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我功德圓滿,帶着青梅竹馬的凡人夫君紀明一起飛昇成仙。
可我低估了仙界的誘惑。
五百年過去,我與他漸行漸遠,甚至勢同水火。
在我又一次因爲紀明,被天帝罰入虛彌幻境思過後。
他竟還不肯放過我。
趁我不備,抽了我一縷神魂藏在他身上,下了界。
他想利用我醫仙的身份,來成就他的功德。
但他不知,我的死劫將至。
可臨到頭,劫雲雷電劈下時,他卻輕笑着說:
「綺君,我怎捨得你死?我不會讓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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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仙的時候與別的神仙大爲不同——我拖家帶口,帶上了我的凡人夫君。
五百年前,我救治百姓無數,功德圓滿,飛昇之時,紀明突ṱū́ₕ然衝出來死死拽住我的腳踝。
我掙脫不開,只好帶着他一道飛昇。
偏他運氣極好,飛昇後得了天帝青眼,封了個神官——普渡仙人。
我剛踏進天宮便得天道批命:仙途多跌宕,情愛難長久。
這是九成九的神仙都沒有的殊榮,老神仙們皆道我日後定有大造化。
起初,我不以爲意,仙途跌宕倒沒什麼,可紀明是什麼品性我很瞭解,即便我與他了斷夫妻緣分,也還是能做朋友的。
但我低估了仙界的誘惑,五百年過去,我與他漸行漸遠,甚至勢同水火。
我們雖是夫妻Ṱűₑ,卻分宮殿而居,偌大的三十三重天,他住我隔壁。
他有一副好樣貌,整日裏來尋他的仙女不計其數,甚至有人闖入我的宮殿,折了我最愛的蕙蘭送他。
我是女醫飛昇,院中的蕙蘭培育多年,有除邪祛疫的功效,是我庇護凡間的重要法寶。
我忍無可忍,趁夜潛入隔壁,打了紀明一頓,順手搗毀了他的宮殿。
第二日,仙女們發現紀明的慘狀,到天帝面前狠狠告了一狀。
仙女們喜歡紀明,天帝也偏愛紀明,我自然討不了好,被罰入虛彌幻境思過十年。
在虛彌幻境中,我預感到了我的死劫。
十年期滿,我出幻境見到的第一個人還是紀明。
他打扮得花枝招展,姿容之盛勝過晚霞。
「又是來看我笑話的?」
我繞過他,拖着疲乏的身子緩步向前。虛彌幻境雖不懲罰肉身,卻極折磨精神。
「綺君……」
他似無奈般喚了我一聲,想上前來扶我。
我拂開他的手,不予理會。
他走在我身後,影子落到我腳下,我重重踩下,好似這樣能消散些許關於死劫的愁緒。
我以爲紀明會消停一段時間,誰料沒過幾日,他竟趁我不備抽了我一縷神魂藏在他身上,下了界。
-2-
紀明是普渡仙人,下界渡化有緣之人飛昇是他的職責。
他下界那日,許多仙女前來相送,各種仙丹法器裝了一口袋。
「多謝仙子們厚愛,紀明定會早日歸來,屆時再與諸位一道賞花品茶……」
紀明哄得仙女們更加不捨,一路相送,躲過了天兵稽查搜身,直到再不能送,纔不舍離去。
撕裂長空,不過須臾,我們便到了凡間。
他隨手撿起地上的泥巴捏了個人形,再將藏匿在身上的我的神魂引入其中。
泥人活了過來,幾息後化成我的模樣。
紀明在身上戳點幾下,自封仙力,很快,他身上的仙人清氣散得一乾二淨。
他此刻仙力全無,正是我報復回去的好機會。
誰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一臉狡黠:
「綺君,你現在可是泥人之身,任我捏扁搓圓,若是敢招惹我,我灑些水到你身上,讓你變成一灘爛泥。」
他揚了揚手中的聖水瓶,裏面裝着風卉仙子送給他的神樹聖水,可治百病。
如此,我不得不偃旗息鼓。
「私自抽取神仙神魂下界,有違天規。我是中了你的招。」我板着臉,與他分割責任。
「我自會遮掩乾淨,必不會連累到你。」他見我眉頭不展,又笑着寬慰,「我這不看你整日侍弄藥草,無聊至極,好心帶你下界來放鬆放鬆。」
我不信他的話。
這五百年來,凡是與紀明沾邊的事,我從未討到好。
哪怕只是自他門前路過,都要被風卉仙子做例起卦,說幾句高深莫測的「可惜」之語。
我不自覺向上蒼祈求,希望這回下界能夠平安無事。
紀明伸了個懶腰,喟嘆:「好些年沒回人間了,還是這裏呼吸暢快。」
我跟在他身後,心中不斷猜測他帶我下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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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明告訴我,他此番下界要渡化的人名叫樓阿生,是個將及弱冠的男子。
我們沒找到樓阿生,倒是先遇見個大肆宣揚弒神的說書先生。
我和紀明將他堵在牆角。
「請問先生,今日在茶樓說的弒神故事從何處聽來?」
說書先生並無懼意,反而言語熱絡:「不知爲何,我一見到二位,便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真不愧是說書先生,舌燦蓮花,生生扯遠了話題,直到有友人來尋他,我們也沒從他口中問出什麼。
「阿生,快些回家,樓姐姐等急了,叫我來尋你。」
