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歡喜

許縉是京中權貴,我是草根狀元,天生的對家。
我們在官場鬥了十年,比官階、比政績、比獎賞……恨不得對方落魄。
一朝流放,我在邊關地裏挖泥巴。
想到他在京中縱橫官場,我氣得鋤頭都揮斷了。
在我以爲我會老死在利州時,許縉突然出現,拿着聖旨問我:
「想脫罪離開這裏嗎?」
後來,我才知道他曾爲我多次拋棄前途。

-1-
流放到利州的第三個月,我坐在地裏跟小孩吹牛。
「我曾女扮男裝高中狀元,又曾替公主遠嫁和親,若是沒遭事,我會成爲大梁最年輕的丞相……」
小孩沒一個相信我,罵我騙子,還朝我丟泥巴。
我撿起泥巴正欲反擊,不遠處有人喊了句:
「我信你。」
我循聲望去,居然是死對頭許縉。
我幸災樂禍道:「好巧,你也被流放了?」
他揚起手中的使臣節杖,笑得惡劣:「年前封了侯,奉旨出使呢。」
可惡,讓他裝到了,我氣得拿泥巴砸他。
許縉偏頭躲開了泥巴,牽着馬朝我走來。
「文素,許久不見。」
我最是見不慣他這副清風朗月的模樣,待他走近後重重拍着身上的灰。
利州風沙大,我衣裳上積灰甚重,他被嗆到直咳。
我這纔開心了些,遂問他:「不知許侯爺出使哪國?」
利州位於大梁邊境,接壤北昱、祁地。
許縉緩和了嗓子,說道:「北昱。」
聽到北昱,我頓時收起懶散的姿態,驚喜問道:「怎的,聖上終於決定開戰了?不枉我此前在朝堂上吵了許多次架。」
「非也。」許縉眉頭微皺,「朝中還是主和派佔了上風,聖上派我來議和。」
「和北昱那羣沒開化的人議和?」我輕嗤一聲,轉身就走,不願再聽。
「我地裏還有活,告辭。」
我重新去拔陷在地裏的鋤頭,但鋤頭像是朝中那羣頑固老臣,紋絲不動。
咔嚓——
鋤頭木杆斷裂,我一屁股摔倒在地裏,十分狼狽。
我撒氣般將斷裂的木杆丟遠。
到底是心有不甘,爲何那羣膽小怕事的庸碌之臣在京城享樂,而我滿腹才華、有勇有謀卻在地裏挖泥巴?
「文素,想脫罪離開這裏嗎?」許縉喊道。
我回頭,周遭空曠寂寥,我的身後只有他和他的馬。
他從懷中取出一件明黃色的東西,對我說:「我有聖旨,可聘你爲使臣團嚮導。」
我沉默着,在思忖他話中的真假,他會這般好心?
他用力搖晃着聖旨,擔心我沒看見還越走越近。
「喂,文素,你聽沒聽見我——」
地裏不平整,許縉腳下踩空,摔進了百姓暫存糧食的坑裏。
「哈哈哈哈……」
對於死對頭,我該嘲笑時一定會大聲嘲笑。
待笑夠了,我朝他伸手:「聖旨呢,給我。」
我打算信他一回,若是真的能借此機會東山再起呢?
