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體弱。
爹爹便爲我買了位夫君沖喜。
那時我並不知道,沈淮安拿銀子是爲贖回流落青樓的心上人。
後來,他高中狀元,要娶她爲平妻。
沈淮安解釋道:「成親時,我答應會陪你安然度過二十歲,而今還有一月就是生辰,我也不算有違誓言。」
「而且,你是商籍,我如今在朝爲官,沒降你爲妾,已是念在多年來的情意,莫要不知足。」
他不知道。
爹爹半月前纔給我來信。
讓我生辰後,快些尋個藉口和離。
他好不容易拿到關引,如今出關互市,家中生意忙得很。
-1-
上任翰林院修撰那日,沈淮安將林青瑤接回了府。
彼時,二人站在我面前。
沈淮安輕輕摸着她的小腹:
「本想等你生辰宴後,再接青瑤回來,可如今她已有兩個月身孕,孤身在外面住着,恐遭人非議。」
「你是女子,應該能明白。」
我抬眸,看着他眼裏盡是初爲人父的溫柔。
原來他也知道女子怕遭人非議。
生辰宴在即,他將有孕的外室接回家。
可曾想過,外面的人會如何說我。
我倉皇地轉過頭,嚥下眼底的酸澀,卻又驟然鬆了口氣:
「隨你。」
他愣了愣,忽而眉頭輕蹙:
「你什麼態度?不高興也給我忍着,青瑤現在懷有身孕,受不得半分委屈。」
我何時不高興?
明明是高興還來不及。
十日前,爹爹鴻雁傳書。
咱們喬家商號已經拿到關引,如今出關互市,生意忙得很。
他讓我趕在二十歲生辰後,尋個妥當的藉口和離。
左右當初這親,也非我所願成的。
-2-
四年前,及笄宴上,我驟然暈厥。
整整七日,各種湯藥灌下去都無濟於事。
路過的老道說,可尋一陽時出生的男子沖喜。
爹爹將信將疑。
但還是千兩白銀爲酬,張貼告示爲我尋沖喜夫君。
沈淮安第一個揭榜,上門提親時我Ťû⁼人還暈着。
非我所願就要成親。
醒來我本是萬般不願的。
是沈淮安。
他跪在我面前,一口又一口地餵我湯藥。
清秀俊雅的男子,腕間纏着白紗,眼底泛着微紅,嗓音輕顫:
「小姐醒來就好,不枉費我放的半碗血。」
血……
爹爹悄悄來告訴我。
本來用不着血的,沈淮安心誠,硬是要以此做藥引。
但我若實在不願嫁給他,給點銀子打發了也行。
大不了重新給我尋個沖喜夫君。
想到他手上的傷,我心一軟,就答應了。
所謂喜事喜四,喜親至少要結四年。
沈淮安當下立誓,會護我無虞。
但爹爹還是留了個心眼。
讓他在白紙上簽字按印。
再瞞着他寫下契書:二十歲前不得和離;二十歲後,無論日子好壞,我都可以自行和離。
我本覺不公。
爹爹卻說,商人利益爲先,口說無憑,講究的是白紙黑字。
其實,我在一年前就見過林țũ̂⁰青瑤。
那個時候我們剛剛搬到京城不到月餘。
府外常有一女子,駐足觀望。
最久能站兩個時辰。
總不能是來尋我的吧。
派人一查才知,她竟是沈淮安的同鄉,五年前家中犯事,流落青樓。
當初拿走的銀子,就是爲了替她贖身。
說無半分介懷是假的。
可想到多年來,他溫和有禮地待我。
知我身子不好,不能有孕,遍尋藥方給我調理。
夜夜溫存不假。
耳鬢廝磨,到達頂峯的歡愉,更是難以忘懷。
若日後當真要納她爲妾,也不是不能答應。
但科考在即,我擔心沈淮安撞見林青瑤會分心。
就私下拿出一百兩,勸她先去城郊安置。
-3-
爹爹在信中的意思,也不是非要我回去忙家業。
若和沈淮安在京城,日子過得舒心,他多請些人手也行。
待百年之後,再將家業交給我。
可他瞞着我,和林青瑤早有首尾。
如今還要娶她爲平妻。
叫我如何舒心。
從箱底翻出當年的契書,我又吩咐雲霞:「把我的嫁妝單子拿來。」
雖說是沖喜……