「誒,好,我這就回去,多謝你。」說書先生慌忙應道,隨即對我們拱手,「Ṫū₇我姐姐眼盲,獨自在家不安全,二位看這……」
紀明收回攔在牆邊的手,我亦後退兩步,讓出一條道。
說書先生飛快跑出巷口。
下一瞬,我對上紀明的目光。
我倆不約而同道:「他就是樓阿生!」
「樓阿生將及弱冠,可他看上去得有四十了,莫非是重名?」我問。
紀明眉頭緊皺,取出銅錢卜了一卦。
「卦象顯示,他就是我們要找的樓阿生。」紀明盯着銅錢看了好一會兒,長睫輕顫。
隨後又自言自語:「沒了仙力,卦象不可盡信,時日還長,且看罷。」
「你何時學會卜卦了?」我問道。
他的動作十分熟稔,竟與天宮以問卜飛昇的風卉仙子手法相似。
紀明下巴微揚,得意道:「你不知道的東西多了。」
入夜,我們在客棧住下,兩間房。
翌日一早,小雨忽至,淅淅瀝瀝,我站在門口猶豫着。
我是泥人化身,沾不得過多水,一場小雨足夠讓我變成爛泥。
紀明封了仙力,無法再引魂入體,我的神魂無處寄存,貿然回到天宮必躲不過天兵的眼睛,屆時又添一道私自下界的責罰。
「愣着作甚?」
我偏頭看去,紀明撐了把青竹油紙傘罩在我頭頂。
我以爲這把傘是給我的,伸手去接,誰知他不肯鬆手。
「別搶,只買了一把。」
冒到嘴邊的感謝話立即嚥下,我不禁好笑道:「紀明,你居然摳門到願Ŧṻ₇意和我撐一把傘?」
他斜眼瞟來:「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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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打聽到說書先生樓阿生的住址,一路尋過去。
入眼是三間泥胚茅草屋,雨水順着茅檐滴答而落,在檐下積蓄了一灘灘小水坑。
左邊的廚房炊煙裊裊,樓阿生在煎藥。
中間的屋子裏坐着一位清瘦的女子,她眼神空洞,正望着某處。
「是誰?」她聲音尖細,有些驚慌。
「姐姐,怎麼了?」樓阿生自廚房奔出,在院子裏看到我和紀明,忙回頭解釋,「是兩個朋友,沒事的。」
他走近我們,壓低了聲音:「二位來我家中有何貴幹?」
紀明拍了拍掛在身上的醫藥箱:「聽聞樓姑娘病了,我夫人略通岐黃之術,特帶她前來看望。」
聽到夫人二字,我偏頭看了他一眼。
樓阿生眼神一亮,忙歡喜地請我們進屋。
樓姐姐原本有些不願意,但拗不過樓阿生,還是將手腕伸到我面前。
她的手指發涼,體溫較常人低。
我藉着搭脈的工夫悄悄打量她。
她瞧上去不滿三十,肌膚細白,不見血色,連瞳色也是淺淡的。
「咳……咳……」樓姐姐咳了幾聲,樓阿生立即關切地看了過去。
我收回了手,斟酌言辭道:「樓姑娘乃天生弱疾,最近喫了什麼藥?竟有枯木逢春之效。」
樓家姐弟二人面上一喜。
我向樓阿生問藥方,他以大夫祕方不便外傳爲由拒絕了我,連藥渣也不願給我看。
離開樓家後,我方纔對紀明說起樓姐姐的病症。
她體內有兩股氣息在抗衡,一股是衰敗的死氣,一股是新生的生氣。
生氣的來源,天地間只有一個——神仙。
至於弒神故事,樓阿生說是從別處聽來的,再細問他便不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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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邪、弒神、樓姐姐體內的兩股氣息、外貌逆向的姐弟……
我兀自思忖着,越想越覺得事情並不簡單,樓阿生身上有太多的祕密。
紀明忽然拽停我,指向旁邊一座半人高的石碑。
我定睛細看,那石碑上赫然刻着:女醫綺君飛昇之地。
原來這裏是五百年前我和紀明的故鄉——澧縣。
我望着這些字,心中情緒複雜。
「這塊石碑,我每回下界都會過來看看,還遇見過百姓祭拜你,聽說有人爲你寫書立傳,也不知上面有沒有寫到我。」
紀明說起這些,言語輕快,神采飛揚。
「紀明,虛名皆是身外物。」
紀明輕呵一聲:「我定力不足,堪不破身外虛名,也做不到你這般雲淡風輕,畢竟五百年前我是沾了你的光才得以飛昇,認真算來我骨子裏只是一介凡人。」
我搖了搖頭,平靜地說出心中想法:「何必妄自菲薄?如今你已是普渡仙人,若能順利渡化樓阿生成仙,便做到了神仙的職責,是個稱職的神仙。」
他靜靜盯了我好一陣,突然怒道:「職責職責,你心中只有神仙職責,真是冷硬心腸,天生當神仙的料!」
說完用力將傘塞進我手中,「你以爲我稀罕當這個普渡仙人?」
接着大步離去,很快便留下一串泥腳印。
怎麼生氣了?越來越喜怒無常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石碑出神。
故地重遊,到底心緒難平。
我感應到我的死劫將至,能在臨死前回一趟故鄉,也算無憾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紀明爲何要抽了我的神魂下界。
難道他算出我的死劫將至,發善心帶我回故鄉?可他不見得有這樣的本事。
這場小雨斷斷續續,臨到黃昏時分才停,夕陽從雲層底下透出瑰麗的色彩,一種熟悉的壓迫感從我心底生出。
這是……
糟了!
