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長絕

竹馬來我家提親那日。
他鄉下來的癡傻表妹,哭哭啼啼放走了聘雁。
「你好殘忍,把大雁關在籠子裏就是不對!」
她睜着無辜的大眼睛滿臉不服氣。
卻又在竹馬趕來時。
抱着他的胳膊嚎啕大哭。
「那個姐姐好凶,她是個壞女人,哥哥不要娶她!」

-1-
「不是和你說了這大雁過完禮就會放生嗎?你爲什麼還是提前把它放了?」
我強壓着火氣質問。
小姑娘一點沒有做錯事的愧疚,理直氣壯道。
「反正不都要放嗎?早一會晚一會有什麼區別!」
「那是定親的信物ƭú₇,你放了我們姑娘拿什麼過六禮?!」
丫鬟阿玉有些氣急敗壞。
誰料小姑娘撇撇嘴翻了個白眼。
「哥哥說了,我以後就是侯府金尊玉貴的表小姐!你個賤婢憑什麼這麼和我說話?!」
卻又在竹馬趕來時。
撲上來抱緊他的胳膊委屈大哭。
「哥哥,哥哥我要回家!」
「這是怎麼了?誰惹我們嫋嫋不開心了?」
陸遂無奈地看着被打溼一片的衣襟,好氣又好笑。
「那個姐姐不高興,她好嚇人。」
順着小姑娘的手指,陸遂終於注意到我難看的臉色。
下意識推開了懷中少女。
「阿妙,你怎麼了?」
「這位表姑娘把您千辛萬苦給我們小姐打來的聘雁放走了!」
丫鬟阿玉忍不住告狀。
陸遂錯愕轉頭,對上小姑娘水潤無辜的眼睛。
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是我給你未來嫂嫂的聘禮,你爲什麼要放掉?」
「大雁在哭,它像嫋嫋一樣沒有家了,它好傷心……」
小姑娘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
陸遂佯裝出來的怒氣當即消散,軟了語氣低聲誘哄。
又滿眼歉意的看向我。
「阿妙,大夫說她心智等同於五六歲的小孩子,你別和她一般計較。
「她畢竟,是爲了救我才變成這樣的。」
院子裏堆滿了聘禮。
他鮮亮衣袍的袖子被小姑娘緊緊攥在手裏,動作笨拙地抬手朝我道歉。
「好阿妙,別生氣了。
「大雁我再重新給你打兩隻。」

-2-
今日定親宴。
本是兩家幾次占卜後共同定下的吉日。
卻因爲少了最重要的聘雁進行不下去。
「阿妙,這都怪我。」
陸遂當即就要上馬再去打兩隻。
被小姑娘期期艾艾地扯住。
「哥哥,哥哥別去。」
又埋怨地看向我。
「山裏這麼危險,你不該因爲發脾氣就讓我哥哥去受苦!」
同行的媒人上來打圓場。
「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把流程走完,聘雁稍後再補上也不遲。」
大喜的日子我不願鬧得太僵,微微點頭。
周圍氣氛又重新熱絡起來。
正當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時。
不遠處響起不合時宜的「刺啦—」聲。
隨後是輕輕的埋怨。
「這什麼破東西啊,一點也不好玩。」
不妙的預感升起。
那份蓋了聖上金印,本該供在案前的聘書。
被小姑娘亂七八糟扯成兩截。
又隨意扔在地上。
空氣靜得落根針都能聽見。
「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氣笑了。
手剛剛抬起,就看見小姑娘條件反射般抱住了頭。
「別打我,姐姐別打我!」
周圍賓客的議論聲四起。
「陸府的表小姐這是什麼反應?難不成林小姐經常背地裏打她?」
「這表小姐小時候出了事,心智宛如幾歲孩童,她哪會說謊?」
「看起來是真的,這林小姐不愧將門虎女,可對未婚夫的妹妹這樣,也委實太過分了些……」
若有若無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伴隨着竊竊私語。
我再難忍受,手指無意識的抓住了腰間長鞭。
就看見陸遂匆匆撥開人羣擋在了我身前。
他身體僵硬,語氣也有一些不自然。
「她還小不懂事,阿妙,你冷靜。」
又在我開口前轉過頭,大聲呵斥。
「陸嫋嫋,你給我過來!」
他扯過紅着眼睛的小姑娘。
「爲什麼要撕壞未來嫂嫂的聘書,你給我道歉!」
懷裏的小姑娘奮力掙扎。
「我沒錯,我不道歉!
「她一來就把你搶走了,你不給我扎小兔子,也不陪我玩鞦韆,都怪她,她是個壞女人!」
「還敢亂說!你給我過來!」
陸遂氣急敗壞地按住她,小姑娘撲騰地更加劇烈。
正當兩人來回拉扯時。
她的哭聲不知何時漸漸微弱。
當陸遂意識到不對時,懷中人已經哭到臉色發白,渾身顫抖。
卻死抓着陸遂的衣襟不放。
「我討厭她,我不道歉……」
「好好好,不道歉就不道歉。」
陸遂急得去掰她的手,哄道。
「你這是犯病了,放平呼吸,聽話,別抓那麼緊。」
「將她抬到我的臥房吧。」
我淡淡開口。
「府裏有醫師,也可命人拿着我的腰牌去請太醫。
「在院子裏像什麼樣子呢。」
陸遂一愣,終於想起來身處何地。
掃了眼圍成一圈神色各異的賓客,慌亂道。
「阿妙,等我回來和你解釋。」
便抱着人腳步匆匆地離去。