爹爹依舊十里紅妝送我出嫁。
就連京城的宅子,也是爹爹買的。
厚厚一疊禮單。
雲霞粗略看了看。
「回夫人,大人剛剛上任,還沒有月俸,府中一應僕從,喫穿用度,皆是您嫁妝。」
「若真要細算,只有一支祥雲銀簪,還有一匹絹帛是大人送您的,不過送給您,也算您的東西。」
「夫人,您拿這個出來幹什麼?」
「和離。」
雲霞自幼跟着我,沒必要隱瞞。
她微張着脣:「那……那隻算這些可不夠。」
「什麼意思?」
雲霞從旁拿出一本賬單來:「府中的開支,您吩咐奴婢記着,奴婢沒忘。」
「從您成親到現在,除去喫穿,大人的書本、束脩,乃至每月和同窗請客喫飯,都是用您的銀子。」
「哦,對了,還有三天後的賀宴,大人此前和您商量定在賞月樓,您看現在……」
當時想着沈淮安初入朝堂,在京城又沒有根基。
賞月樓又是城中權貴常常踏足的地方。
他有意無意給我提過好多次。
念在對他仕途有幫助,我想也沒想便定下了。
定金給得不多。
尾錢怎麼都少不了千八百兩。
「不退。」我道。
……
「姐姐。」
話音剛落。
轉身一看,竟然是林青瑤。
緊隨而來的侍女:「夫人,奴婢沒攔住。」
不到兩個時辰未見。
她已經換了裝束。
頭戴鑲着南珠的玉釵,鎏金步搖。
寶藍色衣裙上是明晃晃的牡丹刺繡。
沒記錯的話,這些都是我嫁妝裏的東西。
半年前,尚書夫人壽宴,沈淮安想要送一副頭面。
我想着庫房裏多的是,便給了他鑰匙隨取。
可現在來看,他隨取的好像有點多。
我使了個眼神,讓雲霞悄悄記下。
林青瑤卻在此時輕蹙眉頭:「姐姐怎麼不理我?」
舉手投足間,還晃了晃手腕上的白玉鐲。
全然沒有先前站在沈淮安身旁,謹小慎微的模樣。
「你來做什麼?」我問。
林青瑤掩嘴輕笑,另一隻手有意無意地拖着自己小腹:
「當然是來感謝姐姐的呀。」
「要不是姐姐當初將我打發走,我又怎麼可能得沈郎憐惜,還這麼快就有了孩子。」
「所以特意送來坐胎藥,讓姐姐也試試。」
一股奇怪的味道撲面而來。
我下意識揮手:「什麼東西,拿開!」
「哎呀!」
不等我反應,沈淮安從不遠處疾步而來。
堪堪接住往後倒的林青瑤。
「青瑤!」
「你在做什麼!」沈淮安暴怒地望向我。
林青瑤窩在他懷裏,拽了拽他衣袖:
「沈郎,不怪姐姐,是我自己沒站穩。」
話音落下,眼底一閃而過的是得意和挑釁。
我看着她,氣得發笑:
「呵,站不穩就少出來走,特別是別穿不合腳的鞋。」
她不假摔,我還沒注意,連腳上穿的鞋都是我嫁妝裏的珍珠翡翠履。
「沈郎……」
欲語淚先流,委屈得不行。
連我看了,都有些心疼呢。
更別說沈淮安了。
只見他緊握的拳頭,骨節發白,沉聲道:
「喬晏,道歉!」
「如果我說不呢?」
我靜靜看着躺在地上的藥盒:
「她說要給我送藥,誰知道里面有沒有害人的東西。」
沈淮安的視線冰冷地落在我身上;
「你以爲誰都像你,心思歹毒。」
-4-
原來林青瑤在府前遙望時,不是沒有碰到過沈淮安。
只是那時候殿試在即。
成績、官職,一切都還是未知數。
所以每逢相見,他都只敢回望片刻。
可恰好,就是我將她送走。
林青瑤將計就計,索性不再進京。
引得沈淮安遍城尋她。
後來京郊相遇。
她哭訴着,是我將她趕走,還勒令不準進京。
思念疼惜如洪水猛獸。
那一刻,沈淮Ŧũ̂ₚ安再也剋制不住。
細細想來,他這四年,可能從沒愛過我。
揭榜,是爲給林青瑤贖身。
溫情相待,是爲我的錢財。
所以,無論是我將她送去京郊也好,還是今日也罷。
他都只會相信林青瑤的一面之詞。
反正生辰宴後,我都要走了。
宅子、錢財,半分也不會留給他。
再多解釋也無益。
