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記

謝衛正妻去世後,我嫁給了他做填房。
堂堂衛國公府家的嫡長孫女,本不該嫁的如此委屈的。
但謝家正得恩寵,謝衛又是謝家下一代家主,位高權重,所以人人也都稱道這樁婚事門當戶對、相得益彰。
只有我知道,我嫁給謝衛,只是因爲我喜歡他。
嫁給他後,我努力相夫教子,操持府務。
直到謝衛知道他當年的夫人不是因病去世,而是他已經去世的母親爲了讓他娶一個高門大戶的貴女在京城立足,親手下毒毒死的。
謝衛將所有的恨都轉移到我身上。
他憎恨折磨了我一年。
直到我遞給他一封和離書,自請離去。

-1-
我第二次成親的時候,整個京都都肯給我面子。
待嫁的那段時間,也沒人說什麼難聽的話讓我不快活——或許說了,但沒人敢當着我的面碎嘴。
這得益於我家族的實力,我是衛國公家的嫡長孫女,再嫁的人是文京外官總督的嫡長子,世家公子裏面的楷模,沒有京都世家子那些風流紈絝的習性。
都說沈家子安,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在未娶的世家公子裏,大概也能排在京都女子最想嫁的榜首之一。
只是沒想到,這樣的一個人,最後娶了我這個二嫁婦。
待嫁那段時間,漕運總督的夫人葉婉來我閨閣陪我,捏着手帕的手指點了點我的額角,又笑又有些悵然,說:「這幾年京都都在傳,最後誰會那麼好運嫁了沈家子安,真是便宜你了。」
我佯裝用手在鼻子旁扇扇,笑着說:「這是哪裏來的醋味,都酸到嗓子眼了。」
我和葉婉從幼時就是閨中好友,什麼樣胡鬧的事都做過,成親後就穩重下來,這樣的小女兒姿態,如今想來,都恍如隔世了。
葉婉笑着笑着嘆口氣,抬手貼上我的臉,怔怔的看着我,說:「這些年來,真的是苦了你了。」
這句話令人想要落淚,但我忍住了。
葉婉嘆口氣,開口勸我,「阿柔,世事一場大夢,以後好好的,以前的那些事,就……就都忘了吧。」她突然過來抱住我,抬手撫着我的發,像是在安慰一個小孩子,我嘆口氣。
我和葉婉從小一起長大,又都是家中獨女,小時候湊在一起,囂張跋扈,無惡不作,但因爲小時候長得粉雕玉琢,做了壞事兩個人就都睜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無辜的望過去,這樣祖父他們就不能狠下心來懲罰我們了,所以一直橫行霸道,沒喫過什麼虧。
沒想到大了,報應就來了,她嫁給漕運總督,也算是門當戶對的一樁婚姻,看起來風風光光,但是應付她夫君後院的那一羣小妾也是焦頭爛額,我呢——唉,不提也罷。
嫁給沈子安,對我來說應該是最好的結局,我們一起長大,他一直拿我當親生的妹妹看。
我出嫁後和他的唯一一次見面,是他在外做官曆練回來,去我的別院看我。
那時候我小產不久,和謝家的一切都勢同水火,所以自己買了一處別院,搬出謝家,算是分居。
當時我病怏怏的躺在廊下的長椅上,偏頭望着廊外翹角下的檐鈴,一陣風過,就聽着叮鈴鈴的響聲,我麻木的聽着,彷彿我的世界裏面,只剩下這些聲音。
沈子安是突然來的,一路疾馳,身後是追追趕趕的下人,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猛地停下,臉色蒼白的瞧着我,像是不認識我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走過來,隔着男女大防的適當的距離頓足,偏過頭忍了一會兒才轉過來,然後溫和的看着我,聲音帶着隱忍的嘆息和心疼,他問我:「阿柔,這麼久不見,你怎麼將自己弄成這幅樣子了?」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忍了兩個月的眼淚傾瀉而出。
那之後我休養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謝衛提出和離。
我還記得那天,是春暮了,夏日的燦光已經初現端倪,空氣中是炙熱又溫暖的花香,我小產後畏寒,穿着月白的廣袖裙,我瘦了太多,束腰那裏空落落的,像時不時有風呼嘯而過的心臟。
我看着謝衛,長久的針鋒相對讓我們都如此的疲倦,他神色冷漠,問我:「聽謝三說你要見我。」
我嗯了一聲,溫和的問他:「謝衛,我嫁給你多久了。」
他沒說話,我自顧自的說下去:「五年了,謝衛,我十七歲嫁給你,如今已經二十二了,可這五年,我覺得比我前十七年加起來過的都要漫長。」
他還是沒有說話,我露出一抹笑意來,我說:「謝衛,我太累了,我們和離吧。」
他目光陰鷙的看過來,有些譏諷:「你和你祖父商量過了?」
我再也不是當年隨便什麼人一句話就能傷到的宋柔了,我笑起來,望向他說:「當年的事我沒有半分參與其中,我和你一樣,是位受害者。」

-2-
當年——當年是我和謝衛不能提起的當年。
當年越美好,越襯的現在血氣淋漓,這大概是謝衛的恥辱,所以一提起他就要變了臉色,可我太累了,他嘲諷的笑:「你祖父若是同意的話,那就和離吧。」
我當晚便回了本家,抱着祖父的膝蓋哭了兩個時辰,最後嗓子哭的發不出聲,祖父抬起蒼老顫抖的手,撫上我的發頂,像是一瞬間老了很多,說:「祖父只是想爲你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偌大的衛國公府,本就子嗣凋零,我父輩又全部戰死疆場,全家除了我的祖父就只剩下了我一個,所以衛國公府大,大的也只是表面而已,百年後我祖父過世,高門大族又有什麼用,不過頃刻間就衰落了。
所以我祖父精挑細選,千算萬計,就只是想給我找個能託付又能撐起衛國公一族的人。
他不該挑了謝衛的。
謝家是寒門,當今新帝還是不受寵的三皇子時,曾在塞外待過幾年,和當時在塞外任司馬的謝衛結識,說句大逆不道的,兩個人親近如親生手足一般——當然是尋常人家的手足,帝王家的手足只有自相殘殺的。
後來朝中震盪,亂臣賊子謀逆,太子被謀殺,先皇病重被賊人挾天子以令天下,唯一的一個太孫在這混亂中下落不明。
叛亂被鎮下後,朝中皇子凋零,唯在塞外的三皇子逃過一劫,後來是謝衛護送三皇子一路回到京都。
三皇子登基成爲新帝后,謝衛自然加官晉爵,成了整個京都最炙手可熱的權貴。
只是他出身寒門,完全靠自己立足,但京都這些個世家哪個不是盤根錯節,最爲排外的?
謝衛要想站穩腳跟,還是需要藉助這些勢力。
所以無數世家朝他拋繡球,意欲巴結和他聯姻,揚言願意將嫡女嫁他——只要他休妻。
那時候我還不認識謝衛,當時聽聞京中有這麼一個人,還和葉婉開玩笑,和她打賭說謝衛會不會像陳世美一樣薄情寡義。
我和葉婉賭的都是會,但令人沒想到的是,面對那些高門招攬,謝衛統統拒絕了。
我當時還想,謝衛這個人倒也算重情重義——因爲謝衛這個妻子出身式微,目不識丁,聽說和謝衛也並無感情基礎,只是當年謝母看她勤快,謝衛身在邊塞又不注意生活上的瑣事,所以她做主將那個姑娘娶進家門照顧謝衛。
如今兒子一朝飛天,在她眼裏,這個拿不出手的媳婦自然是配不上她的兒子了。
後來再過一段時間,我聽說了謝衛妻子因爲風寒纏綿病榻病逝的消息,當時京中都在笑這女子福薄,鎮不住命中的錦繡前程。
我第一次看見謝衛,是他送他亡妻的棺木出殯,我和葉婉坐在二樓茶館飲茶,看見謝衛穿着白色的喪服,親手扶棺,鴉色的鬢髮襯的面無血色,葉婉和我感慨:「他倒是有情有義,只可惜天意弄人。」
是啊,天意弄人,他爲髮妻守喪兩年,兩年後,在鬧市的街頭,一匹受驚烈馬朝路中一個稚子疾馳而去的時候,我衝過去將那孩子從馬蹄下抱過來,但到底來不及避開了。
我抱着那孩子閉上眼睛時,有人擋在我身前。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謝衛,受驚的馬兒在他手底下乖順如同家養的小黃狗,他拍那匹馬的驄毛,然後轉身看向我,端嚴清肅、彬彬有禮的客氣問我:「姑娘,你沒事吧?」
我怔怔的看着他,太陽太過炙熱,令人微微晃神,我的心跳就是在那刻,跳快了半拍。
但我未露分毫。
後來我祖父千挑萬選,挑中了謝衛,做主說讓我嫁給他,謝衛起先一直婉拒,直到他看見我,愣了一瞬,然後說了一句:「原來是你?」
原來是你?
