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微

決意同沈寂和離是在一個平常的日子。
這日,他從北疆返京覆命,闔府歡慶,我在府中設下家宴替他款待同僚下屬,又遍邀京中世家貴婦爲小姑相看婚事。
府中上下,小廝丫鬟,任誰瞧着我與沈寂都是一派夫妻和美的模樣。
可夜裏,等到沈寂沐浴完畢,俯身而上想要解我的腰帶時,我從枕頭底下抽出了一紙和離書。
沒有任何徵兆。
沈寂看着那張因年歲久遠而微微泛黃的和離書有些發愣。
好半晌,才顫聲問我:「……爲什麼?」
燭火瑩瑩,躍動在他眉宇間,恍惚間讓我想起了五年前。
可腕間蜿蜒的疤又在提醒着我,我與他之間,早已不復從前。
我撩起帳帷,起身下牀。
聲音平靜而溫和:「信。」
「因爲我給你寫的那些信。」
沈寂徹底呆住了。

-1-
他神色惶惑又震驚,半點不像是裝出來的。
若非那些信是我親筆所寫,我恐怕也要信了他去。
我確實是給他寫過信的。
那時他負皇命在北疆鎮守,我留在沈家操持家務。
沈寂父母俱亡,家中只餘一個未出閣的小姑沈銜月。
說是小姑,可她實際上也並不是沈寂的親妹妹,而是沈父從前戰友的遺孤。
兩家大人皆戰死沙場,兩個孩子便互相生了指望。
後來又在族老的見證下,結了兄妹,入了沈家的族譜。
這原也沒什麼。
可沈銜月仗着自己小姑的身份,和與沈寂青梅竹馬的情誼,對我呼來喝去,陰陽怪氣。
起初,我原以爲她不過是個鬧脾氣的小姑娘。
一無長輩看顧,二無血親關懷,刁蠻任性些也是有的。
於是,便待她越發寬容。
可不承想,正是這些退讓,將她的輕慢之心一口一口喂大。
臨近生辰時,府醫診出我有了身孕。
生辰宴那日,闔府歡慶,兄長送來一份生辰禮。
那是一盞自我出生時便供奉在佛前的琉璃燈,裏頭的燈油經年不滅。
母親過世前曾多番打點寺中的僧人,又叮囑阿兄,一定要在我身懷子嗣的時候送給我做賀禮。
我再親手爲腹中的孩兒點燃一盞燈,這樣,我與孩子的福壽便能綿延下去。
可那日事情發生得很快。
我在衆人含笑的目光下躬身,還未來得及點燃燭心,便被飛撲而來的野貓撞歪了身子。
那盞小心供奉多年的琉璃燈摔碎在地,滿堂的賓客被嚇得驚慌失措。
而我跌坐在滿地狼藉裏,險些被野貓的利爪所傷。
事後,查問起來,我才曉得,宴席上之所以會引來野貓,是因爲我腰間香囊裏面的荊芥花。
而那香囊,是沈銜月送我的生辰禮。
我滿懷欣喜與憧憬的生辰宴,就這麼被攪了個稀爛。
阿兄只默了一默,轉身便從府中遣來了四個婆子。
她們將沈銜月摁在庭院裏,清脆的巴掌聲和含糊的謾罵聲順着窗戶飄進來。
我置若罔聞。
只執筆俯身,將樁樁件件都寫進信中。
眼淚不爭氣地順着眼眶滑落,大滴大滴地落到信紙上,將字跡泅成一團。
我委屈得像個告狀的孩子。
我盼着沈寂看了信,能告假回來一趟。
可那封信寄出後,遲遲等不到迴音。
北疆偏遠,軍中事忙。
我想,或許是信差有誤。
一時收不到書信,抑或是寫不了回信,也都是有的。
我慢慢等着。
可沒想到,回信沒等到,卻等到沈銜月發了急病。
沈寂單人單騎,日夜兼程。
不過兩日,便趕回了府中。

-2-
我得到消息趕去時,沈寂剛從沈銜月房中出來。
兩月不見,他的容貌同從前並無半分區別。
一樣的清俊,一樣的挺拔。
可眼中的質詢卻叫我陌生:「銜月的事……是怎麼回事?」
分明事情的經過和細枝末節我都已經寫進了信裏。
莫說是細看,但凡沈寂粗略看過,也都不會問出如今的問題。
我不曉得沈銜月是如何同他說的,只吐出一口濁氣:
「她蓄意縱貓打碎了我的琉璃燈,我便懲戒了她一番,就這麼回事兒。」
沈寂蹙眉,眼中責備更深:
「就算如此,你也不該罰得這麼重。」
「她不過是個孩子,幼時又在北疆受過寒氣,如今你讓人扇她巴掌損了臉面不說,還讓她罰跪兩個時辰,她怎麼受得了……」
「既然受不了責罰,便不該處心積慮毀了我的生辰宴!」我衝沈寂吼道。
沈寂嘆了一聲:「一盞燈而已,你又何必……」
我不可置信地轉頭看他。
眼前蒸騰起的水霧散了,只餘下心寒。
一盞燈而已。
他說得輕巧。
那燈,是母親在我出生時便替我備下的禮物。
若是斯人猶在,那燈便是再貴重,也貴重不到哪裏去。
可三年前母親過世,臨終前還叮囑過阿兄要顧好這盞琉璃燈。
在她眼裏,那不僅僅是一盞燈。
更是對女兒餘生的牽掛和祝願。
也是她作爲亡母,送我的最後一份賀禮。
這一切,沈寂明明都是知道的。
剛成婚時,他還私下與我說,要在府中單開一間庵堂來供奉這盞琉璃燈。
可如今歲月荏苒,落到他口中,卻成了「一盞燈而已」。
或許是我眼中的失望太過明顯,沈寂神色變了一變。
他將身上的風裘解下,替我披上:
「好了,不過都是些小事,如今你有了身子,該顧惜着自己些。」
「琉璃燈的事,是銜月的錯,我會讓她來請罪的。」
迴廊裏傳來侍女的腳步聲,沈寂瞥了一眼。
轉頭輕撫我的鬢髮:「時微,這些年操持府中事務,辛苦你了。」
「餘下的事,就由我來處置吧。」

