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山盟

我是流民中有名的娼女。
只要給個餅子就能與我荒唐一夜。
蕭將軍打進青雲城時,帶了一整車的白麪饅頭。
發一個問一句:「有沒有人見過我失散的未婚妻。」
王大娘嗦着指頭看我。
「琳娘,你不就是隴郡來的嗎?」
「知不知道畫上那個傾國傾城的孟家小姐?」
我搖搖頭,把滿是污泥的赤腳縮回破爛的裙襬下。
我如今這樣子,他是認不出來的。

-1-
王大娘招呼我去領饅頭時,一個大漢提着褲子剛從我的破茅草屋離開。
我披着薄衫出來,王大娘面露心疼。
「唉,早知道這蕭將軍今日發饅頭,你就不用伺候這人了。」
「瞧瞧這身上傷的,也太不懂憐香惜玉了。」
我扯了衣領遮住頸上的青紫,遞了半個麪餅子給她。
蕭將軍接管青雲城之前,我們已經餓了三日。
爲了換一個餅子,纔有了這一場荒唐。
我和王大娘坐在城牆不遠處喫饅頭,看着城牆上巡防的蕭ƭū́⁼將軍。
王大娘感嘆。
「剛纔那個發饅頭的軍爺說,這位蕭將軍一直在找失散的未婚妻,要是有人提供線索,可以換一整袋饅頭。」
我啃饅頭的動作停了一瞬,她忽然想起了什麼。
「琳娘,你不就是隴郡來的嗎?」
「你有沒有見過畫上那個傾國傾城的孟家小姐?」
我把滿是污泥的赤腳縮回破爛的裙襬下。
「那樣的矜貴人物,我怎麼可能見過。」
饅頭卡在嗓子裏,我抬起頭努力地想嚥下去,看見城牆上那個身披銀甲的男人似乎往我這邊掃了一眼。
我下意識地低頭閃躲。
又想起自己如今這樣子,他是認不出來的。
ẗûₘ蕭翼亭要找的未婚妻就是我。
西北戰亂未起時,我是隴郡孟家的嫡長女,他是京城定國公的世子。
我們早有婚約。
戰亂四起後,孟府闖入賊人,我娘把我藏進後院的牛棚中。
那些賊人臨走時放了火,我雖僥倖逃脫,臉上卻落下了燒傷。
喫完了饅頭回去時,有軍爺一家家搜尋十七歲上下的女子。
「將軍說了,今日在城中見到了熟悉面孔,適齡女子都要帶回去認一認。」
我和十幾個年輕的姑娘一起被帶到了州府大宅。
蕭翼亭換了黑色長袍等在那裏。
他一一掃過前頭幾個姑娘,面無表情地搖搖頭,目光落到我身上時停頓了一下。
「你叫什麼名字?」
我把頭垂得低低地,啞着嗓子回。
「琳娘。」
旁邊帶我們來的參軍提醒他。
「將軍,這是流民中有名的娼女。」
蕭翼亭臉上露出嫌惡之色。
「如此蕭條的地方,竟還有此聲色交易。」
「我倒有些好奇,他們能拿什麼與你換。」
我身子止不住地抖了起來。
「回將軍,一個餅子可以,一個饅頭……也可以。」
他眼神停在我臉上良久,最後一揮手。
「遣出去吧,這裏沒有我要找的人。」

-2-
我回到茅草屋時,一個漢子提着兩個饅頭在等我。
我不耐煩地掀起門簾鑽進去。
「我今日喫過饅頭了,改日再來吧。」
那人當即變臉,跟着進了茅屋,將我壓在那破木板子搭成的牀上。
「小娼婦,你不是隻要有喫食就能睡嗎?竟還跟我拿起喬了?」
他緊緊掐着我的脖子,伸手探入我裙下。
我眼前浮現蕭翼亭嫌惡的神色,只覺得屈辱難當,恨不得他立刻掐死我。
爲了活下去,這樣的羞恥心我已很久沒有過了。
門外突然傳來參軍的聲音。
「琳娘在嗎?」
身上的男人陡然一僵,眼中的慾望瞬間成了恐懼。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茅屋,被那參軍一腳踢翻在地。
「將軍有令,今後再來這裏的男人,殺無赦。」
等那男人跑了,參軍遞給我一袋饅頭。
「將軍府缺個婢女,這是一個月的工錢,明天一早去府上找管家婆子。」
不等我接過,他已經鬆了手,轉身離開我的茅屋。
