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區

這個世界上,真相有時候就像被大雪掩埋的種子,很難被發現。
要捱過一個寒冬,待到春暖花開之日,冰消雪融,才能重見天日,破土而生。
並非所有的種子都能等到春天到來,其中的大多數都死在了冬天。

-1-
2016 年冬,江城大學。
早上宿舍冷得厲害,周揚窩在溫暖的被窩,不想起牀。
八點,從外面回來的張海嗷的一嗓子,一進門就扒拉周揚的被子:「快醒醒,外面出事了。」
寒冷驅散一切好奇心,周揚裹着被子翻了個身,沒理他。
上鋪的石頭探了個腦袋下來:「昨晚我和老周熬了個大夜,覺不夠睡,等我們睡飽再說。」
張海喘了兩口氣,纔像剛找到詞描述一樣:「真別睡了,廁所死人了!」
……
江城大學男生宿舍樓都是老樓,裝修還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時的風格,設施老舊,一層一間公共廁所,廁所靠外牆一側是五個被膠合板分隔開來的便池。
大概早上 6 點半,清潔工在打掃三樓廁所時,發現中間便池隔間的門被反鎖,他敲了敲門,隔間內無人回應。
以爲又是老舊的旋鈕因震動而自行落鎖,清潔工便找了根鐵絲,插進門縫裏側挑開了鎖栓——門開的一瞬間,一具掛在通風窗上輕微晃盪的屍體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周揚和石頭跟着張海來到廁所時,警方已經在廁所外圍拉起了警戒線,看熱鬧的學生圍得水泄不通。周揚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硬是從人羣中擠到了警戒線前,濃烈刺鼻的 84 消毒水氣味從裏面飄散出來。
廁所內,警察用一個巨大的圍擋遮住了隔間,周揚他們看不到隔間裏面的情況,只能看到幾個身着便衣的警察來回走動。
圍觀的學生中,有兩個人的對話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死者好像是方亮,剛纔我看到好幾個警察去了方亮宿舍,還帶走了他的牙刷……如果死的真是他的話,你說,會不會是顧傑乾的?」
「是那個被方亮搶去保研資格的顧傑?」
「對,是他。」
「他倆到底啥情況啊,我聽說這事兒不是被學校壓下來了嗎,怎麼還鬧出人命了呢?」
……
聽到兩人對話的石頭左顧右盼一番,嚥了口唾沫,悄悄趴在周揚耳朵邊上,細聲說道:「我靠,死的人不會真的是方亮吧,昨天晚上他還來我們宿舍了呢。」
方亮去他們宿舍的時候大概在晚上 12 點左右。那時周揚和石頭在玩遊戲,對局正激烈,方亮突然推門而入,醉醺醺的,當時周揚和石頭倆人全神貫注地玩遊戲,沒顧得上招呼方亮,方亮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不行,我得給方亮打個電話……」
說着,石頭掏出了手機。
這時,廁所的圍擋被勘查人員不小心碰倒了,屍體一下子被暴露在衆人面前——
一條拴在隔間透氣窗執手上的尼龍繩緊緊絞住方亮的脖子。
方亮的雙目暴突,舌頭外吐,雙腳懸空,他的雙手像一對雞爪,奇怪地扭曲着,褲子褪到了小腿處,周遭地上、牆上和他的身上都沾滿了污穢的屎尿。
恐怖的一幕嚇壞了前排圍觀的學生,恐懼的尖叫聲接連不斷,人羣出現了騷動,前排的學生害怕地往後退,後面不明情況的學生想一探究竟,玩兒命往前擠。
混亂之中,周揚不知被誰猛地推了一下,踉踉蹌蹌闖進了廁所,定在了屍體前,方亮的死狀和現場的情況盡收眼底。
「……先找到顧傑再說吧——哎——」
幾個分析案情的警察發現周揚誤入現場,隨即停止交談。其中一個警察的大手鉗住周揚的胳膊,將其往外推。
「誰讓你進來的,趕緊出去!」
「等一下。」
一名皮膚黝黑的警察橫在周揚和廁所門口之間,擋住了周揚的去路。
他覺得周揚的表現有些奇怪。
一般誤入死亡現場看到屍體的羣衆,往往會出現緊張驚懼的情緒,而周揚卻冷靜得有些過頭了。
他走到周揚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溫和地說:「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周揚不假思索道:「周揚。」
「我叫徐一飛,是這個案子的負責人。你認識死者嗎?」
「嗯,他住在我隔壁宿舍。」
說話期間,周揚的眼神時不時地瞟向屍體的位置,眉頭微皺。
徐一飛眼光犀利:「唔,我感覺你好像有發現。」
周揚倒也直接:「只是覺得哪裏怪怪的,至於哪裏奇怪,我暫時還說不太上來。」
徐一飛笑了笑,把周揚送到了廁所外面,還告訴了周揚自己的電話。
「想到什麼,隨時跟我聯繫。」

-2-
從現場出來,張海和石頭便馬上簇擁在周揚左右,急性子石頭率先發問:「怎麼樣,看到死者了嗎,是方亮嗎?」
周揚嘆了口氣:「是他。」
方亮就住在他們隔壁的宿舍,方亮在計算機學院,而周揚、張海和石頭主修心理,都是大四的學生。
他們雖不在一個學院,但平時來往頻繁,經常一起出去約飯打牌,關係要比一般同學要好。就在不久前,方亮拿到了頂尖學府的保研資格,前途一片光明。
「唉,真是太可惜了……」
石頭和張海感到深深的遺憾。
回到宿舍,石頭好奇地問周揚:「剛纔那個警察跟你說了什麼?」
周揚說:「問方亮的情況,我說不太清楚。」
張海有些焦慮:「周揚,你覺得方亮是被顧傑殺害的嗎?」
周揚眉頭緊鎖:「不好說,屍體的樣子有些奇怪,而且現場很亂,分辨不出是謀殺還是自殺。」
石頭立刻擺了擺手:「方亮昨晚那眉飛色舞的樣子,咋可能自殺嘛。」
周揚說:「自殺的可能性確實很低,但若懷疑是他殺……你們看,咱們宿舍樓廁所隔間空間狹小,只能容納一個人站立,我沒想明白的是,兇手是如何將方亮勒死,又將其吊掛在透氣窗上的呢。」
石頭思考了一番,說:「說不定兇手是在隔間外將方亮勒死,再把屍體拖到廁所裏吊起來,然後從外面勾上隔間門的鎖鉤,僞裝成密室上吊自殺。」
周揚搖了搖頭:「如果按照你的想法,地上肯定會留下拖行的痕跡。現場沒有打掃的痕跡,也沒有拖行的痕跡。」
張海Ṫû₀說:「也就是說,這是一起密室殺人案。」
周揚點點頭:「現在看來是這樣的,不過,有個事兒我需要再回到案發現場確定一下。」

-3-
警方隨後調取了男生宿舍樓的監控視頻。
監控顯示:
週六凌晨 0 點 15 分左右,顧傑和方亮一前一後走進廁所。
大約 15 分鐘後,顧傑從廁所出來,回到寢室後,背了個包離開了宿舍樓,而方亮進入廁所之後就一直沒有出來。
方亮從進廁所到被清潔工發現間隔 6 個小時,期間進出廁所的一共有 5 個人,都是本樓層的學生,其中 4 個人解小手在廁所裏待了不到 3 分鐘,還有一個人解大手,時間久一點的,也沒超過 5 分鐘。
警方找到這 5 個人瞭解情況,收到的反饋是一致的:他們進入廁所的時候,便池中間隔間的門是關着的,而且廁所內的其他地方沒有什麼搏鬥和掙扎的痕跡。
也就是說,具備作案動機以及作案時間的,只有跟方亮在廁所裏待了 15 分鐘的顧傑,顧傑有重大作案嫌疑。
與此同時,警方從學校教務處瞭解到顧傑保研資格被方亮「擠掉」的事。
按照江大計算機學院的保研資格評選標準,顧傑最開始是滿足保研條件的。可到了評選前夕,方亮因爲在學生會工作有一項額外加分,總評分超過了顧傑,獲得了學院最後一個保研名額。顧傑失去保研資格後,情緒激動,大鬧校辦公室,搞得學校盡人皆知。
而學校不想事態擴大,作出讓步妥協,出面給顧傑和意向高校搭橋,只要顧傑的考研初試成績過線,他的意向高校就會錄取。
顧傑見好就收,鬧劇就此結束。
從學校的處理結果來看,顧傑算是得利者,他跟方亮的矛盾完全沒有表面上這麼尖銳。
不過,在警方的眼裏,顧傑仍舊是命案的第一嫌疑人。
……
江城大學圖書館二十四小時開放,空調製暖晝夜不歇,比宿舍暖和得多。
警察找到顧傑的時候,他正縮在圖書館自習室的角落裏裹着毯子複習。
顧傑以前從沒跟警察打過交道,一見警察就蔫了。
去警局的路上,顧傑以爲學校因爲自己之前鬧事而報了警,便主動承認了錯誤:「對不起,警察叔叔,我知道錯了,念在我是初犯,請放我一馬吧,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敢了。」
說着眼淚跟着話兒掉下來了。
警察頗感意外,顧傑這一番話並非殺人犯的認知,於是便順着說:「那你主動交代吧。」
顧傑眼裏瞬間有了希望。
「我當時就是爲了給學校製造壓力,爭取額外的保研名額,並不是真的想鬧事。」
「保研?」警察眉頭一緊,「你和方亮呢?」
顧傑抿了抿嘴:「方亮是我舍友,我倆關係其實很好,雖然保研名額被方亮拿到了,我有些不甘心,但這都不是事兒。」
警察聽到這裏,就感覺有些奇怪了。
「昨天晚上 12 點左右,你跟方亮在廁所幹什麼了?」
「昨天晚上……」顧傑回憶道,「我記得方亮 11 點多從外面回來,好像喝了點酒,挺興奮的。我那個時候去廁所小便,方亮抽菸也跟着一塊去了,我倆就在廁所抽着煙聊了會兒天。」
「聊了什麼?」
「我倆關係挺好的,聊了些以後讀研的事兒。嗐,就瞎聊了一會兒,後來我嫌冷就先回宿舍了,方亮說要拉個屎再走。」
「之後呢?」
「後半夜冷得厲害。我回到宿舍後冷得睡不着,就拿了枕頭毯子去圖書館對付了一宿,圖書館有暖風,學校不管,好多人都在圖書館過夜。」
警方將顧傑帶到刑偵的審訊室,連續審了 3 個多小時,發現他壓根就不知道方亮已經死了。
徐一飛透過觀察室的玻璃看着一臉茫然的顧傑,嘆了口氣,轉身對手下的人說:「把他送回去吧。」

-4-
法醫的鑑定報告顯示,方亮的死亡時間在週六的零點至凌晨 1 點之間。
現場的痕跡缺乏指向性,警方當初將顧傑列爲嫌疑對象,一是他有犯罪動機,二是具備作案時間和條件。當顧傑的嫌疑被排除後,調查遂走進了死衚衕。
徐一飛有些坐不住了。
他感覺現場一定還有一開始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便決定再回現場再看一看。
到江城大學時,已經是晚上 8 點了。校園裏空曠肅殺,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徐一飛不禁打了個寒顫。
學校裏剛發生「命案」,學生們人心惶惶,都躲在宿舍裏不敢出來活動。還有不少人揹着包往校外去,看樣子是打算住在外面。
三樓廁所拉起的警戒帶還在,禁止學生入內。不過學生們也忌諱死亡現場,紛紛避之不及,不敢在廁所附近逗留。
徐一飛挑開警戒線,探身進入事發現場。
忽然,他聽到了案發隔間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便立刻警覺起來。
隨後,他循着聲音的方向悄悄摸到隔間門前,猛地拉開虛掩的門。
一個可疑的人影正扒在透氣窗上。
——徐一飛大吼一聲:
「誰!」
那個人被徐一飛一嚇從窗戶上掉了下來。落地後踉蹌兩步倒向徐一飛。
徐一飛下意識托住那人,隨後眉頭微蹙:「怎麼是你?」
這時,在外面望風的石頭聽到廁所裏的聲音便衝了進來,但看到徐一飛後卻傻了眼。
石頭心虛地看了周揚一眼,乾咳一聲:「呃,我剛纔去二樓上了個廁所,沒注意進來人了……」
周揚給了石頭一個寬慰的眼神,表示「沒關係」,轉而向徐一飛解釋道:「我剛纔聽到廁所裏有奇怪的聲音,就進來看看。」
徐一飛狐疑地看了看周揚,又瞥了一旁心虛的石頭一眼,一下就戳破了周揚的謊話。
「需要爬到窗戶上看?」
周揚沉默了。
石頭沉不住氣,趕緊給徐一飛解釋:「警官,您別生氣,我這哥兒們聰明得很。這不,早上他誤入現場,看到了屍體,發現了疑點,就想着再回來看看。誰知,您突然殺回來了。」
徐一飛有些咄咄逼人:「照你的意思,我不該來?」
石頭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您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等會兒再跟你算賬。」徐一飛沒工夫跟石頭貧嘴,他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周揚身上,「你發現了疑點?」
周揚倒是不懼徐一飛的權威,大膽說道:「從現場的痕跡看,方亮是在解大手的過程中突然被人從後方勒死的,但是你看,這個小隔間裏根本站不下兩個人,而且這裏面只有方亮一個人的痕跡。」
周揚隨即指向隔間的牆面和地板:「我想,方亮把屎抹到牆上和地板上,應該是他被人勒住脖子後的本能反應。他拼命掙扎,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一開始,我想不明白爲什麼方亮面對襲擊毫無反擊,直到剛纔,我注意到了牆上的透氣窗。」
徐一飛看了一眼那個只有平板電腦大小的透氣窗,想不出個所以然,便示意周揚繼續說下去。
推理到關鍵時刻,張海突然從廁所外探了個頭進來,瞧見了周揚和石頭。
「我猜你倆就在這兒。」
他對近前的宿舍長石頭說:「學校剛發生命案,我女朋友有些害怕,想帶她來我們寢室住一晚,可以不?」
石頭的注意力在周揚的推理身上,沒空理會張海,便應付了一句。
「行啊,沒問題。」
張海剛要離開,他的女朋友蘇晴卻突然拉住他,打算湊個熱鬧。
「等一下,反正也沒事兒,看看什麼情況。」
張海抿了抿嘴,嚥了口唾沫:「這可是兇案現場,瘮人得很,咱趕快離開這兒吧。」
蘇晴不爲所動:「沒事兒,兇手不在這兒。而且這裏人多,安全。」
張海被說動了,好奇心也隨之被勾起來了。
他思索了一下,和蘇晴留了下來。
周揚繼續講着自己的推理。
「……自始至終,隔間裏只有方亮一人,兇手根本就沒進到這個隔間內。」
徐一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早上,周揚那異於常人的冷靜讓徐一飛感到奇怪。所以,在調查學校監控的時候,他還特地留意了周揚事發前後的行動軌跡。
那天晚上十點左右,周揚回到寢室之後再也沒出來過,看起來與這起命案無關。
徐一飛覺得周揚這個學生有點意思。
「你認爲兇手是怎麼殺死方亮的呢?」
周揚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講起來有點複雜,我演示給你看吧,不過在此之前,得請你幫個小忙。」
徐一飛按照周揚的要求,從宿管那裏借來了一根電工高空作業的安全繩跟一根較細的尼龍繩。
準備妥當後,周揚讓石頭站在廁所隔間裏:
「我走之後,你就蹲在便池上,假裝解大手。」
周揚來到四樓的天台,在天台邊緣處找到之前發現的兩個鉚釘,他將安全繩綁在身上,然後從鉚釘中穿過固定。通過拉動繩子順着樓體爬降到三樓廁所透氣窗的上側。
周揚有過攀巖經歷,高空爬降對他來說並不難。
他透過窗戶朝裏一看,剛好能看到蹲在便池上的石頭。
之後,他像套圈一樣,將準備好的繩套朝着石頭的腦袋丟去,精準套中石頭的脖子。
與此同時,周揚鬆開安全繩,依靠下墜的重量迅速收緊繩索,繩子一下緊緊地箍在了石頭的脖子上。
巨大的作用力將石頭拽到身後的牆面上。
石頭腳尖踮地,雙手在隔板上抓來抓去,但一直找不到着力點,喉嚨又被繩子勒得發不出聲,表情極爲痛苦。
徐一飛恍然大悟。
他見石頭臉憋得通紅,眼看要撐不住了,便衝窗外喊道:「可以了,停吧。」
話音一畢,石頭脖子上的尼龍繩瞬間失去力量,石頭得以解開繩索,他大口喘氣,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

-5-
周揚第一眼看到屍體時,就注意到了脖子上的繩結。那繩結樣式頗爲特殊,是攀巖運動裏頗爲常見的伸縮繩結。
這個繩結讓周揚突然一個大家都忽視的地方。
周揚爬上樓頂天台,經過一番搜尋,終於在天台邊緣發現了兩顆深深楔入樓體混凝土結構的嶄新巖釘。
那時,他就已經大致猜出了兇手的作案手法。
接下來,他冒險折返兇案現場,爬上透氣窗,在窗體的下邊緣看到了一條從室內延伸至室外的磨損痕跡,才最終確定自己的判斷。
兇手絕不可能是體質極差的顧傑。因爲顧傑從不鍛鍊,平時跑幾步就氣喘吁吁。畢竟,藉助安全繩從樓頂天台降落到三樓,懸停後再隔空勒死人,這對核心力量與技巧要求極高。
真正的兇手應該是攀巖愛好者,年齡應該在 20-30 歲之間,身高 170-180cm,體重 140 斤左右,體型健碩。
兇手熟悉學校裏的情況,瞭解建築和監控佈局,能夠隨意出入任何場所,還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在樓頂楔入兩顆巖釘。
不僅如此,他還了解方亮的作息規律,想必是關注和跟蹤了方亮一段時間。所以,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謀殺。
周揚跟徐一飛講述了自己的分析。
徐一飛聽後大爲震撼,並且立刻採信了周揚的觀點。
周揚僅僅通過對於繩結的觀察,就能聯想到兇手的作案手法並找到了關鍵物證巖釘。
徐一飛很佩服周揚,因爲很少有人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從犯罪現場提取出這麼重要的信息,並且作出如此嚴謹的推理。這個大學生做到了很多刑偵一線的專家都做不到的程度,他絕對是一個天才。
從周揚對兇手的側寫入手,徐一飛確信,這個人一定是學校裏的人,而且十有八九教職工保安一類的角色。
有了下一步的偵查思路,徐一飛的愁眉舒展了許多。
與此同時,他對周揚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你是學什麼專業的?」
「心理學。」
「大幾了?」
「大四,明年就畢業了。」
閒聊兩句,破案時不待人,徐一飛便帶着周揚提供的線索準備離開。
「不早了,先不聊了,等案子破了請你們喫飯。」
徐一飛走後,周揚注意到了張海身邊的女生。
「這位是?」
張海憨憨一笑:「這我女朋友,蘇晴。學校發生命案,她的舍友都出去住了,宿舍就剩她一個人,她不敢自己待在那兒,就來找我了,說想在我們宿舍對付一晚,我尋思我們宿舍不還有一張空牀嗎,就……」
石頭調侃道:「跟我們幾個大男生住一起,多不方便啊,還不如出去開房呢。」
張海掏了掏口袋,尷尬一笑:「能省點是一點。」
周揚的視線越過張海,聚焦到了他身後的蘇晴身上。
「這棟樓可是兇案現場,大都避之不及,不少人都出去住了,你確定要在這裏過夜?」
周揚話裏透着陰森。
張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偷偷看了蘇晴一眼:「要不,咱們還是……」
蘇晴沒接張海的話,而是十分冷靜地對周揚說:「現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這裏——兇手不是激情作案,而且這種謀殺手段只能實施一次,他肯定不會去而復返。」
聽了蘇晴的解釋,張海連連點頭附和,內心的恐懼感也消失了大半。
蘇晴投來信任和崇拜的目光,俏皮說道:「再說啦,你們幾個大男人在這兒罩着,我還怕什麼妖魔鬼怪?」
現場的氣氛在蘇晴的帶動下變得輕鬆許多,石頭趕緊打圓場:「我是舍長,我同意了。只要蘇晴不介意就行。咱們好久沒打麻將了,來,四個人正好湊一桌。」

