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蒂殺

我出生之時,天有異象。
國師說,這是熒惑守心之兆,若生一女,貴爲皇后,若生二女,禍至全族。
接生婆抱出了一個女嬰,父親激動跪地道:「天佑我族。」
但他卻不知道,半個時辰後,我出生了。
我娘驚恐萬分,讓婢女快些偷偷溺死我。
可我命大,沒有死成,反而被仇人抱走了。
十七年後,我在半路截殺了姐姐進京選秀的車隊,假扮成她,進了東宮。

-1-
我姓花,叫做花子善。
義父給我起的名字,但他從小就教我,做人不能善良,善良的人往往都命苦。
義父姓花,叫做花朝,以前是個太監,他從雜役內侍一路做到從二品首領太監,直到新帝繼位,才得了恩旨告老還鄉。
他有錢,買下了花家本族二房原先的大宅,精心修整後住了進去。
也許年紀大了寂寞,他又收養了我這個棄嬰。
但他的性情陰晴不定,經常坐在搖椅上,呆呆地透過窗欞看着天空,一看就是一天。
平日照顧我的,是雲娘,她也是從宮中出來的,人很溫柔,但是個啞巴,不能說話,只能跟我比劃手勢溝通。
後來我才知道,她不是天生殘疾,而是舌頭被生生割掉了。
我從小就被要求學很多東西,詩詞、策論、刺繡、禮儀、騎射、武功、琴棋,尤其是下棋,下了苦功,是義父親自教的。
他要求極嚴苛,說我不算多有天分,所以一定要努力。
學得不好,是真的要挨板子的。
我其實不懂,義父有錢,花家處處精緻奢靡,我們仨躺平什麼都不做也足足夠花到下輩子了,非要我學這些到底是作何用處?
直到那天,我因爲背不下棋譜,手掌被打得紅腫,哭得嗓子也啞了。
我鑽了狗洞,逃出了花家的大宅。
我八歲了,從來沒有出過院門。
走過長長的后街,站在人流如織的街市上,我有些迷茫。
街上的每個人,似乎都認識我,他們用一種虔誠恭敬的眼神看着我,向我招呼行禮。
「大小姐–」
我懵懵懂懂地沿街前行,直到我看到了一張跟我一模一樣的臉。

-2-
她坐在一頂百花裝飾的華麗轎攆上,高高Ṱṻ¹抬起下巴,神情冷淡倨傲。
那是一張跟我極爲相似的臉。
我只覺得一股冷意從腳底直竄向眉心,讓我禁不住地發抖起來。
怎麼回事?
她是誰?
我又是誰?
還沒等我大叫出聲,我的嘴被捂住了,一件披風兜頭而下,將我罩得密不透風。
我被護衛帶回了花家大宅。
義父面色冷凝,而云娘在焦急地跟他比劃着什麼。
良久,他長嘆一聲:「罷了,她也該知道了。」
我這才知曉了我的身世。
花家的人,一直是出名的好相貌,歷代出過不少皇后和妃嬪,因此才能在各大世家中,牢牢佔據一席之地。
但自從花貴妃去世後,花家已大不如前,隱隱有了頹勢。
我出生之時,天有異象。
國師上門說,這是熒惑守心之兆,花家若是生一女,則貴爲後,若是二女,則禍至全族。
接生婆抱出一個女嬰之時,父親激動地跪地,「天佑我族。」
但他卻不知道,半個時辰後,我出生了。
花家,其實是生了雙胞的兩個女兒。
前院在歡呼慶祝天生鳳命的孩子誕生之時,我娘正驚恐萬分,讓婢女偷偷溺死我。
她不敢讓夫君知道自己生出了禍至全族的孩子。
可婢女沒有聽她的話,把我交給了花公公。
花家不知道我的存在,而我娘以爲我已經死了,小小的屍體就被埋在偏院的山石下。

-3-
我雖年幼,但也聽懂了,我是個不該出生的人。
沒人期待我的降生。
我的存在就是個錯誤,可能會害了很多人。
所以,我的親孃要殺了我。
虎毒尚不食子,她竟然如此狠心。
沒有了我,那個唯一的孩子將是花家的希望和榮耀。
而今天,極爲巧合的,正是我的生日。
花城正舉辦盛大的巡țũₑ禮,給我那個生來祥瑞的姐姐慶生。
我哭着問義父:「當時爲什麼不讓我就這麼死了?」
我若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嬰兒,死就死了,也不用面對此刻的痛苦。
義父不屑道:「國師那個神棍,就是個騙子。花家把他的話奉爲神明,那可是要倒大黴了。」
「更何況……」他頓ẗů³了一下,說道:「若是禍至全族,我更是求之不得呢。」
我不懂:「義父,你也姓花,是花家的人。」
他冷笑連連:「他們可沒把我當做家人。我也不怕死。」
我大概明白了,義父養我,是當禍害用的,瘟死花家全族纔好。
我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裏,心安理得的繼續苟活。
是的,苟活,我在知道自己身世的那天,就覺得自己的某個部分,已經死掉了。
可我再學起東西來,不自覺地就下了死命的狠勁,再也不嫌苦和累,也沒有再捱過義父的打。
也許,我是想證明,自己並不比那個雙生的姐姐差。
那日,匆匆一瞥過後,她的樣貌我腦海中久久不散,成了我苦澀的夢魘與心魔。嫉妒和怨恨如同瘋長的菟絲草爬滿了我陰暗的內心。
憑什麼她驕如烈日,而我只配活在黑暗的陰影裏?
憑什麼,我死,她活?
憑什麼她能在父母寵愛下長大?而我卻要像老鼠一樣躲藏起來?
只因爲我晚生了半個時辰麼?
她是祥瑞?天生鳳命?
我不信。
哪怕她真是鳳凰,我也偏要將她的鳳凰翅膀連根折斷,插在我的臂膀上。