我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最後他到底沒再婉拒。
就這樣,我嫁給了他。
我們也算琴瑟和鳴過。
嫁給他後我收心斂性,努力相夫教子,操持府務。
直到我嫁給他的第四年,謝老夫人臨終前和自己的兒子懺悔,說他的亡妻風寒時,是她一直讓人給她準備一些相剋的藥物,他的亡妻才病重身死。
謝老夫人怕罪孽深重,下地獄要遭油煎,所以企圖尋求自己兒子的諒解,她說:「衛兒啊,爲娘都是爲你好啊,王氏本就是鄉野粗野女子,配不上你,我看着那些想把女兒嫁給你的世家,知道她是攔在你仕途上的一塊石頭啊。」
「所以阿孃幫你把她搬開了,如今你娶了衛國公府家的嫡長孫女做續絃,琴瑟和鳴,門當戶對,她那樣的世家小姐,才堪堪配你啊。」
她說完就安心的閉了眼。
可那之後,謝衛所有的恨和愧疚無處發泄,就只能寄託在一無所知嫁他的我身上。

-3-
我和謝衛的和離順順利利的,和離書是我自己寫的,讓謝三送到謝衛的案臺上。
隔了三日之後我才收到和離書,當時我正在搬東西,整個蘭芳園最後一車東西搬上車,我搬的乾乾淨淨的,接過謝三手裏薄薄的一張紙的時候我笑出來,還叮囑了他一句:「照顧好你們家爺。」
謝三的表情複雜的像是生吞下去一隻蒼蠅。
坐上馬車的時候我看見謝嵐,她躲在乳母的身後,朝我做着惡狠狠的鬼臉。
她是謝衛和他亡妻的那個女兒,我剛剛嫁給他的時候,這孩子才三歲,我憐憫這個姑娘年幼失母,就像曾經的我自己一樣,所以對她不薄。
她傷風感冒我都親自熬一整夜不眠不休的守在她牀邊照顧,她病中哭泣模模糊糊的說要阿孃抱,我就抱着她給她唱着小曲順着抄手遊廊一遍一遍的走,直到她抽抽噎噎的睡過去——可以說生身母親能做到的,也不過如此了。
可是有時候,人心是真的捂不熱的。
我是和謝衛鬧掰了之後查出身孕的,謝衛將亡妻被毒死的賬全算在我頭上,我嫁給謝衛五年,到了第四年纔有這麼一個孩子。
那個時候我對謝衛,其實還是有點愧疚的。
雖然我知道這和我無關——謝衛妻子去世的時候,我都還不認識他,只是因爲後來我嫁給了他——因爲謝老夫人希望他能娶個貴女當正妻,所以我這個嫁給他的貴女要背上謝老夫人毒殺他妻子的因果。
哪怕我一無所知,但謝衛還是將這條人命算在我身上。
所以知道自己有孕的時候,我還想努力挽回我和謝衛的關係,那時候我想這個孩子,若是能順利的生下來,大概也是我和謝衛關係緩和的轉折點。
可是結冰的抄手遊廊,謝嵐從身後猛地一推,生生扼殺了我對謝家最後僅存的那一點溫情。
我跌在那個結冰的遊廊上動彈不得,絕望的看着血蔓延着濡溼衣裙時,那孩子就在三步遠的地方,惡狠狠的看着我,說:「壞女人,我纔不讓你給我阿爹生孩子。」
如今前塵往事,不若蜉蝣一日,那樣傷心欲絕的一段時日,竟也一時一刻、一夜一夜的熬過來了。
如今就像是落在裙角上的一粒浮沉,用手輕輕一拂,也就拂過去了。
日子還是要過,沒有什麼傷心是長長久久的。

-4-
我和沈子安的婚事也是順順利利的,大概是因爲經歷過一次出嫁了,已經沒有之前那種忐忑不安又嬌羞怯怯的心情,一切水到渠成。
等沈子安過來掀開蓋頭,我還在滿室的燭光下抬頭衝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愣了愣,然後微微笑起來,長身玉立,他問我:「阿柔,你餓不餓?」
當然不餓,因爲有準備,我早偷偷的喫了東西,他抬手敲了一下我的頭,像幼時那樣,笑我,語氣溫和包容:「真是變聰明瞭。」
我又笑了笑,哪裏是變聰明瞭,不過是因爲經歷過一次罷了。
我覺得對不起沈子安,他潔身自好了這些年,我知道他一直想找一位琴瑟和鳴的妻子,可無奈婚姻還是成爲了政治的犧牲品,若不是兩方家族各有所得,他怎麼也不用委屈自己娶了我這麼一個二嫁婦,是我對不起他。
我和沈子安是在幼時相遇,當年正是我和葉婉上房揭瓦胡作非爲的年紀,沈家是從立國開始便是書香門第的縉紳世家,沈子安幼時曾經跟着我的祖父學習過一段時間,算我祖父的半個學生。
他大概就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我祖父經常用他的功課來斥責我和葉婉不務正業,而沈子安本人也是那種一本正經的性子,他的課桌永遠整整齊齊,遵守食不言寢不語的世家規矩。
那時候我就坐在他斜後方,上課無聊時就看着他挺直的背發呆,一整節課,他能一直維持這幅恭瑾莊肅、一絲不苟的樣子不動分毫。
更可怕的是,相比我和葉婉每天泥猴一樣的爬上爬下,他乾淨工整的連外袍上都沒有一絲褶皺,一開始我和葉婉還企圖「招安」他,讓他和我們同流合污,我們用蹴鞠吸引他,邀請他來和我們一同打葉子牌,只不過都被他搖頭拒絕。
我和葉婉每每碰見他,都看見他混跡在我祖父、夫子那羣長輩裏,恭瑾的立在他們身後奉茶,旁聽我祖父他們聊一些艱難ṱù⁵晦澀,對我來說不知所云的東西。
而且看他那全神貫注的樣子,似乎也並不是做戲。
這樣的對比更加慘烈,祖父天天將「子安」掛在嘴邊,所以我和葉婉愈發看不慣沈子安那個樣子,都要忿忿的說上一句:「假正經。」
後來葉婉想了個餿主意,午休的時候,葉婉跟沈子安說我爬上樹上下不來了,求他幫忙,她將沈子安騙到西苑的杏樹下,沈子安站在樹下抬頭往樹上張望的時候,我就從茂密的枝椏間鑽出來,對他狡黠一笑。
他愣了愣,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我就攀着枝椏用力的踹向枝幹。
西苑的這棵杏樹有上百年曆史了,聽說是我祖父的爺爺當年親手栽種的,黃杏茂密,個個有鳥蛋大小,到了成熟的季節,無數鳥雀爭相啄食,而地上往往也會落了一地的熟透的黃杏。
曾經有人問我祖父何不織網攔雀,我祖父就笑:「本就是天地滋養的樹木,當回饋於天地間,抽芽開花、結果落地,不過遵循造化,順其自然。」
府上的僕人、天地間的鳥雀,只要想喫都可以來摘,可是這棵樹的果實實在太多了,無論怎麼摘都摘不完。
所以在我這一踹之下,很多熟透的黃杏噼裏啪啦的猶如冰雹一樣,劈頭蓋臉的朝毫無防備的沈子安當面砸下去了。
沈子安下意識抬手遮擋,這大概還是他第一次這樣狼狽。
葉婉早遠遠的躲開了,在遠處笑的前仰後合,銀鈴一樣的笑聲傳到樹上,我從翠綠的層層疊疊的枝葉間伸出頭往下看,邊看邊得意洋洋的朝沈子安搖頭晃腦,說:「沈子安,你還假不假正經啦?」
沈子安抬頭看我,臉上卻沒有我想象中的狼狽和懊惱,只是看向我旁邊,然後神色一變,說:「小心——」
下一刻我爬的那根枝椏斷裂,我「撲通——」一聲在枝葉間往下墜落,驚慌失措間,我只抓住了無數樹葉,看見一束束陽光從窸窣的枝葉間穿過投射下來,我這在失重中認命閉眼墜落,落地的時候,我聽見沈子安的一聲悶哼。
我這樣捉弄他,他還撲過來接住了我。
後來沈子安左手骨折修養數月,我也在牀上躺了半個月——沈子安是爲了接住我見義負傷,而我是因爲被祖父不留情的打了二十棒家法下不了牀。
等我好起來,我就成了沈子安最忠實的小跟班。
只是沒想到,兜兜轉轉,最後我竟然嫁給了他。

-5-
我站在沈子安身邊爲他寬衣,手剛碰上他的衣襟,他就僵住了,然後下意識抬手握住我的手。
我在瀲灩的燭光中不明所以的抬眸看向他,他垂眸迎上我的視線,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飲了太多的酒,他向來冷淡如白玉般淡漠的臉色有些微紅,但依舊清俊矜貴。
見我望着他,他頓了頓,才緩緩放開我的手,嗓音嘶啞溫和的說:「等下還要出去敬客飲酒,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先過來瞧瞧。」
他這話一說,我的臉也紅了,其實我本來沒別的意思,只是以爲他要休息所以爲他寬衣,如今他解釋的這一句,倒像是——倒像是——
我低頭咬了咬下脣,沈子安這時候倒是笑出來,不過沒笑的太明顯,還好這時候喜房外他的貼身侍從站在門外,聲音壓的低低的說:「主子,少府寺卿醉了,在前廳說要見您呢。」