而後,他握住聖旨的另一端,借力起身。

-2-
我展開聖旨細看,許縉在一旁嘰嘰喳喳。
「你自小在邊關長大,通曉北昱語言,我花了好大力氣說通太后,才讓聖上下了這道聖旨。如何?該不該對我感恩戴德?」
許縉是太后母家後輩,京中顯貴。
我看完聖旨,確實如他所言,聖上赦免了我的罪。
我把聖旨丟到許縉懷中,抱臂問他:「既是來請我做嚮導,不會只帶了一匹馬吧?」
「我一個人做什麼要騎兩匹馬?」
他一臉無辜,我氣笑了,趁他不注意奪了他的馬,駕馬遠去。
沒走出多遠,我後背一重,手中的繮繩也被人奪了去。
糟糕,只想着讓許縉喫虧,倒忘記他是個會武的了。
「好你個文素,我專程從官道繞路過來尋你,你竟然丟下我自己跑了,你知道朝哪個方向走嗎?路走反了……」
我乾咳幾聲掩飾尷尬。
半個時辰後,我看見了官道上的使臣隊伍,我認真數了三遍,加上我一共九人,還俱是文弱書生的模樣。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許縉。
他笑了笑,坦然道:「如你所見。」
「一無禮物,二無武器,拿什麼議和?全靠你一張嘴嗎?」
「非也,」許縉點了點我的肩頭,「是靠你,誰讓你滿腹才華、有勇有謀、機敏過人……」
我正錯愕着,他居然會這般誇獎我?
下一瞬,我立即明白「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這句話的真諦。
他向衆人大聲介紹:「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前兵部侍郎,文素文大人,有她做嚮導,我們此行一定順利。」
衆人齊齊向我問好,這一頂高帽下來,我是反悔也來不及。
不對,在我接下聖旨那一刻已經掉進許縉的陷阱裏了。
我咬牙道:「攜恩相報?北昱羣臣可是差點弄死我呢。」
「你便當我攜恩相報吧,若此次議和不成,嘉陽公主會和親。文素,你得助我。」
許縉在我耳邊低聲說了這句,接着翻身下馬,上了另一匹馬,吩咐隊伍啓程。
我看着行走在最前頭的許縉,冷笑一聲,說到底他還是爲了嘉陽公主。
也是,他和嘉陽公主有表哥表妹的情誼,怎捨得她大老遠和親?
只能來利用我。
甚至違心說出許多誇獎我的話。

-3-
去歲,我曾代替嘉陽公主和親北昱,嫁與那位年過耳順的老皇帝。
許縉擔心我不安分,親自請旨擔任送親使臣,一路送我入北昱皇宮。
誰知行婚禮那日,北昱皇帝突發惡疾,不治而亡。
北昱臣民皆道我晦氣不祥,欲將我施以當地火刑,爲老皇帝殉葬。
我Ťù₆當即褪去煩瑣的嫁衣和頭冠,當堂揍了北昱大臣一頓,打罵得他們連夜將我送出皇宮。
於是,我又回了大梁。
但我在北昱之事鬧得朝廷議論紛紛,主和派在聖上面前告了狀,說我破壞兩國聯姻,沒多久,我便被流放到千里之外的利州。
這一回又要去北昱,不知道那些被我打過的臣子再見到我是何感想。
我們踏入北昱地界之後,許縉掏錢給我買了幾件北昱女子的衣裙。
「謝了啊。」我們進了間酒肆喫飯。
我用北昱話向店家打聽消息,問完後故意不告訴許縉。
「文素,收收腿,怎的換上了紅裝也不見你有半分矜持。」他皺着眉,在桌下踢了下我的腳。
「許侯爺,你可知入鄉隨俗的道理?北昱女子熱情豪放,不拘小節,做起事來比男子還要強些。」我示意他看看周圍。
他環視一圈,嚥下話口,埋頭喫飯。
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慢悠悠地告訴他方纔打聽到的消息。
北昱老皇帝死後,幾個兒子鬥得不可開交,甚至連女兒都來橫插一腳,三個月後,十七歲的九皇子登上帝位。
許縉陷入思索,喃喃道:「不知這位小皇帝喜歡什麼,若能投其所好……」
「他才十七歲,能懂什麼?三日後是北昱的沐燈節,小皇帝會親臨大會,屆時……」我和許縉對視一番,他幾乎瞬間明白我的意圖,眼中露出讚許。
