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退了我的婚約後,我再也沒了唯一的依靠。
我病重之際,父親繼母只送來一根白綾時,是謝景書求下一紙婚約保全了我。
後來謝景書治水時染上瘟疫,誰也不敢靠近,只有我不顧性命,千里迢迢趕去照顧他。
直到婚期將近,我陰差陽錯聽到他醉酒後與好友吐露心聲:
「你可知我並不喜崔蘊,我心中的妻子另有其人,只是想找個賢惠乖順的姑娘,讓我的心上人不必受主母蹉磨。」
我這才知道,他看中的,不是我這個人,也不是我這顆真心。
而是我無依無靠,無人庇護,不敢阻攔他娶心上人進門。
謝景書不知道,我性子溫順,卻也執拗。
所以,在嫁到謝家那日,我點了一把火,把新房燒得乾乾淨淨。
-1-
深秋來得太過突然,傍晚時,冷風更是吹得人脊骨生寒。
今日謝景書傳信來,說是好友相邀,在過春樓喫酒。
我憂心再晚會更冷,便帶了大麾親自去送。
行至門前時,正疑心爲何四周無人看守,就聽裏間忽然傳來一聲長嘆。
「子安,你可知我並不喜崔蘊?」
我倏然頓住,透過門隙看見謝景書隨意把玩着玉杯,眉間醉意朦朧,悵然道:
「我只是想找個賢惠乖順的姑娘,讓我的心上人不必受主母搓磨。
「崔蘊雖平淡無趣,卻好在乖順,又與母家不和,定不敢爲難我妻。」
「謝兄不怕崔二姑娘知道了退婚?」
謝景書仰頭飲了一口酒,嗓音凜然:
「崔蘊從前被沈家退過一次婚,若是再退,上京將再無她的立足之地。
「是以,她不敢。」
窗外的寒風席捲而來,滲入我的衣衫之中,連心口也一片涼意。
緊緊掐着掌心的指甲已然崩裂,我卻渾然不覺。
此時我才明白,謝景書看中的不是我這個人,也不是我這顆心。
而是我無依無靠,母親早亡,無人撐腰,不敢難爲他將來要娶進門的心上人。
他娶我,只是爲了給心上人鋪路而已。
-2-
我抱着沒送出去的大麾,失了魂般上了馬車。
一直在門前等候的雪醇見我這副樣子,一時間沒敢說話。
我靜靜坐着,用染血的指尖輕輕摩挲着懷裏大麾上自己親手繡的一雙白鶴。
從幼時起我就寫得一手好字,最愛惜的便是一雙手,所以向來不碰針線。
謝景書隨口打趣了一句好友去哪兒都帶着妻子繡的香囊,我便不顧銀針刺傷手指的鑽心痛楚,爲他製成一件大氅,還繡上了他最愛的白鶴。
可他一拖再拖,從沒叫人拿回去過。
指尖扣住白鶴的紋路,鑽心的痛楚,一時間竟到心口。
我垂目看着香爐中嫋嫋婷婷的煙影,輕聲問:
「雪醇,你說,我真的很不好嗎?」
正關窗子的雪醇聞言詫異反問:
「誰說姑娘不好了嗎?
「姑娘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雪醇掰着手指頭數:
「姑娘把雪醇撿回家,姑娘寫的字很好看,姑娘還會彈琴作畫,經常讓雪醇把賣字畫的錢送給小乞丐和老乞丐,府後流浪的小狸花都被姑娘喂得油光水滑……
「姑娘倘若不好,京中貴女擠破頭都想嫁的謝小侯爺怎會偏偏愛慕姑娘呢?」
我想起方纔謝景書語氣中的嫌棄:
「許是沒有母親教養,崔蘊的禮數向來比不上其餘貴女,在大街上竟爲乞丐親自下車,甚至不顧身份與其攀談。
「反觀漁女出身的沈三夫人,得體大方,在外從沒有不顧過夫君顏面,只同身份相當的貴女來往。
「我若是沈三,只會無比慶幸當年沒把魚目錯當珍珠。」
他看中我母親早亡,卻又嫌棄我無母教養。
他要利用我娶心上人進門,卻又介意我曾被退過婚。
謝景書忘了,兩年前他被敵軍圍困邊疆時,就是他看不起的乞丐將消息一路傳回上京,他才能等到援軍。
我一直替他記得這份恩情,是以碰見乞兒時,總是會送些喫食。
-3-
我原先要嫁的,並不是謝景書,而是沈家三公子沈泊橋。
沈家乃簪纓世族,門第顯赫,沈三公子沈泊橋更是風流蘊藉,霞姿月韻。
我母親病重之際,知曉自己時日無多,便拿着從前替沈夫人看過病的恩情,要爲她十歲的小女兒尋一個依靠。
可世事難料,沈夫人在我母親去世半年後也溘然長逝,沈三公子在孝期滿的那天,給我送來一封退婚書。
他頂着風雪跪遍上京長街,要毀了與我的婚約,娶心愛的漁女。
我想求他,卻連沈家的大門都進不去。
沈三公子的愛情有多驚天動地,崔二姑娘的婚事就有多令人發笑。
我沒了母親,又沒了未來沈三夫人的名號,市井間還流傳着我先剋死親孃,又剋死未婚夫生母,所以沈三公子寧要漁女也不要崔氏女的笑言。
繼母氣我誤了家中姐妹的名聲,把我關進祠堂,不許喫喝。
我的父親,也如繼母一般,恨不得沒有我這個令他蒙羞的女兒。
寒冬臘月,我在冰窖一般的祠堂中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進,便生了場大病。
我病得厲害,卻從不見人來過。
祠堂牌位重重,一眼望不到頭。
崔家上下數千祖先皆在其中,卻無一人佑我。
我蜷縮在蒲團上,看見昏暗的燈光投到牆上,竟晃出一個肖似母親的人影。
我哽咽着俯下身子,像從前一樣趴在母親膝頭。
「母親,沈泊橋不願娶阿蘊。
「阿蘊孑然一身,又該往哪裏去呢?」
凌厲的寒風捲過窗欞,發出「嗚嗚」的聲音,如泣如訴。
這座宅院奪去了我母親的性命,現在又要將我吞喫入腹。
我絕不要,死在這裏。
出路,我來自己搏。
我跪到祠堂門前,俯身長拜,字字悽悲:
「女兒無能,令崔氏上下蒙羞。願自請削髮爲尼,青燈一生,爲父親母親祈福。」
-4-
繼母爲博得一個好名聲,鑼鼓喧天地將我送往城外尼姑庵。
馬車方行至長安街前,便見城門大開,衝進一個黑衣束髮的少年郎來。
那少年在我窗前勒馬,銀鞍繡幛,意氣風發。
「二姑娘,你認識我嗎?」
我沒掀開簾子,卻也從縫隙中窺見他溫和的面容。
他說:
「我是長平侯謝景書,此次回京,只爲求娶二姑娘。
「我想成爲二姑娘的依靠,保護二姑娘一輩子。」
簾子被風掀起一角,我看見少年人的黑眸明亮而熱切。
「我會保護好二姑娘,從此不叫二姑娘受半點委屈。」
謝景書說想保護我,就真的上交兵符,從此再沒離過京。
旁人勸他不要娶一個名聲不好,又剋死自己親孃和前未婚夫生母的姑娘。
他反問,將上天註定的生死壓在一個姑娘單薄的肩上,是否太過嚴苛?