沈子安應了一聲,然後又轉過頭來看我,聲音裏帶着淡淡的笑意,他說:「我很快回來。」
我低低嗯了一聲,然後看着他推門出去的背影。
他走後,整個喜房又安靜下來,只空氣中還殘留他身上的氣息和溫度,我無事可做,只好坐在牀榻邊,百無聊賴的發呆。
其實我祖父一開始爲我挑中的夫婿是沈子安。
只是後來朝局動盪,先太子被謀殺一案中,沈家也牽連其中——沈家一直擁護正統嫡派,擁護太子,當年太子被殺後,沈老爺子爲了保住自己的嫡子,也是唯一一個獨子,自請將沈子安調離京城,外派到窮鄉僻壤做縣官,算是讓他遠離政治中心,以免被牽連。
再後來就是朝權迭代,三皇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謝衛成了新朝最炙手可熱的權臣,而沈子安依舊歸期不定,我已經十七了,那時候葉婉都嫁人有孕了。
我祖父等不下去,加上也不想讓我攪進沈家和先太子的這些渾水裏,所以千思量萬斟酌,最後定了謝衛。
嫁人前,我祖父跟我說:「謝家關係簡單,只有一個生母年紀也大了,祖父在朝堂和謝衛打過交道,他雖然行事心思莫測,但從他對他亡妻的行徑來看,人品也算不錯,是個能靠得住的,以後必不會負你……」
最重要的是他是天子近臣,只要沒有大錯,幾乎可以確保三代人的鐘鳴鼎食,我嫁過去,祖父他百年後,也能安心閤眼。
也是巧,我嫁給謝衛的第三個月,沈子安就從潩州回來了。
他聽聞我嫁人,還託人送了我一串昂貴渾圓罕見的夜明珠,權當是賀禮。
再後來就是我小產,我和謝衛和離。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我祖父爲我精打細算,也沒算到我會落成現在這個局面。
我從謝家回去那天,他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家,一直守在衛國公府的府門口吹着冷風等着我。
我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他就含淚看着我,我祖父這輩子運籌帷幄,那還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那樣難過蒼涼的表情,他乾瘦的手死死的握着我的手,悲愴地說:「阿柔,是祖父對不起你啊。」
我眼淚瞬間就落下來了。
再後來他將自己關在書房,直到沈子安上門探望他。
三皇子登基後,沈家作爲向來擁護正統嫡派的名聲就可以派上用場,按理來說,三皇子這個皇位是撿漏來的,只是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他既然坐上那個位置,就是皇帝,所以沈家認了。
沈家認了,還頗有微詞的百官也就認了。
唯一令新皇忌憚的大約就是那個下落不明的太孫,因爲按照正統,那纔是正宗的儲君。
所以新皇雖然依仗的是謝衛,但這些世家的支持他也不能不拉攏,拉攏加敲打,帝王的制衡之術。
其中以沈家爲最。
沈子安拜訪我祖父拜訪的很頻繁,他們經常在書房商議事情。
沈子安每次過來,都會給我帶一些無足輕重但很精巧的小玩意。
比如城東泥人匠捏的泥人,比如懷花樓的花糕,比如街頭的糖葫蘆——還當我是幼時那個跟在他身後胡作非爲的小姑娘。
可是一晃眼,我們都經歷了這樣多的事了。
就這樣轉瞬又過了一年,在有天沈子安離開後,我祖父嘆口氣,問我願不願意嫁給沈子安。
我從未想過。
沈子安確實應該成親了,他從潩州回來這些年,聽說媒婆說親介紹的都快把他家門檻踏破了,但不知道爲什麼,他一直不曾相看上任何一家的小姐。
他的好友曾在酩酊大醉時開玩笑問他在等什麼,據說沈子安沉默良久,才說:「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麼,我只知道我等不到了。」
這話流傳出去,滿京都待字閨中的心碎了一地,暗暗揣測芝蘭玉樹如沈子安,都有愛而不得的時候,也不知道那位能讓他嘆息說出這句等不到的姑娘是哪家千金,一時之間滿京都人人都爲他嘆息扼腕。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我從小跟在沈子安身邊,對此還是知道一、二的。
沈子安以前就是清冷,他待人雖然溫和但骨子裏卻是疏離的,那時候暗中喜歡他的世家小姐不少,就連他來我府上跟着我祖父求學時,我府中的很多丫鬟看了他也暗暗臉紅。
不過他一向目不斜視,冷淡疏離。
但只有一個,國公侯府家的嫡長小姐王妍之,那時候國朝花會,正是最熱鬧的時候,我祖父剛罰了我禁閉,我沒辦法,只能去纏着沈子安,好說歹說央求了很久他才點頭答應帶我去花會湊熱鬧。
後來在蜿蜒的花海中,我就曾看見這位王小姐低頭羞澀的站在沈子安面前,溫聲細語的不知道在說什麼,難得的是,沈子安的神色也頗爲溫和,兩個人說了很久的話——這對沈子安來說是很破天荒的了,所以我對這位王小姐就格外注意了些。
王家這位嫡長女還未及笄便才學滿京都,又長的纖細漂亮,後來我還給她給沈子安傳過幾次信,都是請教詩詞歌賦的,這也不算私相授受了。
沈子安去潩州後,她及笄待字閨中硬是兩年未嫁,我當時便猜測她大概是在等沈子安回來——只是三皇子回京後將她納進了宮,是如今的貴妃娘娘了,聽說也頗爲受寵。
一入宮門深似海,沈子安口中那位等不到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她。
不過若不是她,這些年沈子安身邊也確實沒看見什麼走得近的女子。
我祖父嘆息一口氣,跟我說:「阿柔,祖父大限將至,陪不了你太久,你終歸還是要嫁人的,何況,何況……」中間的何況我祖父到底是沒說出來,他只是問我,「你嫁不嫁他?」
我沉默很久,才問祖父:「沈子安知道嗎?」
我祖父嘆口氣,跟我說:「就是他向我求娶你的,八抬大轎,正妻之位,永不納妾,這是他跪在我面前給我的誓約。」
我愣住了,轉瞬纔想明白過來,其實朝堂上的波詭雲譎離後宅向來遙不可及,不過想想也能明白這中間涉及到的一些政治上的考量。
也只有這個理由,不然沈子安娶我,難道是因爲喜歡我嗎?
我和謝衛和離後,衛國公家算是和謝家在明面上徹底鬧掰了,而沈家代表的百年縉紳世家和謝家這樣的新的入侵權貴勢力勢必也是水火不容的。
我們沈家雖然人員凋零,但沈家風ƭű̂₇骨依舊在,功績依舊在,我祖父是前朝老臣,朝堂上也是威望猶在,很能說的上話,羣臣敬畏,新皇有時拿不準主意的時候都會請教我祖父……
我祖父吸取上一次的經驗,他搖頭說:「我算是看開了,人算不如天算,我再機關算盡也僵不過天意,索性順其自然,由他去吧,我只問你,阿柔,你願不願意嫁?」
我其實沒有嫁人的心思,更何況是沈子安,他會遇見更好的,但……是沈子安主動提起。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祖父和沈子安之間達成某種協議,剛好沈子安也等不到他要等的人了,所以索性求娶我?
但說實話,沈子安確實是我最好的人選了,待我祖父百年,我們兩家這些年的情誼,他會幫我一起扶持衛國公府家的門楣。
沈子安做事穩重妥當,我又是他看着長大的,在他眼裏估計就跟他妹妹一樣。
我的路已經被安排好了。
我看着我祖父蒼老消瘦的臉,他花白的頭髮,他端起茶杯已經顫顫巍巍的手,心裏一酸,我默默俯身將臉靠在他的膝頭上,如幼時般,我說:「我願意。」

-6-
前塵往事令人悵然,我靠在牀邊等沈子安,等着等着,什麼時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我是被突然驚醒的,醒來時我已經躺在喜牀上,沈子安正輕手輕腳的爲我拆髮簪,見我醒來,他手微頓,然後輕聲問我:「是我吵到你了?」
我搖搖頭,手撐在牀榻上想坐起來,沈子安手隔着中衣扶着我的後背撐了我一把,他看起來清清冷冷的,但掌心卻炙熱,隔着兩層衣服傳到我後背的肌膚上。
