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第三個月,邵雉帶我回洛陽拜見同族時。
他細細爲我釐清同族利害關係,提到長兄更是滿臉驕傲:
「我大哥哥是個很好的人,我的騎射都是他親手教的!
「如今他在洛陽做中領軍,咱們今日就是去見他。」
我討厭洛陽。
那裏曾有人逼我飲一瓢洛水爲誓,今後各自嫁娶,互不相擾。
我抱着懷中箜篌,只低着頭推脫:
「阿雉,我曾爲樂姬,恐污了尊兄長耳目,還是不見的好……」
邵雉憐惜地將我摟到懷中,握住我的手叫我安心:
「不會的,我悄悄同你說句兄長小話,他娶嫂嫂進門前,也曾爲一個彈箜篌的樂姬鬧得天翻地覆,後來怕嫂嫂喫醋,兄長就逼那樂姬飲洛水起誓,各自嫁娶,互不相擾。
「何況如今你是我妻,又彈得一手二十三絃好箜篌,兄長愛屋及烏,一定會喜歡你的。」
-1-
這話聽得我心頭髮顫,不等我再多問一句。
風吹起油壁車的簾子,洛陽城郭已經遙遙在目。
邵雉在我額角印下一吻:
「長兄在族中頗有威信,跟他見了這一面,那些族老就不敢議論你是非。
「就見一面,以後咱們回江東成家,再不來了!」
我低下頭,仔細想着邵雉的處境。
他不顧族親勸阻,執意娶我爲妻已經遭了非議,我不忍他爲難。
何況當年我和邵徵分開,那樣決絕。
怕我哭鬧糾纏,惹他的未婚妻不高興。
邵徵把一瓢洛水遞到我面前,要我一字一句賭咒發誓:
「今後各自嫁娶,互不相擾。若我去洛陽糾纏邵徵,下半生就是千人騎萬人睡的娼妓,挫骨揚灰不得好死。」
邵徵多慮了,我總是很聽他的話。
從前避子的苦藥也喝,如今一瓢洛水也沒什麼的。
見我照做,邵徵鬆了口氣。
他飲下一瓢,也斷了我盼着他來尋我的念想,說如果他再糾纏我,叫他萬箭穿心而死。
我攥緊膝上衣裙,安慰自己:
洛水又苦又澀,毒誓還發得那麼重,想必是作數的。
何況跟着邵徵那些年,他始終將我安置在私宅,不曾帶我見過客,更別說邵家人。
見我仍低着頭,邵雉又怕我忐忑,忙掏出懷中家書遞給我看:
「我曾和長兄寫信提到過你,他還叫我好生待你,不要抱憾終身。
「你別怕,我們就住三日,聽說前些日子長兄出去打仗了,指不定連面也見不上的。」
邵雉總是縱着我。
幾次我想跟他提起從前,總是還沒說就紅了眼眶。
他心疼地擁住我,神情比我還慌亂:
「我纔不管從前,如今採桑好好在我身邊就夠了。」
邵徵不在。
我鬆了口氣。
邵雉笑着扶我下馬車:
「嫂嫂,這是我妻採桑,我同你信上說過的。」
眼前女子氣質高貴不凡,點頭時連頭上金擿都不顫。
我聽邵徵說過她,她叫管婠,是家族爲他挑選的妻。
那時我沒什麼見識,只抱着箜篌不自量力地問他:
「爲什麼選她?因爲她彈箜篌比我厲害麼?」
邵徵就被我逗笑了,他說婠婠出身高門望族,並不像我這種貴族豢養的低賤樂姬。
她不需要苦習樂技討好人,都是旁人彈給她聽,取悅於她。
就像眼前宴開,一衆樂師舞姬極盡所能地討好賓主。
一輪酒畢,我忙把自己織的兩匹吳綾奉上:
「聽阿雉說嫂嫂喜歡雲紋,這是我親手織的,望嫂嫂笑納。」
邵雉笑着幫腔:
「採桑怕旁人不上心,連蠶繭都是自己挑的,連我都不許碰呢。」
可管婠長嫂只是瞥了一眼那兩匹綾羅,不鹹不淡地笑道:
「有心了,但我這並不缺好錦。」
我捧着綾的手窘在半空。
她勾起脣角,笑得很周到:
「但是聽說你很會彈箜篌,原本還是樂姬出身?」
我一怔,點點頭。
「唉,我採買的這些樂伎總是笨笨的,打也打過,罰也罰過,可總不開竅,彈得不合我心意。」管婠笑得微妙,「不如你彈奏一曲,幫我指點指點她們?」
青玉酒樽猛地摔在地上,飛起的碎玉濺落在管婠手邊,嚇得她身子一抖。
邵雉抬起臉,笑得無辜又刻意:
「抱歉長嫂,我手滑了。
「嫂嫂方纔想叫誰彈曲?」
管婠的笑容僵住了,旁邊機靈的女侍忙轉開話題:
「夫人最敬那些技藝精湛的樂師,早聽說採桑姑娘精於音律,夫人一直盼着聽上一曲呢。」
管婠褪下手上一隻玉鐲,叫女侍奉上:
「是我疏忽,這玉鐲權作賠罪了,弟妹不要多心。」
見邵雉護着我一語不發。
管婠忽然嘆了口氣,低頭擦了擦眼淚,勉強笑道:
「雉兒,你知道你哥哥娶我前,曾爲了個樂姬鬧得天翻地覆。
「當然弟妹與她不同,弟妹雖爲樂姬,定然不會像她一般自甘下賤。」
說罷,她黯然一笑,叫人忍不住生出憐惜,
「邵家也曾說過我善妒,連個可憐的樂姬都容不下。
「可我聽說那賤人爲了勾引我郎君,第一次見面竟然赤裸着身子彈箜篌。