在那些我最難堪,甚至人人瞧不起的日子裏,只有他,堅定地站在我身側。
我如何能不動容呢?
所以,當謝景書在宣州治水感染瘟疫,城門皆封,只進不出,便是皇上以萬戶侯爲賞也無人敢應時。
只有我,不顧性命,千里迢迢趕去宣州照顧他。
我親自試遍百藥,與宣州所有的大夫幾乎一起翻爛所有醫書,堪堪保住謝景書一條命。
我自己的身體卻大不如從前,自那以後,大病小病接連不斷。
雪醇看了心疼,問我值得嗎。
此時我也想問自己,值得嗎?
-5-
回到崔府後,所見之處皆已被掛上紅綢。
父親與繼母雖不待見我,但我嫁的是謝小侯爺,崔府還是照規矩裝扮了起來。
行至後院時,與正圍爐煮茶的繼母和妹妹碰面,我隔着小潭略略屈膝行了一禮。
離去時卻聽身後傳來一聲輕嘆:
「得嫁高門,真真是讓人羨慕。可惜啊,是用自己親孃的命換來的。
「剋死了自己親孃還能心安理得坐享其成,反正啊,我是不行。」
雪醇氣不過,扭頭就要理論。
我握住她的手,溫聲說:「勿要衝動,我們已經忍了那麼多年,還有什麼難堪的話沒有聽過呢?」
「幸好姑娘就要嫁給謝小侯爺了。」
雪醇嘆道:「那麼多年的隱忍總算要到頭了,我們姑娘終於要過上安穩的好日子了。」
安穩的好日子……
猶記得母親彌留之際握着我的手似着魔一般地重複:
「我們阿蘊會過上安穩日子,我們阿蘊一定會過上安穩日子……」
頭頂上張牙舞爪的紅綢在陽光下十分刺目,我偏開頭,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母親,他們都騙阿蘊。
沒人要阿蘊。
-6-
大約是吹了風,我回來後就生了場不大不小的病。
藥碗流水一樣送過來,身體卻依舊不見好。
漸漸又有傳言說我嫁不得高門,沒那個享福的命。
「聽聞小侯爺抓了幾個嚼舌根的人當街警告。」
雪醇喂來一勺藥,眉飛色舞:「小侯爺對姑娘可真好。」
藥汁順着舌尖流入喉腔,苦得我四肢發麻。
我垂眼勾了勾脣,沒有應聲。
喝完藥後,待其餘人皆退下。
雪醇湊近了我,低聲道:
「侯爺說,他今日還是在老地方等姑娘。」
老地方指崔府後門的竹林。
從前,我不知多少次在沙沙的竹葉聲中雀躍地等待他。
不論何時何地,謝景書總是來遲的那一個。
我現在才明白,不是有事耽誤,而是他從不期待我們的相會。
這次,我到時,謝景書大約已經等了很久。
「阿蘊,身體還好嗎?」
他並無半分不悅,只是用溫熱的掌心包裹住我冰涼的手:「怎得一個小病折騰那麼久。」
我慢慢抽回手,輕聲道:
「從宣州回來後,身子確實不如以前了。」
謝景書一怔,眉眼上旋即浮出幾絲愧疚。
「爲我,你喫了許多苦頭。」
他的雙眼依舊如從前那般明亮,語氣也依舊熱切:
「阿蘊,待你嫁過來後,我會對你好,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多麼懇切的話,多麼深情的少年郎。
「景書,你會騙我嗎?」
我就這麼看着他,恨不得看到他的心。
「不會。」
謝景書沒有半分猶豫:「謝景書永遠永遠不會背叛崔蘊。」
可我猶嫌不夠,微微笑道:
「你若騙我,那就叫你永生永世,痛失所愛。」
他一愣,臉色有些難看,但很快調整過來,笑道:
「所愛將要納入我懷,謝某不怕。」
是啊,將我騙到手後,他的心上人進門便指日可待了。
謝景書的所愛,從不是崔蘊。
所以,他不怕。
-7-
縱然我身體依舊未好,結親的日子還是如期而至。
我蓋着紅蓋頭,緊緊攥着衣角,聽見外面鑼鼓喧天,熱鬧非凡。
而我的心,也震如擂鼓。
我知道,此次一去,便再也回不了頭了。
迎親隊伍繞城三圈後到了侯府。
謝景書怕誤傷我,便沒讓其餘人跟着進新房。
沒得洞房鬧,賓客便興致缺缺地回到前院。
謝景書叮囑了我幾句不必拘禮,便急匆匆出了門。
雪醇不多時從外回來,卻說沒見到小侯爺在前院招待賓客。
我心下明瞭,這是他的心肝喫醋了,趕着去哄呢。
龍鳳喜燭隨着月亮升起而落下紅淚,等到賓客已散,謝景書依然了無蹤跡。
我知道,是時候了。
「雪醇,你願意一輩子都跟着我嗎?不論生死。」
「雪醇的命是姑娘給的,姑娘做什麼雪醇都會幫姑娘。」
小丫頭雖然一直不明白我最近在準備什麼,卻依舊按照我囑咐的準備好一切。
「好。」
我拿下喜燭,在幽幽燭光下注視着雪醇,輕聲說:「那現在,和我一起,把這個骯髒齷齪的地方燒成灰燼。」
-8-
冬月廿一,朔風捲着鵝毛雪片在橫掃過街。
謝府後院突然爆發出豔紅色火光,烈焰纏上屋脊,將喜慶的紅綢吞噬殆盡。
在東市爲新夫人買糕點的謝小侯爺驚慌趕回,卻只在沖天火舌中尋到兩具焦黑的屍體。
痛失愛妻的小侯爺當即昏厥,再醒來時茶飯不思,隻日日看着崔二姑娘的畫像追憶故人。
船上的其餘人聽了ƭū⁷這等悽美的故事,皆讚歎謝小侯爺對亡妻情深義重。
已經明白事情原委的雪醇「啪」地一下子關上窗戶,朝外啐道:
「我呸,誰叫他洞房夜去買糕點了?
