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容

我母親是上京第一蕩婦。
只要給點銀子,便可與她春宵一度。
那羣男人想方設法羞辱她,將她壓在身下極盡折磨。
似乎折辱曾經的第一公主,能成爲他們高人一等的談資。
母親臨死前,交給我厚厚一筆銀錢,讓我離開上京,終生不準嫁人。
可我卻忤逆了她。
十年後,出征的少年將軍身邊多了個貌美妾室,一曲琵琶出神入化,豔絕京城。
沒人知道,我是來索命的。

-1-
凱旋迴京那日,趙聽懷拉着我的手,溫柔地對我說:「別怕,秋兒甚是溫柔,她會善待你的。」
我怯懦地站在趙聽懷身側,輕聲道:「我怕打擾了你們久別重逢,不如,我還是在城外暫住一段日子罷。」
可趙聽懷卻怎麼不肯。
他拉着我的手的力道甚是有力,語氣不容置喙:「別怕,我會護你。」
「倘若秋兒蠻不講理,那我便休了她。」
我垂下眼眸,不說話了,乖巧地任由他帶我上了馬車,直奔將軍府。
我跟趙聽懷,是在前往邊疆的途中認識的。
彼時我正在一方酒家內彈奏琵琶,有壞人調戲我,是趙聽懷英雄救美,替我解圍。
從那之後,我便跟了趙聽懷。
他在前線馳騁殺敵,我在後方爲他刺繡針線,等他回來。
這兩年來,他的喫穿用度,衣食住行,都是我在替他料理。
他受傷時,我便替他入山採草藥;
他沉悶時,我便想盡法子哄他開心。
這兩年,趙聽懷時Ťü⁴常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總是睜着天真的眸光,問他怎麼了。
可他每每只是苦澀一笑,並不多說,然後將我帶入房中,將我壓在身下。
那麼多個黑暗裏,他總是緊緊地抱住我,一邊啞聲道:「想容,我此生絕不負你。」
語氣說得斬釘截鐵。
也不知這話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我辛苦侍奉了他兩年,邊疆抗擊匈奴之戰終於大捷。
直到返程回京的前一晚,趙聽懷拉着我的手,喝了許多許多酒,才醉意朦朧地對我說:「想容,有件事,我要對你說。」
我佯裝不解:「到底是何事,要你如此吞吞吐吐?」
趙聽懷痛苦地看着我,緩緩道:「我其實……已有正妻。」
他說,他出徵邊疆前,便已經娶了妻子。
妻子方映秋,乃是曾經的左相之女,高門貴女。
趙聽懷一邊說,一邊痛苦地將我摟在懷中,沉聲道:「想容,跟我回京,我會給你名分。」
我哭哭啼啼,假裝生氣地捶他胸口。
等發泄過了,我淚眼婆娑地倚靠在他懷中,柔聲道:「懷郎,不可負我。」
趙聽懷心疼地當場發誓,說若是辜負了我,便天打雷劈。
我破涕爲笑。
……
恍惚間,馬車已經停在了鎮遠將軍府的門口。
日照之下,將軍府豪華氣派。
我掀開馬車窗簾一角,嘴角挑起陰柔的弧度。
我當然知道,趙聽懷早已娶妻。
我的目的,便是要趙家,全都下地獄。

-2-
將軍府門口,方氏早已帶着府內衆人站在門口相迎。
猝不及防間,我與方氏四目相對。
她臉上仰着的笑意,瞬間變成了震驚的錯愕。
她臉上的笑一點一點消失,最終變成了隱忍的憤怒。
趙聽懷下了馬車,還沒和方氏打招呼,便先一步將我接下了馬車。
我手中抱着一把琵琶,婷婷嫋嫋站在趙聽懷身後,怯懦小心地對方氏請安。
趙聽懷溫聲道:「映秋,這是想容,這兩年在邊疆,都是想容在辛苦照顧我。」
方氏的臉色逐漸發白,看我的眸光帶着隱忍的恨意。
可她面上依舊維持着體面,勉強笑着道:「夫君此行辛苦了,快進府罷。」
前院已經擺起了宴席,爲趙聽懷接風洗塵,趙聽懷摟着我坐在高座側位,一邊殷勤地替我夾菜。
一旁方氏的臉色更難看了,連嘴邊的笑意都已經維持不下去。
好不容易等到席畢,方氏渴望地看向趙聽懷:「夫君,你我一別兩年,我有許多話要與你說。」
方氏:「且先將想容姑娘安排在聽風院如何?」