-4-
我十六歲的時候,花家把花子慕送來了。
是的,我的雙生姐姐,她叫做花子慕。
父親翻遍典籍,又向國師討教,終於給她起了這個名字。
「子慕」二字出自《楚辭》: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意思是姿態優雅的美麗的女子,會得到人的愛慕。
而我的名字,子善,估計也是義父隨着這句詩所取的。
我內心怨懟不平,呵,連我的名字,都要從她取名的詩中撿取來。
她人如其名,在祝福和期盼下長大,得到花家傾全族之力的培養。
而我自出生,就被利落乾淨地抹殺了。
我的存在,除了那個殺我的母親,誰都不知曉。
接生的婆子和婢女,也在我出生的當日,被滅口了。
人真是生來就不公平的。
要我善良?
不可能的。
我想義父取錯名字了,我應該叫花不善才對。
我的內心時時刻刻浸泡在黑暗和怨憎裏,根本沒有善良的餘地。
花家把花子慕送來,是來找義父和雲娘學習宮廷禮儀的。
她要參加明年太子的選妃。
「你好好觀察她的行事舉動,一絲一毫的細節,都不要忽視。」
義父交代道。
他讓我易容扮成粗使丫鬟,混進了花子慕的院子。
我隱隱地知曉他們的打算。
每年的端午,他們都會準備祭品,祭拜某個故人,牌位上的名字是花月容。
我猜,這個人就是花貴妃。
花家送女兒進宮的同時,也會在族中旁支挑選了合適的孩童,去宮裏做宮女或太監。
這是爲了培植真正的心腹,跟花家的女兒守望相助,在後宮的爭鬥中得到助力。
花家當時送了五個孩童進宮,最終活下來的只有義父一個人。
他自幼聰穎,通讀詩書,心有謀算,跟着花貴妃一路扶搖直上,可最終棋差一着。
花貴妃死,他離開了皇宮。
想必他是不甘心的。
花家也知道他不甘心,讓他指導花子慕的東宮選秀,嫁與當今太子。
可他真正想送進去的,其實是我。

-5-
我本以爲花子慕是那種嬌養長大的大小姐,可她跟我想象中的大爲不同。
她爲人很安靜,是個矜持冷淡的性子,似乎萬事萬物根本都進不到她心裏。
我有意試探,裝作粗手笨腳,打翻了水桶,驚惶地跪下認錯。
可她只是輕飄飄地一句:「無妨。」
眼神根本就沒有半分落在我身上。
看似寬容大度,實則是骨子裏的矜傲。
義父教導過,不要被那些施恩示好所矇蔽,那不是天性善良,只是裝飾出來的修養。
外物皆是螻蟻,貴人豈會在意?
她這樣反而越激起我的憤怒。
我的手緊緊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不平像牙齒一口一口咬噬着我的心。
我憎恨她的優越完整和自己的破碎不堪。
在她完滿的光芒下,我像個張牙舞爪卻殘疾的跳樑小醜。
我突然明白了義父讓我觀察她的用意。
我和她真的從底子裏就迥然不同。
她是真正的貴女,氣定神閒。
而我,自幼無父無母,內心惶恐不安的,我總想做些什麼證明自己。
人一旦有慾望,就會有漏洞,我身上全是野心和戾氣。
我白日仔細觀察她的舉止,夜裏沉下心去抄經,想讓經文拴住我內心那隻充滿戾氣與怨憎的野獸。
她的琴彈得比我好太多,琴音如空谷幽山,是我達不到的意境。
而我的棋藝卻比她好,步步爲營,滿是殺機。
義父說,當今的東宮太子,善棋。
這個祕辛,連花家家主都不知道。
他們打聽到的是,太子好音律,尤愛《梅花三弄》,曾大讚梅花凌寒綻放的堅韌,並在東宮廣植梅花。
花子慕的氣質和打扮,不正像梅花成了精。
爲了她這個天生鳳命,花家真的下了血本,不僅各種探聽消息,廣請名師教授,還給她找來了古香方,名爲聚仙,香氣馥郁,清冷出塵,燻在身上,久洗不散。
我日日觀察她,監視她,模仿她,忍下內心如火燒的焦灼,直到那日,太子來了花城。