「雉兒,你說我如何能忍?」
邵雉本是後輩,見長嫂傷懷落淚,也不好咄咄相逼,便岔開了話:
「世人寫女子多豔筆,傳聞未必是真。」
管婠的目光似有若無地往我身上瞟:
「雉兒你不懂,這些出身低賤女子都不安分。
「見了有權勢的男人,便如血蛭,死也不肯放手的。」
邵雉接不上她的話,只望着我笑道:
「那我倒更像血蛭。
「嫂嫂你不知道我求了採桑多久,她才肯嫁給我呢。」
我死死掐着掌心,強撐着笑臉望向邵雉。
他看我的眼中滿是疼惜和珍愛,彷彿他的愛人是這世間至寶。
我看着一無所知的阿雉,忽然覺得心口疼得喘不上氣。
阿雉,倘若、倘若那些傳聞說的都是真的,倘若我真的下賤又骯髒。
你會怎麼看我。
你……還會要我麼。
-2-
三年前,我不叫採桑。
我叫青雀,是王縣丞豢養在府裏的樂姬。
那時達官貴人們時興畜奴之風,買來幼女們養在府中,教她們歌舞書畫。
等養到十三四歲,這些姑娘們自己收用也好,送去籠絡權貴們也罷,總是不虧本的買賣。
我被買進府那年只有七歲,也並沒有彈箜篌的天賦。
七年裏,樂師打我就打斷了九根竹尺,抽斷了十三根藤條。
不知捱了多少餓,罰了多久的跪,我才精通了這門技藝。
教養我們的樂師是個年老的嬤嬤,她常說:
「別怨咱心狠,要怨就怨你們命賤,生成了奴婢。
「技藝好的,碰上抬舉你的大人,那是老鴰飛進鳳凰窩。
「技藝不好的,讓主家丟了臉,砍了手是輕,賣進娼館可沒有後悔藥。」
嬤嬤沒有嚇我們。
那時王縣丞忙着討好各路勢力,送金銀,送美人。
即使是大人物看不上的美人,王縣丞也不敢轉手送人,便砍了美人的手封在金匣裏送去,當作招待不周的賠罪。
而我被送給邵徵時,才十四歲。
所有姊妹都嘆我的命不好,悄悄爲我哭了一場。
因爲那時邵徵正受中將軍重用,各方勢力都爭相討好,想拉攏他與邵家。
送黃金白璧,送錦帛車馬,送美人胡姬。
可是邵徵一件不收,一人不留。
要麼砍手,要麼賣去娼館。
邵徵不要我,我只剩死路一條了。
王縣丞想出一條妙計,叫底下奴僕扒了我的衣裳:
「我就不信,看着光溜溜的美人他還不心動?」
邵徵背對着我賞雪,別說看我Ťṻ₊,他連頭也不曾回。
我想活命。
可我太冷,太害怕了。
哆嗦着彈錯了一個音。
邵徵不悅地起身回頭。
我拼命地跪在地上磕頭,生怕他砍下我掃興的手。
可是意料中的巴掌和拳腳都沒落下,身上反而蓋了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風。
我顫顫巍巍抬起臉,愕然望着他。
邵徵蹲下身定定望着我,忽然噗嗤一聲笑出聲:
「我有那麼嚇人麼?」
我呆呆地看着他,那一刻我好像看見了救苦救難的神仙。
他倒也並不在意我說什麼,擺擺手:
「穿好衣裳,再到我府中彈一曲吧。」
從那以後,我就跟了邵徵。
邵徵很喜歡我,說從未見過我這麼聽話乖巧的姑娘。
那些弟兄們都很羨慕他,說他們出生入死地打仗,還得應付外室們的勾心鬥角。
那些鶯鶯燕燕不是算計錢,就是算計留個種,好母憑子貴。
可是邵哥的小雀兒就不一樣。
每一碗苦澀的避子湯我總認認真真喝下,一次不落。
喝到後來邵徵竟然有點生氣:
「青雀,你就真不想要個我們的孩子?」
我端着那碗避子湯,怔愣着看了他好一會。
顧不得指尖發燙,我小心翼翼地遮掩住自己的欣喜:
「……可以麼?」
見我滿眼期許,邵徵又是噗嗤一笑:
「逗你的,不可以。」
我點點頭,不敢讓邵徵看見我紅了的眼眶。
見我不跟他鬧,邵徵忽然冷下臉問我:
「青雀,要是有天我不要你了,你怎麼辦?」
我抬起頭看着他,滿眼愕然。
眼淚總比話先掉下來,我無措地抓着他的衣袖:
「……阿徵,我做錯什麼了麼?」
「真傻,我騙你的。」他在我額頭輕輕彈了一下,「我怎麼捨得?你像一隻小雀,離開我你怎麼活?」
我摸了摸額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阿徵,不要這樣騙我,很疼。」
不要這樣騙我,心口很疼。
「疼才長記性!」邵徵嘆了口氣,將我摟到懷裏,「真傻,你也不會喫喫醋,跟我鬧一鬧,要個孩子傍身。」
阿徵,我不是不會喫醋,不是不會鬧。
我怕我鬧了,萬一真的吵了架,你不想要我了,就把我賣了。
後來邵徵動了娶我的心思,跟家裏鬧得不可開交。
他被族親逼迫着去見那位未婚妻,管婠。
這是三年裏第一次,他回來時沒有將我一把摟進懷裏。
我有一點忐忑,便抱着我最擅彈的箜篌,不自量力地問:
「爲什麼選她?