多年的死對頭,我們在某些事上分外默契。

-4-
三日後,我們一行人趕到北昱都城。
剛入夜,我和許縉換上當地的衣着,上街尋覓目標。
滿街的燈燭亮如白晝,來來往往的人手中提着各式各樣的花燈,許縉見狀,買了盞小巧的花燈送我。
我古怪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在北昱,沐燈節上贈人花燈是表達ṭű̂₋愛慕的意思。
我握緊手中的花燈,細細品味這份陰差陽錯的心意。
街上越來越擁擠,我和許縉不得不分開。
我朝他比了個分頭行動的手勢,他同意了。
很快,我倆被人羣衝散。
晃盪許久,我都沒有聽到小皇帝出現的消息,打算前往皇宮打聽消息。
有個少年突然被人撞倒在我跟前,連帶着我也摔倒在地。
我連忙起身去看花燈,已經被人踩踏得只剩下殘骸。
我轉身就向少年問責,誰料他竟抓着我的手,焦急喊着:「姐姐救我。」
言罷,慌忙躲到我身後,緊緊抓着我後背的衣裳,讓我動彈不得。
一位衣着富貴的女子慢慢朝我走來,她身後還跟着三四個壯碩的隨從。
她讓我把身後的少年交出來,說這少年是她先看上的。
原來是搶男人的戲碼。
我回頭看了一眼少年,他有一張極穠麗的臉,但臉上滿是拒絕。
他扯了扯我的衣裳:「姐姐救我,我不喜歡她。」
一口一個姐姐喊得我心裏舒坦,我自然是要幫一幫的。
我雙手抱臂,睥睨着富家女子:「抱歉,他說他不喜歡你……」
一盞茶過後,富家Ŧůₓ女子掩面哭泣走了。
少年慢慢從我身後出來,不斷誇我:「姐姐真厲害。」
他還買了盞新的花燈送我:「姐姐的花燈因我之故弄壞了,這盞權當賠罪。」
最後,與他分別時,我隨口問他今晚可有見到小皇帝,他愣了片刻,說沒有看見。
臨近四更,我和許縉在橋邊會合。
他衝我搖頭,我對他攤手。
「看來還得走正經路子。」我嘆息一聲。
「你爲何換了燈?我送你的那盞呢?」許縉突然問道。
我不好意思道:「人太多,被弄壞了,那人賠了我一盞新的。」
好半晌,許縉嗯了一聲,陰陽怪氣的。
「難道要我還你銀子?銀子沒有,要燈一盞,給你。」我把花燈塞進他手中,「沒想到許侯爺如此摳門。」
我大步離去。
他連忙來追,我腳下加快,暗自勾起嘴角,我這也算是送了他一盞燈。

-5-
翌日,我們以大梁使臣的身份進入皇宮。
北昱官員亦有通曉大梁話者,許縉好聲好氣地同他們商議,但他們咬死不同意,還拿去歲我和親令老皇帝病逝來說事。
聽得我直來氣。
好好好,這羣老東西還是冥頑不靈。
我示意許縉退後,讓我來。
大臣看清我的臉下意識後退一步。
看來他們還記得去歲我打過他們的事,我正要開口,小皇帝現身了。
我望過去,那張臉,赫然是昨晚喚我姐姐的少年。
借低頭行禮的空當,我壓下心中的震驚。
大臣們將方纔許縉議和的話一一轉告給小皇帝。
小皇帝懶洋洋聽着,像是聽得不耐煩,他一抬手,大臣頓時安靜下來。
我和許縉對視一眼,小皇帝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我們低估他了。
他走到許縉面前,左右打量:「大梁人?」
又慢慢走到我面前,彎起眼睛笑了一下,「姐姐,又見面了。」
我嘴角一抽,瞥見他背後的大臣神情怪異。
「陛下,大梁與北昱議和一事Ṱû₅,您看——」我拱手道。
他揹着手,用極輕鬆的語氣說道:「大梁皇帝的誠意不夠,我更想要大梁上貢。」
上貢?好大的口氣。
許縉朝我投來疑惑的目光,我翻譯道:「他要大梁俯首稱臣。」
北昱兵強馬壯,人口比大梁少不了多少,是強勁之敵。但大梁並非沒有一戰之力,我便是主戰派。
這一次議和不歡而散。
但許縉不放棄,兩日後,我們再入皇宮。
小皇帝屏退左右,空蕩蕩的大殿內只有我們三人。
許縉說了一大堆話讓我翻譯。
小皇帝的視線在我倆之間來回轉,冷不丁說了句:「許大人長相寡淡又囉唆無聊,姐姐你喜歡他什麼?」
我一時愣住,慌亂之中別開臉。
他如何看出來的?