-6-
周揚對兇手的側寫分毫不差,警方僅僅用了三天就鎖定了犯罪嫌疑人,一舉破獲江大殺人案。
殺害方亮的兇手是學校剛入職沒多久的保安,羅城,24 歲,身高 1.78 米,體重 128 斤。
羅城殺死方亮的前一天,他請了一週的病假。事後,羅城坐高鐵一路南下到廣西,找到當地的蛇頭,計劃兩天後搭國外的貨輪偷渡出國。
羅城上船的前一天,被徐一飛在一個邊陲小鎮的旅館裏抓獲。
羅城殺害方亮的動機很複雜,但歸根結底,方亮還是死在了保研這件事上。
當時學院成績排名出來之後,方亮距離保研僅有一步之遙。他仔細研究學校的保研規則,看到一條加分政策。
按規定,在學生會工作滿一年可以獲得 1 分加分,而這 1 分足以讓方亮拿到保研名額。
可方亮在學生會實際只待了不滿 10 個月,大二下學期忙着談戀愛,基本沒再參加學生會的活動,所以他是不滿足加分條件的。
學生會里並沒有人會在意別人是幹了 10 個月還是一年,學生會主席說了算。方亮以兩千塊錢購物卡作爲交換,從學生會主席那裏得到了一紙虛Ṭŭ̀⁰開的學生會工作證明。
本以爲有了證明,保研加分的事兒就穩了,沒承想最後卡在了輔導員羅玉梅那裏。羅玉梅一眼就看出方亮的材料是「假」的,堅決不予認定。方亮幾次三番找羅玉梅開後門,但都被羅玉梅一口拒絕。
距離保研名額確定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方亮心急如焚。他不惜透支生活費買了一臺平板電腦作爲禮物,打算尋個適當的機會私下裏再找一次羅玉梅。
羅玉梅住在學校後面的單身公寓,一樓最左邊,旁邊有棵大樹,她的窗簾上是粉色 Hello Kitty 的圖案,很好找。晚上 8 點,方亮鬼鬼祟祟來到了羅玉梅家附近。
來到門前,他突然猶豫了,生怕羅玉梅再次拒絕他。
眼瞅着公寓裏的燈亮着,方亮想着先看看羅玉梅在家幹什麼,再選擇敲門時機。於是,他來到羅玉梅的窗臺下,扒着窗臺悄悄探了個腦袋。
窗簾沒拉嚴,留了道縫,方亮往裏一瞄,窺見了一個驚天大祕密。
房裏的燈光很暗,但卻分辨得出羅玉梅正跟一個男人接吻,兩人赤裸着上身,緊緊地抱在一起。
方亮嚥了一口唾沫,他沒想到平日裏文靜的羅老師居然有這樣狂野的一面,巨大的反差讓他的心緒久久不能平復。窺私的興奮和刺激讓方亮腎上腺素飆升,他知道今天來得不是時候,但又不捨得離開。
只見兩人走進臥室,房門一關,不多時便傳出了極爲壓抑的男歡女愛之聲。
屋裏的戰鬥很快就結束了。
男人一陣低沉的喘息過後,羅玉梅走出房間,幽怨地說:「我們這段關係是沒有結果的,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還在臥室裏的男人,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要不,我們去外國生活吧。」
「不。」
出身貧窮的羅玉梅,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男人的提議。
「我不能放棄現在的工作。」
其實,除了眼前的男人,羅玉梅還有別的選擇。
她是個漂亮又水靈的南方姑娘,在江城大學讀研期間,因表現優異,畢業後留校到計算機學院擔任輔導員,工作剛滿一年。
老師們聽說她還沒男朋友,三天兩頭地給她介紹對象,有錢的有權的有才的長得帥的,都有,在相親的過程中,羅玉梅的心境發生了變化。
男人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我再想想辦法。」
羅玉梅和男人的對話戛然而止。
在窗臺下偷聽的方亮心臟跳到了嗓子眼,這短短的幾句對話勾起了他對男人身份的猜想。
這人是羅玉梅的學生,還是學校的老師?
他們之間是師生戀、婚外情,還是潛規則?
不等方亮多想,一個黑影突然從羅玉梅家裏出來,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但腳步很快,徑直朝着學校的物業辦公室方向走去。
方亮定睛一看,男人穿着保安制服,衣服背後明晃晃印着「江大安保」四個大字。
難道羅玉梅的愛人是學校的保安?
強烈的好奇心讓方亮徹夜難眠。
第二天一早,方亮就以丟錢包爲藉口,到物業的失物招領處,各個辦公室東走西看,逗留了一上午時間。這期間,他不僅見到了從羅玉梅家裏出來的那個男人,還趁他不在的時候,從他的抽屜裏順走了一份簡歷和一個工作證。
保安名叫羅城,畢業於江城體育學院,畢業後就來到江城大學做起了保安,工作剛不到半年,一個月 3000 元。
方亮瞬間明白,羅城大學畢業後來這裏幹保安,就是爲了跟羅玉梅在一起。現在的情況是,羅玉梅不想公開這段關係,羅城就是她的軟肋。
方亮找到了可以利用的機會,想出了一個損招。
那天下午,方亮在羅玉梅下班的當口找到了她。
方亮將平板電腦送給羅玉梅,但羅玉梅堅決不收,並且語氣嚴厲地批評了他。
「我說了多少次了,你那份證明不行,不能加分。別整天想這些歪門邪道,說不行就是不行。」
方亮盯着羅玉梅不說話,這一盯,把羅玉梅惹毛了。
「方亮,你再這樣我可告訴學院了。」
說罷,羅玉梅轉身就走。
「羅老師,等一下,還有一件事。」
被攔住的羅玉梅不耐煩地問:
「又怎麼了?」
方亮從口袋裏掏出羅城的工作證,鄭重其事地交到羅玉梅手上。
「上次我去你家找你的時候,有個保安從你家出來,他的工作證掉了,我交給你的話,你會幫我還給他的吧?」
羅玉梅接過羅城的工作證後,眉頭一緊,臉色變得煞白,猶豫許久後,緩緩開口問道:
「你……你,看見什麼了嗎?」
方亮面帶譏諷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將那個平板電腦遞到羅玉梅的手上,羅玉梅這次沒有拒絕。
「加分的事兒,就拜託老師您了。」
方亮不等羅玉梅回答,得意地吹着口哨,揚長而去。

-7-
那天之後,方亮成功獲得了保研資格。
緊接着,羅玉梅請了長期病假,並搬離了學校的單身公寓。
方亮的威脅,讓羅玉梅瞬間警醒,她要是想繼續現在的生活,就不能再在錯誤的路上繼續走下去了。
羅玉梅沒有告訴羅城自己被方亮威脅的事,但她開始疏遠了羅城。
可羅城並不知曉發生這一切的緣由,他以爲羅玉梅電話不接,信息不回是因爲另有新歡。
羅城也不是傻子,他通過查看羅玉梅請假之前幾天行動軌跡的監控,發現了偷他工作證和簡歷的方亮。他立刻意識到,方亮是讓他的生活墮入地獄的罪魁禍首。
羅城跟蹤了方亮一段時間,摸清楚了方亮的作息規律。根據羅城的觀察,方亮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他每天晚上 11 點到次日凌晨 1 點期間到三樓廁所大解。
於是,羅城便利用每天值班巡邏的空檔,着手準備他的殺人計劃。
羅城每天晚上 10 點左右交完班,就從男生宿舍樓一側的排水管爬上 4 樓樓頂,繫着安全繩從樓體外部下降到三樓男廁窗口蹲守,等待下手時機。
終於,在一星期之後的週五,他等到了最佳時機。
……
看守所期間,羅城瘦了不少,臉色蒼白。
一見到羅玉梅,羅城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姐,我想你了……」
控制不了感情,愛意便如利劍穿心。
「我不想死……」
羅玉梅落淚,卻一言未發。
羅城滿含愧疚:「姐,你現在還好嗎?」
羅玉梅無奈苦笑:「我們的事江城大學基本都知道了,工作我已經辭掉了,江城也待不下去了。」
羅城自責,打了自己一巴掌。他對死亡的恐懼逐漸開始被負罪感所取代。
他感覺罪惡深重,毀了自己愛人的大好未來。
「對不起,我錯了……」
羅玉梅出言寬慰:「沒事的,這也是我該付出的代價,怪只怪,我們之間不該有這種感情。」
聽聞此言,羅城的眼神逐漸黯淡。
羅玉梅打算在羅城臨死前給他一點可悲的希望。
「這輩子我們不可能了。希望下輩子我們能沒有顧慮地在一起。」
羅城淚眼婆娑,不住點頭。
此刻羅玉梅心裏最大的負擔已然卸下。
儘管她告訴羅城自己已經辭職,即將告別江城,但她沒有袒露的是,在此之前,她已經通過遠在澳洲的師兄爭取到了全額獎學金的讀博機會。不久的將來,她將踏上前往大洋彼岸的土地,開啓一段全新的人生旅程。
走出看守所,羅玉梅一路向前,沒有回頭,她的人生前二十五年隨着羅城一同消失在看守所高牆之內。
羅城留在了過去,而她活在了未來。
羅城人生的最後一個夜晚。鐵窗滲進的月光帶着消毒水味,他睡不着,腦海中不斷回憶着小時候那些難忘的經歷……
爺爺家有一間空房,那是他和堂姐羅玉梅暑假暫住的地方。
十三歲夏夜的竹蓆散發着潮氣,那年暑熱把不相熟的兩人按在一張破竹牀上——他衝着窗戶,她蜷在牀尾,中間隔着曬得發硬的蕎麥枕。
頭三夜他們像兩具木偶,連翻身都要屏住呼吸。
野小子與書蟲原本是兩條平行線。
他每天帶着彈弓從老槐樹下看書的羅玉梅身邊呼嘯而過。
有天他惡作劇地往她的搪瓷杯裏扔青蛙,卻見她小心用草葉託着放生。
「書裏說青蛙喫害蟲。」她睫毛都沒抬,泛黃的《昆蟲記》在膝頭沙沙作響。
真正打破楚河漢界的是那個暴雨將至的黃昏。
鄉下的野壞小子們喜歡欺負老實孩子,在泥牆根下推搡羅玉梅,撕扯她的書本和麻花辮,她所珍愛的《紅與黑》被扯散架,書頁隨着曬乾的槐花書籤飄零散落一地,踐踏入泥。
他看見了,像頭小豹子撞進人羣。
然後,拳腳雨點般砸在他的脊背上。
羅玉梅帶着哭腔的尖叫:「阿城!」
橫的怕不要命的。打倒了爲首的那個壞小子,其他人陸續逃走了。
染血的夕陽漫過窗欞,她顫抖的指尖蘸着藥酒撫過他的嘴角。他嗅到槐花混着油墨的味道。
「傻子。」她溫熱的淚洇溼了他汗津津的後頸。
英雄救美的故事,她看了無數遍,自認爲已經熟稔麻木的她,真的遇上了白馬王子,仍舊沉淪不已。
蟬鳴震耳的夜裏,少女的肋骨硌得他生疼,心跳卻蓋過了窗外整片稻田的蛙聲。
門外,法警的腳步聲與記憶中谷倉頂棚漏雨聲重疊着響起。
他蜷縮在水泥地上,忽然聽見十三歲的自己在她懷裏悶聲說:「姐,你身上有太陽曬過的味道。」
……
江城大學殺人案告破,校園裏的風波慢慢平息,秩序逐漸恢復。
那天,徐一飛到學校找周揚,兩人在江大的校園裏散了會兒步。
「我這次來,是想邀請你加入我們市公安局的刑偵隊伍,但聽你們輔導員說,你是你們學院的第一名,而且已經取得了保研資格……」徐一飛拍了拍周揚的肩膀,「沒事,你也可以先讀研,研究生畢業後再來我這兒。人才嘛,可以特殊照顧。」
徐一飛臉上流露出一絲遺憾,因爲三年後是什麼情況,誰都說不好。
周揚沒有給出答案。
隊裏還有工作,徐一飛給周揚留了一個聯繫方式,便離開了學校。
那時臨近中午,陽光和煦,驅散了空氣中的幾絲寒意。
周揚覺得身上暖洋洋的。
這時,石頭突然打來電話:
「老周,你人擱哪呢?」
「操場上呢。」
「中午有事兒不?」
「沒事兒,咋啦?」
「請你喫火鍋,走!」
「那學校門口見。」
掛掉電話,周揚轉身往校門口走去。走到半路,他遇到了同向的張海。看樣子,張海也接到了石頭的邀請。
兩人相視一笑,張海一把攬住周揚的肩膀:「這頓飯得好好宰他一頓。」
「海哥有何推薦?」
張海壞笑:「你瞧好吧,到時候我提建議的時候,你得站到我這邊。」
「沒問題。」
倆人快樂得像小學生,勾肩搭背連蹦帶跳地往校門口走去。
後來的那頓火鍋,花了近五百塊,結賬時他們三人均攤。
末了,畢業季的傷感湧上心頭,石頭眼圈一紅,舉起酒杯:「祝我們友誼長存!」
周揚和張海爲之動容,一起舉起酒杯:
「友誼長存!」
彼時,周揚、石頭還有張海天真地以爲,即便畢業離開校園,即便天各一方經營各自的生活,他們之間的感情都如同在學校時那般緊密。
殊不知,那次聚會是他們最後一次齊聚。
轉年 6 月,周揚放棄保研資格,入職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投身徐一飛麾下。
保研名額順延給了石頭,石頭保研本校,繼續在江大讀研。
張海則拿到了江城一家商業銀行的 offer,畢業後順利入職,跟女朋友一同定居江城。

-8-
2018 年,江城。
周揚自從到江城刑偵工作後,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電話經常打不通,發微信隔好久才收到回覆。
其實這也不怪周揚,畢竟刑偵工作實在是太忙了,沒固定工作時間點,好幾個案子連軸轉,要麼在出差辦案的路上,要麼就是在開會。
熬過了見習期,周揚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次短暫的休息。可就在休假的第二天早上,他接到了一通「張海」的來電,但那邊說話的卻是一個女人。
「我是張海的未婚妻,蘇晴。幾天前,張海車禍去世了。我和他的家人定在明天上午 10 點,在江城殯儀館舉行他的追悼會,你能來參加嗎?」
張海去世這四個字猶如一口被敲響的古鐘,震得周揚腦袋嗡嗡作響,在他的印象裏,「張海」和「死」根本就是一組不可能的組合。
周揚突然感到一陣恍惚……
高強度的工作很快就讓周揚從張海離世的悲痛中調整過來。
那之後,周揚和石頭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密起來。閒暇時,他們也會出來聚餐。
張海去世的兩個月後,在一次聚會上,石頭幾杯酒下肚,愁眉不展地告訴周揚:
「老周!我聽說蘇晴又要結婚了。」
感情問題一向不是周揚擅長的話題,再說她跟蘇晴本來就不熟,更不關心她的生活。
「結就結唄,那是人家的自由,跟咱有啥關係。」
「海子這纔去世多久啊,她就另結新歡。你說,張海的死會不會跟她有關?」石頭情緒有些激動,「聽說她的結婚對象叫趙辰,江大畢業的,是個作家,好像是蘇晴的學長。」
「趙辰?我倒是知道一個同名的懸疑作家,他倆是同一個人嗎?」
「對,就是他。」
周揚喜歡看懸疑小說,聽說過趙辰。趙辰是國內懸疑小說界的新星,半年前憑藉《窺惡》一舉登頂年度銷量榜,迅速成爲當紅作家。
聽到蘇晴跟趙辰在一起的消息,周揚的反應跟石頭不一樣,他對蘇晴的同情成分居多。回想蘇晴在追悼會上可憐的憔悴模樣,感覺她跟趙辰這樣的大作家在一起,也算有了着落。
周揚不想繼續糾結這個問題,畢竟,交警對張海車禍的調查已經有了結論。
「張海的車禍是意外。我知道你懷疑蘇晴出軌,可她沒有理由害死張海啊,他倆又沒有結婚,直接分手不好嗎?害死張海對她來說有什麼好處嗎?我倒是覺得,你懷疑蘇晴更像是爲張海抱不平。」
被戳破的石頭心情煩躁,他悶頭一口喝掉杯中酒,藉着酒勁無理取鬧起來:
「你是警察,去調查一下怎麼了!要是我猜錯了,你也沒損失啊!」
眼看石頭要耍酒瘋,周揚也懶得跟他爭執,便順坡下驢。
「行,我查。你喝多了,咱們今天就到這兒吧。」
「我沒喝多,我還能喝!你坐下,咱們今天不醉不休……」
周揚趕快買了單,隨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將醉醺醺的石頭送回了學校。
回到家後,周揚怎麼也睡不着,他對蘇晴的新歡趙辰產生了興趣。
睡前,他打開電腦,在網上檢索了趙辰的信息。
一條百科詞條躍入周揚眼中:
【趙辰,1993 年 8 月生,畢業於江城大學。在校期間曾任文學院學生會主席……】
如石頭所言,趙辰確實是蘇晴的學長。但周揚覺得,即便蘇晴和趙辰早就認識,那也不能說明不了什麼,他只覺得石頭對張海之死一事有些敏感了。
爲了弄清楚張海車禍的整個經過,隔日,周揚聯繫到了處理張海事故的交警,順利拿到了事故調查卷宗。
——那場車禍發生在張海下班途中,地點在一條內部路。這條路僅能容納一輛轎車通行,附近沒有交通標識,更沒有監控,一般很少有車經過這裏。
事故發生時,肇事車輛在內部路以極高的速度直接撞上了對向騎電動車的張海。張海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出十多米遠,當場身亡。
車子失控繼續向前衝了二十多米,撞上路邊的石墩才停下。由於司機沒有系安全帶,並且車輛的安全氣囊未能正常彈出,慣性作用下,她衝破了前擋風玻璃,被甩出車外,重重摔到路面上,也是當場死亡。
肇事司機名叫趙夢園,27 歲,女性。生前患有抑鬱症,長期服用精神類藥物。屍檢發現,她血液中的鎮靜藥物含量很高,事發時應該剛服藥不久。
正常情況下,駕駛員在撞擊發生時,都會下意識地踩剎車,而痕跡鑑定報告和現場的痕跡表明,肇事車輛在事故發生到事故結束從未踩過剎車。
而且,事故車輛的行車記錄儀因爲存儲卡容量已滿,沒有記錄下車禍發生時的畫面,警方無法還原趙夢園駕駛時的具體情況,但從掌握的信息來看,最終判定這就是一場因服用精神類藥物而發生的交通事故。
趙夢園負事故的全部責任,賠償張海死亡的所有費用。
雙方家屬對處理結果均無異議。
……
看案卷的時候,周揚感覺趙夢園這個名字好像之前在哪裏見過,於是他在互聯網上檢索了一下這個名字,最先出現的是一條 2012 年的新聞:
【江城大學舉辦「綠芽杯」文學大賽,特等獎由文學院 2012 屆趙夢園同學獲得,獲獎作品爲……】
不僅如此,大作家趙辰的名字也在該文學大賽的獲獎名單上。
趙夢園居然也是江大的畢業生,而且跟趙辰參加過同一場比賽!
網頁下面還有一條公衆號的鏈接,發佈者是江城大學文學院學生會,內容跟之前的新聞相似,但標題卻不一樣。
【文學院的才子佳人,她和男友雙雙斬獲「綠芽杯」文學大賽獎項。】
周揚點進鏈接一看,標題裏的「她」指的是趙夢園,而「她的男友」指的卻是趙辰。