「因爲她彈箜篌比我厲害麼?」
邵徵被我的無知逗笑了。
他說婠婠出身高門望族,並不像我這種貴族豢養的低賤樂姬。
她不需要苦練箜篌討好男人,反而只要她願意,隨時可以召一羣樂姬爲她彈奏。
最後一次見邵徵,是一個特別晴朗的春日。
我穿了他最喜歡的青色衣袍,鬆鬆挽了長髮,歡歡喜喜跑去迎他。
我想好了跟他說,阿徵你別爲難了,我做妾也可以的。
我想只要我也聽夫人的話,她總不會隨便賣掉我的。
不等我開口,邵徵定定地望着我:
「青雀,管婠不喜你,你別叫我爲難。」
我不知道說什麼,只懵然點點頭。
邵勳最寶貝我的時候,連牀榻上都小心翼翼吻着我的指尖,說的情話叫我心顫。
從前他說青雀,我絕不叫你爲難。
如今他說青雀,你別叫我爲難。
他說青雀你畢竟跟了我三年,身契和那把鑲金嵌玉的箜篌都送你了,也不算虧待了你。
他說婠婠不喜你,你不要鬧到洛陽去,惹她不高興。
見我不哭也不鬧,邵徵還是不放心。
他將一瓢洛水遞到我面前,要我一字一句賭咒發誓:
「今後我與你各自嫁娶,互不相擾。若我青雀去洛陽糾纏邵徵,下半生就是千人騎萬人睡的娼妓,挫骨揚灰不得好死。」
他從來清楚我最怕什麼,所以讓我用最怕的事情發誓。
人可真奇怪,最難過的時候竟然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
我捧着那瓢洛水,安安靜靜看着他,想着這次是不是也是阿徵逗我頑呢。
可惜不是。
那瓢洛水清又澈,卻比三年裏喝過的避子湯加起來都苦。
但是這Ťúₛ一次,我也認認真真喝掉了。
後來?
後來就沒有什麼事情了。
我離開了洛陽,輾轉到了一個小小的村子落腳。
學着採桑事蠶,紡織刺繡養活自己,很久不彈箜篌了。
再往後的一個暑日,邵雉敲響了我的門,跟我討一碗țùₑ水喝。
瞧見我角落裏放着的箜篌,他如遇知音,忘乎所以地求我:
「我那茶樓還缺個善彈箜篌的樂師,姑娘可願……」
我不願。
被拒絕了幾次他也不惱,正巧一回碰上我生病,他忙忙爲我請來大夫。
欠了他一個人情,我願意爲他彈一曲。
一曲聽得邵雉掉下淚,想求我去茶樓與樂師們一起彈奏,月錢絕不苛待我。
我不想欠他人情和藥費,便問:
「你那賣身麼?若是彈得不好,可會受罰麼?」
邵雉連忙搖頭,又抓耳撓腮,不知怎麼證明才叫我相信。
我說你發個誓吧,用你最在意的東西發誓。
邵雉很認真地想了想,嚴肅了臉色:
「我邵雉以洛水爲誓,保證月錢公道,不欺負姑娘,不責罰不苛待,姑娘想走也不強留,否則就叫我聾了耳朵,啞了嗓子,下輩子託生爲水裏的王八。
「這姑娘名叫,名叫……」
這話逗得我撲哧一聲笑出來。
邵雉紅着臉瞧我,還有意招我再笑一笑:
「快說呀姑娘,難不成真忍心看我變成個王八?」
此時外頭日頭晴朗,桑葉垂檐,其葉沃若,投下一片斑駁的綠蔭。
採桑。
我叫採桑。
-3-
天色晚時,外頭淅淅瀝瀝下了雨。
管婠問邵雉一句何時納妾,叫宴席不歡而散。
邵雉氣沖沖地拉着我回房,收拾行李就要走:
「我們明日就走!
「回去我就給長兄寫信!狠狠告她一狀!」
我踮起腳,理了理他鬢邊的發,溫溫笑道:
「好,明日就走。」
邵雉喝多了酒,燈下望着我的眼神也是溼漉漉的。
他替我委屈:
「採桑,他們在信上不是這麼說的。
「長兄說嫂嫂很想見你,她誇讚你好才情,我才、我纔想帶你見見他們。」
檐外雨如珠落,博山爐上椒桂香氣嫋嫋。
邵雉枕着我的腿,酒意泛起時沉沉睡去。
看着邵雉的睡顏,我乞求這世上神仙閉一隻眼,可憐可憐我這一點私心。
忽然廊下聽得一陣清脆的兵戎之聲,像將軍着甲佩劍夜行。
門被猝然拉開,風吹得九枝燈燭影輕顫,雨水溼熱的潮氣並着回憶一併撲上來,教人無處可躲。
身後一個熟悉得叫我心驚的聲音,他笑道:
「阿雉!你小子躲酒躲到這裏來了?」
我驚詫回望,就看見薄絹屏風後,邵徵的身形在山水雲氣中影影綽țū́₅綽。
看見我回頭。
邵徵一怔,竟然猶豫着退了半步:
「……弟妹?」
所幸隔着一層山水繪屏風,彼此的臉看不真切。
邵徵沒有認出我,卻望着我的側影愣神了許久。
可看着躺在我腿上的邵雉,邵徵如夢初醒,忙賠罪:
「不知弟妹也在,是我冒昧了。
「明日一定擺宴跟你和阿雉賠個不是。」
邵徵轉身要走,卻聽見來送醒酒湯的女侍笑道:
「夫人請將軍過去呢,說是爲邵五公子挑了幾個好樣貌,清白出身的姑娘帶回江東,要將軍幫着掌掌眼。」
邵徵看了我一眼,慍怒道:
「無知婦人!阿雉是絕對不肯收的!」
也許是手足情深,邵徵對這個弟弟的倔脾氣了如指掌,而阿雉也有幾分像他。
阿雉也曾和當初的邵徵一樣,執意要娶我爲妻。
邵家也是不肯,說只能叫我做妾。
邵雉去洛陽前叮囑我,不管如何,九日內他一定回來娶我。
我等到第九日晚,等到月兒都落下,結了滿院子的霜。
卻遲遲沒有等來音信。
我大概明白了,原來這次結果也不會不一樣。
我總不能等在原地,叫命運傻傻作弄兩回。
第十日,一封書信也沒給邵雉留,我收拾了行李南下。
茫茫風雪,萬徑無人的天地間,卻有人在身後急切地喚我。
是邵雉。
他被關在地牢軟禁了三日,爲了逃出來找我,又摔斷了一條腿,才耽誤了行程。
見我撩起簾子望他,邵雉仰起凍僵的臉,像打了勝仗的將軍,滿臉驕傲:
「採桑!採桑!