-6-
太子代替皇上去勞軍,路過花城。
花家大喜過望,準備了最隆重的宴席接待。
可太子根本沒有來。
他住進了驛館,關門謝客,絲毫不給花家這個面子。
義父冷哼道:「當年,他母后與花貴妃鬥得不死不休,他差點就沒生下來。他厭惡花氏至極,怎麼可能登門。」
我不解:「那怎麼會讓花家參加選秀?」
「因爲國師那個鳳命的預言。他想要皇位,最終還是會娶的。他不敢賭。」
我的眉毛都擰在一起,想取悅個討厭自己身份的男子,是個難題。
「驛館的女婢突發惡疾,你這就去替換她。」
義父不愧是深宮血雨腥風中殺出來的,事事都有籌謀安排。
「記住,只要讓太子對你有印象就可以。不要做多餘的事。」
「是。」
可怎麼讓太子對我有印象,我卻犯了愁。
我換上驛館女婢的粗麻衣裙,卸下釵環,不施粉脂。
想了良久,最後,我燻了花子慕的聚仙香。
她珍貴無比的香方,早被我偷到了手。
驛館。
我手上端着托盤,托盤裏是太子的晚膳。
內侍囑咐道:「你們進了院子,不能抬頭,把晚膳交給門外侍衛就趕緊出來,不要東張西望,衝撞了貴人,多少命都不夠你們填的。」
婢女連頭都不能抬?也見不到太子?
我急得額頭都見了汗,我只有這一次機會,把握不住,就再也接近不了了。
走到迴廊,我注意到太子房間的東側窗子是開敞的,透過糊窗的輕紗,隱隱看到一個側影。
我甩了甩袖子,哎呀一聲輕呼,扭到了腳。
手中的托盤噼裏啪啦地摔到了地上。
護衛抽出刀,踏步向我走來。
而我對着窗口的方向,找好角度,微微仰起了臉。
「何事?」
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我知道我賭對了。
那個人出現在窗邊,正對上我的眼。
他烏髮金冠,劍眉星目,薄脣緊緊抿着,氣質矜貴。
「奴婢,奴婢不慎崴了腳,請貴人恕罪。」
他突然吸了吸鼻子,仔細地看了我一眼。
「什麼香氣,如此好聞?」
我眼波流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適時低下頭,留下一抹白皙的脖頸,裝作惶恐害怕的樣子。
「罷了。」
他擺了擺手。
我連忙收拾好地上殘破的碗碟,行了個禮,就匆匆退了下去。
自那日後,我每想起他的樣子,總覺得心跳難安,那種悸動驚心動魄,來勢洶洶,不清不楚。
直到一年後,我在半路截殺了花子慕進京選秀的車隊,假扮成她,進了東宮。

-7-
義父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要了解對手的思維方式和心理,換位思考,再採用相應的策略,才能一擊即殺。
我給花子慕當粗使丫鬟當了整整一年,也觀察模仿了她整整一年。
而義父更加隱忍,他在花家蟄伏籌謀了十七年。
終於,在花子慕進京選秀的半路,他安排的人將整支隊伍截殺。
我帶着新的一支車隊替換了他們,踏上了進京選秀的路途。
我帶的丫鬟、嬤嬤、僕人、護衛都是按照之前隊伍中人的身材樣貌準備好的,是義父準備好的死士。
義父說,花子慕帶進京的僕人都是花家自幼訓練的,曾經他也是其中的一員,很清楚這些人有什麼本事。
以防萬一,這些人必須全部換掉,而且換上我們自己的人,才方便傳遞消息和物品。
我知道義父應該也有別的打算,他換的人十有八九是訓練有素的殺手,目標很有可能就是當今的皇后。
花貴妃的死,是他和雲娘繞不過去的心結,他們的目標應該是復仇。
我沒有問花子慕怎麼樣了。我到的時候,殺戮已止,一切搏殺痕跡都被抹掉了。
新換的女婢爲了驅散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燃起了薰香。
而我穿着花子慕的衣服,坐在她華麗的馬車中,想起幼時的我在路邊,茫然又驚惶地看着馬車中她的面容的那一幕。
我勾起了一抹冷笑,在我花子善的人生中,沒有善良寬宥原諒釋懷,只有風水狠狠地流轉,屬於我的一切,我都要靠自己的努力搶回來。

-8-
選秀經過了初選、醫檢、內選,最終只剩了十名世家女,來到了御花園由皇后親選。
當今的皇后姓王,出自琅琊王氏。
她長得溫柔極了,眉如初月,鳳眸內斂,耳厚修長,額間天生硃砂痣,神似廟宇裏的觀音模樣。
皇帝篤信道教,喜歡祥瑞之說,她這麼一副觀音相,怪不得是她生下太子,鬥倒了花貴妃,最終登上了皇后之位。
她既是我目前要積極取悅的對象,又是我未來最強悍的敵手。
而她,應該是不喜歡我的。
因爲我姓花。
她看着我的目光,有着毫不掩飾的挑剔與厭惡。
「文以鑑人。你們都是秀色奪人,聰慧壓衆的好孩子,寫篇文章來看看吧,不拘是詩或詞,就以梅花爲題。」
我心下了然,這是文選的步驟了。義父說過,要看秀女字寫得如何,字跡潦草的不可,寫字姿勢不好的不要,詩書不通的不行。
而想拔得頭籌,引得注意,那就要別出心裁了。
我既沒有寫詩,也沒有寫詞,而是寫了篇策論。
這是個異常冒險的舉動。有才華的女子,當然是惹人喜歡的,但有治世才華的女子,只會被男人忌憚。
但我相信,義父敢讓我這麼做,自有道理。
他與王皇后鬥了多年,一定很瞭解這位對手。
於是,我寫:「君子如梅,矜而不爭,羣而不黨。拔幽滯,舉賢良,黜讒邪,進忠言,是以聖人遺志。」