饅頭掉在地上,沾滿灰黑的塵土。
我蹲下一個一個往袋子裏撿,王大娘急匆匆地進來,手裏拽着一張畫像。
「琳娘,有人懸賞千金尋你!」
畫像上確實是我,臉上的燒傷畫得很真。
我想不到如今還有誰會尋我。
孟家百餘口人,只活下來我一個。
我跟王大娘去了懸賞之人下榻的客棧,見到的竟是曾經一起逃荒的陸知。
陸知驚喜地注視着我,我見鬼似的盯着他。
明明兩年前,我親手將他葬在了野地裏。
陸知衝我笑。
「還好你力氣小,埋得不深,要不我大概真死了。」
說話間有人進了茶館,我整個人猛地一顫。
那男人也看到了我,淫笑着調侃。
「難怪那茅草屋裏沒人了,琳娘如今服侍上貴人了。」
陸知的眼神一瞬間凌厲起來,一個箭步過去將那人反手按在桌上。
「跟她道歉,否則我要你的命。」
他眼裏全是憤怒,定是知道了。
我的畫像一貼出去,自然有無數的閒言碎語傳進他耳中。
他拳頭要打下去時,我拉住了他。
「陸知,他說的是事實。」
「我確實是個娼女。」
陸知放了那個男人,呆滯地坐下來。
「是我的錯,我若能撐住一口氣,就不會留你一個人。」
我知道那時候他已經苦撐了很久,我挖坑埋他的時候就跟他說過,我不怪他,讓他安心去投胎。
於是我擠出笑容告訴他。
「沒關係的,我如今很好,現在見了你,更好。」
他將信將疑,心疼地看向我。
「我回來了,你不必再喫苦。你需要我做什麼,我都可以。」
我知道他想幫我,但我不願,只問了一句。
「你能不能送我回隴郡?我想家了。」
陸知立刻便答應了,只是躊躇着問我。
「去隴郡的途中,能否陪我回一趟家?」
「否則我娘總問我苦尋兩年的是個怎樣的姑娘。」
我聽得有些尷尬,但見他一臉的懇求,還是應下了。
他問我想什麼時候出發,我想了想說。
「再等幾日吧,我拿了別人的饅頭,得還回去。」

-3-
隔天,我抱着一袋子髒饅頭敲響了將軍府的門。
來接我的婆子滿臉鄙夷,大手一指讓我去馬廄打掃。
一邊走一邊嘟囔。
「長成這樣也能當狐媚子。」
我走得飛快才攆上她。
「我不是來做工的,這袋子饅頭是工錢,我還了將軍就走。」
我一把塞到她懷裏,剛轉身,卻迎面撞上了臉色難看的蕭翼亭。
「琳娘可是看不上我府上的活計?」
「將軍府也缺個女主人,可看得上?」
我下意識搖頭,後退一步,「琳娘不敢高攀。」
他卻更近一步,低頭審視我臉上的傷疤。
下一秒突然舉起弓,一箭射中了院裏的婆子。
「娼女琳娘已死,拖出去埋了吧。」
僕從和我擦身而過,我嚇得雙腿一軟,被他伸手扶住。
他抱我的手在發抖,眼裏全是痛苦。
「阿君對不起,是我來遲了。」
這兩年裏無數次想對他說的話此刻如鯁在喉,化成了兩行淚。
他伸出手,似乎想抱抱我。
但最後只是摸了摸我的頭髮。
他把我安置在廂房,派人把守着,不許我出府門一步。
那天夜裏,我夢見少時在隴郡,蕭翼亭舞劍,我就抱着琵琶坐在杏花影裏。
他嬉皮笑臉地湊到我面前,我用手帕替他細細擦去臉上的汗水。
天快亮時,火光沖天的府邸和爹孃鮮血淋漓的臉入夢,我才驚叫着醒過來。
蕭翼亭匆匆趕來,身上縈繞着女兒家的香味。
他拍着我的背低聲哄。
「阿君別怕,我在這裏。」
他臉上的饜足神色我最熟悉不過。
每回有人拿餅來換我的身子,走的時候都是這樣的。
昨天我已聽人說,他身邊跟着一個叫沈清的姑娘。
蕭翼亭替我披上斗篷。
「城外山坳的雪景極好,我帶你去看看。」
我卻漠然。
「雪景罷了,沒什麼好看的。」
「去年隆冬大雪時,在逃荒的路上死了許多人。」
他聽出我語氣中的冷淡,抱我的手一僵。
「阿君,你在生氣?」
縱然我清楚自己如今的處境,但還是忍不住情緒上頭。