-9-
經查。
大學時,趙夢園和趙辰是同班同學,兩人在文學創作上非常積極,他們的散文、小說、詩歌經常在各類文學期刊雜誌上發表。
他們 2013 年大二時開始戀愛,在江大文學院盡人皆知。
畢業後,他們都留在了江城發展。
趙辰專職寫作,趙夢園則入職一家企業。
……
當初石頭對蘇晴起疑,周揚覺得是石頭多慮了。
可眼下,車禍中兩名死者各自的愛人竟走到了一塊兒,周揚越想越覺得這事透着蹊蹺。
思量一番,他打算先去找趙辰問問情況。
……
三天後,趙辰的籤售會現場。
16:30,籤售會剛剛結束,周揚便撥開人羣來到趙辰面前。
趙辰以爲他是遲到的粉絲,便微微一笑。
「你運氣不錯,我還能給你籤一本。」
周揚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證:「我想和你聊趙夢園車禍的事兒。」
趙辰謹慎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確認沒有人聽到他們的對話後,低聲說道:「能不能換個地方談?」
周揚說:「跟我來。」
趙辰尾隨周揚來到了會展中心旁的一家咖啡店,在角落落座後,周揚單刀直入:「你認識趙夢園嗎?」
趙辰微微皺眉:「認識,她曾是我的女朋友。」
「她是什麼時候確診的抑鬱症?」
「我們畢業後的第二年。那時我全職在家寫作,她在企業工作不順心。有一次,她整夜未歸,電話也打不通。後來我在天台上找到了她,她哭了一晚上,想跳樓。然後,帶她去看了醫生,才知道她有重度抑鬱症。」
「後來呢?」
「她喫藥不規律,精神越來越差,上半年實在上不了班,就請了病假,在家休息。」
「她平時開車嗎?」
「醫生不建議她開車,她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家裏,出去基本都靠打車和公交。」
「所以那天你不知道她要開車?」
趙辰的情緒明顯低落,嘆了一口氣。
「不知道,後來我接到了警察的電話,才知道她出事了。」
周揚盯着趙辰問:「你覺得自己虧欠趙夢園嗎?」
「虧欠?」趙辰愣了一下,「當時我寫作沒收入,靠她養家,是虧欠。」
接下來,周揚冷不丁地拋出關鍵問題。
「你是怎麼跟蘇晴認識的?」
趙辰臉色驟變:「你……找過她?」
「回答我的問題!」
趙辰被周揚的氣場鎮住,瞬間汗流浹背。
「蘇晴是江城出版社的編輯,我那本《窺惡》就是她接手的投稿,幾次接觸下來,就認識了。」
「只有工作上的聯繫?」
趙辰扯了扯領帶,喉結微動,沉默片刻後緩緩道出:「一開始確實只有工作往來。但誰知道……後來,趙夢園撞死了蘇晴的未婚夫……我和蘇晴在處理後續的事情時,慢慢地,就……」
「就怎麼樣?」
趙辰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像是被什麼壓住了喉嚨:「就……走到了一起。」
周揚的目光始終鎖定在趙辰臉上。
剛纔,他特意在提到趙夢園時加重了「虧欠」二字,隨即話鋒一轉,直指蘇晴。這是周揚精心設計的話術——他要看趙辰最真實的反應。
趙辰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飄忽不定。惶恐與心虛在他臉上交織,像一張被揉皺的紙。這一連串的反應讓周揚心中的疑慮更深了。但眼下,他對趙辰和蘇晴的關係知之甚少,貿然追問只會打草驚蛇。
「今天就到這裏吧。」周揚語氣平靜,目光卻依然沒有從趙辰身上移開。
趙辰鬆了一口氣,臉色漸漸恢復紅潤,緊張情緒一掃而光。
周揚臨走前,趙辰送給他一本書:「周警官,這是限量的簽名版《窺惡》,給你留個紀念。」
周揚接過書,翻到扉頁看了一眼趙辰的簽名。
「這本書我看過,寫得不錯。」
聽到誇獎,趙辰非常得意。
「這本書的故事是根據一個真實案件改編的,跟那些杜撰的懸疑故事可不一樣。」
周揚突然來了興趣。
「哦?哪個案件?」
趙辰神祕一笑:「江城的清溪縣,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曾發生過一起離奇的失蹤案件。」
周揚問:「這個案子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趙辰嘴角勾起一絲神祕的笑容:「祕密。」
……
回到家之後,周揚又翻了一遍《窺惡》。
趙辰的文筆老辣。周揚初讀時,還以爲這本書的作者是一名退休的老刑警。
他合上書,閉上眼睛,腦海裏盤旋着書中的情節,越想越沉,睏意漸漸襲來,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10-
周揚跟趙辰見面的幾天後,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蘇晴溫柔而禮貌的聲音。
「周警官,您好,我是蘇晴。」
周揚疑惑:「嗯?怎麼了?」
「昨天趙辰告訴我,有個姓周的警官找過他,問了些張海車禍和我的事兒。我猜,這個人應該是你吧?」
蘇晴的語氣突然轉冷:「周警官,你是在調查我?還是懷疑我跟張海的車禍有關?」
這突如其來的質問讓周揚一時語塞。
既然話已挑明,他索性開門見山,只是措辭欠了些分寸:「聽說你要和趙辰結婚了?張海纔去世多久?你這進展是不是太快了?」
電話那頭陷入短暫的沉默,空氣逐漸凝固。
「我的感情狀態,需要隨時向你彙報嗎?」蘇晴的聲音顫抖着,帶着壓抑的怒意。
周揚毫不退讓。
「你和趙辰分別是兩位車禍死者的伴侶,現在卻走到了一起,這很難不讓人起疑。另外,」他頓了頓,「我是警察,調查趙辰無可厚非。如果不是因爲張海,我們根本不會認識。所以,請不要用朋友的口吻質問我。」
電話裏只剩下細微的電流聲。良久,蘇晴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既然你有疑問,不如見面談吧。」
兩人約在一家高檔茶餐廳見面。
蘇晴訂了間雅座,落地窗外是繁華街景,室內卻靜謐得能聽見茶匙輕碰杯壁的聲響。
這環境很適合一場開誠佈公的談話——或者說,一場心理博弈。
茶香嫋嫋中,蘇晴開門見山:「周揚,坦白告訴你,我和張海是真心相愛,否則不會談婚論嫁。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從沒有出軌。」
她眼中閃過一絲疲憊,直視周揚:「我明白,你作爲張海的朋友,對我心生懷疑在情理之中。可捫心自問,我從未有過任何虧心事。自張海離世後,那深入骨髓如影隨形的痛苦,時刻啃噬着我,這份煎熬,遠非你們所能想象。」
淚水在她眼眶打轉,聲音哽咽。
周揚卻不爲所動:「你和趙辰是怎麼認識的?」
蘇晴深吸一口氣,抿了口茶,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在江城出版社做編輯,負責審覈作者的投稿。有一天,趙辰投稿到出版社的公共郵箱,我看到後覺得很有潛力,就推給了主編。主編通過後,我們便籤訂了出版協議,就有了後來的《窺惡》。我和趙辰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認識的。」
她停頓片刻:「起初我們只通過郵件聯繫,直到籤合同才見面。後來因爲那場車禍,我們不得不頻繁接觸。兩個失去至親的人,就這樣走到了一起。」
周揚追問:「那場事故之後,發生了什麼?」
「那起車禍趙夢園全責,但她父母雙亡,自己名下又沒有財產,所以最後只有一點保險賠償金,杯水車薪。可趙辰卻主動用《窺惡》的預付款替趙夢園賠償了張海父母一百萬賠償金。」蘇晴眼中泛起溫柔,「那是他全部積蓄。正是他的擔當打動了我。」
「事故後,趙辰有什麼異常嗎?」
「他很正常。那時他剛簽下出版合同,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發展。」
蘇晴不滿周揚的再三詰問:「周警官,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我先走了。」
周揚目送蘇晴離去。
黑色長裙勾勒出她的妙曼身姿,卻難掩她的憤怒與失望。
回到家,周揚脫下外套,腦海中不斷回放她和蘇晴的對話。
直覺始終在提醒他:車禍肯定沒那麼簡單。
周揚重重倒在沙發上,指節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茶几上,《窺惡》的封面在臺燈下泛着冷光。
他隨手翻開一頁,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文字。
突然,他的手指僵住了。
若不是他多年讀書養成的敏銳,根本察覺不到這種常識錯誤。
一段看似平常的描寫,讓他感覺寒意從脊背升起,一個可怕的猜想在腦海中逐漸成形。
他猛地起身,衝向電腦。鍵盤在寂靜的房間裏發出急促的敲擊聲。屏幕的藍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隨着搜索結果的出現,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而後,他立刻抓起《窺惡》直奔單位。
當他看到戶籍系統裏,趙辰的籍貫是璧山縣,而趙夢園的籍貫是清溪縣時,那一直懸而未解的謎團,終於開始有了線索。

-11-
《窺惡》第四章(節選):
【那天傍晚,雨後的小路溼滑,村裏的幾個孩子正圍着老槐樹轉圈兒玩。隔壁家的二妮踩到泥水摔了一跤,哭得厲害,我本想走過去拉她一把,卻被奶奶一把拽住:『妮伢家的事兒,你少插手,快去看看你弟伢那邊。』
【我怔了怔,轉頭朝不遠處看,弟伢正蹲在小水溝邊,用樹枝撥拉水裏的泥鰍,褲腿都溼透了。我一邊小跑過去一邊喊:『弟伢,別再往水裏蹚,小心着涼!』】
周揚翻到這一段時,腦海裏閃過一段記憶——那是半年前,周揚跟着徐一飛到清溪縣抓捕一流竄盜竊團伙時,現場有個未成年的女孩兒。
清溪的老刑警當着女孩兒的面訓斥道:端的女伢兒不待家,廝混個啥?
(意思是:好好的女孩兒不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出來瞎混什麼?)
周揚一頭霧水:「女伢兒?小女孩應該叫『囡』,小男孩才叫『伢』呀。」
徐一飛解釋說:「清溪的方言比較特殊,『伢』是對小孩的統稱,『男伢』指男孩,『女伢』指女孩。」
周揚後來向當地人請教,才搞清楚「伢」在清溪的真正用法。
「伢」是長輩對小輩的稱呼,平輩之間一般不會互稱「伢」,但這其中有個例外。
清溪的女孩早當家,尤其是家裏的長女,平時不僅要幫助父母幹家務,還要照顧弟弟妹妹,在家裏算半個家長,所以她們在稱呼弟弟妹妹時有用「伢」的特權。
不過,這個特權只有長女有,而長子沒有。
《窺惡》的故事背景是清溪,一個男性角色用「伢」稱呼平輩,這種細節錯誤,對清溪人來說就像把「您」和「你」用錯一樣明顯。
趙辰一個璧山人對這些方言習慣並不熟悉,而清溪出身的趙夢園,纔是最可能寫下這段話的人。
周揚迅速將他的發現告訴徐一飛。
「《窺惡》的原作者是趙夢園。梳理趙辰投稿、出版的時間線,諸多跡象表明,極有可能是他盜稿一事即將暴露。在面臨東窗事發的巨大壓力下,爲了守住祕密,他殺害了趙夢園。」
徐一飛揉着太陽穴:「僅憑一個『伢』的用法,就想支撐起你的推論,這依據實在太過單薄。」
窗外的暮色滲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時間過去有些久了。」徐一飛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事故車輛報廢了,關鍵證據也早就滅失了。就算這本書有問題,我們也無法拿出實質的證據證明是趙辰盜稿,更別提謀殺。」
周揚摩挲着書脊,指節泛白。
這次談話,雖然徐一飛對接下來的調查沒多少信心,但他還是對周揚提供了最大的支持。
隔日,周揚協調技術科回看趙夢園所住小區的監控時,發現了一個問題:趙夢園出門前半小時,趙辰就已出門了,但小區的所有監控都沒有拍到趙辰離開小區的畫面。
由是,一個大膽的猜測在周揚的腦海裏形成。
他要利用這個猜測,讓趙辰坦白真相。

-12-
在證據鏈斷裂的泥潭裏,周揚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口供突破上。
說得直白點,就是讓犯罪嫌疑人自陳其罪。
可要讓趙辰開口,光靠審訊室的強光燈和冰冷的鐵椅遠遠不夠。
周揚需要編織一張無形的網,用事實一點點勒緊他的喉嚨,直到他喘不過氣,直到他主動撕開自己的僞裝。
徐一飛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沉悶的節奏,他的目光越過周揚,落在窗外陰沉的天空上。
「套口供嗎?」徐一飛的聲音很輕,「你準備好了嗎?」
周揚抿了抿嘴,喉結滾動了一下。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猶豫,但很快被堅定取代:「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硬着頭皮上。」
「趙辰現在簽了公司,有專業法務。突擊傳喚,我只能爲你儘可能爭取 8 小時的時間。」
徐一飛站起身,拍了拍周揚的肩膀:「好好利用你的專長。直接切入要害,逼他露出破綻。」
周揚盯着桌上那份薄薄的檔案,封面上「趙辰」兩個字刺得他眼睛發疼。他知道,接下來的 12 小時,將是一場沒有硝煙的心理戰。而他,必須贏。
時間,開始倒數——
趙辰第一次進審訊室,顯得侷促不安,眼神四處遊移,試圖用閒聊來掩飾內心的不安。周揚站在單向玻璃後,冷眼觀察着趙辰的一舉一動。
半小時後,趙辰的情緒和精神都緊繃到極限,周揚才慢悠悠地推開審訊室的門。
看到老熟人,趙辰的表情明顯一滯,但很快擠出一絲笑容,試圖用熟絡的語氣打破沉默:「周警官,你好哇。這次把我叫來不會還是上次那個事兒吧?」
周揚的聲音冷得像冰:「姓名?」
趙辰一愣:「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周揚冷冷地將手中的資料「啪」地拍在桌上,聲音低沉卻極具威懾:「問你什麼,就答什麼——姓名?」
趙辰被這一聲嚇得肩膀一抖,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語氣唯唯諾諾:「趙……趙辰。」
掌握主動權後,周揚拿出了《窺惡》,翻到第四章「少年回憶」,指着其中兩段,問他:「這兩段是什麼意思?」
趙辰愣了一下,答道:「是主人公的回憶,爲他成長曆程做鋪墊,不是特別重要的情節。」
周揚點點頭,語氣突然一轉:「你這本書我反覆看了幾遍。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主人公是個男的,對吧?」
趙辰毫不猶豫地回答:「對,是男的。」
「雖然書裏沒有出現真實地名,但你之前跟我說,這本書的故事是根據清溪的一個案子改編的,對吧?」
「對。」
周揚的聲音壓低了一些,卻更有力量:「那你知不知道,你在這兩段中用到的『伢』,在清溪方言裏是什麼意思?」
趙辰點頭:「當然知道,清溪的方言和江城不一樣,『伢』泛指小孩,男孩女孩都可以這麼叫。」
「那在清溪,同輩之間可以互稱呼『伢』嗎?」
趙辰不假思索:「當然可以。」
「你確定?」
趙辰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神開始閃爍。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桌面,像是在尋找某種支撐。
「當然確定。」他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語速明顯加快,「我在清溪待過一段時間,對那裏的方言很熟悉。」
「胡說八道!」周揚一拍桌子,「在清溪,『伢』是長輩對小輩,或者長姐對自己弟弟妹妹的稱呼,同輩之間不會這麼稱呼。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這本書真是你寫的嗎?」
趙辰一陣慌亂,忙不迭地解釋:「這……是別人告訴我的,可能我聽錯了。」
「還在狡辯?」
周揚冷哼一聲,甩出一份報紙:「這是趙夢園高中時在《清溪日報》上發表的散文《鄉情》。你看看這篇文章的內容,是不是和你書裏的這段很相似?」
趙辰接過報紙,臉色瞬間煞白。他的手不住顫抖,逐字逐句地讀完報紙內容,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他想辯解,卻一時語塞,表情僵硬得像石雕。
周揚見狀冷笑一聲:「趙辰,我在網上搜索過你的作品,從你開始搞文學創作以來,一直都在寫短篇小說和散文,而且發表的都是些二流文學雜誌。我想請教一下,你第一次寫長篇就有這樣的成績,是怎麼做到的?」
趙辰滿頭冒汗,沉默不語。
周揚開始攻心:「《窺惡》這本書真正的作者應該不是你吧?你爲了掩蓋事實,製造了那場車禍,對嗎?」
審訊室裏空氣凝固,只剩下趙辰沉重的呼吸聲。他眼神閃爍,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揚知道,他已經撕開了趙辰的第一層僞裝。接下來,只需要施加一點壓力,他就會自己坦白。
周揚步步緊逼:「車禍那天下午,你先一步到了停車場,在車上動了手腳。隨後,趙夢園按照你的指示駕車,開到了事故發生的那條路,然後你騙趙夢園服下抗抑鬱的藥,導致其意識渙散,然後解開她的安全帶,實施了你的殺人計劃。」
趙辰拼命搖頭,嘴裏喃喃道:「不,不是這樣的……」
周揚捕捉到趙辰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恐。他篤定自己擊中了對方的軟肋。
「自己寫不出來,就偷人家的?你連一個基本的職業道德都沒有,還談什麼文學創作。」
趙辰的心理防線開始崩潰瓦解,他情緒失控地喊道:「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就在趙辰瀕臨瓦解的關鍵時刻,審訊室的門突然被推開,徐一飛探出頭:「周揚,出來一下。」
周揚走出審訊室,徐一飛有些焦慮地說道:
「趙辰公司的律師來了,正在給我們施壓。我們得放人了。」
「不是還沒到 8 小時嗎?再給我半小時!」
徐一飛搖頭:「律師此刻已經在警局門口了,揚言要是我們不立刻放人,他們轉頭就去找媒體,把事情鬧大,製造輿論風波。你想想,警方無故扣押知名作家,這要是傳出去,妥妥的爆炸新聞,這責任,咱們誰都扛不起!」
周揚不甘心。
「要是讓他離開,我們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
「放人吧。」徐一飛的語氣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趙辰被帶出審訊室時,低着頭,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恍惚。
周揚盯着他的背影,冷冷說道:「趙辰,你逃不掉的。我會把你的所作所爲公之於衆,你盜稿一事,讀者自會明辨是非。還有,你害死蘇晴的未婚夫,她是不會原諒你的。」
趙辰沒有停頓,只顧低頭匆匆離開。

-13-
那日,趙辰走出公安局時,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趙辰拒絕了律師的陪同,獨自回到家中。
他取出珍藏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搖晃,映出他蒼白的臉。
一杯接一杯,直到酒瓶見底。
他在書桌前坐下,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寫完最後一個字,他推開陽臺的玻璃門。
二十層的高度,夜風呼嘯。
他沒有猶豫,縱身一躍。
在遺書中,趙辰詳細交代了謀殺趙夢園和張海的經過,但盜稿《窺惡》一事卻隻字未提。
或許,對一個作家而言,最大的恥辱不是死亡,而是被剝奪作品。
所以,趙辰寧願帶着祕密死去,也要守住最後的驕傲——那部讓他一舉成名的作品。
蘇晴是這個案子中最令人心碎的受害者。
有時,活着的人承受的痛苦,遠比死去的人要沉重得多。她的未婚夫被人殺害,而她卻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與殺人兇手同牀共枕,甚至一度以爲找到了新的依靠。
在警方調查期間,蘇晴頻繁被召至警局。每次提及趙辰,她的情緒便劇烈波動。眼淚滾落,聲音顫抖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周揚注意到,在詢問過程中,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似乎這樣才能保持清醒。
漸漸地,她的眼神開始渙散,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靈魂。曾經那個雷厲風行的編輯,現在連最基本的校對工作都難以繼續。
出版社的主編見她如此困頓,嘆了口氣,批了長期病假。然而,這並沒有讓她的痛苦減輕分毫。
趙辰殺人一事被媒體曝光後,石頭忍不住打電話給周揚,語氣中帶着幾分得意:「老周,我早就說過,張海的死有問題。你看,怎麼樣?」
石頭不過是誤打誤撞,瞎貓碰到死耗子。他絮叨了一會兒,情緒逐漸平復,卻突然關心起了旁人。
「蘇晴,她還好嗎?」
「唉,我也不清楚。」
社交媒體上,關於蘇晴的謠言鋪天蓋地。有人編造她與趙辰的「風流韻事」,有人揣測她參與謀殺,更有甚者,將她的照片 P 成各種不堪入目的模樣。一夜之間,蘇晴遭遇了社會性死亡。
調查結束後,周揚曾聯繫過蘇晴,卻怎麼都打不通她的電話。
那段時間,蘇晴就像是人間蒸發一般。
然而,一個月後,周揚突然接到了蘇晴的電話。
「周揚,我們見一面吧。」
二人相約在周揚家附近的一個便利店見面。
深夜的街道空無一人,只有便利店的燈光在黑暗中搖曳。
蘇晴穿了一件灰白色的運動裝,素顏的臉上堆滿了憔悴和疲憊。
「這段時間,我一直待在家裏,想了很多事情。」她頓了頓,繼續說道,「說真的,一開始我真的好恨你,恨你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糟。但後來,我想明白了,我所經歷的事其實和你無關。是我看錯了人,是我做錯了選擇。」
說到這裏,蘇晴的眼角泛起了淚花。
她低頭攪動着早已涼透的咖啡,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知道嗎?最讓我痛苦的不是趙辰的背叛,而是我居然會愛上這樣一個惡魔。我恨我自己,恨我的愚蠢和盲目……」
蘇晴的委屈猶如滔滔江水,見到周揚就像是打開了泄洪的閘門,持續不斷宣泄着心事。所幸周揚是個好的聽衆,他一言不發,卻照單全收。
周揚頗受觸動:「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蘇晴輕輕擦拭了一下淚水:「這些年我攢了一些錢,原本是爲了結婚,現在用不到了……就打算出去走走。」
「換換心情也好。」周揚安慰道。
蘇晴從包裏拿出一本打印稿,遞給周揚:「這是我當時在趙辰家找到的一份手稿,應該是《窺惡》的原始稿件,裏面有很多關於當年那起案子的細節。之前我的狀態很差,總是忘事,忘記把這份資料交給你們警方了,現在交給你,希望能有用。」
周揚鄭重接過手稿,道了聲謝。
蘇晴擠出一個略帶苦澀的笑容,道了一句:「周警官,祝你好運。」
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周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的背影在路燈下顯得格外單薄。
便利店的自動門開了又關,發出輕微的聲響。
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強裝鎮定的女人,可能永遠都無法真正走出這場噩夢。

-14-
自從周揚從蘇晴那裏拿到《窺惡》的原稿,就陷入了失眠的狀態。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不自覺地翻開這份原稿。
與出版的《窺惡》不同,原稿更像是一份真實的探案筆記,而非一部虛構的小說。
而《窺惡》改編的祕密,就藏在這份原稿之中。它非常詳細地講述了清溪失蹤案的偵辦過程,但卻並未給出明確的調查結論,這個案件中失蹤的兩名兒童,至今下落不明。
這個案子勾起了周揚的興趣,查案未嘗敗績的他決心要一探究竟。
經過一番思考,周揚向徐一飛申請調取 1994 年清溪縣失蹤案的案卷。
徐一飛感到有些驚訝:「你居然對這個案子感興趣。」
周揚問:「你知道這個案子?」
徐一飛身體往後靠了靠,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語氣裏帶着幾分回憶的悠遠:「我剛參警那會兒,大概是 2006 年前後吧。市局清理積案,把我抽調過去幫忙。期間,我接觸過這個案子的案卷。」
他頓了頓,眼神有些飄忽,彷彿回到了當年:「不過那時候,市局人手和資源都不夠,很多大要案件的優先級都比這個案子高。而且,這個案子唯一的一名犯罪嫌疑人死亡,破案條件不好,所以就這麼擱置了。」
他的語氣裏帶着幾分遺憾,周揚聽得出,這案子在徐一飛心裏始終是個未解的結。
徐一飛聲音低沉:
「我可以跟你講一講這個案子的大致情況——
「1994 年年末,清溪縣第一小學接連發生了兩起學生失蹤事件,一男一女,12 歲,均爲該校五年級學生。
「第一個小女孩剛失蹤時,縣公安局傾向於認爲小孩迷路走失,便把重點放在了學校周邊,逐步外擴,然而走訪調查很久,卻一無所獲。沒過多久,又有一個男孩失蹤了。
「調查發現兩名失蹤學生的老師黃斌有作案嫌疑,便將其帶回審訊。黃斌承受不了被刑訊的壓力,趁看守鬆懈跳樓自殺。
「這個案子唯一的嫌疑人死了,主辦民警因爲翫忽職守和瀆職被追究刑事責任,幾個參與辦案的民警還捱了處分。
「黃斌死後,不再有學生失蹤,很多人都認爲他就是真兇。不過由於缺少關鍵證據,從法律上並不能認定黃斌就是兇手,所以這個案子這麼擱置了。」
講完案情,徐一飛看向周揚,語氣裏帶着幾分勸誡:「看案卷沒問題,但我看你似乎打算重啓調查啊?不過說實話,這個案子辦起來有點難啊,你搞得定嗎?」
周揚說:「《窺惡》這本書提供了一個新思路,我想順着查查。」
徐一飛蹙眉:「20 多年過去,辦案條件都沒了,你想怎麼查?」
周揚自信地把一本筆記往徐一飛面前一推:「這是我的偵查思路,如果你覺得可行,我希望能重啓調查。」
徐一飛看着周揚的筆記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對着周揚說:
「跟我來,我去調一份卷宗副本給你。」

