔死前和我講過,如果他活不下去了,遺產都給婷姐繼承。
法院綜合當時的情況,認爲雲山叔在臨死前,對母親的所作所爲心灰意冷,所以認定當時的口頭遺囑有效。
我知道如果讓王婆婆繼承了遺產,這筆錢最終還是會屬於阿弟。
可我不想給他,我始終認爲阿弟是個壞人,我不想讓壞人過上這麼好的日子。
婷姐繼承財產後,和村裏人斷了聯繫,搬去了廣東,誰也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
直到有一日,我去廣東辦事,有老鄉牽頭,說服那邊一個老闆在我們這投資,上頭派我過去,力爭讓老闆確定下來。
我嘗試聯繫婷姐,說許多年不見了,要不要聚一聚。
婷姐說好啊,是很久沒見了。

-10-
自雲山叔走後,已經五年了。
但五年過去,婷姐似乎更年輕了。
她在城裏待幾年,打扮得比以前好看,和我聊天時還點了根菸, 像個老闆娘一樣的做派。
我問她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她說:「老公留了套大房子給我,一百二十平,廣東這房子貴,我給賣了,正好這幾年房價又跌了, 我買了套四十平的。」
我說:「那你現在挺有錢啊。」
她偷偷對我豎起三根手指, 我倒吸一口涼氣:「還剩三百個啊?」
她點點頭:「夠我一個人不上班花一輩子了, 我也花不到什麼錢。我就存在銀行裏喫利息,自己又開了個小賣部,坐店裏看看電視,嗑嗑瓜子, 反正是不愁生活了。」
我們聊了很多家常, 都是經濟上的。
其實我想問,你想他嗎。
可我沒問, 因爲我們都知道答案, 何必說出來讓她難過呢?
我們聊到很晚才散場,出來的時候, 街上飄蕩着一股香味。
那是小喫攤們出來了。
婷姐明明喫過飯了,卻忍不住買了一些。
她提着烤魷魚, 臭豆腐, 對我揮了揮手說拜拜。
我也說拜拜。
她轉過身, 小喫街柔和的燈光照在她身上。
婷姐穿着碎花長裙,左手是烤魷魚,右手是臭豆腐, 一個人走在熱鬧的街頭。
迷迷糊糊間,我好像看見她身邊多出了雲山叔的身影。
我彷彿看見他們走在這小喫街上,婷姐挽着他的胳膊,而他也寵溺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我揉了揉眼睛,又變成她孤身一人了。
早知道,我就不揉眼睛了。
夜晚的風有些冷,我回到賓館裏,想着婷姐的故事,總覺得這股情緒揮散不去。
最終我忍不住,打開電腦, 寫下了這篇故事。
我將這故事投稿, 編輯不太滿意,他說:「這不行啊,壞人得到的懲罰還不夠,看着一點都不爽。」
我想,他說得對。
在這一天,我終於知道大家爲什麼愛看爽文了。
我多麼希望,婷姐的故事也能是個爽文。
我給喜歡寫無腦爽文的浙三爺發了個私信,我說:「哥,以前我總罵你寫的是一坨大便,原來我錯怪你了。這樣吧,你跪下,我和你道個歉。」
他發了個問號, 然後把我拉黑了。
看不出來,還挺小心眼的。
我換了個小號,又罵了他幾句。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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