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入煙霄裏

我的未婚夫君近日在上京城名氣很大。
他聯手亦正亦邪的妙手飛賊蘇婉婉連破幾樁大案。
爲了破案,他同蘇婉婉假拜堂,設下足夠以假亂真的局。
他們一個智計百出,一個洞察秋毫。
他們不打不相識,配合默契,查明真相,匡扶正義,傳下段段佳話。
只是顯得我這個未婚妻,有點多餘尷尬。

-1-
顧懷川捱了家法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看一出摺子戲。
摺子戲是新排的,如今上京城最時興的那一出。
講的是女飛賊金燕子慕容九和六扇門捕快溫述白聯手破案的故事。
案子是個珠寶大案,那盜匪專盜新嫁娘鳳冠上的明珠,賊人手法精妙,專挑洞房花燭夜,換盞交杯的時刻下手。不過燭火一熄一滅的工夫,新娘頭上的鳳冠就成了一個空殼。
初時朝廷的人判定是慕容九所爲,只因那案情發生處,皆留有一支大名鼎鼎的金燕鏢。後來溫述白卻發現,飛鏢是金燕鏢不假,但落在屋外的足印,分明是個男人的靴碼,這案子乃是栽贓陷害。
至此,溫述白與慕容九聯手,誓要找出真兇。
人們最爲津津樂道的是他們假成親抓真兇那一段。
一個少年俠氣,一個妙手飛賊。
一個正道門徒,一個遊走黑白。
本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偏偏情難自抑,只能藉着設局的機會,半真半假,喚一句卿卿娘子。
世間情愛,正如那白蛇與許仙,織女與牛郎,一貓一鼠,知其不可而爲之最是感人。
故此,慕容九和溫述白的故事纔在上京城中火爆至極,我也是差人排了三五天的隊,纔好容易搶到梨園二樓一處雅間。
侍女報來說,顧懷川捱了家法時,我正看到最精彩那一段。
真假金燕子打鬥,慕容九沾花蝴蝶一般,身姿靈巧,身上嫁衣未脫,蓋頭掀起,露出絕世容光。
溫述白護衛在側,長劍隨意往邊上一削,一片竹葉激射而出,將將擋住假金燕射出的一枚暗器。
他笑:「娘子萬事小心。」
慕容九也笑,那笑裏三分真七分假,脆生生道:「卿卿相公有勞。」
扮演金燕子的是梨園裏的大家白十三娘,眼波盈盈,薄嗔佯笑,一句「卿卿相公」,聽得我渾身骨頭都酥了。
案情跌宕起伏,感情線入木三分。
確實是一出好戲。
如果主角溫述白原型,不是我那未婚夫君顧懷川的話。
衆所周知,梨園這幾齣摺子戲,改編自近日大理寺少卿顧懷川新破的幾樁大案。
大案年年都有的,倒也不是稀罕事。
但大案配上幾多風月、英雄美人,就成了傳奇。
街頭巷尾,茶餘飯後,人人都在議,說那顧懷川,同那蘇婉婉,真是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正所謂卿本佳人,奈何爲賊。顧懷川愛惜蘇婉婉的身手和機敏,幾樁連手破的大案結束,他特意上了奏疏,求得天恩。蘇婉婉功過相抵,已不再是朝廷捉拿的欽犯了。
故事到這裏圓圓滿滿,就像話本子裏寫的一樣,只差一場熱鬧三條街的喜宴,自此英雄抱得美人歸,成爲一對鋤強扶弱的神仙眷侶。
可惜街頭百姓不知,顧懷川,本是有一個未婚妻子的。
他那未婚妻子半點刀劍不會,乃是一個正兒八經的閨閣小姐。
這些日子,我幾乎成爲上京城權貴圈的笑柄。
我父親滿腔怒火,曾想下令封了梨園。
是我母親再三規勸,倘若封了梨園,百姓不知爲何,更要一探究竟,到時候,真就路人皆知了。
俠探與飛賊的摺子戲太火,就連我的閨中好友都寫信來問我,顧懷川到底怎麼回事?好好辦個公差,卻演出一場風月大戲,他究竟還記不記得自己身上有一樁婚約?
我提筆再三,不知如何作答。
最後寫道:不過逢場作戲。
算是爲自己留了一份體面。
顧懷川捱了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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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家上下,對他這次受家法的緣由三緘其口。
什麼都沒說。
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他剛立了功勞,端素清貴,待人有禮,他不曾嫖妓,不曾出入賭場,不曾悖逆長輩,卻依舊捱了家法,整整三十藤鞭,六七日不能出門,告假在家。
原因只能有一個——
因爲蘇婉婉的事。

-2-
我同顧懷川的婚約,是三年前訂下的。
我們年歲相近,家世相似,當時我一個表舅在政事上恰好與他父親走得近,兩家的長輩經過表舅一撮合,就順理成章訂下了親事。
彼時他剛入仕,我也剛剛在長公主的簪花宴上,以一曲瑤琴名動上京。
男才女貌,族裏的親眷都說這樁親定得好。
我請表兄牽線搭橋,也同顧懷川接觸過幾次。
端莊君子,溫潤如玉,處處守禮。
我見他身上沒有世家公子慣有的放蕩習性,也就放下心來,安心待嫁。
畢竟兩個人過日子,秉性最爲重要。
更何況,顧懷川確實是一位家世儀態處處無可挑剔的俊俏郎君。
在他和蘇婉婉的風月傳遍街頭之前,我一直都很中意他。
我想過同他相濡以沫、白首與共。
畢竟這世間,又哪個少女不懷春呢。
顧懷川捱了家法。
我一聽到這個消息,就覺得不好。
顧家家風甚嚴,這麼些年,連一位通房也不曾爲顧懷川安排,決計是不允許他婚前出什麼岔子的。
他家長輩行事又素來低調,如今自家最看中的小兒子,卻成了街頭巷尾的閒談,於公於私處處落人話柄,他家老太爺必是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說實話,我私心裏十分感激顧家老太爺替我出了火氣。
可是,站在顧懷川的立場,他又有什麼錯。
他不過是破了幾樁案。
他用了一些計謀,引蛇出洞。他之所以假成親,是因爲那盜匪專盜新嫁娘,不是蘇婉婉,也會有其他什麼人,許是某位女捕快,許是請哪位姑娘假扮。
總會有別人的。
至於他同蘇婉婉後面的聯繫,都是爲了公事。世界上沒有哪條道理,訂了婚約的男子,就不能同別的女子說話。他總不能爲了男女大防,丟下手頭的差事不管,案子不破,一封辭呈,致仕回鄉。
他不能的。
摺子戲不是他編排,也不是他叫人傳遍大街小巷。
他縱使武功蓋世,權勢滔天,他管天管地,也管不住別人的手和嘴。
他有什麼錯呢?