我回望着他:「你若是覺得我心思歹毒,那就歹毒吧,隨你怎麼想。」
「總之,我不可能道歉。」
說完,轉身往內堂走。
沈淮安卻在此時,輕了幾分音調:「喬晏……」
我沒有理他。
接着是林青瑤嬌弱無力地說道:
「沈郎,我肚子好疼。」
「怎麼會肚子疼?我帶你去看大夫。」
「姐姐是不是生氣了,不然我還是自己大夫吧。」
「別管她,區區商女,還真當自己是大小姐。」
「可三日後的賀宴……」
「你隨我去,她若不知道錯了,以後就別出這個院子。」
……
說話聲漸行漸遠。
原來她打的是這個主意。
左右我也不會去,還省得我花心思找藉口。
-5-
從那天后。
林青瑤和沈淮安都沒來找過我。
我也樂得清靜,可以靜下心來細算這些年沈淮安花了我多少銀子。
兩日後。
雲霞送晚膳來。
氣鼓鼓地踏進門:「夫人,您不知道,大人和林青瑤實在太過分了。」
「怎麼過分了?」
我剛剛算到去年生辰宴,爹爹送給我的西域美酒,沈淮安喝了多少來着?
「大人竟然將您珍藏的幾副首飾拿出來供她挑選。」
「哦?」
「可是鳳戲牡丹花鈿和碧璽榴石瓔珞。」
「是啊。」
我笑了笑,停下手中的筆。
「隨他們吧。」
沈淮安也不想想,我素來愛珠寶,爲何偏偏就這兩樣珍藏着從不戴。
京城是什麼地方。
到處都是權貴,特別是婦人之間,稍有不慎得罪了都不知。
別說他如今只是翰林院修撰。
就算以後僥倖當上學士,其家眷戴這些首飾出門,都過於隆重。
「行啦,彆氣壞身子,用膳吧。」
月上枝頭。
我坐在搖椅上,滿園寂靜。
還真的好想爹爹呢。
反觀西院。
熱鬧得很。
沈淮安送來好多衣服首飾。
林青瑤都挑花了眼。
伺候的丫鬟是新買的。
巴巴哄着她:「夫人,您穿什麼都好看,明兒一定給大人長臉。」
林青瑤嬌羞地垂下眸:「什麼夫人,誰讓你亂叫的,我和沈郎還沒成親呢。」
「反正大人這麼疼您,遲早都是要喊夫人的。」
「夫人,您看看這件。」
……
翌日。
天剛矇矇亮。
我就被外頭的說話聲吵醒。
是伺候沈淮安的小廝。
他捧着衣裳,正和雲霞理論。
「什麼事?」
小廝朝我福了福身:
「回夫人,大人差奴才給您送衣裳來。」
「說……您要是,要是去給林姑娘認個錯,就,就準您去參加賀宴。」
「錯!跟誰認錯,拿着你那破衣裳滾!」
雲霞越說越激動,一拳打在他身上。
她有點力氣,小廝經不住打,溜煙兒地跑了。
-6-
午時快過了。
喬晏還是沒來。
沈淮安連連走出賞月樓,望着府邸到這兒的方向。
「夫人還是不肯來嗎?」
小廝點了點頭。
沈淮安沉着氣:「你沒告訴她,那日的事情我已經不怪她了嗎?」
小廝尷尬道:「大人,奴才都跟夫人說啦。」
「可是夫人就是閉門不見,雲霞還打人呢。」
「真是反了。」
又是一陣馬蹄聲。
他急急地看去。
不是喬晏。
她何時這麼小心眼,從前在府中,明明他做什麼她都不會生氣。
「沈大人。」
是賞月樓的管事。
「沈大人,尾錢您看是小的去府上找管家,還是您現結?」
沈淮安接過他手上的賬單。
算上歌舞美酒。
還要結一千三百兩。
他嚥了嚥唾沫道:「去府上找管家。」
「好嘞。」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管事氣喘吁吁地趕回來:
「沈大人,您逗我玩兒吧,管家不在府上,連沈夫人也不在。」
不在?不會的。沈淮安盡力Ṭŭₒ掩飾眼裏的慌張:
「許是有事在忙,你等會兒再去找他不就行了。」
「您知道,咱們賞月樓向來不賒賬。」
話音剛剛落下,馬蹄聲再次傳來。
小廝滿面喜色:「大人,大人,是夫人的馬車!」
沈淮安眉宇瞬間舒展開,看向管事,又恢復剛來時豪橫的模樣:
「行了,賬一會兒就結。」
「你再去上幾壺好酒!」
-7-
林青瑤端着一杯茶,在一衆貴婦小姐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昨夜,她花了整晚時間精心打扮,原以爲會成爲衆人矚目的焦點。
可他們沒有成親。
饒是費盡心思,單獨陪沈淮安來參加賀宴,他也只是對外說,自己是借住在府上的遠房表妹。
都是久居家宅後院,誰又看不出她是什麼心思。
沒人理她。
女眷們紛紛離席,她也只好去找沈淮安。
「沈郎……」
沈淮安聽見聲音。
轉身擰眉看向她:「不是讓你照顧好夫人們嗎,怎麼出來了。」
「我……」
眼眶瞬間又紅了,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林青瑤哽咽着:
「她們說的我都不懂,都怪我,爹爹犯事後,不能繼續讀書,要是姐姐來……」
「行了行了,沒人怪你,先下去吧。」
沈淮安催促着打斷。
喬晏好不容易來,等會兒看到她又走了怎麼辦。
「夫人到了。」
馬車停定,小廝問道:「大人,咱們要過去接嗎?」
沈淮安想了想。
若是現在過去接她,顯得好像他多巴着似的。
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
「誰都別去,等她自己過來。」
車簾掀開。
沈淮安整了整衣襟,昂着的頭半分不肯低下。
可下來的哪兒是喬晏啊。
-8-
管家從馬車上下來。
沈淮安心頭一顫:「怎麼是你?」
「回大人,夫人上山祈福去了,齋戒至少要二十一日。」
祈福?
莫不是念着那日險些傷了青瑤肚子裏的孩子。
難怪幾番去請都沒來。
算了,念在她知錯,又親自把管家叫來。
那天的事,就不計較了。
「趕緊去把賬結了。」
管家一頭霧水:
「結賬?什麼結賬?掌家印和銀庫的鑰匙夫人都帶走了。」
沈淮安有些慌:「那你來做什麼?」
管家依舊保持笑臉:「回大人,夫人出門前才知曉,林小姐今日戴了碧璽榴石瓔珞。」
「那上頭的碧璽石是假的,用藥水浸過。」
「所以才讓奴才趕緊來,若傷了林小姐肚子裏的孩子可不得了。」
管家一邊說着,滿臉關切地朝林青瑤走過去:
「林小姐,您可有覺得不舒服?」
聲音不小。
賓客們都聽得真真切切。
剛纔離席的女眷本就無聊。
忽然聽到新鮮事兒,又豈會不好奇?」
「打秋風的表妹,原來是有身孕,難怪沈夫人不來參加。」
「我還記得,當初沈大人剛到京城,參加馬球會,爲了給沈夫人贏彩頭,那是拼了命地打。」
「現在做了狀元郎,真真是不一樣了。」
「林小姐是吧,都懷孕了,還披着頭髮裝姑娘。」
滿堂鬨笑。
林青瑤咬着牙抬不起頭來。
心一狠,拔下發簪劃在大腿上。
「沈郎……救我,我肚子好疼……」
-9-
賞月樓一事,鬧得沸沸揚揚。
林青瑤倒在血泊中,差點出人命。
只能派人跟着他們回府。
沈淮安藏有私房錢,當初給林青瑤贖身的銀子,也沒有用完。
東拼西湊,纔將尾錢結了。
管家來告訴我時,結結實實鬆了口氣:
「夫人教奴才說的,奴才還擔心說得不好,拖夫人後腿。」
「後來呢?」雲霞問。
管家欲言又止,看了眼我的臉色。
「說吧。」
管家說,沈淮安發了很大的脾氣。
不僅命人將我房中的東西都搬了,堂而皇之讓林青瑤住進去。
還揚言,我若再不回去認錯,他就要休妻。
聽到這兩個字。
我只覺得可笑。
休妻?他也配。
宅子的地契,我已經拿到經界所做登記。
地段優越,不愁賣。
庫房的鎖我換了,銀庫的鑰匙,還有掌家印都在我手上。
就怕明日,府中的菜錢他都付不起。
管家還要回府,整理下人們的身契,和之後遣散該補償的銀兩。