我得回客棧告訴紀明。
客棧裏沒找到人,我又到街上找了兩條街,終於在泰升醫館前看見了他。
他似乎是撞到了人,和對方一起蹲在地上撿地上的草藥。
「紀明——」
最後一抹橘紅色夕陽殆盡,他回頭,我凝視着他的眼睛,低聲道:「瘟疫來了。」
「所以你此行不止要渡化樓阿生,還要解決澧縣的瘟疫?」我一步一步朝他走近,「你在利用我。」
紀明眼中劃過一絲尷尬,隨後張開雙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瘟疫我無能爲力。以你我這樣的交情,幫個忙,別見外嘛。」
五百年前,澧縣也曾遭了一場恐怖的瘟疫,我破解瘟疫,救治百姓無數,因此飛昇成仙。
原來他帶我下界,是爲了利用我,不是發善心。
我側身避開他的手,望着黯淡天色,面色凝重。
眼下妖邪沒了線索,又來瘟疫,澧縣將有一場大劫。
而這,大抵也是我的死劫。
-6-
我正思索着,旁邊的泰升醫館鬧出動靜來。
醫館內一片混亂,有位婦人哭喊不止,說是丈夫沒氣了。
醫者仁心,我當即進去查看。
醫館的老大夫正在爲那人施針。
「秦老大夫,我夫君晨起後便高燒不退,喫了湯藥體溫不降反增,期間嚷了幾聲,卻一直沒清醒過來,方纔突然臉色發青,我一探鼻息,竟然閉氣了……」
莫三娘子跪在秦老大夫腳邊,有礙他施針。
「秦雲,扶起她。」秦老大夫喚了聲弟子。
我站在一旁打量莫三,驀然發現他脖頸處有幾顆小紅點。
「住手!」這一針不能下。
我連忙抓住秦老大夫的手,一把扯開莫三的衣裳,本該富有血色的肌膚此刻灰白一片,還長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紅點。
「這、這……」莫三娘子大驚失色,跌坐在地。
「是瘟疫。」我蓋上莫三的衣裳。
莫三娘子不敢相信,轉頭去看秦老大夫,秦老大夫嘆息一聲,點了點頭。
「紀明,屏退左右。」紀明既然有求於我,我自然放心使喚他。
紀明伸手攔開衆人,給我讓出空位。
我馬上爲莫三重新施針,得讓他緩過這口氣。
不多時,莫三恢復了呼吸,一炷香後,他額上沁出細密的汗,喉間滾動。
「快讓開,他要吐了——」
話音未落,莫三側身趴在牀沿大口嘔吐,我一腳跳開,免得沾上穢物。
一番收拾忙亂後,莫三力竭昏睡。
莫三娘子喜極而泣,跪在我腳邊連連磕頭,我險些沒能扶住。
秦老大夫連忙問我名諱,誰料紀明先開了口。
「她是我夫人,綺君。」
「不知綺君姑娘醫術師從哪位大家?」
「我家中世代行醫,積累前人所得罷了。」我同秦老大夫寒暄幾句,便與他商量起瘟疫之事來。
後來秦老大夫喚來泰升醫館所有的大夫和學徒,我們商討了一夜,叫秦雲的年輕男子筆下不停,記錄了一夜。
我偶爾瞥向角落的紀明,他撐着下巴,闔目而眠,昏黃的燭光柔和了他的臉龐,全然不見平日裏的刻薄與無賴。
燈下看美人最佳,古人誠不欺我。
「綺君大夫,綺君大夫?」
「嗯?」我回過神,「繼續罷。」
-7-
瘟疫來勢洶洶,只一個晚上,感染之人便翻了一倍。
官府採納了泰升醫館的建議,城內近三分之一的地界劃分爲疫區,以荊棘柵欄隔開。
許多人不忍與感染瘟疫的家人分離,自請一同入疫區,譬如莫三娘子。
秦老大夫也進了疫區,秦雲揹着醫藥箱跟在他身後。
看着秦老大夫顫巍巍的背影,另一道相似的背影無端浮現在我眼前,我忍不住叫住他們。
「且慢,」我從身上取下一個荷包遞了過去,「裏面裝有蕙蘭,可避瘟疫。」
秦老大夫笑了笑,揣進袖中。
這場瘟疫來得突然,按照昨夜定好的計劃,由我和紀明去調查瘟疫的來源。
「你可知方纔違背了天規?」紀明意味不明地說道。
神仙不得動用法術干預凡人,我幻化出的蕙蘭有我的仙力,可保護秦老大夫不被瘟疫侵擾。
這算是擾亂了凡人的秩序。
「我知道。」我係上面巾,一抬眼,卻見紀明伸出手。
「我也要。」他語氣強硬,「綺君神魂百病不侵,而我不同,我封了仙力,是個普通的凡人。」
我指了指他懷中,問道:「風卉仙子贈你的神樹聖水,爲何不飲?」
「神樹聖水何其珍貴,豈能濫用?」他又朝我伸了伸手。
我壓下不滿,告訴自己現在不是解決私人恩怨的時候,驅除瘟疫要緊。
我將一張新的面巾和蕙蘭荷包放到他手中。
他扯了扯嘴角,收下東西沒再說話。
在我們調查瘟疫源頭時,官府的人馬也在四處排查。
一連三日,水井、河流、菜市……甚至是城外亂葬崗,均未發現端倪。
查不到瘟疫源頭,大夫們也沒有研製出對症之藥,感染的百姓越來越多,疫區焚燒屍體的濃煙久久不散。
我和紀明垂頭喪氣地回城,望着不遠處的濃煙沉默。
澧縣上空陰雲密佈,大雨將至。
爲何近日雨水這般多?澧縣五百年前也沒有這麼多雨水,莫非五百年過去,氣候也跟着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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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阿生找到我們,他氣喘吁吁,袖口沾了幾點鏽紅。
「請、請二位,救我、我姐姐……」
我和紀明到他家中,只見樓姐姐靜靜躺在牀上,了無生氣。
牀邊放着痰盂,大約是方纔吐過一回,空氣中有股怪味,隱隱還有一股血腥味。
難道是肺腑出了血?