我不知道爲什麼有些羞澀,所以坐在牀榻上,佯裝自然的自己去拆髮簪,然後低聲問他:「外面的賓客都散了?」
他低低嗯了一聲,視線藉着燭光落在我臉上,脣角微微往上。
大概是紅燭瀲灩,所以襯着他的目光和神色都有種溫柔的恍惚。
於是我也對他笑了笑。
老實說,其實嫁給沈子安前,我本來是有些擔心的,因爲我們太過熟悉,雖說小時候他在我祖父這裏借讀時我年紀還小,後來他離開京都去往潩州時我還情竇未開,但我們到底也算是從小鬧到大的。
沈子安對我來說,如兄如友,小時候我闖禍都是他爲我收拾爛攤子。
再熟不過的人突然變成如此親密的夫君,我本來以爲我會有一段尷尬或者要適應的時期,但很奇怪,和他在一起時,彷彿一切都水到渠成般自然。
氣氛寧靜安和,他身上是我一貫熟悉的溫和包容,我低低問他喜宴上的趣事,他低低的回,然後一邊看着我卸妝一邊爲我介紹明天敬茶我要拜見的婆母。
他語調閒適,娓娓道來,很快就令人漸漸心安,最後喜燭將熄時,我其實有些緊張,但沈子安只是吹熄剩下的蠟燭,平躺在我身邊,我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溫熱和氣息。
過了一會等我放鬆下來,他才傾身過來抱住我,他身上有很淡的酒香,懷抱炙熱溫暖,說出的話卻冷靜自持又彬彬有禮,他在我耳邊低低的問:「可以嗎?」
我頓了頓,伸手回抱住他。
沈家人際關係龐大——這是所有百年世家的特性,講究人丁興旺,多子多福才能熱熱鬧鬧,所以不興分家。
但沈父沈母很好相處,沈父雖然威嚴冷淡、刻板嚴肅,但待人客氣有禮,沈母溫聲細語,在我敬茶時叮囑我些瑣事,然後將自己腕上的玉鐲退到了我腕上。
雖然客氣,但也不親熱。
餘下的那些妯娌嫂姑們也是溫聲笑語,誇讚我溫婉大氣,身條勻稱,笑着讓我早日爲沈家開枝散葉。
我想象中的那些難聽話抑或是冷嘲熱諷,倒是一句也沒聽到過。
只是下座有個年輕姑娘站在門楣處看着我咬着脣,目光不屑又高傲,一言不發,只在她母親從她身後推她一把時,纔不情不願的對我叫了句嫂嫂。
我朝她望了一眼,知道這是沈子安的表妹宋莜瑩。
所以我對她微微笑笑,遞過去一個封紅。
大概是怕我不習慣,前三天沈子安推了公務,一直陪我熟悉環境,他成親晚,和他同歲或者比他小點的堂兄弟們都早已成家生子,那些小娃娃剛好是天不怕地不怕頑皮的時候,每每撞見沈子安陪我的時候,都在遠處一邊圍觀一邊大聲笑:「哎呦,小叔叔娶新嬸嬸,天天膩歪在一起,老房子着火了呀。」
我忍不住笑,沈子安只比我大幾歲而已,離老房子遠着呢,我偏頭去看沈子安,他神色不動,巋然自若,我忍不住調侃他:「你小侄子們說你老呢。」
他抬了抬眼角朝那邊看一眼,輕描淡寫的說:「想必是日日太閒了,等下我就去跟他們夫子說,課業好像還可以再加重點。」
我忍不住笑。
三日後,他陪我歸寧去看我祖父,從沈府到我衛國公府,其實只有三條街道,我的意思是一切從簡,沈子安本也就是低調不喜張揚的性子,只是這次卻沒依我。
歸寧的車馬熱鬧隆重,回門禮就放足了三馬車,不少人駐足在兩旁看熱鬧,沈子安親自騎着高頭大馬,在我馬車前爲我開道。
我知道這是沈子安在給我撐腰,我嫁給他,外面說什麼難聽話的都有,有人說是我祖父以沈子安的老師之名相逼,有人說沈子安撿謝衛不要的破鞋穿,有人說是我借少時情誼以死相逼沈子安娶我——終歸沒有一句好話。
沈子安爲我這樣高調,不過是向外人擺出他的態度。
我嫁給他,他就將我納入羽翼下,我想即使不喜歡我,他這樣看中責任和義務的人,也會給我好好撐着腰。
哪怕我其實並不在意——多熱鬧新奇的事外人不過嘴碎三天也就過去了,日子一天天過,誰又能眼睛一直盯在你身上翻來覆去的搬弄這點是非。
過朱雀路時一直緩緩前行的馬車卻突然停下來,我撩開簾子看了一眼,是一隊騎兵,大約從城外辦差回來,剛好和我歸寧的馬車撞上了。
爲首的一身玄衣,上半身被遮擋,瞧不太清楚,我正在疑惑,就聽見沈子安的聲音,他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隱隱傳來,說:「謝大人,這是當差公辦回來述職?」
我愣了一下,放下車簾,過了片刻,才聽見謝衛那熟悉又令我陌生的聲音,和他和離從謝家搬走那天,我就發誓我此生再也不想聽見他的聲音。
可如今乍然聽見,倒也平靜漠然,沒什麼別的心情,就是像聽見無關的陌生人的聲音一樣。
謝衛的聲音冰冷,含着淡淡的冷嘲,他說:「在冀州聽聞沈大人娶妻的事,只可惜我身負聖旨在外辦差,沒有時間上門祝賀,日後若是有時間,再補上。」
沈子安的聲音倒是客氣,他說:「無妨,日後等我喜得麟兒,謝大人再送上雙份大禮就好了。」
「呵——」這是謝衛不明含義冷笑的聲音。
京都誰不知道這兩個人水火不容,從政治立場到陣營規劃,這兩個人都是對立的立場,不過從此刻他們這樣言笑晏晏寒暄的樣子來看,倒是一點也看不出朝堂上劍拔弩張對峙的局面。
馬車又緩緩動起來,大概是謝衛讓開了道,我低下頭,只是馬車剛走一小段,我這側的車簾突然無風自動,掀起一個小角,我下意識偏頭望過去,剛好和騎馬立在路邊冷冷望着我的謝衛四目相對。
他騎在黑色的高馬上,手裏握着繮繩,眼神冰冷,面無表情的望着我。
我頓了頓,無動於衷的移開了視線。
直到那側車簾重新垂下。

-7-
我很快適應了沈家新婦的身份。
我將沈子安照顧的很好,他應酬多,政局雖然平靜,但兩黨之爭不過是隱藏在平靜水面下的暗湧,湍急洶湧的只等待一個引子罷了。
世家這邊又事事以沈家爲首,一舉一動都要小心斟酌。
但不管應酬多晚,沈子安都會回來,所以在差不多的時辰,我常常會提着燈籠親自在門口等他。
然後回到小院,爲他更衣,讓小廝準備洗澡水,在他沐浴前將冷好的解酒湯遞給他。
我事事周到細緻,謹言慎行,循規蹈矩,做的無可挑剔,主院那邊大概很滿意,母親還遣人給我送了些東西過來。
只有沈子安在我的服侍下卻沉默好久,最後才嘆口氣,說:「阿柔,你性子變了很多。」
我笑起來:「哪能還跟幼時一樣淘氣胡鬧。」
他頓了頓,才淡淡的說:「有我在,你就可以。」
這下輪到我愣住了,他抬頭對我笑,他其實不常笑,我看過他對別人微笑的樣子,即使笑起來,也是疏離冷淡的客氣而已,可現在大概是燭火的緣故,他眉眼十分柔和,跟我說:「不怕,有我呢。」
我回過神來對他笑,說:「這也是我願意爲你做的。」
四月初的時候,國公府的侯府夫人給各府下帖子,邀請一些世家小姐和公府夫人去賞牡丹。
我也收到了請帖。
我不太想去這種場合,我以前其實也挺喜歡熱鬧的場合,但現在卻越來越喜歡安靜,比如和沈子安一起在書房看書,他在他的書房給我闢出來一塊隔間,放了檀木案几還有書架。
有時他和幕僚談事情時,我就在隔間窗戶下曬着太陽看志怪小說。
等他談完事情,偶爾會過來在我旁邊處理公務,有時也會問我在看些什麼東西,我就溫聲細語的和他說我看的那些故事,他聽的倒也認真,寧靜的氛圍很令人安心。
但必要的應酬也是不能少的。
國公府的侯府夫人這次邀請各府夫人去賞牡丹,估計也是個幌子,她和國公侯的嫡長女王妍之入宮當了皇貴妃,但還有個二女兒,已經到了適婚的年齡,這次大概也是爲了相看一下。
所以她宴請女客,國公侯那邊也宴請了不少未娶正妻的世家嫡子。
沈子安因爲翰林院有事,所以我一個人去的。
馬車停在國公府門口,我下來的時候剛巧碰見葉婉從我對面的馬車下來,我們相視一笑,然後一起進去了。
國公侯府夫人看着我,不冷不熱的打了聲招呼,對我身邊的葉婉要熱情的多。
倒是她身邊有個夫人看着我感慨,說:「這是衛國公府家的嫡長孫女,我上次見她她還是在襁褓裏呢,一晃眼都嫁給沈家子安做新婦了,長得真是國色天香,我看着都忍不住心憐。」
她周圍的夫人都笑。
又客氣了幾句,國公侯夫人有些心不在焉,等婢女過來說世國公家的老太太來了時,她立馬和我們請辭,帶着人過去迎接了。
周邊的人散了後我和葉婉終於得到片刻的清閒,沿着後花園這才實實在在的開始賞花,葉婉低聲問我:「你什麼時候得罪過國公侯府夫人,我瞧着她對你好像有些芥蒂的樣子。」
老實說,我也有點莫名其妙,但總歸不能是爲了她已經進宮當上貴妃的大女兒吧?