-3-
沈寂沒說謊。
當日晚間,沈銜月便來到我院中。
她大病初癒,面色蒼白,跪在屏風外的身影像是一棵倔強的雪松。
「嫂嫂,那日的事情,是我不對。」
「但我絕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覺着荊芥的味道清涼好聞,並不是存心想攪擾你的生辰宴,打碎你的琉璃燈的。」
她跪伏在地,一下一下地磕頭。
沈寂坐在我身邊,身子僵直,眉眼未動。
我目光落到他的領口處。
那裏帶着一抹不易察覺的紅。
正是沈銜月用慣了的芙蓉色口脂。
不知方纔,她窩在他懷裏哭了多久。
我端起一杯茶,撇着沫子。
直到沈銜月磕到第三十下時,才徐徐開口:「好了,到此爲止吧。」
她這才直起身,原本皙白的額頭已經紅腫。
沈寂冷然道:「你嫂嫂寬厚,不與你計較,你日後也要多敬她幾分,莫要再生事端。」
沈銜月含着一眶眼淚,委屈巴巴地點了頭。
又轉頭看我:「嫂嫂,這事因我而起,你放心,我必然會給你一個交代。」
她眼角含淚,脣邊卻是兩個極小的漩。
笑得詭異。
第二日晨起,侍女傳了早飯,我剛端起碗,卻罕見地犯了噁心。
不知爲何,總覺得飯菜帶着腥氣。
可桌上擺着的,不過是幾碟子清粥小菜,半點葷腥都不見。
侍女在院子裏一路尋出去,才終於找到源頭。
一隻木匣子端端正正地放在窗欞上,鮮紅的血液順着牆一路淌下。
侍女先一步擋在我身前:「夫人,別看……」
可還是太遲了,我已經看見了。
那匣子裏,裝着的是幾具野貓的屍體。
其中有一具尤爲顯眼。
正是三年前,沈寂送我的那隻。
毛色雪白,眼睛碧藍,性格乖順。
我曾一本正經爲它寫過聘書,下過聘禮。
也曾將它從拳頭大,養到如今一隻托盤都端不下。
可如今,它靜靜地躺在匣子裏,一動不動。
沈銜月站在廊下,笑聲清脆:「嫂嫂,我給你的這份交代,你可喜歡?」
原來是她。
手心傳來一陣刺痛,我低下頭,發現掌心已經被掐出了血。
我看着她那張笑嘻嘻的臉,怒火中燒。
幾乎是本能地,拔下頭上的簪子,朝她刺去。
千鈞一髮之際,沈寂神兵天降,沈銜月在他臂彎裏輕巧地旋了個身。
我手中的簪子被他打落:「宋時微,你發什麼瘋?」
可還是太晚,那簪尖還是在沈銜月臉頰上劃了過去。
皮開肉綻。
沈銜月捂着臉,鮮血從她指縫中流出:「攪擾嫂嫂生辰宴的貓,這隻也有份,我不過是想替嫂嫂報仇罷了……」
沈寂怒不可遏:「爲了個畜生,鬧成這樣,銜月日後還怎麼嫁人?」
事到如今,他心心念唸的,竟還是沈銜月。
燈也好,貓也罷,他都從未放在心上過。
甚至連那些我情真意切寫下的書信,恐怕也都成了燒爐的引子。
我泄了氣,躬身去撿簪子。
卻發現,鮮血不僅從她頰邊滑落,也早在我的裙下暈染。
一時之間,雞飛狗跳。
那日,沈銜月傷了臉,而我落了胎。
醒來時,沈寂守在我榻邊。
他看了我許久,才試探地問出一句:
「時微,銜月她還是個孩子。」
「就當是爲了我,別再同她計較了,好不好?」
燭光躍動。
我看着他清俊的臉,只覺得那模樣同柴房裏啃食米麪的灰鼠,也無甚分別。

-4-
計較?
我的確是應該有許多事同沈銜月計較的。
生辰宴,琉璃燈,乃至我未宣之於口的許多許多,我都未曾真的計較過。
但如今,我腹中落下的,是骨血,並不是草芥。
他輕飄飄一句「還只是個孩子」,便要將這一切都揭過不提。
未免太輕易了些。
我心中憤懣,面上卻不顯。
只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垂下眼答:「事到如今,便是計較也無用了。」
沈寂眼中的愧疚幾乎要將我湮沒。
當天夜裏,沈銜月被罰跪在庭院之中。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
任憑沈銜月如何搖搖欲墜,我見猶憐,沈寂都未曾心軟半分。
也是那一夜,她頰上的傷口入了寒氣,潰爛流膿,再不能恢復如初。
此後的半年裏,我照例操持府內中饋。
沈銜月因被沈寂敲打過,也再未生過什麼風浪。
甚至爲了給她治臉,我還特意去尋了京中有名的劉山人制藥。
京中人人都道,長嫂如母。
沈家小姑雖痛失雙親,卻有嫂嫂疼愛,實在是三生有幸。
我與沈銜月明面上的關係和緩起來,沈寂也屢立軍功。
眼看着沈家就要青雲直上時,誰也沒想到,我提了和離。
燭火噼啪一聲,思緒火焰般回籠。
沈寂擰着眉,似乎在回憶着,我究竟何時給他寫過信。
想定然是想不起來的。
畢竟那些往事太過久遠,除非親身經歷過,否則又怎麼可能牢牢記得?
就像他不記得自己曾親筆給我寫過一封和離書。
那時他與月氏鏖戰,怕我因他身死落得個剋夫的名頭,便千里迢迢派人送來了這份和離書。
他說,若他身死,我可拿着和離書改嫁。
若他活着回來,必會八抬大轎再將我娶回來。
但那封和離書我到底是沒有拿去官府落印,沈寂也沒有死。
我妥帖地將它收在妝屜裏。
每當孤寂無依時,便拿出來看看。
雖是和離書,卻是我與沈寂過往愛意的表露。
如今出現在這樣的局面上,實在是諷刺。
沈寂聲音微啞:「就爲了封信,你就要鬧到和離的局面?」
我很想告訴他,不是一封,是好多好多封。
那些一個人支撐着偌大府邸的時候,因爲門庭不高被那些官眷貴婦譏諷的時候,甚至,被沈銜月屢屢爲難的時候。
我都曾給他寫過書信。
可他從來沒有回信過。
一次都沒有。
往事如煙散,如今若是再論起來也分不出對錯,倒是將我比成了個小肚雞腸的婦人Ṱű⁵。
既如此,便沒了說的必要。
我將那紙和離書拍在案桌上:
「沈寂,你我自由定親,當初我宋家門庭冷落,你不曾毀親另娶,我是感激你的,後來你離家五年,我照看府中事務五年,也是報答。」
「你我一紙婚約走到如今,算是兩清。」
「往後山河陌路,便各走各的道吧。」
瑩瑩燭火下,沈寂眉眼震顫。
我披上大氅,走出屋外。
卻在迴廊處,被沈銜月攔住。
她半邊身子隱在黑暗裏,似笑非笑:
「宋時微,你以爲這沈府,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
「再說,你若是走了,我治臉的藥從哪裏來?」
我也笑。
「小姑啊小姑,你當真以爲,你每日敷在臉上的,是藥嗎?」
沈銜月神情劇變,面色發白。
聲音也一寸一寸龜裂:「……你說什麼?」