我輕輕掰開她的嘴,齒間有殘留的血色。我又仔細檢查了她的脖頸、手臂等處,心中有了決斷。
「她感染了瘟疫țùₙ,爲何不送到疫區?」
彷彿是印證了心中的猜測,樓阿生垂下雙肩,一個勁兒重複着:「她不能去,她不能去。」
轟隆隆——
一道驚雷打下,彷彿要劈開人的頭顱。
樓姐姐驟然驚醒,立即縮到牀角,埋頭捂住耳朵。
「姐姐,別怕,只是打雷。」樓阿生不顧避諱,上了牀擁住樓姐姐輕聲安撫,下巴擱在她肩頭,說話時嘴脣幾乎貼在她耳邊。
我和紀明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讀出:這姐弟關係未免過分親密了。
「嘶——」我肩上驟然一疼,仰頭的瞬間,一滴雨水自屋頂落下。
即將入眼時,紀明遮住了我的眼睛。
啪嗒——
我聽到雨水落到他手背的聲音。
接着,他推開我,隨意甩掉手上的雨水,問樓阿生借傘。
此時樓阿生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樓姐姐身上,根本沒有理會紀明。
那廂樓姐姐聽見紀明的聲音,蹭地抬頭,彷彿能看見他一般,直直對上紀明的眼睛。
我看得真切,她眼中有片刻的清明,又迅速掩去。
那道清明的目光,像是暴雨之夜石橋洞下長出的青苔,陰溼幽綠。
-9-
我勸樓阿生將樓姐姐送進疫區,不然不止會傳染他,還會傳染給更多的人。
誰料樓阿生不屑道:「不勞二位費心,大不了我和姐姐不再出門便是。」
「疫區裏有澧縣最好的大夫,有最新研製出來的藥,你既愛重樓姑娘,爲何不讓她——」
樓阿生冷眼看來,一下子打斷我的話。
但我忍不住,接着說:「樓姑娘的命是命,其他百姓的命便不是命了嗎?」
「旁人性命與我何干?」
我一噎,一口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樓阿生,你可知天命不可違。」我瞥了眼樓姐姐,她闔目睡去,似乎聽不到我們的對話。
我壓低了聲音,暗示樓阿生:「各歸各位,或有一線生機。」
他是紀明要渡化飛昇的有緣人,倘若成功飛昇,且樓姐姐尚有一口氣,他便能以仙人之力爲她續命。
樓阿生聽不進去,一把將我和紀明推出門外,砰地關上了門。
屋外大雨嘩啦,屋檐下僅容一人,我心道不好,就要脫下外衫罩在頭上。
紀明飛快撿了塊木板擋在頭上,一手攬着我衝入雨中。
「這樓家也太窮了,屋頂漏雨也就罷了,家中連把傘也沒有。」
我拽住他的衣袖調侃:「就這麼點工夫,你連他家中一應物什也查探清楚了?」
紀明長眉一挑,「若沒點眼力,如何討得諸多仙子喜歡?」
正說着,他臉色忽然一變,撐住木板的右手緩緩放下來。
骨節分明的手指上沾着猩紅液體。
我湊近輕嗅,驚訝道:「是仙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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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樓姑娘的脈息便說得通了,但仙人血他們從何得來?」
我兀自說着猜想:「樓姑娘體內的仙力像是有仙人供養多年,不然壓制不住那股死氣……」
紀明藉着雨水洗了手指,似笑非笑道:「或許你說得對。」
「你算到了什麼?」我問他,偏他咬死不告訴我。
「紀明你知不知道,你這種故作高深的模樣最是討厭。」
他略彎了腰,故意將臉湊近,笑道:「討厭嗎?我以爲五百年過去,你同那些老神仙一樣,內心猶如古井無波,永遠冷靜理智,如今竟有了討厭的情緒,再瞪我一眼來看看……」
他這番行徑像極了人間的無賴,我忙着應付,忘了要問他的問題。
樓家茅屋一行,我心覺不妥,瘟疫管控不容有失。
我打定主意要去通知官府,將樓姐姐強行帶進疫區。
紀明連忙攔下我:「綺君,我知曉你心中有蒼生大義,看重秩序,但也要允許人間有私情。」
我反駁道:「你與我談私情?你是最沒資格與我談私情的人!」
他在天宮同許多仙女糾纏不清,如今連凡人的情愛也要來管,還不如自請去當月老。
「綺君,你我是夫妻,這無可更改。」紀明挫敗。
我語氣強硬:「你是樓阿生的普渡仙人,可你冷靜得像個局外人,焉知你前幾回下界是不是也這般懈怠?」
他盯着我的眼睛,少有的認真:「能者自渡,譬如你。」
說完他望向灰暗的天空,呢喃道:「耽於幻象的神仙,不飛昇也罷。」
我仍舊堅持:「樓阿生是否能順利飛昇與我無關,我不能拿萬千澧縣百姓的性命做賭,紀明,你攔不住我。」
無聲對峙半晌,紀明敗下陣來。
翌日,我站在疫區荊棘柵欄旁,看着官府將樓家姐弟帶到疫區。
他們一如話本里說的那樣難分難捨。
尤其是樓姐姐,弱質纖纖,哭得梨花帶雨,叫人心生憐憫。
樓阿生一見到我,猛地衝了過來,掐住我的脖頸,怒吼:「一定是你乾的,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他力道極大,我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用最大力氣去扯、去抓、去踢。
官府的人被癲狂的樓阿生嚇到,不敢上前,幸好紀明及時趕到,從背後制住他。
樓阿生掙扎着,將紀明摁到荊棘柵欄上,紀明疼得臉色煞白。
「快抓住他!」我忙招呼官兵上前。
好一陣慌亂,樓阿生被按住。
我上前扶起紀明,看到他身後遍佈星星點點的血跡。
「多謝,連累你受傷了。」對他說感謝的話,我很不自在。
紀明輕哼一聲,故意將身子壓在我肩上。