不過,很快我就知道原因了。
我岔開話題和葉婉聊些別的閒話的時候,過來一個丫鬟,對葉婉行禮,說是世國公家的老太太在找漕運總督家的夫人呢。
葉婉跟她過去之後,我一個人沿着花徑欣賞牡丹。
姚黃、魏紫、趙粉、豆綠、二喬……國公侯夫人品種倒是蠻齊全的。
我帶着大丫鬟閒庭散步,轉過一道抄手遊廊時,聽到旁邊一聲冷淡嗤笑的女聲,挺年輕的,問話也沒什麼規矩,說:「你就是宋柔?」ẗű²
我循聲淡漠望過去,一個穿着富貴的小姐從旁邊的花蔭裏緩緩踱步出來,她眉眼有種盛氣凌人的驕蠻,眼神居高臨下睥睨過來,我客氣的笑笑,微微頷首:「是我。」
她眼神犀利冰冷,高高在上的上下打量我好久,然後冷哼:「你這種女人,也就一張臉還過得去,竟然能先嫁謝都指揮使,後嫁沈翰林,這兩個哪個不是人中龍鳳,我想不通,你這樣的人,如果沒有衛國公府當背景,如何能嫁給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況且要不是我姐姐入了宮,怎麼也輪不到你吧?」
我收起笑,連客氣都懶得客氣了,我看着她腰間的香囊和身上的裝扮,還有她口中的那個「姐姐」,確定她就是國公侯家那位還未出嫁的二小姐。
不過她這副打抱不平的樣子倒是令人有些詫異,所以我輕描淡寫的反問她:「王二小姐今天這番話,是爲你長姐遺憾還是另有心事憤憤不平?不知道這樣拈酸沾醋的一番話,爲的是謝都指揮使呢?還是我的夫君沈子安呢?」
她到底未出閣,一時語塞,臉漲的通紅的看着我。
我笑笑,語氣溫文爾雅的繼續問她:「再者貴妃娘娘在宮中爲妃,也不知知不知道自己的嫡親妹子在背後這樣詆譭她的清譽,亦或者國公侯夫人應當也不是這樣教導自己女兒禮儀的吧?」
她咬着脣瞪着我,站在那裏紋絲不動,好半天眼睛裏被我氣的浮上一層淺淺的水霧,結結巴巴氣極地說:「你——你——」
我冷淡的看着她,我這個人這些年雖然性子靜下來,但真要是有人犯到我身上,倒也不是能忍氣吞聲的人。
她故意派人將葉婉引開,又專門等在這裏跟我說這樣一番針對的話,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猜出她這番憤憤不平的話下面的小女兒心思。
只是不知道是爲了謝衛,還是爲了沈子安。
我懶得繼續和她爭執,扶着身邊的大丫鬟轉身,換了一條路。
後來宴席上,我再次看見她,她低眉順眼的坐在她母親身邊,眼睛裏已經看不出哭過的痕跡,只在無人注意時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我身邊的葉婉察覺到,將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低低的問我怎麼了。
我沒好氣的笑笑,這母女行事倒也不太大氣,我懶得應付,所以漫不經心的端起面前的茶盞喝了一口,跟葉婉說沒事。
說完突然想起沈子安,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
想到這裏,再看眼前這團熱鬧和花團錦簇,就有點意興闌珊。
只不過席上有不少長輩,倒也不好提前請辭。
直到我身邊的大丫鬟過來,湊在我耳邊輕聲的說:「夫人,方纔前廳大人身邊的侍衛過來傳話,說是大人從翰林院辦完事後過來接您,被國公侯爺的幾個世子爺灌酒,說是恭賀大人新婚燕爾,大人不好推辭,喝了幾杯,但是您也知道,大人這幾天正好有點風寒……」
她點到爲止,隨即默不作聲的退到我身後,我頓了頓,又耐着性子飲了一杯茶,然後才起身得體的和國公侯夫人請辭。
她不冷不熱的朝我點點頭,她身邊的那個女兒卻一直冷冷的看着我,直到我站起來離開。
門房在前引路,我轉過數道廡廊,過了道垂花門,就看見國公侯在湖心亭宴客。
我一眼就看見了沈子安,他太過挺拔,人羣裏永遠都是最顯眼的那個,有幾個臉生的正圍在他身邊勸酒,離的不近,我看不清沈子安的神色,只是他舉手投足遊刃有餘,看的出應該沒被灌醉。
我讓身邊的人去知會他一聲,說是我身體不適,準備回府了。
我身邊的小廝低聲應是,我站在原地突然感覺似乎有人在看我。
我下意識抬頭望過去,這才發現謝衛竟然也在——就坐在沈子安對面,我剛剛竟然沒看到他。
他穿着玄色的錦衣,手裏握着一杯酒,看不清表情,只是遙遙望過去,知道他在看着我這個方向,眼神如附骨之蛆一樣,令人脊背生涼。
我抬頭望過去的時候他的視線依舊不躲不避。
他確實應該在的,他手握重權,我又已經和他和離,正妻之位空懸,國公侯想和他聯姻,倒也說得過去,更何況他大女兒是貴妃,二女兒要是能嫁謝衛,也算親上加親——畢竟都是皇上如今的肱骨之臣。
我想到剛剛牡丹花園裏那個王二小姐對我針鋒相對的態度,不由笑笑。
沈子安很快就過來了,我視線專注地落在他身上,他身姿朗朗,淡如遠山,走近看見我時,向來冷淡的脣角才微微勾起一抹笑,清俊雋雅的樣子。
我一直望着他,等他走近了,我才笑着低低的問他:「該怎麼謝我?」
他偏頭朝我看了一眼,眸色深邃,向來冷淡的眸底卻氤氳着不着痕跡的笑意,他說:「我這是爲了來接誰?」
這卻是我理虧了,我還沒說話,沒想到他卻頓了頓,然後從廣袖中遞過來一個包裝精緻的糕點盒,說:
「你小時候最愛喫這個,當年做這糕點的老人家搬走的時候你還哭了挺久,我找了很久,她有個遠嫁的女兒繼承了這門手藝,你試試看是不是記憶裏的味道。」
我愣了愣,怔怔的接過他手中糕點。
我記得這回事,那時候我還沒被沈子安從杏樹下接到,所以和他的關係不怎麼親近,當然我還單方面的覺得他假正經,後來有一天他看見我躲在假山堆裏哭的可憐,猶豫了一會兒還過來問我怎麼了。
平時我大約不會理他,那天太傷心,所以我抽抽噎噎的跟他說我喜歡東街做糕點的董大娘突然搬走了,她家糕點祕方獨一無二,我以後再也喫不到那樣好喫的糕點了,後來我還難過很久,不過最後也就忘了——人都是善變且健忘的。
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還找到了人家遠嫁的女兒,就爲了我手上的這幾塊糕點。
那糕點在我收心突然變得沉甸甸的,我抬眸看着沈子安,鼻子突然一酸,只覺得心中突然湧起無限的依戀和眷念,這情緒柔軟的可怕,所以我低下頭,往沈子安的身側貼了貼。
他笑笑,在廣袖下輕輕牽住了我的手。
我跟着他走了兩步,情緒緩過來後感覺背後似乎有那道灼熱的視線如影隨形,一直盯在我背後,不明所以。
我頓了頓,沒回頭。

-8-
我不知道謝衛是什麼意思。
當年我嫁給他後,一開始我們確實也算相敬如賓過。
那時候我不比現在穩重得體,還是一團孩子氣的樣子,嫁給他新婚之夜他挑開我蓋頭的時候,我一仰頭就在滿屋瀲灩的燭光中看見他的臉。
劍眉星目,鬢若刀裁,身量挺拔頎長,只是居高臨下的看着我,我那時候完全不知羞,也沒新婦的羞怯,而是握着錦帕仰頭看他,那時候其實也是滿心歡喜吧,我用一種天真直率的語氣微微和他抱怨,我說:「我今天一天都沒喫飯,你可以讓小廚房做點糕點送過來嗎?」
頓了頓,我補充一句:「剛剛那些餃子太生了,我餓的把喜牀上撒的桂圓都喫完了。」
他愣了愣,臉上似乎有些微的笑意一ţū́⁶掠而過,他說:「晚上喫糕點不消化。」頓了頓,他看着我失望的表情,補充一句:「我跟廚房說,讓他們去給你做碗粥來。」
我就對他笑,喜滋滋的說:「你人真好。」
謝衛比我大將近十歲,我那時候雖然被我祖父管的嚴,但也是在府上被寵着養大的,所以性子活潑,一團爛漫,即使謝衛不喜言笑,他的那羣近衛兵看見他就像是老鼠看見貓一樣,但我也從來不怕他。
嫁給他之後因爲無聊,我和陪嫁的侍女一起放風箏做絹花踢卷子,有一次我最喜歡的風箏卡到樹梢上,我還拎着裙襬跑到謝衛的書房,那時候他正在吩咐身邊的近衛做事,我就沒有進去,只是遠遠的趴在門邊,湊進去一個頭,可憐兮兮的朝他那個方向望。
他本來面無表情的看着跪在他面前的Ṱü₈侍衛,感受到我的視線朝我這個方向望過來,我永遠記得那時候謝衛的表情,就是突然有些無奈的縱容,帶着一點點微不可查的寵溺,他嘆口氣,然後走過來問我:「怎麼了?」
我就抬頭看着他,小聲的說:「我風箏卡樹梢了。」
他頓了頓,然後問我:「就因爲這?」
我點點頭,可憐兮兮的看着他,他就又嘆口氣,輕聲跟我說:「你先去,等下我忙完,就去給你摘。」
我就抬手摟住他的脖子,笑嘻嘻的說:「你人真好,那我就不打擾你了,等下你記得到後院來幫我摘風箏哦。」然後就拎着裙襬跑了。