「私會外室還要找個由頭安在姑娘身上,真真是不要臉。」
我掀開幕籬前的薄紗,將茶碗斟滿,示意雪醇坐下。
「聲音小些,莫要被他人發現你我二人的身份。」
「不會的。」
雪醇圖方便扮作成了小書童,頂着腦袋上的雙丫髻將茶一飲而盡,看着頗有幾分男子英氣。
「姑娘放心,上京的乞兒們銘記您的恩情,把所有事都辦得十分妥當。」
我點點頭,抿下一口溫熱的茶水,掌中偎貼,心間滾燙。
得知所擁有的一切皆是謝景書爲娶心上人做的局後,我幾乎心如死灰。
回到院中時,卻偶然發現母親留下的手書。
她閤眼之前依舊放心不下性情太過溫順的女兒。
母親明白,上京會將每一個女子拆喫入腹。
她告訴我,若再無退路,就從東郊民巷的一座小院後門出城,去絳州找她的師父。
少女時代的母親在絳州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制瓷女,後來爲愛自墮樊籠。
那扇門是師父給她的後路。
她永遠沉睡於上京,卻將這條路留給了自己女兒。
我不可以辜負母親的苦心,任由自己死在這羣豺狼口中。
是以,我託京中的乞兒從亂葬崗尋來兩具屍體,親自點燃了期待許久的新房。
而後從母親給予我的生命之路奔逃而出,一如多年前自產道呱呱墜地。
這一次,還是依靠母親,我又能擁有生命。
一切妥當後,我乘船前往絳州。
窗外波濤滾滾,河水裹挾着木舟向前而去。
我望着茫茫河面,並不知道自己能否抵擋住洶湧而來的命運。
……
-9-
甫一到絳州,我便帶着雪醇前往母親遺言中的地方。
看着面前破舊的屋子,我想敲門,卻無從下手。
只好拽住面前以外褲充當的簾子晃了晃。
「請問嚴先生在嗎?」
「嚴沅華是你母親?」
屋內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
我恭敬道了聲是。
門裏便忽然躥出半個老頭,對着我一瞪眼:
「去旁邊屋子給我把瓷土攪勻。」
我嗎?
我沒反應過來,一時愣住。
「看什麼看?就是你!還不快去!」
老頭眼睛一橫,又看向雪醇:「你也別閒着,去給我做飯。」
我和雪醇面面相覷,愣愣地各自忙活起來。
幸而幼時母親經常帶着我識瓷燒瓷,對於瓷土,我還算是熟識。
直到天擦黑,嚴先生才又從屋裏出來,趁洗手的空當遞給我一張方子。
「這是什麼?」
「請大夫給你開的。」
他似乎懶得抬眼瞧我:「專治偏信男人。」
我一頭霧水,打開方子。
只見上面寫着砒霜半斤,錢串子十條,水銀二兩,斷腸草一兩,蜈蚣半斤,蛇毒一斤,趁燒開時服下,藥到病除。
我拿着方子的手直打顫,連忙小聲說:
「先生,我沒有偏信他。」
「沒有偏信?」
嚴慎冷笑道:「你以爲我不知道?人家要娶你回去當管家婆子,你就巴巴地不顧性命去宣州送藥。
「你和你娘一樣死腦筋。」
他背對着我,脊背似乎也佝僂了一些:「但是你比你娘運氣好。」
「你有孃親護着,她沒有,她只有我這麼個不中用的糟老頭子。」
我抿起脣,垂下眼,用指腹摩挲着粗礪的宣紙,就像撫摸母親粗糙的掌心。
「屋子給你收拾好了,進去睡吧。」
嚴慎揹着手,深一腳淺一腳邁進夜裏,背影寂寥。
-10-
我和雪醇就這樣在茅屋旁的柴房中住下,平日裏幫嚴先生打打下手。
嚴先生看我哪哪都不順眼,但我知道,對於自己徒兒的女兒,他不會不管不顧。
他人在草廬,卻對上京中我的事情瞭如指掌。
還在燒瓷繪製時讓我坐在旁邊看着,我明白,先生是想給我一個安身立命的本領。
快開春時,京城傳來消息。
謝小侯爺對一平民女子一見鍾情,在長公主宮前跪了兩天,才換得娶那女子爲貴妾的懿旨。
-11-
有長公主的懿旨,那姑娘身份再低,旁人也不敢亂嚼舌根。
小侯爺被戲稱風流子,而早逝的崔二姑娘,爲他可以拋棄性命的崔二姑娘,就這樣消失在大火中,無人在意。
聽到消息時,我正坐在窗下藉着燭光爲嚴先生縫補衣服。
一時不慎,銀針斜斜擦過指尖,血珠頓時沁了出來。
謝景書,是真的很喜歡那個姑娘。
還記得,有次二皇子的愛妾錯拿了我的大麾。
我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不好親自派貼身丫鬟去二皇子馬車跟前取。