算了,讓他一回,我咬咬牙撐住。
-11-
最後,樓阿生陪樓姐姐一同進了疫區,他們要求與其他病人分離開,單獨住一處。
疫區焚燒屍體的濃煙一日高過一日,秦老大夫體力不支,已經坐上了輪椅,由秦雲推着。
不能再等下去了。
其實導致瘟疫的還有一個源頭——妖邪作祟。
在樓家姐弟進入疫區的當晚,樓阿生悄悄溜出,潛入客棧偷紀Ṫüₙ明的血衣。
那時,我剛給紀明上完藥,他背部被荊棘扎得很深,光是挑刺就挑了許久。
樓阿生手段拙劣,想用迷香迷暈我們,反倒被我們弄暈了。
紀明利落地綁好樓阿生,我發現他腕上有道細長的傷口,像是利刃劃傷。
我連忙捲起他的衣袖,只見小臂上密密麻麻皆是傷疤,新舊交替,再看另一隻手也是一樣。
我又去探他的脈搏,幾息後,我問紀明:「你可曾遇到過未飛昇便有仙人之軀的有緣人?」
紀明搖頭。
樓阿生不是妖邪,相反他離飛昇只差一步。
他竟劃傷自己,以血爲樓姐姐續命。
他雖然有仙人之軀,但他尚未飛昇,一身骨血與壽數相關,血用得多了自然便老了。
我倒了杯涼水澆醒樓阿生,審問起來。
「我早就說過,我一見到二位便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樓阿生有幾分得意,「紀明殊色,綺君善醫,你們與弒神故事裏寫的一樣,世上絕無這般巧合,所以你們定是神仙下凡。」
我心中一凜,反觀紀明,他倒是一派從容。
「呵,你挺聰明的,秦老大夫就以爲我們是重名。」
紀明大方承認身份,似乎一點兒也不介意樓阿生來偷他的血衣,還與他閒聊起來。
眼看着他們扯開話題,我忙問道:「你這時候過來,可是樓姑娘出了事?」
樓阿生被說中心事,說了實話。
他靠自身之血已經維持不住樓姐姐的生機,所以只好對我們下手。
「你們是神仙,仙氣純淨,光是這件不要的血衣便能爲我姐姐續命好幾日,何樂而不爲呢?」
樓阿生不停地勸說我們,話語中情深意切。
「你說我日後會飛昇成仙,仙人庇佑世間萬物,我姐姐心地善良卻一生坎坷,如今又得了瘟疫,我想保護她有何錯?」
我實在聽不下去這番謬論,出言制止:「瘟疫可解,但樓姑娘是必死之相。」
我注視着他的眼睛,鄭重道:「她在十二年前就該死了。」
樓阿生眼中有樣東西在坍塌ṱű₆,眸光閃動,在椅子上奮力掙扎。
「你胡說,你胡說!姐姐她不會死!」
「聒噪。」
紀明敲暈了他。
-12-
「走吧。」紀明穿好外衫,取了一把傘。
「去哪兒?」
「疫區,你難道不想去見識一下樓姑娘的真面目?」他倚在門口等我。
「那他呢?」我指了指樓阿生。
紀明挑眉,走上前取出一顆丹藥塞進樓阿生口中,笑道:「便讓他在此睡上些日子,一覺醒來,所有事情都解決了。」
我譏諷道:「你對他倒是大方。」
他給樓阿生喂下的,是下凡那日仙子們送給他的珍貴丹藥。
他自己受傷都捨不得喫這些藥。
我們走進疫區,裏面燈火通明,藥味瀰漫。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慘叫,我暗道不好,當即和紀明趕了過去。
是樓姐姐所在的屋子。
莫三娘子倒在院門口。
緊接着,從房門處一聲重響,秦老大夫連帶着輪椅衝破木門摔了出來。
在紀明攙扶秦老大夫的空檔,我衝進屋內。
只見孱弱的樓姐姐居然掐着秦雲的脖頸,發黑的指甲嵌入秦雲的皮膚,血珠滾落,沾上她的手指。
「樓、姐姐,姐姐……」秦雲奮力喊着。
但他喚不回樓姐姐的神志。
青黑的紋路爬上樓姐姐的側臉,她似乎能視物了,用另一隻手沾了些秦雲的血放入口中細細品嚐,隨後眉頭一皺,尖細的聲音嫌棄道:「好苦。」
她終於顯露了真身。
「是水鬼。」我對紀明說道。
紀明把傘丟給我:「綺君,接着。」
「避讓。」我以傘作武器衝了過去。
對付妖邪,不忌用仙力。
五百年裏,我打了紀明多次,經驗不少。
我救下秦雲,將他交給紀明,但他拽住我的衣袖,問了句:「她當真是水鬼?」
我不明所以,指着樓姐姐腳下一片水漬,告訴他:「認真算起來,她是有半身仙力的水鬼。」
樓阿生放血喂她,多年來斷斷續續積蓄了半身仙力。
秦雲陷入怔忡,紀明走近他,低聲說了些什麼,他頓時崩潰大哭起來。
水鬼有樓阿生的半身仙力,道行不淺,顧及周遭百姓,我取出銀針,趁其不備扎入她眉心。
剎那間,她動彈不得,唯有披散的長髮隨風而動。
「你以爲這樣就能控制住我了嗎?」她忽然高喊,尖細的聲音彷彿要刺穿我的耳膜,「你若不把阿生還給我,我要全城百姓都死!」
一時間,如絲縷般潮溼的水汽鋪天蓋地而來。
不好,水汽中有毒。
我連忙對着她的手腳又紮上幾針,封了她的經脈。
這下我全然明白了,難怪我們找了許久仍找不到瘟疫源頭,原來眼前的水鬼便是。
-13-
不多時,水鬼被我封印在傘中,只等樓阿生飛昇便能送回天宮處置。
打鬥時不可避免沾了些水汽,我四肢癱軟,撐不住跌倒在地。
「綺君。」
是紀明的聲音。
意識消散前,我好像看見他焦急的神色,他在懷中掏Ṫũ̂ₔ着什麼,下一瞬一股清苦的味道入喉。
他難得要卸磨殺驢,想害我?
意識混沌間,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背影在神像前不斷擲銅錢問卜。
神像以無數次相同的卦象告訴他:弒神劫無解。
居然夢到了弒神劫,一定是天道在指點我。
所謂弒神劫,是神仙死劫的一種,生機渺茫,但一旦順利渡劫,便能修爲大漲,步入金仙之列。
我的死劫居然是弒神劫。
我清醒後,只覺通體舒坦,思及昏迷前喝下的那股清苦的味道,應是風卉仙子送給紀明的神樹聖水。
風卉仙子之物,他竟然捨得給我?