-9-
看到我的文章時,王皇后溫潤的表情第一次有了變化。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對身邊的女官說:「讓太子過來。」
我的心驟然砰砰地急速跳了起來。
聽說太子陪陛下秋獵,從馬上跌下來,受了點輕傷,所以我們到宮裏已經半個月了,這些秀女使盡解數,始終未見過他的面。
想起之前在驛館我們那個對視,他雙眸似寒潭沉玉,墜進我的心湖,泛起蔓延的波紋,我瞬間臉頰升溫滾燙。
不多時,太子乘着轎攆來了。
看着垂首行禮的一排女子,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母后,不是讓你們看着選麼,無非就是在父皇挑好的那幾個人家裏選而已。」
王皇后笑了,把文章遞給他:「你看看這個。」
他看過,瞳孔猛地一縮,眼神中有難以置信的訝異,問道:「誰寫的?」
王皇后指着我說道:「是她。」
我裝作惶恐又強自鎮定的樣子,上前施禮道:「臣女花子慕。」
他微微一愣,似乎認出了我,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道:「好大的膽子。」
「臣女惶恐。」
「誰教你寫的?」
「皇后娘娘讓以梅爲題,臣女大膽,寫了心中所願。」
他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跟王皇后說道:「倒是個品性高潔的。」
後來我才知道,太子給皇上進了一封整頓吏治的策論,寫道:「欲吏潔冰霜,俗忘貪鄙,家給人足,應爲政以德,以安社稷,定蒼生。或貪墨橫行,或苛政猛於虎,致民不聊生,國將不國。」
皇上看後大怒,申斥了太子,說他要動搖國本,其心可誅。
因爲此事,太子被禁足了很久。
而蕭淑妃剛生出了一個皇子。
皇帝近年龍體欠安,沉迷國師的煉丹修道之術,荒廢政務,對太子也開始猜忌起來。
太子胸中鬱悶難捱,借喜好梅花,表達自己的清高與高潔。
義父對於人心的把控,已經到了算無遺策的地步。
這個冒險的賭,果然成功了。我這篇策論,寫到了太子的心裏。
留到最後的世家女,一共是三個人。
我,吏部尚書的嫡長女李雲榮,還有王皇后的侄女王明珍。
從我們三人中,會誕生出一個太子妃,兩個側妃。
而正妃,極有可能就是王明珍。

-10-
王家送王明珍進宮,就是衝着未來的皇后之位來的。
王明珍是太子的表妹,自幼相熟,王皇后也不可能委屈自己的侄女做個側妃。
更何況,她討厭花家的人。
王明珍爲正妃,我和李雲榮爲側妃,幾乎是所有人認定的結果了。
可我不甘心。
如今我是花子慕,有着天生鳳命的命格,絕不願屈居人下。
更何況,揹着這個天生鳳命的預言,王明珍也不可能放過我。
這場博弈,我至少要把太子拉到我的陣營。
終於,婢女打探出了太子的行蹤,他最近住在皇家的濯清池,那是從西山引來的溫泉,對跌打損傷有療養奇效。
當夜,我偷偷去了濯清池。
石砌的溫泉池,周圍廣植竹林。剛剛入夜,月光清冷,灑在水面上,似沐浴在明月光輝中,因此得名「濯清」。
伺候的宮人已經被引開了,我悄悄走了過去,看到池中一個赤裸健壯的背影。
這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本想找他下棋的,棋藝我苦學了這許多年,就是爲了這一刻所用。
可我沒有想到,正趕上他在沐浴。
「來人。」他突然喚道。
怕他喊來宮人,我只好臉頰通紅,大着膽țṻ₁子過去,將池邊搭着的白色紋布巾遞給他。
他沒有細瞧,以爲是伺候的宮人,順手接了過來。
「茶。」他又吩咐道。
我有些手忙腳亂,一時不知道茶放在哪裏。
這時,他才意識到有些不對,回頭看到了我。
「是你?」
我紅着臉沒有答話。
他倏地笑了聲,說道:「你果然來了。」
他長手一伸,突然就把我拽進了池水中。
我失去重心,驚呼一聲,嗆了口水,才被他抓着浮上了水面。
「太子–」
他笑道:「就這麼等不及?」
我還沒開口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就欺身湊近吻了上來。
我腦子頓時暈乎乎的,不知所措,只能顫抖地抓緊他的胳膊。
這確實不合禮教,我腦子裏在計算和掙扎,是該推開他,還是賭這一次。
最後,我終於橫下了心。
我笨拙的回應他,在他慾念最濃的時候,我說道:「我想做你的妻子,就像尋常夫妻那種。」
他卻突然停下了動作,皺眉問道;「你是誰?」
我的心一下揪了起來,幾乎以爲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可他似乎只是隨便一問,又用吻堵住了所有我想Ṫüₜ說的話。
那一夜,我宿在了濯清池。
幾日後,欽天監選定的吉日,冊封使手捧金冊前來,高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花氏長女子慕,出身名門,德容肩背,堪爲太子良配,特冊封爲太子妃,賜居東宮。」
我壓下內心的激動,叩首謝恩。
成功了。我贏了。
我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在戰慄尖叫。
皇后孃家侄女,朝廷重臣之女又如何?
她們只是側妃。
此後也要被我牢牢壓制,我爲妻,她們爲妾。
我戴的是鳳冠,而她們只配用翟鳥。
高下已分。
雲泥之別。