求到謝景書面前,他卻不以爲然地道,只是一件大麾,何必如此在意。
他不知道,若是有人藉此生事,只是流言便可要我的命。
現在,他想娶心上人,便忽然又知道了什麼是體貼周全。
原來不是不懂,只是因爲,他不想爲我如此費心。
-12-
月光如水,自窗欞流淌到我身上,我像溺了水般,似乎就要窒息。
「哭完了嗎?」
嚴慎在院中做泥坯,手中動作不停:「哭完了就來幫我調顏料。」
「沒哭。」
我連忙偏過頭擦乾眼淚:「阿蘊來幫先生。」
嚴慎掀了掀眼皮,沒揭穿我。
「掉眼淚不丟人。」
他淡淡道:「執迷不悟才丟人。
「你回頭尚早,該慶幸自己沒有蹉跎一生。」
樹影婆娑,嚴先生坐在斑駁的影子間,像一座沉默的山。
「情之一字,害人不淺,莫學你阿孃。
「情之一字,害人不淺!」
長公主看着面前沉默的兒子,怒道:「謝景書!你何時長成了這般!
「你妻子慘死在新房,還沒半年光景,你又帶回來一個,費盡心機給她抬高身份。
「現在,你又和本宮說她肚子裏已經有了你的孩子?」
長公主氣極,抓起手邊的茶盞砸過去:「混賬東西!滾出去!」
茶盞砸在謝景書身前,碎片橫飛,茶水濺在他玄色的袍子上,洇出一片深色。
他沉默地行了禮,退到殿門前跪下,俯身長拜,嗓音喑啞:
「請母親爲兒臣賜藥。」
-13-
夜色深深,謝景書回到府中,卻沒有先去主院看養胎的沈銀珠。
他遣散隨從,獨自在府中漫步,竟鬼使神差地走到凝宜軒外。
那場火的威力太大了,凝宜軒雖然已經被重新修葺過,謝景書站在門外,似乎還能感受到烈焰的炙烤。
阿蘊死後,他原本想在世家貴女中再物色一個正妻。
阿珠卻傳來懷孕的消息。
他不得已,只能去求母親下懿旨抬阿珠爲貴妾,讓即將出生的長子身份不至於太難看。
阿珠這胎懷得不安穩,前幾日又落了紅,更是嚇得夜不能寐,整日以淚洗面,一來二去便生了重病。
太醫開了藥,藥方中的藥材卻極其罕見,他只得去求母親。
正巧皇祖母生前留下的一對粉釉茶碗碎了,爲討母親和皇舅歡心,他本想親自去絳州尋有名的瓷匠嚴師傅。
阿珠卻仗着有孕,不叫他離開半步。
謝景書疲倦不堪,甚至不受控制地想,若是阿蘊,定不捨得看他如此奔波勞碌。
可阿蘊已經死了啊。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面上罕見地露出幾分茫然。
夜間輾轉反側,他的夢中全是阿蘊的低泣聲,醒來後心髒更是疼痛難忍。
謝景書不理解,他明明不在意去歲冬日的那場雪。
那雪卻無端的,在他心中越積越深。
-14-
三月初六,驚蟄。
黎明時分,茅屋外忽然來了一隊人馬,殺氣騰騰,說要請先生去京中爲貴人修復瓷器。
因着家țŭ̀⁴中不能無人,我便讓雪醇留在絳州,做好易容後,隨先生上了馬車。
半月之後,正是春分,我們才終於到達上京。
久別歸來,我掀起簾子一角,偷偷往外瞧。
煙雨迷濛處,杏花紛揚時。十里長街似游龍逶迤,人潮湧動間,我卻一眼就看到了他。
半年光景,似彈指一剎。
謝景書的面上卻再也看不見曾經的少年意氣,那雙烏黑的眸子裏,只剩下冷沉與淡漠。
我不懂,他既抱得美人歸,又爲何這樣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思緒被馬兒嘶鳴聲打斷,窗外傳來謝景書平穩的嗓音。
「嚴先生舟車勞頓,謝某已備下好酒好菜款待先生。」
既已是陌路人,他現在如何,不該是我多關心的事。
我收回心神,戴上面紗,隨着先生下了馬車。
謝景書的餘光漫不經心地掃過我,卻在撞上我眼睛的剎那間凝滯,整個人似失了魂般,嗓音發顫:
「……阿蘊?」
我的心一緊,避開他的視線,垂目行了一禮:「民女阿沅見過小侯爺。」
「侯爺怕是思念亡妻過度。」
嚴慎平聲道:「阿沅是草民的徒弟,尚未婚配。」
謝景書這纔回過神來,勉強笑道:
「謝某失禮,唐突了姑娘。」
儘管那雙眼睛再相像,她也不是阿蘊。
-15-
到了侯府後,我才知道,侯府貴妾薛銀珠,謝景書心尖尖上的人,已經有孕了。
「阿珠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胎象不穩,前幾日見了紅,不便見二位貴客,還請多多見諒。」
我一怔。
薛銀珠,有孕了?