可他還是捱了藤鞭。
倘若他之前對蘇婉婉只有五成上心,如今被家裏的人一逼,他心裏那桿秤已經向蘇婉婉傾倒。
我在心裏面嘆息。
這藤條,實是落在我和顧懷川中間。
我約了顧懷川在茶肆相見。
說來也算諷刺,我同他訂下婚約三年,私下裏只兩人見面,一次也沒有過的。
大多隻在一些宴席上,男女分席,偶爾入席前遇見,遙遙一點頭。
知道他在,我便覺心安。
想不到頭回約談,談的卻是他和別人的風月。
顧懷川是守時的人,他來時,我剛斟好兩盞茶。
只是他脣色青白,大抵身上的傷還沒有好透。
我請他嚐嚐我煎的茶。
我烹茶的手藝承自陸大家,炙茶碾羅煮水,一步不少。
果然,顧懷川抿了一口,就讚道:「好茶。」
我笑了一笑:「好茶當配好戲,上京城裏新火起來幾齣戲,不知顧公子可曾看過?」
顧懷川的臉色便慢慢不好看起來。
他道:「沈小姐有話不妨直說。」
於是我便正視着他,一字一頓道:「顧公子,你想娶蘇婉婉嗎?恕我直言,她一個江湖女子,不是你的良配。」
話說到這裏,顧懷川的臉色便徹底沉了下來。
顧懷川長我三歲,出身簪纓,少有才名。
我想講的東西,顧懷川心裏比誰都清楚,其實並不需要我再多言。
上京城裏的權貴,挑選兒女親家,第一條就是門當戶對。像什麼大小姐愛上莊子上的長工,嫡長孫娶了青樓女,這樣的事實在太少太少。
畢竟像我們這樣的人家,背後都有家族,大族之間關係錯綜複雜,日子又豈是兩個人看對眼了這麼簡單就能過下去的。
蘇婉婉江湖兒女,快意恩仇,無拘無束,她絕不會委屈了自己去給人做妾。
她要做正妻,顧家又如何容得下一個女飛賊做當家主母。
他們倘若要在一起,前路不知幾多艱難。
而我不一樣。
我是喬家舉全族之力教養出來的嫡女,熟讀詩書,識禮明慧,京中貴女,無不視我爲典範。
我花很長時間去學習如何烹一盞精緻的茶,我知道如何執掌中饋,如何結交女眷,我能區分出市面上每一種名貴香料,潑墨能繪萬里山河,挽袖能奏動人樂章。
我是這個圈子裏最受歡迎的那種姑娘。
其實我和顧懷川,真是很合適的一對。
顧懷川不說話,我也就噤了聲,垂眸去看杯中的水波。
蘇婉婉不會爲妾。
我更不會讓出正妻之位。
我在等,等顧懷川給我一個結果。
大概半炷香時間過去,顧懷川的神色突然溫柔下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脣邊盪出一抹笑意。
我在那個時候就知道自己失去顧懷川了。
我同他見面的時候寥寥,又處處克己復禮,這樣刻板規矩的婚前相處,也實在沒什麼值得他會心一笑。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看來你已經做出決定了。」
顧懷川站起身,朝我行了一禮。
他說:「抱歉,顧某實在有負喬小姐。」
一句道歉,輕描淡寫改變一個女子的命運。
我在心底冷笑,站直了,慢慢同他道:
「既然要退婚,你負我在前,這樁婚必須是我們喬家同你們顧家退。退婚的具體事宜,請貴府派人同我家長輩商議。」
顧懷川點點頭,算是應了我的要求。
我扶着侍女的手臂往外走,路過顧懷川時,一字一頓,問了他一句話。
「顧公子,你究竟是喜歡蘇婉婉,還是喜歡同全世界爲敵、衝破世俗枷鎖的快意?」

-3-
之所以來見顧懷川這一面,是因爲我心懷僥倖。
我期盼顧懷川能認清楚現實,斬斷那Ṫűₚ些不該有的情絲,一切重回原位,只當蘇婉婉是一場夢。
畢竟,就像我之前曾經提到過,他是家世儀態處處無可挑剔的婚配對象。
京城裏適齡的公子是多,但世家貴女也多,秉性純良又上進的少年郎,基本都被人佔定,早早立下婚約。如今我已過及笄之年,再想找,只怕是找不到顧懷川這樣好的了。
世人對女子總是更苛責些,退過婚的女子,畢竟總是低人一等。
母親聽說我決意與顧懷川退婚,從來溫婉的當家主母,平生頭一次如同市井婦人,失了禮數,厲聲數落顧懷川的不是。
她的女兒自幼精心教養,知書達理,又通琴棋書畫,樣樣都不輸別人的,偏偏不遇良人。她什麼都沒有做錯,好端端在家裏繡花,一覺醒來,卻因爲顧懷川的風流,成了圈子裏的笑柄,如今又要變成那退過婚的姑娘,平白受人指摘。
父親在戶部主事,調撥錢糧,想不着痕跡爲難一下顧家,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顧家理虧,有苦難言,只得硬生生喫下啞巴虧。
至於我,我接到的女眷宴會帖子一時多到數不過來。
圈子就這麼大,與我不對付的貴女也有幾位。
她們攢了局,想要看我的笑話。
不過失了一樁好姻緣,離了一個男人。
又不是喬家倒了。
說到底,我又沒有做錯什麼,爲何要羞得不敢見人?
