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繫之舟

我嫁給顧清讓時,他心裏已有了人。
不過那人與他陰陽兩隔,再不能見。
他遵從父母之命娶了我,與我琴瑟和鳴,卻始終心有遺憾。
重生回及笄那年。
他爲他那將死的白月光求醫,一步一跪。
而我接了賜婚的聖旨,甘願爲病重的太子沖喜。
顧清讓雙目通紅,聲聲質問。
他不知道。
上一世,他也只是我的將就。

-1-
我及笄那日,顧清讓登了門,說要退婚。
他站在階下,脊背挺得筆直,隔着仲春的飛絮,與我對望。
眼眸中有不屬於十八歲的平靜與深沉。
「顧某於三小姐無意,不想耽誤三小姐一生,惟願三小姐另覓佳婿。」
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高朋滿座,無數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皆驚愕不已。
誰不知許顧兩家是世交。
我與顧清讓門當戶對,又有父母之命。
這樁婚事,是兩姓之好。
而他如今,僅以「無意」爲由,在我的及笄禮上退婚,絲毫不顧及我的顏面。
春風鼓起他的袍袖,露出一截修長手腕。
手上拈着一張硃紅的帖子。
是我的庚帖。
左右的侍女面面相覷,噤若寒蟬,無一人敢去接。
我慢慢走至階下,接過庚帖,抬眸盯着他。
只說了一個字。
「好。」

-2-
顧清讓有心上人,我知道。
那人是他父親門生的妹妹,沈昔梧。
不過她自幼體弱,家世不高,是以顧家主母從未考慮她,反而將此事瞞下,轉頭定下了我與顧清讓的婚事。
前世,我與顧清讓成婚後不久,沈昔梧病逝。
顧清讓收到一封信。
是沈昔梧病中親手所書,字字泣血。
她說:「顧郎負我。」
「惟願來生亦不復相見。」
顧清讓看罷書信,面色蒼白,久久不言。
他衣袂之下的手攥得很緊,連鮮血滴落都未曾察覺。
我見他面色有異,走到近旁,溫聲詢問。
「夫君,怎麼了?」
他揮袖將我推開。
雙目通紅,痛徹心扉。
「你不必知道。」
我一個趔趄,向後退了幾步。
倉皇間,掌心按在桌案鋒利的一角上,傳來一陣錐心刺骨的痛。
我怔怔地望着他。
他只顧着看手中的信,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失態至極。

-3-
後來,從他醉後說的話裏……
我知道了那封信的內容。
知道了他與沈昔梧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知道了,我不過是他的將就。
只因爲沈昔梧體弱多病。
只因爲我們門當戶對。
他只能遵從長輩安排,娶了我。
但他不知道。
我也有心悅之人。
太子裴渡。
他曾推拒天子的賜婚,對着我強顏歡笑。
「雲舟,我命不久矣,不能耽誤你。」
他爲我添妝,看着我與京中最年少有爲的公子成親。
他到死都以爲我會幸福的。
但我沒有。
顧清讓與我貌合神離。
他不納妾,也沒有通房,後院僅我一人。
不是爲我。
而是他的心再容納不下別人。
不理政務時,他就忙着站在梧桐樹下傷春悲秋、忙着揣着她的遺書酩酊大醉,忙着悔恨。
爲着此事,我回過一趟許府。
我想要和離。
他心上有人,不必強求。
可是娘只是冷靜道:「她人都死了,又怎能動搖你的位置?」
「雲舟,你聽孃的,不要鬧。你與清讓的婚姻不是你們二人的事,是兩家的事。」
我抿脣不語。
兩位嫂嫂又輪番來勸我。
畢竟,二哥剛入兵部。
還得仰仗顧清讓那個做兵部尚書的爹。
娘讓嬤嬤去顧府給婆母遞了話。
次日,顧清讓攜了重禮,親自登門接我。
他仍是君子端方的模樣,眉眼間滿是歉意,拱手道:
「讓雲舟受委屈,是小婿的不是。」
娘笑着將我推上了回顧府的馬車。
馬車內。
顧清讓坐在我身側,低頭翻着書卷,神情漠然。
「母親說你知書達理,如今倒喫起已逝之人的醋。」
「往後不要再提她了。你不配提。」
我沒有回他。
只是掀開簾子,向外望去。
娘與嫂子立在階前,絮絮說些什麼,言笑晏晏。
車轔轔遠去,她們的身影逐漸消失。
我又想起裴渡。
臨別時,他在病榻上贈我金梳。
說:「只願雲舟這一生,長安寧,歲無憂。」
我低頭,揉了揉乾澀又紅腫的眼睛。
心底像空了一塊,落寞至極。
才意識到,這輩子,大抵也只能這樣了。