心底蔓延開一陣酸澀,我將輕顫着的手縮回袖子裏,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那年宣州時疫,謝景書高燒不退,日日咳血。
我看着他吐的血,眼睛哭得像核桃。
「我們阿蘊都哭成包子了。」
他俯在我肩頭,氣息微弱卻滾燙:「別哭,我不死,我要留着命娶阿蘊,還想要一個和阿蘊相像的女兒呢。」
謝景書騙我,他根本不想要和我相像的女兒。
所有對我許諾的未來,他全都給了另一個人。
在這一刻,我的心底忽然騰昇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恨意與痛楚,密密麻麻遍佈全身。
我好恨謝景書,在我最難過的時候出現,卻是爲了欺騙。
更恨我自己,隨隨便便交付真心,沉淪於謊言。
「阿沅,不用你守在這裏,先回去歇息吧。」
先生的聲音響起,將我驚醒。
頂着謝景書探究的目光,我屈膝行禮後,慢慢退出了房門。
-16-
正午陽光正好,照在身上十分舒適。
我稍稍平息了一些情緒,正要回客房,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
「夫人!您慢點!
「夫人!危險!」
我往聲源處瞧去,只見一個身穿桃紅色衣衫的女子面容焦急,正疾步走來。
這就是謝景書的心尖寵,沈銀珠。
「阿景!」
還未到跟前,她便急切地喊着。
看見我,她忽然面色ṭũ⁺一變,臉上滿是警惕:
「你是誰?」
「民女阿沅,隨師父進京修瓷。」
我垂目讓過,恭敬道:「侯爺正在房中與師父談話,夫人稍等。」
這一句話,卻點起薛銀珠的滔天怒火。
「你什麼身份,也敢命令我?」
「夫人恕罪……」
「來人,給我按住她!」
話被堵住半截,幾個丫鬟婆子衝上來,鉗制住我的肩膀。
「聽說絳州出美人。」
薛銀珠打量着我臉上的面紗,譏誚道:
「我倒要看看,這絳州來的姑娘有多美,竟到了要以面紗遮臉的地ƭüₔ步。」
那些丫鬟婆子力氣大,任我怎麼掙扎,都只能眼睜睜看着薛銀珠來解面紗。
面紗掉落,她的眼睛倏然睜大。
其餘人看着我的臉,也愣在原地,面上或驚恐或嫌惡。
-17-
「阿珠莫要胡鬧!」
身後房門被打開,謝景書的斥責聲傳來。
薛銀珠撲到他懷裏,不肯再抬頭:
「阿景,她的臉好恐怖,我害怕。」
謝景書抬眼望過來,看到我下半張臉上爬滿的疤痕,頓時愣住。
我垂目戴上面紗,輕聲道:
「抱歉,嚇到夫人和侯爺了。」
謝景書正要開口,被嚴慎打斷。
「侯爺,草民以爲,阿沅並無過錯。」
嚴慎示意我回房間,毫不客氣地對謝景書說:「若侯府不歡迎草民和徒兒,明日我們便離開。」
趴在謝景書懷裏的薛銀珠抬起頭,委屈道:
「我只是好奇她長什麼樣而已,不就是揭個面紗嗎,至於那麼小題大做……」
「阿珠!」
謝景書喝止住她,抬眼望向我和先生,歉疚道:「阿珠驕縱,並無惡意,請姑娘和先生莫怪。」
嚴慎看了我一眼,默然轉過身往屋內而去。
我明白,這是先生在替我出頭。
「阿沅身份低微,自知配不上夫人道歉。」
我垂下眼睫,放輕聲音:
「侯爺夫人真正該道歉的,另有其人。」
那個以爲就要擁有幸福的崔蘊,她什麼都沒有,抓住一點溫暖便滿懷感激,能坦然送出整顆真心。
你們怎麼捨得騙她呢?
-18-
「另有其人」這四個字,盤旋在謝景書腦中久久揮之不去。
他輾轉難眠,便披衣下榻,不自覺走到凝宜軒門前。
月色正盛,凝宜軒前卻站着一個瘦削的女子。
他微微一愣,不自覺喊出聲:
「阿蘊?」
夜間,我睡不安穩,便出門在花園轉了轉。
不知怎麼的,竟走到了凝宜軒外。
凝宜軒是謝景書全然按照我的喜好建造的,裏面有我最愛的木蘭花和他親手爲我搭的鞦韆。
當年我親手將這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沒想到謝景書竟然按原樣修復好了。
我朝裏望去,看見裏面的景象,微微一愣。
只見院子裏散養着一羣雞鴨,青石地板上骯髒不堪,木蘭樹枝丫瘦弱,早已頹敗。
正房門前還拴着一條大黃狗,睡得正香。
忽然,身後傳來一道顫抖的聲音。
「阿蘊?」
我轉過身,看見謝景書失魂落魄地站在不遠處,聲音哽塞:
「阿蘊,是你回來了嗎?」
他要向前來抓住我,我卻一步步後退,一直站到檐下的陰影裏。
單隻幾步,謝景書便驚慌失措地撲過來,卻被絆倒在青石階上,狼狽間露出通紅的眼尾。
「阿蘊!不要走!」
「景書,人鬼殊途,不要再往前走了。」
我輕聲道:「我已經知道所有真相。
「我不會原諒你,黃泉碧落,我們永遠不要再相見。」
「阿蘊!不是的!」
謝景書想上前來,卻又怕驚擾我,只得站在原地,慌忙道:
「我是愛你的!你走後我才發覺自己的感情,怪我,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輕輕搖了搖頭:
「你說愛我,爲何害我至此,我們的新房又爲何髒污不堪?」
謝景書怔住,神色蒼白:
「阿珠喜歡,我以爲……你不會在意……」
不會在意?
是因爲我性子柔順嗎?
可柔順,就要被誆騙,任人宰割嗎?