-11-
我和太子大婚在即,花家的人也來了京城。
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生身父母。
哪怕是做足了心理準備,在看到他們的瞬間,我的血液轟然衝上頭頂,又在剎那間凍結迴流,四肢百骸一片刺骨麻木,喉頭像是被滾燙的砂礫死死堵住。
哪怕我的理智告訴自己,我現在是花子慕,千萬別被發現,但眼淚還是忍不住地奪眶而出。
我以爲我會恨,會怨,會憤怒,可真的見到他們的時候,我突然像個孩子般委屈起來,控制不住地流淚。
我生怕被他們發現異樣,但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
見我哭了,手也在顫抖,母親一把摟住了我,不停地叫着心肝肉。
我那從不知道我存在的父親也哭了:「老天垂憐,終於是得償所願了。我花家有救了。這ƭų⁼些年我擔驚受怕,生怕花家被清算,現在終於可以放下心了。兒啊,你做得好!不愧是天生鳳命!」
而我面對母親的擁抱,身體僵直,不知所措。
還好,他們沉浸在家族又誕生出一位太子妃的激動中,以爲我也是過於激動,所以暫時沒發現我是假的,並不是花子慕。
也對,他們一個根本不知道世間有一個我,一個認爲我早就死了。
原來擁有父母的感覺是這樣的。
我並沒有覺得感動和溫馨,他們越愛重花子慕,就越讓我傷心。
我心中的野獸,拼命想撕掉他們溫情的面具,告訴他們殘忍的真相,再一刀一刀殺死他們。
我真的委屈,真的恨,也真的怨。
能讓我壓制情緒的,只有即將而來的大婚。
我告訴自己,你馬上就要嫁給太子,當東宮的女主人,然後,再成爲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臣民膜拜,連生身父母,也要對你行跪拜之禮。
這才壓制住這些年積壓的委屈和戾氣。
我強裝成花子慕冷淡高貴的模樣,忍着啃噬內心的痛苦,終於熬到了跟太子的大婚。
可大婚當夜,太子卻沒進我的房門,他去了側妃王明珍那裏,我直挺挺地坐了一整夜,他都沒有過來。
我這個太子正妃,在新婚之夜,就受了莫大的屈辱。

-12-
第二日,我和太子按禮制,該去拜見皇帝和皇后。
太子見到我後,什麼都沒有解釋,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由既憤怒又心虛,若是按我花子善的性子,怕是一個巴掌就要招呼過去的。
但我仍然裝出花子慕該有的雲淡風輕模樣,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到了坤寧宮時,王明珍已經在服侍王皇后用早膳了。
我清楚,這是她故意羞辱我,給我個下馬威。
我裝作沒有看到她,規規矩矩地給皇后請了安。
皇上已經很早沒有上過早朝了。
他自幼體弱,疾病纏身,子嗣不豐,只生下了太子一個嫡子,後宮衆多妃嬪,除卻當年花貴妃生下一個公主ţū́₎早夭了,已經很久沒有過孩子出生了。
自從他跟國師一起修道煉丹,身體好了很多,蕭淑妃生下了皇二子,劉才人也誕下了一女。
這讓皇上對國師更加深信不疑,天天齋醮祈禱,追求長生之術。
我跟太子去謝恩的時候,他坐在西苑丹房外的高臺之上,身穿苧麻道袍,寬衣大袖,似要馬上乘風而去一般。
而國師垂首而立,也頗有仙人之姿。
我衣袖下的手掌緊緊攥起,國師這個妖道,若不是他說什麼一女鳳命的預言,我就不會出生即失去一切,若我他日登上後位,一定要先殺了他。
我雖如此想着,卻裝作恭敬的模樣把頭壓低,生怕國師真有什麼妖法看出異樣。
皇上細長的眼眸睜開,問道:「這就是花家的那個鳳命的孩子?」
國師答道:「是。就是她,到時候會送陛下羽化登仙而去。」
按理說,皇上一心修仙,喜歡祥瑞之說,應該對我是滿意的。
但他眼神陰森地看了看我,冷笑了一聲,那笑聲短促,迴盪在空曠的丹房,聽着十分詭異,我背上頓時泛起了一層冷汗。
「賜丹藥。」
宮人捧着一個木匣過來,裏面放着兩顆鮮紅的丹丸。
太子恭順地拿起一顆,吞服了下去。
我也只好學着他的樣子,忍着心下的詭異感,喫了丹丸。
「行了,你們退下吧。」
我們出了西苑,太子就找了個僻靜無人的地方,手伸進喉嚨攪動,然後嘔吐起來。
「可是,有毒?」
他慘然一笑:「你可知這丹藥是什麼煉就的?」
我搖了搖頭。
「罷了,不知道是福氣。」
我越想越覺得心慌,學着太子的模樣催吐,想把那丹丸吐出來,可吐得天昏地暗,依舊沒有將那丹藥吐出來。
後來我才聽說,那丹藥是用處女鉛血、童子之心、殭屍蛻皮等煉成,怪不得太子噁心成那般樣子。
我知道歷代帝王后宮,歷來都是波譎雲詭,但身處其中,才覺得真是步步驚心。
我寫信給義父,告訴他如今宮中的情勢,讓婢女想辦法傳遞出去。
幾日後,義父的回信夾帶在點心中送來,我展開那張小紙條,上面只有兩個字。
殺帝。