-4-
我沒再提沈昔梧。
只是照常打理家事,照常僞裝得溫婉嫺靜。
婆母待我極好,我的賢名也人人稱頌。
我時時安慰自己。
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不能懲罰自己。
感情上不順遂,又有什麼關係?
顧清讓與我,也有過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
斯人已逝,他到底還是要向前看的。
他漸漸地會對我笑。
會爲我描眉畫鬢,陪我回許府。
會記着我擅長撫琴,爲我去宮中求皇室珍藏的曲譜。
甚至頭一次許諾,要告假來陪我過生辰。
我生辰那日,不巧。
沈昔梧剛獲罪的哥哥求到了他跟前。
雨橫風狂,門掩黃昏。
落魄的罪臣摘去官帽,狼狽地拜倒在他面前。
沒有陳情,沒有申冤。
只拿出了一方未繡完的帕子。
他說。
這是沈昔梧病中所繡,想贈予顧清讓的。
不過還沒繡完便撒手人寰了。
那遺言只是賭氣。
她到死都是念着顧清讓的。
顧清讓聽罷,動容不已,眼眶紅了一圈。
那些被塵封的回憶重見天日。
他珍重地收下帕子,又回眸,看我一眼。
有些猶豫,但不會猶豫太久。
我只是平靜地後退一步,將傘從他的頭頂移開,任大雨劈頭蓋臉地朝他澆下。
我微微一笑,柔聲說:「去吧。」
「他是爹的門生,你幫襯一下,也是該的。」
顧清讓抹去眼睛上的雨水,笑了一下。
「雲舟,有你爲妻,是我之幸。」
他接過小廝遞去的傘,頭也不回地走了。去的傘,頭也不回地走了。
四處奔走,去爲他白月光的哥哥脫罪。
顧清讓到死都以爲,我不再介懷,我對他也用情至深。
可是,重來一世。
他做的第一件事,還是來向我退婚。
他悔了。
我何嘗不是?

-5-
顧家退婚後,我不顧身後的混亂,拿着皇后賞賜的令牌進了宮。
直奔東宮。
一路上,宮人們層層通報,卻無人攔我。
朱漆宮門在暮色中半開。
裴渡鶴立着,鬆鬆垮垮地披着一件大氅,霞光暈染了他的周身。
他面色蒼白,卻還有些血色。
不是前世那番形銷骨立的模樣。
恍若隔世。
他看過來,眸光溫潤,脣邊彎起一道極淺的弧度。
「及笄禮辦得如何?」
可是他很快沉默下來,意識到這話不該問了。
我一路跑來,髮髻都凌亂了。
一支珠釵斜斜地簪在髮髻上,將墜不墜。
我全然不顧禮法,撲進了他的懷中。
他渾身一僵。
我悶悶地說:「顧清讓來向我退婚了。」
他扶正我的珠釵,寬慰道:「他有眼無珠。我明日定去參他一本,你莫要難過……」
我仰起頭,卻是對他笑了。
「我不嫁他。」
「也不嫁別人了。」
裴渡一怔。
卻見我從袖中拿出細心疊好的絹帛。
「我們的婚書,還作數嗎?」

-6-
我和裴渡,是合過八字、換過庚帖的。,是合過八字、換過庚帖的。
不過臨到賜婚前,他卻生了場急病。
病來如山倒。
他漸漸上不了馬、拉不了弓。
若非他是嫡長子,若非他的生母大權在握。
他怕是連太子之位都保不住。
裴渡垂下眼,捏緊大氅的衣帶,手指輕輕顫抖。
他後退兩步。
「雲舟,你再考慮一番。」
「太子妃改嫁尤爲艱難。若你嫁了我,往後只能孤苦伶仃了。」
「你向來怕寂寞、怕冷清……」
我想起前世。
鼻子一酸。
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
裴渡薨逝時,我不在他身邊。
分明是心意相通的兩人。
我不知他最後的痛楚。
他也不知,我被冷眼相待,日子難捱。捱。
那樣的路我已走過一次。
今生。
我只念朝夕。
「你是不是不願娶我了……」
我哭得很兇。
裴渡面色慌亂,抽出我手中的婚書,忙道:
「願意的。」
「聖旨是早已寫好的,今晚便可送去許府。」
「從前婚期也算了好幾個。」
「你若願意……」
我破涕爲笑。
「就挑最近的那個日子。」