我平靜如常赴了每一個約。
席間有人取笑我,說我自詡天命貴女,假清高,平素葉子牌都不打一把,到頭來,輸給個不入流的女飛賊。
我循着聲音看過去,是侍郎家的女兒,崔暖鶯。
上次簪花宴上,她同奏瑤琴,卻沒得長公主的讚賞。
我淡淡回她:「蘇婉婉不是普通的飛賊,她輕功絕世,冰雪聰明,勝世上女子萬千。」
崔暖鶯一窒,大抵是沒想到我會維護蘇婉婉,愣了一瞬,而後譏笑道:「原來你也知曉自己刻板無趣,看來輸給她,你是服了。」
我理一理衣袖,昂首笑道:「蘇婉婉是很好沒錯,可她好她的,又豈能證明我不好?」
我自是世上頂頂好的女郎。
街道熱鬧,回程的馬車卻很安靜。
侍女芷蘭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憤憤道:「小姐,你爲何要說蘇婉婉好,她明明……明明……她壞了你的婚不說,清白人家的女兒,哪有未成婚大庭廣衆叫人卿卿相公的。」
一角車簾掀起,透進來幾縷清風。
我苦笑一聲,說道:
「我也想說她舉止放蕩,Ŧūₖ言行輕佻,可是——
「若把她貶得一文不值,那我輸給她,又算什麼呢?」
我自有我的驕傲。
長安街繁華依舊,戲園門口支了攤子,我路過時吩咐車伕停馬。遠遠瞧上一眼,今日依然有溫述白和金燕子的摺子戲,有小廝迎出來,殷勤地問我要不要進去看一場,二樓有雅間。
我擺擺手,心中酸澀,忽然就有些累。
退婚至今,父母親朋面前,我處處故作輕鬆,生怕別人看我的笑話,有時還要反過來安慰母親,自己從未哭過一場。
一眨眼,不知怎的,竟險些落淚。
我擺擺手,同那小廝說我不愛看戲。
別人的風月,又有什麼好看。

-4-
我如今在婚事上高不成低不就,母親的意思是,等過了年關再說。
總要儘量挑個好的,把人品打聽清楚了,不急於一時。
母親處處替我考量,婚姻之事,本也就聽從父母,我自是沒有什麼異議。
母親盼着我順遂過完一生,只是沒想到,這一拖,就拖出了問題。
年節的宮宴上,陛下起興,要爲多年未婚娶的懷化將軍賜婚,陛下隨手一指,落到我頭上,是沉甸甸一座山。
懷化將軍李扶,原名李福,亳州人士。
幾年前西北動亂,我朝派大將軍李靖忠出征突厥。
李福勇猛過人,在戰場上救了大將軍的命。
他野路子出身,大字不識,卻有遇山開山,見招拆招的本事。
大將軍愛惜他是個人才,親授兵法,又替他改名李扶,取的是「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之意,一時傳爲佳話。
此後李扶一直駐守西北,也是此前剛調任回京。
誰承想,他這一回京,成了我御賜的夫君。
母親悔不當初。
她不急着替我相看人家,是怕外人說喬家女趕着出嫁,失了矜持,卻沒想到會出這樣的岔子。
李扶寒門之後,行伍出身,在軍中自有殺神之名。
嫁個武將,原也不是大問題。
只是母親年輕時,曾有兩個頂好的手帕交Ṫúₙ,也是嫁的武將。
一人的夫君好勇鬥狠,最喜烈酒,她好心規勸,只換來拳腳相加。俏生生的一個姑娘,竟早早香消玉殞。
另一人的夫君倒是個忠厚老實的,可惜在某次出征時馬革裹屍,叫未亡人守了大半輩子的寡。
母親兩個手帕交不得善終,她自是心有慼慼,故爲我挑選夫婿時,從未考慮過武將。至於我,私心裏,也更喜歡帶書卷氣的文人一些。
誰能料到,造化弄人。
這樁婚是無論如何不能退的。
父親暗中刁難顧家,聖上手眼通天,不可能不知道。我們喬家事出有因,聖上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
可同李扶的婚是聖上親賜,哪容我們拒絕。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能退——連退兩婚——我們喬家也沒臉見人了。我不嫁,我下頭的庶妹還要嫁,不能因爲我一個人的婚事,壞了弟妹們的名聲。
只能硬着頭皮繡嫁衣。
縮在府裏總是煩悶,天氣回暖,我便帶着芷蘭出去了。
胭脂店裏試過顏色,原想再去珠寶閣看看,忽風馳電掣一隊人馬從街上呼嘯而過,我被擠到邊上,不防被馬蹄激起的灰塵嗆了口鼻。
還未等我咳勻一口氣,那隊人馬卻又調頭回來了。
馬蹄高高揚起,被一道高大的身影單手勒住,一人一馬橫在我面前,遮得天日都暗了幾分。
來人端坐馬上,雙目炯炯,高鼻濃眉,頰上生着濃密的絡腮鬍,像個野人一般。他微微傾下一點身,打量我片刻,點點頭道:「倒是生得很標緻。」
隨行的芷蘭先是被驚得尖叫一聲,隨即瞪大了眼珠子,難以置信:「你瘋了吧——調戲民女調戲到我家小姐頭上,你可知我家小姐是什麼人?」
那人咧嘴笑道:「我若不知,又豈會折回來看?」
那人一笑,身後一羣兵也跟着鬨笑起來。
嗡嗡嗡的,引得空氣都在震顫,沿街百姓不敢看熱鬧,一條長街霎時散得乾乾淨淨。
當街對貴女容貌品頭論足,這人太野太傲。
芷蘭又羞又氣,她想護主,可對面人那樣多,她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好。
眼看她快要哭出來了,我抿住嘴,上前把她擋在身後,注視着馬上之人,不卑不亢道:「多謝將軍誇我貌美,依我看,李將軍馬術也十分了得。至於,傳聞中的燕雲三十二騎——」
我抬眸看了一眼他身後鬨笑的士兵,補充道:「三十二騎,果真是軍紀嚴明,名不虛傳。」
一席話夾槍帶棒,面前之人的臉色便慢慢不好看起來。只見他略微抬手,身後士兵立馬整隊肅靜,半點瞧不出適才兵痞的樣子。
黑甲將軍這才道:「喬小姐怎知我就是李扶?」
我強作鎮靜答他:「聖上親賜,婚約在身,不敢不知。將軍若無事,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府ƭŭ̀ₕ了。」
李扶抬手,我便轉身折返,幾步行至路口,回身望去,李扶那一隊人已經消失在長街盡頭,唯有地上一點菸塵印刻出他來過的痕跡。
我悄悄鬆掉一口氣,驚覺後背已出了一身冷汗。
盲婚啞嫁,其實我並不知李扶相貌。
適才不過是聽他那句「我若不知,豈會來看」賭一把。
運氣好,賭贏了。
只不過李扶,身材魁梧,舉止出格,真如傳聞一般,是個野路子。
之前我與顧懷川訂婚,想象中的夫君,自也是那樣的謙謙君子,再一想李扶那般蠻橫唐突,我微微嘆了口氣。
聖上啊聖上,你到底給我指了怎樣一樁婚?