聽風院,是將軍府最偏僻的院落。
趙聽懷眸光微閃地瞥了我一眼,眼中透着幾分心虛,他沉吟道:「聽風院太遠,還是改爲君子軒罷。」
方氏的臉上閃過難堪的微白:「好……就聽夫君的。」
趙聽懷讓我先回院子休息,我乖巧應是。
我看着他的眸光真摯殷切,可他眸光閃躲,根本不敢看我的眼睛。
當夜,我在君子軒內休息。等夜色ṭŭₚ過半,趙聽懷竟然摸黑來了。
黑夜裏,他潛入我的房內,將我摟在懷中,啞聲道:「我與她兩年未見,如今回來了,當然要先與她做戲。」
趙聽懷有些着急地解釋着:「你能理解嗎?」
我柔聲道:「我明白的。懷郎,方姐姐對你一片真心,你切莫因爲我,辜負了她。」
我:「我不想因爲我的存在,而影響了你們的夫妻感情。」
趙聽懷聽得愈加內疚,賴在我的房中不肯走,說是對不起我。
接下去幾日,趙聽懷每個晚上,都是先去方氏的房間,然後半夜再摸索到我這來。
不過才持續了小半月,趙聽懷的身子就有些撐不住了,竟在上朝的時候暈倒了。
趙聽懷前腳剛暈,方氏後腳就帶着人浩浩蕩蕩來了我的院子。
方氏冷冷地看着我:「都怪這個勾人的狐媚,竟將將軍的身子害成這樣!」
方氏對着身側嬤嬤遞了個眼神:「趁着現在將軍未醒,這狐媚斷不可留!」
身側嬤嬤滿臉猙獰地朝我走上來,手中還端着一碗黑色濃湯。
我冷漠地直直看着方氏:「夫人這是打算殺人滅口了?」
方氏笑得暢快極了,似乎這段時間受的屈辱,要在此時一併討要回來。
她清秀的臉色透出幾分扭曲:「把毒藥給我灌下去!」
張嬤嬤伸手捏住我的下頜,作勢就要將毒藥灌入我的喉嚨,可突然間——
「宮裏來人了!」
遠處有個小廝跌跌撞撞前來稟告,制止了張嬤嬤的動作。
方氏臉色一Ṱũₛ變:「是誰來了?」
小廝:「是、是聖上身邊的貼身太監德公公!他帶着御醫來了!」
宮中的人在,方氏再怎麼大膽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殺人。
她讓張嬤嬤留下看着我,這才帶着衆人轉身去接待德公公。
我看向張嬤嬤,含淚道:「這是什麼毒藥?」
張嬤嬤冷笑一聲,陰鷙道:「這可是劇毒的毒藥,今日就是你這賤貨的死期!」
我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
張嬤嬤皺眉道:「你發什麼瘋——」
我慢條斯理地拿起放在石桌上的這碗腥濃湯藥,仰頭喝下。
我腹中已有了趙聽懷的胎兒,將將兩月有餘。
我正愁不知該如何利用這孩子呢,方氏就自己送上了門來。
既然如此,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3-
張嬤嬤像是沒有料到我竟會將這毒藥喝得如此乾脆,她有些害怕地退後兩步,逃也似的逃出了我的院子。
毒藥的藥效發作,我疼得臉色慘白,躺在地上扭曲成一團。
身下開始傳來一陣陣的絞痛,痛得我快要失去理智。
原來墮胎,是這樣的痛楚。
我的眼前陣陣發黑,整個人變得虛浮,似乎連魂魄都離了體外。
恍惚之間,我似乎又回到了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我才五歲。
我和母親,居在偌大卻頹敗的大公主府,相依爲命。
我母親是個瘋子,瘋瘋癲癲的,我總奢望着能與她親近一些。
可是,她從不抱我,整日整日冷冷地警告我,讓我離她遠一點。
我並不想這樣。
她是我孃親,是我在這公主府內唯一的依靠啊。爲何母親對我總是這般殘忍呢?我不懂。
我便蜷縮在母親寢房後頭的窗戶下,想要暗暗地離她近些。
於是,我便聽到了那麼多淫穢的聲音。
那些男人,一邊打罵着我母親,一邊凌辱她。
罵她下賤,罵她蕩婦,罵她污泥濁水,殘花敗柳。
那些男人發泄之後,便扔下一筆銀錢,瀟灑滿意地離去。只剩下母親帶着拖着渾身的累累青痕,躺在牀上無聲地哭。