「沒有,只是覺得,或許那位沈姑娘更喜歡看雪景。」
他終於鬆開了我,語氣不悅。
「兩年未見,你變了許多。」
自然是變了,從前的孟棋君溫柔懂事,善解人意ƭū₇,無論他如何惹我生氣,最終我都只是一句「沒關係的。」
可他眼前的琳娘,會對着各種各樣的男人虛與委蛇,不高興了,也會說兩句刻薄話。
蕭翼亭接連幾日都沒有再來看過我。
守門的軍士議論說,蕭將軍兩年來苦苦尋找未婚妻,如今人就在眼皮底下,卻未見他有多熱情。

-4-
聽到這些時,我正在宅子中閒逛,見到了沈姑娘。
只一眼,我便知道了蕭翼亭爲何將她帶在身邊。
我們長得很像。
或者說,她更像從前的我。
她見了我,並沒有驚訝,只是笑着跟我問好。
「百聞不如一見,孟姐姐一回來,喫穿用度,將軍都要親自過問。」
我假裝沒有聽出她語氣中的不善,也笑着回她。
「這些日子多謝你替我陪伴將軍。」
沈清冷笑。
「你得意什麼呢?那陸公子張榜尋人時,你可知將軍說了什麼?」
「將軍說,她那樣的,也值千兩黃金?」
「他偏心成這樣,不還是嫌棄你被那麼多男人睡過。」
我沒接她的話,轉身回了臥房。
晚飯後,聽說陸知來求見蕭翼亭。
兩人在書房裏沉默多時,互相打量。
陸知撥着杯中的茶葉,開門見山。
「聽聞蕭將軍最愛隴郡的赤峯茶,青雲這香片長於泥濘,難敵其味。」
「我知將軍已尋得新茶,不如將這香片贈予我吧。」
我聽到蕭翼亭下逐客令。
「香片雖難以入喉,本將軍也絕不會輕易送人,閣下請回吧。」
陸知冷笑。
「將軍認爲這香片只值一袋饅頭,可於我而言卻是千金難求。」
「如此,將軍也不肯放手嗎?」
蕭翼亭冷哼一句「不送」,開門走了。
我瑟縮在窗臺下,正要走,頭頂卻響起陸知的聲音。
「琳娘,你是來偷看我麼?」
陸知俯身看着趴在門框上的我,眼中似有熠熠星光。
我不自在地起身。
「我…我是想問問你…」
他了然,
「王大娘很好,我會照看。」
我心中感激,王大娘確實是我如今唯一的牽掛了。
陸知忽然問出一句。
「他對你好嗎?」
我被這問題難住,用低得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回他。
「他找了我兩年,怎會不好。」
陸知意味不明地笑笑,還要說什麼,蕭翼亭卻折返回來,臉色鐵青地將我拉回房。
他盯着我臉上的傷疤,語氣中帶着探尋。
「你們怎麼認識的?」
我盈盈一笑。
「逃命遇上的,他歸家的路上遇到了戰亂,被人打劫時一榔頭敲壞了腦子。」
「我救了他,但後來他還是死了。」
我沒有說一開始,我是爲了受傷的陸知不被餓死,纔給出了Ṫūⁿ自己清白的身子,換回一個餅子和一個雞蛋。

-5-
幾天不見,我終於有機會問出縈繞在我心頭的難題。
「五哥,你會娶我嗎?」
以前在隴郡時,我一直這麼叫他。
大概太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他被問得一愣。
我自顧自答了一句。
「不娶也沒關係的。」
「今夜能不能留在這裏?」
我伸手想抱他,卻看到他眼中的嫌惡一閃而過。
蕭翼亭落荒而逃,只留下一句。
「阿君,我會娶你的,等我們成婚後再……」
門被他打開,寒風灌了進來,冷得我一哆嗦。
我知道他會娶我,可他不會碰我的。
蕭世子最是講究的。
曾有傾慕我的少年撿到我的手帕,還回來後被他燒了。
他說被別人揣過懷裏的東西,不配再回到我手裏。
時至今日,不配的是我。
我是真的想回家了,要不總像是無根浮萍。
第二天蕭翼亭告訴我,三日後便要整軍回京。
他一定不會放我走。
於是我攀上他的肩膀,在他腰間掐了一把。