-3-
陸嫋嫋醒來時。
只有我坐在她牀邊。
「小姑娘,鬧成這樣你滿意了?」
「哥哥呢?」
她不理會我,撐起身四處張望。
「別看了,你哥哥給我打大雁去了。」
「不可能,我還在病着,哥哥不可能拋下我!」
她語氣篤定而得意。
「壞女人,快叫我哥哥來看我,不然有你好看!」
「你有沒有病,你自己不清楚?」
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請來的太醫反覆把脈也沒看出究竟。
最後只說可能是情緒激動導致太過勞累,睡得沉了些。
陸遂聽了這話大大鬆了口氣,終於想起今日留下的爛攤子。
「阿妙,我實在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求你給我一個將功贖過的機會吧。」
這門婚事在聖上那裏也過了明路,鬧成這樣誰臉上也不好看。
我不爲所動。
「你還沒說,你和她究竟是什麼關係?」
陸遂一聽這話立馬急了,就差指天發誓。
「我一直把她當妹妹來照顧,絕沒有半點男女私情。
「可她當年是爲了救我才心智倒退,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我不能不管她。」
他握着我的手放在頰邊,語氣一弱再弱。
「阿妙,自從三年前你救下我,我便認定此生非你不可了。
「你生氣可以打我罰我,但你不能冤枉我!」
說到最後,聲音隱隱帶了委屈。
京城中向來意氣風發的小侯爺此刻軟了嗓音做低伏小,說不感動是假的。
我想起過往種種,也有些猶豫。
可又不想今日這事草草了結。
便對他道。
「那你現在去打兩隻聘雁,天黑之前打來,我便當今天這事沒發生過。」
「可嫋嫋還……」
他下意識往屋裏瞥。
「怎麼,你怕我會害你妹妹?」
我冷了臉色。
「怎麼會?我的騎術雖然比不得你,在軍中也是數一數二。」
他一撩衣袍瀟灑地上了馬。
「等着,今晚我便爲你抓回來!」

-4-
「現在府裏沒人,我終於可以問了。
「小妹妹,你真有癡傻之症嗎?」
陸嫋嫋瞳孔下意識一縮,又立馬裝出茫然的樣子。
「壞女人,你說什麼我聽不懂!我要哥哥!」
她掀開被子朝門外跑。
又被七八個結實的僕婦團團圍住。
「小妹妹,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麼,只是幫你看看病而已。
「你跑什麼?」
我叫來府裏的醫師。
「能看出來她的心智水平只有六歲是真的還是裝的嗎?」
「這當然,心智倒退無非也是腦中淤血所致,只要一把脈便知真假。」
聽見這話,陸嫋嫋終於變了臉色。
她慌亂推開面前的僕婦,拼盡全力朝門外跑去。
卻和剛掀開簾子準備進屋的人撞成一團。
陸遂「嘶——」了一聲。
看清人後,語氣帶了自己都沒察覺的寵溺。
「這是做什麼?病剛好就像個猴兒似的撒歡。」
陸嫋嫋面色慘白的撲倒在地,扯住了他的衣襬。
聲音尖利。
「哥哥,哥哥救我!這個賤女人剛剛要……」
未說完的話被趕來的僕婦眼疾手快捂了回去。
我指着地上拼命扭動的人,聲音冷靜。
「陸遂,你表妹的癡傻之症是裝的。」
頭腦上的症狀何其複雜,只靠把脈是很ẗú₇難斷定的。
我吩咐醫師那樣說,不過是爲了詐她。
而陸嫋嫋的反應,則證實了我的猜測。
我喚來醫師正要解釋,卻突然被陸遂暴怒地打斷。
「夠了!」
他憤怒地將挾制陸嫋嫋的僕婦擊飛出去。
看我的目光帶着透骨的冷意。
「林清妙,你鬧夠了沒有!
「剛纔宴會上我就想說了,爲什麼嫋嫋看見你抬手就這麼害怕?
「我們相識多年,我本不願意用惡意揣度你,可你看看,你現在乾的是什麼事?!」