-12-
這兩個字,當真是讓人心驚肉跳。
我忙將紙條放在燭火上燒了,連灰燼都埋進花盆裏,這才放下心來。
我一直知道義父籌謀的是一件大事,可是我本以爲義父要殺的,是王皇后。
沒想到,他是要弒君。
如今太子被猜忌,還有蕭淑妃的二皇子虎視眈眈,確實是夜長夢多。
皇帝若死了,太子繼位,我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后了。
想到這點,我不由怦然心動。
八月,皇帝大壽,我進獻了一本前朝的葛天師親手寫就的《通玄真經》作爲壽禮。相傳葛天師修行高深,最擅煉丹,能呼風喚雨,最終在三百歲之時飛昇成仙。
這本經書是葛天師刺自己的舌尖血,研硃砂,和泥金,寫在礬過的金紙之上的。熠熠生輝,貴不可言,乃是道教至寶。
皇帝大悅,乃至對太子都和顏悅色了幾分。
太子鬱郁不得志的神情一掃而光,終於把兩個側妃丟到一旁,日日宿在我這兒,情濃之時抱着我說道:「子慕,多謝你,我就知道,扛着母后的反對,娶你爲妃是正確的決定。你果然是祥瑞。」
我嬌笑着縮進他的懷裏,可心裏想的卻是,我是花子善,不知何時,他才能真正地叫一次我的名字。
也許,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從我頂替花子慕,佔了她這祥瑞的身份,就註定不會有這樣的一天了。
八月十五,中秋ƭṻ₂之夜。
本該是闔家團圓的賞月之時,宮裏也安排了宮宴和賞燈,由王皇后主持。
祭月儀式,本該皇帝親臨,拈香、行禮、祭拜,祈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可皇帝還是沒有來,也是王皇后代替。
皇帝說要吸取月圓的天地靈氣,加深修行。
他登上了西苑的修仙臺,服食了兩顆新煉出的丹藥,凝神打坐。
卻突然口吐鮮血,暴斃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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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晏駕,宮中徹底亂了。
王皇后是個雷厲風行的,立即封鎖了西苑,捉拿了煉丹處所有的人員,包括國師。
宮門也被關了,來參加宮宴的所有朝臣和誥命內婦都被勒令待在原地,嚴禁出入。
太子先控制了印璽,又找來了丞相、錦衣衛指揮使、宗人府宗令、鎮國公等人,帶着御醫一同查驗了皇帝的死因。
最後被判定是服食丹藥所致。丹藥被查出有丹砂、大黃、硫磺、紅鉛和水銀,其性猛於虎狼。
王皇后大怒,下令將國師凌遲處死。
國師一直辯解說皇帝是尸解登仙去了。
可是沒有人相信他的鬼話。
皇帝是暴斃,沒有遺詔,但太子繼位是順理成章之事,禮部已經開始忙碌起來,準備大行皇帝的奉安大典和新帝的登基儀式。
王皇后是個狠的,說先帝向來最愛蕭淑妃,讓蕭淑妃殉葬。
蕭淑妃自是不肯,被一條白綾生生地勒死。
王朝的權力就這麼冷酷而暗潮洶湧地更迭了。
我內心其實得意得很,一切都順利地在我的計劃之中。
沒有人發現皇帝的真正死因,也沒有人懷疑過我。
又或者說,太多人想讓他死,並不想深究他的死因。
他喫的丹藥始終是那個丹藥,並沒有被動過手腳。
丹丸確是虎狼之藥,但他日常茹素,又喫固本培元的補品,一顆丹藥並不會讓他突然死亡。
真正要了他命的東西,在那道教至寶《通玄真經》之中。
葛天師的《通玄真經》是真的,不知義父從哪尋來了它,然後在其中加了與丹藥相剋的藥物,兩者合一,才成熱毒。
國師是最好的背鍋人選,他害我孤苦多年,我也終於出了口惡氣。
禮部已經把皇后的鳳冠,禮服和玉穀圭已經送來了。
而我,只等着明日朝陽升起之時,成爲母儀天下的一國之後。
從襁褓中被拋棄的嬰兒到九重宮闕之主,我走得多麼痛苦,只有自己知曉。
我懷着滿心的期待,沉沉睡去。
等第二日醒來,我發現自己已經身在宮外一處下等的勾欄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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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驚且怒,又十分惶恐。
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這本該是我的封后大典之日,可爲什麼我卻被綁在妓院之中?
直到門被推開,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走了進來。
我的瞳孔驟然一縮。
花子慕。她不是死了麼?
我不認爲義父下手會留下活口。
可她偏生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用一種很讓人厭惡的睥睨神情看着我。
我腦子瘋狂地轉動,想理清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她是被故意留下性命的?義父留她活命,是爲了牽制我?
「原來還真有跟我長得一樣的人呢。」
她冰冷的手摸上我的臉。
「太子哥哥跟我說起的時候,我還不信。沒想到,竟是真的。」
我心中一驚,太子?太子早就知情?
「你到底是何人?」
我慘然一笑,道:「我是花子慕,花家的女兒。」
她確實是好涵養,聽了也不動怒,淡淡地說了句:「西貝貨。」
她是懂得寸鐵殺人,殺人誅心的。
「倒是謝謝你呢,送了我皇后之位。」
真的麼?她打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主意?
這是否也在義父的算計之中?還是我本來就是被利用後丟棄的棋子?
她抽出髮間的鳳簪,抵在我的臉頰之上,冷冷說道:「我不知你爲何長得如此跟我相似,但我討厭你這張臉。我不殺你,但要劃花了這張冒牌的臉,然後把你扔在這最下等的勾欄,讓你做個最低賤的千人枕萬人騎的娼妓。」
是麼?
眼見她手中的髮簪向我的眼角狠狠戳來,我一把就抓住了它。
花子慕愣住了,她不解我是怎麼掙脫開捆綁的繩索的。
她自然是不懂的。我過去的十八年,跟她世家貴女養尊處優的十八年,是截然不同的。
我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學的武功,稍微憊懶些,就會挨義父的板子。
我以前爲此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不懂爲何我一個女子,要如此辛苦學這些。
可現在我知道了,是爲了保命的。