我用上平日哄那些男人對我溫柔些的語氣哄他。
「將軍,你看看我,那沈姑娘能給你的,我也能啊。」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忽然發狠似的吻我,手一路向下探去。
我摟着他迎了上去,一邊去剝他的衣裳。
就在我冰涼的指尖碰到他的皮膚時,他陡然清醒。
我看見他眼中的嫌惡清晰起來,像一根針狠狠扎進我心裏。
娼女二字,終於被我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眼中。
他緊咬着牙讓我滾。
我穿上衣服滾了。
他陰鬱地坐在牀上,沒再看我一眼。
三日後大軍離開青雲城時,我已經坐陸知的馬車出了城。
拿的是蕭翼亭的腰牌。

-6-
同行的還有王大娘。
王大娘說,前日城中死了好多人,她神神祕祕地湊過來……
「好像都是送過喫的給咱們的男人。」
我一愣,頓時看向了陸知,見他剛好抬手撓了撓鬢角。
我問他,
「是你殺的人?」
他睨了我一眼,滿目坦然。
「不是,他們雖然欺負了你,但你也因爲他們纔沒有餓死,如今才能好好地站在我面前。」
我低下頭,心裏的弦被撥動了一下。
如他所說,那些人雖欺負過我,但我也從未恨過。
路過清河,站在陸知家門外時,我才知道他周身淡然的詩書氣來自哪裏。
原來他是清河崔氏的長子,崔硯辭。
陸知是他遊歷四海用的別名。
我跟他道別。
「就送到這吧,剩下的路我與王大娘自己走了。」
陸知一臉委屈。
「你能不能幫我,去見見我娘?」
「回頭她問我千兩黃金花去了哪裏,我如何回她?」
我無奈,爲了回隴郡重修孟府,我確實收了他的黃金。
正說着,崔府的管家已迎了出來。
「大少爺回來了,夫人好等,說貴客來直接請到正廳去。」
清河崔氏這樣的名門望族,最是看重身家清白,我站在崔夫人面前,雙手侷促地不知道放哪。
好在崔夫人很和善,她心疼地看着我臉上的傷。
「自從聽聞是個柔弱姑娘救了硯辭,我便一直好奇,沒想到竟是你。」
「我與你娘少時也是手帕交,若讓她看到你如今的樣子,九泉之下該如何傷心啊!」
倒沒想到竟有這樣的淵源。
崔夫人留我住上幾日再回隴郡,要同我說說她與我娘少時的一些趣事。
我自然是無法拒絕的。
從正廳出來,王大娘訓我。
「你又不嫁她家兒子,幹嘛那麼拘謹,好像醜媳婦見公婆一樣。」
我還未說話,陸知便漲紅了臉。
「王大娘,你休要胡說。」
誰知老婦人一臉過來人的瞭然。
「難道你不想娶琳娘?那你何苦纏着她來見你娘?」
她說話時,我與陸知已各奔一面,去找地縫鑽。
晚上熄燈後,我囑咐王大娘。
「清河崔氏極重名聲,往後不要拿我與陸知尋開心了。」
王大娘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長長嘆了聲氣。
我知道她是爲我好,希望我能有個好歸宿。
可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崔硯辭。
沒想到第二日我去向崔夫人請安時,她當即就在我手腕上套了一個鐲子。
她摩挲着那個白玉鐲,頗有些遺憾。
「我與你母親待字閨中時,曾說過往後要結兒女親家。」
「這鐲子那時我便給她了,作爲信物。」
「誰知到後來你爹執意與定國公家結親,你娘便將這個鐲子送還了我,爲此我還氣了許久。」
我愣愣地看着那個鐲子,有些感慨世間的緣分。
若無那些變數,也許我們已經成婚了。
可是如今的琳娘,怎麼能嫁崔硯辭呢。
我將那鐲子褪下來還給崔夫人。
「姨母見諒,這鐲子我不能要。」
她未見一絲氣惱,反而對我笑了。