-5-
自從三年前在戰場上救下陸遂後。
他向來對我百依百順。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暴怒的樣子,一時愣在了原地。
陸遂脾氣不好我是知道的。
他的陸老侯爺晚年得來的獨子,姑姑又是宮中最受寵的貴妃。
從小要星星不給月亮的長大。
招搖過市鬥鷹走馬,振臂一呼便有數不清的世家子前呼後擁。
那年中秋宴上他一襲白衣,月下舞劍。
攬獲了京中無數女子的芳心。
我恰好隨父親進宮述職,也有幸目睹了那驚豔一幕。
自小在西北蠻荒之地長大的女孩子,哪裏見過這紙醉金迷中溫養出來的膏粱子弟。
一時被迷住了心神。
直到我聽見他和狐朋狗友對我的評價。
「你說西北來的林小姐啊?滿臉土氣的鄉巴佬,實在粗鄙。
「我還是更喜歡天真爛漫些的嬌軟女孩子。」
滿座鬨堂大笑中,我難堪地離了席。
一腔少女心事被擊的粉碎。
正當我以爲我們此生再無交集時。
他突然厭倦了京中的繁華,偷偷溜去西北從軍。
狼煙風沙徹底擊碎了他作爲世家子的最後一絲驕傲。
我一柄長槍拼死將他從敵軍手裏救了出來。
自那以後,他對我的態度便天翻地覆。
他開始嬉皮笑臉地跟在我身後,拼命擊敗所有人只爲當上我的副將。
我們數次出生入死,見證過對方最狼狽不堪的樣子。
三年後西北大捷,他馬不停蹄向我求了親。
「我陸遂此生,非林清妙不娶!」
京中世家女子人人豔羨我手段了得,竟馴服了乖癖不羈的陸小侯爺。
我亦沉浸在他編織的溫柔鄉里。
可自從他回鄉告祭宗族,帶回來個粉琢玉砌小姑娘後。
一切便都不一樣了。

-6-
「哥哥,哥哥我的手好疼!」
陸嫋嫋委委屈屈地抬起手,手臂上赫然一條冒着血珠的猙獰傷痕。
像是被人用什麼利器劃傷。
「我沒有打她。」
我冷了聲音。
「嗤,不是你乾的,難不成是她自己劃的?!
「林清妙,分明是你做錯了事,爲什麼還是這副又臭又硬的脾氣!」
「我說了不是我乾的——」
「夠了!你還要說謊到什麼時候?!」
猝不及防的掌風將我擊倒在地。
「你打我?」
掌心被粗糙的地面磨破,連同心裏也泛起密密麻麻的鈍痛。
我不可置信地抬頭。
陸遂有些懊惱地收回手。
「阿妙,我剛剛不是有意……」
他慌忙要來扶我,半途卻被一雙白嫩的小手抱住了胳膊。
「哥哥,嫋嫋的手還是好疼!」
陸嫋嫋嘟着嘴,善解人意道。
「這個姐姐只是來了癸水心情不好,我們先讓她自己冷靜一下吧。」
她水潤的眼睛裏含着淚珠。
「嫋嫋要回府上藥,讓哥哥呼呼才能好。」
陸遂不由自主的被小姑娘牽着朝門外走去。
「站住!」
我一甩腰間長鞭。
「話沒說清楚,我看誰能出這個門!」