目送他離開。
我看着手上的契書。
忽然有些恍惚。
四年前,沈淮安跪在我面前,祈求我平平安安。
初到京城,我一句喜歡,拼了命替我贏彩頭。
還有他獲狀元,騎馬遊街。
再到他牽着林青瑤的手,站在我面前,要許她平妻之位。
無數的畫面,在腦海裏交織。
到底也是真真切切想過一輩子的人。
最後卻是我妥帖地處理好,離開他的每一步。
說一點也不難過,是假的。
佛門清淨,纔好靜心。
可這清淨,只過了半月。
-10-
沈淮安公務之餘,一家佛寺一家佛寺地尋。
遇見他時,我剛剛和雲霞聽完誦經。
灰濛濛的天,忽然下起小雨。
他撐傘,站在屋檐外。
恍惚間,我還以爲自己看錯了。
直到他喊出我的名字。
「喬晏。」
我停下腳步。
看着眼前清瘦的沈淮安,微微凹陷的眼窩,蹙了蹙眉,從前也沒發覺他這麼醜。
他找來我並不意外。
京郊的佛寺也不多。
不過我沒打算理他,轉身就要走。
沈淮安箭步上前,攔住我的去路:
「喬晏,爲什麼不回家?」
家?
我看着他,冷眼一笑:「你應該是想問,掌家印和錢庫的鑰匙,爲什麼不回吧。」
沈淮安握着我的手一頓。
急忙又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知道,你是嫉妒青瑤,你放心,我已經讓她搬出院子了,你的東西我也放回去了。」
「只要你願意回來,我答應你,不娶她爲平妻,只納她爲妾,好不好?」
賀宴鬧那一出,他再想娶她爲平妻本就不可能。
他想得美,拿到我面前當恩惠。
「不好。」
說完,我甩開他的手,徑直往前走。
ťūₛ沈淮安不罷休地跟在後面。
穿過屋檐。
他先一步將傘舉到我頭頂:
「阿晏,你還記得嗎?去年我們一起遊江南,煙雨朦朧,我就是這樣替你撐着傘。」
țú₆細細想來,那次遊玩之後。
他有意無意提到墨不好用,我眼都沒眨,就給他買了最好的松煙墨。
「雲霞。」
「奴婢在!」
只見雲霞將手中的傘撐開,一腳踢在沈淮安的膕窩。
跌進雨裏,摔得不輕。
我和雲霞相視一笑。
沈淮安滿臉泥水從地上爬起來。
「喬晏你……」
「施主,佛門重地,勿要喧譁。」
路過的小師傅,正好在撞見。
我和雲霞雙手合十作揖。
往寮房走。
沈淮安還想追上來,被小師傅攔住:「施主,前面皆是女香客,您不能進去。」
「好,好得很!」
「喬晏,我倒要看看,你還要拿喬到什麼時候,有本事永遠都別回來。」
「施主,莫要喧譁,請速速離開!」
……
腳步聲越來越遠。
我回望着他的背影。
簡直爛透了。
-11-
接下來的十日,也算風平浪靜。
沈淮安來過幾次。
他進不來寮房,只敢站在樹下靜望。
生辰當天,他沒來佛寺。
管家傳信來說,林青瑤數日夜不能寐,胎像不穩。
沈淮安連翰林院都沒去,陪在她身邊。
看到這些,心裏已無半分波瀾。
我也和爹爹通了信。
約定好明日午時一過就離京。
翌日。
我拿着契書還有和離書去府衙辦手續。
沈淮安讓借住的「表妹」懷孕一事,人盡皆知。
官府的人也沒有多問。
處理好和離,又去經界所。
早就有人看上這座宅子,就等着我去辦手續。
未免沈淮安他們瞎摻和。
昨日回信,我便讓管家在府中傳,城郊青雲山上的娘娘廟,安胎最靈。
今日一早,他們就出城了。
遣散僕從、搬空庫房、方便帶走的都帶走,不方便的,皆折算成銀子,一併賣給宅子的下一任主人。
府中上上下下忙碌了整個上午。
總算趕在午時過前,將一切都處理好。
馬車徐徐出京城。
暖陽破雲而出。
往後沈淮安的一切,與我再無關係。
-12-
娘娘廟裏,又捐了五十兩香火錢。
沈淮安摸着空空的錢袋,心下煩躁不已。