我正要張口,不遠處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侯爺!侯爺!夫人出事了!」
趁着謝景書回頭,我快步走進了鬱鬱蔥蔥的後花園中。
-19-
第二天一早,便聽聞,薛銀珠似是受了什麼衝撞,夜間動了胎氣。
中午時分,侯府就湧進一大批人。
有大夫,有道士,甚至還有和尚。
他們圍在凝宜院外,有的對着院子撒香灰,有的在院子裏畫太極圖。
薛銀珠跪坐在蒲團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夫人,阿珠一生孤苦無依,只肚子裏這一個骨血。
「是我搶了您的侯爺,是我引誘了侯爺,求您放過我的孩子!」
她嗓音淒厲,聽者無不落淚。
「阿珠莫怕,我在這裏,沒人敢傷你與孩兒。」
謝景書心疼地將沈銀珠攬入懷裏,抬眼望向凝宜院,嗓音嘶啞:
「阿蘊,負了你的是我,阿珠一介農女,她什麼都不懂,有什麼衝着我來,不要再欺負阿珠了。」
真是好一對苦命鴛鴦,彷彿我是什麼罪大惡極之人,害慘了他們。
崔蘊已經死在大火中,連堂堂正正做自己都不能,爲何還要如此相逼,讓我背上這些莫須有的罪名?
中午豔陽高照,我輕輕抬起眼睫望向天上的飛鳥,在這一刻,那些愛與恨,竟全都消失一空。
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轉過身,我回到客房中收拾行李。
皇宮傳召,我還要隨先生進宮面聖,這些昨日之事,早就該隨那場大火消散了。
-20-
先生曾爲官窯督瓷,由先帝親自任命,官至少監,是舉世無雙的名匠。
聖上此次傳召,一爲修復太后生前鍾愛的粉釉茶碗,二是請先生再任少監,監製今歲太后忌日所需的禮器。
修復一對粉釉茶盞,對於先生來說,乃是探囊取物。
先生卻以自己年邁眼睛不好爲由,要我爲茶盞補釉。
我方學半年,就算沒有底氣,也不想讓先生失望,便硬撐着沒露怯。
我母親是絳州嚴氏親傳弟子,我是母親的女兒,怎麼能做不好呢?
於是我將全部精力都投入於手中這盞小小的粉釉茶碗中,幾乎廢寢忘食。
每日快要到署衙下鑰時,纔在隨邑的催促下離開。
一來二去,那些因我是女子而質疑的聲音,也少了許多。
春雨綿綿,沈泊橋趁着天未黑之際回了趟署衙。
太后忌辰就在眼前,六局二十四司和各部忙得焦頭爛額。
他一時不慎,將阿俞親自繡的披風落在了署內。
阿俞出身低微,心思敏感細膩。
他說話稍稍冷淡些許,便會使她疑心。
若是不拿回披風……
沈泊橋想起阿俞的眼淚,頓時頭疼不已。
他走近署門,看見窗邊依舊有幽幽的光影。
哪位大人,竟如此勤懇,下衙了還不歸家。
沈泊橋這般想着,掀開簾子,卻見一個清瘦的女子端坐在桌案前,藉着燭光,認真地爲手中的粉釉茶碗補釉。
清風順着縫隙穿過堂前,撩起她鬢邊的碎髮。
她似是察覺到有人進來,便放下筆,小心地擱下茶盞,輕輕吐出一口氣,嗓音微啞:
「抱歉,又耽誤您的鎖門了,我馬上就回去。」
沈泊橋認識她。
嚴少監的徒弟,受聖命修補粉釉茶碗。
他明白她認錯了人,又不知該如何與女子搭話,便只好沉默。
-21-
沒聽到回答,我疑惑回頭。
卻見一個身形修長,五官深峻的年輕公子站在我身後,面容稍顯尷尬。
我微微一怔。
原是故人。
「阿沅見過三公子。」
見過禮,我沒等對方應聲,便提着燈籠出了屋子。
徒留身後的沈泊橋一人看着我的背影發愣。
沈泊橋想了Ťůⁱ很久自己哪裏得罪了這位阿沅姑娘。
如若不然,又有哪位女子能對沈三公子冷眼相待?
他想了一整夜也沒有得出結果。
第二日,沈泊橋帶着黑眼圈上值時,卻發現阿沅已經在署衙中了。
她正與身邊的袁大人談話,袁大人不知說了什麼,她的脣角漾開一抹笑容。
那些暗色的疤痕印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就像青瓷裂開的紋痕。
沈泊橋被這笑晃了眼,捏着指節,心裏忽然升起一個念頭——
聽聞阿沅姑娘還未婚配。
恰時,與她含笑的雙目撞上,他匆忙偏過頭,不小心扯到披風帶子。
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他倏然清醒過來,頓時羞愧不已。
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阿俞還在家中等他,他卻對另一個女子產生了隱祕的感情。
實在是無恥。
-22-
補釉將要完成,老大人們看我沒那麼忙了,便將我捉去看窯爐。
窯爐旁熱氣沖天,我怕對新補的釉有影響,便將茶盞擱在屋裏,拿了本書翻着看。
沈泊橋從我面前走過,雷厲風行,帶起一陣風,掀過書頁。
我下意識抬起眼,看見他匆忙收回餘光,步伐紛亂。
就算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沈泊橋的不對勁。
我沒多想,靠着柳樹,繼續翻着書頁。
誰知,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我實在太累了。
自逃出侯府那夜起,每夜夢裏都燃着大火。
謝景書總在烈焰中步步緊逼,問我爲何不在新房中乖乖等他。
我記不清多久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了,今日卻破天荒地沉沉睡去。
直到ẗų₈打更聲將我驚醒。
我猛地睜開眼,忙去看窯爐。
卻不慎打翻茶壺,一整壺冷水全潑進了窯爐。
爐膛裏青煙驟起。
這是先生盯着製成的第一批瓷,要呈給聖上過目的。
如今全完了。
-23-
瓷院的匠人們連夜被先生請回來,燭光整整晃了一夜。
我跪在屋外,滿心歉疚與恐慌。
當年我親手爲自己燃起燒盡所有阻礙的火,時至今日,又被自己一壺冷水湮滅。
我幾近絕望。
房門忽然被打開,先生疾步走過,只留給我一片衣角,他身後跟着的人,皆是一臉焦急。
我沉默地低下頭,等院中又歸爲沉靜,才肯落下眼淚。
難道只能如此了嗎?