-7-
西北軍中素日親近的同袍們恰好抬着大雁進了門Ṭü₈。
人還未到,笑聲先遠遠傳來。
「小阿妙,小侯爺怎麼惹你生氣了?哥幾個正喝着你倆的訂婚酒呢,就被他着急忙慌的拉去山裏替他打大雁。」
「替他打?」
我拔高了聲音。
「對啊,這麼重要的東西我們替他本來不合適,可他說你生病了需要人照顧。
「小阿妙,你身體哪裏不舒服?」
我眼神如劍般射向一旁兩人。
陸遂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正要開口。
我的鞭子已在空中劃過凌厲的弧線。
「林清妙,你敢!」
他下意識將陸嫋嫋護在懷中。
而我的手,也被趕來的部下們攔在半空。
「這是怎麼了,怎麼動起鞭子來了。」
見到我和陸遂劍拔弩張的樣子。
他們慌忙擋在中間。
「林清妙,你除了會用武力解決問題還會什麼?!」
見局面被控制,陸遂訕訕放下手,惱羞成怒道。
「你看看世家女子,哪有人像你這副粗鄙無禮的樣子!
「也只有我不嫌棄,甘願娶你爲妻。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放完狠話,他扯着小姑娘往門外走。
只是背影怎麼看都有些心虛。
「不許走!給我攔住他!」
我下意識吩咐昔日部下。
可幾個人,誰也沒有動。
阿玉見不得我難過,急匆匆追上去攔。
竟被正煩躁的陸遂一腳踹飛出去。
「你這賤婢欺負嫋嫋便算了,竟敢擋本侯爺的路?!」
陸嫋嫋探出頭,不懷好意地吐着舌頭:
「嘻嘻,真是活該。」

-8-
我扶起阿玉,再也壓制不住胸中怒氣。
長鞭揮動帶起凌厲的風聲。
這一次,部下們團團攔住的人,變成了我。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躲躲閃閃,不敢和我對視。
「阿妙你、你還不知道吧?小侯爺昨日入宮請賞,聖上已經把西北軍的大權交給了他。
「現如今,我們聽他的號令。」
「什麼?」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朝夕相處了三年的人。
「陸遂,你着急忙慌要和我定親,就是爲了這個?」
我爲陸遂擋過長槍,他亦爲我受過劍傷。
塞外風沙中,我們許下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
我以爲我們是相愛的。
可這次西北大捷,往日熟悉的一切竟都天翻地覆。
「你這幾年,都是在騙我?」
許是我眼中的驚痛激起了他一絲溫情。
陸遂軟了語氣。
「阿妙,我對你的心當然是真的,可女的本就應該待在後宅安分守己,你整天打打殺殺的,像什麼樣子?
「別鬧了,我這也是爲了你好。」
再也看不下去他這幅惺惺作態的噁心嘴臉。
我閉了閉眼,冷硬道。
「我爹呢?!」
定親這日,他說軍務繁忙不能趕回來。
我以爲他仍在鎮守西北。
部下支支吾吾。
「老將軍他……抗旨不尊,被暫時扣押起來了。」
「若不是你與我們侯府定了親,你爹早就被下大獄了。」
陸遂的語氣隱隱帶了威脅。
「林清妙,你看清楚,現在是你離不開我們侯府。」
「你!」
胸中怒氣翻湧,我的手高高揚起。
就要落在他那張面目可憎的臉上。
「打啊,來往這裏打。」
他亦動怒。
「爲何怎麼解釋你都不聽呢?
「你今日膽敢動手打了我,明天你那脾氣又衝又倔的爹便會被下大牢!」
我的手在半空中劇烈顫抖起來。
忍了又忍,終究沒有落下。

-9-
可短短半日帶來的衝擊太大。
正當身形有些站立不穩時。
剛纔埋頭在陸遂懷裏裝昏迷的陸嫋嫋,假模假樣地驚醒過來。
好像剛剛看到我揚起的手,驚呼道。
「壞女人,不許欺負我哥哥!」
又快又準的一巴掌狠狠落在了我的臉頰。
腦中一片轟鳴,視線都出現了短暫的模糊。
我自小沒有孃親,被我爹如珠如寶地帶大。
自出生來,從沒被人打過。
一時愣在了原地。
等眼前漸漸清晰,我下意識抬頭看向陸遂。
他眼裏閃過幾分震驚與心疼,抬腳朝我走來。
卻被柔若無骨的小手緊緊抱住了腰身。
「那個壞姐姐要打哥哥,她好嚇人!」
她抬起天真爛漫的小臉,邀功道。
「嫋嫋說了要保護哥哥的!哥哥,我厲害吧?」
陸遂冷硬的嘴角,最終緩和成明顯的笑意。
「嫋嫋真厲害。
「只是記住,姐姐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下次不許對姐姐動手了!」
又轉頭和稀泥。
「好了阿妙,嫋嫋也是爲了維護我,她小孩子心智,你不要和她計較。」
「我不計較。」
我一抹嘴角血跡。
「你滾開,我自己打回來。」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陸遂再沒了耐心。
「林清妙你要大雁我也給你打來了,剛纔欺負嫋嫋的事也算了,你爲何還要如此斤斤計較?
「若還想下月的婚宴正常舉行,你就別得寸進尺!」