「回來娶你爲妻!我說到做到了!」
成親那日,邵雉說是他同族的長兄出面。
那位長兄騎射用兵都比他厲害得多,可這麼優秀的長兄也曾礙於族中壓力,沒有娶到心上人。
那時我並不知道,那位出面說和的長兄是邵徵。
拜月時我還誠心祝願長兄早日得償所願,能與心上人廝守。
夜深時,醒酒湯已經冷了。
我想囑託女侍去換一份熱湯,卻發現身旁無人。
大概是管婠撥去,伺候新招進府裏的姑娘們了。
廚房很近,不過兩個迴廊。
外頭雨停了,天上一輪清朗朗的圓月,明晃晃地映在池塘裏。
我提着一盞燈,藉着水聲聽見隔壁院落隱約傳來哭泣和爭吵,並着玉器杯盞摔在地上的聲音。
我躲在廊下瞧,就看見邵徵怒氣衝衝的身影。
他瞥見我匆忙滅掉的燈籠,醉意中還有一絲警醒:
「誰躲在那裏?」
我不敢說話,只留心等着外頭沒了動靜,才小心探出身子。
忽然一隻手自身後猛然掐上我的脖子,再收攏一絲力氣就要將我喉嚨扼斷:
「行跡如此可疑,是刺客麼?」
發現我並沒有匕首,只是提了盞燈籠,邵徵鬆開了手。
我跪在地上拼命地咳,邵徵倚靠着廊柱,佩劍居高臨下地抵着我的脖子:
「說吧,誰指使你來的?
「是管氏,還是江東那些賊人?
「把頭抬起來回話!」
……
佩劍猝然跌落在地。
清朗的月色照見邵徵滿臉愕然:
「……青雀?」
我不想聽到這個名字。
也不想去看他眼中失而復得的狂喜和苦澀:
「是你麼?你是來洛陽尋我的麼?
「……你怎麼不理我?
「……難道又是一場夢?
「你不知道,洛水一別,我總是做夢。
「夢裏的你總是這樣,捧着那瓢洛水安安靜靜地看着我,一句話也不肯跟我說。」
流雲蔽月,他醉得厲害又看不真切,慌亂着去捉我的衣袖,急於確認眼前是不是一場夢境。
我猛地推開他。
邵徵喝了酒,又不曾設防,懵然被我推進池中。
有女侍聽見池塘的動靜,遠遠趕來。
我忙撿起腳邊燈籠,匆匆逃了。
女侍誠惶誠恐去扶邵徵,卻被邵徵一把推開:
「你過來時可曾看到什麼人?」
女侍是在園中值夜的,生怕邵徵問罪,便垂下頭:
「奴婢才提燈巡了一圈園子,並未看到什麼人。
「將軍您飲了酒,當心春寒傷身。」
邵徵揉了揉眉心,不願相信那只是一場夢:
「這園子附近是誰在住?」
「邵五公子和他的夫人。」
「還有呢?府上可有新來的樂姬?」
「沒有新來的樂姬,但是夫人買了一些姑娘,說是要送給五公子做妾的。」
「這些姑娘裏可有擅彈箜篌的?」
女侍仔細想了想,忽然有了眉目:
「是有一個,但是夫人很不喜她,下午才罰了她……」
邵徵眉心一跳,忽然有不好的預感:
「罰了什麼?」
女侍哆嗦着跪在地上:
「午時夫人擺宴,她彈得不好,害夫人在五公子面前難堪,下午、下午就被夫人攆去娼館了。」
邵徵的心忽然一滯,猛然想起從前逼迫青雀發的毒誓。
今後各自嫁娶,互不相擾。若我去洛陽糾纏邵徵,下半生就是千人騎萬人睡的娼妓,挫骨揚灰不得好死。
洛水一別的三年裏,邵徵有許多後悔的事。
後悔當初叫她喝了太苦的避子湯,不然他們也會有個孩子的。
後悔當初移情管婠,把青雀的心看得太輕,把毒誓發得太重。
後悔得多了,他總做夢。
夢到那碗避子湯,苦得她輕輕皺眉。
夢到她捧着那瓢洛水安安靜靜看着自己。
夢到țùⁱ三月晴天裏,她和從前一樣,穿着自己最喜歡的那件青色衣袍,鬆鬆挽了長髮,撲進他懷裏。
可是夢裏的她不說話也不肯笑,更不會像從前那樣仰頭,紅着臉小聲喚他一聲夫君。
那三年,洛水之誓橫亙在二人之間,當真音信全無。
原來她還未嫁。
原來她心裏還有他。
哪怕違背誓言,哪怕用她最怕的事情要挾。
哪怕發誓時那麼怕,可她還是回洛陽尋他了。
得而復失和失而復得,像尖刀裹着蜜糖在心口絞,泛起甜蜜的痛楚。
邵徵想明白了,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怪她,他都要她。
碰過她的男人,有他蒙着她的眼睛,握着她的手執刀,一個個殺了泄憤。
畢竟她七歲爲奴,十四歲跟了自己,除了彈箜篌什麼也不會,要如何在這亂世中保全自己?
就算洛水之誓真的這般靈驗,但是有他在。
今後有他邵徵撐腰做靠山,這天下她什麼也不用怕。
「備馬!不許跟着!