自從賀宴那天后。
他在府上就拿不到一兩銀子。
林青瑤有孕起,每日都要喝一碗血燕。
還有府上百來號下人的開銷。
這些年,他辛辛苦苦攢的私房錢,全都拿出來了。
再這樣下去,只能典當家裏的東西了。
可若是如此,傳出去,怕是整個京城都要看他的笑話。
不行。
恰在此時,林青瑤拽了拽他的衣袖,小聲說:
「沈郎,我還想給咱們的孩子求個平安符。」
「隨你。」
沈淮安心不在焉。
只盼着趕緊完事兒了回去,他還要去佛寺,大不了將林青瑤帶上,讓她磕頭認錯,總要把喬晏請回家纔行。
林青瑤又拉了拉他:
「還……還要五十兩。」
「還要!」
「錢錢錢,就知道錢,整天不是不舒服,就是肚子疼的,我看人家懷孕,沒你這麼矯情。」
「回家!」
「沈郎~」
林青瑤咬牙含淚,跟在他身後。
——
從娘娘廟出來,沈淮安忽然心頭慌得很。
坐上馬車,沒顧得上林青瑤,便催促着車伕回府。
一路疾馳,飛奔回家。
沈府匾牌正在被撤下。
還有他書房和寢殿的東西,都被搬了出來。
「你們做什麼?快給我停下!」
「這是我的房子!」
買下宅子的劉老爺也不是好惹的。
十來個打手,團團將他圍住。
劉老爺拿出地契甩在他臉上:
「喬小姐賣房的時候就交代過,前夫沈大人不好打發,讓我注意些。」
沈淮安以爲自己聽錯了,連連後退:
「什麼前夫,我未休她,也沒和離,她是我的夫人。」
劉老爺搖了搖頭:
「沈大人若不相信,大可去府衙問問,我可是親眼看的文書,白紙黑字,官府印章,做不了假。」
「哦,對了,我打算將沈大人的東西送到新住處,您要不要進去看看,我可有漏掉什麼?」
在朝爲官,朝廷有分配官舍。
只是一進一出的院子,比不上三進三出的大宅。
然而此時,沈淮安滿腦子都是喬晏與自己和離。
只見他解ẗų⁹開馬車上的繮繩,翻身上馬,往府衙去。
他不相信,自己只是要娶平妻。
喬晏就爲了這點小事,要舍他而去。
除非,她知道當初,沖喜一事另有隱情。
-13-
馬車剛剛駛出城門。
前方一行打着喬家商號的隊伍向我走來。
皆是身高八尺的男子。
齊齊朝我跪下。
「見過大小姐。」
我一時愣住:「你們……是?」
爲首的男子身形健碩。
行禮時,肩上筋骨凸顯。
「回大小姐,家主特派我們護送大小姐回家。」
說罷,他遞上爹爹的腰牌。
爹爹脫不開身,又不放心我獨自回去,故而派人前來。
還有一封家書。
吾兒親啓:
見信安。
那日回信,你雖未言明爲何和離。
但吾兒純善,定是過得不開心。
爹爹慚愧,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撫吾兒心緒。
故特尋數名身高八尺、身形健碩男子,供吾兒沿途欣賞。
切莫再念舊情。
看完信。
恍惚覺得有些熱。
雲霞湊過來問:「小姐,您臉怎麼紅了?」
「老爺在信中說了什麼?」
我慌忙將信疊好,嚥了咽口水。
「沒……沒什麼。」
雲霞沒繼續問,掀開轎簾看了會兒,又將頭伸回來。
「小姐,奴婢發現,老爺派來的人,個個都好俊美。」
「還有一人的眼睛是藍色的,小姐要不要看看?」
我挪了挪,閉上眼假寐:
「不看,你自Ţų⁻己看吧。」
「真的很好看,小姐您看看嘛。」
嗯……
「行吧。」
——
半月後。
邊塞最大的喬家商號,少家主回來了。
喬老爺高興得很。
宴請八方,連擺三日流水席。
少家主貌美。
不少青年才俊慕名前來。
若是能獲佳人芳心,日後就有享不盡的財富。
有的吟詩,有的比武。
還有的歌聲比女子還婉轉,一曲訴衷腸。
雲霞搖搖頭,附在我耳邊:
「小姐,您可千萬要穩住,奴婢瞧他們一個個都是沈淮安那種心思。」
我道安心。