紀明此刻正趴在牀沿睡着,他的樣貌氣質皆勝於五百年前。
我與他的夫妻情誼也大變了樣——蕩然無存。
長生、仙力、丹藥法寶、美麗的仙女、對弱小的掌控……誘惑太多,連仙人也不能完全剋制自身,何況是他一個未歷劫便飛昇的凡人。
說到底,除了有一身仙力,他與凡人並無二致。
他受不住誘惑變心,我能理解。
可神仙囿於情愛,實在幼稚。
如若他還顧念舊情,我會盡己所能規勸他修煉,去做一個合格的神仙。
但我與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弒神劫將至,我只想驅除瘟疫,護住澧縣百姓。
之後的幾日裏,我幫着秦老大夫和秦雲一道研製藥方。
熟悉的情景讓我彷彿回到了五百年前。
「送你的。」紀明折了一盞紙燈放在我案前。
「你若得閒,便去教莫三娘他們摺紙燈,以寄哀思,莫來打擾我。」
我頭也沒抬,心中算着藥方劑量,手上動作不停。
這日之後,我再也沒見過紀明。
新藥方需要人試藥,我正打算自己喝,秦雲突然問道:「綺君大夫,若有病人願意試藥,可以給他們喝嗎?」
這些新藥方藥性不算強,我點了點頭。
自此,我和秦雲的交流多了起來,每日必向他詢問試藥病人的情況。
「綺君大夫,這一副藥方服下後會腹瀉不止。」
「昨日這副,紅點褪了不少,但高燒仍在。」
……
半個月後,秦雲驚喜地跑來告訴我:「綺君大夫,成了,成了!」
一旁的秦老大夫等人激動地哭泣起來。
我大喜過望,環顧四周,卻沒找到想要分享喜悅的人。
「紀明呢?你們可有看見他?」我笑着問道。
秦雲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我忙追問,他顫巍巍地指向西邊,「紀明大哥在護城河邊上——」
話音未落,我當即衝了出去。
秦雲的臉色不對勁,他們有事瞞着我。
我雖不滿紀明,但他現在仙力全無,若在凡間出事,我恐又添一道罪責,且不說天帝,光是那羣仙女們就能剝了我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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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城河邊上有一張躺椅,一個滿頭白髮之人坐在上面摺紙燈,他的腳邊堆了許多紙燈。
我停下腳步,平復呼吸。
幸好,他還活着。
下一瞬,我的心臟鈍痛起來,一股無形的威壓壓得我喘不過氣,單膝跪在地上。
我抬頭一看,天邊墨雲滾滾而來,其間隱隱有雷電閃爍。
我忙轉頭看向紀明那處,他走了過來,素衣白髮,面巾遮臉,朝我伸手。
「你的弒神劫來了。」
我借力起身:「你如何知曉……」
「興許,這便是天道允我飛昇的緣由。」
「什麼?」
說話間,墨雲已至頭頂,雷聲炸來,我忍不住捂住耳朵。
紀明的面巾被風吹得貼到臉上,脣齒張合,引得面巾微動,我聽不見他說了什麼。
他飛快用法器將我定身,又從懷中取出一件法器,瞬息幻化爲傘,懸在半空,遮住我,自己卻一步步退出傘外。
傘外大雨傾盆而下,他目光漸漸從我臉上移開,緩緩背過身去,任衣衫被雨水淋溼,任身體被雷電擊穿。
弒神劫的劫雲雷電,非誅滅神仙不止。
一道又一道雷電打下來,他的身體忍不住顫抖。
我想喊他停下,卻發不出聲。
我想用法術護住他,卻施不了法。
很快,素衣變血衣,他腳下雨血混雜,踉蹌幾步終是沒穩住,跪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劫雲散開,秦雲尋了過來。
他跑去查看紀明,隨後大驚失色朝我喊道:「綺君大夫,紀明大哥沒氣息了。」
我嘗試動了動手腳,身上的定身術不知何時解開了。
我摸了摸他的心臟和脈搏,心下有了決斷,又鼓起勇氣去揭開紀明的面巾。
秦雲按住我的手,顫聲道:「紀明大哥告誡過我,不能讓你看到他的臉。」
我換了隻手極快揭開。
只見紀明原本清俊的臉上一片潰爛,紅痕斑駁。
這不是弒神劫的痕跡,像是藥物的作用。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生出怒意,「你們瞞了我多少事?」
他怎麼會知道弒神劫?怎麼會蠢到爲我擋劫?偏偏劫雲還認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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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雲驀然流淚,對紀明的屍首說了好幾聲對不住。
「綺君大夫,疫區無人敢試藥,此前試藥的病人一直都是紀明大哥。」
「他身上有我送的蕙蘭荷包,不可能得瘟疫。」我無法形容這一刻心中的慌亂。
「是這個嗎?」秦雲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紀明大哥進疫區那日便送給我了。」
「他爲何要送給你?」
那是我送給他的,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送給別人。
秦雲狠狠擦去眼淚,深吸一口氣:「因爲我纔是樓阿生,那位自稱是樓阿生的人是我的兒時玩伴曲灃。」
「水鬼佔據的是我姐姐樓晴的屍體。」
秦雲一五一十地道明真相。
「十二年前,汛期河水暴漲,我和曲灃玩耍時不慎落水,那時姐姐還未失明,她跳下河救人,但水流湍急,我們三人皆被沖走。」
「後來,我被秦老大夫救起,卻失去了記憶。一個月前我在泰升醫館門口撞到紀明大哥,他讓我恢復了記憶。」
「水鬼顯出原形那日,我想和姐姐相認,可她全然不記得我。是紀明大哥告訴我,我姐姐樓晴在十二年前溺水而亡,被水鬼附了身,水鬼機緣巧合救下了曲灃。而曲灃冒充我的身份割血爲她續命……」
秦雲的眼淚撲簌落下,衣襟被打溼一片。
原來紀明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秦雲纔是真正的樓阿生,知道曲灃和水鬼互相隱瞞身份、暗生情愫的事,所以他漠視旁觀。
他也知道我的弒神劫,故意將收服水鬼和驅除瘟疫的功德讓給我,還捨身爲我擋劫。
爲什麼……
我的視線落到紀明身邊的紙燈上,上面寫了字。
我一個一個拆開,上面密密麻麻的「綺君」昭示着他的心事。
「願綺君,長生安寧。」
「願綺君,無災無劫。」
「願綺君,泛愛世人,亦愛我。」
……
既然心中有我,爲何還要與衆多仙女糾纏不清?做出許多負心之事?
