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霄公司的新品發佈會結束。
有個女記者追出來,紅着眼眶發問:
「請問你還記得初戀嗎?有消息稱,你創立公司是因爲當初被分手……」
「結婚五年,你一直把你太太當成女兒寵愛,請問是真的嗎?」
他淡然一笑。
彎腰爲我換上參加晚宴的高跟鞋:
「以前的事早就忘了。把我太太寵成孩子,我自己也很幸福!」
可他的手在輕顫。
也沒看見我被新鞋磨出的水泡。
從我包裏取出唯一的創口貼,遞給了女記者:
「手上的傷處理一下。」
我才注意到女記者泛白的指尖,有一抹細小的紅痕。
-1-
女記者接過創口貼,眼眶周圍的紅暈已經褪去。
程霄牽起我的手,沒有多看她一眼:
「上車吧,先陪你去補妝。」
她卻將工作證遞到程霄面前:
「程總,我是經緯傳媒的記者江青梨。」
「之前我同事與你的祕書預約過,這個時間段爲您進行一次專訪。」
程霄蹙起眉。
眼神掃過腕間的表,再挪到我臉上時有些無奈:
「還真是,我都忘了。」
「落落,讓司機先送你,我半小時後去找你好嗎?」
可我看過他的行程表。
不僅沒有專訪安排,江青梨所在的小媒體也不在受邀名單內。
傳言中寵我如寶的他,第一次對我撒了謊。
我淡笑道:
「不影響採訪的話,我還是等你一起吧!」
他點頭,將我換下的鞋放進後備箱。
故作輕鬆地領着我和江青梨,進了不遠處的咖啡廳。
服務員拿來單子,他卻一眼都沒看:
「一杯摩卡;兩杯愛爾蘭咖啡,延長點火時間,不加奶油。」
他忘了我乳糖不耐受,喝摩卡需要把牛奶換成豆奶。
卻知道江青梨喝什麼口味。
我心裏泛起涼意:
「你們是舊識?」
程霄下意識與江青梨對視一眼,又迅速避開。
桌下握住我的手緊了緊。
「我……」
一直抿着脣的江青梨擠出個職業微笑,搶先對我解釋:
「沒想到程總還記得我和我哥的口味相同。」
「程太太別誤會,我哥在世時跟程總關係很好,而我跟我哥很像。」
程霄連忙附和。
服務員送來咖啡,打破微妙的氣氛。
江青梨拿出採訪稿:
「抱歉,上面希望我能採訪到一些獨家,問題會涉及個人隱私,如果造成兩位不適,直接拒絕回答就好。」
說着她深吸一口氣低下頭:
「程總,傳言你創立公司,是因爲初戀嫌你經濟條件差,嫌你不思進取,負心拋棄你出國。」
「更有人說,你能成爲科技新貴,離不開當初她給你的打擊,對此你怎麼看?」
程霄正了神色,定定地望着她:
「創立公司只是我個人的理想,跟任何人無關。」
「她不是貪慕虛榮的人,所以不存在拋棄,也不存在誰負了誰,具體分手原因我不想談。」
江青梨似乎很感動,也很意外程霄的發言,抬起頭跟他對視。
兩人眼中的情比咖啡還濃。
江青梨攪拌着咖啡低笑:
「程總的話像愛爾蘭咖啡,威士忌與咖啡的碰撞,帶着濃烈與剋制並存的矛盾感。」
同樣的形容,我聽程霄說過。
當時我不以爲然。
只道這兩者的融合,像極了無法宣之於口的深情。
而今扎得我胸口憋悶得很。
「你們聊,我出去透口氣。」
我站起來出聲。
程霄才發現我面前的咖啡不對:
「裏面有牛奶,你喝了嗎?都怪我剛剛忘記交代,要不要上醫院?」
讓人生不起氣,又平靜不下來。
「沒喝,你們繼續吧。」
他卻突然拎起我的包包:
「江記者,不好意思,我太太不舒服,先走一步。」
-2-
走出咖啡廳,程霄再三確認我的身體狀況。
眼神又不自覺地瞥向江青梨的背影,不見慣有的穩重與自持。