-15-
通過卷宗,周揚才把清溪案的來龍去脈搞清楚——
1994 年 11 月,清溪縣發生了一起小學生失蹤案,縣第一小學五年級學生趙小芸週五放學後離奇失蹤。
縣公安局接報案後,由刑偵大隊中隊長許安接手失蹤調查。
趙小芸失蹤那天,傍晚下了一場雪,氣溫驟降,大街上冷冷清清,幾乎不見行人,警方四處搜尋,卻始終未能找到任何目擊者。
許安從學校老師處得知,失蹤當天,趙小芸參加了老師黃斌組織的輔導班。輔導班上一共有三名學生,除了趙小芸,一同前來補課的,還有她的同學馬永軍與張爲。
黃斌是剛從江城來清溪支教的高材生,年方二十,說話慢條斯理,一股書生氣。他專門教授數學,工作極爲盡責,爲幫助偏科學生提升成績,每到週五放學後,便在學校提供的單身宿舍裏無償開辦輔導班。那宿Ŧú⁶舍不過一居室,空間狹小,僅擺着一張牀、一把椅子和一張書桌,爲了方便教學,黃斌還自掏腰包購置了幾把小馬紮與一塊小黑板。
許安走訪調查時,從馬永軍那裏獲取到一條重要線索。
趙小芸失蹤當日,輔導班結束後,她和馬永軍、張爲三人一道離開學校。沒走出多遠,趙小芸便捂着肚子,稱肚子疼要回學校上廁所。馬永軍心裏犯起了嘀咕,好奇心作祟,就悄悄跟在趙小芸身後。
果不其然,馬永軍發現趙小芸撒了謊,她回學校壓根不是爲了上廁所,而是去了黃斌宿舍,但她只在黃斌宿舍裏待了兩三分鐘,就滿臉失落,匆匆跑了出來。
馬永軍生怕自己跟蹤的事被發現,慌慌張張地一路小跑,追上了自顧自往家走的張爲。兩人邊等邊張望,卻始終不見趙小芸的身影。
許安找到黃斌進行覈實,黃斌坦然承認趙小芸確實回過學校找他。
然而,黃斌的說法卻出人意料,他稱趙小芸折返是爲了向他告白。當時,面對趙小芸這一早熟舉動,黃斌着實嚇了一跳,沒多做猶豫,趕忙將趙小芸勸出宿舍,催促她趕緊回家。他當時沒將這件事主動告訴警察,一是覺得這事兒無關緊要,二是怕影響不好。
這一說法,讓案件陡然生出另一種可能。倘若趙小芸表白遭拒,一時想不開,極有可能離家出走,甚至做出自殺的極端行爲。
基於此,許安當機立斷,迅速擴大搜索範圍。他以學校爲中心,將半徑擴展至五公里,對這一區域內的街道、山丘、河流、工廠以及農田,展開了地毯式的大面積搜索。
可就在警方撤出學校,擴大搜索範圍的第二天,第一小學再次發生學生失蹤事件。
這次失蹤學生是提供線索的馬永軍。
一個月內,連續發生兩起兒童失蹤事件,新聞報道鋪天蓋地,第一小學暫時停課。清溪縣公安局被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縣公安局迫於輿論壓力,承諾限期破案。
這下,壓力給到了許安身上,他的內心焦灼不安。
正當許安無計可施之際,馬永軍的好友張爲匆匆趕來,帶來了關鍵線索。
張爲稱,在馬永軍失蹤那天放學後,黃斌將馬永軍叫去了宿舍,兩人在屋內爆發了極爲激烈的爭吵。
當時,張爲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先行離開了學校,至於後面馬永軍和黃斌之間發生了什麼,他並不知曉。
憑藉多年從事刑偵工作培養出的敏銳直覺,許安隱隱覺得,黃斌此人恐怕遠沒有他平日裏展現出的那般老實。
許安當機立斷,即刻將黃斌帶回縣公安局展開突審,同時迅速調配警力,對黃斌的辦公室和宿舍進行全面搜查。
在黃斌的宿舍裏,警方發現了關鍵物證。
破案近在咫尺。

-16-
警方在黃斌宿舍展開搜查,當場搜出一件女性內衣與兩雙襪子。
黃斌見此,立刻辯解,稱約一個多月前,在江城師專讀書的女友白敏曾來宿舍探望,這些衣物是白敏遺落在此的。
但黃斌並未全盤托出實情。白敏確實來過,也確實遺落了內衣與一雙襪子。可另一雙襪子,趙小芸的母親一眼便認出,那是屬於女兒的。
黃斌又趕忙改口,稱自己記錯了。
他解釋說,這襪子是之前一次趙小芸的鞋子進水,找他借吹風機吹鞋,脫下襪子後沒帶走落下的。
僅憑這雙襪子所衍生的疑點,對於經驗老到的許安來說,不足以認定黃斌就是兇手。然而,就在此時,另一個疑點的出現,將黃斌的嫌疑推至頂點。
警方在學校女廁所裏的角落裏發現了一枚三五香菸的菸蒂。
要知道,學校安保嚴格,外人根本無法進入,而且學校女老師和學生們都不抽菸,廁所裏的這枚菸蒂就顯得格外扎眼,自然而然成了指向嫌疑人的證據。
警方開展摸排走訪工作時,學校附近一家雜貨店的老闆站了出來,指認有個左手帶着胎記的男青年,曾在他店裏買過三五香菸,還順帶買了避孕套。
黃斌的左手虎口,就有一塊硬幣大小的胎記。他承認自己買過三五香菸和避孕套,面對警方的詢問,卻始終不肯說兩者買來的用途。
許安支教,一個月的補貼只有不到 80 元,卻捨得花 30 塊錢買一盒昂貴的三五香菸,這事兒本身就是一個疑點。
許安步步緊逼,黃斌越發抗拒。
在限期破案的壓力下,許安決定採取更強硬的手段。他連夜將黃斌帶回了警隊,各種手段都上了一遍。
審問前,黃斌的自尊心被完全擊垮。

-17-
許安的影子爬上黃斌慘白的臉,菸頭按在他手背:「招了,就給你個痛快。」
「我真的是無辜的!」黃斌哭喊道。
許安厲聲喝道:「說!之前我在找你的時候,爲什麼幾次三番地撒謊和對抗調查?」
黃斌低着頭,手指不斷摳着面前的桌板,指甲開裂滲血都全然不覺。
他聲音極小地嘟囔着:「我沒隱瞞,我什麼都不知道……」
「想清楚再說。」許安甩下這句話,準備去外面抽根菸。
就在許安轉身時,黃斌感到滿嘴腥鹹,下意識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你個雜種啐誰呢!」
許安以爲黃斌是在挑釁,當即暴怒,抬腳要踹黃斌,卻被趙松偉攔下。
趙松偉趕緊上前遞給許安一根菸:「許隊,咱們出去抽根菸,讓他冷靜冷靜……」
說罷,趙松偉又對黃斌說:「快招了吧,少遭點罪!」
許安接過煙,狠狠ťù₊啐了一口黃斌:「我抽完這根菸回來,要是還不說實話,非打死你!」
黃斌被許安一嚇,內心惶恐不安,眼淚不自覺地從眼角滑落。
他突然想起了一生被困在深山裏的媽媽。
小時候,父親死得早,爲了供養三個孩子,黃斌的媽媽每天都起早貪黑,冒着生命危險到深山裏去採野參。攢夠一筐,就背到二十里開外的小鎮上賣掉。
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女人,黢黑的臉上早已皺紋縱橫,粗糙的雙手上只有皸裂的溝壑,卻不見掌紋。雖然她大字不識一個,卻知道教育能改變命運,所以她堅持讓孩子讀書。
黃斌成績一直都是班上的第一。老師說,黃斌最有希望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生。但在現實面前,黃斌沒有選擇,他最終讀了免學費的師專。
不識字的母親聽說孩子以後能當老師,激動得眼淚都下來了。黃斌記得自己臨走前,母親那粗糙如同砂紙一般的雙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手:「當老師好,當老師好呀!以後你好好教書育人,要讓更多的孩子走出大山。」
此後,黃斌離家多年,只回過一次家。其餘時間,他都在打工或者當家教賺錢,過年的時候就去給人看倉庫看大門,有了錢就往家裏寄。
他寫信回家,讓弟弟和妹妹念給媽媽聽,爲了讓不識字的媽媽看到外面的世界,還寄了很多江城的畫片回去。
不知道媽媽現在怎麼樣了……
想到這兒,黃斌的眼淚落了下來,現在的他無法再面對深愛自己的媽媽,他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了。
若三五香菸的「祕密」被人知道,他的人生必將走向毀滅,所以,他不能告訴許安,他必須隱瞞那件事。
破碎的自尊心碎片再次聚集,卻已經恢復不到當初。一團穢氣在心中不斷扭曲,變成黃斌的鬱結。黃斌無力地癱在椅子上。他感到委屈、恥辱、恐懼,所有負面情緒交織在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許安和趙松偉一根菸剛抽到一半,突然聽到身後的審訊室內傳來急促的聲響,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見黃斌全速朝着門外的方向衝了出來,用盡全身力氣,縱身從三樓走廊的窗臺躍下……

-18-
徐一飛連夜看完周揚提交的偵查思路。他意識到,周揚很可能是打破清溪案二十年僵局的「鑰匙」。
次日清晨,徐一飛懷揣相關資料,匆匆趕赴市局。在他的極力遊說下,重啓案件調查的申請迅速得到批准。
江城與清溪兩地刑偵部門迅速聯動,組建聯合專案組,全力偵辦這起棘手案件。可案件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了周揚的預估。
聯合專案組剛一成立,便遇到了難題。
該案件的主辦民警許安以及協辦民警趙松偉,都已不在人世。
當年,許安因瀆職被開除判刑,後來在清溪經營一家安保公司,2014 年在釣魚時意外溺水身亡。趙松偉被調去派出所,2012 年因肝癌去世。
涉案關鍵人物先後離世,其他參與人員對案情的瞭解有限,後續接手案件的民警更是一問三不知,使得案卷外的細節無從查證。
更讓周揚頭疼的是,清溪縣第一小學早已搬遷,原址經過多次改造,面目全非,不復當年。他只能依靠老照片和設計圖大致上還原當年現場的情況。
就在周揚焦頭爛額之際,他收到了蘇晴從英國倫敦貝克街寄來了福爾摩斯主題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的一句「真相永遠在細節中」讓他精神爲之一振。
接下來的時間裏,周揚頻繁往返於江城和清溪之間。隨着調查深入,越來越多的細節浮出水面。
周揚確信,兩名學生很可能在失蹤後不久就遇害,屍體應該就藏在學校附近。
兇手必定是學校內部人員,只有他們才清楚黃斌輔導班的下課時間。
可二十年過去,清溪早已物是人非,要找到當年的相關人員談何容易。
一個週五的晚上,石頭的電話打斷了周揚的思緒。
「老周,晚上聚聚?」石頭神祕兮兮地說,「讓你見個人。」
「誰?」
「來了你就知道了。」
周揚無奈地笑了笑,應了下來。
石頭就是這樣,性格活潑,永遠充滿驚喜。
石頭生在江城的一個工人家庭,爸爸姓石,因媽媽懷孕時夢見石頭而得名。
寬鬆的家庭環境造就了他樂觀獨立的性格,也讓他成爲朋友圈裏的主心骨。
在周揚、張海和石頭的三人組中,周揚最有想法,但石頭纔是真正的紐帶。
在周揚內心深處,對石頭有一種莫名的信任。

-19-
晚上 8 點,周揚放下手頭的工作,趕到了約定的日料店。
推開包間的門,他愣住了——蘇晴正坐在石頭的對面,倆人正在有說有笑地聊天。
「怎麼你也來了?」周揚脫口而出。
石頭一把將他按在座位上:「什麼你不你的,蘇晴你又不是不認識。」
周揚有些侷促。在他眼裏,蘇晴對他和石頭來說是個外人。
「老周,今天蘇晴是我請來的。」石頭解釋道,「之前我對她多有誤會,好在現在誤會都解開了,是時候把過去的偏見都拋掉,和她重新認識認識了。」
說着,石頭端起了小酒杯:「來,咱仨走一個。」
周揚這才知道,原來社交達人石頭早就和蘇晴有了聯繫。
幾杯清酒下肚,氣氛漸漸熱絡起來。
石頭告訴周揚,蘇晴剛從國外旅遊回來,準備重新找工作。
周揚看向蘇晴,冷不丁冒出一句:「謝謝你寄來的明信片。」
蘇晴一愣,隨即笑了:「在倫敦路過貝克街福爾摩斯博物館,想起你在大學讀書會上說過最喜歡《福爾摩斯》,就順手買了一張明信片寄給你。」
「那確實……」周揚若有所思,「這份禮物對我來說很有意義。」
「最近工作不順心嗎?」蘇晴察覺到他的低落。
周揚簡單講了一下清溪案的調查困境。
蘇晴支着下巴聽着,眉頭微蹙:「沒有現場怎麼查案呀,我記得你在大學破的那個案子,就是在現場找到線索的。」
周揚苦笑:「學校早就搬遷,原址面目全非,很多痕跡都無法復原了。」
蘇晴搖了搖頭:「那可真有些難了。」
話題越聊越沉重,石頭適時舉杯。
「你們這些當警察的真不容易,來,再走一個。」
喝完之後,話題又回到案子上。
在石頭和蘇晴好奇地追問下,周揚越說越多,越講越細。
酒精讓他的思緒漸漸模糊,喃喃說出了困擾自己多日的疑慮:「除了黃斌,還有誰知道輔導班的下課時間?兇手是怎麼在不引起外界注意的情況下控制住十二歲孩子的?」
包間裏沉默,只有酒精的氣息在空氣中瀰漫。
蘇晴打破沉默,低聲說道:「我記得江城大學殺人案的兇手,那個保安,就非常熟悉學校的情況,而且他的身份也很容易獲取學生的信任。清溪這個案子,兇手會不會也是一個類似於保安的角色?」
「清溪一小確實有個門衛,不過孩子放學失蹤那段時間,他正外出買菜,根本不在學校。」周揚酒勁兒上頭,說話有些含糊,「不可能是他……」
周揚的腦袋越來越沉,酒精讓他的四肢麻木,思緒也變得混沌。
蘇晴和石頭的聲音漸漸遠去,像是被一層厚重的霧氣隔開,再也聽不清。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也許是保安的親戚或朋友作案呢?案發那天,兇手正好在保安那裏……」
這個聲音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周揚記憶的閘門。
周揚的眼前彷彿浮現出學校大門的景象,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微笑着和孩子們打招呼。
是他嗎?

-20-
周揚醒來時頭痛欲裂,昨晚聚會後半段斷片了,後面發生什麼,以及他怎麼回的家,都記不清了。他努力撐起身子,摸到牀頭的水杯,灌了幾口冷水,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他現在大腦裏只有一個名字——清溪縣第一小學的門衛,蔡福金。
在周揚的印象裏,蔡福金一開始是璧雲縣聯防隊員,後來在一次救援中受了傷,左腿落下殘疾。1990 年,32 歲的蔡福金來到清溪一小工作。他沒有成家,平時就住在學校的門衛室裏。
據學校的老師說,蔡福金平時非常本分,還挺樂於助人,很多老師和學生都受過他的幫助,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
趙小芸失蹤時,許安第一時間調查了蔡福金。但他有不在場證明,而且有殘疾,行動不便,故而很快被排除嫌疑。
可如果作案人是蔡福金的親戚或者朋友,蔡福金若有意包庇的話,又是另一種情況了。這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周揚查詢蔡福金的戶籍信息,卻發現他在 1995 年就因死亡被銷戶了。
進一步調查發現,1995 年,黃斌死後不久,蔡福金淹死在了學校後面的梨花潭裏。
梨花潭是地下岩層斷裂形成的深潭,因爲水邊長了幾棵梨樹,因而得名梨花潭。清溪縣雨水豐沛,梨花潭又連通了地下水,裏面魚很多。聽說蔡福金以前經常在梨花潭撈魚,但從沒出過事。
趙小芸失蹤時,警方曾懷疑她墜入梨花潭,但那時天寒地凍,冰面已經結了一層厚冰,不存在失足落水的可能,便打消了墜潭的推測。
落水的可能性確實不大,但不能排除藏屍的情況。
這是調查的重大失誤。因爲像蔡福金這種常年撈魚的人,絕對不會因爲冰面結冰而停止作業,他肯定有鑿冰挖洞的工具。
清溪縣初冬季節,夜間氣溫低至零下 10 攝氏度,傍晚在冰面開鑿的窟窿,到了次日早上又會凍實。如果利用潭水結冰的規律,在梨花潭裏藏屍即可達到掩人耳目的目的。
想到這點,周、徐兩人連夜帶幾名刑偵骨幹連夜趕往清溪,在梨花潭附近與縣公安局會合。
經過幾輪搜索,潛水員在潭底角落發現並打撈上來兩個陷入淤泥的化肥袋。
兩個袋子裏各有一具白骨化的遺骸,一男一女,年齡 12 歲左右,都穿了清溪縣第一小學九十年代的老校服。兩具屍體的枕骨部位均有一擊斃命的鈍器傷。
後經過 DNA 比對,確認兩名死者分別是趙小芸和馬永軍。
此外,法醫還在馬永軍的褲子上發現了精斑。但由於年代久遠,已經無法提取精斑上的 DNA。
這一發現印證了蔡福金的死與兩名學生的失蹤有關。
下一步的調查重點,就轉移到了蔡福金身上。
……
蔡福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叫蔡家崗村。村裏的老支書尚且健在,他手裏有一份村裏人的登記簿,上面記錄着全村人的信息,蔡福金一家人的信息也在其列。
蔡福金生於 1969 年,登記簿顯示爲獨生子。他的父親是聾子,母親是智障。
在蔡福金初中的時候,父母上山採野山參時意外墜崖,雙雙去世。初中畢業的蔡福金便到社會上摸爬滾打,後來成了一名聯防隊員,生計纔有了保障。
老支書還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蔡福金還有個弟弟。
蔡福金父母生下蔡福金的第二年,又意外懷了一胎,因爲家庭貧困,便將其送給了鄰村一同姓的親戚撫養。
那家人後來懷上了自己的孩子,對蔡福金的弟弟動輒就是打罵體罰。
蔡福金得知這個情況後,便將弟弟從那家人中接了出來。
長兄爲父,雖然蔡福金只比弟弟大一歲,但卻承擔起了更多的責任。
蔡福金的弟弟改回了原名蔡福銀,次年在哥哥的引薦下,加入了縣聯防隊。
周揚找到了當時的縣聯防隊隊長,齊建國。時隔二十多年,他依然記得金銀二兄弟的事兒。
提到蔡福金,齊建國語氣裏帶着幾分惋惜。
「在一次搜救任務中,蔡福金意外受傷,腿部落下殘疾,後來他就離開了聯防隊。」齊建國回憶道,「他受傷後情緒一直很低落。我本來打算給他安排個辦公室的活,但他拒絕了。他說想離開璧雲縣,換個環境。」
蔡福金出院後,經齊建國介紹,去了清溪縣第一小學工作。而他的弟弟蔡福銀則繼續留在聯防隊。
蔡福金丟下弟弟離開璧雲的行爲讓周揚感到奇怪。因爲據老支書說,蔡福金是個重親情的人,不會因爲受傷就輕易拋棄弟弟。蔡福金着急忙慌地離開璧雲更像是在逃避什麼事,又或是什麼人。
周揚猜測,那次救援中,蔡福金受傷肯定與蔡福銀有關,這件事讓他們兄弟之間產生了隔閡。
在周揚的追問下,齊建國回憶起了當年的那起救援……
那是 1989 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兩名八九歲的小男孩結伴到村子附近的山上抓蟲子,半小時後,山上下起了大雨,兩個孩子卻遲遲沒有回家。
雨越下越大,山裏的能見度很低,隨時有泥石流的風險,縣裏組織救援隊上山搜索,聯防隊也在其中。
經過一天一夜的搜尋,金銀二兄弟率先找到其中一個孩子。小孩因爲失溫陷入了昏迷,氣息微弱,兩人趕緊將其帶下了山。
據蔡氏兄弟說,下山的時候,蔡福金一腳踩空,由此受傷摔斷了腿。
而那個獲救的孩子醒過來之後,神志一直沒恢復正常,天天擔驚受怕,神經兮兮的,也說不清楚另一個小孩的去向。
搜救隊後來又上山搜索了幾次,卻始終沒找到那個失蹤的孩子。
周揚不禁問道:「後來蔡福銀怎麼樣了?」
齊建國說:「蔡福金走後,蔡福銀情緒很消沉,在聯防隊幹了沒幾年,也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你還有印象嗎?」
齊建國回憶許久,緩緩開口:「好像是,1994 年吧……」