-7-
趁宮門未關,裴渡帶着我去拜見了帝后。
三綱九禮都是早早備好的。
婚期雖近,卻不倉促。
月將升起時,裴渡送我出宮。
東宮的屬官又送來許多東西,裝滿一輛馬車。
裴渡道:「這是東宮屬官近日得到的小物件,我想你大抵會喜歡。」
我抿脣一笑。
又想起幼時,我做公主伴讀的時候。
裴渡也愛給我送東西。
但他年少,內斂。
爲了給我送盒點心,給所有的皇嗣與伴讀都送了,最後才滿面通紅地將東西交給我。
他遞給我一個卷軸。
「廣陵散譜,你從前總惦記着。」
我接過,手指卻一顫。
這是前世顧清讓從宮中帶回來贈予我的。
那時,他未曾說明,這是先太子遺物。
裴渡蹙眉,微微俯身,與我湊得極近:「又要哭了嗎?」
「唉,真是應了傷春時節。」
我想笑。
但現下笑起來會更難看。
我抿着脣,強裝淡定。
「沒有要哭。」
裴渡失笑。
他伸手,撫平我的眉。
「只能送你到這了。」
「不知近日發生了什麼。但我希望你高興些,雲舟。」
是啊。
重生幾天,便做了上輩子心心念唸的事情。
今生,要高興些。

-8-
回府。
我穿過長廊,途經客堂。
燭火明亮,人影攢動。
顧清讓與他的母親顧夫人都在。
顧夫人蹙着眉,頗爲擔憂地看過來。
「雲舟是剛從宮中回來?」
娘冷冷地哼了一聲。
「是啊。」
「她今日受了奇恥大辱,可不得入宮跟姨母告狀。」
我的姨母是德妃,掌管諸多內廷事務,說話頗有分量。
顧夫人面露尷尬,推了顧清讓一把。
「還不去給雲舟賠個不是!」
他朝我走了兩步。
卻垂下眼,並不看我,輕聲說:「今日是我不該。」
「不該在大庭廣衆之下提此事。」
「不過這婚我是必定會退的。我已有心悅之人,雲舟想來也會理解。」
「既然兩家都在,從前下的聘,我也一道帶回去。」
我沒想到,他竟把話說得如此直白。
連兩家的情面也不顧。
他此生,是徹底要和我劃清界限了。
也好。
前世的人與事,與我分割得越開越好。
我平靜道:「那些聘禮我自不會留下。綠萼,你去讓人將單子和東西都拿來,讓顧公子在此一一清點完。」
顧清讓舒了口氣,終於抬眼。
「雲舟,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藏在衣袂之下的手緊了緊。
「很重要的話。」
我尚未表態。
我娘面色鐵青,摔了一個品茗杯。
「你還想怎麼折辱雲舟?」
「今日不便招待。」
「顧公子清點完東西,便儘快回去吧。」
是徹底下逐客令了。
我娘既已說話,我便不再停留,隻身回了院中。

-9-
顧清讓沒能與我說別的話,卻給我送了信。
信由綠萼轉交。
她不喜歡顧清讓。
但顧清讓千叮嚀萬囑咐,說信中的內容對我至關重要。
信不長:
【雲舟,我並非有意中傷你。只不過昔梧病重,她要聽見我們退婚的消息,才能安心養病。】雲舟,我並非有意中傷你。只不過昔梧病重,她要聽見我們退婚的消息,才能安心養病。】
【她身體不好,請過宮中的太醫看,說她活不過二十歲……】她身體不好,請過宮中的太醫看,說她活不過二十歲……】
【我們來日方長,但她卻時日無多了。】我們來日方長,但她卻時日無多了。】
我本不想寫回信的。
看到這裏,還是提了筆。
【顧清讓,我們也沒有什麼來日了。】顧清讓,我們也沒有什麼來日了。】
信繼續展開。
【至於你名聲的問題……無需擔憂。】
【你到底是要嫁給我的,不過中間曲折了些。】
我皺眉。
他既爲了沈昔梧與我退婚。
爲何還想着日後要我嫁給他?
我提筆,繼續寫道:【我不會嫁你的。】【我不會嫁你的。】
【我要和太子成婚了。我很喜歡他,一直都很喜歡。】我要和太子成婚了。我很喜歡他,一直都很喜歡。】
我吹乾墨跡,將信疊好。
「拿去給顧清讓吧。」
「他要是沒空看,就唸給他聽。」