「今晚的事若是敢說出去半個字,當心你們的腦袋!」
天上一輪圓月靜靜照在地上,灑下一地清霜。
如今照着他行路的月亮,也曾照過青雀爲他送別時的淚眼。
雨過夜晴,每個水窪裏那輪小小的,團圓的月亮,都叫疾馳的馬蹄踏碎。
邵徵的記憶裏,小時家鄉有天狗食月,人們敲鑼打鼓,爭相攆走天狗。
但是邵徵從來嗤之以鼻。
記憶裏月兒從來都圓,從來不會碎。
就像他的馬蹄踏過,水窪裏又是十分好月。
月總會圓,傷總會好。
就像雀兒,總會回到他身邊。
-4-
燈燭昏昏,邵雉還在睡着。
我輕手輕腳坐在榻邊,藉着燭火細細看他的眉眼。
晚風裹挾着春雨的潮氣往人的眼睛裏吹,心事如枝上絮一點點飄遠。
這麼維護我的邵雉,如果知道了那段難堪的過去,他會怎麼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不敢問。
因爲邵徵也曾視我如掌上珠。
得知王縣丞和他手下的人曾扒了我的衣裳。
他笑着擁我入懷,叫人剜了他們的眼睛:
「若是誰的慘叫聲嚇着她,連舌頭一併割了。」
我不是不長嘴,我也想問一問邵雉,就像從前我問邵徵那樣。
那時我忐忑地抱着唯一擅長的箜篌,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也學着旁人有恃無恐的樣子:
「爲什麼選她?
「因爲她彈箜篌比我厲害麼?」
我以爲邵徵會說,我不選她。
再彈一下我的額頭,叫我喫了疼才長記性,別再說這樣的傻話。
可是邵徵只是一怔,他看了我好一會,忽然被我逗笑了。
他說我從前說過許多傻話,都沒有這一句來得好笑。
我賴以爲生,引以爲傲的技藝,在Ṫūₔ邵徵眼中一文不值。
明知故問,是自討苦喫。
我不敢再問阿雉了。
就像裝在金匣中的斷手,嬤嬤說旁人不要的樂姬,再送人是一種羞辱。
我怕那個爲我做羹湯等着我回家,瘸了腿也要趕來娶我,滿心滿眼視我爲珍寶的阿雉。
會像邵徵一樣笑我下賤,親自把尖刀扎進我的心口。
畢竟從七歲爲奴開始,命就不曾對我額外開恩。
我不奢求阿雉陪着我,只盼着分別時他不要說太難聽的話。
若是他說了。
我要怎麼爲自己辯駁呢。
說那年我只有七歲,只想活下去,並不是自甘下賤的。
說我也想當正經人家的姑娘,我學了採桑養蠶,織布刺繡,努力養活自己了。
阿雉,我已經很瞧不起自己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恨我了呀。
好像怎麼說都免不了難堪。
風吹得燭火輕顫,吹得人落下淚來。
邵雉醒了,看見我紅了的眼圈,他小心翼翼爲我擦去臉上淚。
他的指尖是冷的,並不像熟睡醒來時那般溫熱:
「怎麼哭了?」
我說不出話。
邵雉輕輕將我擁入懷中,握着我被晚風吹冷的手,放在心口捂熱:
「那我剛剛做了個噩夢,採桑要聽一聽麼?」
我點點頭。
「我夢到小時候了。
「阿徵長兄的生母是大家氏族的千金,我的阿孃是並不受寵的舞姬。
「長兄從小就比我優秀,不管騎射還是讀書,我處處都不如他。
「所以父親對他寄予厚望,親手教他騎射帶兵,長兄十九歲那年已經有了三千乘車馬,十七座城池,惹得家裏的兄弟們很嫉妒,暗中使了許多陰毒手段害他。
「那麼多兄弟明爭暗鬥,只有我不和他爭,反而一口一個大哥哥地喊他,殷勤地跟在他身後,你猜爲什麼?」
我想了想:
「因爲阿雉聰明。」
邵雉被我逗笑了,輕輕揉了揉我的頭:
「只有採桑會把我想得這麼好。
「不是聰明,是我八歲那年,親眼看見長兄用弓弦勒死了二哥哥,而父親卻並不追究二哥哥的死。
「我膽子小,我很怕。我心裏比誰都清楚,我爭不過長兄。
「可我想活下去。
「阿孃生前曾教導過我,強悍如豺豹有徵獵的手段,弱小如雀雉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她是這麼教我的,也是這麼做的。
「當初她討好長兄的生母隗夫人,才安然無恙生下了我。
「我也學着討好長兄,揣測他的喜惡,其他兄弟看不起我阿諛殷勤的樣子,總變着法笑我,欺負我,說我和我阿孃一樣,是天生做奴婢的賤種。」
邵雉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年我九歲,阿孃擦乾我的眼淚,指着廊下築巢的燕雀,溫聲告訴我。
「雀兒也好,雉兒也罷,一顆想活下去的心,沒有貴賤的分別。」
晚風吹冷香爐,吹散一室椒桂苦澀的香氣。
從前邵雉帶我回去拜見師長親友,同我說起他的阿孃,在他十四歲就去世了。
因爲衝撞隗夫人,被打死了。
我不明白,這樣懂隱忍的女子,怎麼會衝撞隗夫人?
「隗夫人要將我送去做質子,我那膽小怕事,被隗夫人罵到臉上都不敢駁斥的阿孃第一次像個瘋婦,咬下了隗夫人一根手指,被拖下去打死了。
「她死後我總是怨她,怨她教我雀雉的生存之道,怎麼自己不懂得再忍一忍,就不會丟了性命。
「嬤嬤說,雉兒,你就是她的命。
「後來隗夫人無端病亡,我陪長兄度過了一陣難熬的日子,我與他的關係才漸漸親厚。」
邵雉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這些。
從前他總是笑着,一副好說話的樣子,像是蜜罐子裏養大的公子。
就連當初娶我被族親阻撓時,他只是笑着說:你不要怕,我去求一求大哥哥,他一定會幫我撐腰的。
「我怕你看不起我,怕你看穿我其實根本沒有那麼威風。
「你不知道嫂嫂叫你彈琴時,我握着那個杯盞,猶豫着要不要再忍一忍。
「可看你低下頭不言語,我忽然明白阿孃那時的心了。」
邵雉說罷,低頭看我。
燭火溫溫,叫我們看見彼此的眼睛都是溼漉漉的,像攜手淋過一場舊日的雨:
「採桑,知道我處處不如長兄,知道我苟且偷生的過去。你還認我是你夫君麼?」
阿雉,不知道我的過去,你還認我是你的妻麼?