路上抱住我的腰,把頭埋進我的頸間:
「我和江青梨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以前你說每個人都有過去,我們只需要關注現在與未來,所以我就ṭű̂₃沒跟你提過。」
「你別多想,晚上回家我慢慢告訴你。」
整個晚宴我都心不在焉。
結束回家時,他攬着我的腰走出宴會廳。
看到江青梨在我們的車子邊上被一個男人斥責:
「搶着去採訪程霄,半點勁爆的獨家新聞都沒挖出來,你有什麼用?不能幹趁早滾蛋行嗎?」
程霄鬆開我,大步走過去:
「江記者,明天我可以接受你的採訪。」
「我送你回家吧?算我下午失信的補償。」
除我之外,他從不讓別的女Ŧũ̂⁻人坐他的車。
他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妥,歉意地回頭牽住我,爲我打開車門。
斥責江青梨的人立馬變了臉色,諂媚地把江青梨也推上車。
「程總、程太太,感謝你們解圍。」
江青梨苦笑着打破沉寂。
路邊的燈光映在她清麗的鵝蛋臉上,有種破碎的美。
程霄慍怒道:
「就憑我跟你哥是兄弟,也沒必要搞得這麼生分,你遇到困難不能直接跟我說嗎?」
江青梨帶着歉意衝我微笑,才轉向他:
「你是已婚人士,當然要注意避嫌。」
「再說了,現在什麼工作都不好做,被領導罵幾句也不算困難。」
「不然程太太跟我說說你們的故事行嗎?也免得另約時間了,採訪程總的人多,你這位漫畫家倒是不容易採訪到。」
我沒理由拒絕。
順着她的問題想起曾經。
當時程霄爲拿下投資,討好投資商女兒,帶着幾箱我出版過的漫畫,到我的籤售會找我簽名。
我差點以爲他是砸場子的,深聊過後才知道,他不僅真正看過我的漫畫,也懂我的天馬行空。
後來他給了我很多創作上的靈感,生活上的包容。
把我寵成孩子,更不是一句空話。
我以爲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直到今天江青梨出現。
他們之間湧動的深情,我僅窺視到冰山一角,便意識到底下藏着驚心動魄。
「江記者,這麼多年沒消息,你也成家了吧?」
程霄與我十指相扣,拉回了我的思緒。
可能他自己都沒注意到,他緊張得手心潮熱。
江青梨低頭收起錄音工具,聲音悠悠:
「沒有運氣遇上對的人,單身挺好的。」
-3-
回到家,我洗完澡直接鑽進被窩。
自認沒有完全做好準備,聽程霄講他的故事。
他卻放了輕音樂,醒好紅酒,把我從被窩裏撈出來。
「落落,把事情壓在心裏傷感情,我們聊聊吧。」
我團在懶人沙發裏,看着他一杯杯往嘴裏灌酒。
半晌纔等到他開口。
「我和江青梨哥哥是初高中同學,關係一直很好,江青梨比我們小一屆,常圍在我們身後轉。」
「大二那年,她考進我所在的大學,也成了我的女朋友。」
「可她大學畢業時,我和她哥去參加她畢業禮,途中遇到有人失足掉進江裏,我們跳江救人……」
「我高估了自己的水性,她哥救完人再折返推舉我上岸,自己卻沒能活着回來。」
他聲音沉悶,像從地心深處傳出的古老鐘聲。
眸中閃爍的晶瑩,是我無法忽視的痛楚。
「我是從她哥哥的肩膀爬上岸的……」
「我跟她之間,隔着一條人命,手足、至親的命!」
我聽懂了。
在一起痛苦,分開也痛苦。
他們分開不是因爲不愛。
所以他們不會在一起,但至今仍愛着,濃烈且剋制!