「不過就是因爲一些污糟往事,你還年輕,不該如此想不開。」

-7-
我愣住了,沒想到陸知竟會告訴她這個。
她看我的目光中全是肯定。
「身在浮世中,總要委曲求全,可往事已矣,不如向前看。」
我心中陡然一震,她很像我娘。
一樣的心胸廣闊,不拘小節。
因此孃親總說我不像她。
其實我也不是一直自怨自艾的。
很多時候,我都告訴自己,爲了活下去罷了,並不羞恥。
直到蕭翼亭出現,他臉上的嫌惡之色將我拉回了塵埃裏。
崔夫人沒有接那個玉鐲,只是讓我好好想想。
「硯辭和我,都會等你想明白的。」
我走出院子時,陸知站在迴廊上。
他見我拿着那個玉鐲,笑着問我。
「開春了,要不要去河邊看垂楊?」
他帶我去了河邊,那裏正好在辦詩會。
有人揚聲念着。
「岸上誰家遊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楊。」
陸知聞言忽然看我。
「孟小姐也是熟讀詩書的,可知這句子出自何處?」
我雙頰緋紅,沒有回答他。
李白的採蓮曲,講的是採蓮的少女春意頓生,卻又裹足不前。
我知道他的意思。
可要邁出那一步卻很難。
崔氏畢竟不僅僅有他和崔夫人,若有一日我的來歷被公之於衆,陸知身爲崔氏長子,又該如何自處。
我逃跑也似地回了崔府,向崔夫人辭行。
她有些失望地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王大娘踏着破曉的天光出了崔府,陸知毫不知情。
一路聽着王大娘的唉聲嘆氣回到了隴郡,卻在客棧中見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蕭翼亭臉色沉得要滴水。
「孟棋君,你這兩年學到的東西不少,竟還學會了偷東西。」
我將一直帶在身上的腰牌遞給他。
是那天勾引他的時候拿的。
「五哥,我無意做你的世子妃,只想求個安穩罷了。」
他執拗地看着我。
「你嫁給我,一樣能得安穩。」
我忽然笑了,伸手去扯他的衣角。
「那你可以現在就與我做夫妻嗎?」
「孟家還要靠我延續香火。」
果然他又露出了掙扎的神色。
「阿君,我已經把那些欺負過你的人都殺了。」
「只要不再有人提起往事,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忘掉的,到那時……」
原來那些人是他殺的。
他總愛自欺欺人。
只要他心中的魔障不破,那些事永遠也忘不了的。
我推了他一把。
「別廢話了,五哥,我的恩客可不止青雲城的流民,難道你能一個個找出來殺光?」
他聽到「恩客」兩個字,眼中的光暗了下去。
我冷笑,
「五哥,回京路途遙遠,一路保重啊。」
說完我摔門而去。
蕭翼亭夜裏便離開了隴郡。

-8-
孟家雖只剩我一人,也是要重建起來的。
我去郡府重新辦了戶籍和地契,打算用陸知給的黃金先修整出兩間屋子住下。
王大娘有祖傳的麪食手藝,我收回了家中的一間鋪子給她開面館。
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王大娘的麪館生意紅火,我又收留了些繡工不錯的難民女子,開了一個繡院。
有隴郡的老人說,孟家的大姑娘改頭換面,從前的嬌小姐,成了現在的主心骨。
春去冬來,孟府的最後一間屋子重修好時,陸知來了。
他帶來了我歸還給崔夫人的鐲子,還有一封書信。
崔夫人在信中寫道:
巧兒棋君,自去歲一別,我兒茶飯不思,思念成疾,盼早日一同歸家,良緣夙締。
我沒有接那鐲子,陸知訕訕一笑。
「我想說的,我娘信中都替我言明瞭。」