我那個時候性子也是一時一時的,有段時間我被他母親拎過去訓話,說是人婦要伺候夫君,我就學着洗手作羹湯,第一次下廚的時候身邊一羣丫鬟心驚膽戰的跟在我身後,最後也被我弄出幾塊糕點來,我興沖沖的捧給謝衛喫,他當時眼神從那碟糕點上移到我一臉期待的臉上,頓了頓,然後面無表情的捏了一塊放進嘴裏。
我問他:「好喫嗎?」
他將那塊糕點在嘴裏嚼了很久,嚥下去後突然笑了,那種意味不明的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他說:「說好喫你大約也不信,就還行吧。」
還行就行了,我當時還挺開心,畢竟第一次下廚,我信誓旦旦的跟他說:「下次肯定會更好喫的。」
他就笑。
後來回廚房發現還剩一塊,我就好奇放嘴裏試了下,剛放進嘴裏就呸呸吐出來了,然後深深疑惑謝衛是怎麼將這樣難喫的東西嚥下去的。
後來我又被謝老夫人叫過去訓話,謝衛也在,謝老夫人說我一團孩子氣,說哪有婦人是我這個樣子的,說了一大堆,我當時就很恭敬的聽訓,其實腳一直心不在焉地在劃地毯,划過來划過去,感覺毛絨絨的地毯的毛流在腳底的觸感。
直到謝老夫人說累了,我終於停下腳上的小動作,然後抬頭,看見謝衛一直在旁邊看着我,嘴角似笑非笑,我一個激靈,給謝老夫人遞茶,然後就乖乖地站着了。
後來我問謝衛我是不是很孩子氣,他還笑着說:「沒事,你這樣就挺好的。」
但到底也是覺得不太好的,所以我開始操持府務,嫁給他的一年多,謝嵐也四歲多的時候,我就天天帶着她玩了,那時候我性格穩重很多,外人面前也能裝模作樣的很能唬住人,只在謝衛面前還是一團孩子氣。
每次他回來,我都能拉着他嘰嘰喳喳的說上很久的話,他也會陪我下圍棋,雖然我下不贏他,但我會耍賴,他也是任由着我。
有一次讓子加耍賴,我都沒能贏過他,後來晚上他睡着,我用墨筆在他臉上偷偷的畫老虎鬚,畫第二筆的時候他就醒了,奪筆後翻身將我壓在身下,我笑着討饒他也不理會,在我額頭畫了一個「王」。
他人前向來冷漠,但也會陪着我胡鬧。
那時候,我和謝衛也算琴瑟和鳴,直到後來,謝老夫人臨終前和他說他當年夫人去世的真相。
那天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回去了。
我努力的接近他,和他說話,想修補我們的關係,但他只是離的遠遠的看着我,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我再也沒有從他眼裏看見類似柔軟的眼神。
再後來,我也累了,也放棄了,就是每天安靜的坐在自己的小院裏,望着四方的天,性子倒也一點點變成了現在這樣,安靜得體,賢淑溫婉。
再回首,也是恍然如夢。

-9-
我是在嫁給沈子安第一年初秋的時候懷孕的。
沈家對這個孩子的到來表現的很是喜氣洋洋,沈子安是沈家嫡長子,又是獨子,所以沈府的人都像是對待易碎的瓷器娃娃一樣,將我捧在掌心裏,沈母拉我過去事無鉅細的叮囑了兩個時辰,另給我加了六個老嬤嬤,然後又叮囑我身邊的人注意着我。
頭三個月是最不穩的時候。
沈子安下朝回來,大約早聽見了消息,匆匆趕過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心神不寧,還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他向來穩重自持,哪裏出現過這種情況,這下不僅是我,房裏的丫鬟婆子都輕輕笑出來。
他不以爲意,走過來握緊我的手,難得孩子氣的將頭貼在我的小腹上,我忍不住笑,跟他說:「這才兩個月呢,哪裏會有動靜。」
他直起身,手卻一直小心翼翼的放在我的小腹上,只是看着我,脣角一直往上勾起,在笑。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個樣子。
這個孩子來的這樣早,在沈府我好像過上了我一直渴求的寧靜順遂的日子,
可我不知道爲什麼心裏有些唏噓,又有點不知名酸酸的感覺,沈子安對我很好,大姚雖然民風開放,但他們這樣的人家嫡子娶二嫁婦也算是開了先例,可沈府的人包括下人也從未讓我聽到一句不好的言論,這大約也是因爲沈子安的緣故。
哪怕他不愛我,他依舊將我保護的很好。
我嘆口氣,突然想,若是沒有陰差陽錯,沈子安能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子,也不知道會寵成什麼樣子。
懷孕後我就在後宅跟着幾個堂嫂學針線,給肚子裏的孩子做虎頭鞋,小肚兜,沈子安倒是每天都回來的很早,他將公務搬到房間,每天都陪着我,時間倒也就這樣在平靜中一點點的過去了。
年末的時候,新皇特賞,邀請一些朝廷重臣及家眷進宮一起年宴,因爲知道沈子安新娶,所以還特地強調,讓沈子安帶上我,以示恩寵及對沈子安的看重。
那時我已經懷孕五個多月,不過這孩子在腹中很是乖巧,就是懷孕初期也很少有什麼反應,我幾個堂嫂都羨慕我,誇腹中這個孩子知道體恤孃親,安安靜靜的一點也不折騰。
我知道不應該,但我還是無可避免的想起我懷第一個孩子時的場景。
我從小沒娘,貼身的幾個丫鬟又不懂懷孕這種事,所以剛查出懷孕時我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去告訴謝衛我懷孕的時候,我是有點忐忑和緊張的,我想他會不會喫驚,會不會喜歡,會不會結束冷戰,這畢竟是他的孩子。
更何況,我們曾經也有過那樣溫馨的一小段時光。
我不知道他聽到這個消息後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但在我佯裝着鎮定告訴他我懷孕之後,我就知道了。
他瞳孔極快的收縮,本來就面無表情的臉更加淡漠,脣角下沉,我沒在他臉上找到一點類似喜悅開心的情緒。
很久後他對我身後的丫鬟冷淡的說:「既然懷孕了,那你們就好好照顧你們家小姐吧。」
我嫁給他四年了,他說照顧好你們家小姐。
我聽了想笑,事實上我當時也確實輕聲自嘲的笑出來了,那時我輕輕問他,我說:「謝衛,你的妻子不是我毒死的,我和這些事沒有半點關係,我一直不明白,你爲什麼要將所有的事推到我頭上,是因爲你母親已經去世了是嗎?」
「可我就不無辜嗎?」
謝衛離開的腳步頓了頓,還是頭也不回的走了。
那時我就想,傳聞其實也不能盡信,就像人人都說他對他那個髮妻毫無感情,這就是一個巨大的謬言。
謝衛對我冰冷到極點,下面的婆子丫鬟們自然也見風使陀,不說踩高捧低,但也陰陽怪氣的,我又怕祖父知道我在謝家的情況後擔心我,所以只能自己從外面找經驗豐富的嬤嬤過來照顧我。
到底不是府上的,照顧起來也只是表面到位罷了,稱不上盡心盡力,偏偏那個孩子折騰人的狠,還沒兩個月的時候我就成天成宿的吐,也喫不下東西,晚上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一個月就瘦的身邊丫鬟一看到我就忍不住紅了眼。
那時再苦的時候我也只是在無數個難眠的晚上撫着自己的小腹,告訴自己再熬一熬,再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可是怎麼能熬過去呢?我熬了那樣久,剛熬到那孩子乖巧一點,不再折騰人了,謝嵐就推了我一把。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往事。
都過去了。
宮宴那天很快就到了,沈子安不着痕跡的護在我身邊——自從我懷孕後,他就這樣了,其實一開始我都沒看出來,後來還是某次出去上香的時候,我身邊的侍女瓶兒笑着跟我說:「夫人,你看大人。」
我偏頭朝沈子安望過去,他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和主持在說話,我不知道瓶兒讓我看什麼,所以有些疑惑。
瓶兒輕聲跟我解釋:「自從您懷孕後,大人不管在哪在做什麼,只要您在,他就不會離開您三步遠的距離,而且看似在和別人說話,實際注意力一直放在您身上。」
她說着低低笑出來,說:「不信您看。」說完她突然低着頭過來攙扶着我,那邊沈子安很快就結束交談,走過來問我:「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我怔然看着他,頓了頓,才搖頭說沒事。
這次宮宴其實不算太大,來的都是天子近臣,或者是天子想敲打倚重的,我祖父年紀大了,行動不便所以沒來,除了幾個內閣的大臣我沒見過,其他的國公侯一家——那位王二小姐看見我照例先瞪我一眼、葉婉和她的夫君漕運總督、大理寺卿、工部侍郎……都是熟面孔了。