「那我呢?程霄,沒有清空你的心就和我走進婚姻,你對自己不負責,更對不起我!」
他扔了酒杯,握住我的手:
「不是,我清空了!」
「她出國那天,我跟她約定要幸福,要好好生活,互不打擾,永不相見。」
「跟你結婚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我努力給你全部的愛,這些年我自認都做到了。」
苦澀從我的心底蔓延開。
模糊的淚眼看不清他的模樣:
「可是江青梨一出現,你的努力瞬間成了泡影。」
「你和她之間隔着她哥哥的命,我和你之間也隔着她這個活生生的人!」
他抱住我說了很多話。
保證江青梨不會影響我們夫妻感情,以後跟江青梨所有接觸都會提前告訴我,爭取我的同意,見面也會帶我一同前往。
可我的心很亂,一句也聽不進去。
我把他關在主臥外,獨自發呆到天亮。
睡醒已是第二天下午。
程霄竟然沒去公司,正在客廳裏開視頻會議。
見到我,匆匆中止了會議:
「落落,睡這麼晚,餓了吧?食材我都準備好了,馬上給你做,你等我一會兒。」
話落,已經進廚房套上了圍裙。
我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儘管食不下咽,還是硬塞了幾口。
收拾完碗筷,他把一個文件袋放在我面前:
「這是江青梨近幾年的資料,說好不瞞你,共同面對的,我特意等你一起Ťû₆打開。」
原來,八年前江青梨跟他分手後斷了聯繫,去國外進修僅短短半年又回國了。
這些年都在治療重度抑鬱,還前後失去了雙親。
文件袋裏有許多照片。
江青梨幾乎全在病牀上,瘦得脫相、蒼白如紙。
手臂上新傷疊舊傷,手腕幾次傷痕更是深可見骨。
連我都能看出,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愛不得,放不下,痛不欲生。
「怎麼會這樣?她性格很開朗的……」程霄拼命眨着溼潤的雙眼,「我答應過她哥,要好好照顧她……」
我陪他坐了很久。
久得像過了一個世紀。
他木訥地扭頭,看向我:
「落落,你願意陪我一起幫助她嗎?」
此題無解。
三個人的愛又太擁擠。
我不想深陷其中,陪他們一起在痛苦裏沉淪。
「程霄,我不在乎你的過去,但我無法接受,你的過去影響我們的現在和未來。」
「你知道我原來是個不婚主義者,只想要百分百的愛情……」
「我很自私,我們還是分開吧。」
-4-
程霄抓住我的手。
一滴淚砸在我的手背上,滾燙又迅速冰涼。
卻不知是爲了誰。
「落落,給我們彼此一點時間好嗎?」
「至少你別急着做決定,我可以給你足夠的空間,接受你的考驗。」
平心而論,江青梨出現前的他,的確是幾乎滿分的好丈夫。
偶爾有些小缺點,也都在我能輕易理解和接受的範圍。
而我卻算不上好伴侶。
因爲我爸是越軌慣犯,我媽在一次次原諒與失望中早逝;所以我性格擰巴,對愛情不抱期待,更不相信婚姻。
是他一點點把我捂熱,給我走進婚姻的勇氣。
結婚時,我對他提的要求是「變心了直接告訴我,一別兩寬」。
我預想過最壞的可能,卻沒料到會有如今這種局面。
分不清對錯,好像怎麼選都不對。
「你心裏的遺憾那麼多……放不下江青梨,無法不管她。」
「我也做不到大度,陪你照顧、幫助她一輩子。」
說完,我逃一般地鑽進畫室反鎖。
失魂落魄畫到夜深,才驚覺筆下是程霄與江青梨的遺憾。
也許是太過沉悶,我的胃一陣痙攣,乾嘔出幾口酸水。
打開房門透氣,卻見門外擺着保溫杯和晚餐。
上面一如既往地附上便籤。