我用學來的功夫,硬錯開了腕骨,忍着劇烈疼痛,從捆緊的繩索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我奪下她手中的鳳簪,對着她心口就紮了下去。
「再也不要相見了,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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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殺了花子慕,劃花了她的臉,又換了她身上的衣飾,走了出去。
門口等待的宮人對我施禮,帶我登上了回宮的馬車。
從此,我就是真正的花子慕,無人再會懷疑我的身份。
從此,花家只有一女。就是我。
假的冒充真的被發現,然後殺了真的,世間就再也沒有假的了。
這是不是也在義父的算計之中?
回到宮中,太子笑着牽起我的手,問道:「可處理妥當了?」
我不確定他到底指的什麼,又知曉多少,只能模棱兩可地回答道:「是。」
他笑道:「我就知道她是個假的。你明明當年在花城驛站就跟我在一起了,可她確實是個處子之身。」
我這才恍然大悟。
太子到了花城,我當時扮作女婢,去接近太子。
沒想到,花子慕這副宛如謫仙的模樣,卻更加大膽,當時就對太子主動投懷送抱了。
爲了後位,花家和她,真的是出乎意料,急到連臉面都不要了。
難怪在濯清池那夜,太子的表現那般急色奇怪。
我不敢再多問,生怕露出馬腳,多說多錯。
我又發現帶進宮的女婢不見了,這等於我和義父的聯繫被切斷了。
我滿心都是疑竇,又怕引起懷疑,始終不敢詢問打探她的去向和下落。
熬了幾天,終於等來了我的封后典禮。
卯時初刻,鐘鼓齊鳴,文武百官依品階垂首肅立,內外命婦身着華彩翟衣。
而我,戴着九龍四鳳冠,隨着禮官的唱禮之聲:「授冊—寶–」,接過了新帝給我的金冊玉寶。
「臣妾花子慕,謹受冊寶。惟敬惟勤,以承宗廟,以奉陛下。」
我站在丹陛最高處,緩緩轉過身,面對文武百官和內外命婦,他們齊刷刷地跪伏下去,叩首而拜,齊呼:「皇后陛下,千歲,千千歲——」
我握着沉甸甸的皇后金冊,可是,跟我想象中的心情並不一樣。
我本以爲我會是純粹的愉悅和得意,可事實上,我既恍惚又疲倦又茫然。
我的過往和前程,都是權力之巔的荊棘之路,怎麼走都是步步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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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不同於他的父親,是個有野心抱負的皇帝,一心想整頓吏治,清理世家,做個名留青史的明君。
他愛花子慕麼?
我最終也沒問出口。
他到底愛的是誰?花子慕,還是我?
我逐漸認清一個現實,對他來說,情愛只是調劑,並不是多重要的事。
想坐穩皇后之位,要足夠有用。
我用整個花家向太后和新帝投誠。
花家成了第一個被開刀的世家,族人被罷官、抄沒,不得入仕。
皇后的母族都被整治了,其他世家就好下手了。
新帝和太后對此大爲滿意,一個沒有外戚依靠的皇后,十分安全。
我比王明珍更適合做皇后,不然王家勢大,必定掣肘。
而我,心裏也踏實了幾分,花家樹倒猢猻散,再也不會有人識出我的真實身份。
只是,我派去尋義父和玉孃的人回來說,我從小長大的宅邸已經人去樓空。
我爲此憂傷惶惑了許久,他們究竟是逃了,還是當初就被太子或花子慕的人滅了口?
他們的下落成了我的一樁心事。
直到多年後,太后病重,突然召了我前去。
她已經頭髮花白,面帶病容。
她看着我笑了,笑容間,依舊是那副悲天憫人的觀音模樣。
不知爲何,我心中一緊,有說不出的情緒湧上來。
「花子善。」
這三個字,像霹靂般炸開了我的靈臺,我幾乎被驚得魂飛魄散。
我幾乎本能地反應,要殺了她滅口。
「別怕。」她說道,「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我快死了,有些事情,想告訴你而已。」
她說的每個字,都讓人覺得驚心動魄。
「你義父花朝,一直是我的人。」
一句話,就把我砸懵了。
「當年,是我們合謀殺了花貴妃和她肚子裏的孩子。」
「後來,他送了你進來,殺了先帝,滅了花家。」
我驚得幾乎都找不到自己的聲音:「爲……爲何?」
「花朝是花家的旁支子弟,自幼聰穎,書也讀得好,本是要走仕途的,可卻被花家看中,送到宮中做閹人,他焉能不恨?」
「跟花貴妃一起進宮的,還有她的庶妹,名喚花月容。」
我似乎又被雷劈一般,義父祭祀的那個牌位,寫着花月容的名字,竟然不是花貴妃?
我那時年紀不大,有主觀概念,太理所當然地認爲花月容就是花貴妃了,從沒想過有別的可能。
「花月容不如她嫡姐那般國色天香,卻是個恬靜可人的,花朝從小就喜歡她。她給花貴妃當了整整五年宮女,日日精心伺候她,只是爲了求到了年紀能夠出宮。可花貴妃當時懷了孕,爲了固寵,安排先帝臨幸了花月容。這孩子太傻,一時難以接受,想不開,第二天就投繯自盡了。」
「她死後,花朝幾乎瘋了。他找到了我,要跟我合作。」
「我們合謀殺了花貴妃,花朝帶着個宮女離開了皇宮這個傷心地,回了花城。」
「後來,我找到花朝,想讓他幫我殺了先帝。我是皇后,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好下手,一着不慎,就要連累到太子。而花朝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讓你當太子妃。我答應了。」
我這才明白過來,一切果然都在義父的籌謀安排中。他是真的算無遺策。
難怪我一路走來,雖驚險卻順利。
我自詡聰明,多年來,爲自己一步步走上皇后之位得意不已。
原來,在這一場局裏,我只是一顆被安排好的棋子而已。
「花子善,我說這些,是想你明白,我們曾經爲此付出了什麼。真正的好人,在宮中和朝廷中都是活不下來的。你義父把你教得很好。出手狠辣,能權衡好利弊。我的皇兒不同於他的父親,是個有志向的,奈何心計不夠,手段太軟。這些年,有我給他兜底,鉗制羣臣,總算朝政清明,百姓安樂。可我快死了。你發誓,你會替我,守着他和這天下。」
她是不放心我。想用這個祕密,換我以後不傷害她的兒孫。
我若不答應,死的就是我。
我跪在地上,認真起了誓:「我花子善,必以忠心,輔佐陛下,成爲聖君,仰報義父和太后大恩,若只爲身謀,有違斯誓,上天懲罰,奪算兇誅。」
太后這才滿意地微笑,溘然長逝。
我終生, 再也未見過義父和雲娘。
我常常會想起他們。
幼時, 義父恍然看着天空發呆的樣子,雲娘給我縫製裙子的溫柔樣子。
我不敢深想, 義父和雲娘突然消失,是不是算到,我會爲了滅口,殺了他們。
我更不敢去琢磨推測,自己終究會不會這樣去做。