-5-
春日最好的時候,我如期嫁給李扶。
百年世家與朝廷新貴聯姻,又是皇家指婚,上京城已許久沒有這樣聲勢浩大的婚事,但凡有頭有臉的人家盡數到場相賀。
賓客盈門,母親親自替我梳妝。
即便心有不喜,到了這個時刻,母親也是真心祝願我婚後美滿的。
她一邊替我梳頭,一邊含淚。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家中小表妹天真嬌俏,咬着糖人,不明白她姨母爲何又笑又哭。只在母親轉身時,湊到我耳邊,神神祕祕與我說:「表姐放心,適才我偷偷溜出替你瞧過了,表姐夫俊得很。」
我面上一紅,低低斥她不要胡說。
表妹嘴巴一撇,音調微微揚起來:「表姐不信?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跟畫里長得一模一樣。」
我心說,我早已見過了。
哪裏像什麼畫中人,真要像,那也是畫中張飛。
偏這時鞭炮齊鳴,喜婆高喊:「吉時到了——」大紅蓋頭輕飄飄往我頭上一落,天地就只剩鋪天蓋地的喜色。
一截紅綢自前方遞過來,穩穩停在我身前。
這是李扶來接我了。
我屏息片刻,然後伸出手,鄭重其事地握住,紅綢也頓了頓,而後從容引着我往外走。
喜樂鞭炮在我耳邊炸開,不知怎的,越是蒙着眼睛不讓看,越是想看。蓋頭下面一點縫隙,剛好能若隱若現,看見李扶一點衣襬。
從前見過他,馳騁馬上,渾身難馴的野氣。
如今我目不能視,被他用紅綢引着,倒是很穩妥,穩妥到甚至連我都覺得他走得慢了。
然而再慢的路也有盡頭。
出閣之前,總覺得尚書府大。
而今出嫁,蓋着蓋頭,卻覺家中太小。
兩條迴廊,跟着李扶,不過短短幾步路就走完了。
行至花轎門旁,心中頓生不捨,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想到是大喜的日子,母親親自上的妝,不能輕易被哭花,我微微張開嘴,只敢小聲地抽氣。
手中紅綢一頓,隔着蓋頭,我感覺到身側之人藉着掀轎簾的時機彎下腰來。
他長得小山一般,身子往下壓,一點極淡的酒氣瞬間環繞住我,只聽他低低道:「莫怕。」
我的心跳了兩跳,然後一想,確實也沒什麼好怕。
雙親健在,三朝歸寧,我總要再Ŧű₎回家。
我父親是文官,李扶是武官,俱是朝廷裏的重臣,滿朝文武都來相賀,再加上京城數得着號的世家富商,賓客多得數不過來。
前廳不時傳來賓客的鬨笑聲,燭光瀲灩,一直到屋外蛙鳴漸起纔等來李扶。
帶一身皁角清香,居然是沐浴過了的。
蓋頭寸寸掀開,漸漸顯現出男人的眉目。鼻樑高,眼窩深,離得近了,方瞧清他眉骨處有一處小的凸起,那是陳年的傷疤,再偏上一寸就要傷到眼睛,可想而知當時是何其地兇險。
我略微眨了兩下眼,回過神來,發覺這個人,把他那一臉的大鬍子刮掉了。
倒是當得起小表妹的那個「俊」字。
但剃了鬍子,卻剃不掉他一身莽氣。李扶藉着燈火,目不轉睛看着我,眼神堪稱放肆,直直把我看得低下頭去,忍不住道:「你老看什麼?」
接親時難得的一點體貼此刻全然消失,那人明目張膽道:「陛下親賜,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的夫人,看看又怎麼了,何況你生得好看。」
得,官居三品,骨子裏還是個兵痞。
我認識的世家公子,沒一個像他這樣無禮,也沒人敢這樣同我說話。
我有些羞怒:「你再看,我就要熄燈了。」
「熄燈?夫人比我還心急——那你熄吧。」
我一窒,說不過他,乾脆扭了頭,不理他。
李扶走近兩步坐下來。本是張寬敞的拔步牀,他坐下來,無端就顯得小了,甚至有些緊湊。
我從未和男子如此親近過,何況同李扶也談不上熟悉,牀榻隨着他的動作微微一陷,我緊了緊手,不動聲色往邊上挪。
李扶顯然是察覺了,勾起一側脣角:「你害怕?」
我不想讓他看輕,咬着牙道:「纔沒有。」
紅羅帳落下,髮簪晃動,一縷墨髮如瀑垂落,髮間桂香落了滿身,自是雨打芭蕉,攻城略地。疾風驟雨間隙裏分神望去,李扶投在牆上的影子,好似一匹兇猛獵豹。
我承認,我害怕了,怕得渾身都在抖。
我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
李扶動作頓了頓,伸手環住我,把一縷汗溼的碎髮縷到耳後。
他說:「別怕。」

-6-
第二天一早,李扶站在窗前,看我梳妝。
他沐浴在晨曦第一縷光下,肩膀寬闊,挺拔如松,腰封緊緊束着,勾勒出勁瘦腰身。
他神色饜足,我卻高興不起來。
經歷了昨天晚上那樣一遭,狗啃似的,誰能高興得起來。
要不是聖上賜婚,我是絕對不會嫁給這種草莽的。
李扶好似也看出來我不高興,大步來到我身邊,從妝匣中揀了朵珠花,給我簪上。
但他顯然是沒做慣這種事情的,力道之大,險些把我髮髻弄散,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大家閨秀的儀教此刻也丟了,我忍不住諷道:「李將軍,這是你夫人的頭髮,不是戰場上敵軍的靶。」
李扶悻悻地,昂揚一世的人,居然小聲道了個歉。
「……我下次輕點。」
也不知道說的是戴珠花,還是別的什麼事。
李扶是苦出身,家中父母早早過世在西北的動亂之中,只有一個寡嫂姓張,現隨他同住將軍府。
長嫂如母,我們拜堂成禮時,本該拜她爲高堂,可惜張氏稱病推託。
今日早起,便是要去拜會她。
自我初見李扶,他便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渾樣。如今要去給他的寡嫂敬茶,他卻面露難色,甚至有些尷尬。
「我那嫂嫂……若是多有得罪,我先替她賠個不是,你多擔待些。」
李扶的長嫂張氏,出嫁之前,我亦有耳聞。
這麼些年,李扶一直未娶妻,原也是有媒婆上門介紹的,只是那些姑娘,張氏總是看不上,所以才耽誤至此。一直等到聖上賜婚,張氏這才閉了嘴。
又聽說,我過門前幾天,張氏就犯了病,渾身上下,哪裏都不得勁。硬是拖得李扶告假,給她侍奉了兩天湯藥纔好些。
明眼人都瞧得出,張氏對李扶,多半有些旁的心思,但身份擺在那裏,再有心思,也只能作罷。
這就是當時母親爲我擇中顧懷川的原因了。
他家世清明,後宅乾淨。
如果不是憑空冒出個蘇婉婉來……
可惜人生在世總是陰差陽錯,難得圓滿。
我嘆了口氣,壓下心頭那點遺憾,認認真真問李扶:「你是真心想同我過日子嗎?」
我們是聖上賜的婚,將來也是和離不了的。
我們一輩子都綁在一起,若是不誠心過日子,不如早早說開了,大家做對明面上的夫妻,彼此也體面。
李扶微怔:「你這什麼話,誰娶媳婦不想好好過日子?」
「那你同我說清楚,你和你嫂嫂,究竟怎麼回事?」
李扶揉了揉眉心,神情尷尬。