喫一塹長一智。
總不能在同一個地方,次次跌倒,不過看看也還不錯。
三天三夜,歌舞美酒,讓人好不快活。
就當我念着第四日會不會再有八塊腹筋的小郎君來跳舞時。
爹爹一沓賬本抱到我面前;
「晏晏,這三日可開心啦?」
「開心,明日還有什麼好玩兒的?」
他翻開賬本:「開心就好,明日咱們來玩兒賬本。」
「賬本?」
「玩兒好這些,才能玩想玩的。」
經商門道深。
潛心學習半年,我也才摸到皮毛。
本以爲會一直待在邊塞。
然而一年後,喬家織錦廣受貴婦們的喜愛。
就連公主也不例外。
生辰在即,皇后特下懿旨,命我們送往京城。
前不久,我無意中得知了些陳年舊事,還沒來得及驗證。
爹爹原本擔心我故地重遊會傷心,不讓我去。
可這件事,我想親自去解決。
-14-
再到京城。
我大手一揮。
直接包下賞月樓所有的客房。
一豪橫。
瞬間成了不少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有人認出我。
「那不是從前的沈夫人嗎?」
「聽說當年沈大人在賞月樓辦賀宴還鬧了個大笑話,纔將沈夫人逼走的。」
「沒想到兩年不見,沈夫人生的比以前還美,出手還要闊綽。」
「反觀沈大人,還是六品修撰吧,當年的探花,都官至四品了。」
……
沈淮安來找我,並不意外。
我人在京城,遲早會傳到他耳朵裏。
而此時,賞月樓雅座。
沈淮安站在我眼前。
當年佛寺一別,再見他竟更加消瘦,全然不能和邊塞各式各樣的小郎君比。
「坐,沈大人,找我何事?」
沈淮安不敢坐下。
望了我好一會兒,直至眼底發紅,啞着聲:「阿晏。」
「你終於回來了。」
「當年的事,是我錯了。」
我輕晃着酒杯,抬眼看着他問:
「不知沈大人,說的是哪件事?」
高中狀元,就迫不及待讓舊情人登堂入室。
還是當年爲救青梅,和那老道密謀害我。
沈淮安眸中一閃而過驚愕。
兩行淚落下,哽咽道:
「阿晏,你果然知道了才離開我的,可那四年我都是真心對你好。」
我瞭然。
「本來是不確定的,現在已經肯定了。」
一年前,我在邊塞再次碰見當年給我算命的老道。
有人喚他沈伯。
可當年,他明明告訴我們,他姓寧。
這世間哪兒有如此湊巧的事。
原來沈淮安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只不過騙到最後,利益使然,又在我面前,假惺惺地認錯。
「沈大人,你們這個局,設得好精妙。我身子是不好,可怎麼就恰好在及笄宴上暈倒,怎麼又恰好遇到道士,而你的八字又剛剛合得上。」
「喜事喜四,就連四年爲期,也是你先算好,借我之勢,考上狀元。」
「若不是爹爹留了個心眼兒,我或許會真的成爲你的下堂妻。」
聽完我一字一句道出真相。
沈淮安的臉色,一剎那變得極爲蒼白。
搖晃的身子,好不容易站穩,脣動了動,才說出話來,聲音很輕:
「阿晏,當年我就算有心接近你,可我也是真心待你啊!」
真心相待,只爲求財。
我放下酒杯。
起身,繞過他。
推開雅座的門。
趴着門聽牆角的幾位婦人,差點兒摔了進來。
「聽夠啦?」
她們個個面面相覷:「嘿嘿,喬小姐,我們就是路過,路過而已。」
「哎喲,原來說的是沈大人啊。」
沈淮安一副被人扒光了褲子圍觀的表情,倉皇擋住臉。
我沒再理他。
關上門走了。
先前的幾位婦人追上來找我要銀子。
一人十兩。
「喬小姐您放心,保準明天,哦不,今兒晚上,整個京城都知道,這狀元郎沈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此事已經過去數年。