認的,怎麼不認?
我不傻。
我知道阿雉什麼都明白了。
鞋上新沾的泥,胡亂放在角落的燈籠,和明明熟睡卻冰冷的指尖。
邵雉一定是察覺我不在,提燈去尋我。
撞破了我和邵徵的過去,又怕我惶恐不安,所以匆匆裝着熟睡。
察覺到我的目光,邵雉忽然笑了笑:
「採桑也很聰明呀。」
我猶豫着問他:
「阿雉,你不問麼?」
「採桑,你想說麼?」
我還沒有想好要怎麼說。
「那就等咱們回家,慢慢想。」
外頭天色昏昏欲曙,車馬早在門外候着了。
「這是長兄府上的車馬,等我們到渡口換船走,誰也找不到我們啦。」
邵雉扶我上了馬車,爲避免邵徵疑心,他要同管婠交代,說我初來洛陽水土不服,不便久留。
清晨時霧氣彌散,連人影都瞧不真切。
我聽見外頭疾馳的馬蹄,飛馳時與我的馬車匆匆擦肩。
這麼大的霧也要趕路,我猜他一定跟我一樣,有急着想見到的人。
我放下帷帽,心裏也有一點等待的甜蜜。
阿雉,我們一起回家,你要快點趕來呀。
-5-
日頭升起,薄霧散去,渡口邊多了人煙。
有賣蓑衣竹傘和木屐的,有挑着熱湯餅和新鮮瓜果叫賣的。
還有人挑了滿滿一扁擔的芍藥和杏花,遠望着像挑着一肩絢爛朝霞。
我買了花籽和一把新鮮芍藥捧在懷中,想着回家路上除了霧濛濛的山水,還能跟阿雉一起賞花。
有空閒的船家等着攬客,笑着打聽我要去哪裏,可走不走。
不走不走,我在等我的夫君一起回家。
昨日春雨過後,原上草已蔥蘢豐茂。
日頭晴朗,風吹過腳踝的春草,沙沙作響。
我坐在石上,煩惱着等會見了邵雉,要挑哪一朵簪在他的鬢邊呢。
忽然聽見身後疾馳而來的馬蹄聲,有人勒馬停在我面前。
那人自馬上俯身,對我伸出手。
我抱着滿懷的芍藥,忙撩起帷帽,歡歡喜喜地抬眼望他:
「……夫君?」
可當我看清他的臉,如春日驟墜冰窟。
是邵徵。
也許是三年未見,也許是那一聲夫君,邵徵愉悅彎了彎脣角:
「青雀,你把我推到池塘裏,又躲了我一晚上,也鬧夠了吧。
「昨晚還以爲你被賣去了娼館,我急得快把洛陽翻遍了。
「後來我想着也許今日你會走,才匆匆來了渡口。
「聽話,到我身邊來。」
可我太怕他了,竟然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見我不肯聽話,邵徵皺了皺眉頭。
可看着我強忍着因害怕而戰慄的模樣,邵徵忽然又心軟了,連聲音都輕了許多:
「青雀,你不知道洛水一別,我有多想你。
「昨晚看到弟妹,我竟然瘋了把她認成了你。
「幸好不是,幸好你不是阿雉的妻,不然我怕我要瘋掉。
「如今我做了中領軍,能給弟弟阿雉撐腰,護着他娶了心上人,自然也無人敢攔着我娶你。
「雀兒,我們也有機會重新開始的,同我回去吧……」
我緊緊攥着手中帷帽。
懷中那些準備回家路上和邵雉一起看的花兒,好像也紮根在我心裏,叫我生出了勇氣:
「邵徵,我跟你回去做什麼?
「回去喝一碗碗苦得叫人掉淚的避子湯麼?」
邵徵怔愣片刻,眼底閃過一絲心痛,忙哄道:
「不喝了,再也不喝了。
「我們生兩個孩子,不對,你想生幾個都可以。
「我再也不說不要你的玩笑話,也不逼你發那麼毒的誓了,好不好……」
原來我害怕什麼,他都知道。
可是他從來不在意。
春風如薄刃,裹挾着往事在心上一點點凌遲。
我以爲分別的那三個月裏,那些委屈已經像眼淚一樣流盡了。
可是怎麼再提起,還是叫人淚流滿面。
我抬起眼,一字一頓地問他:
「邵徵,你不怕毒誓反噬麼?」
你說過的,各自嫁娶互不相擾,若是再糾纏我,就叫你萬箭穿心而死。
邵徵反笑了:
「青雀你敢來洛陽尋我,你都不怕,我爲何要怕?」
「我不是來尋你的!」我用力擦乾眼淚,望向他的目光決絕,「我已經嫁人了,這次只是路過洛陽。」
邵徵像是聽見了什麼可笑的事情:
「嫁人?
「你能嫁給誰?這世上除了我,誰能許你正妻之位?
「你說那人是誰,我賜他一場風光大葬!」
我猶豫了。
我怕向來心狠手辣的邵徵,連邵雉都不放過。
可是不等我想好怎麼隱瞞。
「採桑!」
我猛然回頭。
邵雉就站在三月的春光裏,衝我溫溫笑着。
邵徵愣住了,他煞白着臉,顫着聲確認了一遍:
「……阿雉?