-10-
「姑娘,這可怎麼辦啊?
「將軍是不是真的被抓起來了?」
阿玉胸骨被踹斷了一根,躺在牀上也不能老實養病。țū́₂
正焦急不安地看着我。
「好阿玉,別擔心。」
我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已從剛纔的憤怒中冷靜下來。
「父親在軍中多年,積累的聲望不是陸遂可以比的。
「這事應當沒定,只是陸貴妃吹了枕邊風。」
我緩緩拂過她纏着繃帶的地方,聲音堅定。
「你信我,你今日受的傷,我必定加倍爲你討回來。」
「可姑娘、你和陸小侯爺這麼多年的感情……」
阿玉看出了我的神傷。
我壓下心頭酸澀的情緒,扯出個笑容。
「感情的事本就是合則聚不合則散,我們西北長大的姑娘,向來拿得起放得下!」
陸遂大約也知道那日理虧。
又放不下面子和我道歉,便每日送上禮物來逗我開心。
往常他這麼做,便是彆扭示弱的信號。
那些禮物往往代表他沒說出口的話:「我錯了,別生氣了。」
可我沒了包容體貼他的心思。
一連三日將他拒之門外。
第四天,他終於惱羞成怒,喝醉酒帶了一幫狐朋狗友,堵住了林府大門。
「林清妙,出來,你出來!
「你爲什麼不見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倚着門醉得神志不清。
我一身月白衣裙,眉貼花鈿,梳了樣式精巧的隨雲髻。
猝不及防打開了大門。
陸遂撲倒在地,怒然抬起頭,剛要發火。
卻從未見過我這副裝扮,一時愣在了原地。
他的狐朋狗友也滿是訝異。
「阿遂你小子居然騙我們,你這未婚妻哪有你口中半點粗鄙模樣?」
「林小姐哪裏姿色平平了容貌不堪了,你莫不是眼瞎?!」
「你在外面就是這麼說我的?」
我冷冷看着他。
「不、我不是……我那是喝醉了說的胡話!」
他結結巴巴。
「喝醉了便可以同外人肆意評價未婚妻的相貌?陸遂,你以爲他們是嘲笑我,他們分明是看不起你?!」
看清眼前人爛到骨子裏的劣性根後,我無心再說。
撥開他便要朝外走。
被陸遂期期艾艾地扯住衣袖。
「阿妙,阿妙你去哪?」
「去退婚。」
「退婚?!你敢!」
他冒出一身冷汗,酒當即醒了大半。
「我不準!」
「什麼退婚?你憑什麼要退婚?就爲了前幾天的誤會?
「林清妙,那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算什麼?!」
「算我倒黴,你趕緊滾。」
我不耐煩地推開他。
誰料他喝了酒沒站穩,猝不及防被我推倒在地。
當即大怒。
「林清妙,你這蕩婦!
「打扮成這副模樣,是不是外面有了別的男人?!」

-11-
我本欲上馬車,聽見這話又退回來。
揪着他的衣領,狠狠給了他兩巴掌,打得他嘴角溢出血跡。
「酒醒了嗎?
「酒醒了就去找你的嫋嫋,別在這裏發瘋。」
打完再沒看他,抓緊上了馬車。
總算趕上了皇后娘娘的生辰宴。
太液池邊觥籌交錯,我尋到間隙,悄悄將手中物件塞給了柳妃娘娘。
「林小姐這是——」
林府與她素無交集,可她與陸貴妃鬥了這麼多年。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我將手中信件打開,指着陸遂失意憤懣時寫下的不敬之語,語氣誠懇。
「陸貴妃剛剛懷有身孕,便迫不及待染指西北軍權,陸小侯爺又似有不臣之心。
「清妙實在惶恐,還請柳妃娘娘明鑑。」
「你是爲了你爹而來?」
她瑩白如玉的手指捏起信件,掩脣露出個笑容。
「也算一片孝心,這個忙,本宮幫了。」
聞言我心裏的大石頭徹底放下。
回到席位,恰好到了宴會的獻禮環節。
京中各家小姐精心準備的禮物流水般送上,快要到我的時。
我眼皮重重一跳。
便看見宴席末尾的陸嫋嫋,正盯着我。
緩緩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捧着禮盒的阿玉緩步慢行,經過陸嫋嫋時。
她出其不意的Ţü⁷伸出腿,阿玉一時不察,踉蹌絆倒在地。
手中禮盒砸落,發出清脆的裂瓷聲。
陸嫋嫋狀若天真地掩脣輕笑。
「這個賤婢可真是不小心,摔壞了送給皇后娘娘的賀禮可是大不敬。
「可憐你家主子,也要被你連累了呢。」
「這是哪家小姐的生辰禮?」
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冷了嗓音。
「回稟娘娘,是臣女的。」