有一個夜裏,我躲在牆角,聽着大將軍趙鶴那般肆意凌辱了我母親後,傲慢地揚長而去。
我終究按捺不住,努力翻閱了牆壁,從窗戶翻入房中,哭着朝她奔去。
月色悽清似水,我看到我母親身下盡數是血,雙眸空洞地躺在牀上,死寂一片。
她腹中不知懷了誰的骨肉,竟是被生生折辱至了流產。
我以爲母親就要死了,我害怕得哭着叫她的名字,直到許久,她方纔轉動了眼眸,看向我。
她漆黑的眼眸中落下那麼多的血淚,一邊將我重重地抱在懷中。
她渾身都在顫抖,顫聲道:「容兒,你快走,你快走啊!」
我迷茫地看着她,不懂母親爲何這樣說。
母親有些語無倫次:「父皇的身子愈加不好了,等太子登基後,咱們以後的日子會愈加難捱。」
她渾身顫抖着,抱着我的手抽動得厲害,她突然大哭起來:「容兒,母親好怕啊!太子把我送給了方鶴,方鶴如今勢力愈大,母親真的好怕他會殺了你。」
彼時的我尚小,並不明白其中關係。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權勢爭鬥之下,我與母親終究不過是兩顆卑微的棋子。
彼時聖上病重,太子舅舅懦弱無能,被三皇子造反奪了皇位,就連太子也成了逆賊手下的一抹亡魂。
我母親和太子一母同胞,太子還是太子時,我母親便是榮寵無限的第一公主;
可一朝太子跌落神壇,我母親這個第一公主,便成了新太子用來拉攏羣臣的交際工具。
那些反覆凌辱我母親的人,我記得清清楚楚。
大將軍趙鶴,還有老太傅秦扶。
在我的四歲到六歲。
我母親每一日都活在無盡的痛楚中。
她不是沒想過尋死,我曾數次撞到她手握白綾,猶豫痛楚。
我害怕地抱住她,反覆問她,母親,你不會獨自拋下我的,是不是?
母親渾身顫抖地緊緊摟着我,彷佛要將我揉進她的身體裏,彷彿我是她唯一的救贖。
她總是一遍遍啞聲喚我:「容兒,容兒……」
我要帶母親走,我要帶母親離開這個可怕的魔窟。
我爲了帶走母親,策劃了許久許久,偷了許多珠寶銀錢,又買通了守門的下人,讓他將我們放出去。
當日夜裏,我攙扶着母親奮力往外跑,朝着南城門方向而去。
只要離開了京城,我和母親,便可改頭換面,過上新生活。
月明星稀,我們距離城門越來越近,距離我們的希望也越來越近。
我看到母親溫柔的眉眼,逐漸驅散死氣,蒙上了一層希望的亮光。比天上的星辰還要耀眼。
我知道,母親比誰都期盼新生。
等踏出城門前的那一刻,我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她的手如此溫暖,臉上夾着從未有過的生機。
距離城門近了,更近了。
就在我以爲,我和母親終於能逃脫生天的時候。
城門口卻驟然火光四起,大將軍趙鶴帶着一列親兵,陡然出現在了城門前,堪堪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無數火把將這裏映照得亮如白晝,映照得母親慘白的臉色,就像懸掛在夜空裏如死灰的月光。
趙鶴負手而立,看着母親的臉色透着傲慢的陰冷,他笑道:「大公主,你帶着小郡主,是要去哪啊?」
玩弄的語氣,卻讓母親遍體生寒。
母親渾身顫抖,她直直地跪在地上,哭着懇求趙鶴放過我。
趙鶴仰天大笑,扭曲刺耳,下一秒,他陡然衝上前來,衝到我母親面前來,猛得抓住母親的長髮,拽着她往一旁的弄堂裏拖。
我哭着大叫,想衝上去救她,卻被身側的士兵輕而易舉按在地上。
那一夜,我聽到弄堂內母親的慘叫聲,從一開始的劇烈掙扎,到逐漸消弱。
我匍匐在地拼了命地想要爬過去,我的雙手滿是鮮血,我的渾身滿是鮮血,我喉嚨猩甜,痛徹心扉地喊着母親,聲聲泣血。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鶴滿臉饜足地從弄堂走出來,帶着士兵們離開。
我衝進弄堂,看到我母親掙扎得渾身是血,依稀只留下一口氣。