-5-
我聳聳肩,笑得無辜。
「那是五毒膏,是在驚蟄時分,取時下最毒的五種毒蟲研磨成粉製成的藥膏,其中最出名的一種是什麼呢?嗯……我想想……」
「好像是叫蛭蟲吧?」
我每說一句,沈銜月的臉色就蒼白一分。
到最後,她竟掩着帕子乾嘔起來。
那盒原本收得妥帖的藥膏,燙手山芋一般被她丟了出來。
當天夜裏,我攏了包袱,連夜出府。
說來可笑,當初我嫁進來時,母親尚在,家中雖談不上富庶,但到底能喫飽穿暖。
嫁妝雖不是三船五車的豪氣,但好歹該有的都有。
可如今在沈家磋磨了五年,銀子使得七七八八了不說,連趁手的物件都沒幾樣了。
略值錢些的,都在我執掌中饋時,爲了沈家典當抑或是送禮了。
我越想越氣不過,臨走時,從庫房裏蒐羅了好一陣,才帶着三駕滿滿當當的馬車離了府。
和離書尚未在官府落印,府中的小廝都不知曉,自然不敢攔我。
那些輕便好出手的,都被我連夜典當成了銀票,貴重不易搬的,我便使了銀錢差人送去了宋家。
宋家敗落,阿兄仕途剛起步,少不得要送禮往來,有些東西撐場面也是好的。
連同東西一同送去的,還有一封信。
信中說明了事情的緣由,也講明我不願以下堂之身拖累他的官聲,等日後闖出一番天地,必會返京。
做完這一切,我便抱着包袱上了船。
船家是對夫妻,漢子撐杆,婦人殺魚。
見我孤身一人,也不多問,只笑眯眯道:「姑娘,魚湯喝不喝?」
江邊寒氣逼人,有碗熱湯自然是好的。
那廚娘動作很快。
解腹刮鱗,下鍋油煎,魚身捲曲微黃,再加一瓢滾水。
湯色瞬間奶白鮮亮起來。
爐火微紅,船孃盛了一碗湯遞給我。
我只嚐了一口,便覺得四肢百骸都暖了起來。
不由發問:「這是什麼魚,竟這般鮮?」
那船孃笑得眉眼彎彎,頗有幾分自得的模樣。
「不過是尋常的江魚,也是我手藝好罷了。」
船家喫着湯,悶笑了兩聲:「是啊,除了我家娘子,旁人可做不出這味道來。」
「不過若說是鮮,還得是瓜州的『四腮鱸』,我曾有幸嘗過一次,那湯水同牛乳也沒什麼分別了……」
兩人一對眼,和煦地笑開。
船家喫了湯,扯着嗓子攬客:
「去宿州的還有沒有——」
眼見他解開纖繩,船身晃盪兩下。
我忽然心中一動,連忙掀裙闊步上了岸。
而後轉身上了旁邊的船。
那船孃愣了:「姑娘,你不是要去宿州嗎?怎麼……」
船離了岸,越漂越遠。
來不及解錢袋,我只好將頭上的一支玉簪拋進她懷裏。
「多謝你的魚湯。」
「我想好了,我不去宿州啦,我要去瓜州。」
因爲,我也想嚐嚐,那四腮鱸到底有多鮮。

-6-
夜半有雨,浸溼窗欞。
沈寂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飲酒。
他從不是喜歡酗酒的人,可此刻,若不讓意識混沌些,便壓不住心底的痛意。
和離書靜靜放在桌上。
他又想起方纔的情景。
時微口口聲聲說要同自己和離,緣由竟然是因爲一些信。
成婚的這五年,他大多數時間都在駐守邊疆,家中境況一概不知。
只銜月每隔三月會寄信到軍中,沒什麼要緊的事,大多數都是些撒嬌賣癡的話罷了。
可時微的信,他一封都未曾收到過。
但她方纔的模樣,分明不像是在說謊。
莫非,是自己搞錯了?
沈寂心中一動țũₛ,酒杯被丟回桌上,泅出一小塊暗影。
「來人。」
「將軍有何吩咐?」
「軍中來往的書信如今歸置在哪裏?」
那小廝面色一白,顫着身子跪了下來。
「可是有什麼紕漏?將軍只管吩咐便是,小的立刻就去辦……」
沈寂喝道:「廢什麼話,還不快拿來!」
書信終是被捧到了沈寂面前。
軍中事務繁雜,軍函更是多如牛毛,雪花般紛雜。
沈寂翻了許久,還是毫無頭緒,趕在他發怒之前,那小廝膝蓋一軟,又奉上了另一隻錦盒。
裏頭的書信被收得妥帖,映着燭火,沈寂拆開了第一封。
那是昭仁八年的春日寄出的,是他們剛成婚的時候。
信紙是漂亮的花箋,字跡也是娟秀的簪花小楷,上面寫着——
【夫君在邊關可還安好?府中的玉蘭花開了,我收了不少乾花。玉蘭性溫,最是通宣理肺,夫君有空便泡茶喝吧。】
沈寂打開隨信放置的錦袋,裏頭果然妥帖歸置着不少玉蘭花的花瓣,只可惜因爲年歲太久,已然枯萎泛黃。
第二封是昭仁九年的冬日寄出的。
那年月氏屢犯邊關,他作爲駐軍將領,自然是得嚴防死守,連正旦都不能回京過。
信上只是說:【邊關苦寒,夫君定要保重身子,切莫着涼,我給你做了件裘衣,貼身穿是最好的。】
隨信送來的,應該還有一件裘衣,只可惜,如今卻不見蹤跡。
那小廝將頭埋得更深。
沈寂繼續拆信,第三封,第四封,第……
時微寄信不多,除去剛成婚那兩年寫得勤一些,往後幾年都是三五月才寫一封。
起初還是關切他的身體,後來兩三年,便都成了訴冤的狀書。
滿篇滿紙都寫着,銜月如何在府中搗鬼,又是如何欺負她。
比如:在她宴客時弄污衣裙,在她盤賬時打翻燈盞。
其實說起來不過都是些小事。
可時微像個告狀的孩童,將自己所受的委屈都寫進了信紙。
沈寂彎着眉梢看完,直到拆開最後一封信時,他的笑容僵住了:
「沈寂,沈銜月打碎了我的琉璃燈,此事若不能了,你我夫妻緣盡。」
可他是怎麼處置的呢?
寥寥幾行字,看得沈寂渾身發冷。
他闔上錦匣,勉強站起身:「這些信,當初爲何不曾送到我手中?」
那小廝抖如篩糠:「是……是小姐說……」
「說什麼?」
「她說府中事務自有她向您稟明,夫人的信,便不必送到您眼前了……」
沈寂怎麼也沒想到,時微竟然真的給自己寫過信。
可那些清楚明瞭的愛意,早就在時光的蹉跎裏變得朦朧不清。
而造成這一切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轉過頭,盯着搖曳的燭火發呆。
喉頭莫名有些艱澀。
直到冷風捲起珠簾,有人闊步進來——
「將軍,夫人她……」
沈寂大喜過望,站起身時,險些絆倒了燭臺。
「可是夫人回來了?」
那小廝愣了半晌,才爲難地搖頭:
「不是,是夫人她……」
「如何?」
「夫人她捲了庫房的財物,去了宿州。」
「啪」的一聲。
將落未落的酒杯囫圇轉了一圈,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7-
瓜州氣候溫和,左臨江,右靠山,是我從未見過的安樂景象。
我到底是膽子大。
嘗過幾回四腮鱸後,便生了開酒樓的心思。
只可惜,生活不是話本。
兩次血本無歸後,給我做賬房的老先生忍不住了。
他苦口婆心地提點我:「當家的,這酒樓可不是有錢就能開起來的,須得會理事,有眼界,否則便是有座金山也得賠光呀……」
在他的建議下,我閉了酒樓,轉而拜了同心巷的周娘子爲師。
這位周娘子,我剛到瓜州時便聽過她的名頭。
她六歲時死了娘,爹另娶後,便將她送去做了童養媳。
原本是個孤苦命數,卻不承想,未來夫婿卻是個仁義寬厚的。
夫妻倆白手起家,一路從小作坊幹到大酒樓。
只可惜她那夫君是個短命的,生意剛做起來他便得了急病亡故了。
至此,周娘子孤身一人撐起了偌大的一座酒樓。
這掌櫃一做就是八年,在瓜州也算是風頭無兩的人物。
直到三年前,她驟然關了酒樓,在同心巷租賃了一間小院。
從此,只做酒菜,不談生意。
我本以爲這樣一個有手腕、有魄力的女子,應當是極淡然利落的。
可卻恰恰相反。
她年過四十,卻仍舊笑靨如花,衣裙是月華錦的,胭脂是芙蓉色的。
就連腳上的繡鞋,也都是織金鏤花的。
半點不像在商場裏浸染多年的行家。
初見時,她半倚靠在太師椅上,一邊摳指甲,一邊發問:
「你們來我這兒拜師,究竟是爲了些什麼?」
來拜會的人很多。
有打雜的小廝,小店的掌櫃。
個個都是人精,也個個都比我會來事兒。
他們有人說是仰慕周娘子才學,想來討教一二。
也有人說欽慕周娘子人品,想要交個朋友。
唯獨我,揉了半晌裙角,才悶聲憋出一句:「……我……我想開酒樓賺錢。」
這話並不假,畢竟,從沈寂那順出來的錢已經被我揮霍得差不多了。
若是再不考慮生計,怕是連回京城的路費都沒了。
衆人沒想到我會答得這般直白,紛紛側目。
周娘子也坐起身,目光落到我身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頭上的步搖也跟着清凌凌地晃。
「你這丫頭,倒是有意思。」
僅憑這一句「有意思」,我成功拜了師。
跟我一同拜師的,還有一位少年。
奇怪的是,周娘子什麼都沒問過他,只收了他一封拜帖,便將他收入了門下。
少年姓林,名風眠。
時遊敬亭上,閒聽松風眠。
是個風雅好意頭的名字,只可惜,跟他不馴的性子不大相符。
拜師後的三個月裏,他時常刁難我。
周娘子誇我切的菜絲絲分明,他便說我洗的蘿蔔不乾不淨。
周娘子讚我賬本盤得仔仔細細,他便說我一筆字寫得不夠大氣。
這話說得不假,我那一手簪花小楷若是寫詩句策論便也罷了,落在賬本上,實在不像是個掌櫃的手筆。
但好歹,也比他那一筆小雞仔爬過的字要強吧?
我始終不明白林風眠對我的敵意從何而來。
直到周娘子的女兒福娘告訴我,周娘子會在拜師的幾人中選出一人繼承她的衣鉢。
不論是商賈之道,還是做菜妙招,她都會傾囊相授。
我這才明白過來。
原來林風眠並不是對我有敵意,而是想與我競爭。
關係戶,也是想做名正言順的親傳弟子的。