「你走時我一路跟在後面送你,可我娘說,你心中有結,與其逼你做決定,不如讓你先把想做的事做成。」
我邀請他到孟府一敘。
他看着修整一新的府邸感慨。
「這新宅子住着必定舒服,若你不願去清河,我入贅孟府也是可以的。」
一年不見,這人臉皮厚了。
但也不過是玩笑話罷了,他有他肩負的家族,不可能陪我留在隴郡。
我勸他,
「崔硯辭,若你家長輩知曉了我的過去,斷不會答應這樁婚事。」
他執拗地搖頭。
「那不重要,那時你一個弱女子,帶着我一路流亡時,我便決意要娶你。」
「經年過去,此心不改。」
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當初了。
我救了他之後,他身子一直很虛,我找了一張板車推着他走,身後的兵匪不知何時就會追上來,我一刻也不敢停下。
我可以喫野果子過活,可他不行。
若我沒有救他,那他死了也便死了,可偏偏讓我救了他,總不能又眼睜睜看着他餓死。
於是在一個滿是流民的荒城中,我第一次給出了自己的身子,換來一個青稞餅和一個雞蛋。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後面的無數次。
可他最終還是沒撐住,嚥氣之前,他問我喂他喫的餅子和雞蛋都是哪裏來的,我告訴他。
「是好心人給我的。」
既然都要死了,就別讓他愧疚了。
我救他,本就不是圖他回報,如今更不能因此毀了他。
屋裏只留下我跟他時,我欺身勾住了他的脖子。
這招在蕭翼亭身上屢試不爽,只是許久沒有使過,竟有些生疏了。
我掐着嗓子誘哄他。
「陸公子如此糾纏,可是爲了報當年救命之恩?」
「那今日便替我孟家留個後,當做你的報答。」
他好看的眉眼皺成一團,隨即氣極反笑。
「你那時就是如此將蕭翼亭嚇跑的?」
說着未等我反應過來,他反將我壓在身下。
往昔屈辱之事湧上心頭,我頓時嚇得失了顏色。
陸知怔了怔,忙將我拉起來,滿臉愧悔沮喪。
「對不住,我忘了……」
忘了…
若是真忘了,此刻也不會懂我怕什麼。
我整理好衣服,向他行了一禮。
「崔公子前程似錦,恕琳娘不送了。」
陸知幾乎是倉皇而逃,卻將那鐲子留在了桌上。
王大娘打烊後趕來時,我正哭得傷心。
她又訓了我一頓。

-9-
第二日我出府時,崔家的馬車已停在門外。
陸知扶了崔夫人下車,不敢看我。
崔夫人示意我過去扶她,攙着我邁上臺階時「哎喲」一聲。
「人當真要服老,如今我這身子,也不知還能不能看到你們成婚生子。」
我下意識瞥了一眼陸知,他將頭垂得更低了。
崔夫人接着打感情牌。
「就知道我這兒子成事不足,必定是沒本事將你帶回去的。」
「剛來一日就惹你生氣,今日我便替你好好教訓他。」
可崔夫人並沒有教訓陸知,卻要我陪着好好逛了逛隴郡。
她本就是隴郡人士,後來嫁去了清河。
我從她身上看到了孃親的樣子。
行事談吐皆如同一人,對着她,我總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有一次她對我說。
「其實你娘一直是有意與我結成親家的,奈何拗不過你爹。」
「若到了今日,還無法促成你與硯辭的婚事,百年之後我如何去見她呢?」
陸知這Ṱů⁹些日子也十分乖覺,不發一語地跟在我們身後等着崔夫人使喚。
就連出行也是他親自駕車。
這母子倆在隴郡磨了我十日,大有我不同意便不走的架勢。
有一日崔夫人又聲淚俱下地Ṫū́ₔ追憶我娘,我終於妥協。
「姨母,這親事我答應了。」
她又哭了一會兒纔回過味兒來。
「兒啊,你說的當真?」
我上午同意了婚事,崔夫人下午便動身回清河,說要回去準備婚儀。