-10-
次日清早,Ṫùₖ綠萼回來。
她與我說。
昨夜,顧清讓捱了家法,被打了十鞭。
但今早,他卻已離了京。
有位年事已高的江湖遊醫要在江南停留幾日。
傳聞他醫術高超,可活死人,肉白骨。
顧清讓背後的傷還未好,便快馬加鞭地趕去江南,爲沈昔梧求醫。
我的回信,他不曾看。
那就算了吧。
我近日也很忙。
太子定親,隆重至極。
禮部尚書爲正使,東宮屬官爲副使,持節而至。
我爹身着朝服,北面跪受,答《允婚書》。
聘禮分三綱九禮,由禁軍儀仗護送,綿延數里。
天家賜婚一事,一時人盡皆知。
對於我的自作主張,我娘又驚又惱。
但事已至此。
她只能多囑咐我幾句。
就像前世那樣。
至於婚禮。
因裴渡身子不好,一切從簡。
除卻祭天告廟外,我們倒如一對平常夫妻。
這天,最忙的反倒是候命的太醫。
入夜。
我們終於在寢殿歇下。
裴渡與我喝合巹酒。
他累了一日,面色蒼白,神色有些倦怠。
眼眸仍是很亮。
像今夜滿城的燭火。
他端起白玉杯,繞過我的手臂,一飲而盡。
酒液入喉,他微微一愣,放下杯盞,猶豫道:「你……」
「把它換成了藥?」
我頷首,十分老實:「太醫說你不宜飲酒。」
「今日你都沒來得及喝藥。」
他嘆了口氣。
「其實……」
我盯着他。
這是我們的新婚夜。
他到底忍住了,沒說出什麼不吉利的話。
「沒事……很Ţū́₎好。」
我拂去被褥上的花生。
拉着他躺下,掖好喜被。
「都會好起來的。」

-11-
我與裴渡成婚的第二日。
顧清讓從江南趕回來了。
帶回了那位遊醫。
片刻不停地趕往沈府。
京中人人都在傳,顧清讓對沈昔梧一往情深ţúₘ。
半月前,顧清讓快馬加鞭趕到江南。
那遊醫卻說:「老朽有個規矩,不爲達官貴人看診。」
顧清讓不肯回去。
反倒一步一跪,每日去拜謁。
江南多雨。
他淋了幾日雨,膝蓋上、背上,都有傷。
最終身體不支,暈倒在遊醫門前。
遊醫動容不已,終於答應,隨顧清讓到京城。
我派人去盯着沈府。
那遊醫的名聲,我也是聽過的。
前世,南方時疫流行,顧清讓奉命南下賑災。
他見識到了那位遊醫的醫術,回來卻悵然若失,與我說:
「若早些知道這個人,昔梧的病興許能有轉機。」
大災大難當頭。
他卻還念着她。
我懶得再與顧清讓多說,帶着侍女去醫館中幫忙。
醫館裏,白髮皤然的老人驟然抬頭,盯着我腰間的玉佩。
問我:「這是……」
我摩挲了一下玉佩,心中思緒萬千:「這是宮中的賞賜。」
太子的遺物。
我將思緒收回,開始仔細地翻看裴渡的醫案。
太醫說,興許是因爲不再鬱結於心,他近日的狀況好多了。
但我心知肚明。
太醫們多要明哲保身,只敢保守地爲裴渡開藥。
我思忖片刻。
提筆寫了信,讓人送去沈府附近的宅子。
那是遊醫現在的居所。
他很快回了信。
開頭只有一句話。
「必盡力而爲。」