-8-
在同心巷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便是九月。
按照往常的慣例,周娘子會在食築中設下三桌筵席,以夏日時鮮爲材,宴請城中顯貴。
這既是爲了答謝他們過往一年照顧食築的生意,亦是爲了造勢,好讓其他未能赴宴的大人物曉得有這麼一回事。
這樣往後的一年裏,食築的生意自然也不用愁。
年復一年,食築的名頭便會越來越大。
周娘子將一切掰碎了說與我們聽,可我卻不解:「既是三桌筵席,爲何水榭中只有一張桌子?」
周娘子神祕一笑:
「因爲今年要宴請的可不是城中的才子貴眷,而是公主。」
當今聖上子嗣不多,膝下唯有三位皇子,並無公主。
而唯一能被稱爲公主的人,便只有先帝最小的女兒,穠華公主了。
穠華公主作爲聖上一母同胞的幼妹,自然是受盡寵愛的。
且不說她當初婚配之時,聖上便大手一揮,爲她選了京中最好的男兒——景國公家的世子來嫁。
後來世子過世,聖上又爲了補償幼妹喪夫之痛,將最富庶的宿州城劃給了公主做封地。
此番公主返京,恰巧要從瓜州經過。
我明白,周娘子這是要將食築的名聲打得再響亮些。
既要宴請公主,那便不能馬虎。
首先,食材上便不可大意。
夏日瓜果皆豐,能做菜的食材其實很多,但若是要精益求精,便不那麼好選了。
周娘子思忖了三日,才終於決定,用藕做主菜。
蓮藕,又稱玉筍。
長於淤泥環繞之地,卻內裏潔淨,口感脆爽。
可它實在太過嬌貴,若是白日從菜農手中去收,免不了會因爲擱置太久而導致口感不佳。
所以,在穠華公主來的前一日夜間。
我和林風眠便被周娘子派去挖藕。

-9-
說是挖藕,但實則是讓我們跟着資深的藕農去查驗,好選出品相最佳的食材。
那片藕田在池塘最側面,若要抵達,需要穿過一整片湖。
瓜州的下弦月將湖面照得分明。
林風眠坐在船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划着槳,半句話都不同我講。
我也不理睬,只伸手去夠那粉嫩的蓮蓬。
卻不承想,船身受力不均,猛地搖晃了一下。
林風眠繃直了下頜,咬牙切齒:「你再亂動試試呢!」
我無辜地答:「我只是想採些水鮮,蓮子清火,做粥是最好的。」
林風眠翻了個白眼:「宋時微,你就這麼愛表現自己嗎?」
表現自己?
我滿臉困惑地回頭,卻只瞧見他冷哼一聲:「在周娘子面前,你樣樣都要做到最好。」
「刀工是要最佳的,賬本是要最清晰的,就連迎來送往時,你也都要做最和順圓滑的。」
「你這般努力拔頭冒尖,不會是真的以爲,只要做到最好,周娘子便會將食築交給你吧?」
他這話說得荒唐。
但因着年紀小,莫名帶着些少年氣,也叫人生不起氣來。
荷花中有流螢,我掬了一隻在掌心。
只笑:「周娘子將食築交給誰,同我有什麼關係?」
林風眠愕然:「你不想要食築?」
「我來拜師,是爲了學經商之術,只要學得一身本領,莫說是食築,就算是酒樓我也有信心開得起來,又何必覬覦旁人的產業?」
他愣了半晌,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虛僞!」
他或許是太高看自己的撐船技藝,只顧回過身同我講話,卻壓根沒發覺前頭有一片荷花。
待到發覺時,船身已經飄進去大半。
枝葉交錯,拉扯間船身一陣猛晃。
然後,林風眠便掉進了湖裏。
他平日裏瞧着張揚不馴,卻不承想,是個不會鳧水的。
我雖識些水性,但要穩住船身,保住船艙裏的水鮮,便也顧不上他。
等到好不容易將船劃出荷花叢,再將他拉拽起來時,他已經喝了半肚子的水。
林風眠臉色鐵青,似乎是想要威脅我,但目光觸及我遞過去的手帕時,又換了副神情。
只悶聲道:「……今日的事,你不許說出去。」
我笑着答了聲好,順手摘去了他發冠上纏着的水草。
如水月光下,我瞥了一眼他微紅的耳廓。
只覺得,同湖中的粉荷也沒什麼分別。