-21-
1994 年 11 月,清溪縣,陰雲連日不開。
小縣城的路不好,一到冬天,學校外面商戶關門格外早,蔡福金有些日子沒出門了。
學校門衛室的門房正對着教學樓,窗戶衝着學校大門,蔡福金只需要把房門和窗戶一開,就能同時觀察到校內校外的情況。
這幾天天氣不好,泥土味道一直往屋裏灌,蓋住了屋子裏的黴味和臭味,蔡福金的那條瘸腿隱隱作痛,預示着很快就要下雪了。
不一會兒,下課鈴響了。「老師再見!」聲音隨之而來,此起彼伏,孩子們飛也似的跑出教學樓,留在學校裏打掃衛生的學生磨了會兒洋工,也跟着逃離了校園。學生走得差不多了,老師們也陸陸續續離開了學校。
偌大的教學樓裏,只剩下黃斌和他的三個學生。
蔡福金吸了一口有些發臭的老煙鍋,望了一眼黃斌亮着燈的宿舍,又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太陽,拍了拍那條痠麻無力的瘸腿,拄着拐從小竹凳上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趁着還沒下雪,趕緊出門,不然路就不好走了。
剛要出門,蔡福金身後黑洞洞的屋子裏傳來一個聲音:「哥,你要去哪兒?」
「買菜。」
蔡福金回頭看了一眼弟弟,他的表情非常複雜,時隔四年,再見到弟弟時,他心裏五味雜陳,一時不知以何種態度面對他。
後來,是親情戰勝了理性。
蔡福金沉默許久,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不要讓別人看到你。不然,我沒法跟學校的領導交代,按規定外人是不能在學校裏留宿的。」
蔡福銀憨笑一聲:「放心吧哥,我就在這個屋子裏待着,哪也不去。」
蔡福金隨手帶上了門衛室的門,卻沒有上鎖。
他剛出去沒多久,天上就開始飄起了雪花,他一雙瘸腿走不快,只能一邊罵着天氣不好,一邊踽踽前行。等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快晚上八點了。
弟弟在門房的裏屋燒着爐子,乾柴燒得噼裏啪啦作響。
「哥,你回來了。」
「學校裏沒發生什麼事吧?」
「一切正常。」
蔡福金把買回來的菜往地上一放,撿出生姜大蔥,又從盆裏取出下午剛從梨花潭裏網的魚,開始加工。
蔡福金很疼愛這個弟弟,即便弟弟什麼都不做,蔡福金也不會說什麼。
「對了,哥,明天我有點事兒要回璧雲一趟。」
「你不是過幾天要去江城嗎?」
「有個東西沒拿。我回璧雲拿了東西,就直接去江城。」
蔡福金沒有懷疑,也沒有多問。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蔡福銀就摸着黑悄悄離開了學校。中午的時候,有兩個警察突然來學校,找蔡福金問情況。
蔡福金從警方那裏得知,昨天一個叫趙小芸的學生放學後失蹤了。
警察問他有沒有見過陌生可疑的人時,蔡福金Ťű̂₂下意識說了個「沒有」。
隨後,蔡福金陪着警察把學校裏裏外外、角角落落都仔細檢查了一遍,卻始終沒發現趙小芸的蹤跡。他留意到門衛室裏裝木柴的化肥袋子少了一個,不過當時他並未放在心上。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一方面配合着警方的調查,一方面隱瞞着弟弟暫住的痕跡。
……
一週後的一個夜晚,蔡福金從學校外面買東西回來,一進門衛室,就瞧見蔡福銀坐在裏屋牀邊。
「你怎麼來了?」蔡福金看到弟弟後,神情有些焦慮,「學校的一個學生失蹤了,警察到處排查外來可疑人員,你這時候到清溪,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
「啊,學生失蹤?」
蔡福金疑惑地看着弟弟:「你不知道這事兒?」
蔡福銀滿臉無辜:「哥,我這些天都不在清溪,咋會知道學校丟了個學生嘛。」
蔡福金臉色一沉:「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哥,你說啥呢。」
「跟哥說實話,真不是你?」
「真不是我!」
蔡福金如釋重負。
蔡福銀說:「哥,我今天是路過清溪,順便來看看你,給你送個禮物。」
說罷,蔡福銀從揹包裏取出一臺全新的 BP 機,交給蔡福金:「哥,我要去南方打工了,送你一個 BP 機,咱們常聯繫。」
BP 機看着新奇,蔡福金之前只在校長那裏見到過。
「這東西很貴吧?」
「還可以,託朋友買的。」
蔡福金如獲至寶,拿着 BP 機研究了好一會兒才捨得放下。
「話說,你怎麼突然要去南方呢?」
「一個朋友在南方做生意,叫我過去跟他一起幹。」
「哪個朋友?我怎麼沒聽你說過,靠譜嗎?」
「嗐,這兩年在璧雲認識的,他生意做得很大,沒問題的。」
「那就好,你自己一個人在外地注意安全……」
「放心吧,我能照顧好自己。」
蔡福銀小心翼翼地問道:「欸對了——你剛纔說有個女學生失蹤了?」
「是啊。」
「警察查到什麼了嗎?」
「沒有。」蔡福金狐疑地盯着弟弟,「你怎麼對這個事兒這麼感興趣?」
蔡福銀連忙擺手道:「前些日子我在你這裏的時候,覺得那個住學校的男老師很可疑,有次我看見他領了幾個學生去他的宿舍,不知道幹啥。」
「那是在給學生補習,你誤會他了……」
「哦,這樣啊。」
蔡福金的思緒忽然飄回到兩個月前的一個週末,彼時他正按例在學校巡邏,途經學校後門時,眼角餘光瞥見一個身形纖細的年輕女子,正動作鬼祟地試圖從後門溜進校內。
蔡福金當即上前攔住女子,一番詢問下,女子自稱是黃斌的女朋友。恰在這時,黃斌從一旁現身,向蔡福金證實了女子的說辭。
蔡福金雖不太喜歡黃斌這種帶外人進學校的做法,可眼下這般情形,也實在懶得深究,心裏暗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佯裝沒看見,放任那女子進了學校。
……
當時正值非常時期,清溪一小人多嘴雜,時不時還有警察出入,蔡福銀作爲一個外來人,實在不方便在此處留宿。
兄弟倆簡單寒暄了幾句後,蔡福銀便匆匆離開了學校。
然而,蔡福銀離開清溪一小的第二天,馬永軍就離奇失蹤了。
每次蔡福銀一來清溪,就有學生莫名失蹤,這詭異的巧合,讓蔡福金心底再度生出對弟弟的懷疑。
不過幾天后,警察從學校帶走了黃斌。就在黃斌被帶走的第二天,蔡福金聽說,黃斌在審訊過程中畏罪自殺了。這時,他對弟弟的懷疑才徹底打消。
……
兩個月後,蔡福金劈柴時,砍斷了斧柄。
在修斧頭的時候,他在斷裂的斧柄處發現了一抹滲入的血跡。
這把斧頭他買來不久,也拿來劈過木柴,不可能會沾上血漬。
他越想越不對,便在門衛室仔仔細細搜索了一遍。
昏暗的角落裏,有幾滴乾涸的血液痕跡,形狀不規則地凝固在地面。與此同時,蔡福金還驚恐地發現,原本放置在一旁的化肥袋子,又少了一個。
剎那間,他的腦海中閃過一道不祥的念頭:之前已經丟過一個化肥袋子,緊接着趙小芸失蹤了;如今又丟失一個,而馬永軍也恰在此時不見蹤影。這兩個丟失的袋子,竟好似冥冥之中對應着兩個失蹤的孩子。
這般詭異的關聯,讓蔡福金對弟弟的懷疑如洶湧潮水般陡然高漲,內心的不安也愈發強烈。
他趕緊給聯防隊長齊建國打去電話,詢問弟弟的近況。
齊建國卻說:「蔡福銀很早就辭職了,我很久沒見過他了。」
蔡福金又問:「他辭職前,有沒有說去哪裏或是要做什麼?」
齊建國說:「沒有。他辭職很突然,很多宿舍裏的東西都沒有拿。」
蔡福金已經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勁。他跟齊建國說了一些客套話,見縫插針問了一個問題。
「聯防隊近半年有沒有執行過什麼搜索任務啊?」
「有一個。大概半年前吧,璧雲小學的一個小孩兒放學後失蹤了。我們找了好久,纔在學校附近的一口枯井裏找到了他的屍體,那孩子可慘了。」
蔡福金心裏咯噔一下,但還是追問一句:「男孩女孩啊?」
「男孩,四年級,十歲。」
齊建國突然一拍腦門:「哎呀,我想起來了,你弟弟就是在那個男孩失蹤後辭職的……」
聽到這話,蔡福金像是被電擊一般,渾身顫抖,心虛的他找了個藉口,趕緊掛掉電話。
那一天,蔡福金如一尊雕塑般呆坐在門衛室裏,目光呆滯地望着窗外。從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下,到傍晚的餘暉徹底消散,整整一天,他滴水未進,一言未發。
漫長的思索後,蔡福金終於下定了決心,給弟弟的 BP 機傳去了一條消息:【我知道是你乾的,自首吧。】
兩天後的晚上,蔡福銀稍稍潛入了蔡福金的門房。
蔡福金正靠在爐子上取暖,昏昏欲睡,弟弟的突然造訪嚇了他一跳。
蔡福金一見蔡福銀,臉色變得鐵青。
「那兩個小娃娃,你弄到哪裏去了?」
蔡福銀還抱有一絲僥倖心理:「哥,兇手不是已經抓住了嗎,就是那個老師啊。」
蔡福金搖了搖頭。
「如果不是因爲我的傳信,你會趕來這裏嗎?」
蔡福銀的臉漲得通紅:「凡事都得講究個證據,你不能憑空污衊我啊。」
面對弟弟的倒打一耙,蔡福金失望透頂。
「裏屋牆角的血跡,帶血的斧頭,還有被你偷走的化肥袋……你還想讓我一一列舉嗎?」
蔡福銀一愣,眼神突然變得陰暗,沉默了。
「你去自首吧。」
蔡福銀瘋狂搖頭。
「哥,別這樣……」
「你還有良心嗎!那兩個娃娃可是活生生的人!還有,璧雲小學的那個小男孩,是不是也是你害死的?」
蔡福金情緒越來越激動,他指着蔡福銀的鼻子罵道:「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變態。當年我和你在聯防隊執行搜救任務,你對那個孩子做的事簡直天理難容,我那時就應該報警,讓警察抓你!」
「哥,那個孩子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了……」蔡福銀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沒有底氣,「我是有錯,不應該在你搶屍體的時候推你,都怪我讓你從石頭上摔下來,落了殘疾。」
蔡福金更加憤怒:「你說的是什麼渾話,你對孩子的屍體做那種事,連禽獸都不如。」
蔡福銀聲淚俱下:「哥,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就被虐待。收養我的那家的畜生,一喝醉,就把我拉到牆角,讓我脫下褲子,拿菸頭燙我,還拿筷子……哥啊,我跟你不一樣,我從小在那種環境下,度日如年,誰能理解我。可以嘗試理解一下我嗎,哥,可以嗎?……」
蔡福金也跟着哭起來:「弟啊,冤有頭債有主,你早告訴我這件事,我絕對會殺了那個畜生,一命抵一命,我心甘情願。」
蔡福銀一把抹掉眼淚,冷冷說道:「你接走我的前一天,我趁那畜生不注意,在他家地窖裏所有的酒裏,都悄悄加了水銀。我控制好了劑量,雖說單次攝入不多,但那畜生平日裏酗酒成性,毫無節制。果不其然,沒出兩個月,他就毒發身亡了。他老婆還以爲他是喝酒喝死的,哈哈哈……」
「你……」蔡福金沒想到弟弟竟如此心狠手辣。
蔡福銀卸下僞裝,徹底攤牌:「哥,我承認我有毛病。我跟你不一樣。那個小女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太像那個男孩了……」
「你……你去自首吧。」蔡福金已經停不下去了,他拒絕蔡福銀一切辯解。
「哥,放我一馬。明天,明天我就出國,去東南亞,去美國……我這輩子都不再回國,行嗎?」
蔡福金絕望地看向蔡福銀,他的淚水早已經模糊視線:「弟啊,哥求你,自首吧,你害死太多人了,那些孩子,還有那個無辜的替你頂罪的老師,你不能再執迷不悟了。」
蔡福銀見哥哥態度堅決,臉色陰沉,一改卑微態度,威脅道:「我要是不呢?」
蔡福金這時才意識到,弟弟已經不是那個跟在自己屁股後面的孩子了。
「那我就報警,親手把你送到警局。」
說罷,蔡福金便跟弟弟扭打起來。那一刻,他忘記了自己是個行動不便的瘸子。
蔡福金最後的記憶,是被弟弟一腳撂倒,拖到梨花潭,連同漁網漁具一同被投入剛化凍不久的潭水中。
春天到了,冰雪消融,萬物復甦。
蔡福金再也看不到了。

-22-
清溪案因前期調查失誤和蔡福金溺亡後的草率結案,導致大量證據滅失,關鍵線索被時間掩埋。
然而,案件並非毫無轉機。
從齊建國處,周揚得知 1995 年璧雲縣發生的小學生被害一案:
一名四年級小男孩在放學途中失蹤。一週後,搜救隊在學校附近的枯井裏發現了他的屍體。法醫鑑定顯示,男孩生前遭受嚴重侵犯,體內殘留大量精斑。警方雖提取了精斑裏的 DNA,卻始終未能鎖定兇手。
這起案件與清溪案高度相似,且案發時間與蔡福銀離開聯防隊的時間高度重合。
徐一飛藉助蔡家崗村老支書的人脈,順利找到蔡福銀的二叔蔡敏武,對其進行血樣採集,隨後將採集到的血樣與案件中的精斑進行 DNA 比對。比對結果清晰顯示,精斑 DNA 與蔡敏武呈現叔侄關係。這一鐵證,確鑿無疑地指向了兇手的身份——蔡福銀。
案件偵破看似只差臨門一腳時,蔡福銀的行蹤卻如石沉大海,全然沒了蹤跡,成了橫亙在警方眼前的一道棘手難題。
1995 年到 2000 年初,國內互聯網尚未普及,區域之間的信息流通極爲有限。買票、住宿的實名制也僅僅流於紙面,如今回過頭來看,這些記錄早已無從查起。
關於蔡福銀的信息,能夠查到的只有 2003 年以後的零星片段。
2003 年 5 月,蔡福銀在南方一個小縣城裏用身份證辦了一張電話卡,之後長期使用。
2004 年 6 月,蔡福銀輾轉到了西部的一個城市,在那裏生活了一段時間。
2005 年 1 月,蔡福銀的蹤跡出現在中緬邊境附近。他在那裏打了幾通電話,隨後便徹底消失,像是人間蒸發一般。
從那時起,蔡福銀的活動軌跡戛然而止,再也沒有任何記錄。周揚和徐一飛分析,蔡福銀很可能通過蛇頭偷渡出了國,很可能已經更換了身份。想要找到他恐怕沒那麼容易。
在追查蔡福銀行蹤的過程中,周揚還意外發現了一些與他有關聯的命案。在 1994 年至 2005 年間,蔡福銀涉嫌多地共計 8 起命案,殘害 10 名兒童,其中 3 人屍體至今下落不明。

-23-
一連數日,搜尋蔡福銀的工作卻毫無進展。周揚的心裏像是壓了一塊石頭,焦慮與日俱增。
一籌莫展之際,周揚收到了石頭微信的邀約:
「老地方,八點。」
石頭就有這樣的本事,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能讓周揚緊繃的神經舒緩幾分。瞧着石頭消息後面那個俏皮的狗頭表情包,周揚忍不住輕笑一聲,迅速回複道:「好,我準時到。」
湧入煙火氣最濃郁的小巷,穿過蒸騰着麻辣香氣的大棚,掀起塑料簾子的瞬間,周揚正好撞見並排坐在一起的蘇晴和石頭。蘇晴月白色的真絲襯衫被電風扇吹得貼在手臂,石頭褪色的牛仔褲邊緣磨出毛邊,兩人的膝蓋幾乎要碰在一起。
「可以啊,石頭。」周揚故意把鑰匙串砸在鐵皮桌上,不鏽鋼桌面震得啤酒杯輕晃,「現在約飯都帶家屬了?」
「淨瞎說,我和蘇晴只是朋友!」石頭耳尖泛紅,手忙腳亂給周揚拖來板凳,「菜都涼了,快來坐下。」
石頭啓開一瓶啤酒,擺在周揚面前,周揚把酒瓶往前一推:「今天工作日,不能喝。」
周揚向來說一不二,石頭也不再強求,給他倒了一杯大麥茶。
蘇晴手持竹籤,輕輕撥弄着烤茄子上的蒜末,那脣角微微上揚,一抹極難察覺的笑意悄然浮現:「我前幾天看新聞,說清溪那起案子已經破了。恭喜呀,周警官,又成功偵破一起大案。」
石頭接過話來:「就連我這個天天窩在學校的學生都聽說了。你可太牛了,周神探。」
周揚被他們兩人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案子能破,不止我一個人的功勞。」
「哎呀,你就別謙虛了,來,蘇晴,我們敬周揚一個。」
石頭和蘇晴雙雙舉杯,周揚以茶代酒,三人一飲而盡。
「快講講案子是怎ẗũ₋麼破的唄,讓我們開開眼。」石頭最喜歡跟周揚聊破案的八卦。
周揚笑了笑:「破案的情況新聞上都報道了,還用我講什麼。」
石頭俏皮地說道:「哎呀,你就講講新聞上沒有的。」
周揚拗不過石頭,偵辦清溪案的故事,隨着炭火明滅鋪展開。
講到蛙人在梨花潭底找到化肥袋時,蘇晴的指甲在玻璃杯沿刮出刺響;提起精斑 DNA 鎖定嫌疑人時,石頭的烤魷魚啪嗒掉進辣椒碟。
最後講到下落不明的蔡福銀時,周揚重重嘆了一口氣,愁雲又籠罩在他的頭頂。
「所以說這孫子現在在國外?」石頭抹了抹嘴角的啤酒沫。
周揚咂了咂嘴,神色凝重地說道:「根據我們對他當時偷渡路線的預估,目前看來,他極有可能逃到了緬甸、泰國等東南亞國家。」
「唔……要是這樣的話。」蘇晴突然插話,「我前段時間在泰國旅遊,遇到一個在泰國清邁開旅店的中國人,叫高可力。他在泰國人脈挺廣的,據說沒有他找不到的人,辦不了的事。」
說罷,蘇晴將高可力的聯繫方式發到了周揚的手機上,周揚馬上存了下來。
「好,回頭我聯繫一下他。」
……
散場時,夜市闌珊,周揚和石頭打了輛出租車,先將蘇晴送回了家。
送石頭回家的時候,周揚忍不住發問:「你怎麼會對蘇晴有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張海的……」
周揚欲言又止,他深知這話一旦說全,必然會讓石頭難堪。
石頭臉上一陣發燙,尷尬地別過頭,辯解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但是感情這種東西……是沒法控制的。」
周揚問道:「那你們現在,進展到哪一步了?」
石頭眼神突然變得柔和,「在曖昧期吧,還沒正式確定關係。她應該知道我對她有意思。」
周揚笑了笑,調侃道:「聽着像暗戀啊。」
石頭嘟囔着:「她應該對我也有意思……」
隨後,石頭滔滔不絕地講述着他和蘇晴最近相處的點點滴滴,試圖證明蘇晴對他的感情。講着講着,他話鋒一轉,又開始大吐苦水,講起了一件讓他不愉快的事。
「前段時間,蘇晴來找我,說張海之前租的房子到期了,裏面有她的一些東西得搬走,想讓我搭把手。我想都沒想,立馬就答應了。到了那兒一看,好傢伙,她的東西早就打ṭűₚ包好了,整整十個箱子,都在客廳堆着呢。我正一趟趟往下搬箱子的時候,瞅見她進了臥室。我尋思臥室可能也有東西要拿,就跟着進去了。一進去,就瞧見她打開臥室衣櫃,拿出一個盒子,還打開看了看裏面裝的東西。我當時站在旁邊,就隨口問了一句:『這個也要拿走嗎?』估計她壓根沒留意我也進了臥室,一下子就被嚇到了。然後她就突然發火,說我沒經過她同意就進臥室,緊接着就把我攆出去了。唉,後來我費了好大勁,哄了好久,她才肯再跟我說話。」
周揚對這個插曲有些好奇。
「是個什麼樣的盒子?」
石頭撇了撇嘴:「就一收納盒,看着不大也不沉,像是放了幾本書。不過盒子外面上了密碼鎖,我琢磨着,說不定裝的是日記之類的私密玩意兒。」
說完,石頭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得得得,你這職業病犯了,把我當犯人審啊,問這麼仔細,我多餘跟你說。」
周揚臉上堆起笑容,打着哈哈道:「女人心,海底針,你就別太鑽牛角尖了,還是多尊重人家的隱私。」
石頭有些鬱悶:「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淨讓你看笑話了。」
……
那天晚上,周揚躺在牀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腦子裏不斷閃現着關於蘇晴的回憶片段。
在蘇晴與張海交往的那段日子裏,周揚對她並未過多留意。直至張海離世,蘇晴和趙辰走到一起,周揚纔開始與她有了更爲深入的交集。那時的他,滿心想着絕不能任由蘇晴墜入火坑,一定要伸出援手拉她一把。
趙辰殺人案告破後,周揚目睹蘇晴憔悴不堪的模樣,憐憫之情瞬間湧上心頭。後來聯繫不上蘇晴時,他也曾忍不住暗自擔憂。
蘇晴出國旅行前約周揚見面的那個夜晚,看着身形瘦削的她,周揚心中陡然湧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
那一刻,若蘇晴再靠近他一些,若他能稍稍放下內心的道德枷鎖,或許他便會情不自禁地伸出雙臂,將她擁入懷中,輕聲安慰。
然而此刻,當得知石頭和蘇晴情愫暗生,周揚的心裏仿若打翻了五味瓶,各種滋味交織翻湧。他實在難以言明自己內心究竟是何狀態,是該送上由衷的祝福,還是心底已然泛起了嫉妒的漣漪?