【中午你沒喫多少,晚上喫些清淡的對胃好。】
【杯裏是當歸紅棗茶,你經期推遲幾天了,千萬要記得喝。】
客廳、臥室都沒有開燈。
只剩程霄爲我佈置的夜燈,發出昏黃的微光。
我心底發寒。
突然害怕回到從前一個人的日子。
想撥打程霄的電話,手機裏卻顯示出他發來的未讀消息。
【落落,你記得喫飯,我出去一趟。】
【青梨不願意捏造我們的八卦被辭退了,我私下找了做媒體的朋友,看能不能錄用她。】
【我不會跟她見面,也不會讓她知道,很快就回來。】
晚上七點多發的,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多小時。
停車的公衆號顯示,他的車在一小時前,停在昨晚江青梨下車不遠的老小區裏。
我鬼使神差地趕了過去。
憑直覺找到他的所在。
他就坐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
從不碰煙的他,此刻指間煙霧繚繞,朦朧的臉仰望着樓上的某一層。
被火光燙了手又續上,反覆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憂鬱而孤寂的身影像與世隔絕。
刺痛了我的心。
我的丈夫在爲另一個女人難過,可我卻怨恨不起來,再次落荒而逃。
-5-
夜裏,程霄在主臥門口徘徊許久。
帶着沐浴後的清涼,悄聲走到牀邊,在我額上印了一吻:
「蘇落白,我愛你!但我好像做不到完全放下江青梨……」
「給我點時間,我相信總有辦法解決的。」
聲音跟呼吸一樣輕。
但他肯定知道我在裝睡。
我沒有睜眼,直到他轉身離開。
第二天,他依舊體貼地爲我備好一切,小到擠牙膏、倒溫水,大到給我同步所有行程。
我打開保險櫃,拿出離婚協議。
那是他在結婚時給我的,上面有他的簽名,還有公證處的蓋章。
他說如果他哪天犯錯,就罰他淨身出戶。
想到此,我笑出了眼淚。
整個上午,胃痙攣又讓我吐了幾次。
我到醫院檢查的結果,竟然是懷孕了。
備孕三年,期待中的時候不來,現在懷上實在讓我爲難。
也許只能等時間告訴我答案。
回到家,我又把離婚協議收進了保險櫃。
手機裏跳出一個陌生來電。
「程太太嗎?我是江青梨,很冒昧打擾你……」
「不知道你現在時間方不方便?我想請你喝杯咖啡可以嗎?就我和你。」
她出現在程霄面前,絕對不是巧合。
小時候見多了我媽跟我爸那些女朋友交鋒,我並不意外她會找上門。
我甚至期待江青梨或程霄越界,讓我痛下決定離婚,不必繼續左右爲難。
可在咖啡廳的包間裏,她卻推給我一份診斷書。
「程太太,很抱歉,我的出現的確很不合適,也請你相信我很內疚,打擾了你和程霄的生活。」
「是我太貪心了,想再看看程霄,想知道他會不會恨我,也想了解他的妻子是什麼樣的人。」
她笑得溫柔。
令人無法討厭,包括我。
「惡性腦瘤?程霄知道嗎?」
「他讓人調查過你,爲什麼只查到你治療抑鬱症?」
江青梨似乎很意外,歪頭想了想。
笑着拿掉頭上的長卷發,露出手術後留下的疤痕:
「可能是我檢查和治療都在我朋友的私立醫院,不容易查到吧。」
「是不是很醜?治不好了。」
「挺好的,我對這個世界也沒什麼留戀,早點去跟家人團聚也挺好的。」
「不要告訴程霄,免得多生事端,當作是我們之間的祕密好嗎?我今天就離開,去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對不起啊!我實在太自私了,你不必原諒我……」