恍惚間,她看向我,用盡全力朝我匍匐而來。
我衝到她面前,緊緊抱住她。
不會死的,母親不會死的。我渾身顫抖地拖住她,想帶她去看大夫。
可母親終究還是死在了我懷裏。
臨死前,她顫聲囑咐我,讓我拿着銀錢去江南,離京越遠越好。
她讓我好好活下去,終身不得嫁人。
我胡亂點着頭,哭着應好,母親嘴邊露出了笑意,她的瞳孔渙散,再無生息。

-4-
我被一陣強勁的力道拉扯回了思緒。
恍惚之間,我抬頭看向眼前人,正是急匆匆聞訊趕來的趙聽懷。
只可惜趙聽懷還是來晚了一步。
他趕到的時候,我的身下流了一大灘的鮮血,浸溼了我的衣襬。
趙聽懷瘋了一般將我抱入房內,一邊厲聲大喊叫太醫來。
下人們一個個都嚇得臉色慘白,守在一旁全都噤聲。
太醫很快趕到,前來問我診脈。
這位王太醫乃是宮中太醫院的一把手,王太醫爲我細細診脈後,臉色大變:「夫人這是中了毒,纔會導致滑胎。」
趙聽懷臉色猛地一變:「中毒?!」
王太醫支支吾吾,不敢接話。
我的侍女冬兒哭着撲了出來,將剛剛方氏命人拿着毒藥逼我喝下的過程說了說。
趙聽懷聽得臉色鐵青,一字一句道:「去將夫人請來!」
很快便有小廝衝了出去。
一刻鐘後,方映秋已經被帶到了我的房中。
她纔剛站在趙聽懷面前,便被趙聽懷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趙聽懷用了近半的力道,方映秋重重摔到地上,嘴邊瞬間溢出了血絲,染紅了她的脣齒。
方映秋髮髻凌亂,她捂着腫脹的臉頰,雙眸猩紅地看着趙聽懷,竟是大笑起來:「趙聽懷,我嫁給你已經六年了,整整六年啊!」
方映秋的眉眼滿是恨意:「當初我父親還是左相,在朝堂中位高權重,你便費盡心機地求娶我。如今我父親式微,你便如此迫不及待地養外室——」
可方映秋的話還未說完,大抵是觸到了趙聽懷敏感的神經,他竟又衝了上去,捏住方映秋的衣領又重重地掌摑了她兩巴掌。
方映秋的臉高高腫起,又紅又燙,渾身狼狽,宛若瘋癲。
她大笑起來,笑聲尖銳:「和離!現在就和離!!」
我斜倚在牀榻上,眸光深深地看着方映秋,兀自沉默。
和離?和離是不可能和離的。
方映秋的父親如今雖已式微,可好歹還在大理寺擔着正五品的官職,就算要和離,也要慢慢來。
方映秋被人拖了下去,軟禁在聽風院。
而我因爲方映秋而滑胎,趙聽懷對我內疚不已,在我養好身子後,用可媲美正妻的婚禮,將我抬入了府中,成了將軍府的貴妾。
這場婚事辦得甚是豪華,趙聽懷甚是請了朝中的幾位好友官員,來做見證。
此事不知怎的竟驚動了聖上,聖上慨言趙聽懷在邊疆率兵作戰勞苦功高,其中有我的一份功勞,還特意頒了聖旨,賜我安平縣主,賞銀千兩,良田百畝。
聖上的聖旨一下,原本京中還在觀望的大臣們紛紛前來補了禮,恭祝將軍和安平縣主百年好合。
趙聽懷身爲新晉將軍,聖上眼前的紅人,就連納妾都能得到聖上賞賜,京中衆官員紛ťṻₜ紛上門與趙聽懷交好。
一時之間,趙聽懷在整個京城風頭無兩。
白日,趙聽懷是軍營內鐵面無私的大將,等到了夜裏,他便整日黏在我房中,與我如膠似漆。
黑夜裏,他無數次情動地抱住我,說着動聽的情話。
我亦回以恩情,盡力服侍他。
他總是說,想容,爲了你,我可以背叛所有人,哪怕得罪方家。
我垂下眼眸,險些譏笑出聲。
真是可笑。
他早就想擺脫式微的方家了,如今他不過是藉着我的名義,將方家徹底撇開罷了。
今日夜裏,趙聽懷又沉迷寵幸於我。
事後,他將我摟ṱû¹在懷中,溫聲道:「十日後是中秋宮宴,這幾日你準備準備,介時陪我入宮。」
我垂眸,軟軟地嬌聲道:「妾,定不辱命。」

-5-
接下去幾日,趙聽懷送了無數珍貴綢緞和珠寶釵環到我府中,還爲我斥重金購入一把朱雀琵琶。
傳聞這把琵琶乃是前朝的琵琶大師瀟湘子親手做制,世間僅此一把。
趙聽懷親手將朱雀琵琶送給我,我受寵若驚地經過,惶恐又驚喜。