入席的時候皇上和后妃都還沒過來,幾個在朝堂上分成幾派掐的要死要活的大臣們此刻都在言笑晏晏的寒暄,葉婉看見我眼前一亮,走過來拉着我的手,笑眯眯的問我:「幾個月了?」
她一過來,漕運總督和大理寺卿還有工部侍郎這些也就走過來和我們賀喜,這邊一時間倒是熱熱鬧鬧,沈子安站在我身邊,噙着淡笑應對。
內侍通報皇上過來的時候,大家才歸位噤聲,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這位傳說中「好運氣」的皇上,大家跪地行禮,直到他朗聲笑着說:「就是家宴,愛卿們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身邊的內侍扶起我時,我才抬眸看了一眼。
皇上挺年輕的,長相儒雅,站在他身邊的倒不是他當年的三皇子妃如今的皇后,而是國公府家的那位貴妃王妍之,因爲當年有過一面之緣,所以我認識她。
她笑意盈盈的站在皇上的旁邊,當年的那份清高如今也變成了華貴。
她視線輕描淡寫的從我們這邊一掠而過,掃到我身上時微微停頓,然後很快不着痕跡的移開ţů₇了。
皇上揮手讓我們入座,我低下頭,跟在沈子安身邊坐下。
後面就是一些君臣間的觥籌交錯,女眷都低眉順眼,恭敬聽着就是。
一盞茶的時間,外面的公公進來稟報,說是謝都指揮使來了。
宮宴來遲,但皇上看起來不以爲意,反而有些高興的說:「他可算到了,快請進來。」
殿內衆人視若無睹,看來應該是已經習慣了,謝衛這樣的聖寵,也算是獨一無二了。
謝衛很快就進來了,他穿着黑色的玄服,對皇上行禮,皇上的聲音很溫和,笑着說:「別站着了,快入座吧。」
他低低應了聲是,然後坐到了我們對面的位置。
我收回視線,繼續聽着宴上的寒暄,皇上幾乎將在席的大臣都問了一遍,最後才偏頭看向沈子安,笑着說:「上次沈愛卿成親時,朕還和貴妃笑着說沈大人這是萬年鐵樹開了花,今天看見沈夫人,郎才女貌,也怨不得他到如今纔開花了。」
一時間殿內都笑起來,我也坐在位置上微笑,但內心卻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皇上問了一圈最後才客氣寒暄到沈子安,偏偏說的話又暗示親暱,這樣恩威並施,倒更像是敲打的感覺。
我不動聲色的朝沈子安望過去,他坐在我旁邊,神色淡然,聞言也只是輕輕一笑,說:「謝皇上謬讚了。」
皇貴妃笑起來,在旁邊接了一句:「不僅是開花,聽說沈夫人已經懷孕數月了,沈大人今年倒是雙喜臨門。」
我對面一直低頭的謝衛突然抬起頭,目光如炬的朝我望過來。
這下皇上也興味地「哦」了一聲,說:「那是大喜,賞。」
皇貴妃說:「就賞那盆紅珊瑚吧,外番上貢那盆,顏色也喜慶。」
我離席謝恩,站出去行禮時,對面的謝衛面無表情,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然後眼神下移,落在我微凸的小腹上,頓了頓。
我轉身時剛好和他正對上,他的視線從我小腹上面無表情的上移,對上我的眼睛。
我走回自己的位置入座。
這一段小插曲過後就又是寒暄,飯過半旬,話題就又落到了謝衛的身上,皇上看着謝衛,尤其有些關切地說:「沈愛卿鐵樹都開花結果了,從嘉,朕知道弟妹前些年風寒過世,你後面新娶的那個婦人不知好歹,竟然同你和離,你孤身一人,每天公務又繁忙,府上也沒個人照應,朕瞧着你也瘦了不少,也該重新找個識趣的照顧你了。」
這話一出,整個殿上鴉雀無聲,我想皇上大概僅知道臣子大婚,對謝衛、我和沈子安之間的關係沒半分了解,不然也不會這樣直白的將話題拋出來,知道內情的都有些尷尬。
謝衛倒是神色不變,說:「臣不急。」
皇上就說:「你天天都不急,但朕都爲你憂心,前些日子貴妃還在朕面前說她有個嫡親妹妹及笄,她今日也在席上,從嘉你瞧瞧合不合眼緣,要是閤眼緣,朕今日就親自給你做個媒。」
我一時有些詫異,先不說這個皇上行事風格如此隨心所欲,這樣直接在宴席上這樣賞賜臣子婚禮的,這大約也是頭一樁了,私底下問話要是不滿意或許還可以婉拒,但這樣衆目睽睽之下,謝衛要說不滿意吧,這就是打皇上貴妃還有整個國公侯家的臉,這位王二小姐以後的婚事也就難說了。
要說滿意吧,我抬頭朝那位王二小姐看過去,她此刻粉面含羞,有些嬌怯的躲在國公侯府夫人身後,但眼睛卻偷偷的朝謝衛那個方向望過去。
我想起那日在國公侯府上這位王二小姐那趾高氣昂的樣子,脣角不由就露出一抹看笑話的笑意,含笑收回視線時,纔看見對面的謝衛竟然又在看我。
他目光深邃,沉甸甸的又深幽,看不出情緒,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我和我脣角的笑,像是在看皇上給他賜福後我會是什麼反應。
我嘴角的笑意還來不及收起,他已經移開視線,沒說滿不滿意,只是含糊地對皇上說:「謝皇上關心。」
那位王二小姐咬咬下脣,不知道爲什麼,又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我無語地偏過頭,發現沈子安也在低頭看我,反正現在殿上的注意力都在王二小姐和謝衛身上,我不由朝沈子安靠了靠,一時玩心大起,笑着低聲和他咬耳朵,聲音愉悅:「真是一場好戲。」
他也笑,說:「是……是隨意了些。」
宴席結束后皇上留這些臣子去南書房,貴妃娘娘帶女眷去後花園賞花。
我因爲懷孕,中間不太舒服,所以去了後面廂房小憩。
一炷香後我約莫到了快回府的時辰,才收拾一下推門準備去後花園。
扶着瓶兒的手出門才發現之前引路的宮女已經離開了,我懷孕後心思倦怠,沒怎麼記路,所以問瓶兒記不記得回去的路,她猶疑的說:「大概……記得……」
於是轉了幾個迴廊後就迷路了,瓶兒扶着我的手有些惶恐,我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宮中確實不好亂走,萬一衝撞到貴人不好,轉過一個迴廊,剛好看見旁邊的涼亭似乎有人站着,影影綽綽看不太清楚。
我和瓶兒還在猶豫要不要過去問路,那人已經偏頭朝這邊望了一眼,然後就分花拂柳走出來,光線漸明,他的臉也在月光燭光下露出來,再不過熟悉的一張臉,謝衛問我:「迷路了?」
還好不是我一個人,我扶着瓶兒的手,客氣疏離地說:「驚擾到謝大人了。」
他冷淡的看着我,說:「你走反了,從左邊迴廊走到第三個假山右轉,就到了。」
我客氣的和他道謝,拉着瓶兒轉身的時候聽見他平靜無波的聲音,我知道他這個人,越是心思難測的時候語氣就越是聽不出情緒來,他說:「沈子安,你嫁給他後似乎過的很開心。」
我沒說話,拉着瓶兒往前走,他沒攔我,只是在我身後嗤笑,一字一句的說:「可是宋柔,看你這麼開心,我就不太開心,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背對着他頓了頓,他繼續說:「回去讓沈子安小心點,他再繼續阻擾我找先太孫,聖上或許就不止是敲打他那樣簡單了。」

-10-
從宮裏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出神,在想謝衛對我說的那句話,他說沈子安再繼續阻擾他找先太孫的話,聖上對沈子安就不止是敲打那樣簡單了。
怪不得今天在宴席上,天子對沈子安的態度那樣奇怪,似乎有意冷淡,但後面又有意拉攏,恩威並施的樣子。
沈家百年世家,根基深厚,沈家祖父是內閣閣老,也是先太子太傅,曾經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如果如今登基的是先太子,那麼沈家如今的恩寵不知還要如何煊赫。
新皇登基後,有意抬謝衛,打壓世家,我知道朝堂局勢暗潮湧動,沒想到其中還涉及到太孫。
謝衛奉皇命在找太孫,因爲先皇的遺詔上,說的是傳位於他最心愛的小太孫——雖然如今的天子在登基時立誓說過,正統還是太子一脈,若是有一天太孫回來,他自當禪位,但是一旦嚐到權勢的甜頭,誰甘心情願讓位?
更何況那時候根本不知道太孫是死是活。
謝衛找太孫,當然不是爲了將他迎回來坐儲君的——不管是死是活,讓他永遠變成死的就行了。
我想到這裏,偏頭看向沈子安,謝衛說沈子安在阻攔他找太孫,那就說明沈家還是正統一派,擁護的還是先太子,當年新皇爲表誠意,先皇的遺詔還存在沈家的祠堂裏。
我又想起之前沈子安頻繁的拜訪我的祖父,我祖父知道這件事嗎?他讓沈子安娶我,那就是表明態度,站了隊?