許縉十分好奇小皇帝說了什麼讓我方寸大亂,我回答他:「他說你長得醜。」
許縉氣笑了,拱手道:「下官自是比不上北昱陛下生得妖冶。」
我沒有翻譯這句,小皇帝也沒有理會他,直直盯着我,像一匹餓狼。
「想必姐姐一定知道北昱有父死子繼的習俗,若論起來,你差一點就成爲我的女人了。」
我不由得後退半步,這小皇帝也太能裝了,沐燈節上的他和此刻的他簡直就是兩個人。
小皇帝伸手撫上我的鬢髮,許縉一巴掌拍下,「請您自重。」
小皇帝摸了摸被打的手背,說道:「看來許大人對姐姐格外看重。」
我當即反駁:「你猜錯了,他看重的另有其人,不是我。」
小皇帝:「是嗎?那你嫁給我吧,你嫁給我,我便同意議和。」
許縉急於知道我和小皇帝說了什麼。
我轉頭告訴他:「他說要娶我。」
這一瞬間,我在許縉眼中看到了動容。
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我低眉斂目,拱手道:「陛下,您的意思我們會如實回稟我朝陛下……」
出宮的路上,許縉欲言又止。
我停下腳步,指着一處宮門對他說:「還記得這兒嗎?去歲我大鬧婚禮,大臣送我到這處宮門,你便是在這兒接我的。」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佩劍出了鞘。
許縉緩緩點頭。
我莞爾一笑:「若真到和親這一步,我熟門熟路,是比嘉陽公主更好的人選,再說了這小皇帝年輕漂亮,還比我小好幾歲,不喫虧。」
現如今朝中主和派佔上風,我丟了官職,又是他們的眼中釘,無疑是最好的棋子。
「文素……」
「對不住了,」我徑直走在他前頭,微微提高聲量,「這一回,我可要比你先一步青史留名了。」

-6-
我和許縉的相識,源自一個荒誕的賭約,賭我們誰會先青史留名。
我自小失去雙親,是由流放到邊關的恩師教養長大的,他是改革變法失敗的丞相。
十六歲那年,恩師病逝,我立志完成他的變法,於是女扮男裝千里奔赴京城趕考。
因長得瘦弱,年齡不大,加上碰巧搜身時排在許縉等勳貴子弟中間,士兵並未十分嚴格搜查,我順利考完了科舉。
殿試後唱名,我被點了狀元,許縉被點了探花。
遊街時,有人笑話許縉名不副實,恐怕是靠臉才考上探花的,我當作笑話聽,不自覺笑出了聲。
誰料許縉陰惻惻盯着我,嘲笑我這個狀元郎粗俗,難登大雅之堂。
年少氣盛,我當即和許縉吵了起來,榜眼在中間勸和也沒用,我們鬧得差點耽誤遊街。
最後,我與他誰也沒說過誰,於是定下賭約,誰先青史留名便勝。
畢竟,讀書做官只有被天下認可才能在史官筆下留名。
譬如恩師,哪怕官至丞相,因爲改革失敗,被朝廷厭棄,在史書上也許只有短短幾行。
我和許縉從遊街那日便開始處處作比,比官階、比政績、比獎賞……進翰林院、入六部,直至今日皆如此。
此前我流放,他封侯,的確是他比我強些,但以後未必。
我們馬不停蹄直奔大梁京城,再次踏進朝堂,無數雙眼睛朝我看來,驚喜有之,恥笑有之。
我把小皇帝的意思轉告聖上,聖上捋着鬍鬚問大臣意見。
主和派接二連三站出來說讓我和親,中立派說了一堆場面話,至於主戰派,從前都是我站出來吵架,現下我不方便開口,他們像是喫了一劑啞藥。
無人問過我願不願意,好似我本該爲此犧牲。
我悄悄看向站在我身前沉默的許縉,我不禁在想,若小皇帝要嘉陽公主和親,他會不會站出來,說一句「大不了開戰」?