他看着我柔聲道:「我的想容,就配用世間最好的琵琶。」
我懷抱住這把朱雀琵琶,手指輕攏慢捻,好聽婉轉的琵琶聲瞬間繞樑而出,久久不散。
趙聽懷看我的眼神透出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迷戀:「真是好聽呢。」
一曲彈罷,我嬌嬌作禮。
他走到我背後,從背後抱住我:「想容,你再等等我。等我處置了方映秋,便將你提爲我的夫人。」
「你如今已貴爲縣主,總不能再委屈你繼續當妾室。」
我感動地熱淚盈眶,趙聽懷心疼地擦去我眼中的淚痕,一邊親吻我的臉頰哄我。
……
接下去幾日,京中突然有流言蜚語傳出,說是趙小將軍帶回的那妾室,乃是在民間做着不入流Ṱűⁿ勾當的野三路狐媚子,將趙聽懷勾得連理智都沒有了,竟爲了她寵妾滅妻。
這流言越傳越烈,甚至傳到了我耳中。
照顧我的王嬤嬤恨聲道:「姑娘,我看這亂七八糟的流言定是方家故意傳來的,就是爲了抹黑你。」
我坐在院子裏靜靜地曬着日光,淡漠道:「無妨,隨它去吧。」
當日夜裏,方家帶着浩浩蕩蕩的族長前來要人。
趙聽懷不在府中,是我接見的方家人。
我命人將方映秋帶出來,將她親手歸還方家。
這段時間方映秋一直被軟禁在趙府內,不見天日,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方沉學和妻子秦氏一見到方映秋,連忙將她摟在懷裏。秦氏抱着她哭,方沉學則無比憤怒地衝上來,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臉頰傳來火辣辣的疼,我不躲不避,依舊笑得嬌柔:「來人,送客。」
方家人站在大堂罵罵咧咧地將趙府罵了祖宗十八代,這才摟着方映秋走了。
我始終站在原地,連身形都不曾變過。
恍惚間,方映秋回頭看向我。
她的雙眸含淚,這一眼似包含萬語千言。
我回以一笑,轉身離開。
這一日,方家前來鬧事的傳言,很快傳遍了整個京城。
趙聽懷匆匆趕回府來,一眼就看到了我臉頰上的紅印,氣得臉色發青。
他小心翼翼地替我用藥膏敷臉,小聲哄着我,又說早晚要給方家好看。
我握住他的手,輕嘆道:「此事是我們對不住方姐姐,如今整個京城都在盛傳你被我勾引得沒了理智,夫君,你還是不要再去尋方姐姐的麻煩了。」
趙聽懷聽罷,愈加憐惜我,他對我道歉,將我摟在懷中輕輕哄着。
我倚靠在他懷中,忍不住挑起脣來。
翌日,趙聽懷瞞着我去大鬧了方家。
趙聽懷帶着自己的親兵,將方家砸得稀爛。氣得方沉學頑疾病發,暈倒在地。
此事實在太過荒唐,很快傳遍整個京城。
一時之間,我成了衆矢之的。衆人都說趙聽懷是被我迷惑得失心瘋了,竟做出這般失智的事來。更有好事的說書人,將我編排爲狐妖轉世,專門迷惑男子的妖孽。
而我一概不理,專心在府中待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他們不是想看狐媚嗎?那我便將狐媚貫徹到底。
轉眼十日。到了中秋宮宴的日子。
這日一大早,我起身沐浴更衣,裝扮自己,等我穿上精心準備的衫裙,畫好了妝容時,已是下午。
裙子是用軟閻羅做的,流彩飛花,朦朦朧朧。
我站在趙聽懷面前,手中捧着朱雀琵琶,嬌嬌喚他一聲夫君。
趙聽懷看得呆了,半晌才走到我面前,輕輕握住我的手,帶着我上了入宮的馬車。
等到宮門時,趙聽懷親自將我抱下馬車,引得一旁經過的朝臣貴女們紛紛側目。
衆人看我的眼神透着一股輕視鄙夷,是宅門貴女們獨有的傲慢。
他們看不起我這種以色侍人的玩物,更看不起被我這種玩物所蠱惑的趙聽懷。
我跟在趙聽懷身邊乖巧入宮,宮宴尚未開始,衆人相互敘舊,彼此推盞示好。
趙聽懷被人叫走,我獨自坐在座位上。身後走來幾個千金,故意用我能聽到的聲音說道:「見不得人的腌臢玩意,就算穿上了華麗的衣裳,也難掩臭味。」