「非是不告訴你,只是不知道怎麼說。我兄長過世時,曾將長嫂託付於我。那時我還是個小兵,若得了空,就幫着嫂嫂劈幾擔柴,挑幾缸水。趕上用飯的時辰,也曾在嫂嫂那裏用過幾次飯……是我年歲輕,不知道避嫌了。一來二去,倒叫嫂嫂誤會……這些年我也與她說過許多次,沒想到我嫂子是個油鹽不進的……總之都是我沒處理好。」
那便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我點點頭,總算對李扶看順眼幾分。
「既是你的嫂嫂,對你有過恩情,總要好生安置。如今我們說開,你我夫妻,再無嫌隙。」
說罷,吩咐芷蘭去點些孝敬的禮來。
風荷院內,我終於見到張氏的真容。
皮膚微黑,觀其容顏,至多不過二十六七,卻穿着一身不合年紀的深色衣裳,無端襯得她老氣橫秋。
張氏倚在牀榻上,手中羅帕半掩口鼻,一副大病初癒模樣。見我煮水煎茶,眼神多有不屑,張口說道:「從前我們在西北,哪有這麼好的條件。莫說茶葉,有壺乾淨水都是奢侈。弟妹金枝玉葉,定然是喫不得苦的。人人都說這上京城好,我卻總懷念同二郎在西北的日子,雖然苦些,但總歸情誼是在的。那時候啊——」
李扶皺着眉打斷她。
「如今日子既然好了,還總提那些苦做什麼?」
張氏聞言低咳起來,絞緊了帕子,憤憤道:「對,如今你都過得好了,我還提這些做什麼,只我一人記着那些日子罷了。」
見氣氛尷尬,我忙上去打圓場:「我夫君少時孤苦,還要多謝長嫂照拂。嫂嫂若實在懷念西北,不如把亳州老宅修一修,回去小住一段時日,走一走鄉鄰,也是好的。」
張氏握着帕子的手一頓:「浪費這個車馬錢做什麼?更何況,舟車勞頓,我現今的身體也喫不消。說起來,如今我在京中,也沒什麼親戚,只得與二郎相依爲命,年紀大了沒什麼用,只怕招你嫌。」
「嫂子說的什麼話,什麼嫌不嫌的,這是把我當外人了?從今往後,宓兒的親戚就是嫂嫂的親戚,有空自當多走動一二。從前嫂嫂過得苦,如今決計是不能再叫嫂嫂喫苦。宓兒有幾個表哥都是人中龍鳳,等嫂嫂身子一好,咱們就去瞧瞧。若是咱們能親上加親,那天底下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張氏面色一白,訕笑着,隨便打發兩句,就稱困要睡。
於是我同李扶就退出來,將穿過迴廊,就隱隱約約聽到風荷院傳出哭聲。我淡淡掃了李扶一眼,見他神色複雜,既有無奈,又有愧色。
李扶在世只這麼一個親屬了,張氏算是把他牢牢拿捏住。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料想李扶這麼些年,便是這麼過來的。
我嘆了口氣,問:「你信我嗎?」
「信。」
「既然信,那以後,你嫂子就交給我吧,放心,我會對她好的。」

-7-
自此以後,我常去找張氏說話。
都是女人,其實我能理解她。
她的夫君早逝,自是想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恰好身邊還真的就有一個,幫自己劈柴擔水,知根知底,手中又有權勢。
千恨萬恨,恨自己生錯了身份。
偏偏是他的嫂子。
二十六七的年紀,想打扮,既怕閒言碎語,說寡婦勾引夫弟,又怕李扶一朝得勢,忘掉自己是低谷時陪着他的人,只能穿一身深沉的黑衣,困住自己,又困住他人。
我強拉着張氏烹茶,又同她講上京城的一些趣事。
她對我談不上親近,言語中,常夾暗諷。
大意無非是,我是京城裏的小姐,喫不得苦的,不像她,陪着李扶喫盡世界上的苦,好不容易纔熬出頭。
我笑一笑,並不與她爭辯。
等她也學會了煎茶煮水那一套,我就帶上她,去綢緞店,我早已經替她裁好一身新衣。
料是好料,價值百金的雲錦,丁香紫襯她氣色,用的又是如今上京城最時興的花樣子。
我能瞧出張氏喜歡,但仍兀自強撐着,挑了一匹老氣的秋香色布料,說是替李扶省銀子。好像她勤儉持家,就高我一等,更配李扶一般。
我假裝沒感受出來她的彆扭,眼珠微轉:「嫂嫂陪夫君喫了那些苦,如今花他幾個銀錢,天經地義的。他辛辛苦苦上戰場,不也是掙銀子給家裏的女人花。」
說罷,手上用力,一手奪過她手裏的布料,一手把她連同裁好的成衣推進試衣裙的隔間,由不得她不換。
等張氏換出來,我撐着下巴看她,眼睛眨一眨,誠心道:「好看,嫂嫂早該這樣打扮。」
她大抵很多年沒穿過顏色這樣鮮的衣裙了,提着裙襬望向我,頰上慢慢湧出一抹紅,嘴脣動了動,到底沒說出什麼挑剔的話。
既通禮儀,又換了衣裳,我帶她去了上京城貴女的宴會。
張氏算是將軍府的大夫人,往常也有些帖子下到她這裏的,但她瞧不上眼貴女嬌滴滴的做派,也不曾出來走動過。
如今跟在我身邊,竟然算是頭一回。
我大大方方同每一個手帕交介紹張氏,講我夫君少時孤苦,多得她扶助,講她性格堅韌,勞苦功高,自己一個人,撐起一個家,如今做了將軍府的大夫人,又常節儉,實是婦孺典範。
這些都是張氏最愛聽的話,我樂意說,她樂意聽。恭維她到極致,她微微別過臉去,紅了耳朵,小聲推辭:「其實我也沒做那樣多的事。」
如此一天下來,我口乾舌燥,回程的馬車上,直把薰香來點。我懶懶地不想動,張氏倒是坐得直,半掀起簾子,伸手去接外面沁人心脾的風。
約摸過了一炷香時間,張氏放下簾子,自言自語道:「過了這場宴席,整個上京城都曉得我是將軍府的大夫人了。」
我閉着眼睛,懶懶散散答她:「不過這場宴席,你也是將軍府的大夫人。」
「原是我笨,還當你好心幫我。直到現在我纔想明白,你爲什麼把我介紹給別人。整個上京城都知道我是將軍府的大夫人了,那我和他以後……你真是好狠的心腸,竟然這樣害我!」
「你和他——想要什麼以後呢?」我睜開眼,饒有興趣地看着她,自我認識她以來,頭一回疾言厲色,「你從前是李扶的長嫂,以後也是他的長嫂。他娶妻,你是他的長嫂,他不娶妻,你也是他的長嫂——好嫂嫂,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以後呢?」
張氏猛地剎了嘴,半晌,面色灰敗,居然滾下兩滾淚來。
這是她頭一次在我面前哭。
哭得聲淚俱下,泣不成聲。
她又絮絮叨叨地說,說起從前那些苦,說我好命,生來錦衣玉食,一點苦沒喫過,就做了將軍夫人。
她說李扶從前對她好極了,不知怎的,後來竟然變了心,也不喫她做的飯,恨不得離她三丈遠。天底下,竟然有這樣負心的人。
我淡淡道:「李扶不是負心的人,他如果是,也不會把你帶到上京城。他恰恰是太重情義了。因爲重情義,所以謹遵亡兄的託付,對你關懷備至;因爲重情義,所以道義人倫在心中,不敢僭越半步。其中的道理,嫂嫂你難道真不明白嗎?」
張氏捂住臉,低聲啜泣,仍心有不甘。
「我陪着二郎,什麼都熬過來了……你們憑什麼,憑什麼……你一點苦沒陪他喫過……」