-24-
次日,周揚將高可力的線索轉交給了專案組。
其實,周揚心裏清楚,這條線索就像在黑暗裏摸索時偶然抓到的一縷微光,實在太過渺茫,大概率不會有什麼結果。
但他骨子裏那股子不放棄的勁兒,還有「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讓他還是決定試一試。
出乎意料的是,高可力這條線索,真幫警方找到了蔡福銀的下落——
高可力表面上是個旅館老闆,其實背地裏乾的是消息販子和掮客的營生。他幫人打聽消息、撈人,雖然做的都是些遊走在法律邊緣的事兒,但好歹沒害過人。
警方順着高可力這條線,成功找到了改名後的蔡福銀。
2005 年 2 月,蔡福銀藉助中緬邊境蛇頭,通過走私路線潛入緬甸,又從泰緬邊境輾轉進入泰國,最終在清邁落腳。
蔡福銀深諳抱團的道理,一到清邁,就投靠當地最大的華人商會。憑藉在聯防隊的工作經驗,他謀得一份安保工作。往後幾年,他憑藉手段取得上層信任,在商會混得風生水起。爲攀附一位苟姓商人,他甚至改名苟福。背靠大佬,蔡福銀開始涉足商界,慢慢有了自己的產業。
在生活上,蔡福銀也肆意放縱。清邁當地的灰色產業,徹底釋放了他內心的變態慾望。他所在商會控制的郡十分貧窮,在那裏,金錢就是萬能通行證。
在清邁長期居住的華人大多聽聞過他,不是因爲他的產業做得多大,而是他的惡名實在太臭。
就在警方找到蔡福銀的兩個月前,他從自家別墅的樓梯上摔了下來,腦袋受了重傷。送到醫院的時候,腦出血已經非常嚴重,雖說最後勉強保住了一條命,卻成了植物人。
警方搜查他住所的時候,在他的個人電腦裏發現了一份文檔,是他寫的回憶錄。估計是在泰國日子過得太「舒服」了,又或者是覺得自己是個「勝利者」,所以纔想把自己犯罪的經歷寫下來。
這份回憶錄裏,詳細記錄了他從 1994 年開始犯罪,一直到在泰國定居後的事兒,大部分內容和警方掌握的情況一模一樣。
其中有一段描述特別冷血,寫他害死親哥哥蔡福金後的想法,他居然說:【他(蔡福金)根本理解不了我心裏的痛苦……要是我們一起到泰國,說不定能做出更大的事業。】
到這兒,清溪縣的案子總算是沒有遺憾地圓滿結束了。
結案之後,徐一飛特別興奮,眉飛色舞地拍了拍周揚的肩膀說:「你小子可真是個天才!」
天才和普通人的差別,從做一道數學壓軸題就能看出來。普通人做起來那是一步一個坎兒,可天才做起來就是輕輕鬆鬆,一路暢通。
徐一飛的思緒一下子就回到了江大殺人案的那個晚上,周揚當時那場精彩的推理,他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回憶之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便問周揚:「你還記不記得,當時在復現江大殺人案的殺人手法之前,你找了一個同學,讓他蹲在廁所隔間裏,扮作被害者。」
周揚說:「記得,那是我的大學舍友石頭。」
「他沒問題,關鍵是另一個人,一個女學生。在你去天台之後,有個女生給石頭脖子上圍了一條圍巾,還特意提醒他要注意保護脖子。要不是她這一番操作,石頭往輕了說會受傷,往重了講,脖子都可能被勒斷。」
周揚小聲嘀咕:「我當時沒用多大力,肯定不會傷到他的。」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覺得,那個女生一看你設計的場景,就猜到你後面要幹啥了,你不覺得她的觀察力和推理能力很強嗎?」徐一飛微微皺着眉說,「當時我的注意力都在你的身上,後知後覺,現在才發現那個女生也不簡單,跟你一樣,也是個天賦選手。」
在周揚的記憶裏,那晚在現場的唯一一個女生,就是當時張海的女朋友,蘇晴。
周揚問徐一飛:「你還記得那個女生長啥樣嗎?如果再見到她,你能認出來嗎?」
徐一飛對自己的記憶力很有信心。
「那肯定能認出來。」
周揚找出一張張海和蘇晴大學時的合影,指着照片上的蘇晴問徐一飛:「你看是她嗎?」
徐一飛緊緊盯着照片,目光凝滯了片刻,喃喃自語道:「像,奇怪了,我怎麼瞅着她這麼眼熟呢。」
周揚見狀,又掏出一張蘇晴近期拍攝的照片遞過去,說道:「你再瞧瞧這張。」
蘇晴如今的模樣與大學時期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她身形愈發消瘦,周身氣質也隨之改變。妝容上的變化更是顯著,大學那會兒,她留着俏皮的劉海,現在露出了額頭。其中,眉毛的改變最爲惹眼,曾經流行的韓式平眉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溫婉柔美的柳葉眉,整個人的風格從青春少女轉變爲成熟優雅。
這一回,徐一飛只匆匆一瞥,瞬間就認出了蘇晴。
他猛地一拍大腿,音量不自覺拔高,驚叫道:「我去!這可不就是那個僞造車禍殺人的作家趙辰的未婚妻嘛!是她吧,是不是!?」
「沒錯,就是她。」
周揚內心極其不安。
他心裏清楚,清溪案之所以能順利偵破,蘇晴提供的助力至關重要。
是她,巧妙引導周揚將目光鎖定在門衛這一關鍵角色上,爲案件突破找到了關鍵切口;後來,也是她,及時遞上知曉蔡福銀下落的消息販子的聯繫方式,補上了追蹤罪犯的最後一環。
然而,真正令周揚脊背發涼的是,如果蘇晴真如徐一飛所言,擁有超乎常人的敏銳觀察力,那她與趙辰相處時,怎會察覺不到趙辰的異常?
這不禁讓周揚陷入沉思,蘇晴明知趙辰是殺人犯,卻仍與他相伴,到底是爲了什麼。
念及此處,周揚只覺頭皮發麻,越想越覺得可怕,彷彿墜入了無盡深淵。

-25-
江城出版社是蘇晴此前供職的地方,蘇晴在這裏幫助趙辰編輯出版了風靡一時的《窺惡》。
徐一飛與周揚來到江城出版社,出版社的主編彭芳親自出面接待。
彭芳四十歲出頭,長着一雙大眼睛,圓臉親和,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和善。
聽聞徐、週二人是來詢問趙辰出版《窺惡》的相關事宜,彭芳表現得極爲熱情。不過,這只是徐一飛和周揚爲調查蘇晴而尋的藉口罷了。
談及蘇晴,彭芳滿臉自豪。蘇晴大學剛畢業就來到出版社工作,當時就在她手下。
蘇晴機靈聰慧,一點就通,工作上手極快。
在出版社,編輯與作家是一對多的關係,一名編輯往往要同時對接、服務多位作家,幫他們潤色稿件、打磨內容並完成定稿出版。
蘇晴負責聯繫的作者數量在整個出版社裏是最多的,她文字功底深厚,文學素養頗高,總能給出精準且有針對性的意見。
不少新人作家在蘇晴的幫助下,成功出版了自己的首部作品,而且這些作品基本都能被市場接納,實現收支平衡。
所以,蘇晴能挖掘併成功推出《窺惡》這樣的爆款作品,彭芳絲毫不覺得意外。
當時,趙辰將《窺惡》的稿件投進了江城出版社的公共郵箱,出版社裏的所有人都能看到。
蘇晴是最先將這份稿件下載下來審校的,也正是她率先發現了這塊「璞玉」。
江城出版社保留了《窺惡》的初稿,與蘇晴之前交給周揚的那份毫無二致。
彭芳回憶道:「《窺惡》的書稿,蘇晴審完就推薦給我了,我跟趙辰對接的時候,感覺他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後來蘇晴未婚夫車禍去世,我還有意撮合他們兩個。唉,誰知道他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說起這段往事,彭芳不住地嘆息搖頭,自責道:「是我把小蘇害了呀。」
周揚問道:「《窺惡》出版的整個過程,蘇晴都有參與嗎?」
彭芳否認:「出版社從接收投稿,到改稿、籤合同、出版,都有嚴格的流程,蘇晴只是流程的第一環,後續還有其他人跟趙辰對接。而且趙辰投稿那段時間,蘇晴正忙着籌備婚事,她也沒時間參與後續的流程。」
徐一飛緊接着問:「蘇晴和趙辰是怎麼在一起的呢?」
彭芳聽到這個問題,神色有些猶豫,她不太願意談及蘇晴的隱私,但礙於警察身份,又不得不說。
「蘇晴在愛人離世後的那段時間,整個人狀態很差。我實在不忍心看她一直這樣消沉下去,就想着幫她走出來,於是有意撮合她和趙辰,私下裏給他們創造了不少見面接觸的機會。趙辰對蘇晴挺上心,主動追求,慢慢地,蘇晴也被打動了,兩人這才走到了一起。由於出版社的人都清楚蘇晴之前那段感情經歷,所以她和趙辰在一起後,總感覺不自在,有一陣子還專門來找我,說想要辭職。我費了好大一番口舌,好言相勸,這才把她勸住,讓她留了下來。平常在工作裏,我們大夥都特別注意,儘量不去提及她感情方面的事,就怕勾起她的傷心事,讓她心裏難受。」
彭芳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舒緩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蘇晴跟趙辰在一起後,慢慢從過去的陰霾中走了出來,工作上也恢復了以往的幹勁。只是偶爾,她還是會在一些不經意的瞬間,流露出一絲落寞。我們都知道,那是她心底對過去感情的一種緬懷。但好在,有趙辰在她身邊,我們都以爲她找到了新的幸福。」
談話結束後,周揚叮囑彭芳,他們來此調查一事需要保密,跟誰都不能提起,尤其是蘇晴。
周揚從彭芳那裏瞭解的情況看,或許是蘇晴那段時間愛人剛剛離世,狀態不好,趙辰乘虛而入,蘇晴根本沒有精力心力甄別和判斷,所以沒有發現趙辰身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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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調查中,令周揚大感意外,蘇晴的背景竟簡單得如同一張白紙。
蘇晴成長之路順遂,未逢變故,亦無挫折。她生於江城,長於江城,從小學、初中,一路到高中和大學,都未曾離開這座城市,和她的母親何玉一樣,是土生土長的江城本地人。
蘇晴的父親蘇茂山是清溪人,17 歲那年來到江城讀大專,畢業後與同學何玉喜結連理,從此便在江城紮根定居。
……
瞭解到蘇晴的背景和經歷後,周揚心裏犯起了嘀咕。他琢磨着,之前對蘇晴產生的那些疑慮,或許是他們想多了。即便真如徐一飛所言,蘇晴是個天賦奇才,那也不能就此斷定她與案件有關係。
周揚跟徐一飛表達自己的想法後,徐一飛眉頭緊蹙,目光直直地盯着周揚,冷不丁問道:
「你是不是喜歡她?」
這突如其來的發問,讓周揚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
周揚從未認真思考過自己對蘇晴究竟該持何種感情,只是潛意識裏,他對蘇晴有着一種特殊的感覺,可他又難以說清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愫。
周揚後退一步:「不,只是同情。」
徐一飛並未當場拆穿周揚。
「同情也不行!周揚,你要清楚,蘇晴現在是你的調查對象,不是你的朋友,對待調查對象,必須保持冷靜客觀,絕不能夾雜任何個人感情,可你現在已經被這些情緒左右了。」
周揚本能地想要辯解,可靜下心仔細一想,或許徐一飛的看法是對的。他對蘇晴最初的感情源於同情。隨着時間推移,同情生根發芽,漸漸衍生出認同與信任。
直到這時,周揚才意識到蘇晴的「可怕」之處——她總是以「弱小」示人,進而博取同情心,快速獲得信任和好感。
周揚的思緒飄回到之前與蘇晴和石頭聚會的場景。那時的他,竟藉着幾分醉意和不知來由的信任,與他們大談清溪案的案情。
如今回想起來,周揚既感到不可思議,又有些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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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該怎麼查,周揚一時沒有頭緒。回到家後,他就一直蜷縮在沙發上,感覺腦子很亂。
手邊桌子上是之前趙辰送給他的那本《窺惡》,他想着自己已經好久沒有看書,便隨手翻了翻——
【……他們沿着溪流發源的方向往山上去了,搜索到天黑纔回來。隔壁的興華大哥累得筋疲力盡,到我家討了碗水,牛飲而盡。
【他把空碗遞給我,問:『你沒跟着大部隊一起去找嗎?』
【我又給他添了半碗水。
【『沒有,今天家裏有事。』
【我沒有說實話,因爲我知道,他們肯定找不到那個失蹤的小孩。
【現在正值冬季,山上光禿禿一片,什麼都沒有。而且小孩失蹤前的一天,山上剛下了一場小雪,氣溫驟降,冷得大人都不敢上山,更何況一個十歲的小孩。
【我對興華大哥說:『你們這樣找是找不到的。』
【興華大哥臉色有些難看:『不找不行啊,孩兒他娘快瘋了,萬一……』
【興華大哥不敢繼續往下說了。
【我解釋說:『我不是不讓你們找,我的意思是,你們找人的思路不對。』
【興華大哥主動靠上來:『怪不得大家都誇你聰明,快跟我說說,你有什麼好辦法。』
【我給他分析道:『孩子失蹤的地點肯定在學校附近,你們就不該沿着河去找。你想,從學校到小清河要穿過伐木場和一片荒地,那時天都快黑了,一個小孩兒爲什麼要去那麼遠的河邊呢?』
【『有道理。』興華大哥頻頻點頭,『可是學校附近我們都找遍了,什麼線索都沒找到,不得已我們才擴大了搜索範圍。』
【『肯定是有些地方漏下了。』
【興華大哥支棱着腦袋,一邊思考,一邊嘟囔着:『……我們當時查得可仔細了,怎麼會漏下呢?』
【其實,從他們這兩天的搜索情況來看,我有一個大致的推測。
【『我有一個想法,不確定對不對。你看,你們的搜尋隊伍有上百人,如此規模,結果在學校周圍找了一天,連孩子的去向都沒搞清楚。這說明,兇手很可能就潛伏在你們的搜索隊伍裏面,關鍵時刻出來主導搜尋——刻意避開某個位置,把你們引向錯誤方向。』
【興華大哥直愣愣地看着我,腦袋像是宕機了一樣,似乎是把搜索隊伍裏的人在大腦中過篩。
【約莫過了半分鐘,興華大哥突然恍然大悟,拍着腦袋:『啊!我知道了!很可能是他搞的鬼!』
【話音未落,興華大哥轉身就走:『來不及了,我得趕緊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家!』
【『那人是誰?!』
【我來不及反應,興華大哥已經跑出十米開外,隔着老遠,我隱隱約約聽到他說了一個名字,但【我沒聽清。
【第二天,興華大哥不見了……】
趙夢園是《窺惡》的真正作者,清溪案能順利破案,這本書功不可沒。
想到這裏,周揚不禁感嘆,趙夢園或許更接近徐一飛口中「天才」的定義。只是因爲她已經離世,讓大家忽視了她的存在。
周揚想着,或許能從趙夢園身上找到關於蘇晴的線索。
而正是這次調查方向的轉變,竟精準地劃開了案件的隱祕角落,被層層迷霧掩蓋的祕密浮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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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夢園的父親叫趙松偉,是當年因清溪失蹤案受處分被調離刑偵崗位的警察。
隨着調查深入,周揚逐漸發現了清溪案的蹊蹺之處。
主辦清溪失蹤案的兩名警察全都家破人亡。
趙松偉於 2012 年因肝癌去世,他的唯一女兒也在 2018 年遇害身亡。
許安和他的兒子於 2014 年釣魚時不慎溺亡,後來他的老婆也上吊自殺。
這一連串的死亡事件讓周揚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他隱隱感到清溪案的背後似乎還隱藏着更深的祕密。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周揚決定重返清溪調查失蹤案遺漏的線索。不過,在前往清溪之前,周揚找到了黃斌當年的女友白敏。
現今 40 歲的她是江城師範的副教授,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白敏師專畢業後,繼續進修考上了江城師範,一路讀到碩士,畢業後留校任教。
黃斌是白敏讀師專時的學長,早她一年畢業。
從黃斌畢業那年開始,江城師專有了支教推免升學的政策。只要去偏遠落後的貧困縣支教一年,就能獲取直升大學本科的資格。黃斌果斷報名了支教,之後就被分配到清溪,兩人開始了異地戀。
由於家境並不富裕,白敏只去過清溪一次,而那次的經歷卻讓她與黃斌鬧了分手。
當時,白敏已經做好了與黃斌在一起的準備,但黃斌卻連安全套都沒準備。擔心懷孕的白敏拒絕了黃斌,兩人因此不歡而散。
回到江城後,白敏再未與黃斌聯繫,直到警方找她瞭解情況,她才知道黃斌已經去世。心灰意冷的白敏從此一心撲在學業上。
當年一名雜貨店老闆曾提到,一個疑似黃斌的人在他店裏買過一包三五香菸,還詢問過安全套的事。這件事發生在白敏離開清溪之後,這意味着黃斌很可能與另一個女人有過接觸。
……
在清溪的一個月裏,周揚走訪了所有與清溪案相關的地方,反覆詢問了所有相關人士,卻始終沒有找到與三五香菸有關的線索。
1994 年前後,清溪縣的普遍工資在 200 元以下,像黃斌這樣的支教老師每月補貼不到 80 元。一個不抽菸的人,卻捨得花 30 元買一包三五香菸,顯然是爲了招待重要的人。
在那個年代,菸民大致分爲四等:農村人大多抽土煙,城裏人抽 2 元左右的口糧煙;像三五這樣的外菸,通常是做小買賣的或時髦年輕人的選擇;而中華之類的高檔煙,則是達官顯貴的專屬。