此話一出,衆人鬨堂大笑。
我面不改色,始終淺笑倩兮。
那幾人暗中觀察我的臉色,大抵是我的反應太過鎮定,倒顯得她們尖酸刻薄了。她們冷冷地瞪了我幾眼,便前後散開。Ţŭₐ
我仰頭喝下杯中水,是難得的好茶。
等到傍晚,聖上親臨,中秋宮宴正式開始。
衆人紛紛獻上精心準備的才藝,爲聖上賀中秋。

-6-
我看向高座上的帝王。
我這個三舅舅,比起十年前,已變了許多。
當年的他還是個心狠手辣的少年,如今已變成了威嚴的中年帝王。
我想起當年,他來看公主府看望我和母親。
他前腳笑眯眯地將宮中最美味的糕點和糖果親自餵給我喫。
後腳便闖入我母親的寢殿,捏緊我母親的衣領,滿臉陰狠地逼我母親去伺候大將軍。
當時我才五歲,我不懂,還以爲他是世間最好的人。
直到我看到我母親跪在地上,不停地對他叩首,叩得額頭全都是血,血印子留在地板上,反射出駭人的光——我手中的糖果滾落一地。
我才知道,我喫的不是糖果,而是母親的命。
……
終於輪到我登臺演奏。
我踏上高臺,對着聖上盈盈一拜,抬手開始撥弄琵琶琴絃。
流水的音律緩緩流出,我始終靜笑着看着高座上的帝王,我想起渾身是血的母親,想起獰笑着折辱我母親的大將軍,想起那麼多那麼多過往的舊人。
小蓮初上琵琶弦,彈破碧雲天。
一曲終了,四下靜謐。
直到高座上的帝王率先鼓掌,才驚醒衆人。
衆人紛紛跟着鼓掌,一時之間,四下響起恭維的應好聲。
聖上大笑道:「安平縣主,果然才藝驚人,琴技了得。」
話畢,聖上又賞了黃金百兩,財物稍許,我謝恩退下。
宮宴結束後的當晚,京城再度爆發流言蜚語。
說是中秋宮宴上,我一曲琵琶技驚四座,連聖上都險些被我迷了心智。
接下去的月餘,有關我的傳言越演越烈。
有說聖上看中了我,向趙聽懷討要我,卻被趙聽懷當場拒絕;
有說聖上和趙聽懷因爲我而鬧了嫌隙,趙家的地位開始岌岌可危;
還有說,趙家擁兵自重,如今更是有恃無恐,爲了一個女人,竟敢公然違抗聖上。
……
種種傳言,越演越烈。
趙聽懷對這些傳言甚是頭痛,他費了一番力氣調查,想要查清楚這些傳言到底是誰在胡亂散播,可趙聽懷查了許久,卻始終查不出任何線索。
直到月餘之後,邊疆傳來了信件,說是老將軍要回京了。
老將軍趙鶴,率兵守着嘉峪關大半輩子,鮮少回京。如今驟然回京,定是有要事要辦。
趙聽懷收到趙鶴的家書後,表情凝重。不知爲何,他變得十分不安。
當夜,他將我摟在懷中,十分嚴肅地對我說:「我父親是個剛正不阿的人,我怕他會爲難你,不如我將你送到京城外的桃花庵住上幾日。「
我受驚般地倚靠在他懷中:「那,夫君你要儘快接我。我一個人會害怕……」
趙聽懷安撫了我半晌,一邊命人整理行李。
趙鶴正快馬加鞭往趕京城趕來,趙聽懷不敢耽誤,連夜就把我送到了郊外的桃花庵。
桃花庵是個不大的尼姑廟,師太是個和藹老嫗,十分照顧我。
我在桃花庵住的第三日傍晚,寺廟外傳來陣陣鐵騎聲。
侍衛們無聲闖入的時候,我正在桃花庵後院的偏院裏澆花。
夜色已深,月涼如洗。
我抬頭望去,就見站在一列鐵騎正前方的,赫然是多年未見的趙鶴老將軍。
十幾年過去,他也已經老了。不再是當年欺負我母親時的魁梧模樣。
他的臉上多了皺紋,身形也矮了幾寸,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眉眼,透着陰沉的狠厲。
趙鶴雙眼死死地看着我,從一開始的陰冷,逐漸變成不敢置信。
他一步一步走向我,站定在我面前,陡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你到底是什麼人?」
聲音狠厲,透着濃烈的殺氣。
我紅着眼道:「我是……是您的兒媳啊。」
他猛地將我甩到地上,無比厭惡道:「兒媳,你也配?」
話音未落,他抽出隨身佩劍,直直朝我刺來!