「今天宴席上,那個穿黃花衣裳的女子,你可曾注意?」
張氏頓了頓:「你提她做什麼?」
「那位是國公府的小姐,十四歲那年,父兄皆戰死,只留下一位尚不足十歲的幼弟。她祖父爲了撐起國公府的門楣,做主將她嫁給了朝中的一位權臣做續絃,哪怕那位權臣大她兩旬。還有今日穿粉色衣裳坐角落的姑娘,像這樣的貴女茶會,她以前最熱衷操辦的,但今日你看,有誰主動搭理她嗎?因爲她家裏日前出了事,父親被罷官,只剩一個根基尚且不穩的兄長在朝中。
「上京城就是這樣子的,波譎雲詭,富貴只在朝夕之間。嫂嫂,我知道你看不慣上京城的貴女,喫不得苦,挑不動擔,但是這個世界上,誰人不苦?貴女瞧着風光,骨子裏,也不過是家族聯姻的籌碼罷了。
「至於我,長嫂,你總覺得我白佔了你家二郎好大便宜。說實話,李扶不過三品官,官職比我父親還低一品,更別說喬家百年傳承的底蘊了。這樁婚真要好好算,還算我低嫁。」
話說到這一步,想起那個人,我微微闔眼。記起圓房時,我摸到的,他腰腹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疤,莫名有些心疼。
「長嫂,你常說自己是陪李扶喫過苦的,就該知曉他走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上京城不比戰場太平,那些言官天天盯着別人的錯處看。你要是真爲你的二郎好,還是往前看吧。你是他的長嫂,不要叫他爲難。退一萬步講,李扶該娶妻也娶了,木已成舟,你這般彆扭,耽誤了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張氏久久不語,捂着臉,含恨道:「憑什麼……我……我什麼都沒得到……」
「怎麼會什麼都沒得到?你是將軍府的大夫人,誰人敢說你一句不好?李家二郎重情義,他戰場上身亡的戰友,至今仍定期給其家眷寄去銀兩,這些東西他不會忘記的。嫂嫂,你不提那些苦,他也不會忘記你,更不會薄待你。況且——」
我微微笑起來,話音裏帶了真心實意的讚美:「況且,守節的三年之期已過,你穿丁香紫真的很好看,你不喜歡這樣嗎?」

-8-
張氏變了。
她丟了那些老氣橫秋的料子,另裁了合時節的衣裳,也不再哭哭啼啼,天天把在西北喫過的苦掛在嘴邊。
李扶來找我。
「你給我嫂嫂灌了什麼迷魂湯?」
這個人又蓄起了大鬍子,野人一般,我瞧着心煩,沒好氣道:「我幫你搞定了你嫂嫂,你用什麼報答我?」
李扶難得正了顏色,問:「你想要什麼,普天之下,都替你尋來。」
本是隨性之語,他當了真,我卻說不出來要什麼,懶懶遞了筆過去:「你幫我畫眉吧。」
李扶本是要上軍營去的,腰上塞着馬鞭,長劍懸在身前,軍服利落,束出一身莽氣。聞言卻也接過筆,藉着晨光,輕輕托起我臉頰。
我見過他用劍,是我雙手接拎不起來的重劍,一劍可破開對面的盔甲。
如今輕飄飄一支眉筆在手,他卻好似握不住,虛虛攏在手中,半天不曾落筆。
我等得不耐煩,掀起眼簾想去催,卻發現這個莽夫野人,偷偷紅了耳尖。
他說:「我不會。」
竟然有一絲委屈。
我猝不及防心跳了一下,再開口,語氣乾巴:「不會,那你學。」
李扶點點頭:「是要學,還望夫人賜教。」
不知爲何,我的心又跳。
「教你可以,從今往後,把鬍子剃了。」
我纔不要喜歡上野人大鬍子。
等秋霜染紅落葉,顧家小廝送來了喜帖。
他家少主要成婚了,同蘇婉婉。
他們倆能成眷侶,我早有準備,是以分毫不覺意外。只是接過喜帖時心想,這酒席要怎麼擺,蘇婉婉的孃家人,同顧家的親眷,怕是坐不到一桌。
我同李扶成親時,顧家也曾送來賀儀。我比着禮單,開了庫房,挑了差不多的東西。
顧懷川的酒席,我是不方便出面的,只把準備好的賀儀交給李扶。
李扶冷冷一哼:「給他送這麼貴重做什麼?」
「正所謂禮尚往來,你們同朝爲官,總該多走動。」
「有什麼好走動的,初入上京城,我也聽過幾場戲文,他——」
聽他替我爭氣,我心頭劃過一股暖流,笑道:「若不是他那樣,又怎麼有我們倆的緣分?」
李扶氣鼓鼓地去參加了顧懷川大婚的酒席,再回來,變得神神祕祕,時常把自己關在書房,也不讓別人進去。
尤其是,不讓我進去。
我不知他在裏面做什麼,但既爲夫妻,尊重總該是有的。他不說,我也不過問,只是吩咐他身邊的侍從,每夜去廚房取一碗參茶給他。
直至某個深夜,我自夢中醒來,聽見枕邊人囈語。
他說:「君子不器。」
我幾乎以爲自己聽錯,「君子不器」,這怎麼可能是李扶說的囈語。
但我俯下身仔細聽了一遍,他確確實實,說的是「君子不器」。
聯想到他最近行爲的異常,我好像明白了什麼,替他捏一捏被角,披衣下榻,提上燈,行至書房。
李扶久在軍中,書房也被他佈置得像軍營。只一桌一椅,架子上連個花瓶也沒有。
桌上胡亂放着很多書。
除卻兵法,還有四書五經、前朝史記。
兵法都翻得陳舊,幾本孔孟之言卻是半新半舊。
一本詩集攤開在桌案上,一句詩被人做了標記,我湊過去瞧,寫的是【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
【東山高臥】幾個字被人圈出來,似有不解。
看到這裏還有什麼不明白,李扶在偷偷自己學書。
我心頭澀然,想起一則舊聞——他原是大字不識的。
張氏總是把西北的苦掛在嘴邊,李扶卻又太過輕描淡寫。西北的苦,他隻字未提。
那些年在軍營裏,操練間隙,旁人都在尋歡作樂,他卻在默默認字。認了字,能寫軍令,一步步走到今日,從無到有。
像我們這樣的人家,五六歲開蒙,還要請夫子到家裏教。李扶開蒙肯定是晚了,又沒個好夫子,也不知他怎麼學的。
我心口泛酸,坐下來,燃了燈,提筆爲他做注。
比起當世大家,我自然差得遠,但是給李扶講解,卻完全夠了。
詩集薄薄一本,他圈出來的地方卻多。
我提筆着墨,不覺寫了整夜。
及至天明,房門猛地被人撞開,李扶只着中衣,急忙忙擁我入懷。
「你怎的在這?我醒來不見你!」
「我聽見你夢裏在說,君子不器,就想着來書房看看。」
「什麼?」
「君子不器。」
李扶猛地放開我,三兩步到書桌前,胡亂把桌上書紙一攬:「你別多想……我就是……突然想學學……畢竟,在朝爲官嘛……」
我平靜看他:「你要瞞我到幾時,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李扶臉上青白一片,像只鬥敗的公雞。他睫毛顫了兩顫,頹然道:「我……我見過顧懷川,他確實很好,能文能武,我不想讓你覺得,嫁我委屈。」
初見李扶,他率燕雲三十二騎,何等地意氣風發。
如今卻覺自卑。
「顧懷川很好,我夫君卻也不差的。
「我夫君少時入伍,同年入伍的,有多少活下來?活下來的,又有多少能立戰功?立下戰功的,又有多少能官至三品?