清溪縣一小的老師們抽的煙都在 10 元以下,校長也不過抽 5 元的煙。因此,黃斌買三五香菸招待的,顯然不是學校裏的人。
一籌莫展之際,周揚在清溪碰到了一個健談的出租車司機。
司機說,94 年那年,他剛滿 17 歲,混跡於各類娛樂場所,給人看場子,對當時的社會情況頗爲熟悉。
乘車期間,周揚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向了三五香菸。
「師傅,94 年左右,一般招待什麼樣的人會用到三五香菸啊。」
「三五這種外菸,又貴又不好抽,也就是小年輕泡妞愛發這種煙。」
「泡妞用得着這麼好的煙嗎?」
司機略帶鄙夷地解釋道:「呵,我說的這妞啊,是夜總會的小姐。當時在縣城場子裏玩的,都知道發三五的規矩。」
周揚豎起耳朵問道:「什麼規矩?」
司機心直口快:「小姐們看你發得起三五,覺得你能出得上價,就願意跟你出場。」
這時,周揚終於明白,黃斌買三五是爲了去這種地方買春。這也是他寧願自殺,也絕不能說出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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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松偉受到處分後,整日借酒消愁,喝的都是小市場打來的工業酒精勾兌的散酒,他的肝就這麼慢慢喝壞了。
趙松偉之死,基本排除了他殺的可能。
在對許安展開調查的過程中,周揚有了新的重大發現。
許安的堂哥許明,在與周揚談話中無意間提到,許安溺水前一天,曾給他打過一通電話。電話裏,許安吹噓,說兒子找了個江城大學的女朋友。
在許明看來,許安的兒子許知遠的身高和長相都十分普通,大學還是一所民辦大專,能交到江城大學的女朋友,實在是不可思議。
可許明自始至終都沒有見到許知遠那江大的女朋友,她甚至都沒在許知遠的追悼會上露面。
依據許明給出的線索,周揚順藤摸瓜,查到了許知遠當年就讀的學校。
時間回溯到 2014 年,彼時許知遠正讀大二,就讀於江城生物科技職業學院。
周揚找到許知遠當年的舍友求證,得到了確切答覆,許知遠那時確實談了個江大的女朋友,他們還曾親眼見過。
周揚拿出蘇晴大學時候的照片讓他們辨認,而他們十分確定,許知遠的女朋友就是照片上的這個人。
周揚不敢耽擱,立刻給徐一飛打去了電話。
「師父,幫我個忙。」
周揚來不及思考,想到什麼便說什麼。
「幫我查一下蘇晴的出入境記錄。再聯繫一下清溪縣公安局,讓他們拿一份當年黃斌的 DNA 報告,再以補充趙辰案的證據爲藉口採集一份蘇晴的 DNA,做個比對。還有……」
徐一飛突然打斷:「等等,你這是有線索了?」
周揚語氣堅定地說:「蘇晴的情況有些複雜,她跟一起 2014 年清溪發生的死亡事件有關。」
徐一飛情緒激動。
「稍等一下,我找支筆把你說的這些記下來,安排人去做。」
「好,這些事一定要儘快。接下來,我要去找一下蘇茂山,所以有個事需要麻煩你。」
「你說。」
「幫我查一下蘇晴出生前後,蘇茂山夫妻的情況,越詳細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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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對蘇晴了解的深入,周揚越來越感覺到這個女人的神祕。
蘇晴身上的祕密,周揚至今未窺得一角。
就在周揚拿到黃斌和蘇晴的 DNA 檢測報告之時,突然接到了石頭的電話。
那邊的石頭氣息不穩,情緒明顯處於極度激動之中,說話都不利索了:「謝天謝地,終,終於打通了。周揚,救命!」
石頭好像是遇到了突發情況。
周揚焦急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石頭語速很快:「我手機快沒電了,長話短說,今天我來張海這裏替蘇晴搬家,搬着搬着她人突然不見了,她還把家裏的門反鎖了,我出不去,現在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
前些日子,周揚發現蘇晴有問題時,就曾提醒過石頭,讓他跟蘇晴保持距離,別再往來。可如今瞧這情形,石頭顯然是把他的話當作了耳邊風,全然沒放在心上。
不過現在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周揚說道:「等我,我現在就過去。」
通話信號受到了干擾,電流音滋啦滋啦響了起來。
「快來……」
話還沒說完,石頭那邊電話就斷了。
剛畢業那會兒,周揚去過一次張海那邊,知道位置,他的出租屋在市中心,是一個 90 年代建起的老舊小區。
周揚出發的時候是下午五點半,正好遇到下班高峯期,大約快七點的時候,周揚纔來到出租房門前。
他拍了拍門:「石頭,你在裏面嗎?」
「我在,我在!周揚,你終於來了。」
石頭的話音剛畢,整個樓層突然停電,走廊裏的燈瞬間熄滅,漆黑一片,緊急出口綠燈緊接着亮起,有些瘮人。
門內忽而傳來石頭的慘叫聲——
「啊……」
「你怎麼了,石頭?!」
石頭痛苦地呻吟:「我……我怕黑……」
石頭患有一種名爲黑暗幽閉恐懼症的怪病,一旦身處黑暗之中,就會陷入極度恐懼,思維也變得混亂,無法做出正常判斷。情況嚴重時,還會引起心臟停搏,危及生命。大學的時候,石頭的牀頭就安了一盞檯燈,晚上只有開着燈他纔會睡着。
突如其來的黑暗打亂了周揚的計劃,石頭的慘叫又讓他心神不寧。
他索性心一橫:「石頭,你往後退退。」
話畢,周揚鉚足了勁踹斷鎖栓,門「砰」的一聲被踹開。
隨後周揚衝入房內,利用手機手電筒照明,迅速鎖定蜷縮在牆角打哆嗦的石頭。
此時的石頭緊閉雙眼,直冒冷汗,手腳冰涼。
周揚架起石頭:「別怕,石頭,我們走。」
周揚架着石頭,還沒走出兩步,房裏就突然來電了,黑暗中瞬間出現的光亮幾乎要晃瞎周揚的雙眼。
石頭的恐懼感稍稍緩解,周揚便順勢把他往沙發一放,揉了揉幹癢的眼睛。
「蘇晴去哪裏了?」
「我……我也不知道,下午三點左右,她……她說工作上臨時有點事過去一下,讓我等她回來,我……我就在這兒等,誰知道一去好幾個小時,到現在……都沒回。我也……聯繫不到她。」
石頭哆哆嗦嗦地晃了晃已經沒電關機的手機,繼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不知道怎的……今天手機掉電特別快,而且電話……又打不出去——110……119 的號碼全都撥不出去,最後好容易纔打通了你的——手機。」
周揚蹙眉,蘇晴今日這番舉動讓他感到疑惑。
他懷疑蘇晴對警方的調查已經有所察覺,便問石頭:
「石頭,上次我跟你說,不讓你跟她再有牽扯之後,你有沒有跟蘇晴說過什麼?」
石頭抿了抿嘴:「沒……沒說什麼吧……就……就是問了一下她,跟你……最近有沒有什麼矛盾。因爲之前你對我和蘇晴……在一起,還挺支持,結果最近卻……」
周揚嘆了一口氣,心說石頭這人平時鬼精,一談戀愛智商就下線。
說話間,周揚餘光瞥到了緊閉的臥室房門。
他問石頭:「蘇晴剛纔走的時候,有沒有進臥室拿過東西?」
「沒有……她走得很急,什麼都沒拿,走的時候還鎖上了家裏的門,我……我也不知道她……爲啥要鎖門。是不是忘了我還在裏面……」
周揚轉動了一下臥室的門把手,輕輕打開房門,一眼就看到了醒目的衣櫃。
周揚小心翼翼地打開櫃子,取出帶密碼鎖的收納盒,拿到石頭面前。
「你們上次是不是就是因爲這個盒子吵架?」
石頭點了點頭。
「蘇晴不讓我碰這個盒子,我們……還是放回去吧。」
石頭剛要伸手來取,周揚一把攔住:「等等。」
周揚意識到,這個盒子可能是解開蘇晴祕密的關鍵。
石頭見周揚神情緊張嚴肅,自己也不好多說什麼。
盒子是改裝過的,多了一個夾層,密碼鎖的密碼位是六位。
周揚敲了敲盒子的外殼,聽到裏面很空,沒裝多少東西。
「這個盒子的密碼,你知道嗎?」
石頭努力回憶了一番,又用手在空氣裏比劃了一下。
「她當着我的面打開過盒子。我當時看了一眼,記得密碼是……」
石頭一邊說着,一邊去按密碼——941206。
1994 年 12 月 6 日,是黃斌自殺的日子。
「咔嗒」一聲,盒蓋彈開,裏面的物件兒呈現在周揚和石頭面前:
一本破破爛爛的「警官手冊」,一沓手寫稿,最下面還有幾本心理學的專業書籍和一個文件夾。
警官手冊扉頁上面赫然寫着「趙松偉」三個大字,不難猜,這是趙松偉當年的辦案筆記。
趙松偉當年跟着許安全程參與了清溪案,他的筆記始於第一個孩子失蹤,到黃斌自殺停止,詳細記錄了整個案件的偵辦過程。周揚隨手翻了翻,覺其記載內容之翔實,簡直不可思議。
趙夢園要是參照了這本筆記,寫出《窺惡》,其實也不意外。
緊接着,周揚將目光轉移到那一沓手稿上——首頁上有一個醒目的標題——Ṭū₅《惡師》,手稿的最後一頁上的落款是:
【趙夢園,2016 年 8 月 10 日於清溪縣,第一稿。】
周揚快速將從頭翻到末尾快速瀏覽了一遍,隨後眉頭一緊。
趙夢園的這份初稿,整個劇情結構跟《窺惡》完全不同。
《惡師》故事建立在清溪案黃斌爲兇手的結論,結尾收束是將黃斌的自殺歸結於承受不住認罪伏法的自絕。
全篇閱讀下來,周揚感覺這篇小說內容一般,故事邏輯上並沒有《窺惡》來得精彩。
或許趙夢園的目的是爲自己的父親喊冤和正名,可能她覺得,許安和趙松偉原本前途無限光明,卻因爲一個罪犯的自殺而前途盡毀,很不值得。
思路想法的不一致必然會導致故事結構的不一致。《窺惡》和《惡師》雖是根據同一事件改編,但因爲看待角度和理解不同,而變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兩者相互獨立,不存在抄襲的問題。
可如果不是抄襲,那當時周揚在審訊室敲打趙辰的時候,他爲什麼會害怕呢?
正在這時,徐一飛給周揚打來電話。
「我們剛纔恢復了蘇晴的個人郵箱郵件記錄,發現了一封已刪除的郵件。」徐一飛的聲音透着一絲嚴肅與興奮,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這封郵件的寄件人是趙辰,發送時間爲 2016 年 12 月 12 日 23 點 35 分,你想想,這意味着在趙辰正式向江城出版社投《窺惡》前的幾個月,就已經和蘇晴取得了聯繫,這個時間節點可太微妙了。」
周揚問:「郵件裏有沒有附件?」
徐一飛:「有,是一篇小說。」
周揚看着手上的草稿,眉頭緊鎖:「那篇小說的名字,是不是叫《惡師》?」
徐一飛說:「對!就是這個名字。蘇晴收到這封郵件後,很快就作了回覆,提出面談。後來,兩個郵箱之間就沒有郵件往來了。」
倘若蘇晴與趙辰相識的時間往前推半年,那之前針對兩人關係展開的調查所得出的所有結論,都將被全盤推翻。
周揚靜下心,重新細緻梳理了一遍時間線,一個大膽卻又看似合理的假設,在他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熟知清溪案的蘇晴,初次翻閱趙辰的稿件時,會不會陰差陽錯,把趙辰錯認成了趙松偉的兒子?
倘若這個假設成立,那麼從趙辰投稿的那一刻起,蘇晴謀殺趙辰的計劃,或許就已在暗中悄然醞釀。
僅僅是這麼一想,周揚便覺得脊背發涼。
再者,趙夢園創作的是《惡師》,趙辰投稿的同樣是《惡師》,可最終出版面世的作品,卻搖身一變,成了內容截然不同的《窺惡》。
周揚猛地意識到,《窺惡》真正的創作者極有可能是蘇晴——蘇晴寫就了《窺惡》,而後指示趙辰將這部作品投稿給江城出版社。
乍一看,趙辰名利雙收,是這場交易中的獲利者,收穫了無數的名利與外界的關注。可深入探究,撕開這層表象,便會發現,他不過是蘇晴精心佈局的棋局裏,一枚毫無自主意識、只能任人擺弄的小小棋子罷了。
細細覆盤蘇晴的這一系列操作,看似平淡無奇,每一步卻都經過精心算計,背後暗流湧動,處處隱藏着致命的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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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子下方的那幾本心理學書籍,是江大的心理學專業書,上面寫着張海的名字。
周揚隨手翻開幾頁,便發現字裏行間的筆記中,赫然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字體風格。粗放風格的字體一眼就認出是張海的筆跡,而另一個清秀的字體,周揚猜測,應該是蘇晴的筆跡。
最底部的文件夾裏,滿滿當當放置着一些信息資料。
這些資料裏的內容,像一記記重錘,狠狠地撞擊着周揚的內心,令他震撼不已。
其中不僅有黃斌、許安、趙松偉這些與案件相關人物的信息,還包括趙辰、趙夢園,以及張海、石頭、周揚等人的詳細資料。工作經歷、聯繫方式、家庭住址乃至家庭成員情況,事無鉅細,皆被詳盡記錄。
凡是與蘇晴有過接觸的人,資料裏都對其過往經歷和性格特點進行了細緻且全面的表述。並且,隨着蘇晴對這些人瞭解的不斷深入,她還會適時地添注補充新的信息。有些連警方都尚未掌握的隱祕,在這份資料中也有,彷彿蘇晴有着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時刻監視着這些人的一舉一動。
張海的個人信息旁,那裏有一行醒目的小注:【接近周揚的關鍵角色。】
而在石頭的資料中,他的黑暗幽閉恐懼症被清楚地載明,資料尾頁還新添了一行清晰可辨的字:【周揚的弱點,適時利用。】
接下來看到的周揚自己的資料,厚度竟然比張海和石頭的資料總和還要厚。上面不僅詳細記錄了他從成長到求學的每一個階段,包括他的喜好特長,還一一列舉了與他關係密切的人,甚至連他的家庭背景都被調查得一清二楚,毫無隱私可言。
發生在周揚身上的所有重大事件,資料裏都有相應的追溯和評價。
在江大殺人案事件的註釋中寫着:【非常聰明,深受江城刑偵隊長青睞,具備從警的優秀潛質,可爲其創造從警契機,或能爲清溪案所用。】而在周揚破獲趙辰殺人案之後,他的資料下面又添加了一行小注:【時機成熟,可引導重啓清溪案。】
隨着一頁頁地翻看這些資料,周揚只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躥頭頂。蘇晴耗費十餘年精心佈局規劃,如同操控提線木偶一般操縱着他人的人生,甚至不惜謀害生命,而這一切的一切,竟然只是爲了清溪案的真相。
周揚感覺有股無形的力量推着他向前,隨時都可能墜入萬丈懸崖。
平生自信的他,第一次被惶恐的情緒左右,內心的不安瘋狂滋生,讓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這時,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了門口,在昏黃的廊燈下顯得格外陰森。
最先注意到那個人的是石頭。
「蘇晴,你可算回來了。」
眼瞅石頭像哈巴狗似的奔蘇晴那兒去,周揚一把拽住了他,並將其攔在身後。
周揚死死地盯着蘇晴,蘇晴也冷冷地看向他,兩人眼神凌厲,目光交匯處刀光劍影。
周揚認真對她說:「不要再錯下去了,自首吧。」
蘇晴一改常態,發出連續不斷的嘲笑聲。
「周警官,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瘋,說什麼胡話呢?」
周揚指了指眼前的盒子:「證據都在這裏,你還想抵賴嗎?」
蘇晴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語氣平靜得彷彿在談論天氣。
「呵,這是什麼?」她微微側頭,目光如水般清澈,「我可從來沒見過這個東西。」
周揚一時語塞,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
蘇晴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打開了錄像。她舉着手機,鏡頭緩緩掃過被破壞的門鎖。隨後,鏡頭轉向周揚,定格在他略顯錯愕的臉上。
「周警官。」她的聲音依舊溫柔,卻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冷意,「今天到訪,應該沒有帶搜查證吧?破壞門鎖,擅闖民居,還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個盒子,硬要說是我的——這是要栽贓嗎?」
周揚的心猛地一沉,彷彿一腳踩空。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這一切都是蘇晴精心設計的局。
她利用石頭的單純,引誘他親手破壞了取證的合法性。而他,竟毫無察覺地走進了她的陷阱。
這次對決中,周揚失敗了。他無奈地垂下頭,語氣也變得無力:「你籌劃這麼久,害死那麼多人,就是爲了清溪案翻案,現在的結果,是你想要的嗎?」
蘇晴緩緩將手機收起,那原本帶着幾分冷意的面容上,漸漸漫上了一層溫柔的色澤。
她凝視着周揚,沒有給出任何回應,臉上平靜得如同湖面,毫無波瀾,讓人難以捉摸她內心的真實想法。
短暫的沉默過後,周揚再次開口:「如果我告訴你,你一直堅信不疑的那些過往並非事實的全貌,你還會不顧一切,在這條錯誤的道路上執迷不悟地走下去嗎?」
蘇晴依舊沉默,但周揚注意到,她的表情開始有了細微的變化……