感情二字,真是凡人的一道催命符,紀明堪不破。
紙燈上的字跡逐漸被洇溼,我重重吐出一口氣,施法收進袖間。
枉我以懸壺濟世爲己任,但在這場災劫中,我不僅沒能救下他,還讓他爲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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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紀明的屍身火化,取了些骨灰裝進蕙蘭荷包,想着帶回天上埋在藥草院子裏,與我種的蕙蘭作伴。
瘟疫結束了,秦老大夫沒能挺過去,在他的靈堂上,我瞥見莫三腰間繫着我的蕙蘭荷包。
大抵是他將我送給他的蕙蘭荷包給了最早得瘟疫的莫三。
我總共送出去兩個蕙蘭荷包,兩個都被轉送他人,我心中五味雜陳。
莫三和莫三娘子哭得厲害極了。
這一聲聲哭嚎,我覺得十分熟悉,五百年前也是這樣。
旋即一股仙氣自天空降下。
秦雲飛昇的機緣到了。
但秦雲卻跪謝天地,願捨棄成仙的機會,換樓晴、秦大夫以及死於瘟疫的百姓下一世過得順遂。
仙氣在堂下猶豫着,這時曲灃從人羣中鑽出,奪了我手中封印水鬼的傘,一腳踩上仙氣,高喊着:
「我有仙人之體,我纔是該飛昇的神仙!」
仙氣似乎感應到什麼,載着他直上九重天。
「曲灃與水鬼勾結,傳播瘟疫,害死許多無辜百姓,他如何能成仙?」秦雲向我求助。
「此事交給我。」見他眉宇清明,我寬慰道,「他日待你功德圓滿,定能再次飛昇。」
他卻搖頭道:「紀明大哥說天宮冷清寂寞,我喜歡熱鬧,做一世凡人也不錯。」
聞言,我心下一窒,紀明身邊環繞仙女無數,也會覺得冷清寂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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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棄了泥人之身,一縷神魂追着曲灃回了天宮,沒想到風卉仙子早早候在殿外,先我一步攔下了曲灃。
「曲灃神君,你歷劫圓滿了?我有要緊事要告訴你,百年後你有大劫,恐將隕落——」
「退下!」
行走間,曲灃的容顏身形恢復了原本模樣,金冠高髻,白衣銀甲,左手持傘。
他面容冷峻,見風卉仙子不僅不退,還欲開口,右手一揮,揚長而去。
啪——
風卉仙子被打了一記耳光,臉上五指印記鮮紅,髮間墜着的銅錢叮噹作響。
她泫然欲泣,看見我後不自在地別過臉,甚至顧不上問紀明的下落。
「看什麼看,他是天帝之子,誰都打得。」
竟是天帝之子?
我可不怕他。
我跟了上去。
大殿之中,我狠狠告了曲灃一狀,將他在凡間的所作所爲詳盡說出。
曲灃冷笑一聲,無視我,向天帝請求封水鬼一個神官。
愛子迴天,天帝滿心歡喜,正欲開口答應下來。
我當即阻止:「不可,水鬼在凡間肆意散播瘟疫,害死衆多百姓,擾亂凡間秩序,其罪當誅。」
曲灃:「你不過飛昇五百年,縱使有功德在身又如何?我生來便是神仙,隨手一指便能攪動乾坤——」
我一彈指,將銀針擲向曲灃的金冠,錚地一聲打掉了金冠上游龍的腦袋。
曲灃噤聲了。
我再次請求天帝懲罰曲灃和水鬼,天帝卻以我神魂私自下界爲由,要先定我的罪。
實在荒唐,我氣笑了。
「綺君有罪自當領罰,但天帝若不處置他們,我可代爲處置。」
話畢,我將身體召來,神魂、身體合二爲一。
接着,我和曲灃在天宮外打了一架。
弒神劫過後,我步入金仙之列,再加上此次下界驅除瘟疫的功德,我功力大漲。
曲灃在凡間耗費諸多仙血爲水鬼續命,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一個時辰不到,我折了傘,誅滅水鬼,押着曲灃跪在天帝面前。
天帝見狀,終是處置了曲灃,不痛不癢地幽禁十年。
而罰我在虛彌幻境面壁百年。
進入虛彌幻境前,我回望浩然天宮,突然體會到紀明說的冷情寂寞。
仙位輕許,罪責胡來,獎罰只在天帝一念之間。
紀明如此,曲灃亦如此。
一百年後,待我再次從虛彌幻境出來,我定要試着修改天規,重塑天宮神仙風氣。
曲灃這樣的,不配當神;天帝這樣的,不配爲主。
18 前塵番外
在虛彌幻境的精神折磨中,紀明偶爾會在我腦中出現。
一些久遠的記憶逐漸清晰起來。
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我和紀明是青梅竹馬,我家醫館的對面就是他家的喪葬鋪。
我爲活人求生存,他爲死人尋體面。
幼時,我在辨識草藥、背默藥方;他坐在鋪子前,使喚附近的孩童幫他扎紙燈。
他自小便知道自己長得好看,懂得利用樣貌獲利,偏偏大家都喫他這一套。
少年時,我跟着爹孃出診治病,他跟着祖父叔伯搬屍體送葬。
有一回,周員外的父親病得嚴重,爹孃皆道回天乏術,我們剛出門,便看見紀家人抬着棺材候在門口。
我與紀明錯身的瞬間,他扯住我的衣袖,小聲說道:「綺君,明日中元節,護城河邊,尋鬼遊戲,來玩嗎?」
我瞥了他一眼,抽回衣袖,跟着爹孃走了。
翌日剛入夜,我尋了個藉口溜出門。
中元節,鬼門開,百姓大多忌諱在這一晚出門。
但我不怕,紀明也不怕。
我來到護城河邊時,紀明正蹲在河邊放紙燈。
他隨手遞了一盞給我。
「如何尋鬼?」我問他。
他盯了我好半晌,驀然笑了,說道:「這樣認真作甚?」
我看着他不說話,暗自腹誹:不是你叫我出來玩遊戲的嗎?