她說得很慢,早就收了笑容。
不停摳着咖啡杯,臉上的愧疚不像假的。
沉默許久,她又戴上假髮。
我心裏五味雜陳。
換作我是她,可能會比她更自私。
「你不打算治療了嗎?」
她又笑了,好像很開心。
「不治啦!」
「你真的是很好的人,值得被全世界寵愛。」
「我都快看完你所有的漫畫了,你筆下每個人物都有我向往的特質,我非常非常喜歡。」
我被她的笑容感染了。
「你也很好,謝謝你喜歡我的漫畫。」
好像她的興致很高。
圍繞着我的漫畫,有一搭沒一搭的,我竟然跟她聊了起來。
忽然,包間的門縫中滲出濃煙。
外面也有人大叫:
「着火了。」
-6-
也許是咖啡廳裝修材質不好。
我和江青梨跑出包間,外面已經火光熊熊。
消防通道的方向擠滿了人,卻無法疏散出去。
負責人大喊着已經打過消防電話。
火勢猛烈,濃煙翻滾,很快逼得人無處躲。
江青梨卻突然捂住頭,呼吸異常急促。
不等我扶住她,直接軟倒在地上,任我țų⁰怎麼推她都沒有反應。
這時,我聽見了程霄的聲音:
「落落,蘇落白,你在裏面嗎?」
我扯着嗓子回應他。
下一秒,他拎着滅火器,身披溼桌布,衝到我身邊。
一把將我按進懷中,顫聲道:
「嚇死我了!司機說你在這。」
「別怕,消防馬上會到,我還搶到一個消防面罩……」
聲音戛然而止。
他鬆開我撲向旁邊的江青梨,手足無措:
「怎麼回事?她這是怎麼了?」
「不行,我必須先帶她衝出去,外面肯定有救護車。」
「好落落,老婆……我欠她一條命……」
望進他乞求的目光中,我說不出話。
我愛他,是因爲他本來就是很好的人。
理智上我能理解他,心卻不禁絞成一團。
他沒等我回答,直接給我套消防面罩:
「戴好這個,我送她出去,馬上回來陪你,等我!」
話音未落,他已經抱着江青梨衝入烈火中。
我等到幾乎失去意識,都沒有再看見他。
直到醫護人員幫我檢查過後,有記者湊到我面前採訪:
「程太太,請問你認識程總從火場抱出來的女人嗎?程總看起來非常緊張,他們是什麼關係?你今天是不是來談判的?」
「有網友扒出程總的初戀,疑是他剛剛救出來的女人,請問你知情嗎?」
「寵妻出名的程總此次拋下你,選擇送別的女人去醫院,你有什麼想說的?」
在記者遞來的視頻中,我看到了程霄。
他抱着江青梨衝出火場,交給急救醫生。
再返回的時候,被消防員攔下。
同時醫生叫住他,說江青梨情況危急,必須馬上送到醫院,讓家屬跟車。
他深深看了火場一眼,坐上救護車離開。
「事有輕重緩急,人命關天,他選擇救人沒錯。」
我回答記者,也是告訴自己。
程霄卻從人羣中擠了進來:
「抱歉,我太太受驚,不接受採訪。」
說話間抱起我,往車子方向走。
除了「對不起」沒有半句多餘的解釋。
回到家,他圍着我忙前忙後,像個沒有靈魂的陀螺。
拿錯拖鞋,浴缸裏放成冷水,他都沒有發現。
我終究沒忍住問他:
「江青梨呢?你這麼快就回來找我,她有沒有事?」
他給我取衣服的手頓了頓:
「我到醫院繳完費,就把她交給醫生檢查了。」
「你比她在火場的時間還久,她在醫院肯定沒事的,有問題醫院會給我打電話。」
可他翻了一套又一套衣服,卻沒找出一件睡衣。
我轉身背對他,忍住落下的淚:
「去找江青梨吧,她惡性腦瘤晚期,沒多少時間了,現在可能很危險。」
「抽空……再跟我去登記離婚……」
「程霄,接受吧,我們回不去了。」
-7-
程霄下意識反駁:
「我不同意離婚!」
電話鈴聲突兀地喧鬧起來。
「江青梨家屬嗎?病人剛醒就自己跑了,檢查結果還沒有完Ţú₀全出來,但她現在情況很不好……」