-12-
「林姐姐送的該不會是瓷器吧,生辰宴瓷器碎裂可是凶兆。
「嫋嫋不懂,這是不是要被治罪啊?」
滿座鴉雀無聲,只能聽見陸嫋嫋清脆的嗓音。
皇后的臉色陰沉下來。
「臣女準備的禮物,就要打碎了才能見真章呢。」
我鎮定地上前打開盒子。
隨着奇異的香料味,無數蝴蝶撲面而來。
色彩斑斕,場面很是壯觀。
「這是……」
「娘娘請看。」
我輕輕拍Ŧù₄手,滿園蝴蝶紛紛落在花叢上。
翅膀扇動,竟慢慢擺出個大大的「壽」字來。
「天吶!這是怎麼做到的?」
「真美,這是吉兆啊娘娘。」
嬪妃小姐們被這畫面震撼得讚不絕口。
皇后娘娘臉上,也緩緩露出了笑容。
「好!林小姐的禮物拔得頭籌,當賞。
「本宮便許你一個願望,等你日後想好了,隨時可來兌現。」
「謝娘娘。」
我緩緩退下,一旁的柳妃娘娘適時開口。
「娘娘向來賞罰分明,那故意破壞娘娘生辰宴的人,是不是該罰呢?」
說着看向一旁臉色蒼白的陸嫋嫋。
「本宮當時可是親眼瞧見,這位不知哪裏來的小姑娘,故意絆倒了林姑娘的婢女。」
「不是我!嫋嫋沒有,你冤枉我!」
陸嫋嫋哪裏見過這種場面,一時亂了心神。
下意識就要拿出她最愛用的撒潑打滾的手段。
哭鬧不休,胡攪蠻纏起來。
「放肆!」
宮中豈容她這般無理。
她的哭嚎聲還未傳出,便被嬤嬤又快又狠的巴掌狠狠堵了回去。
白皙的臉頰浮現出醒目的掌印。
陸嫋嫋氣瘋了,推開嬤嬤張牙舞爪朝我撲過來。
「你這賤女人故意陷害我!哥哥,我要哥哥打死你!」
「還不快把她拖下去!」
皇后徹底沒了耐心。
宮女太監紛紛上前按住撲騰不休的陸嫋嫋。
正當場面亂作一團時。
滿身酒氣,衣服還沒來得及換的陸遂急匆匆趕來。
「不許動她,都給我住手!」

-13-
「皇后娘娘,這是我陸府的小姐,她還小不懂事,讓你見笑了。」
陸貴妃在宮中如日中天,皇后也要避其鋒芒。
陸遂隨便行了禮,態度並不十分尊敬。
他小心翼翼扶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陸嫋嫋,低聲誘哄。
而後目光惡狠狠地轉向了我。
「林清妙,你這毒婦!
「宮中佳宴,你身爲她的嫂嫂本該護着她。
「嫋嫋不過是得罪了你,你就要置她於死地嗎?」
我不理他,起身盈盈下拜。
「皇后娘娘,您剛纔說的願望,臣女現在就要兌現。
「請皇后娘娘應允臣女退回和陸小侯爺的婚事,自此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什麼?!我不同意!」
陸遂當即變了臉色。
「請娘娘下懿旨。」
我堅持跪地不起。
「好吧,那本宮便應允了你。」
明黃懿旨很快被蓋上鳳印。
塵埃落定,我鬆了一口氣。
陸遂怒極反笑。
「林清妙,你別後悔!
「今日退婚,日後便是你脫光了求我,我也不會娶你!」