「好啦,在紙燈上寫上你想尋的鬼,便有機會能看見。」他遞了一支筆到我手中。
我思索一陣,落筆時,他狀似無意地問:「聽說你爹孃要爲你定親了?」
我筆下一頓,輕輕應聲:「嗯。」
「是哪戶人家?」他亦在紙燈上落筆。
「無外乎附近幾條街上的人家。」我匆匆寫完,捧着紙燈不敢看他。
「綺君,我家呢?」
「什麼?」我轉頭,愣了一瞬。
「與我定親。」他將紙燈放入護城河,側過身看向我,「我父母早逝,喪葬鋪有叔伯祖父支撐門戶,我可入贅你家。」
我腦中轟然作響,臉頰燙得厲害,沒有說話。
一時間,氣氛凝滯。
紀明突然指着一個方向,扯開話題:「瞧,那個影子是不是你要尋的鬼?」
我順着他的手指望去,可任我如何瞪大眼睛看也沒看見。
「紀明,你是不是騙我?」
我回頭的剎那,紀明按住我的肩膀,笑得篤定:「你也喜歡我,對不對?」
他的臉湊得近,我幾乎能聞到他身上的皁角味。
更糟糕的是,少年姿容俊秀,在月光下恍若仙人,我情不自禁放緩呼吸,生怕驚擾仙人。
在他溫柔的「逼迫」下,我點了點頭。
一年後,我們成親了,很是過了幾年甜蜜時光。
直到那場瘟疫來臨,這一年,我二十二歲。
瘟疫橫行澧縣,死者不計其數。
一個月後,瘟疫沒能控制住,我的爹孃死於瘟疫。
我忍住悲痛,整理他們留下的手稿,繼續研製藥方。
澧縣滿城縞素,紀家的喪葬鋪被搬得乾乾淨淨,唯一停在鋪中的棺材是紀明祖父的。
我極少休息,除了穩住病人病情,便是親自試藥。
紀明拗不過我,便在一旁邊擦眼淚邊扎紙燈祈福。
在死亡籠罩澧縣三個月後,我終於找到了瘟疫的解決辦法。
可我也因試藥五臟六腑破爛不堪,形容枯槁。
彌留之際,紀明抱着我,難得地語氣兇惡:「你若死了,我就去找富家小姐入贅別家,決不守着你。」
我口吐鮮血說不出話,只能在他手上輕輕寫了個「好」字。
隨即閉上了眼。
「你究竟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紀明悲慟萬分,哭得十分難看。
我頭七那日,許多百姓前來弔唁,哭聲震天響。
功德圓滿,我飛昇了。
19 紀明番外。
紀明從小便從叔伯、祖父口中聽到許多誇獎綺君的話,譬如:
「對面醫館的綺君和你差不多年紀,人家拗口的醫書都背下來好幾本了,你呢?一篇哭悼詞都念不出來……」
「少出去和臨街的孩子玩鬧,去找對面的綺君玩,跟她好好學學……」
總之,綺君千般好萬般好,紀明一無是處。
紀明第一次找綺君說話時,憋了一肚子氣,故意弄亂綺君的藥草,但綺君並不生氣,甚至教他辨認藥草,耐心至極。
紀明心虛了,紅着臉告訴她家裏人誇獎她的話。
綺君反倒說他也有很多優點,比如他人緣很好,附近的孩子都喜歡跟他玩,又比如他學東西很快,三兩下便能摺好一隻紙燈……
紀明很開心。
後來年歲漸長,綺君已經能夠獨自看診了,大家稱她作「小大夫」,紀明還是隻會摺紙燈。
綺君真厲害,他想。
不久後,他無意中聽到叔伯說起對面的醫館有意爲綺君招婿。
鬼使神差地,他在周員外府門外邀綺君中元節玩尋鬼遊戲。
綺君來了,他驚喜萬分,直白地要求入贅。
他以爲他佔盡先機,實際上他的祖父早就和綺君的爹孃通了氣。
婚後那幾年,是紀明最開心的日子。
那場瘟疫,來得太早了。
他眼睜睜看着綺君爲救百姓犧牲, 自己卻無能爲力。
幸好,上蒼眷顧,綺君飛昇成仙了。
當時他拽住綺君的腳踝, 只是不想讓她離開, 沒想過成仙。
即便飛昇後,天帝單獨召見他時,他也是這樣說的。
「既如此, 你便爲我做一件事, 功過相抵,我允你留在天宮。」
「何事?」
「我有一子,名曲灃, 五百年後歷劫圓滿, 你便去做他的普渡仙人, 屆時渡他成仙……」
紀明應下這份差事,成了天宮中頗受天帝青睞的普渡仙人。
實際上, 天宮中許多神仙都看不起他, 身邊總有或輕或重的排擠。
而那時,綺君剛飛昇, 事務繁忙, 無暇顧及他。
他沒別的本事, 只好再次利用起自己的樣貌來,他也沒想到這一套在天宮也受用, 許多仙子和他成了朋友。
他向風卉仙子學了銅錢問卜之術, 第一次問卜便算到綺君將來有一道弒神劫。
他查閱典籍, 向仙子們探聽, 終於知曉了弒神劫的厲害。
一邊爲綺君有此機緣開心, 一邊也在爲她謀算生機。
可他每一次在天道神像前問卜, 無一例外都是失敗。
直到五百年後, 天帝讓他下界去渡化曲灃,臨行前他用自己的神仙命格爲綺君占卜,終於算得一絲生機。
他心中有了主意, 藏了一縷綺君的神魂下界, 還從仙女們身上討來不少法器。
當他發覺自己能感應到綺君弒神劫的劫雲時, 他慶幸自己賭對了。
他是弒神劫留給綺君的一絲生機。
他想, 這興許是天道允他無功德飛昇的緣由。
最後,他成功了, 他用自己爲綺君抵擋住了弒神劫。
劫雲降下第一道雷電, 趁綺君捂住了耳朵, 他纔敢說:
「綺君, 還沒來得及恭喜你再次功德圓滿。」
「我知道, 在你心中,我排不到前頭。你無需爲我的死而感到愧疚, 我是普渡仙人,爲有緣人犧牲是註定的結局。」
五百年前他已經看着綺君死過一回, 所以這次換綺君看着他死,這樣才公平。
神仙壽數無盡,五百二十二年, 太短了。
可惜她沒聽見他說的話,沒聽到他的恭喜。
如此,也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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