夜風無聲吹過,拂過我的臉頰。
淚眼矇矓中,我看見那盞粉釉茶碗,在燭光下泛着瑩潤的光。
先生撫養母親長大,又在深淵中拉了我一把。
此恩深重,即便我無法報答,也絕不能拖累。
我一無所有,只剩一條命。
那就,拿這條命去搏。
-24-
我在署衙中等到黎明。
原以爲會有全副武裝的禁衛軍闖進來給我戴上鐐銬,卻不想,先衝進來的卻是個喜氣洋洋的小太監。
「阿沅姑娘!大喜事啊!」
我雲裏霧裏,跟着他進了金鑾殿,才明白所指爲何。
那批瓷器,並沒有被燒燬。
瓷器表面出現許多複雜的裂痕,宛如冰面碎裂,錯落有致。
聖上愛不釋手,賜名「裂冰瓷」,稱我那一壺水潑得妙。
還要我監製此類瓷器燒成出窯,供商隊出海貿易。
帝王允諾,若裂冰瓷受百姓喜愛,便封我爲督瓷,任司寶司典寶,官居六品。
本朝從無女子督瓷,若我受封,便是開創先河。
大起大落,不過如此。
我懷着滿心的雀躍與期待,將所有精力投入於此。
第一批的裂冰瓷流入民市後廣受喜愛,甚至一件萬金難求。
我成了朝中名人,前朝後宮無人不曉。
人人皆知,嚴氏弟子阿沅即將成爲第一女督瓷。
數十年的人生之中,我第一次發覺,原來,人也可以這樣暢意地活着。
-25-
四月一日,長公主設宴,廣邀世家郎君貴女,前來御苑賞花。
我赫然在列。
京中無人不知,長公主厭惡極了謝小侯爺納的貴妾。
此次開宴,實爲替小侯爺挑選正妻。
我身份低微,還是個混在泥漿中的女匠,貴女們嫌我粗鄙,皆避我如蛇蠍。
長公主卻在大庭廣衆之下,喚我上前。
「你叫阿沅?」
她漫不經心地晃着扇子,上下打量着我。
我俯身行禮:
「民女阿沅參見長公主。」
「讀過書嗎?」
我微微掐緊手心,低聲道:「略識一些字,只讀過幾本雜書。」
長公主輕笑:
「只讀過雜書便能有如此氣度,你這姑娘倒是謙虛。」
我低頭不語,卻聽長公主問:
「可曾婚配?」
這是……有意要我做謝侯夫人。
衆人譁然,不明白長公主爲何看上我這個低微的女匠。
即便我就要受封六品典寶,身份也遠遠夠不上做侯夫人。
更何況,我容貌受損,堪比修羅。
「母親,我不要娶她!」
我還未答話,就見謝景書領着一羣世家公子,神色沉鬱。
「阿蘊剛去世不久,兩年之內,我不會再娶續絃,若要娶,便只能是阿珠。」
周圍竊語聲陣陣,有讚歎小侯爺深情的,也有嘲笑我不自量力的。
長公主被兒子當衆駁了面子,拂袖而去。
只剩我,跪在地上,又陷入當年的困境之中。
數年前的阿蘊一無所有,所以她惶恐無助。
現在的阿蘊有先生,有母親,還有窯爐中一批批待燒的瓷坯。
阿蘊,不怕。
-26-
長公主想要我做兒媳的事情傳遍了大街小巷,先生雖沒說什麼,眉間卻多了幾道皺紋。
我知道先生在憂心何事。
謝景書乃長公主獨子,正妻要上皇家玉碟,不可外出拋頭露面。
若長公主執意要謝景書娶我,我便再無緣女官之路。
我不明白,京中愛慕謝景書的世家貴女如過江之鯽,長公主怎麼會偏偏看上我呢?
「我怎麼會看上嚴沅?」
長公主看着滿臉嫌棄的謝景書,怒極反笑:「我還想問問你怎麼看上的薛銀珠!