「……你嫁的是我弟弟邵雉?」
是,我嫁的人是阿雉。
直到邵雉握着我的手,將我護在身後,邵徵依舊不可置信:
「……爲什麼是他?爲什麼你嫁的人是他?」
因爲他從未輕賤我看低我,覺得我不配做他的妻。
「長兄,採桑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你知不知道她叫青雀?原本是我……」
「長兄,她叫採桑。」
「她說了你就信了?」
「她說的,我都信。」
「阿雉,你不知道……」
「長兄,我都知道。」
邵雉抬起頭,第一回望向長兄的目光沒有逃避,沒有奉承,只有坦然:
「採桑是我帶着見過邵家族老長輩,是我哪怕摔斷了腿,哪怕捨棄邵氏頭銜殊榮也要娶回家的好姑娘。
「我知道長兄權勢地位樣樣都比我強,但是你想帶採桑走,除非我死。」
邵徵說不出話了。
對從小跟着他,陪伴他熬過喪母之痛的邵雉,他下不了手。
邵徵的臉色驟然灰敗下去,他顫抖着對我伸出手,滿眼哀求:
「青……採桑,這三年裏我真的已經後悔了,我總是夢到你。
「可是夢裏的你也在生我的氣,從來不肯對我笑一笑。
「你明明那麼討厭苦藥,你明明那麼害怕我不要你。
「那瓢洛水遞到你面前,你明明哭得那麼傷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混蛋……」
見我沉默着別過頭。
邵徵咬了咬牙,重重跪在地上:
「我知道țú₃我不如邵雉,他待你很好……
「你留在洛陽,起碼讓我能見到你,讓我有機會彌補,好不好……
「你看看我,再仔細想一想,好麼……」
三月暖陽明媚,太陽和當年洛水之別一樣,好得叫人目眩。
「……阿徵。」
聽我喚他阿徵,邵徵猛然抬起頭,滿目狂喜,如同得了糖的稚童。
阿徵,我知道你嫌我出身下賤,嫌我只會一味聽話討好。
可我並不是天生下賤,我被賣那年只有七歲,也沒有什麼辦法。
我也不是天生的聽話乖巧,可是我捱了很多很多打,就學乖了。
你要我喝避子湯,你開玩笑說不要我。
你說管婠出身高貴,不像我這般低賤時。
我真的難過,真的生了你的氣。
可我能怎麼辦呢?
不敢怪你,我只能怪我的命。
我的命不好。
我認啦。
最後去見你那天,我其實已經把自己哄好了。
我想也好,做妾也很好的。
我想只要我也聽夫人的話,她總不會隨便賣掉我的。
那瓢洛水遞到我面前時,我其實很怕。
我想求一求你,想說我做妾也可以的。
可是你一眼也不曾看我。
可是我習慣了聽你的話。
所以哪怕洛水又苦又澀,我也認認真真喝掉了。
可是我好沒骨氣,喝完就反悔了。
我丟下水瓢哭着去追你,又狠狠摔了一跤。
我哭得那樣傷心,可是你一次也不曾爲我回頭。
後來因爲那個毒誓,只要想起你,我就會做噩夢。
噩夢像嬤嬤打人的竹板,疼得叫人不敢再犯錯。
阿徵你說得很對,疼才叫人長記性。
摔破了的腿很疼,噩夢很疼。
所以我真的長了記性,不敢想起你了。
三月暖風拂面,將往事都吹散在風裏。
我望着滿眼苦澀的邵徵,才發現自己竟然釋然:
「邵徵,過去的事我都忘了,你也忘了吧。
「就算不甘心,金籠子不過困住一具屍首罷了。」
-6-
船行了半日,船內岸上皆是春日好風光。
桌上芍藥插了瓶,芬芳馥郁。
還有一袋花籽,等安身後種滿庭院,以待來年好光景。
岸邊杏花開滿,遙望見牧童們放牛吹短笛,孩童們相伴放紙鳶。
我坐在船邊,望着天邊紙鳶出神。
邵雉卻倚靠在我身旁,委委屈屈地算起了舊賬:
「那晚我要是真睡着了,採桑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被他猜對了。
我心虛着不接茬。
「那你離開我,要去哪裏,去做什麼呢?」
「找一處喜歡的地方落腳,就像從前一樣採桑養蠶,紡織刺繡,我可以養活自己的。」
這話說得邵雉生了好大的氣。
想往水裏扔石頭,找不到。
想摘下鬢邊芍藥,捨不得。
到最後,只好轉過身生悶氣,還偷偷拿餘光瞟我。
像一隻炸毛的貓兒,要人順着毛捋。
我有點無奈地笑笑:
「不是不信你,是我覺得自己不配,不配你的真心。」
邵雉撓了撓頭,抓耳撓腮想了好一會,並不知道怎麼才能證明自己的心。
他忽然眼前一亮,俯身掬起一捧洛水飲盡。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如當年沃沃桑葉下,我與他初見時一般:
「我邵雉以洛水爲誓,若有違背,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善終。
「邵雉要和眼前心上人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白首不相離,終老不相棄!」
不是青雀。
也不是採桑。
只是眼前心上人。
後記:
我和邵雉在江東落腳成家的第三年,日子過得恬淡美滿。
聽說洛陽不太平,發生了很多事。
邵徵休棄了管氏,又在不久後死於一場水戰。
說是邵徵在兩軍對壘時一時分神,叫無數箭矢穿透了心肺。
按理說邵徵久戰沙場,本來不會在大戰時分神的。
有人說是敵軍擅巫蠱驅鬼之術。
有人說是擅媚的山鬼狐精攝住了邵徵的魂魄。
最後是親歷了戰場的老人說,不是山鬼,是洛水娘娘。
兩軍交戰時,本來晴朗的洛河水面忽然起了薄霧,籠住了邵徵的戰船。
不知是誰在河心霧中彈一曲箜篌,如泣如訴,縹緲難尋。
邵徵聽見那箜篌曲,竟Ŧüₐ然在刀光劍影中,愣了很久很久的神。