-10-
第二日,穠華公主的儀仗如約而至。
瓜州大小官員夾道相迎,而後在縣令的引路下,將公主帶到了食築的水榭中。
等公主坐定,一早便預備好的菜餚便漸次上了桌。
今日的主菜是福娘做的,她慣常會做湯水,便燉了蓮藕排骨湯。
粉藕軟糯,湯色濃厚。
公主只嚐了一口,便彎了眉梢。
第二道菜是清炒藕片,取鮮嫩多汁的脆藕洗淨切片,清油炒制而成。
說不出多出彩,但也不會出錯。
輪到我時,我只奉上了一碟用碗倒扣住的菜餚。
周娘子一驚:「怎能這般上菜……」
可下一瞬,公主便親手將倒扣住的瓷碗掀開。
甜膩的香氣瞬間飄滿了整間屋子。
那是一碟桂花糖藕。
外祖家在金陵,母親出嫁前曾同城中最善做點心的大師傅學過手藝,一碟桂花藕做得最是香甜。
年幼時在外祖家,她時常下廚做給我和阿兄喫,也曾教過我其中關竅。
只可惜,因爲京城不產藕,我與沈寂成婚後從未做過。
如今到了瓜州,我自然不能辜負這得天獨厚的條件。
更重要的是,景國公便是金陵人士。
這碟桂花藕,應當是合公主胃口的。
果不其然,在衆人忐忑的目光中,穠華公主夾起一片糖藕。
嘗過一口後,說出了今日席間的第一句話。
「也算是沒有辜負這藕。」
周娘子和福娘都鬆了口氣。
當日席間,公主心情大好。
甚至臨走前,還爲食築題字一副。
自此,食築名聲大漲。
莫說是瓜州,便是鄰近的涼州與忠州都曉得了周娘子的名號。
這原是件好事。
卻不承想,陰差陽錯,將沈寂招了來。

-11-
沈寂來時,我正忙着做一鍋魚湯。
福娘說近日城中時興一種魚片湯,以鮮辣酸爽著稱,城中好多食肆都做了這道菜。
本着學藝不丟臉的精神,我當即便去院中的大缸裏取酸菜,卻不承想,迎頭撞上了熟人。
人羣簇擁中,一張清雋瘦削的臉顯露出來。
四目相對間,我愕然驚詫,而他欣喜若狂。
竟是許久未見的沈寂。
他推開侍從,闊步走過來:「時微,你竟然在這裏。」
「你可知道,我……」
他伸手便要拉我,我一側身,躲了過去,只抬頭平靜又質詢地看着他。
一別兩年,他容貌未變,身形卻瘦了不少。
倒叫我覺着陌生。
唯一眼熟的,便是他貼身穿着的那件裘衣。
那是那年冬日,我親手爲他縫製的。
我素來不善針線,其實針腳走得並不好,活像一條歪歪扭扭的蜈蚣。
似乎是被穿過很多次,領口處的風毛已經微微卷曲泛黃。
可我在府中時,從未見他穿過。
如今我離府多年,他反倒視若珍寶了。
男人大抵都賤。
他見我後退兩步,也不惱,只討好地笑。
「時微,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而後目光又落到我腰間的圍裙和提着酸菜的手上。
「我竟不知,你離京後,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我卻彎脣笑了:
「沈將軍這話說得,好像我從前在京城過的是什麼舒坦日子一般。」
他眼中的愧疚濃郁得幾乎將我吞沒:
「我不是這個意思,時微,你不知道,我找了你許久,那該死的船家扯謊說你去了涼州,我一路尋過去卻……」
他眼尾微紅,說到最後,竟帶着些委屈的意味。
而我只覺得噁心。
「夠了!」我沉聲打斷,「沈寂,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
「你以爲你如今故作深情地解釋一番,我便會回心轉意嗎?」
「我給你寫了那麼多的信,爲你受了那樣多的委屈,可你從未放在心上過。從你偏私沈銜月,無視我時,我們之間的恩義便斷了。」
「我早說過的,往後山河陌路,各不相干。」
沈寂身形微晃,險些站不住。
我大概是被日頭曬花了眼睛,竟瞧見他喉頭一哽,屈膝跪了下來。
衆目睽睽之下,他眼眶發紅,幾近哀求:
「時微,過往種種都是我的錯,你同我回去,好不好?」
我還未曾應答,身後的少年便跳了出來。
一銅勺敲在沈寂頭上:「顱內有疾的貨色,莫要出來叫囂!」
沈寂被打偏了頭,好懸沒一個跪撲摔在地上。
待到他眼冒金星地回過神來,才咬牙發問:「你是何人?」
林風眠冷哼一聲,白眼幾乎要翻到天際。
「小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林風眠是也。」
「林風眠?」沈寂愣了一愣,似乎沒想起這號人物。
但見我轉身要走,又急忙站起身要攔。
我惦記着廚房的魚片,被他多番阻攔,一時心頭火氣,抬手便將半塊酸菜幫子砸在了他身上。
渾濁的汁液在他衣衫上泅出一片暗影。
「你到底有完沒完?和離書我早就已經落了款,你又何必多番糾纏?」
他聲音微啞,竭力反駁:「不是的!時微,那和離書我還未曾送去官府,所以我們……」
「那又如何?」我嫌惡地側目,「和離書是你親手寫的,事也是你親自做的,難不成我還冤了你?」
我目光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旋即落到沈寂身上。
聲音平靜又和緩。
「沈寂,好歹夫妻一場,別讓我看不起你。」