「嚴姑娘小小年紀便穩重不凡,又被你舅舅答應授予六品女官之位。
「你嫌棄人家出身低微?」
她譏諷道:「謝景書,你沒看出來嗎?人家根本瞧不上你。」
長公主眼光毒辣,那個阿沅和她見過的所有姑娘都不同。
阿沅看着沉穩安靜,從那雙似琉璃似的眼睛裏,長公主看到十八歲的自己。
那年,她殺盡兄弟姐妹,篡改聖旨,扶持年幼的皇帝登基。
做了十八年不受寵的公主,弒殺君父的那晚,她第一次體會到重掌自ƭůₗ己人生的自由暢快。
-27-
四月十二,奉命出使南國的使者來信,稱裂冰瓷供不應求,人們爭相贖買。
看着隨之寄來的賬目,聖上當即命六尚局準備爲我冊封。
還要宴請羣臣,以賀國庫豐盈。
金玉簾箔,明珠月影。
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之間,我起身跪到玉階之下。
「臣有一事要稟報陛下。」
聖上擺手讓我繼續,我便命人呈上太后的粉釉茶碗,掀開遮蓋的布簾。
茶碗上原本的粉釉已然完全脫落,只露出慘白的瓷胎。
謝景書倏然站起身,怒道:
「大膽!皇祖母的粉釉茶碗何等珍貴,你竟將它修成了這樣?」
「小侯爺息怒。」
我微微欠身,朝聖上道:「陛下,臣將粉釉剝脫是因爲臣在瓷胎上發現了字跡。」
向來喜怒無常的帝王猛地站起身,匆忙下階,親自接過茶碗。
「阿深吾兒……平安喜樂……福壽綿長。」
聖上幼時被先帝交予剛失子的貴妃撫養,賜單字一個深,與還是妃位的太后娘娘聚少離多。
貴妃薨逝後,聖上纔回到太后Ṭū₋身邊,卻與太后並不親近。
百姓無人不知。
我頂着四面八方投來的詫異目光,坦然道:
「臣以爲,這些字跡定是太后留給陛下手書,便小心將釉去除,終於能在今日呈給陛下。」
九五之尊看向先生,眼尾竟有些泛紅。
「嚴卿,你收了個極好的徒弟。」
-28-
「嚴司寶,你發現皇太后遺書,想要什麼賞賜?」
聖上坐在上首,威嚴依舊。
謝景書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彷彿一簇火焰,要將我洞穿。
所有人都以爲我會求一紙嫁入高門的婚約。
畢竟,侯夫人尊貴無比,女官怎能與之相比。
「臣不要賞賜。」
可我只是俯身長拜,一字一頓道:
「臣要舉發門下侍郎崔承元寵妾滅妻,縱容寵妾殘害主母!」
「你是誰!敢在大殿之上信口雌黃!」
我看着神色驚慌的父親,一點點揭開臉上盤橫的傷疤。
「臣女崔蘊,請陛下徹查我母親死因!」
猶如一道霹靂砸進殿中,衆人譁然。
「阿蘊……」
謝景書怔怔地看着我,面如金紙。
我沒多看他一眼,只固執地重複:
「請陛下徹查我母親的死因。」
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其餘大臣卻七嘴八舌地上來勸諫。
「陛下三思,崔氏女隱瞞身份,乃欺君大罪!」
「崔氏女檢舉親父,實在有違綱常,天理不容!」
……
-29-
「崔蘊,你可認自己的欺君之罪?」
我並無懼意,嗓音平穩:
「臣女認罪。」
「好,來人。」
聖上當機立斷:「削去崔氏的司寶之位,即刻關進慎刑司,聽候發落。」
禁衛軍得令上前,卻被謝景書攔住。
「舅舅,阿蘊懵懂無知,求您寬恕!」
聖上看向滿臉緊張的謝景書,微微挑眉:
「阿景這是……在爲自己的侯夫人求情?」
「是。」
謝景書跪在我身邊,堅定道:「臣與阿蘊夫妻一體,舅舅若要把阿蘊帶去慎刑司,那就把臣也一起關進去。」
「崔蘊,你認他這個夫君嗎?」聖上指着謝景書問我,帶着看好戲的笑。
我淡漠道:
「小侯爺身份貴重,阿蘊自知不配,還請小侯爺賜和離書一份。」
「我們拜過天地!」
謝景書雙眼通紅,像個固執的孩子:「我們就是夫妻!」
「侯爺欺我辱我誆騙於我。」
我靜靜地看着他,低聲說:「我不敢怨恨侯爺,也祝侯爺與薛夫人白頭偕老,只求侯爺能放過我。」
不自由,毋寧死。
他看出我眼睛裏的決然,一時愣在原地,不敢再張口。
「陛下,崔氏女一片孝心,只是太過心切,還請陛下恕罪!」
聖上看着跪下的沈泊橋,有些疑惑:
「沈三公子這又是爲誰求情啊?」
沈泊橋將頭垂得更深,低聲道:
「臣……有愧。」
塵封的舊事被再次提起。
聖上輕釦着龍椅,忽然問我:
「崔蘊,你原諒他們嗎?」
我一怔,並不知聖上爲何這樣問, 卻還是隨着本心說:
「臣女不原諒。」
那年的雪那麼大, 那年的阿蘊那麼可憐。
我沒辦法原諒。
「好一個不原諒!」
聖上撫掌大笑,指着一直默不作聲的先生道:「嚴老, 那麼多人都來給她求情了,您也該說句話吧?」
「那臣就說一句。」
嚴先生穩坐不動,嘆道:「聖上別嚇唬她了,這孩子心思細, 經不起嚇。」
-30-
聖上確實捨不得殺我,畢竟,他還要靠裂冰瓷充實國庫。
繼母和父親都被下獄, 大理寺開始徹查我母親的案子。
半月後,傳來消息, 我母親是毒發而亡。
毒,是一開始身爲貼身丫鬟的繼母下的。
繼母被判秋後問斬,父親被削官, 與其餘家眷一起送回申陽老家。
我官復原職, 並受封爲第一位女督瓷官,開始監製裂冰瓷。
謝景書依舊不死心, 常在署衙前等我。
甚至求長公主來勸我。
長公主問我怎麼想。
我只說,我不要被困於宅院, 不要守着一盞孤燈, 在無限的孤獨與迷茫中終生等待一個男人的垂憐。
長公主走後,謝景書再也沒來過。
我和沈泊橋依舊是同僚,打交道很多, 卻從未越界半分。
我監製我的瓷, 他做他的鴻臚寺少卿。
同年九月,我燒出魚鱗紋制青釉瓷, 官至五品尚儀, 陛下特許我作爲女子上朝, 與其他大臣待遇別無一二。
同年九月, 謝侯貴妾早產, 市井中傳出那孩子不是謝侯親子的流言。
聖上爲保皇家血脈純正, 傳三司會審,當場驗親。
薛夫人在謝侯逼問下說出實情。
聽聞,那孩子是她表哥的血脈。
再多的, 我便沒有留意了。
我太忙了。
忙着照顧生病的先生, 忙着制瓷, 忙着尋覓好瓷土。
一年又一年, 在我成爲古往今來第一位女尚書令時,再回首, 往事皆已成空。
冊封禮那天, 我被特許從端午門進宮。
先生拄着柺杖,停駐在門前。
他滿頭白髮,笑道:
「阿蘊, 我走不動了,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接下來的路不好走啊……」
「先生,阿蘊明白。」
我朝先生長鞠一躬,而後轉身, 一步步朝金鑾殿而去。
自此以後,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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