-32-
1995 年 8 月 31 日,蘇晴出生在清溪縣,其實她一開始並不叫蘇晴,媽媽給她起的名字叫黃晴。
自打蘇晴記事起,就一直跟着媽媽在清溪縣幾個鎮之間漂泊。
蘇晴的媽媽工作極其不規律,晝伏夜出,經常晚上 7 點多出門,早上纔回家,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家裏睡覺。
有一天,媽媽外出很久沒有回來,小蘇晴餓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小蘇晴眼前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孩子,你的媽媽不會回來了。以後,你就跟我過。」
男人告訴小蘇晴,他是媽媽的哥哥,叫蘇茂山。
小蘇晴拼命哭喊着要媽媽,可現實不容許她反抗。
——1999 年,清溪縣公安局長新官上任,開展了爲期三個月的雷霆掃黃,這第一把火就燒到了蘇晴媽媽上班的夜總會。爲躲避警察期間,她橫穿馬路,一個不留意,被一輛疾馳而來的轎車瞬間撞飛,當場死亡。
因爲蘇晴,蘇茂山跟妻子何玉大吵了一架,最終何玉做出讓步,讓蘇晴留在了這個家。
蘇茂山花錢找人找關係,纔給她以「蘇晴」的名字落了戶。從那以後,蘇晴就變成了蘇茂山和何玉的孩子。
何玉一直不待見蘇晴,後來她和蘇茂山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對蘇晴更加冷漠。
蘇晴缺少關愛,敏感心思重,她的成長伴隨着寄人籬下的壓抑。
她經常會想媽媽,她真正的媽媽。
媽媽曾告訴她,她的爸爸是個小學的數學老師,姓黃,有氣質又有文化,言語之間充滿了崇拜之意。
每次提及爸爸,媽媽的眼眸便仿若被點亮的星辰,熠熠生輝。
可當蘇晴問媽媽爸爸去哪的時候,媽媽卻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
隨着年齡增長,蘇晴慢慢懂得了「遠方」的含義。
成長的不幸,讓蘇晴萌生了尋父的想法。
根據之前媽媽的描述,她找到了清溪縣第一小學,但在那些老師的口中,自己的父親卻是一個衣冠禽獸。
這讓她心裏產生了巨大的落差。
蘇晴是個聰明的孩子,隨着年齡的增長,認識的加深,在瞭解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後,她很快就發現,清溪的失蹤案很可能另有隱情。
探尋真相的同時,她的復仇計劃也開始了。
第一個開刀對象,就是許安。
蘇晴處心積慮地主動靠近許安的兒子許知遠,在一番看似無意卻步步爲營的接觸中,悄悄套取信息,漸漸將許安的情況摸了個透徹。她瞭解到許安平日裏酷愛釣魚,可他卻壓根兒不會游泳。
許安平時愛到縣郊水庫釣魚,那裏地勢崎嶇,溺水事故頻發,敢來這裏釣魚的人並不多。
那天,許氏父子在水庫找了個匯水灣,架起釣臺準備釣魚。
蘇晴就躲在不遠處觀察和藏匿。瞅準兩人沉浸在釣魚的興致中,絲毫沒有防備之時,她躡手躡腳地朝着釣臺靠近。
緊接着,她猛地發力,用盡全身力氣將釣臺狠狠掀翻。釣臺裹挾着許氏父子,從陡坡上翻滾着墜入水中。兩人在水面上慌亂地撲騰了幾下,很快便被吞沒。
這是蘇晴第一次殺人,興奮得她心臟劇烈跳動,呼吸急促紊亂,既感到緊張,又覺得刺激。
看着許安臨死前惶恐而無助的眼神,她心中有一種大仇得報的爽朗痛快。
緊接着,她開始了下一階段的計劃——清溪案的重啓調查。
蘇晴是一個有耐心的「獵人」,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她懂得了忍耐。
她最初的打算,是寫一部出色的懸疑小說,引起社會關注,迫使警方重啓調查。她用了兩年時間寫下《窺惡》,但由於自身對辦案細節瞭解不夠,打磨許久仍覺得欠點火候,這個計劃便暫時擱置了。
後來,在一場讀書會上,蘇晴遇見了周揚。
周揚上臺分享時,他從容不迫,侃侃而談。從精彩絕倫的推理小說,聊到現實中的刑偵破案,每一處細節、每一個觀點,都闡述得條理清晰、頭頭是道,不難看出他對刑偵破案的滿懷熱忱。
尤爲讓蘇晴心動的是,周揚對一些歷史上懸而未決的疑難案件,有着與衆不同、鞭辟入裏的獨特見解。
蘇晴的目光被周揚的機敏睿智深深吸引,就在這時,一個大膽且瘋狂的想法,如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倘若周揚成爲警察,以他的能力與熱情,會不會重新調查那樁塵封已久的清溪失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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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晴自此悄然展開了對周揚的調查,從周揚的出身背景、家庭成員,到他的同學、朋友,事無鉅細,她皆小心翼翼地收集着相關信息。
在這個過程中,她必須做到時刻留意周揚的動態,卻又絕不能讓自己的行爲露出一絲一毫的破綻,以免被察覺。
經過一番煞費苦心的觀察與篩選,她最終將目標鎖定在了周揚的好友張海身上。張海爲人單純善良,毫無心機,在蘇晴眼中,他無疑是自己接近周揚的最佳切入點。
與此同時,蘇晴絞盡腦汁,構思並謀劃着周揚入警的契機。
直到有一天,她聽說顧傑因保研失敗,與學校起了糾紛,心裏頓時一動,覺得這或許就是個可乘之機。她發現方亮獲得保研加分後,他的輔導員羅玉梅突然退掉了學校提供的公寓,並請了長期病假。
進一步追查下,蘇晴發現了羅玉梅和羅城的禁忌之戀。她原本計劃利用顧傑和方亮的矛盾製造命案,知曉羅玉梅的祕密後,她意識到羅城纔是更合適的人選。
在羅城發現了方亮威脅羅玉梅之後,蘇晴悄悄將一本《看不見的兇手》放在了羅城的桌上。《看不見的兇手》講述了一樁密室殺人案,兇手藉助滑輪組原理在天台勒死了住在 12 層的受害者,併成功脫罪。
爲了進一步刺激羅城,她還在羅城的工位上偷偷放了一張羅玉梅的證件照。
在蘇晴的引導下,羅城一步一步實施了殺人計劃。
於蘇晴而言,製造這起命案並非終點,促使周揚偵破案件纔是她的最終目的。
當蘇晴從張海口中得知,周揚似乎已捕捉到案件線索時,她立刻謊稱害怕,向張海提出想去其宿舍借住一晚的請求。
而實際上,她的真實意圖是藉此靠近周揚,近距離觀察周揚的推理過程,適時給予看似不經意卻又關鍵的推動。
爲了確保周揚順利入警,在周揚復現殺人手法時,她不惜冒着被懷疑的風險,爲石頭圍上保護脖子的圍巾,避免石頭因爲演示而意外受傷。
殺人案告破以後,借學生會的名義邀請徐一飛參加了一場江大的讀書會。周揚是主講人,分享的內容正是江城殺人案的推理經過。
臺下座無虛席,蘇晴藉此機會,讓徐一飛加深了對周揚的印象。
後來,事情如她所願,周揚在徐一飛的推薦下加入了江城刑偵隊伍。
周揚加入警隊之後,蘇晴便開始盤算着如何讓他接觸到清溪案。
沒想到,契機竟比她預料中來得更快。在周揚參加工作的第二年,蘇晴收到了趙辰投稿的《惡師》。
蘇晴並不瞭解趙松偉的家庭情況,誤以爲《惡師》的作者趙辰是趙松偉的兒子。
在與趙辰私下接觸後,蘇晴順利拿到了趙松偉的辦案筆記。有了這些細節,蘇晴的《窺惡》內容得到了極大豐富。經過一個多月的修改和潤色,書稿即將完成。
就在這時,怯弱的趙辰突然向蘇晴坦白:他所投稿的《惡師》實際上是女友趙夢園的作品。
蘇晴迅速調整了計劃。
她閱讀了趙夢園的所有作品,發現了一篇極具清溪特色的《鄉情》。由於其女性視角明顯,蘇晴特意將其部分內容改寫,融入《窺惡》中,埋下「伢」的伏筆。
《窺惡》大火後,趙夢園和趙辰爭執不休。趙夢園認爲趙辰不僅偷走了她父親的辦案筆記,還剽竊了她關於清溪案的寫作靈感。
出書、爆火、成名是作家夢寐以求的事,趙夢園也不例外。
蘇晴從江城作協得到了趙夢園的聯繫方式,冒充另一家出版社的編輯與她取得聯繫。
她告訴趙夢園,自己從趙辰那裏看過《惡師》,更喜歡它的故事和敘事,如果《惡師》先一步出版,或許知名度會超過《窺惡》。
蘇晴的挑撥加重了趙夢園的抑鬱。
趙夢園與趙辰的矛盾愈演愈烈,她強烈要求趙辰聯繫江城出版社出版她的《惡師》,並向外界坦誠,《窺惡》的靈感來自於《惡師》。
事業剛起步的趙辰無法接受這一要求,而趙夢園威脅道,如果趙辰不答應,她就找媒體發佈《窺惡》抄襲的新聞,並向公衆介紹自己是當年辦案民警的女兒,讓公衆評判是非。
萬般無奈之下,趙辰向蘇晴求助,並約在出版社附近的咖啡館見面。
瞭解到趙辰目前的困境後,蘇晴感覺時機已到,決定推趙辰一把。
「我覺得你是一個很有天賦的作家,比趙夢園更有發展前途。如果你這次答應她,只怕今後她會主張更多權利,影響你的發展。要知道,人的慾望是無止境的。」
趙辰一臉痛苦:「唉,我也擔心這一點。說實話,《窺惡》這本書的作者其實應該是你。」
蘇晴表現得非常坦誠:「你爲了這部作品也傾注了不少心血,當時我們打電話溝通了好多問題,很多內容都是你提供給我的。你是作者,我是編輯,我們之間的關係是互利雙贏。」
「唉,她要是能像你這般善解人意就好了。」趙辰不住嘆息。
蘇晴的溫柔讓趙辰非常懊惱。
像趙辰這樣汲汲於名利而又非常單純的人,輕易被蘇晴拿捏心理。
談話結束後,出版社已經到了下班時間。
趙辰便提議:「我開車送你回家吧?」
蘇晴沒有推脫,欣然接受:「要不你把我送到我男朋友工作的地方吧,我等他下班一起回家。」
「對了。」蘇晴裝作突然想起什麼,從出版社的倉庫抱來一個裝着十來本書的紙箱子,交給趙辰,「你的書爆火之後,主編說讓我提醒你,趁熱打鐵,爭取再寫一本。出版社有一批之前出版的懸疑題材的暢銷小說,我拿給你,你參考借鑑一下。」
其中一本《以愛之名》是蘇晴特地選擇並混入其中的小說,故事講述的是一個丈夫僞造妻子車禍騙保的故事,作案細節和手法表述十分詳細。蘇晴將這本書混在其中,爲的就是給出趙辰解決眼前問題的「最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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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辰將蘇晴送到了張海下班必經的那條內部路上,此時距離張海下班還有一段時間,兩人便閒聊了幾句。
趙辰說:「這個地方真荒涼啊,一個路人都見不到。」
蘇晴說:「這條路在地圖上找不到,除了不太安全外,抄近路倒是方便。」
趙辰問:「不太安全嗎?」
蘇晴答:「顯而易見,這裏沒有路燈,也沒有監控,晚上黑燈瞎火的,要是碰到壞人,就只能任人宰割。」
趙辰笑了笑,覺得蘇晴很可愛。之後,兩人默契地對視一眼,趙辰看到了蘇晴眼裏熱烈的火花。在他眼裏,蘇晴就像是天使一般的存在。
她美麗、純粹、溫柔,工作負責,文筆又好,還特別善解人意——蘇晴不僅將寫好的書稿送給了他,還告訴他這是作者與編輯的雙贏,相比於家裏那個借鑑了一點靈感就三天兩頭髮瘋要死要活的趙夢園,蘇晴就像一束溫暖的光,照進了他的暗無天日的生活。
趙辰躊躇一番,半開玩笑地問道:「蘇老師,如果你在大學裏先一步遇到我,會跟我在一起嗎?」
「學長——」蘇晴語氣嗔怪,臉上泛起了紅暈,「你又在開玩笑啦!」
蘇晴撒嬌的時候,總喜歡稱趙辰爲學長。這句話比一般調情的話殺傷力要大得多。
趙辰感覺臉上有點發燙,他意識到了自己有點感性上頭,便趕緊找補:「哎呀,玩笑嘛,別在意!」
蘇晴卻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她主動拉了拉趙辰的手,說:「好啦,你快走吧,一會兒張海騎着電動車過來,看到你估計該喫醋啦。」
蘇晴柔軟纖細的手觸及趙辰的一瞬間,趙辰就像觸電一般,一股躁動的感覺從手上蔓延開來,直抵他的心臟。
一個念頭出現在趙辰的腦海裏:如果沒有張海和趙夢園,或許他跟蘇晴就能順理成章地在一起。在蘇晴的幫助下,他一定會發表更多優秀作品。
可現實卻在警告着他,這一切只是他的癡心妄想。
他想用雙手握住蘇晴冰冰涼涼的手,想要十指相扣,甚至想要更多的肢體接觸。
蘇晴望向趙辰愈漸迷離的雙眼,眼波流轉。片刻後,她主動踮腳,像小雞啄米一般輕輕吻了一下他的嘴脣。
趙辰難抑心中衝動,當他想要更進一步的時候,蘇晴卻突然拉遠了距離,剋制又帶點遺憾的語氣說道:「書稿的事,回去和夢園姐姐好好談談,她會理解你的,畢竟你現在可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她跟着你,後面就享福啦。」
趙辰自此徹底淪陷。此後趙辰的每一步,都精準踩在蘇晴規劃的路徑上。
……
那天,趙辰從審訊室出來,最先想到的是他無比信賴的蘇晴。
他拒絕律師的幫助,直接回家就是因爲想要尋求蘇晴的幫助。
回到家,迎接趙辰的並非蘇晴溫柔治癒的擁抱,而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質問。
「是你殺了張海嗎?」
趙辰一言不發,此刻他滿心愧疚,處在崩潰的邊緣。
這段時間以來,他工作、生活各個方面都非常依賴蘇晴,他沒法想象失去蘇晴的日子會怎麼樣,也沒法想象後面應該怎麼辦。
哪怕大難臨頭,他仍在顧及蘇晴的感受,想着怎麼解釋才能被蘇晴原諒。
殺人誅心是蘇晴最拿手的強項。
臨走前,她把趙辰的自尊、自信以及求生的希望磨滅了乾淨,最後只留給了他一個體面的解決方式。
她指着窗戶對趙辰說:「你要是個男人,讓我瞧得起你,就從這裏跳下去,到下面跟張海和夢園姐道歉。」
說罷,蘇晴摔門而去,決絕而果斷,拋下孤立無援的趙辰獨自在原地被痛苦吞沒。
趙辰無法接受失去蘇晴的生活,亦無法面對支離破碎的未來。
他喝得爛醉,寫下遺書,然後倚在窗臺上,回憶着和蘇晴快樂的曾經,眼角淚落,側身翻窗,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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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辰死後,蘇晴裝作受害者,博取周揚的同情,然後一步一步引導他接觸清溪案。
蘇晴出國那段時間,爲了給周揚製造全球旅遊的假象,特意從英國倫敦給周揚寄明信片。其實,她在英國總共待了不過兩天時間,其餘時間都在泰國尋找蔡福銀。
找到蔡福銀後,蘇晴偷偷潛入他的家中,趁其不注意將他從二樓的樓梯推下,然後用鈍器猛錘其頭部,再僞造失足滾下樓梯的現場。
做完這一切,她裝作剛剛結束環遊世界,回到了江城,搭線石頭,引導周揚找到變成植物人的蔡福銀。
清溪案破後,蘇晴原本打算出境去日本,那裏有一個她在江大的學長,這個學長喜歡蘇晴。蘇晴心裏清楚,如果投奔這個學長,她很大概率會跟這個學長結婚,然後定居日本。
就在蘇晴臨行前的幾天,石頭突然問她:「你最近跟周揚鬧彆扭了嗎?爲什麼他對你的態度急轉直下?」
蘇晴突然意識到,周揚已經懷開始疑她了。
不過,她並不害怕。這些年,她已經習慣操縱身邊的人了,周揚的反抗倒是讓她感覺很有意思。
她想跟周揚玩個遊戲。於是,故意讓石頭看到盒子和密碼,還情緒激動地跟石頭吵了一架,她知道大嘴巴石頭肯定會把這件事告訴周揚。
之後就是創造周揚接觸到盒子的機會,她用石頭的黑暗幽閉恐懼症爲餌,誘導周揚上鉤。
他們兄弟情深,周揚勢必會不顧一切。屆時,只要周揚破門而入,並打開那個盒子,裏面所有資料就失去了證據效力。
周揚見到了真相,也失去了角逐勝利的機會。
蘇晴不是在宣戰,而是在勸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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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惡》終章:
【這個冬天,小鎮的雪下個不停,積雪落了數尺厚,像是要掩蓋小鎮居民的所有傷痛。而街頭巷尾凝重的氣氛,卻如這厚重的積雪,怎麼也化不開。
【自從興華大哥遇害的消息傳開,小鎮就陷入了更深一層的恐慌。每一個風聲呼嘯的夜晚,都攪得人難以入眠。
【犯罪嫌疑人被抓到的那天,縣公安局人滿爲患。我站在圍觀的人羣中,看着犯罪嫌疑人被押下警車。
【沒想到殺害兩名兒童,殘忍殺害興華大哥的,竟然是那個平日裏沉默寡言,老實巴交,在小鎮跑前跑後送信的郵差老張。
【當時找孩子的時候,他是最主動的那個人,但卻總把大家引向錯誤的方向。
【老張進去了,之前被冤枉的數學老師李明出來了。
【那個年輕有爲、對學生關懷備至的老師,在案件發生後,僅僅因爲他在案發當晚出現在附近,又曾和失蹤兒童有過交流,就被當成了嫌疑人。
【那時,只有我一個人爲李明喊冤,卻沒人願意相信我。
【他被關在警局的那些日子,承受着衆人的指責和懷疑,被惡警折磨得不成人樣。身形變得消瘦,頭髮凌亂,臉上帶着歷經磨難後的憔悴。
【我走上前去扶住李明,輕聲說道。
【『李老師,你受苦了。』
【李明抬起頭看看我,目光中透着一絲複雜的情緒,有解脫,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悲哀。
【他眼圈通紅,嘴角抽搐,一把抱住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個世界上,真相有時候就像被大雪掩埋的種子,很難被發現。要捱過一個寒冬,待到春暖花開之日,冰消雪融,才能重見天日,破土而生。
【可大多數種子都死在了冬天裏。
【我扶着他,走向我的電動車,雪花落在我們的肩頭,彷彿時間都在這一刻靜止。
【我給他披上棉衣,戴上厚厚的手套和帽子:『老李,我熱了酒,去我家喫點熱乎飯。』
【……
【在郵差老張的指認下,警方在伐木場附近的一口枯井裏找到了兩個孩子的遺體。
【受害者的遺體得以重見天日,洗刷冤屈的李明也迴歸了正常生活。
【小鎮終將會慢慢恢復往日的生機。但那些傷痛,會像雪後的水漬,深深地留在小鎮每個人的心中。
【這場雪,終會停下。】
……
蘇晴跟隨周揚來到了江城刑偵支隊,見證周揚所謂的「真相」。
周揚將一份 DNA 檢測報告交給蘇晴。
「你重啓調查清溪案,是爲了洗刷黃斌的冤屈吧?這是你和黃斌的 DNA 鑑定報告,上面說,你並不是他的親生孩子。」
蘇晴強裝鎮定:「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相信,畢竟二十多年來,你信念的唯一支撐,就是爲你的父親翻案。」
蘇晴定定地看了周揚一眼,沒有回應。
周揚又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盲區,比如許安和趙松偉,他們的盲區是蔡福金。再比如,我的盲區是你。你也不例外,你的盲區則是你那素未謀面的父親。」
蘇晴把鑑定報告往空中一丟,冷笑一聲:「說完了?我可以走了嗎?」
蘇晴剛要起身。
周揚底氣十足地說:「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親生父親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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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爲了供弟弟上大學,蘇茂霞也不會幹這個行當。
1994 年 11 月第一個週三,蘇茂霞在夜總會招待了一個奇怪的年輕人。
他不是熟客,很拘束,也不太懂規矩,但花錢倒是大方,酒水點了不少,小費也給了不少。
他臨走時,約她在週五晚上八點,在清溪縣第一小學的後門見面。
可蘇茂霞卻記成了十八點。
週五下午六點一過,蘇茂霞就來到了第一小學的後門,比約定時間早了快兩個小時。
蘇茂霞在學校後門等了十幾分鍾,遲遲不見人來,寒風凜冽,她在路邊凍得瑟瑟發抖。
蘇茂霞以爲自己被人放了鴿子,不爽地暗罵了幾聲。
這時,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男人跟她打了聲招呼。
「在等人嗎?」
蘇茂霞不願跟陌生人搭話,想趕緊離開,但卻一直等不來載客的摩的。
「路邊冷,要不要到學校裏暖和暖和再走?」
蘇茂霞一聽說男人請她進學校,態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
「你是老師?」
男人點點頭:「對,我是這個學校的老師,姓黃。」
蘇茂霞對老師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好感,眼前這個人讓她感覺很可靠。
「唔,學校裏有廁所嗎?我想上個廁所。」
男人把蘇茂霞帶到了學校的公廁。蘇茂霞上完廁所後,把手裏抽完的三五香菸菸蒂隨手丟至角落,又往噴了點劣質香水。
從廁所出來,蘇茂霞俏皮地對男人說:「黃老師,帶我去暖暖身子吧。」
蘇茂霞這句俏皮話,其實有兩層意思,男人一聽就明白。
學校裏空無一人,兩個人摸着黑在不同的教室之間穿梭,鍋爐燒得熱,教室裏的溫度就像是過春天。
突然,蘇茂霞在黑暗中抱住了男人,含情脈脈地問:「黃老師,你想要我嗎?」
男人笑了笑,語氣像是在開玩笑:「比起你,我喜歡小孩子。」
蘇茂霞繼續調情道:「哼,人家也是個孩子。」
她一邊說着,一邊去解男人的腰帶。
男人表現得相當剋制,但還是隨着女人的節奏,寬衣解帶,慢慢掌握主動。
「到課桌這裏來吧。」
蘇茂霞聽話地趴到課桌上,月光的籠罩下,她看到課桌上有一道新的刻痕,似乎是一個人名,叫「馬永軍」。
男人的衝動只持續了幾秒鐘。蘇茂霞沒有體會到期待的感覺。
男人遺憾地搖了搖頭,感覺自己還是不行。
「結束了?」
「嗯……」
「這是你的第一次?」
蘇茂霞以前招呼過童子軍,這幫童子軍只有一股子衝勁,沒個韌性,上了戰場不知道敵人在哪兒,只知道舉着槍趕緊打光子彈。
她身後的男人給她的感覺,跟那幫童子軍很像。
男人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蘇茂霞感到意外之喜,甚至對男人和未來有了期待。
兩人整理好衣服,從教室走出來。蘇茂霞察覺到男人的情緒有些低落。
她不知道怎麼去安慰男人,或許她出言安慰,效果可能適得其反。
她想了半天,只擠出一句:「我還能來找你嗎?」
男人說:「過段時間吧。」
蘇茂霞感覺無比失落,但也沒再多說什麼,他們並肩一路沉默走到學校後門,一輛摩的正好經過,蘇茂霞趕緊伸手攔下。
她跟男人緊緊地擁抱了一下,然後上了摩的,夜總會還有工作,得回去上班。
剛纔的事,男人是第一次經歷,他心情糟糕,甚至覺得有些噁心。他拖着疲憊的腳步,走向學校正門的門房,推門而入:「哥,我回來了。」
……
黃斌在學校外面一直晃悠到八點,三五香菸買了,安全套拿了,附近賓館的房也開了,可到了學校後門,卻發現那個女人沒來。
兩個月後,蘇茂霞偶然聽人說起,清溪一小有個姓黃的老師跟兩起兒童失蹤案有關,被警察帶走之後畏罪自殺。可在她的眼裏,溫柔的黃老師並不是壞人。
那時的蘇茂霞,已經懷上了「黃老師」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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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晴被刑拘了足足有 30 天。
這期間,周揚、徐一飛,以及許多省裏來的刑偵專家,用盡各種辦法,甚至測謊的手段都用上了,卻依然無法從蘇晴身上取得任何有用的信息。
蘇晴也不請律師,就這麼跟警方乾耗着。
蘇晴跟張海在一起時,就對心理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洞察犯罪心理這點上,蘇晴不比周揚差。
所有推理都沒有證據支撐,即便知道蘇晴就是殺人兇手,也拿她沒有辦法。
徐一飛無奈作出決定:「放人!」
「這麼一個惡魔,怎麼能放呢!」周揚堅決不同意。
「我不放,要是被撤職,換個人頂替我的位置,你覺得他會不會放?」
「可……」周揚焦躁不安。
徐一飛義正詞嚴:「周揚,你是執法者,你的權力必須在法律約束中行使。之前,你因爲感情用事幾次三番落入蘇晴的圈套,你的同情,你的好心,甚至你的感情,都被她拿來利用,現在你還沒醒悟過來嗎?不要再被她左右情緒了。」
……
蘇晴從看守所出來那天,她真誠地握住了周揚的手,此刻她感覺無比的輕鬆。
「周揚,說實話,我非常感激你,如果沒有你,清溪案的真相我不知道要等多久。說真的,從這裏出來,我終於可以不再爲復仇所累,從此以後,我再也不用僞裝,能夠放心大膽地去享受自己的人生。」
周揚心裏憋着一股氣,他覺得蘇晴這話更像是嘲諷,於是反脣相譏:「你殺了那麼多人,害得別人家破人亡,你晚上睡得着嗎?不怕遭報應嗎?」
蘇晴沒有回答周揚的問題,而是繼續說道:「你的爸爸肯定沒有告訴你,1999 年,他在清溪出差期間,開車撞死過一個女人。你知道嗎,那個女人是我的親生母親。」
周揚無比震驚地愣在原地,蘇晴的話猛烈衝擊着他的認知。
「如果沒有那樁意外,我想,我應該會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我會遵從內心,與自己真正愛的人在一起,相伴一生。周揚,在遇見你那一刻,我曾感到後悔,但我已經無法回頭,只能一條路走到底。」
周揚沉默着解開蘇晴的手銬。這時,蘇晴用只有周揚能聽到的聲音,輕輕伏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周揚,我愛你。」
蘇晴被釋放以後,周揚生了一場大病,許久都不見好。
人說心病難醫,誠然如此。
蘇晴的示愛就像一把利刃,深深地刺痛了周揚的心,讓他陷入了無盡的迷茫之中,難以自拔。
徐一飛見自己的徒弟日漸頹敗,心疼不已,卻也無能爲力。
一個月後,徐一飛突然上門探望在家養病周揚,並帶去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
「昨天我們發現,蘇晴買了一張週六飛往日本的機票,從蘇晴近期的舉動來看,她應該要跑到國外,以後不再回來了。」
周揚病懨懨地說道:「告訴我登機時間,我要去見她。」
……
週六那天上午,周揚在徐一飛的陪同下來到了機場,直到飛機起飛,他都沒有在登機口等到蘇晴。
意識到被耍的周揚突然大笑起來,而後一口老痰隨之咳出,他瞬間覺得呼吸變通暢了。隨後, 他又號啕大哭起來。
他從未有過這麼難過。
機場的人見狀避之不及,徐一飛也只好在一旁細聲安慰。
這時, 一個跑腿的小哥突然出現在周揚面前, 有些緊張地問道:「你是周先生嗎?」
周揚突然收住了哭聲, 愣愣地點了點頭。
小哥如釋重負, 把一個信封交到周揚手上:「那太好了, 蘇小姐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你簽收一下。」
周揚突然情緒激動起來, 他先是環顧四周, 搜尋未果後,扯着小哥的領子大吼:「她在哪裏?」
「她本人不在這裏,這個跑腿單是昨天下的。」
「那你怎麼知道我就是收件人。」
小哥尷尬一笑:「蘇小姐讓我今天上午 10 點左右,在機場 20 號登機口等一個喜怒無常的人, 如果那個人姓周,就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他。」
說罷,小哥趁着周揚走神的空當, 溜走了。
周揚的手指微微顫抖,捏着信封, 彷彿握着一塊燙手的炭。
他深吸一口氣, 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 取出一張照片和一份 DNA 檢測報告。
照片上, 蘇茂霞將年幼的蘇晴緊緊摟在懷裏, 母女倆的笑容像冬日裏的暖陽。照片左下角印着「1998 年元月」的字樣, 墨跡已經有些模糊。蘇晴笑得天真爛漫,眉眼間盡是孩童的純真,而蘇茂霞的目光溫柔似水,彷彿要將所有的愛都傾注在懷中的女兒身上。
周揚的視線久久停留在照片上,直到指尖觸到另一份文件的冰冷質感。
那是一份來自泰國鑑定機構的 DNA 檢測報告, 鑑定時間爲蔡福銀遇害受傷的前一週。報告顯示,蘇晴與蔡福銀爲親子關係。這意味着,蘇晴在襲擊蔡福銀之前,就已經知道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蘇晴重啓清溪案的真正目的,是懲罰拋棄生母的蔡福銀。當然,爲黃斌洗刷冤屈, 害死許安、許知遠、張海、趙辰、趙夢園等人, 只是她混淆視聽, 達成最終目的的手段。
周揚彷彿聽到蘇晴在說:
「你以爲的真相, 不過是我設計的一個盲區。」
周揚將照片和報告小心翼翼地疊好, 塞到了大衣內側口袋。
他整理了一下情緒, 對徐一飛說:「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抓到她。」

-39-
蘇晴和學長原定於 9 月 1 日在東京碰面。一直等到 9 月下旬, 學長都沒見到蘇晴。
後來,一個在江城的同學告訴他,蘇晴自殺了。
爲此,他難過了很久。
又過了一段時間, 一個在墨西哥出差的學弟說,他在美墨邊境看到了蘇晴。
信息真真假假,他無法分辨。
但他感覺,蘇晴此刻應該躲在某個地方, 只要風頭過去,她一定會跟自己匯合。
他願意等,也覺得蘇晴值得他等。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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