「陛下,下官有一言。」許縉突然出聲,「北昱野心勃勃,滋擾大梁邊境多年,還想要我們委曲議和,若再縱容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再者,大梁休養生息已久,朝中能臣無數,未嘗不可一戰。」
這是我從前勸戰時說過的話,他都記得。
有了他開頭,主戰派慢慢有人站出來,朝堂上又吵作一團。
下朝後,我身份尷尬,雖說免了罪,但到底事關和親,我不能離京,許縉自請看管我,將我接到他家中。
平日裏他要上朝,事務繁忙,而我在等文武百官吵出一個結果,閒得發慌。
我每日都會在他下值後去問他。
一連七八日過去,我先等到了聖上爲許縉和嘉陽公主的賜婚的消息。

-7-
聖旨到許府這晚,我在書房見到了受傷的許縉。
他臉色蒼白,衣衫半褪,在給自己上藥,看見我慌忙合攏衣襟。
即便他動作再快,我還是看清了他身上一道道傷口,像是被棍棒所打。
「出了何事?」
「與你無關。」他背過身不看我,可他衣衫背後皆是血痕,觸目驚心。
我不再多問,走近他,說道:「可要我幫你上藥?背上的傷你看不見。」
「文素,男女有別——」
我奪了他手中的藥瓶,按住他:「別動,我下手可沒個輕重,疼死你活該。」
他安靜下來,重新褪去衣衫,我小心翼翼給他上藥,他疼得嘶了幾聲,我連忙輕輕吹着傷口好減輕他的疼痛。
他瞬間背部繃緊,我瞟了一眼Ṱůₗ,平常文人打扮倒看不出來,他的肌肉線條結實又漂亮。
「從前我還扮作男人時,你可是罵過我不男不女的。」
許縉輕笑道:「年輕時的玩笑話。那時你也罵過我繡花枕頭不是?再說了,當時我並不知道你是女子。」
他聲音漸小,自責道:「若是我知道,必不會讓你赴那場宴席。」
是啊,若不是在宴席上下水救了嘉陽公主,我的身份不會暴露,作爲朝中最年輕的兵部侍郎,我將青雲直上。
去歲上巳節,聖上有意爲嘉陽公主選婿,宴請朝中年齡合適的官宦子弟。
許縉自然名列其中。
我是被許縉誑去的,他說聖上誇我年輕有爲,那時我雖狐疑卻也驕傲,同他一道入了宮。
待入席落座,我才聽出這場宴席的意思。
許縉樂在其中,拉着我參加各種遊戲比試,我本不願參與,但被他一激,便和他爭鬥起來,我倆一連拿下七八個第一,風頭無二。
沒承想嘉陽公主因看我們比試太過專注,不小心落了水,那時我距離最近,根本沒多做思考便跳了下去救她。
寬大的官服穿久了難免懈怠,我雖做了掩飾,但衣裳溼透緊緊貼在身上,還是能看出是女子的身形,更不用說嘉陽公主摸到了我胸前,驚得大叫一聲。
「你是女子!」
衆目睽睽之下,我抹了一臉水,明明有無數話想說,還是選擇了沉默。
女扮男裝參加科考,甚至爲官多年,是無從抵賴的欺君之罪。
我握緊了手指,跪在原地,等聖上發落。
旁人對我指指點點,唯有處處和我作對的許縉,脫下官服披在我身上,大抵是這一刻,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他的。
很快,我下了獄。
一個月後,北昱要求公主和親,我被放了出去,代替公主遠嫁和親抵罪。

-8-
我爲許縉上完藥已是深夜,臨走前,我想起他不日便要與嘉陽公主成親,到嘴邊的祝福終是嚥了下去。
情愛和嫉妒是控制不住的,我不是個違心的人。
翌日,許縉因拒婚下了獄,許家入宮向太后求情。
我聽到這個消息十分震驚,他一直喜歡嘉陽公主,甚至爲了等她長大多年不娶,爲何要拒婚?