程霄急步跑到玄關,連鞋子都沒換。
關門時給我留下一句:
「等我回來!」
我脫力地滑坐在地,淚水從指縫中溢出。
暮色降臨,我泡了個熱水澡,然後預約第二天的手術。
我不認爲自己能成爲合格的單親媽媽。
決定好要離婚,我也不想給自己留後悔的餘地。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我僱了住家保姆陪護和照顧起居。
程霄仍給我報備他的行程。
他帶人在醫院附近尋找江青梨,後來追到機場,又去了別的城市。
每一步他都如實交代。
只是消息少得可憐,字裏行間全與江青梨有關。
我分不清,欺騙和誠實到底哪種方式更傷人。
但我知道心裏那根刺越扎越深。
哪怕最後會痊癒,刺依舊在那,永遠都拔不出來了。
我把程霄設置成免打擾。
讓律師重新擬好離婚協議,對財產分割重新劃分。
三天後,程霄卻拖着滿身疲憊回來了。
「落落,對不起!」
「專家說青梨的病情惡化很快,建議持續放療和化療同步,她堅持不肯治療。我在她昏迷的時候,帶她回了這邊的醫院進行療養。」
「這事沒有經過你同意,是我的不對!可我真的沒辦法在這種時候,扔下她不管,你就當是……臨終關懷,行嗎?」
人其實很矛盾。
如果他對江青梨的病視若無睹,忘記江青梨哥哥的恩,我會覺得他太冷漠絕情。
可他要照顧江青梨,我又沒法不難受。
哪怕對我再坦誠,哪怕僅僅是臨終關懷。
「她沒有親人在世,她哥又救過你的命,你的確該在她生命的最後陪伴她的。」
「你沒做錯什麼,不需要道歉。」
程霄帶着紅血絲的雙眸亮了。
抱住我旋轉了幾圈:
「落落,你真好!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
「她……最多隻剩三個月時間了,我們一起送送她好嗎?」
我被他轉得陣陣眩暈。
撥開腰上的手臂。
轉身拿出新的離婚協議遞給他:
「我能理解你,但我更愛你,所以我小氣、自私。」
「沒辦法大度地去照顧她,跟你一起陪她跟這個世界告別,了卻所有遺憾。」
「同是女人,我太清楚了,江青梨沒有親人牽掛,最遺憾的是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懂嗎?」
他的視線從我臉上挪向離婚協議。
微顫着手接過,卻又立即抬起頭看我。
「爲什麼不能找平衡點呢?」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很確定自己愛的人是你,對她只有兄妹之情,照顧她一部分原因是想完成她哥的囑託。」
「她是懂分寸的人,如果不是那場火,她早就離開了。前兩天她跑出醫院,也是不願意造成你我之間的困擾。」
程霄手中的離婚協議被捏得沙沙響。
語調也陡然拔高:
「你知道嗎?她在我面前從來不提過去的人和事,甚至連她的病都不想提,只願意聊你和你的漫畫。」
「她很喜歡你,我不理解你爲什麼這樣排斥她,就不能把她當作我的一個老朋友嗎?」
-8-
嫁給程霄這些年,他都很包容我。
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重話。
這次咄咄逼人,讓我有種犯了大錯的感覺。
可轉念一想,我又更加篤定自己的選擇。
我從小看夠了我媽委曲求全。
她說人無完人,註定了世上沒有完美的愛情,愛一個人是情願委屈自己求長相守。
所以她忍受不同的女人,在我爸心裏來來去去。
但我做不到!