若是太孫活着歸來,那確實擁孫派實力要大的多,僅憑一個謝衛和一個有名無實的國公侯,確實是翻不起什麼大浪來。
畢竟朝堂上如今的重臣,都還是當年先皇遺留輔佐太子的,三皇子當年朝中本就沒有根基,如今朝堂先太子一派跟個鐵板一樣密不透風,天子插手安排自己的人也需要慢慢來。
所以大家如今都不過是在比時間而已,不過時間拖的越久,對沈子安這邊就越不利。
這樣兇險的一條路啊。
我想到這裏,不由嘆口氣,沈子安偏頭看向我,目光溫和,問我:「怎麼了?」
我靠在他肩上,搖搖頭,說:「沒事,就是有些累。」
他環住我,輕聲的說:「等下就到家了。」
我嗯了一聲,摸了摸腹中的孩子,重複他的話,說:「嗯,等下就到家了。」
我閉上眼睛,不再去想這些事情。
時間就這樣一晃而過。
這年四月初八,我生下一個男嬰。
生他的時候我有些難產,發作了一天都沒生下來,我身邊的丫鬟都低低的哭,我咬着牙堅持,最後連產婆的聲音都有些不太穩了,蔘湯灌了一碗又一碗,她用變了調的聲音跟我說:「夫人,堅持啊,開了三指了,馬上就可以了。」
我昏昏沉沉間,只聽到身邊有人驚呼,然後有人坐在我身邊,握着我的手,我聽見沈子安的聲音,他低低地說:「阿柔——」
我當時神智其實已經有些不太清楚了,也不知是出現幻覺還是真的,只記得自己對牀邊沈子安的這個方向笑了笑,我那時還以爲自己要不行了,所以斷斷續續地跟沈子安說:「沈……沈子安,雖然你娶我是因爲政治或者其他,你不喜歡我,但是……但是嫁給你的每一天,來沈家的每一天,我都很開心……你對我……你對我很好……」
其實我也不太記得我都說了什麼,只記得有很大顆的眼淚無聲地打在我的手背上,我聽見沈子安的呢喃,他說:「誰說我不喜歡你。」
「宋柔,當年送你的那匣夜明珠,原本是我用來當求娶你的聘禮的,我捱了六十板家法纔將你娶進府,宋柔,你怎麼能說我不喜歡你。」
我沒想到我是在這種情況下得知沈子安的心思的。
他緊緊的攥着我的手,眼淚那樣炙熱,我恍惚間愣愣的看着他,後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我咬自己的下脣,咬破了血,突然就清醒過來開始發力。
半個時辰後,我生下一個男嬰。
沈子安爲他取名叫宋翊。
沒錯,這孩子隨我姓宋,因爲沈子安在娶我的時候,和我祖父起誓,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會過繼到衛國公府,繼承我宋家的門楣。
他爲我做了這樣多,可是從來都不曾告訴過我。
後來我清醒過來,抓着他的前襟忍不住淚眼朦朧,我恍惚的問他:「什麼……什麼時候?」
他低頭細心的餵我藥,不過兩天,他看上去好像瘦了一大圈一樣,聞言苦笑,自己也搞不明白一樣,跟我說:「情不知所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所以他等我這些年,那個他口中等不到的人,竟然是我。
也是,那時候我已經嫁給謝衛爲妻。
眼淚順着眼角無聲的落下去,我看着他,說:「沈子安,我這一輩子,都逃不過你的手掌心了。」
他低Ṭųₕ下頭,將額頭貼在我的額頭上,那樣的溫柔繾綣,他低低的嗯一聲,然後說:「嗯,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我孩子滿月酒的時候,謝衛竟然也送了禮過來,是一枚平安玉佩,上好的玉石打磨出來的,通體通透,上面有刻着兩個小小的平安。
字跡一筆一畫,工整嚴謹,我認出這是謝衛的字跡。
這是他自己打磨的,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無聊去做這種精細的活的,我將這枚玉佩交給嬤嬤,扔進了庫房裏。
我聽說他前不久剛娶了國公侯家的二小姐,不管是政治因素還是他自己願意的,也就是一樁茶餘飯後的閒談罷了。
翊哥兒一歲的時候,我將他送回了衛國公府,我祖父很是歡喜,大概是見到翊哥兒的緣故,他精神了很多,大夫還誇我祖父的身體硬朗,我也就放心了。
白天翊哥兒就在衛國公府陪我祖父,有時候我也會在衛國公府住上一段時間,沈家從來沒人說過什麼,每次我帶翊哥兒過來的時候,沈母還會給我裝上些補品。
雖然都不缺,但也是一份心意。
沈子安有時下朝會過來接我,我抱着翊哥兒,陪在祖父身邊,看着門外來接我眉目疏朗的沈子安,覺得歲月靜好當不過如此吧。
哦,我還見到了謝嵐一次。
雖說都已經是前塵往事,但見到她時的場景還挺令人唏噓的。
那時候是葉婉第二個孩子滿月,我去喝滿月酒,王家那個嫁給謝衛的王家二小姐王婉之也在——如今可以叫謝夫人了,她帶着謝嵐一起。
那時候謝嵐應該已經有十一二歲了吧,眉眼大概像她生母更多一點,有些寡淡普通,當年那個憎恨的望着我的小姑娘如今也學會低眉順眼的站在王婉之的身後了。
後來我會注意到她,是因爲宴席上,我和葉婉閒聊的時候,聽見那邊的喧譁,抬頭看的時候才發現王婉之正在大庭廣衆下毫不留情面的訓斥她,她在給她這個繼母遞茶水的時候,茶水不小心灑了幾滴在王婉之的裙襬上。
在場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世家夫人,謝嵐以後的婆家大概是要在這些人裏找的,如果謝衛能一直煊赫,這畢竟是謝家的嫡長女。
可王婉之在外竟然也半點體面也不留,那些刻薄不留情面的話順着風隱隱傳來,我遠遠望過去,看見謝嵐蒼白的臉和緊緊抿在一起的脣。
她在這個繼母手下大約受了不少搓磨,不然也不會如此乖順。
葉婉也望着那邊嘖嘖稱奇,跟我說:「謝衛就挑了這樣一個人?」
我淡然的抿口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說:「不是他挑了這樣一個人,是政治爲他挑了這樣一個人。」
我其實沒想到謝嵐會過來找我,當時我正在喂翊哥兒喫東西,他還小,什麼東西都要細緻的弄碎了看着他一點點的喫——我當年就是這樣對謝嵐的。
她起初是站在涼亭外,只是靜靜的看着我和翊哥兒。
最後也不知道爲什麼,她慢慢地走過來,站在離我三步遠的位置,我轉頭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卻一直盯着我身邊的翊哥兒。
過了一會兒,她才抬頭看我,她眼睛倒是和她父親長得很像,漆黑幽深,她定定的看着我,不像個小孩子,她說:「父親跟我說,你成親了。」
我靜靜的看着她,沒說話,她繼續說:「這是你的孩子?」
翊哥兒不懂的笑眯眯地朝她招招手,她脣邊就浮起稀薄的笑意,只是笑意沒及眼睛,眼神冰冷的看着我:「憑什麼你能過的這樣幸福?你成親了,有新孩子了,你拋下我父親,也拋下我。」她頓了頓,問:「剛剛你都看見了吧?我那個繼母,你爲什麼沒有過來?」
她像是有些疑惑,歪着頭看着我,問:「以前我有什麼事,你不是都會過來管我的嗎?」
「你在恨我嗎?恨你那個被我推掉的孩子?你大概不知道,後來父親抽了我十鞭,罰我跪了三個月的祠堂,我當時只是怕,怕你有孩子後不對我好了。」
我將犯困的翊哥兒抱在懷裏,疏離冷淡的看着謝嵐,客氣的笑了笑,我說:「謝小姐,往事不要再提了。」
她點點頭,嗯了一聲,然後在嘴裏重複一句「往事」,轉身走了。
我想謝府雖然風光無限,但內裏的這些煩心事,估計也夠謝衛頭疼的。
王婉之囂張跋扈,謝嵐更不是會忍氣吞聲的,只是年紀小,兩個人也不知道私底下能將謝府翻成什麼樣。
真是熱鬧啊。
更熱鬧的是,天慶三年的時候,太孫找到了。
說來也是奇怪,這麼多人,這些年,翻遍整個大姚都沒找到的太孫,在他束髮這年,就突然被找到了。
束髮了,是可以親政自保的年紀了——比如不會像小孩子一樣不明不白的意外死在自己的府上。
這所有的事都是暗中進行,我知道的這一點,還是沈子安回來說給我聽的。
他說當初帶着太孫逃出去的乳孃和護衛,都能證實是當年太子府上的人,而且太孫那張臉——和先太子幾乎一模一樣,身上還有印記證實他確實就是太孫。
據說殿上的大臣們都驚疑不定,有大臣問太孫以前的事,太孫都能侃侃而談,又有人考識他的學識,也是對答如流,被問道爲什麼這些年不回來時,太孫很微妙的停頓一下,才說:「如今局勢穩定,本想閒雲野鶴自由一生,只是皇叔如此勤勉的找我,不由深深感念動容,覺得不能辜負皇叔的一番好意,皇叔想成就堯舜之徳,做侄子的又怎麼能陷皇叔於不義。」
這番話說的皇上臉色青白相間,還要笑着說:「皇侄你能回來就真的太好了,這下百年之後,皇叔也能笑對你父親和先皇了。」
殿上一派喜氣洋洋和感人肺腑的相認。
後來皇上說想和太孫秉燭夜談,將太孫留在了皇宮內。
見我疑惑的望着他,沈子安笑了笑,說:「別擔心,他現在不敢,要是太孫在皇宮內出了事,他能被天下讀書人筆桿子罵死。」
我也笑出來,仔細看他的神色,然後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太孫在哪?」
沈子安倒也沒瞞我,笑着說:「當初是我將他帶去潩州的。」
這樣一句話,我就懂了。
他這個局竟然從那個時候就開始做了,我突然想到我祖父,我問他:「我祖父知道?」
沈子安說:「是。」
我問他:「如今這局勢,把握多大。ƭūₗ」
沈子安笑起來,拍拍我的腦袋,說:「沒有完全的把握,我是不會讓太孫露面的。」
也是,他這個人, 向來謹慎, 不打沒有把握的仗。
我抱住他的腰,將頭埋在他懷裏, 有些未雨綢繆:「可是太孫還有五年才成年,這五年的腥風血雨,你現在是不是成了皇上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的聲音低沉,帶着篤定:「皇上騎虎難下,再說他即使不想禪位想謀殺太孫也不能。」
我抬頭好奇的看着他,沈子安微笑,那種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笑,他跟我說:「你難道不奇怪嗎?皇上正值壯年,又不忌女色,這麼多年卻只有已故的麗嬪膝下一個女兒,可恰恰也就是這個女兒, 所以皇上從不懷疑自己的生育能力,可若是這個女兒,不是他的呢?」
我瞠目結舌的看着他:「你……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他說:「皇上真應該對皇后好一些的,三皇子妃當年陪他去苦寒之地熬了那些年,他卻如此薄情寡義,也怨不得太孫回來後, 皇后立馬派人將這個祕密告訴我,換取她母族的安穩榮華。」
「我本來還以爲會有一場爾虞我詐的腥風血雨, 也沒想到事情能化解的這樣輕而易舉、兵不血刃。」
長久提在我心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地, 我看着眼前這個人,無比的慶幸, 我不是他對立陣營的。

-11-
天慶四年,太孫被立爲太子。
天慶五年夜,沈子安外出,太子留夜沈府時, 有一隊精兵乘夜圍剿沈府,沈子安入宮和皇上密談,半個時辰後, 有御醫出入宮殿, 一個時辰後,殿內只聽天子大怒, 又過半個時辰,這隊精兵悄然退下。
天慶七年, 太子行冠禮,次年, 天子禪位, 太孫繼位, 同年,沈子安進入內閣。
次年, 謝衛自請調往幽州, 居家搬遷。
又過兩年, 宋翊承衛國公府門楣,扛起宋家門楣。
後來,我給沈子安又生了一兒一女, 長子取名沈荃,此女取名沈箢。
全全圓圓,當真是再不過圓滿的一生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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