可電光火石間,有暗衛從暗中閃現而出,將長劍堪堪擋下!
老將軍臉色一驚,與暗衛廝殺成一團。
幾乎是頃刻間,無數武術高超的暗衛竟如流水般飛身進來,與老將軍帶來的侍衛們相互廝殺。
趙鶴一身習武,內裏高強,此時卻突地狼狽倒地,嘴中竟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他惡狠狠地盯着站在角落的我,厲聲道:「你這個毒婦——你、你到底——」
我咯咯笑着,緩緩走向他:「你早就知道我躲在桃花庵,是不是?」
這個情報,還是我讓暗衛報給他的。
趙鶴雙眸血紅,彷佛快要滴出血來:「你早就做了局等我!」
我站定在他面前,蹲下身去,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是啊,我早就做了局等你。」
「當年你將我母親生生折磨至死,」我雙眸漆黑,死死地盯着他,「今日我便要你也嚐嚐凌辱至死的滋味。」
周圍的暗衛們已將趙鶴帶來的人幾乎殺盡。
我站起身來,看着趙鶴冷笑道:「附近二里山的山腰處有個萬蛇坑,把他扔下去。」
「老將軍一生爲國爲民,沒想到竟慘遭意外落入萬蛇坑,真是讓人遺憾。」我似笑非笑,「想來聖上定會給老將軍追封厚葬。」
身側的暗衛們悄無聲息地將老將軍拖了下去,宛若一隻破敗的麻袋。
我回到臥室,換了一套男子裝扮後,將這個院子燒了個徹底。
大火熊熊蔓延,整個桃花庵都被驚醒,紛紛救火。
趙聽懷聞訊趕來,他赤紅着雙眼想闖入我的院子,可大火駭人,終究只能眼睜睜看着眼前一切化作灰燼。
趙聽懷瘋了一般淒厲大喊,聲音飄蕩空中,久久不散。
我躲在暗處冷眼看着,半晌,轉身離開。

-7-
當夜,我跪在御書房內,向聖上稟告趙鶴已死。
聖上走到我面前親自將我扶起:「容兒,幹得好!」
我垂眸:「多虧聖上的暗衛得當,容兒才能如此順利。」
聖上大笑道:「如今趙鶴已死,你也總算爲你母親報仇了。」
我再次跪地謝過聖上,直言若是沒有聖上配合,想容定不能復仇得如此順遂。
聖上十分受用,問我接下去有什麼打算。
我道:「想容只想回到江南,陪在母親的墓前,與她作伴一生。」
聖上點點頭:「好,也好。」
他將一個包袱交給我:「這裏頭的銀票,足夠你一生榮華富貴。」
我謝主隆恩。
只是臨行前,聖上拍了拍手,貼身太監王公公很快端上了一盞酒。
聖上將酒杯端起,遞給我一盞:「容兒,這段時日委屈你了,今日朕爲你踐行,日後不知何時纔會再相見。」
我接過酒杯,溫聲道:「聖上切記要保重身體,容兒也會照顧好自己。」
說話間,我抬手高高作揖,這纔將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聖上眼中閃過一絲漣漪,也仰頭將酒喝下。
我靜靜地看着他,他也臉色詭異地笑着看着我。
我笑道:「三舅舅,您這樣看着我做什麼?」
聖上詭笑道:「容兒,你怎麼還不走啊?」
我咯咯笑了起來:「三舅舅,你知不知道,你的兩個兒子,都對你的皇位虎視眈眈呢。」
聖上臉色驟然陰森:「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始終大笑着,我腹中開始傳來撕裂般的痛苦,好像有把刀在我腹中絞着我的血肉。
疼痛就像一波波的潮水襲來,幾乎快要把我淹沒。
我大笑着,污血一口一口不受控制地從我嘴中湧出,染溼了我胸前的衣衫。
我笑到哽咽:「三舅舅,跟我一起……下地獄吧!」
我的眼前景色開始扭曲,我已經站不穩了,一個趔趄栽倒在了地上。
臨死前的最後一刻,我看到聖上的嘴中也猛得噴出一口血來,暴斃而亡。他滿臉不甘地死死瞪着我,絲狀悽慘。
我忍不住無聲笑了起來。
我就知道,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可以替我母親報仇。
三年前,聖上去江南微服私訪時,我故意與他「偶遇」。他一眼便認出了我。
便是從那時起,我聽從他的安排,去接近趙聽懷,當趙聽懷的外室。
直到我和趙聽懷回京後,所有的劇情,所有的流言蜚語,全都是聖上一手安排。
趙家樹大根深,聖上早就想殺了趙鶴,他最擅長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一如當年,他將大齊的大公主,親自送上趙鶴的牀一樣,骯髒不堪。
我順勢而爲,極力扮演一顆聽話的棋子。
只可惜聖上太過傲慢,Ţű̂⁾他不知道,一顆不起眼的棋子,竟會要了他的命!