「千萬人裏,只出我夫君一個,戰功赫赫,我要委屈什麼?」
李扶靜靜看着我。
良久,擁我入懷。
極深極重的擁抱。
與過往都不相同。
一開口,聲音澀然。
「何其有幸,得妻如此。」
我被埋在他炙熱的氣息裏,眨眨眼,慢慢喚了一聲:「夫君。」

-9-
越過一輪春秋,我有了身孕。
張氏得了新樂趣,日日都把虎頭鞋來做。也不知她一個土生土長的西北人,到哪裏學來一手正統蘇繡。
李扶天天排着隊,去長安街上買酸梅湯。
有一日店家關門,他軍甲未卸,直直追去店家住處,硬是花十倍錢,買到了。
這事情整個上京城都知道,單我一個不知。還是母親寫信與我,叫我約束夫君,行事莫要張狂,我才知道。
我衝李扶發脾氣,他一聲不吭,把我氣得夠嗆,酸梅湯卻還是日日都有。
我懷孕到六個月的時候,李扶接了軍令,去往南邊剿匪。
他收拾行裝收拾得不情不願。
「我家夫人還要喝酸梅湯,我這一去,誰買?」
我一邊提筆寫字,一邊告訴他:「我早不吐了,酸梅湯不喝也行。」
「就算不喝酸梅湯,我夫人要是半夜想喫燒雞燒鵝怎麼辦?」
「你夫人只是有孕,又不是饕餮。」
李扶就來到我頸邊磨蹭。
「你就這麼捨得我走嗎?」
我被他微微冒出的一點胡茬弄得癢癢,忍不住笑,這一笑,筆下的字就歪了。
李扶拿起紙來,上面寫的是個【福】字。
大鵬一起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人人都道他名字裏的那個「扶」字好,我卻更喜歡他原來那個「福」字些。
雖然俗氣。
可是天底下,還有什麼比夫君平安歸來更好。
李扶一走,我驟然清閒下來。偌大一張拔步牀,他在嫌擠,他不在,又覺空蕩蕩。
我算了日子,打算爲他新做一件大氅,回來穿正好。
芷蘭出去買過一回絲線,再回來,嘴角就止不住上翹,就連晚上幫我卸釵環,都還在笑。
我透過銅鏡看她,忍不住問:「是撿錢了嗎?」
芷蘭道:「撿錢也比不過這個。」
我揶揄道:「喲,我的侍女竟然這樣氣派,撿錢也不愛了,到底什麼事?」
「不敢說,小姐要罵我多嘴。」
「……不會,你說。」
「是蘇婉婉的事。」
我一愣:「她怎麼了?」
這一說,芷蘭就打開了話匣子。
她在去買針線的路上,遇見一個在顧家做工的同鄉。聽說蘇婉婉如今過得不大如意,婆媳不和,妯娌不和,簡直是處處都不和。
最重要的是,同顧懷川也不大和。
我聽後五味雜陳,他們前路艱難,早就可以預見。
上京城裏的戲文迭代得那樣快。
金燕子溫述白的戲,早已經不再唱了。
李扶野路子出身,戰法靈動多變,往往出其不意。
這次南下剿匪,卻是直搗黃龍,打的閃電戰。
大氅只將將做好一半,李扶就回來了。
我聽見府外有戰馬嘶鳴,迎出去看,見他風塵僕僕,長劍橫在身後,只彎身輕輕一撈,天旋地轉,我就坐到了他身前。
鎧甲冰涼,呼吸卻滾燙,李扶把我死死扣在懷裏。他的胡茬又長出來了,糙得很,戳得我脖頸直癢。
「想我嗎?」
我違心道:「不想。」
李扶雙脣結結實實壓下來,鼻息炙熱,俯身在我耳畔,喃喃自語:「那我想你,怎麼辦?」
我被他死死箍着,幾乎動彈不得。耳邊是他沉穩心跳,仰頭見漫天紅霞,不知怎的就有些眼熱。
「雖然也才七個月,但我天天都怕提前發作……你不在……下次不準出去了。」
李扶抬手穩住我耳邊晃動的珠釵,彎下身,額頭輕輕貼住我隆起的小腹,低低道:「嗯,再不出去了。」
李扶一身汗臭,我推他去洗洗。
沒想到他不過一盞茶工夫就洗好出來,眼神晶亮,湊到我面前,好像被馴服的野狼在等誇。
我不經意碰到他的腕,涼得讓人心驚。
我情不自禁問:「你用冷水沐浴?」
李扶點了一下頭。
「冷水快些。」
「急什麼,冷水傷身。」
李扶想握我的手,又怕自己涼,只剋制地碰了碰我的指尖。
「無妨,我都習慣了。從前在西北軍中——」
「這又不是西北軍中,不缺水,也不缺柴火,」我打斷他的話,笑盈盈看他,「多等一會兒也沒什麼的。」
畢竟——我們還有一輩子那樣長。
——
番外
顧懷川再見喬宓,是在京郊一處佛寺的後院。
他的佑兒,總是夜啼不止,所有的辦法都用遍了,最後有人出主意,說不如請個高僧看看。
要說方圓百里得道的高人,非白雲寺的苦智大師莫屬,只是大師年近百歲,已經很多年不下山了。
幾個月大的嬰孩,說不通話,即便到了佛寺,也是哭鬧不止的。
苦智大師正在待客,顧懷川怕Ŧů⁶打擾香客,只得抱着孩子來後院轉轉。
這一轉,就遇見了喬宓。
她站在一株薔薇花樹下,面容恬靜,梳着婦人頭,腳邊繞着個小童,身旁還有兩個丫鬟。
通身上下一副歲月安好的氣度。
私心裏,顧懷川並不想遇見喬宓。
最起碼,不要在這樣的境遇裏遇見喬宓。
即便沒有照過鏡子,顧懷川也知道,他此時定然是狼狽不堪的。
三伏天,懷中抱一個尿溼了的嬰孩,衣襟被撕扯得半開。
相顧無言,最後是喬宓先開了口。
「不介意的話——把孩子給我抱抱?」
顧懷川原是想拒絕的。
但佑兒實在吵得他頭疼,一個普普通通的嬰孩,勝過一切他所經歷過的詭譎祕案。
他往懷裏看了一眼,孩子都要哭抽了。
沒辦法,他把孩子遞了過去。
喬宓接過,嫺熟地拍了拍,佑兒就真的慢慢安靜下來。
「怎的只你一人,他母親呢?」
「婉婉她——身體不好,在府裏休息。」
顧懷川幾乎是不假思索就扯了謊。
他的髮妻蘇婉婉,今日摔了一地茶盞,神情決絕,鬧着要和離。
顧懷川沒有來得及跟她詳談。
一邊是嗷嗷大哭的佑兒,一邊是氣病倒的母親,一邊是堆積如山的公務。