夜裏,許縉的母親哭着來找我,讓我去牢裏勸許縉改變主意,迎娶公主。
「我去有用嗎?」我詫異道。
「文姑娘,我兒做這一切都是爲了你,他一直都喜歡你啊。」她開始細數過往。
「當初你因欺君之罪下獄,原本聖上準備處死你,是他去向太后娘娘求情,讓你以替嫁和親的名義活了下來。
「你和親未成,他想趁機求娶你,在祠堂跪了整整三日,走路都成問題,我們擔心遭到牽連,狠心拒絕此事,以至於你流放時,他想來送你也被我們攔下。
「還有昨日,他不肯接賜婚聖旨,被他父親家法打了一頓……」
原來如此,難怪我和親他要來做送親使臣,難怪我流放出京時他沒來笑話我……
我腦中渾渾噩噩的,直到來到牢中見到許縉,方有了一種荒唐的真實感。
他端坐在草蓆上,仍是那副清風朗月的模樣。
我極力忍住鼻間的酸澀,「許縉,你的嘴真嚴。」
「什麼?」他不明所以,朝我走來。
我問他:「爲什麼要拒婚?」
他別開臉,不自在地道:「沒有爲什麼。」
「自狀元遊街那日起,我們鬥了十年,你都快三十了,我們要不要試着歇戰?」我伸手去碰他的手指。
他一本正經糾正道:「文素,你記差了,我明年才三十。」
他總有本事輕而易舉調動我的情緒,我好不容易生出的婉轉柔腸轉瞬便消失了。
我對上他的目光,鄭重道:「我最後問你一遍,要不要接旨娶公主?」
「你很想我娶她嗎?」他反問我。
我思忖片刻,做了決定:「那好,你等着,一切交給我,這回我來撈你出去。」
「文素,你要做什麼去?」許縉焦急大喊。
「我可是大名鼎鼎的文素,不是傻子,你只管好生等着。」
言罷,我摸了摸懷中的羊皮地圖,大步朝宮中走去。
聖上對我終是有幾分欣賞,尤其在我獻上詳細的北昱邊境地圖時,欣賞達到了頂峯。
「陛下,文素流放利州一刻不曾懈怠,繪製完成這幅地圖……」
我爲官多年,渲染自身功績有幾分感悟,拍馬屁亦有幾分心得。
「如今大梁國富民強,北昱小皇帝才十七歲,焉能讓他在您眼前放肆……」
作爲一個好臣子,能提意見還得有解決辦法。
「陛下,我有一計……」
走出大殿,我不由得感慨,沒有那些主和派的大臣干擾,聖上是極好勸說的,只是他優柔寡斷,還差一劑猛藥。
我轉身朝太后宮中ţű₂走去。

-9-
三日後,我拿着聖旨去牢裏撈許縉。
他詫異地看着我。
「這是什麼眼神?」我展示了一下身上的服飾,「如何?從一品的郡主,比你品階高。」
他沒有誇我,也沒有損我,只是目光一下變得淡淡的,靜默無聲。
我收起炫耀的心思,沉聲道:「許縉,再送我去北昱和親吧,五日後出發。」
……
再次到達利州,我又遇到那幾個罵我騙子的小孩。
我把他們叫來,一人分了一筆錢。
「小孩,你們父母親人都不在了,要不跟着我?」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立即笑嘻嘻圍在我車駕旁,吵嚷着。
「老大,您讓我上山我決不下海,您讓我喫肉我決不喫素。」
「對,還有什麼地方您想知道的,我再去跑一趟,保證把地圖畫得一模一樣。」
許縉朝我露出讚許,我下巴微揚,叫他注意點今晚來迎親的北昱隊伍。
北昱小皇帝爲了表達重視我,說是要來邊境親迎。