-14-
陸遂包下春風樓最負盛名的花魁。
不去軍營也不回家,日日喝的爛醉。
他爹陸侯爺大怒,拎着鞭子狠揍了他一頓。
傷好後,他一如既往。
他的狐朋狗友不忍見他頹廢模樣,於是上門向我說和。
「皇后娘娘只說退了婚事,又沒說不讓再定,你們還是私下和好吧。」
「對啊,這麼多年我們哪見過阿遂這麼傷心難過的樣子,他是真心喜歡你。
「林姑娘,你就別和他鬧了。」
我不置可否,紛紛將他們拒之門外。
陸遂傷心難過或許是真的,喜歡我或許也是真的。
可他的喜歡,永遠裹着言語的利劍,充滿了猜忌不信任。
他會爲了陸嫋嫋將我推倒,會因爲西北軍權毫不顧及我的感受。
甚至於他的難過買醉,也是因爲沒想到我會真的將他拋棄。
他永遠將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與其說愛我,倒不如說,他最愛他自己。
「那陸嫋嫋呢?小侯爺不喜歡她嗎?」
阿玉不解。
「或許吧,她的手段拙劣,陸遂不會看不出來。」
我也是近日纔想明白,男人有時候裝傻,只是因爲他們享受其中。
而陸遂,恰恰享受小姑娘爲他醜態百出,爭風喫醋的樣子。
沒想到說曹操曹操便到。
大約見我始終不肯服軟,陸遂改變了策略。
他和陸嫋嫋在我回府的必經路上,若無旁人的拉拉扯扯,抱成一團。
我目不斜視地走過,身後便傳來他氣急敗壞的聲音:
「站住!沒看到有人在這裏嗎?
「林清妙,退婚了你便連招呼也不打了?」
我剛從柳妃那裏得到父親已經官復原職的消息,此刻心情正好。
便笑盈盈地轉過身來。
「你笑了?你這是想通了?」
他下意識撥開陸嫋嫋的手,語氣欣喜。
又不知想到什麼,揚起下巴冷哼一聲。
「你退婚讓我丟了那麼大的臉,這事可不能輕易算了。
「明日我的生辰宴,看你表現。」

-15-
「小姐,咱們去嗎?」
「去。」
這些年來陸遂送給我不少禮物,我讓阿玉收拾出來。
好在生日宴上當衆還給他。
順帶着,送給他一份大禮。
到了那天,多日不見的陸嫋嫋一早守在了府門前。
見到我時露出冷笑。
「林清妙,我就知道你捨不得遂哥哥,一聽說人家生日宴,便眼巴巴湊了過去。
「便是條狗也該有羞恥心,你真是夠不要臉的!」
我攏了攏身上披風。
「那日只顧着扇陸遂,倒是忘了你。」
朝身後護衛抬Ţü⁹手。
「把她給我綁起來。」
陸遂的生日宴極盡奢華。
我在湖邊水榭尋到人時,剛好聽見他的狐朋狗友給他報信:
「林大小姐抬着一大箱子的禮物來了,陸遂,你小子真是好福氣。」
「她真的來了?」
陸遂不自覺直起身,眼風不住地朝門口看去。
「那可不是,林大小姐面上裝的冷清,可心裏還是有阿遂的。今日帶了這麼多禮物,一定是來給你賠禮道歉的。」
陸遂咳了一聲,裝作不在意:
「其實她人來了就行了,根本不用帶什麼禮物。
「畢竟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了,我不稀罕這些。」
話是這樣說,可他眉眼間分明流露出期待。
他的朋友起鬨:
「你不稀罕我們稀罕啊,不要給我們。」
「滾。」
他佯裝生氣,語氣卻帶了笑意。
可當我真出現的時候。
他又刻意別過臉,一副țũ₀很不耐煩的樣子。
「你來幹嘛?」
朋友們見勢不對紛紛打圓場:
「林姑娘來給你送禮呢,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對啊阿遂,快打開看看。」
他不情不願地打開箱子,冷哼道。
「林清妙,別以爲這樣我就不生氣了,我只是今天心情好……」
未出口的話被驟然截斷。
他看着一箱子熟悉的物件,徹底變了臉色。
「林清妙,你這是什麼意思?!」
「退婚,自然要把你送的東西全部退回來。」
我示意護衛將披頭散髮的陸嫋嫋推上來。
「這,纔是我送給你的生辰禮。」