-12-
這般鬧了一場,我的過往便也暴露了個乾淨。
福娘沒心沒肺,暗戳戳地端了碟果子便想要來探聽我的八卦。
只可惜,還未坐定,便被周娘子拎着耳朵趕了出去。
待到闔上門,她才嘆ţũ⁸氣道:「我竟不知,原來你從前竟然……」
或許是不想讓我太難堪,她話只說了一半。
我卻笑了:「老回望從前做什麼?我只看如今。」
周娘子點頭,寬慰我:「是這麼個道理。」
「人只有兩個肩膀,放了恨與怨,便擱不下喜與樂,你能這般開闊地想,是很好的。」
「只是……」
「只是什麼?」
周娘子看了我一眼,爲難地拿出一張邀帖。
竟是公主府送來的。
「穠華公主邀你赴京,想讓你在冬至宴上再做一次桂花糖藕,時微,這於你而言的確是個揚名的好機會,只是……」
我聽懂了她的嘆息。
不過是因爲若要揚名,便要回京,也要以廚娘的身份去面對京中那羣故人。
少不得是要被奚落一番的。
她擔心我受辱,卻不曉得,京城我是一定要回的。
有些人,有些事,實在是需要一個了斷。
如今這個時機,正正好。
第二日,我啓程回京。
周娘子備了暖轎,福娘給我做了糕餅。
唯獨林風眠,一大早便不見人影。
周娘子失笑:「那皮猴子定然是去瀟灑取樂了,你別在意。」
她又遞給我一個包袱,我打開一看,裏頭妥帖收着的,竟是幾本賬本。
我隨意翻開一頁,裏頭的賬目清晰明瞭,各項支出都十分清楚。
「你在食築的這兩年,不論是做菜,還是內務都管理得極好,唯獨盤賬上差了一些。這是我從前開酒樓時做賬的賬本,你細細看上兩遍,或許能有些收穫。」
這時候說謝便有些浮淺了,我拱手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待我從京城回來,定然叫咱們食築揚名整個大靖!」
周娘子笑得眉眼彎彎:「既回了京,便別再來瓜州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想讓我用她教的本事,在京城開一座酒樓。
馬鞭破空一聲,車軲轆滾滾向前。
我抱着滿滿當當的包袱,忽然就有些眼痠。
真想再嘗一次四腮鱸。

-13-
馬車走走停停,不過兩日便到了京城。
誰知我前腳剛下車,後腳便有人追了上來。
「你這究竟是馬車還是驢車?竟這般慢,小爺我都等你半日了。」
我一轉頭,恰巧對上一雙神采飛揚的眼。
竟是林風眠。
他牽着一匹馬,衣袍邊帶着塵土,像是趕路許久的模樣。
我驚詫:「你怎麼來了?」
他渾不在意地挑眉,卻順手接過了我手中的包袱。
「怎麼?這京城只有你能來?小爺我就不能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
我嘆了一聲:「我如今是受長公主所邀入府,那邀帖上可並沒有你,如今你跟了來,且不說幫不上忙,若是要住客棧,可是要花不少錢的。」
林風眠呆愣了片刻,竟是笑開了。
「第一,你說我幫不上忙,可若是要做桂花藕,那藕誰幫你挖?」
「第二,銀錢,小爺有的是。」
我遲疑地看了一眼他洗得發白的衣衫,明顯不信。
他能做關係戶,定然是有些銀錢的。
但瓜州的有錢跟京城的有錢可不同,那是不能同日而語的。
我也不好太傷他的自尊,便只敷衍道:「好了好了,你既來了,便跟我打個下手吧,想來公主也不會說些什麼。」
林風眠悶笑一聲,點頭應下。
公主返京,沒有府邸,便包下了城東的一座山莊暫時客居。
裏頭佈景雅緻,迴廊曲折,連廊下懸掛的紅穗子都精巧無比。
宴席那日,我作爲廚娘,本是不必上正廳的。
可那日偏巧送來的桂子不好,怕惹公主生氣,小女使便引我去最東邊的庫房裏取。
誰知剛在庭院裏走了沒兩步,便迎頭碰上了沈銜月。
平心而論,這並不是我所設想的遇見她的最佳時機。
但如今陰差陽錯撞見,我倒也坦然。
她卻慌了神:「宋時微?怎麼是你?」
「你怎麼會在這兒?」
一別兩年,她頰上的傷口已然癒合不少。
但因那日我挑破藥方,她不肯用藥,到底是留了疤。
淡淡的一道印記,被她用花鈿裝飾後倒也不顯得突兀,反添柔媚。
可其實,那日的藥方不過是我爲了噁心她信口胡謅的,誰知她居然信以爲真。
白白毀了一張臉。
不等我回答,身邊的小女使便替我答覆了。
「回沈小姐,宋姑娘是受公主所邀,前來做菜的。」
沈銜月冷哼一聲,勾脣譏諷:「原來是個廚娘啊。」
她嘖嘖兩聲:「別看你先前裝出一副孤潔高傲的做派,離了沈家,照樣過得螻蟻般狼狽。」
「宋時微啊宋時微,你可曾後悔過?」
我不答,只笑着反問:「那你呢?你離了沈家,如今過的又是什麼日子?」
入京後,我不是沒聽說過沈家的事。
人人都說沈寂刻薄寡恩,薄待義妹,沈銜月的日子應當也不算好過。
沈銜月不說話,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我快速又精準地補了第二刀:「哦,我忘了,沈家好像並未婚嫁之事傳出,沈家二小姐不會到如今,還沒嫁出去吧?」
沈銜月終於忍不住了,尖聲反駁:「你胡說!」
她身邊的丫鬟也有樣ŧṻ₎學樣:「我們二小姐早就同永平侯府的二公子定了親,再過半月便要過府了,你這種下堂棄婦怕是想學都學不來!」
永平侯府的二公子,在滿京城都是有名的。
家世、樣貌都是數一數二的。
唯一一點不盡如人意,那就是太過花心,平日裏招惹的花草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就連府中的丫鬟,略平頭正臉些的也都被他糟蹋了個遍。
京中略要臉面些的人家都不會將女兒許配給他。
可沈銜月卻同他定了親。
我古怪地笑了笑:「我還以爲,你會做沈寂的續絃呢。」
身邊的女使訝然出聲。
兄長娶小妹,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那驚詫的目光讓沈銜月羞憤不已,揚起巴掌便要來打我。
可下一瞬,卻被人反手鉗制住。
沈銜月轉頭,瞧見是沈寂,眼中的薄霧更深,險些要落下淚來。
「阿兄,是她……」
「夠了!」沈寂沉聲打斷,「別再胡鬧了。」
趁着沈銜月愣神的間隙,我乾脆利落地一巴掌落到她臉上。
前日夜間剛下過雨,庭院溼滑。
沈銜月倒在一攤爛泥裏。
沈寂想伸手去扶她,卻在觸及我的目光時停住。
我慢慢蹲下,一字一句。
模仿着她兩年前的語氣,笑嘻嘻道:「小姑,我給你的這份見面禮,你可喜歡?」
「哦,對了,你臉上的花鈿被我扇掉了。」
「你這疤可真醜,活像只裂口的南瓜。」
她捂着臉,歇斯底里地尖叫。