剛入夜,邊境出現一條火龍,是小皇帝的迎親隊伍,他們人人手裏都拿着火把或是燈籠。
小皇帝按照大梁規矩穿了一身紅,襯得他分外豔麗。
「姐姐讓我好等。」小皇帝伸手來扶我下車駕。
「陛下的議和文書可擬好了?」我輕聲問他。
小皇帝牽着我的手,故作難過道:「姐姐這是不信我?」
我抽回手,攤在他眼前,強硬道:「文書。」
他忽而笑了一下,朝後一抬手,一時間,迎親隊伍齊刷刷拔劍向我們。
「陛下這是要食言?」
小皇帝長眉一挑,「我有言在先,我要大梁上貢。」
我兀自點頭,冷不丁問他:「陛下,你被人打過嗎?」
「嗯?」
我取下發冠砸向他,趁他愣神一把按倒在地,用力一頓打。
我的動作即是信號,許縉一聲令下,送親隊伍紛紛拔劍朝迎親隊伍衝了過去。
對面有高手來救小皇帝,許縉也飛快來救走我。
在一處隱蔽的角落,我匆忙換衣,問他:「可能拖延得住?」
「自然。」許縉滿口答應。
「照計劃行事,我走了。」我上馬疾馳遠走。
一夜馬不停蹄,我拿着虎符出現在利州軍營。
「我是文素,奉聖上和太后旨意,請周將軍出兵……」
周將軍老淚縱橫,感嘆着終於等到了今日。
恩師病逝前,與我分析過他爲何會變法改革失敗,每每說到軍隊一事,他總是嘆息,分明時機正好,爲何朝廷不願一戰?
因此,我出了翰林院便考入兵部。
那幾年,我年輕機敏,口才又好,深受上峯和將軍們喜愛,官途一片坦蕩,成爲最年輕的兵部侍郎,也成爲主戰派的核心。
大梁主戰的派系無人不知我的名字。
周將軍立即點兵出發。
我朝東邊望了一眼,黃沙飄揚也遮不住太陽的光輝。
「恩師,文素幸不辱命,您夙願將成。」

-10-
大梁和北昱正式開戰。
某日,我和許縉在營帳中因戰事爭論。
好半晌,我說累了,喝水間隙發覺周將軍和其他幾位將軍面面相覷,一直沒有說話。
周將軍笑笑:「老夫從前只聽說過郡主能言善辯,不曾親眼見過,如今見識到了。」
其他將軍紛紛應和。
許縉輕哼一聲,「她可不止會說,還會打人呢。」
將軍們再次贊同:「聽說過,北昱大臣被郡主打過。」
「過譽了。我非武將,打仗還得仰仗諸位將軍。」我掃了一眼鎧甲加身的許縉,「還有許侯爺。」
這一仗打了近一年,最終北昱內亂,小皇帝皇位不保,慌忙撤軍投降。ṱüⁱ
「北昱內亂,可有你的手筆?」許縉雖是問句,語氣卻篤定。
我隨意點點頭,大方告訴他:「我說過的,北昱女子做起事來比男子還要強些,我悄悄給小皇帝的姐姐們寫了幾封信。」
「狡詐奸猾。」
「多謝誇獎。」
班師回朝之前,我帶許縉去祭拜了恩師。
我在墳塋前絮絮叨叨說了這幾年發生的事。
許縉忽然感慨:「文素,你當真是天生從政的料,幾番生死,還能活得好好的。」
我起身揹着手,自信說道:「恩師說過,我是他最好的學生,連他都不及我。」
我們立於風中良久,望着對方但笑不語,有些心思已然心照不宣。
「許縉……」
「文素……」
我搶先道:「你先說。」
許縉上前一步,與我只有一臂的距離。
「十九歲時,我自恃才高,沒想到被你這個狀元壓了一頭,此後多年,我一直以超越你爲目標,並以此多次拒絕家中安排的親事。」
我看着他,笑道:「現下我可是郡主,還有軍功在身,又比你年輕,仍舊壓你一頭。」