-16-
西北有巫醫,最擅疑難雜症。
一副藥下去,大羅神仙也會口吐真言。
那日我父親被放出來後,我便快馬加鞭給他寫信,讓他爲我尋一位送來京城。
而眼下,被灌了藥的陸嫋嫋,正指着陸遂得意大笑。
「小時候我根本不想救你,我是要將你推下去,沒想到被樹枝絆倒了,才誤打誤撞救了你。
「我也根本沒有癡傻之症,只是我家敗落,根本嫁不到好人家,好在表哥你人蠢又衝動,我說什麼你都信,還爲了我打了你的未婚妻哈哈。」
說着不知想到了什麼,表情猙獰起來。
「可陸遂你怎麼這麼賤呢,明明都已經退婚了,爲什麼還要眼巴巴湊上去,那我怎麼辦?我做了這麼多努力算什麼?!」
她撲上來要掐陸遂的脖子。
行動間掀翻桌子打碎酒壺,碎裂聲驚醒了一旁呆若木雞的衆人。
場面一時亂作一團。
「你說什麼?你的癡傻是裝的?!」
陸遂眼睛猩紅。
「陸嫋嫋,你敢耍我?!」
他揮掌將掐住他脖子的女人狠狠擊飛。
陸嫋嫋清醒過來,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當即涕泗橫流地爬過去,拽着他的衣角痛哭。
「不,不是我說的,剛剛不是我!」
目光搜尋到了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我, 當即惡狠狠道。
「是林清妙這個賤女人!是她給我下了藥, 她故意害我!」
「是,我是給你下了藥,可那藥的作用是讓人說實話啊, 你若不信, 我們可以請太醫來查驗。
「陸嫋嫋, 你敢不敢?」
她攥着陸遂衣襬的手怔怔鬆開。
見她這幅反應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陸遂臉色猙獰而扭曲。
「賤女人!你還敢騙我!」
「別生氣了,還有這個呢。」
我命人抬上陸遂幾年來和我往來的書信。
那時他打了敗仗,對京城的怨恨不滿通通訴諸於紙上。
剛好, 被我細心收藏。
「陸小侯爺的書信有通敵叛國的嫌疑, 聖上下旨革去職務以觀後效, 旨意大約再過一會便下來了。
「陸遂, 你此生再也不能踏入西北一步了。
「這,纔是我送給你的生辰賀禮。」
我將輕飄飄的紙張盡數撕碎。
一同撕碎的, 還有這麼多年, 小心翼翼收藏的真心。

-17-
我和阿玉離京那日。
陸遂狼狽地縱馬追了上來。
他神色憔悴, 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
聽說這些日子他和陸嫋嫋鬧得十分難看, 整日裏雞飛狗跳, 互相攻訐。
兩人在京中徹底聲名狼藉。
「阿妙,你不能走。」
他故作深情地朝我伸出了手,神色悽惶。
「這段時日我想了許多, 是我錯了, 我根本離不開你。
「阿妙, 婚約退了還可以再訂, 我犯下的錯也會想方設法彌補, 可你不能拋下我,把我一個人扔在京裏!」
說到最後, 他隱隱帶了泣音。
我縱着馬輕巧地轉頭。
「陸遂,誰說我要把你留在京裏了?」
「你是說……」
他雙眸一下子亮起來, 面露希冀。
「我走前向聖上推薦了你,說你受夠了京城的錦衣玉食, 在西北也算立下過戰功, 不如將功補過, 將你加入駐守南疆的邊防軍。
「陸貴妃生產在即,聖上自然害怕你們父子留在京中生變,所以他同意了,還將你發配到毒瘴蚊蟲最多的苦寒之地。
「若是運氣好, 大約三年五載,你便能回來。」
我體貼地補充道。
「若你不幸死了也沒關係,陛下會從你旁支過繼子嗣繼承爵位, 你別擔心。」
陸遂身形一晃, 從馬背上跌了下去。
我目不斜視地打馬而過, 馬蹄疾馳揚起陣陣灰塵。
阿玉湊過來問我。
「若是小侯爺沒死, 還在南疆立了功怎麼辦?」
「那是南疆百姓的福氣。」
我認真回答她。
「人有什麼樣的本領就應該做什麼樣的事情, 不該拘泥於小情小愛。
「就像他若有領軍才能,便該戍衛疆土,保護百姓。
「我也不會因爲和他的結局並不美好, 而否認過去那些快樂的回憶。」
清風拂過原野,捲走了舊日塵埃。
我迎着朝陽向前走去。
無視身後的狼狽哀求,痛悔哭喊。
再不回首。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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