我忍不住無聲笑了起來。我的身體越來越輕,靈魂像是飄出了體外。
我似乎又回到了當年的公主府。
六歲那年,我整日躲在公主府,沒有任何朋友。
我太孤獨了,還記得有一次,我偷偷逃出公主府,蹲在馬路邊上,看着繁華的街道,處處覺得新鮮。
那一日,我遇到了幾個穿着精緻的小姑娘。
那幾個小姑娘嘰嘰喳喳地說話打鬧,熱鬧極了。
我滿眼羨慕地看着她們,鬼使神差的,我走了上去。
我說,我是定寧郡主,我們可以一起玩嗎?
可其中一個小姑娘卻嫌棄地遠離我,鄙夷道:「我孃親說了,大公主是上京蕩婦,你是她的女兒,你一定也是個壞女人。」
這幾個小姑娘全都捂着口鼻遠離我,彷佛我是什麼洪水猛獸。
我氣得臉色通紅,和她們扭打成一團。
等我回到公主府,渾身四處破皮,臉上流了好幾處血。
母親來尋我,見我如此,急忙要爲我包紮傷口。
我氣得推開她,質問她,質問母親爲何要當一個蕩婦,爲何要當一個人人輕賤鄙夷的髒人。
母親怔怔地看着我,眼中瞬間蓄滿眼淚。
她啞聲說:「容兒,對不起。」
那一刻,我是真的在恨我母親。恨她不能讓我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恨她讓我也揹負罵名。
直到幾日後的夜裏,我看到母親被人那樣折辱,我才知道她有多痛苦。
後來,我帶着母親的骨灰南下,把她葬在了江南水鄉的垂柳樹下。
可那一日母親的眼淚,卻永遠烙印在了我心裏,永不曾幹。

-8-
我和三舅舅同歸於盡後。
他的兩個兒子爲了爭奪皇位,整個京城陷入了內亂。
趙聽懷在一夜之間失去了父親, 失去了我, 整個人都枯槁了下去,整日躲在房間內許久, 變得瘋瘋癲癲。
我的屍體被宮人扔到了亂葬崗。
我的魂魄跟隨着屍體飄蕩,在野外久久不散。
兩日後,有個人趁着夜色, 獨自拖着步車,趕到亂葬崗。
她跪在地上, 竟也不嫌髒, 在無數屍體裏翻找着。
這一找,便找到了將將天明。
黎明的亮光灑在地上,她終於翻到了想找的屍體,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將我的屍體緊緊抱在懷中,笑着說:「阿容,我總算找到你了!」
只是笑着笑着, 眼淚終究洶湧而出。
她無聲哭着, 渾身顫抖:「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我漂浮到她身邊,隔着虛空回抱住她。
還記得那日, 我被那幾個小姑娘堵在地上圍毆時, 是方映秋出現,保護住了我。
彼時她父親尚是丞相, 衆人都懼怕她, 一鬨而散。
她鄭重地把我扶起, 對我說,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好朋友, 別再哭了。
她確實說到做到,成了我一生的摯友。
幫我逃離京城, 幫我在江南安家。每年我生辰時, 她總會偷偷南下, 陪我過生辰。
一晃十年。
十四歲的方映秋第一次失約了我的生辰。
她給我寫信,說她被趙聽懷算計了婚事。趙家爲了攀附上她,故意毀了她的清白, 逼她嫁給他。
我和映秋親自策劃了這場復仇,足足策劃了四年。
我故意接近趙聽懷, 再用輿論造勢, 終於讓映秋脫離苦海。
從小到大,她爲我做了這麼多, 我不過是還她兩分而已。最好的朋友之間, 何必言謝。
方映秋將我的屍骨火葬,帶着我的屍骨南下,回到了金陵城的小院。
她將我和母親合葬, 爲我們重新寫了合碑。
墓邊有垂柳有杏花,微風吹過,花草依依。
她看着墓碑,輕聲道:「想容, 春天到了。」
「你現在一定很高興,是不是?」
春風吹過,杏花搖擺更甚。
這就是我的答案。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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