-17-
又一年的中秋夜, 宮中夜宴, 君臣同樂。
東極國進獻了一株並蒂蓮花。
都說,花開並蒂,同根同息,同心同生, 是吉祥的徵兆。
我的皇兒已被封了太子, 搖頭晃腦地吟詩道: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蒂蓮。」
衆人皆誇讚太子的才華。
「母后,您也作一首詩來聽聽。」
我突然就想起了花子慕的樣子,這些年下來,我跟她的出塵氣質越來越不像了。
皇上還玩笑道, 我做了皇后,越來越有威嚴, 日漸凌厲。
其實, 是我不再模仿她,漸漸地做回我自己。
我開口道:「並蒂花頭花正好,妒花風雨更相摧。同根暗結奪命意,絞斷芳魂命已休。」
一時間,羣臣皆默,連絲竹之聲都驟然而止。
花好月圓的中秋, 這首詩突兀且不吉利。
皇帝似乎想起了什麼,忙找了個話頭,把這事岔了過去。
我不知道他知道多少內情,有沒有認出我的真實身份。這些年, 我們都戴好各自的面具, 完美扮演恩愛的帝后。
我突然又想起國師的預言,其實, 他所有的話, 都應驗準了。
細想下來,真的是驚心。
他曾說:「就是她,會送陛下羽化登仙而去。」
連先皇都真的是在那個中秋之夜, 由我送去西天的, 是成仙還是成鬼, 那就誰都不知道了。
國師那個妖道,雖被下令處死,但他最後還是逃了, 不知所蹤。
我始終不知道他是誰的人, 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那個天生鳳命的預言,又是不是被設計好的。
宮殿中,聲聲絲竹舞樂, 一派歌舞昇平。
只有我,不寒而慄,感覺到了命運的殺機。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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