陸知是有備而來,崔夫人一走,十幾抬聘禮便送進了我家。
他也同我說了十日來的第一句話。
「孟棋君,我不是爲了報恩才娶你的。」
我清點聘禮的手一頓。
陸知握着我的手,似乎想給我更多的底氣。
「不論你是琳娘,還是孟棋君,我只求與你相守一生。」

-10-
陸知是下一任崔氏家主,按例娶妻是該上表朝廷的。
他寫了奏疏送去京城。
我出嫁那日,蕭翼亭騎馬踏着清晨的露水趕來了。
他滿臉疲憊,隱有急切。
「阿君,你不能嫁他。」
陸知一身喜服,騎在馬上與他對峙。
「蕭將軍可別欺人太甚。」
蕭翼亭恍若未聞,繼續苦苦勸我:
「崔氏是不會接受你的,我不能讓你後半生沒有依靠,你跟我回去!」
陸知忍無可忍,揮手示意隊伍中的親衛動手。
我與陸知成婚的消息不過入京幾日,蕭翼亭定是晝夜趕路,才攔下了我出隴郡的婚車。
此刻他氣力虛浮,根本敵不過崔家養的親衛,那棍子狠狠打在他背上。
他真是個怪人,無法掙脫心結,卻又不肯放手。
可說到底,他也沒什麼對不起我的。
於是第二下要打下去時,我叫了住手。
我沒有去看倒在地上的蕭翼亭,只對瞪着他的陸知說。
「走吧夫君,別誤了吉時。」
嫁娶的隊伍走了五日纔到清河,蕭翼亭一直騎馬遠遠跟着。
夜裏在驛館休息時,陸知去見過他。
回來的時候他嘴角掛着血珠,對着我洋洋得意。
「他不會再糾纏你了,我打贏了。」
我瞪了他一眼。
「你們倆是三歲孩童嗎?」
「下回若要打架,把血擦乾淨了再回來。」
一邊說着,一邊用帕子替他擦乾淨血漬,順手還給他塗了藥。

-11-
清河沿街都是喜綢,可見陸知在清河的名望之高。
忐忑間我想起他從隴郡出發時對我說的話:
「我會護着你,無人敢桎梏你半句。」
可陸知牽着紅綢引我下轎時,蕭翼亭站在不遠處看我。
拜了天地後,我在婚房中等陸知,王大娘拿了一個錦盒進來。
「琳娘,那負心人蕭將軍來了,這是他託我轉交給你的。」
我失笑,猶記得當初她說蕭將軍是個癡心人。
我打開錦盒看了看,是一隻杏花釵。
我問王大娘:
「他可有留下什麼話?」
王大娘嗤鼻,
「負心人罷了,難道你還盼他追悔莫及?」
說完見我瞪着她,只得交代。
「他說,是五哥無福,盼阿君一生順遂。」
我撫摸過那支杏花釵出神。
「替我收起來吧,如今我已不愛杏花了。」

-12-
紅燭快燃盡時,陸知回來了。
喜服被我拽出了褶皺,竟莫名地有些緊張。
可陸知似乎是醉了,直直躺倒在我旁邊,再無聲響。
我心裏隱隱有些猜想,也只能用力壓下去。
畢竟他之前一直信誓旦旦,也許是真的醉了。
第二天醒來時,陸知又是喜氣洋洋的樣子。
他帶我見過崔氏的各家長輩,收了很多紅封。
到了晚上,他和衣躺上了牀,我問他不洗漱麼,他懶着聲音拍了拍我的肩。
「今日說了那麼多話,是真累了,夫人也快些休息吧。」
第三天,他帶我去向清河掛了喜綢的百姓謝禮。
晚上回來時,又推說累了,換了身寢衣便睡。
我終於證實了心中所想,他執意要娶我,不過是爲了報恩。
話說得再冠冕堂皇,也不願與我有夫妻之實。
說到底還是在意的。
第四天半夜,我睡夢中聽到隔壁浴房的水聲。
轉過屏風時,見他泡在一桶冷水中,當即寒了心。
他聽見動靜,回頭看見我,滿臉錯愕。
「夫人,我…」
我強壓下心中的失落,儘量表現得並不在意。
「其實你不必如此,明日我便回稟了娘,替你納一房清白的妾室。」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他漲紅着臉邁出浴桶來拉我,登時兩個人一起跌坐到浴桶中。
冷水凍得骨頭都發癢,我終於清醒過來。
我自己也嫌髒的,又怎麼能怨他呢?