「沒錯。」他笑得溫和,「不知你可還看得上我?若是再等幾年,我可就年老色衰了。」
饒是心中有了準備,聽見他這話我還是心中一顫,往日種種霎時浮現眼前。
原來,我們已經糾纏十一年了,有許多次,我們差點天各一方。
「驕傲如你,怎麼流淚了呢?」許縉伸手爲我拭淚。
我猛地抱住他,將眼淚擦在他肩頭,哽咽道:「雖然你有時候嘴巴毒、愛計較、喜歡捉弄我,還愛裝模作樣……」
「文素。」
「嗯?」
「說點好聽的。」他好像有些咬牙切齒。
我抬頭看他,「但這些我都不介意,因爲我——」
他低頭親了我一下,而後躬身與我平視, 一字一句說得緩慢:「我希望百年之後,史書上你我的名字會寫在一處。」

-11-
得勝回京, 我向太后歸還虎符。
「太后娘娘,文素幸不辱命, 大勝而歸。」
太后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小聲嘀咕:「太后娘娘既封了我郡主之位, 便不可再收回了。」
她睨了我一眼, 取出一道聖旨。
我展開細看, 是道授官聖旨。
「此前聽說你ţüₛ嘴上功夫厲害, 不知這御史之位你可願意?」
我不可置信地道:「大梁建國以來從未給女子授官。」
「當初聖上定你的罪是什麼?」
「欺君。」
太后笑意盈盈看着我:「欺君罷了, 又不是不允你再做官。」
這句話如同炸雷一般,炸得我心臟劇烈跳動,這不僅是對我的寬容, 還是對世間萬千女子的一種鼓勵。從此她們會知道, 我這樣的活法也是一種可能。
我理了理衣裳, 鄭重跪好,大聲應道:「文素接旨!」
走出大殿, 我慶幸一年前我賭對了。
「陛下, 我有一計,若小皇帝誠心議和,我便嫁他, 換兩國和平;若他使詐, 此等賊人焉能議和?當起兵攻之……」
「太后娘娘, 陛下有心命我討伐北昱,奈何我年輕沒有經驗, 聽聞利州周將軍驍勇善戰……」
……
許縉問過我, 爲何篤定小皇帝會在迎親時反悔,讓他早早做好埋伏。
我抬手一敲他的額頭:「當初北昱老皇帝偏偏在我嫁過去的時候突發惡疾,極有可能是他的子女們趁機動的手腳,想嫁禍於我。小皇帝心機深沉, 做出弒父上位之舉並不奇怪,如此手段狠辣之人,焉能守信?」
隨後, 他拿出黃曆翻了翻,指着幾個日子讓我選, 並幽幽道:「嘉陽公主和駙馬孩子都有了。」
「你着急了?」我挑眉看他。
「非也。」許縉取出一沓信給我, 「大梁第一位女官名氣太大,同年們紛紛寫信來賀。還記得當初給我們勸架的榜眼嗎?」
我點點頭, 許縉將榜眼的信放在最上面。
「他如今在江南管理漕運,信中提及運河沿路風景甚美,邀我們一賞。」
我拆了信匆匆看完,思忖片刻,有了主意,「既然漕運有問題,那我們趕在汛期前辦完婚事,屆時我請旨任今歲的巡漕御史,下一趟江南。」
我在黃曆上圈了一個最近的日子。
許縉故作矜持地微笑,又奪了我手中的信,另取來一沓請柬,擺在我面前,說道:「勞駕, 一道寫。」
請柬上面的字跡端正秀挺,只在吉日的地方空了位子, 我提筆蘸墨, 同他一道填上空缺。
燈燭昏黃,紅封黑字,良緣永結。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