-12-
顧清讓自江南趕回後,就時常往沈府跑,寸步不離地照顧沈昔梧,閉門不出。
二人如同做了夫妻一般。
我再見沈昔梧,已是四月。
陽信長公主好牡丹,每年四月,皆令人將洛陽的牡丹花送至公主府,請衆人觀賞。
裴渡病中碰不得花粉。
我本不想去的。
他斜斜地倚在榻上,面色蒼白,眉頭緊鎖。
「你安心去吧。」
「你從前年年都去,我知道你喜歡那樣熱鬧的場合。」
「若是爲了我委曲求全,倒讓我不能安心養病了。」
我只能順着他的意思,應下了長公主的邀約。
沈昔梧也得了帖子。
後花園,牡丹吐芳,千片赤英。
大抵是那遊醫醫術高超,沈昔梧的面色好看了不少。
她亭亭地站在人羣之外,還是弱柳扶風的姿態,眉如遠山,雙瞳剪水。
不過她臥病在牀已久,無人與她熟識,身邊連一位友人都沒有。
她往這邊望了望,竟一步步朝我走來,對我福了福身子。
「我此番是來向許三姐姐道歉的。」
周遭安靜下來,都等着看戲。
我有些疑惑:「道歉?」
她的眼睫輕輕垂着,說話的聲音也很輕。
「清讓爲了我向許三姐姐țü₇退了婚,我終究心有不安。」
「這是給姐姐的賠禮。」
她伸出手,白皙的掌心裏躺着一枚絹花。
花瓣層層疊疊,宛若千層浪。
她將絹花遞來時,花瓣一翻,一隻蜜蜂竟從中飛出。
我一驚。
下意識地揮袖拂開。
她的小指勾了勾我的衣袖,而後整個人向後倒去。
沒落進花叢中。
倒落進了顧清讓懷中。
他驚魂未定地將人扶穩。
「你怎的一人走遠了。幸好有人爲我引路,不然你還不知會被欺負成什麼樣子。」
顧清讓安慰完她,才抬眼看我,眸光冷冽,再沒了耐心。
「許雲舟!」
「你不照顧昔梧便罷了,竟然還要動手推她!」
「你明明知道,她體弱,經不起折騰。」
他忘了。
今生,我不是他的妻子。
沒有理由照顧他的舊人。
也沒有必要,再委曲求全。
我只是平靜地回望過去。
「那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與你又有什麼關係?」
「顧清讓,你今日,以什麼身份爲她出頭?」

-13-
顧清讓一時啞然。
像是全然不認識我一般,眼底滿是不可置信。
畢竟,前世,我只鬧過那一回。
沉默半晌後,他再次揚聲道:「爲弱女子出頭還需要什麼身份?」
「在場的人可都看見了,是你咄咄逼人,甚至動手推了她!」
我身側的謝二小姐往前走了一步,直直地看着他們。
「我方纔都瞧見了。是沈昔梧自己倒下去的。」
她伸手,勾住我的衣袖,往後退了兩步。
「就像這樣。」
趙三小姐擅射箭,最是眼尖。
「是她遞過去的絹花裏藏了蟲,雲舟才拂開的。」
她們三言兩語便還原了事情的經過。
沈昔梧面色蒼白,身形搖搖欲墜,眼眶也紅了一圈。
她以袖掩面,咳出了眼淚。
「夠了!」
顧清讓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
他下頜線繃得極緊。
「外人面前,你何必如此。」
「你的小心思我都知曉。」
「你向來嫉妒昔梧,嫉妒她更得我心……」
他尚未說完,謝ṭű₄二用袖捂住了嘴,噗嗤一笑。
趙三瞥了他一眼,目露嫌棄。
顧清讓沒再繼續說下去。
他的面色由白轉紅,又變青,很是難堪。
「你們……」
謝二笑彎了眉眼,緩了一會兒,纔不緊不慢道:「我笑你久不出戶,竟不知,站在你面前的,是太子妃。」
「太子乃天潢貴胄,龍章鳳姿。」
「她哪還瞧得上你?遑論跟一個病秧子去爭。」