「程霄,也許我並沒有那麼愛你,至少我更愛我自己!我不想受委屈,不願跟任何人爭你的偏愛!」
「你和江青梨之間有那麼多遺憾,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過不去了。」
「我無法容忍……你陪着江青梨走到生命終點,再每年去祭奠她,時不時想起她。」
「到此爲止吧!該說的話,這幾天我都țű⁶已經說完了。」
程霄坐在椅子上,不停用手指按壓太陽穴。
突然,大門被人打開。
「蘇小姐,醫生讓你一週後複查。」
保姆晃着手裏的藥和病歷本關好門,轉身看到程霄又錯愕地愣在當場。
程霄卻已經站起來:
「複查什麼?落落,你生病了?」
我示意保姆先離開。
他又自顧地走了過去,奪下保姆手中的本子翻看。
扭頭看向我的眼神中滿是失望。
「蘇落白,你就這麼狠心?」
「我們盼了三年多,好不容易盼到他來了,我這個做父親的都還不知道,你就剝奪他生存的權利……」
「是怕我不肯離婚,還是想跟我徹底斷乾淨ťũ₌?」
面對他的質問,我心裏像堵了一團棉花,喘不上氣來。
「你全猜中了,我就是這麼自私。」
紅色佈滿他的眼眶,失望也變成了憤怒。
他微微點頭。
從地上撿起那兩份離婚協議,簽好名甩到我身上。
「如你所願!什麼時候去做離婚登記,我隨時奉陪。」
我怕自己後悔,提出直接去民政局。
他氣得冷笑出聲。
一路上,他都沒再看過我一眼。
只在過協議時,陰陽怪氣說財產按法律規定對半分割,沒有讓他淨身出戶,誇我大度。
拿完離婚回執他就走了。
我不喜歡搬家,仍住在原來的房子裏。
開始收拾屬於他的東西,搬到次臥鎖起來。
慢慢習慣自己擠牙膏、喝溫水,做飯……
卻在半個月後才發現,其實還在照着他的方式生活。
我努力迴歸以前單身的日子,通宵作畫,白天補覺,非必要絕不出門。
可心裏仍像空了一大塊,畫筆下的故事也畫不出結局。
領離婚證那天,程霄的祕書大早就來按了門鈴。
出門時,又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
「夫人,程總這段時間一直住在公司,天天比剛創業那會兒還拼,肯定是心裏難過。」
「要不你給他個臺階下唄?我向你發誓,程總身邊沒有其他女人,那個初戀早就走了。」
「程總那麼愛你,只要你給他點好臉色,他肯定會主動低頭道歉的。」
我沒有接話。
坐上車,看到程霄黑如鍋底的臉,又不經大腦脫口而出:
「江青梨現在還好嗎?她走了,是什麼意思?」
-9-
程霄深吸一口氣,偏過頭看我。
雙脣輕啓又憋了回去,扭頭看向窗外:
「字面上的意思。」
前排的祕書埋頭在手機上一頓輸入。
很快我就收到了幾條消息。
原來,那天程霄跟我做完離婚登記,再回到醫院,江青梨已經醒了。
她不肯留在醫院,說不該回來,只求程霄放她獨自離開,去完成自己臨終前想做的事,按她的意願過完最後的日子。
還給程霄看了她約好的喪葬公司,讓程霄別再管她,也別再聯繫,當作是程霄幫她完成的遺願。
當晚程霄就送她去了機場。
我按熄屏幕,隔着車窗看不斷倒退的風景。
耳邊似乎又響起父母無休止的爭吵。
我媽大度,包容我爸在婚內找尋真愛,卻也沒辦法做到把眼淚往肚子裏吞。
覺得她爲了讓我有個完整的家,受盡委屈。
每天琢磨我爸的真愛們,哪位在我爸心裏位置更重。
嘴上一遍遍說原諒了,只要我爸在她身邊就好。
敏感的神經卻時不時被刺痛,翻出舊事扎我爸的心。
夫妻之間互相折磨着,磨空了我爸的情感和憐惜,耗光了我媽的精力與生命。
所以我認爲,我跟程霄再繼續下去,結局同樣是相看兩相厭。
到此爲止對雙方都好。
「程總,夫人,民政局到了。」
祕書小聲提醒我和程霄。
我才發現,司機早已經停車熄火。
「落落……」推開車門下車時,程霄忽然出聲叫住我,「你真的確定,離婚是你想要的?」
我應了一聲「是的」,關上車門徑直走進民政局。
在工作人員面前,又確認了一遍。