可陸知將我圈緊,一聲聲傾訴將我心中的寒冰一寸寸融了下去。
「我從未嫌過你,只是你心裏沒有我,若我與你……又與你過往之事有何區別呢?」
「可我偏偏與你共處便無法剋制自己,唯有這一個法子能讓我冷靜。」
他在耳邊撩撥得我渾身發顫,我雙手托住了他的臉,認真看他。
「傻不傻,你從未問過我,又怎知我心裏沒你呢?」
他愣了一瞬,將我攔腰抱起往內室走去。
紅燭帳暖,一室旖旎。

-13-
陸知對我很好,哪怕我被風吹得抖一下,也要擔心上許久。
好景不長,有一天陸知帶我去書鋪時,我遠遠地看見一個男人。
當初怕陸知餓死,我用清白之身跟他換了餅子和雞蛋。
我跟陸知說了,他派了人去找。
可在我們找到那人之前,他便將崔氏少夫人與他一夜貪歡的事說了出去。
清河一時間流言紛紛,真真假假,將我說的十分不堪。
崔氏族老紛紛逼迫陸知休了我。
那段日子他每日都回來得很晚,但不論多疲憊,夜裏都要與我溫存一場。
我知道他是怕我多想。
終於有族老忍無可忍,闖到了我住的院子,要我放過崔家家主。
他們指着我泣訴:
「硯辭對你極盡寬容,你怎麼就不知廉恥,一定要毀了他的名聲!」
或許我該留下一紙休書,下堂而去。
可我知道我不能退,我若退了,纔是真的對不住陸知的苦苦堅持。
我揚聲發誓。
「除非夫君親手給我放妻書,否則我哪也不會去。」
婆母的聲音響起。
「若要硯辭休妻,便先將我自崔氏除名!」
此言一出,再無人敢出聲。
婆母曾於戰亂中一人支撐崔府,設ţü⁴計退匪,又開庫房救濟百姓, 在清河十分受人尊敬。
陸知聞訊匆匆趕來, 婆母橫了他一眼。
「沒用的東西,連自己媳婦都護不住。」
陸知尷尬了一瞬, 連連說「是」。
我不知他最後是如何平息了此事,只知道他近來有些不對。
見到我時,總有些瑟縮。
夜裏總是找了藉口去書房睡。
我幾次想找他問個清楚,他卻都躲開了。
沒辦法, 我只能問到婆母那裏去。
婆母拉着我的手充滿了感激。
「兒啊, 你對硯辭有大恩, 他是覺得無顏面對你。」
那天晚上未等他開脫, 我便收拾了被褥去廂房,走時對他說。
「你不必躲我, 既厭煩了, 不如以後都分開過。」
他在原地啞口無言,但還是反應很快地拉住我。
「夫人,我不是……」
我把手中的被褥扔到地上問他。
「那是什麼?」
他吞吞吐吐半晌說不出個緣由, 我氣惱他的不坦誠。
「不就是因爲那傳出往事的流民告訴你,我那時爲了給你換一個雞蛋,用清白之身……」
他面露痛苦之色。
「別說了, 夫人, 別說了……」
我嘆了聲氣, 托起他低得看不見的臉。
「崔硯辭,你聽好了, 即便那時候不因爲你,之後也會爲了我自己,爲了王大娘,你懂嗎?」
「我不是什麼很善良的人,我那時候只是想活下去。」
他將我抱進懷裏反駁。
「胡說,我的夫人, 是最心善之人。」
「我欠你良多, 這段日子我一直想該如何才能還清呢?」
我笑着回抱住他。
「那便, 一輩子對我好吧。」
(全文完)
番外
京中最近出了件大事。
定國公世子, 收復西北的戰神蕭將軍拒婚了。
拒的是聖上唯一的公主。
公主御前哭了一場, 聖上不得不罰了蕭將軍五十廷杖。
人Ṫū́₃被擡回府的時候幾乎只剩半條命。
御醫說往後可能子嗣無望了。
沈清聽了御醫的診斷後,長嘆一聲。
「都是報應。」
她也曾愛過這個男人。
可他只將自己當作孟棋君的影子。
佔爲己有,卻從不真心愛她。
不愛他之後,沈清想要自由。
可蕭翼亭得不到孟棋君,便不肯對自己放手。
他的報應來了,可自己也要在國公府蹉跎一輩子。
蕭翼亭昏睡時不住地喊「阿君」。
沈清伏在她耳邊提醒他:
「將軍, 孟姐姐已經是崔少夫人了,前些日子生了一兒一女, 喜報已經送入了宮。」
自打清河之行回來, 蕭翼亭就發了癔症一般。
時不時地會在夢中叫孟棋君的名字,看見院中的杏花樹, 總說那底下坐着阿君。
後來國公爺命人將那杏花樹砍了。
蕭翼亭終於消停了些時候。
直到聖上賜婚,蕭翼亭又犯了瘋病,說什麼也不肯娶正妻。
他說他在隴郡還有一個未過門的妻子。
可他那少時許婚的未婚妻,此刻正在燈下繡一雙虎頭鞋。
兩個小嬰兒躺在一旁的搖籃中酣睡。
孟棋君繡到一半便睡了過去。
陸知輕輕給她蓋上被子, 把原本要告訴她的事情嚥了回去。
罷了,蕭翼亭的事,還是別讓她知道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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