-14-
話音落地。
顧清讓臉上的血色全然褪去。
似是不敢置信,他又輕聲重複了一遍:「太子妃?」
「你……」
大庭廣衆之下,他到底沒將重生的事情說出來。
「你明明,一開始選的是我。」
沈昔梧驀地仰首看他。
一霎間,面色蒼白如紙。
「清讓……」
他恍若未見,執拗地盯着我。
我後退兩步,與他保持距離。
「我與太子自始至終都是兩情相悅。」
「曾經與你的婚約纔是意外。」
「如今,只是回到正軌。」
他紅了眼眶,急不可耐地問:
「那從前呢?」
「你對我就沒有一絲……」
他失言了。
我打斷他。
「沒有。」
我看向沈昔梧,若Ṱû⁺有所思。
「你中意沈姑娘,這倒是人盡皆知的。」
「不如我順水推舟,請示母后,爲你二人賜婚?」
沈昔梧的眼眸亮了起來。
她與我對視,滿是希冀。
顧清讓卻垂首,將雙手攏進袖中,悵然道:
「多謝殿下。」
「但,賜婚就不必了。」
沈昔梧的眼眸一點點黯淡下去。
她賭氣似的,向我告退,轉身離去。
揚起的衣袂觸碰到顧清讓的手背。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沒去追。
我也不再理會他,看向謝二,彎脣。
「長公主還備了些糕點與花茶。」
「要不要試試?」

-15-
日暮時分,我回了東宮。
雖然與沈昔梧有些齟齬,但與閨中的好友相處,還是盡興的。
暮色四合。
裴渡站在殿外等我。
他身量雖高,卻因久病而清減。
站在那,像一尊易碎的瓷塑。
我微微提起裙襬,小步向他跑去。
他擁我入懷裏。
我的額頭蹭到了他領口的毛邊。
很軟,又有些熱。
他還是很畏寒。
他緊緊地抱着我,半晌,才鬆開。
然後將一張紙塞進我手裏。
是許家戶籍。
在我孃的名字之下,有一行字。
【女許雲安,年拾肆歲,中女】
我的手暗自用力,不經意揉皺了這張紙。
我仰首看着他,倏然就紅了眼睛。
「我何時有過這樣一個妹妹?」
裴渡半垂着眼簾,錯開眼神。
「我死後,你還可以做回許家的女兒。」
「我會封你爲郡主,保你後半生無虞。」
「你若有心儀之人,可求母后賜婚。」
我有點想撕了手裏的紙。
又不敢,畢竟是戶部的東西。
只能咬着牙,窩窩囊囊地將它在手中捏來捏去。
我還清晰地記着前世。
那年春寒料峭,裴渡沒能熬過初春。
宮中鳴鐘二十七響。
我身着素服,隨顧清讓入宮致哀,一時情難自抑,淚流滿面。
回府後,他卻對我皺眉,目光陰冷。
「你竟爲了太子傷心至此?」
……
想起往事,我的語氣漸弱,淚珠一顆顆落下來。
「你不會死的。」
他接過宮人遞來的帕子,捧着我的臉,拭去我湧出的淚水。
淚越擦越多。
他輕嘆一口氣。
「你從前不是愛哭的人。」
「是我的緣故嗎?」
「命數如此,我早已認了。」
我握緊他的手,淚眼朦朧地看着他。
「可以改的。」
「我做過一個,很長的夢。」

-16-
裴渡牽住我的手,將我帶回殿內。
他關上門窗,揣着袖爐,坐在我身邊。
聽完我的敘述,他面色有些蒼白,手上的青筋隱隱凸顯。
聲音也冷下來。
「顧清讓竟那樣對你。」
我不想再讓他多耗心神,只是輕聲道:
「都過去了。」
「我沒有按照原先的軌跡嫁給他。未發生的事情,都是可以改變的。」
「那位遊醫已答應我,爲你診治。」
「等明日,他就能來。」
他會盡力爲裴渡看病。
但來之前,要先照看好沈昔梧。
我也不會去沈府截人。
畢竟,她的命也是命。
我捏了捏他的手指。
「死這個字,往後再不許提了。」
裴渡的眉頭舒展開。
他對我微微一笑。
「好。」
「不提了。」