-14-
筵席結束後,穠華公主將我喚到了內閣。
我本以爲是今日的糖藕做得不好,卻不承想,公主開口就是:「你與沈寂……」
看着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莫名叫我想起了福娘。
原來這探聽八卦的心思,公主也有。
我跪下行禮,言簡意賅地解釋:「民女從前是沈家婦,不過如今已然和離了。」
公主瞭然地點頭:「怪不得今日那沈家姑娘會如此待你。」
「只是本宮瞧着,那沈寂待你並非無情,你們又因何要和離?」
這個問題其實並不好答。
若說是沈寂負我在先,可他實際上也並未出格,少不得有攀誣之嫌。
可若說是我負沈寂,又於我的聲名有礙。
我思慮再三,才緩聲答道:「其實民女之所以和離,是存了跟公主一樣的心思。」
公主愕然:「跟本宮一樣?」
她似乎是聽到了什麼極不可思議之話。
「可本宮和駙馬並未和離,甚至駙馬過世後,本宮也一直爲他守寡,孀居多年,你我從何而來的一樣?」
我微微一笑:「公主與駙馬恩愛,衆人皆知,公主孀居多年自然是爲了顧全恩義,但其中或許也有旁的緣由。」
「什麼緣由?」
「民女想,公主或許不願受人掣肘。」
「本宮貴爲皇女,何曾受人掣肘?」
「不論身份高低,只要涉及婚嫁,女子總是要喫虧些的;全了情義,便會失了自由;全了自由,便會失了分寸;可全了分寸,卻又太過生疏,條條框框,樁樁件件,總歸是不得圓滿的,這便是受人掣肘。」
公主問:「所以,這就是你同沈寂和離的緣由?」
我點頭應是:「正是,臣女同公主一樣,不願被恩義裹挾,受人掣肘。」
公主不說話,整個內閣針落可聞。
好半晌,她才嘆了一聲:「沈寂這廝,當真是瞎了眼睛。」
我猜得沒錯,公主孀居多年,更多的還是不想嫁。
只是不願被世俗之言裹挾,才聲稱是爲駙馬守節。
我鬆了口氣,本以爲自己逃過一劫。
卻不承想,公主下一句就是:「小木頭,你小子運氣不錯,倒真是讓你撿了個寶。」
小木頭?
我疑惑轉頭,卻瞧見林風眠笑嘻嘻地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他一邊行禮,一邊衝公主眨眼。
「這麼說,姨母是答允了?」
公主無奈地搖搖頭,竟是彎脣笑了。
「允了。」

-15-
我滿頭霧水,直至走出山莊,還沒明白他們究竟是在打什麼啞謎。
腦中只有林風眠那一句「姨母」。
不由發問:「公主是你姨母?」
林風眠點頭:「我母親曾是公主的手帕交,我尚在襁褓中時,便認了公主做姨母。」
我瞠目結舌:「可你不是說,你家中行商嗎?」
他笑得促狹:「皇商也是商啊。」
「我早說過的,小爺不差錢的。」
我這才明白過來。
原來林風眠的林,就是林記錢莊的林,也是林記鹽莊的林。
還有林記成衣,林記金樓,林記……
只是初見時他太寒酸,讓我錯把少爺當草包。
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同一個林。
林風眠見我泥塑木雕般呆愣,便解釋道:
「其實我也不是故意要瞞你的,只是我娘說我自幼含着金湯匙出生,必得喫些苦頭才能承繼家業,便將我送去了瓜州歷練。」
「我原想着回京後便告訴你,如今的時機,也不算太差。」
我這才明白過來,爲何當初穠華公主水路不走要走陸路,又爲何林風眠日日搗亂,周娘子還要將他留在食築。
原來從一開始,便都是各有圖謀的。
唯有我,被瞞得滴水不漏。
林風眠見我不語,以爲我生了氣,便慌了神。
他抓耳撓腮,絞盡腦汁,卻吐出一句:「聽周娘子說,你回京是要開酒樓的。」
「我們林家生意遍佈京城,雖然並沒有酒樓,但若是要買一座也不算什麼難事。時微,你可願意來做掌櫃?」
我抬眼看他,滿是質詢:「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原本張揚的少年卻無端紅了耳廓。
他聲音囁嚅,眼眸微亮:「我的意思是……」
「你願不願意替我打理這偌大家業?」
我一愣,旋即反問:「好啊,你一個月給我開多少銀子?」
開一家酒樓應當很難,但若是隻盤賬做個賬房,或許不難。
林風眠卻急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我是說,將整個林氏的家業都交到你手中!」
「只要銀子管夠,我答應啊。」
「怎麼就跟你說不明白!」
林風眠惱紅了臉,耳根也燒得通紅。
下一瞬,手心微涼,我展開一看,竟是隻玉簪子。
「這下你明白了吧?」
我便是再會裝傻,此刻也裝不下去了。
那簪子質地很好,工藝卻十分粗糙,像是剛學技藝不久的匠人打磨的。
我一時只覺似乎有千斤重,復又退了回去。
「我的過往你可能不太清楚,我曾嫁過人。」
「我知道,那人就是沈寂。」
林風眠渾不在意地答,彷彿早將一切瞭然於胸。
「沈寂那日我見過,實不像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你們既鬧到和離的地步,就更說明錯在他身,與你無關。」
「你是嫁過人,又不是殺過人,我有什麼好在意的?」
我搖頭,仍是不認同:「可你比我還小上兩歲。」
「年歲小怎麼了?你不知道,小有小的好處。」
他俯身湊過來,挑眉輕笑。
「再說,小爺我狼狽的樣子可是隻有你一個人見過。」
「大靖律法森嚴,我既不能殺人滅口,便只能將你娶回家嘍。」
我看着他皎如彎月的眼,心跳如擂鼓。

-16-
從穠華公主處離開後ẗṻⁿ,我並未返京。
直接掏空大半積蓄在京中租賃了一間酒樓,林風眠日日都來。
我原是不願答允他的,但架不住他死皮賴臉,終是將婚期定在次年年底。
阿兄很不看好這樁婚事。
不爲旁的,只因林風眠吊兒郎當的,瞧着實在不像是正經人。
直到那年冬至,林風眠給我做了件風裘。
他家底豐厚,滿京城什麼樣的狐裘買不到,卻偏偏自己親手來做。
到底是男人家,粗手笨腳,十根手指頭都被紮成了篩子。
卻仍舊歡喜地替我披上:「天氣越發冷了,我們阿微該有件風裘禦寒的。」
自那日起,阿兄便答允了下來。
我揶揄他:「不過一件衣裳便將阿兄你收買了,你這妹妹也太不值錢了些?」
阿兄失笑,只搖搖頭:「不是因爲衣裳。」
「我只是覺得,往後半生,若是能有個人疼惜你,懂得你的不易,也是極好的。」
「時微,往後不要一廂情願地付出了,也試着坦然接受旁人的心意吧。」
我悶聲應下,眼眶卻不爭氣地發酸起來。
正旦過後,林風眠陪我去寶華寺上香。
曾替我母親添燈油的小僧還認識我,言語間我提及那盞祈福的琉璃燈早已破損。他卻並不惋惜,只微微一笑,轉而從後殿又拿出了一盞一模一樣的琉璃燈。
「令堂當初燃燈時燃的是雙盞,並非單盞。」
「只因她說家中幼女還在襁褓之中時便沒了父親,她也唯恐女兒福薄,難得圓滿,所以在燃這祈福的琉璃燈時,便點了兩盞。」
我看着那「失而復得」的琉璃燈,險些落下淚來。
曾經我與母親的關係並不十分親厚。
年幼時她逼我學規矩,行禮稍有毫釐不好,便會用戒尺打我的掌心。
長大後,她又逼着我拿着婚書嫁去沈家。
明明滿京城的貴眷都譏諷我高攀沈家的門第,明明沈寂對我也不甚上心。
可她還是要我嫁去沈府,不容我有半分退縮。
與沈寂成婚後,每每日子不好過,我也會在心裏埋怨她。
埋怨她逼着我嫁給沈寂。
也埋怨她用荊條逼着阿兄刻苦上進。
可後來,她過世了。
那些埋怨便都沒了。
只剩下出閣前的那天夜裏,她悄悄進了我屋子,摩挲着我的臉頰,說的那句話。
她說:「別怪娘。」
於是,從此之後,哪怕沈寂待我刻薄,沈銜月日日刁難,我也從未再怪過她。
只是。
我再也沒有娘了。