再找證據報官,少說一年半載,多則數年都不一定有結果。
但悠悠之口難堵。
總要讓他嘗些苦頭。
-15-
又過了三日。
沈淮安當年設局娶我一事,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就連我上公主府, 爲公主送織錦, 她都把我留下,偷偷問:
「沈大人當真是這種心機深厚的人?」
我不便直言。
「殿下,民女不敢妄議朝廷命官, 不過後來民女也找大夫瞧過, 確實體內殘留有毒素。」
公主恍然大悟。
「那看來是真的。」
「這可不得了, 我明日就要進宮,跟父皇說說,這種人怎可繼續留在翰林院當值。」
在我朝設有女官職位。
公主亦可學習治國之道。
所以算不得干政。
經此一事。
彈劾沈淮安的本子越來越多。
我悠哉地坐在賞月樓喝酒。
雲霞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找我:
「小姐,您猜奴婢剛剛看到誰了?」
「誰?沈淮安?」
這幾日他天天站在樓下看我。
我給管事的打了招呼, 不准他進來。
「不是。」
「是林青瑤。」
她來做什麼?
說實在的, 對她我算不上恨。
只能說不喜歡。
當年她落入青樓, 處境艱難, 若想活下去,只能依附沈淮安。
後面針鋒相對, 急於進府, 大抵也是怕沈淮安不要他了。
這世間對女子本就不公, 她不招惹我, 我也不會去害她。
「小姐, 她來了。」
我並沒讓管事攔着林青瑤。
她看見我,忽然就要跪在我面前。
雲霞手疾眼快,將她拉了起來。
「喬晏, 你贏了。」
我有些不明白:「贏什麼?我和你有比過嗎?」
她句句道來:「兩年前你一聲不響離京, 不就是欲擒故縱, 要挽回沈郎的心嗎?」
「這兩年, 他對你日日思念, 每每宿醉,都喊着你的名字。」
「你現在回來, 又令他逼着我來向你下跪認錯。」
「如果不是你,我和他又怎會走到這一步, 就連我們的孩子……都是因爲你。」
這事我有耳聞。
當日沈淮安將她丟在娘娘廟,林青瑤只能走路回城。
整整兩個時辰, 孩子最後沒能保住。
我無奈地笑笑:
「爲什麼一定都是因爲我?」
「是我要你來的嗎?」
「是我拋下你獨自回城的嗎?」
「林青瑤, 你不傻, 何必看輕自己不敢去怪沈淮安。」
似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可林青瑤只是看了我一會兒,又低下頭,聲若蚊蠅:
「你以爲誰都像你,有個好爹爹啊。」
她沒再執着於要給我下跪認錯。
-16-
邊塞的生意還很忙, 爹爹幾乎是全權交由我打理。
我在京城待不了太久。
公主生辰宴一結束。
我便啓程離京。
沈淮安策馬來追我:
「阿晏,不要走好不好?」
「哪怕你不原諒我,就留在京城, 至少我還能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翰林院當值不得隨意離京。
況且, 他如今被停職在家。
無意和他多言。
我指着天上飛過的大雁:
「京城雖然繁華, 可我更喜歡廣闊的天。」
——
我又回到了邊塞。
忙碌之餘, 喜歡去酒樓茶肆, 看舞聽曲兒。
沒有成親,少了約束。
若是哪位小郎君看得上眼,隨手賞些銀兩, 別人也只會誇我一句闊綽。
餘生很長,路未知,快活一天是一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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