-17-
次日下午。
Ṫŭ₌那位遊醫來了。
裴渡已免去他的禮數,但他一進殿,還是鄭重地行了大禮。
原來,裴渡隨陛下微服私訪時,隨手救過一個失足落水的孩童。
那孩童是遊醫的孫女。
她年紀小,又嗆了水,視線模糊,並不記得他的臉。
只記得,恩人腰間有塊金鑲玉的玉佩,祥雲樣式,帶着紅穗子的。
遊醫不爲達官貴人看診,只是怕惹出禍事,牽連家人。
對他有恩的人,自是可以。
遊醫爲裴渡把脈,倏然眉頭緊鎖。
「殿下不是得了怪病,是中了毒。」
「這毒只有江南有,所以宮中太醫診不出來。」
我憂心忡忡:
「可有解法?」
他面色凝重:「當下,只有以毒攻毒了。」
「但此舉亦有風險。」
我蹙着眉,看向榻上的裴渡。
他回望過來,對我笑了笑,從容又平靜。
「那便試試吧。」
遊醫去取藥材,熬了藥。
我扶着裴渡,看他喝藥。
他只飲下半碗。
便推開藥碗,垂下頭,抓着我的手,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的心像是被揪了起來。
又擔心又害怕。
他咳了半晌,眼睛都紅了一圈。
最終咳出一塊濃黑的血。
侍立在側的遊醫長舒了口氣。
「殿下身體虛弱,此事不能操之過急。」
「今日到這個程度,往後好好調養即可。」
「半月後,草民再來。」
我起身,命人備好車馬,送他回去。
「多謝。」

-18-
裴渡的身子一日一日地好起來。
他面色紅潤了一些,也開始處理政務,甚至有餘力去挑顧清讓的錯處,在朝堂上讓他難堪。
他下朝歸來。
我在殿門口等他,絮絮道:「少費些勁吧,大夫說你需要好好休養。」
他看着我,笑。
「如今已大好了。」
他倏然打橫將我抱起來,轉了一圈。
我摟着他的脖子,埋頭在他的頸窩,滿面通紅,裙襬飛揚。
只覺得滿心歡喜。
身後倏然傳來不合時宜的聲音。
「見過殿下。」
是顧清讓。
裴渡將我放下來,淡淡地看過去。
「顧大人。」
顧清讓低着頭。
但脖頸的弧度有些僵硬。
「臣近日不知何處開罪了太子殿下……」
裴渡擰眉。
「你沒有聽嗎?」
顧清讓抬眸,目光下意識地落在我身上,愣了一瞬,纔不明所以地回他。
「什麼?」
裴渡微微彎脣,帶着一絲嘲諷:「孤在早朝時已將樁樁件件都細數清楚了。」
「你有什麼冤屈,向父皇訴吧。」
他們都沒將話說明白。
我卻是知道一些的。
顧清讓手上不乾淨。
他向來幫親不幫理。
前世,爲了給沈昔梧的哥哥脫罪,也是捏造了許多僞證,買通了許多證人。
那樣熟練,他想來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他有片刻啞然。
失魂落魄地退開了。
「是。」

-19-
顧清讓被貶了官。
聖旨下的那日,裴渡與陛下議事,被拖住了腳步。
顧清讓隻身一人,藉着爲他父親辦事的名義,進了東宮。
他沒去拜見太子少傅。
倒是買通宮人,找到了我。
他大抵也猜出來了。
重生的,不只是他。
長廊盡頭,人跡罕至。
紫藤花開得正盛,花蔓低垂。遠遠往來,只能瞧見人的衣襬。
顧清讓壓低聲音,卻滿含不甘。
「雲舟,你我到底做過夫妻。」
「何必將事情做得這麼絕。」
「太子短命,你我都知道。」
「他近日是迴光返照了,但……」
我冷冷地看着他,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你竟敢詛咒他!」
他頂着一個發紅的巴掌印,愣了片刻。
前世,我從未這麼對待過他。
我垂下手,揉了揉微微發痛的手心,語氣裏帶着淡淡的嘲諷:
「你也知道,這不是前世了。」
「他不會有事。」
斑駁的日光透過花葉,落在他的眉眼上。
他的目光晦暗不明。
有幾分陰鷙。
「你就這麼在意他?」
「前世也是。明明我纔是你的夫君。」
我看着他,扯了扯脣角,只覺得好笑。
「分明是你忘不了沈昔梧在先。」
「你捫心自問,婚後,我可曾提過太子,可曾同你一般,對着遺物借酒消愁?」
我的確也放不下。
但我尊重顧清讓,除卻太子薨逝那日,一分也不曾表露。
更何況。
太子薨逝,爲臣子的本該慟哭。
我未曾有一絲逾矩。
未等他回話,我繼續道。
「如今,我嫁太子,你與沈昔梧雙宿雙飛,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低低重複了一遍。
「有什麼不滿?」
又自嘲地輕笑了一聲。
「大抵是,我後悔了。」
「只想着過前世那樣的日子。」
他還是這樣,慣會裝深情。
若要他守着一個病怏怏的人過日子,他不願意。
我未置一詞,只覺得他有些瘋了。
見我要喚人過來。
他急匆匆地退了出去。