-17-
又是一年春日。
林風眠說是要去一趟宿州,收一收鋪子,理一理賬目。
而我的酒樓剛開業,自然是走不脫的,便只能暫且分別。
送他離京那天,日頭晴好。
見他上了馬車,我忍不住叮囑:「一路小心,渴了就喝水,餓了就喫飯。」
林風眠笑得直不起腰,馬車都跟着震顫。
「好歹你阿兄也是中過進士的人,你便這般不通文墨嗎?」
見我有些發惱,他連忙拱手告饒:「錯了錯了。」
「宋掌櫃可還有什麼要說的?小的洗耳恭聽。」
我斜了他一眼:「沒什麼旁的,只是你既然要去宿州,定然是會途經涼州的,我們的事,還是要同你母親說一說的。」
林風眠卻搖頭:「我母親休了我父親後,便不大管我的事了,那次將我趕去瓜州,也是看我實在不成樣子了,否則絕不會插手。」
「她也說過,我的婚姻大事自己做主便可,不必去請示她。」
我有些啞然:「那你父親呢?」
林風眠一擺手,十分晦氣的模樣:「他就更不要再提了。」
兩相無言之間,車簾已經落下。
眼見那車伕揚鞭落下,他極快地捏了捏我的掌心。
促狹地笑:「你別擔心,縱然沒有家中親長操勞,我也絕不會怠慢你分毫。」
「既是與我成婚,那你宋時微的出閣禮,定然是滿京城最豪氣的!」
馬車啓了程,很快便消失在了眼前。
我轉身正要回酒樓,卻瞧見車輪捲起的塵沙裏,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竟是沈銜月。
她髮髻鬆散,衣衫襤褸,行屍走肉一般混跡在人羣裏。
走了沒兩步,便被永平侯府趕來的丫鬟婆子塞進了馬車。
圍觀的百姓看得嘖嘖稱奇:「還是正經的官家小姐呢,竟落到這般田地,真是可憐。」
「可憐什麼?聽侯府倒夜香的下人說,這小妮子可頗有幾分手段呢,這與侯府二公子成婚不過三五月,便遣散了府中姬妾通房無數,就連紅花湯都灌了好幾十碗!」
「她竟這般厲害?那怎麼會落到如今的下場?」
扯舌的婦人吐了吐瓜子皮,說得有鼻子有眼。
「聽說是誤打誤撞落了府中妾室的胎,好死不死那妾室又是二公子青梅竹馬的姑娘,平日裏看得跟眼珠子一般,被她一碗紅花湯灌下去,直接不能生了。」
「二公子惱怒不已,便也叫人給她灌了一碗,說來也巧,她肚子裏竟也有了骨肉,兩相刺激之下,便瘋了。」
「唉,說來也是冤孽啊!」
侯府的馬車很快離開,扯閒篇的小販也散了去。
其實這些閒話,或多或少也傳進過我的耳朵。
當初沈銜月殺貓激我落胎,如今她自己也受了這般的苦楚,實在是罪有應得。
當然,其中自然也有我的推波助瀾。
畢竟,當初這樁婚事可是我在和離前替她相看的。
雖然她拜高踩低,極看重侯府的門第。
可若不是我奔走遊說,永平侯府也不會肯要一個孤女做正頭夫人。
如今這般結局,也算是她咎由自取。

-18-
後來,酒樓的生意越來越好。
我也再未見過沈銜月。
只聽說永平侯府的二公子休了髮妻,而沈家的小將軍接回義妹,請了無ṭü₊數大夫爲她治病。
只可惜瘋傻之症不易治好,無數湯藥灌下去, 她反倒越發失了理智。
竟在一日夜間妄想去爬兄長的牀榻。
結局自然是沒能得逞的。
只聽說那日情形太亂, 沈寂被失了神智的沈銜月當胸刺了一刀。
人倒是救回來了, 只可惜傷了肺腑, 再握不了長槍,也上不了沙場。
原本前途一片光明的小將軍,就此折損在了一介女眷手中。
從此只能守着家中的義妹過日子。
雖結局不大好,但我覺着, 也算是全了他從前對沈銜月的那片袒護之心。
沈寂傷好後來尋過我很多次。
可我不願見他。
他便坐在酒樓前代寫書信的攤子上,一封一封地寫信。
封封情真意切,張張才華斐然。
可我一眼未看, 只送去了廚房做燒爐子的引子。
卻不知哪個耳報神將消息送去了宿州, 林風眠知曉後, 也開始學着給我寫信,三五日便送來一封。
等我有空去看時,已經堆得比賬本還高。
林風眠念過書,卻委實沒什麼學問,所以第一封信只是簡短地寫——
【我到宿州了,這裏的炊餅很好喫。】
無聊。
我將信紙放到一邊,拆開了第二封。
【我到涼州了,這裏的瓜果也不錯,只可惜你喫不到, 不過要我說還是咱們瓜州的蓮蓬最好喫, 只可惜如今還未到時節,不過就算到了時節,咱倆估計也喫不上嘴, 畢竟福娘那饞丫頭喫得太多, 你說是不是?】
嘴碎。
我又拆開了第三封。
【對了, 我忽然想起我給你做的那件風裘好像忘記取針了,你摸摸,是不是在脖子那裏?】
我心中一驚, 趕忙去摸後脖頸。
可誰知信紙翻轉過來,反面竟寫着:【其實我取了, 被我騙到了吧哈哈哈……】
有病!
我咬牙切齒地放下信紙,繼而拆開第四封, 第五封,第六封, 第……
那些長篇大論被他寫進信裏, 看得我脖頸痠痛。
只覺林風眠似乎並未去宿州, 反而繞在我身邊聒噪個不停。
在我最後的耐心消耗殆盡之前, 我拆Ťū⁸開了最後一封信。
這封信很短,只有寥寥數行。
上面寫着:【別理沈寂那個賤人, 等我回來,好不好?】
「沈寂」兩個字寫得格外小,「賤人」兩個字寫得格外大。
燭火瑩瑩, 我捏着那張信紙看了許久。
直到燭心「噼啪」一聲, 思緒才漸漸回籠。
我來不及去想自己究竟有什麼好事要發生, 只急匆匆地衝進臥房翻出早已蒙塵的花箋。
提筆珍而重之地落下一個字——
【好。】
我妥帖地將信紙塞進信封Ŧùₗ,脣角微微翹起。
沒有急切,也沒有不安。
因爲我知道, 我一定會收到回信。
不必去期盼,也不必去張望。
那樣,未免太不值當。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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