但傳聞畢竟不真,止作笑談罷了。
邵雉番外:
邵徵恐怕至死也不知,是十五歲的邵雉毒殺了隗夫人。
因爲邵徵因喪母痛不欲生時,是弟弟邵雉披麻戴孝,晝夜不歇地陪在他身旁爲隗夫人守靈。
連弔唁的賓客都感慨,當真是手足情深。
門客們向邵徵諫言,說當初隗夫人叫人打死了邵雉的母親,如今隗夫人的死恐怕和邵雉脫不了干係,再仔細查一查邵雉。
可邵徵看不起邵雉,認爲他不敢恨,也不敢報復。
因爲這個弟弟出身低賤,向來膽小,從來只會拼命討好依附於自己。
邵徵甚至記得從前有個暴雨天,爲了不弄髒隗夫人給自己做的靴履,叫邵雉跪在地上給自己當腳踏。
饒是邵徵這麼欺辱,饒是邵雉淋雨回去大病了一場。
下次見他時,邵雉臉上也不曾有一點怨恨之色。
後來那些不安分的手足被邵徵囚的囚,殺的殺。
最後除了邵雉,他連個說話喝酒的人都沒了。
哪怕邵徵根本看不起舞姬生的邵雉。
哪怕邵雉知道自己只是在長兄手下苟且求生。
可人吶,孤獨起來,日子久了,也肯交付幾分真心。
十九歲那年,邵雉離開了洛陽。
父親不喜邵雉和他出身低賤的生母,所以兵馬城池都不曾分他。
只有些宅邸金銀,再享些邵家的食祿。
邵雉遺傳了阿孃對樂律的天份,在茶樓中設了樂師班子。
遇見採桑,是他苦尋一位善彈箜篌的樂師,可是久久不得的時候。
任他拍着胸脯,把月俸和待遇說得有鼻子有眼。
採桑卻不肯爲他彈一曲。
後來邵雉再來拜訪,就看見她病得很重。
爲她請來大夫,她很不想虧欠自己人情,便說:
「等我把這批絲賣了,就把錢還你。」
邵雉才知道,她養蠶紡織賺的那些錢,除去蠶苗租子僅夠餬口罷了。
但是她笑得很高興,並不覺得辛苦:
「不要緊,明年就還清了。」
陋室破屋,那把鑲金嵌玉的箜篌顯得格格不入。
邵雉不明白眼前姑娘爲何不肯以技藝謀生,實在不行賣了那把箜篌也夠過上富足日子。
這話說中她的心事,她低頭捧着藥碗沉默了許久:
「我想活得乾乾淨淨。」
爲了這份人情,她肯爲他彈奏一曲。
曲聲藏着演奏者的過往,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叫邵雉恍惚着想起,從前阿孃將他摟在懷中,溫聲同他講雀雉的時候。
曲罷低頭,眼淚竟然溼了衣襟。
他想要採桑去自己的茶樓彈曲, 那裏的茶客是一羣真心喜愛音律的人。
不知從前經歷過什麼,採桑的戒備心很重。
看着採桑的眼睛,邵雉心裏也沒底。
要怎麼讓她相信, 自己真的不會欺辱她呢?
「你發個誓吧。」
發誓?
眼下這個禮崩樂壞的世道,哪有人信什麼誓言?
可她信。
見採桑眼中認真,邵雉莫名也認真起來。
聽他說自己變成王八,採桑就笑。
採桑笑起來可真好看啊。
叫他呆呆愣愣看了許久。
三月的風吹過沃沃桑葉,吹得春水泛波瀾。
有一個念頭如枝上綿, 也吹進邵雉心裏紮了根:
這輩子,想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笑。
後來他終於如願娶了採桑爲妻,帶她回去見師友, 族親和兄長。
也並不是因爲介意那些關於採桑樂姬出身的流言蜚語。
他邵雉九歲以後, 就不再在意旁人說什麼了。
說是怕旁人議論,其實是他不好意思跟採桑承認。
帶她回去,是他的虛榮心作祟。
你說誰娶了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能忍住不炫耀呢?
後來撞見長兄拉着她, 才知道原來那個被長兄逼迫起誓的樂姬是她。
邵雉渾渾噩噩地回到房中, 忽然開始害怕起來。
長兄如今做了中領軍,論權勢地位, 自己遠遠不及長兄。
何況長兄與長嫂並不和睦, 這麼些年他又對採桑念念不忘。
……採桑會不會不要自己了?
聽見廊下采桑匆匆回來的腳步聲。
邵雉不敢問, 只好假裝沒有醒。
可是採桑沒有說話,只是不捨地看了自己很久很久。
她在想什麼?
她是不是覺得他處處不如長兄了?
她是不是……不要他了?
邵雉心裏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不行!他決不能坐等着被拋棄!
那些苦澀的過往, 邵雉一字也不曾同旁人說起。
除卻想示弱,好留她在身邊, 邵雉還想告訴她:
採桑,你心上正在下的這場雨, 也曾淋溼過去的我。
那場雨曾叫我得過很重的傷寒, 所以我知道你也病得很重。
可是七歲的雀兒和九歲的阿雉一樣,一顆想活下去的心,沒有貴賤的區別。
邵雉覺得自己並沒有那麼可憐, 他到底也報了仇。
那些傷口早就不疼了, 怎麼採桑還是替他難過得直掉眼淚。
燈燭溫溫, 採桑心疼地將他摟在懷中時。
邵雉勾脣一笑。
低頭藏住心底幽微的得意。
好啦,就當他是隻狡詐的小雉好啦!
畢竟叫人心軟,博取同情,本來不就是弱者的生存之道麼?
見他認真發誓,採桑急得要打掉他掬起洛水的手:
「別喝啦,發誓時飲的洛水, 比黃連還要苦。」
採桑騙人。
分明比蜜甜。
不說青雀, 也不說採桑。
是邵雉想着洛水娘娘每日要聽許多人起誓。
邵雉怕她忙中記錯了人, 找不到從前的青雀, 又不認現在的採桑。
邵雉心想呀:
洛水娘娘,不勞煩您找啦,就是這位眼前心上人。
邵雉就是要和她一心一意, 一生一世,白首不相離,終老不相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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