-20-
顧清讓一連消沉了幾日。
我很在意,派出更多人手,讓人盯得緊一些。
裴渡有些意外。
卻不多問。
只送給我一塊令牌和一本名冊。
「你若想,可自行調遣這些人。」
我撥出去一批人。
一日清晨,暗衛歸來複命。
他的身後,跟着面色發白的遊醫。
我起身,攙扶階下顫顫巍巍的老人,囑咐宮人去煎一劑安神湯。
領頭的暗衛半跪在地,稟告道:
「昨夜,顧家派出了刺客。」
「屬下已將刺客活捉,關入牢中候審。」
我頷首,從妝匣裏抓了一把金珠,賞賜給他。
遊醫驚魂未定。
他也是歷盡千帆的人。
卻想不到,顧清讓求他時,可以放低身段。
要阻攔他救人時,亦能買兇殺人。
顧清讓是個很極端的人。
我嘆了口氣。
「先生近日還是留在東宮吧。」
「待殿下體內餘毒清完, 我再派人護送先生回鄉。」
他俯首拜謝。
裴渡親自去審了顧家的刺客。
此時的顧清讓尚年輕,又被貶了官,令長輩們不滿, 無權再調動顧家爲數不多的死士。
刺客的嘴雖嚴, 但也是可以撬開的。
他很快指認。
他背後的人,正是顧清讓。
他交出了顧清讓的密信,不爲自己求個好下場, 只求家人平安。
裴渡允了。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 顧清讓被押上公堂,摘去官帽,判了流放。
這還是顧家從中斡旋的結果。

-21-
顧清讓離京那日, 沈昔梧來求我。
她淚眼婆娑, 抓着我的裙襬, 哭得幾近暈厥。
「殿下,求您饒過清讓。」
「他不過是一時衝動!」
話很多。
我聽得出神。
遊醫的醫術果然高明。
從前一步一喘的人, 現在能到我這裏, 又哭又鬧。
我蹲下來,掰開她抓着我裙襬的手指, 盯着她的眼睛。
「他連你的恩人都可以殺。」
「這樣的人, 你又爲何要爲他求情?」
她聲聲哀婉。
「殿下不會明白。」
「十多年了, 我因身體虛弱,足不出戶, 唯有他會折一隻帶露的桃花放在我窗前。」
「他爲了我的身體, 跪地求人, 甚至親自去採藥。我都看在眼中。」
「他不只是我的心上人, 也是我的恩人。」
我沉默了。
她沒有與顧清讓做過夫妻。
不知真正的他是什麼樣子的。
所以, 她爲了顧清讓的心, 甚至陷害於我。
我道:「他做錯了事, 該受懲戒。」
「救你命的是大夫。他要殺的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起身,讓宮人送她出去。
也言盡於此。

-22-
春去秋來。
裴渡的身子一天天地好起來。
他徹底好全後,我們一同給遊醫備了許多禮。
黃金是要的。
他日後開醫館、買藥材, 都少不得這些。
宮中醫書的刊本也是要的。
他救死扶傷, 少不得這個。
到臨行時, 從東宮送出的禮竟裝滿了一艘船。
我與裴渡站在岸邊送他。
清風徐來, 水波粼粼。
我與他並肩而立,看着船帆遠去。
我默Ṱũₓ默地數着日子。
他沒有像前世那樣英年早逝。
大抵是心上繃着的弦鬆了。
前世的記憶愈來愈模糊。
我不得不將重要的事情寫下, 又一一告訴裴渡。
「元始二十一年, 洛陽大水, 當加固河堤。」
「二十五年, 江南大水, 後來的時疫也是因爲這次內澇……」
我思忖片刻,又將剩下的話嚥下去。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只知道, 前世,顧清讓走了一條行不通的路。
我擱下筆。
「總之你要與那羣大臣好好地商討一下。」
「真到了那時候, 要找個靠譜的人。」
裴渡吹乾墨跡,收起卷軸,溫聲道:
「好。」
「雲舟既有預知夢, 我自然不能作遲行客。」
我有些累了,靠在他肩上。
他絮絮地與我說些近來發生的趣事。
窗外蟬鳴四起,榴花欲燃。
四海承平。
這大抵是我重來一次的意義。
—完—
晚川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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