把結婚證換成了離婚證。
我回到一個人的生活。
可是,隨着程霄公司推出的新產品爆火,我和他離婚的事被人扒到網上。
有人罵他立愛妻人設,實際是個僞君子;也有人爆料江青梨是他初戀,結合上次火災,編造也兩人重溫舊愛的故事。
輿論愈演愈烈,媒體堵到我家來。
我聽到那些狗血的問題,真的笑了。
「請大家不必過度解讀,程霄很好,也沒有出軌,他對我的愛的確很拿得出手。」
「離婚只是個人原因,時至今日,我仍覺得自己沒有愛錯人。」
程霄自己卻半句回應都沒有。
後來,有人扒出江青梨哥哥當初捨身救人的報道,又找到江青梨,抓着她追問。
江青梨瘦脫相的臉上滿是懊惱:
「怪我太自私,想在離世前見見故人……」
「程霄和蘇落白都是特別好的人,我希望他們能幸福一輩子。」
一段話歇了七八次才說全。
視頻發到網上,聰明的網友們竟猜拼湊出了事情的大概。
評論變成兩個極端。
罵我小肚雞腸,說就算看在江青梨哥哥救了程霄的份上,程霄也該照顧舉目無親又重病的江青梨,我卻連將死之人的醋都喫, 用離婚阻止程霄照顧江青梨。
也罵江青梨綠茶,認爲好的前任就該跟死了一樣, 要死也應該死遠點, 不該出現博同情,破壞我和程霄的夫妻感情。
我無奈地苦笑。
同樣的事, 每個人的選擇都不同。
站在不同的立場看, 好像誰都沒錯, 又好像都錯了。
-10-
三個多月過去。
網上的熱點迭代了很多很多次, 我和程霄、江青梨的事早就淡出視野。
我的漫畫又賣出一個出版權。
簽約那天,不少業內人士和相關媒體坐在臺下。
拍照的時候, 我赫然發現程霄也坐在其中。
他瘦了一大圈, 看起來很疲憊,反而讓人感覺他的五官變得更加立體。
人都散場後,他走到我身邊:
「江青梨死了。」
「死在她父母和哥哥的墓碑前,是喪葬公司爲她辦的葬禮, 我去送了她一程。」
我扭頭看他, 陽光打在他臉上, 照出一半陰影。
他卻望向遠方, 聲音縹緲:
「人生在世,本就有許多遺憾……落落, 珍惜眼前人, 活在當下, 不好嗎?」
前方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我心裏也覺得遺憾。
隨着時間推移,我也清醒地認識到, 我還愛着他。
看見與他有關的東西會發呆, 聽見他的消息會下意識關注。
那些跟他在一起時養成的習慣, 至今還保持着。
「可是……程霄, 我做不到!」
「珍惜眼前人,活在當下,很好!但我做不到,你懂嗎?」
他抓住我的雙肩搖晃。
強迫我與他對視:
「江青梨已經死了, 就讓一切留在過去不行嗎?你就當重新認識我一次!」
「你要百分百的愛情,要我把心清空再愛你,我自認爲已經做到了, 爲什麼你還要揪着我的過去不放?」
「我做錯什麼了?我和其他女人,包括江青梨,有過任何越界的接觸嗎?」
淚模糊了我的雙眼,看不清他。
我搖頭, 努力眨了眨眼。
「你沒Ṫũ̂₇錯!江青梨沒錯!我也不認爲自己錯了!」
「程霄,我只是過不去心裏的坎,就這樣吧!」
他的淚打在我放在他胸口的手上。
深邃的眸中有哀怨, 也有無可奈何。
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很久,最後頹喪地鬆開手, 轉身離開。
日子再度恢復平靜。
我四處旅遊, 走到哪就畫到哪。
心裏被美景和沿途聽說的故事填滿。
半年後,又是一次新的籤售會。
程霄抱來一大箱我的漫畫:
「可以全部幫我簽名嗎?我合作商家的孩子很喜歡你,我搶這些很不容易……」
他的狀態很好, 身穿一套運動裝。
陽光帥氣。
恍若回到初見那年的夏天,那個下午。
但這次,我回答他:
「不能!簽名每人僅限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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