實在分身乏術。
但這些事情,不足爲外人道。
尤其是對喬宓,這個差點成爲他妻子的人。
喬宓沒有深究他話語裏的漏洞,甚至輕輕哼起了小曲。
原本繞在她腳邊的那個小童頓時撒起嬌來:「孃親——我也想要抱。」
顧懷川赫然,嘴脣動了動,猶豫着要不要把尚在抽噎的佑兒抱回來。
好在這時,去取乾淨衣物的乳孃終於來了,顧懷川如蒙大赦,喬宓極其輕柔地,把孩子遞給乳孃去換衣裳。
顧懷川此時才注意到,因爲抱了佑兒,喬宓的前襟和袖口,都被尿液沾溼。
平生所學一切言語,巧舌如簧,能言善辯,此時通通不見,顧懷川縮在袖中的手指甚至尷尬到微微蜷縮起來。
這該怎麼說——道歉——語言是多麼地蒼白——自己也沒什麼好賠的,喬家不差銀子,自己變不出女人的衣物——把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給她?——他們男婚女嫁,避嫌還來不及……
喬宓卻好似並不很介意。
她淡淡笑笑,說自己要回馬車更衣,牽過孩子,就走了。
擦肩而過時,顧懷川聞見她髮間有縹緲如雲霧一般的桂香。
喬宓多從容,就襯得剛剛的他多無措。
顧懷川就是在這時,神差鬼使想起很久之前,她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時他剛剛決定放棄喬宓,迎娶另外一個女人爲妻。喬宓也是如此這般從容地離開他,只在擦肩而過時,極淡地望着他,問道:
「顧公子,你究竟是喜歡蘇婉婉,還是喜歡同全世界爲敵、衝破世俗枷鎖的快意?」
他一定是喜歡蘇婉婉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是這樣堅定地認爲的。
他同蘇婉婉,郎情妾意,天作之合。
雖然身份地位上有些不相配,有着肉眼可以預計的困難,但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
因爲他是顧懷川。
顧懷川是什麼人,連破大案,少年志滿,無所不能。他拯救這個世界,他把這個世界踩在腳底。情路上的一點小小的坎坷,不過是他意氣風發人生路上一點微不足道的磨難。
他同蘇婉婉的戲文唱遍上京城。
可是戲文裏唱情愛百轉千迴盪氣迴腸,卻不會唱柴米油鹽雞零狗碎。
婚後很快爆發矛盾。
蘇婉婉江湖兒女,快意恩仇,萬事隨心。但要做一個當家主母,置辦田宅,主持中饋,撐起他們這一房,這不是她的強項。
以顧家權勢,顧懷川夫人的這個位置, 需要的不是當世第一流的輕功,需要的, 其實是一個喬宓那樣的人。
蘇婉婉同他的母ṭū́⁻親不和, 同他的兄嫂也不和。
蘇婉婉不甘心居於內宅, 她找了份女捕快的差事,做得很好。
但他的母親一直不喜歡她曾是朝廷捉拿的欽犯, 這對他的仕途毫無助力, 母親一直屬意給他另添一門良妾。
他的兄嫂都是大家閨秀, 對女捕快、曾經的女飛賊, 以及她那些亦正亦邪三教九流的朋友,不是看不起, 只是終究難聊到一塊。
初時,顧懷川盡力從中斡旋, 就像他們成婚時擺的酒席, 夫家孃家兩類人,被他安置得妥妥帖帖。但, 你知道的, 做人總有累的時候。
他能一時快意桀驁, 不能一世快意桀驁。
鬧得最厲害的時候, 顧懷川說了一句:「你怎麼就不能學一學喬宓呢?」
整個上京城都知道, 懷化將軍李扶有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長嫂,但喬宓嫁過去後,迅速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居然同長嫂相處得很好。
她和李扶, 被硬點鴛鴦譜的兩個人,婚後也很是和睦。李扶一個武官,如今文墨大爲精進,算是補全了短板。
幾乎是話一出口顧懷川就後悔了。
他不是那個意思,但在蘇婉婉聽來, 就是那個意思。
蘇婉婉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眼中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你——你後悔了是嗎?你終於承認了,你後悔娶我了是嗎——如果能重來你要選喬宓——我當初就不應該嫁你——」
顧懷川在那一瞬間覺得——怎麼這樣累呢。
他和蘇婉婉,曾經多麼要好,金風玉露,人人豔羨, 話本子一般的風月。
日子怎麼突然過成這樣了。
就是在那個瞬間,顧懷川順着蘇婉婉的話一想, 或許當初——如果他做了另外一個決定, 選了那條聽從父母安排的道路,他不會這樣累。
除了家族聯姻的需求,其實父母也是真心爲兒女的幸福做過考量的。
門當戶對——除了門第的相配, 學識見地相配, 婚後的日子, 過起來總是更容易些。
他的人生,原本是該比現在順遂些的。
山風撞響晚鐘,顧懷川茫然轉身, 望着喬宓漸行漸遠的身影,後知後覺想起——
溫述白和金燕子的摺子戲,梨園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唱過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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